我今日才晓得,这世上原来有比表错情更悲哀事——会错意。
日正当空,我见那灰猫撒丫子跑,不由在心中啧啧称奇,北荒香合真真是块风水宝地,连孕育出猫对我也能这般热忱。
岂料那猫狂奔了数步,却在离我半丈远时忽然顿住,做出不屑状朝我喵了几声,悠哉乐哉绕去穆临简腿边蹭了蹭。
我愣住,茫然看着穆临简蹲下身。
噙着一枚笑意在唇边,他抚了抚灰猫头,温声道:可可,好久不见。
可可听了此言,即刻做出一脸媚像,扑上穆临简膝头便团成一团,又软软地喵了几声。
我彻底震惊了。
我初遇穆临简时,只道他长了一张招桃花脸,很受姑娘们喜欢。
后来去了朝合楼,不成想楼子里小倌们也对他颇为中意。
今日在香合镇,我终于彻悟,原来既然穆临简这张脸既然招人喜欢,想来可可这等禽兽喜欢他,也是合乎常理。
可惜啊可惜,妾有意,郎无情,流水落花一段孽缘。
我这么一思想间,穆临简已然抱起可可小禽兽直起身来。
我顺势望去,只见那小禽兽安逸地缩在它意中人怀里,正斜着眼上下打量我。
倒霉园子凑到跟前,恭恭敬敬唤了声:师父好。
穆临简笑道:本来以为可可领着它猫队上山避暑去了,没想到它竟自个儿寻摸下来。
想是闻着你味儿,知道你来了。
说着,他揉了揉小禽兽脖子。
这可可正对着我端出一副臭架子,未想被穆临简揉了两下,它双眼一眯又忘我地陶醉起来。
因我与它是初见,我也甚有礼地学着穆临简模样,朝它脖间摸去。
不料我才将将探出手,小禽兽立马伸了脑袋朝我厉声叫了两下。
见我将手缩回去,榻方又才缩着头,往穆临简胸前蹭蹭。
见了这般情状,我心里又惊又喜。
记得两年多以前,杜修初来永京城一段日子,我日日领他上戏园子,每日必看两三出。
且说那些戏码,出将入相总比不上儿女情长来得丝丝入扣。
戏看得多了,我与杜修合着一总结,便觉得戏里儿女情长统共有几类:花前月下,春闺梦里,负心薄幸,以及争风吃醋。
因我彼时正扮着男装,以为自己一辈子注定孤家寡人,便万分不待见别人成双成对比翼双飞。
小儿女戏码里,我独独好争风吃醋,紧张刺激又精彩。
后来我瞧争风吃醋戏码瞧上了瘾,总盼着日后有一日,自己也能来一出。
我以为,自己在瞧过这许多戏码后,一定能争得很出色。
今儿个这般,真真是个无心插柳柳成荫。
纵然与我争风对象是只猫,然而借用倒霉园子一句话,可可这只猫绝非一般猫,而是一只猫神仙,勉强也可凑数。
想到这里,我立马整了整衣襟,作出一脸祥和笑,道:哦,闻着我味儿就寻摸过来了啊,可可鼻子真灵,活似我家几年前不幸去世那条黑毛狗。
此言一出,可可呆了呆,卯足劲儿往穆临简怀里钻。
穆临简一愣,纳罕地瞧着我。
我又笑道:可可体型真富态,与我曾经养得那只狗挺像。
不过它毛是黑,去世时只有三岁。
想来可可生了这么多猫崽,赶得上做猫奶奶,年纪大了,毛也发灰了。
叹了口气,我抬头作疑惑状:可可从前一定是一只黑猫吧?穆临简皱了皱眉,神色十分不解,答道:刚拾到它时它就半个月大,一直是灰毛。
我啧啧两声:原来是少白头。
话音刚落,但听可可呜咽一声,从穆临简怀里挣脱出来,蹭在倒霉园子脚下团成一团。
下午,我们三人一猫,便在这镇子里转悠。
香合镇虽地处边陲,几年前又经历过一场争战,如今屋舍萧疏,镇中人几乎战争后北荒各地迁来幸存人,但这个镇子烟火气却极重,世上人家感觉,令人无端便觉着心安。
傍晚回家,闫三两上镇西给人瞧病去了,景霞打趣说,镇里人瞧见着她弟弟带着媳妇儿,合着小侄子与灰猫在镇上转悠,想问什么时候我与穆临简也真成了亲生个胖小子乖姑娘,铁定长得好看。
因下午仅仅挖苦可可三两句,它便已溃不成军,我赢得太轻易,不禁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失了兴味就有些疲惫,是以饭桌子上攀谈,我也未太过留神。
倒是可可,跟着我们晃了一下午,此刻耸拉着脑袋,一脸郁郁地在墙角喝稀饭,喝了两口便蜷起来要睡。
景霞见状笑道:这猫委实奇了,从前甭管什么状况,它粘枫儿粘得忒紧,如今枫儿找了新媳妇儿,它也不随便蹭着枫儿了,这还真不是它作风。
可不是。
倒霉园子个子矮,坐在桌前仅能露出个圆脑袋,不过这也不奇怪,下午小婶醋了,说可可师父来着。
景霞一愣,笑道:小眉儿着紧枫儿,连可可醋也吃?说什么?我与穆临简俱是一愣。
我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听得园子兴奋道:小婶见着可可老往小叔怀里蹭,就说它又老又肥,先天残废,配不上小叔呗。
我总算领悟到何为多行不义必自毙。
此话一出,但见桌上人都放下筷子,眼含深意地将我瞧着。
我吞了唾沫,望了望窗外阑珊灯火,哈哈一笑,尴尬道:四处转悠了一天,今儿个疲了,我先歇着去了啊。
不等人阻拦,我即刻将筷子与碗一收,溜着小步子便往门外逃。
逃到门前,听见洛姥姥与穆临简说:我瞧着小眉儿这模样,生怕你被人拐走连只猫也防着,是因着急要嫁你……我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溜回屋里也无事,我所幸往床榻上一倒,果真睡起大觉来。
因睡得颇早,不过半夜也就醒了。
醒来时外面下着雨,雷声一阵响过一阵。
夏日急雨,打得窗棂啪啦作响,从缝隙处渗进来。
我趿拉着鞋,正将窗户拉开打算重新合严实,却瞧见屋外檐下立了个人。
我一愣,喊了声:临简。
穆临简闻声也颇为诧异,淡笑道:原来你没睡。
我再应一声,连忙跑去给他开门。
门开了我才瞧清楚,穆临简手里还抱着湿淋淋可可。
可可惺忪张着眼,懒懒朝我望了两望,甩了我一身水,屋外又一个火闪子。
穆临简进屋后,自个儿解下外衫替可可擦了擦水,又在我房里寻摸出一个平底竹篮。
用旧毯子将竹篮子铺了,再将篮子放在我床榻跟前,他将可可放进去,笑道:今儿你在这睡。
我本以为可可恨我很得牙痒痒,未料穆临简将它安置在这么一个攻守解不宜地方后,它喵了两声,蹦进竹篮寻了个舒坦姿势竟真睡了。
穆临简瞧它睡下,将我往床榻一拉,掀开我被角道:夜深了,你也早些睡。
屋里暗暗,衬得他眉目极温润,且他方才解了外衫,此刻就着一件深衣,坐在我榻上活像要他也要歇息在这边一般。
我一惊,忙爬上床掀了被子钻进去,在床上躺定,与他道:那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穆临简一笑,忽地抢过一个被角也钻进被里来。
他平躺下来,枕着自己手臂,似笑非笑地侧脸来将我看着:谁说我要回去睡,我也在这里。
我一愣,转身去定定地将他瞧着,试探道:你莫不是听了洛姥姥一句我想嫁你,便决定今夜就跟我洞房吧?想了一下,我又道,诚然我答应过要嫁你,诚然我们也,咳咳,但我以为,洞房这事,还是等到成亲过后,你觉得呢?不等他回答,我又添了句:再说了,今夜可可小神仙也睡在这。
提到可可,穆临简眼中一亮,翻起身俯面看着我,笑道:你下午果真是醋了?我呆了呆,老实道:要说一点没醋也不大可能,但也并非多醋,我觉着这猫颇通人性,与它争一争挺有意思,所以便跟它闹闹,未料它也忒经不住风雨了。
穆临简挑眉一笑,抬手在我脸上掐了掐,道:可可哪里是经不住风雨?那阵子北荒一战结束后,我足有几月未曾跟人说过话,只可可日日夜夜陪在我身边,隔三岔五便叼些好耍玩意儿来给我瞧。
打仗时候,可可好些猫崽也死了,它虽颓丧但日子也照常地过。
现如今,香合镇人都是历过战争灾劫,可活得最繁荣,还是可可。
我抬手摸了摸他脸,道:你们跟只猫比,自然不如它香火繁衍得快,它就擅长这个。
穆临简又是一笑:不管是人是猫,好地方总令人钦佩。
今日你那般说它,它也未与你计较,并非因为它是个懦弱性子,是因为它喜欢你。
否则依它性子,这一下午也不会老实地跟着我们转悠。
我一诧,愣道:它喜欢我,我怎没瞧出来?穆临简又是一笑,侧着身与我面对面躺着:你知不知道我方才为何在你门外?今夜下雨,可可非要在你屋门前歇息。
我见雨将它淋湿了,便将它抱回屋。
不想半夜起身却没找着它,这才寻到你屋前,将它果又湿漉漉地缩在你门外了。
我心底一沉,不由撑起身子朝床下望了望,见可可睡得正沉。
躺下后,我讪讪朝穆临简笑道:它这是将我当成柳遇了吧?穆临简环手搂住我,将被子往我身上一裹,忽地勾唇笑道:睡吧,日后别吃飞醋。
辞官后我们去江南沄州,到时我一定娶你。
我点点头,又问:你还没说今夜为何要睡在这儿?火闪子一阵接着一阵,将穆临简眸色照得几番明灭。
他一愣,面上露出些许尴尬,咳了一声道:我想着,也许你雷雨夜易被吵醒,睡不踏实,便过来陪着你。
停了一下,他又将我揽入怀中,道:睡吧,今夜不碰你,听你,等成亲了再碰你。
将睡未睡时,忽地又想起前几夜景霞与我说话,我不由有点难过。
隔着衣裳我朝他怀里钻了钻,喃喃唤了声:景枫。
不想他还未睡着,听了这声唤,身子猛然一僵。
过了好半晌,他才答了句:怎么了?有一夜,景霞姐来找我,跟我说了一些你从前和小遇事。
我说,她说希望我对你好些,还说不如将柳遇与景枫事,当作是沈眉和临简过去,这样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隔了好久,穆临简才又嗯了一声。
我又道:不过我现在想,还好我不是柳遇,是后来才遇到了你。
穆临简愣了愣,问我:为何?因为我听景霞姐提起你从前性子。
其实我也晓得,你从前定不想现在这样,大多数时候温和沉静。
我在想,若我将自己当成柳遇,便要看着自己喜欢人,因着一件事,从张扬威风脾性,变成现在这般,那一定会很难过。
也不是说现在这样不好,可你刚才……可你刚才提起北荒一战后,你几个月未说过话,日日夜夜只有可可陪着你。
我心里脑子里全都空了一下,我想是不是那以后,你就将从前脾气敛起来了,然后就变了。
静夜沉沉,雨水声变小了。
穆临简将我搂得更紧,他声音跟这夜色一样,也是沉沉,他说:几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小遇,她跟我说过一句话。
时过境迁,我始终记着那句话,所以我去了永京城,然后遇着了沈眉,开始心里在装着沈眉。
我抬起头问:什么话?穆临简笑道:都过去了,日后等成了亲,你要想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睡吧,养足精神再呆一两日便也合该回去将刘攘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