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天杀官差,并未能容我洗把脸。
待我将将披上外衫,他们便不由分说地给我上了铐子,将我拎了出去。
我活这么大,打头一回被戴上铐子。
手腕冰冰凉感觉微痒,这种非一般感受,让我觉得十分新奇。
屋外,下人们胡乱跪了地。
宣旨是光禄寺卿,无非是说我沈眉女扮男装,欺君瞒上。
我环顾四周,未能见得我娘亲,想来她又是一早领着杜修和园子去了寺里清心念佛。
一干下人哭得最厉害,除了小二三,还有昨夜赊我面饼馍馍大厨子。
如斯情状,瞧得我有点儿痛心。
虽然早知自己会有这一天,然而却无一人如我预想般为我哭晕过去,哭得呕血。
我跟光禄寺卿不太熟,但他倒颇为照顾我,给了备了顶轿子将我押解入沉箫城。
我坐在轿子里,一边晃悠一边琢磨。
今日这桩事委实离奇。
抓贼要拿脏,我虽被赐了婚,可待礼成那日,再将我捕获,岂非更铁证如山?嗯,诚然他们若要剥了我衣裳,一样也是铁证如山。
但我好歹也是个户部尚书之女,如此剥我衣裳,有辱本朝颜面。
退一万步说,若有人胆敢剥了我衣裳,二皇子定会剥了他们皮,削尖他们脑瓜子。
想到这一点,我不甚欣慰。
如我所料一般,并未有人胆肥地剥我衣裳。
待入了宫,轿子径直去了乾坤殿后一个小偏堂。
堂里候着一干宫女,见了我,她们面无表情地迎了上来。
打水梳洗,挽髻更衣。
小核桃与光禄寺卿将我带来之后,便径直走了。
我被这般情状搞得一头雾水,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跟这些个宫女搭上一句话,甚至未能逗笑一个。
我心中十分忿忿,三年窑子,我都白逛了吗?烟色罗裙,垂鬟发髻,玉钗流苏,淡妆微抹。
那些个宫女将我折腾下来,妆扮非但不繁复,还十分简约大方。
我夸赞了她们几句,她们仍是没理我。
这厢妆扮完毕,又来两个小太监,径直将我领到乾坤殿门后。
直至这时,我才明白过来。
将我换回女装,是真真正正要治我罪了。
且定罪还不是户部,是要由昭和帝亲审。
大殿内,一人扯着嗓子道:传——户部尚书沈隶之女沈眉——我乍一听这称呼,还颇有点儿激动。
毕竟我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打头一遭以自己真名入乾坤殿。
我进殿时,周遭朝官都抽了口凉气。
我举目一望,也抽了口凉气——前排站了三人,英景轩,穆临简……和,莫子谦。
我抽了一口凉气后,眼神儿又晃了晃。
不得不说,他们三人站在一起,真真是十分养眼。
可我还未能跟他们招呼一声,便听得大殿上看,昭和帝将茶盏一撂,冷声问:侍郎,你挺有本事啊,女扮男装在朝堂上混了三年?我惊得一跳,忙不迭下跪,道:臣知罪。
想了想,又觉不对劲,改口道:民女知罪。
昭和帝一笑,忽而将目光落在前排三人身上,悠悠道:莫子谦,你来说。
我心中一骇,震惊地看着莫子谦。
臣遵旨。
莫子谦微一躬身,径自道:臣本与礼部侍郎交好。
侍郎于三年前落水之后,性情大变,臣已觉蹊跷。
不想昨日,因皇上赐婚,侍郎怕自己是女子身份被揭穿,所以连夜携银两而逃。
幸而臣撞见侍郎,假意规劝她留下,才得以连夜进宫,与师及大皇子,向皇上禀明实情。
语罢,他从怀里取出昨夜我给他小银票,呈交殿上。
昭和帝微一点头,又道:轩儿,你如何说?英景轩看了我一眼,轻言温声道:回父皇,儿臣早于归朝当日,便觉察出礼部侍郎,并非昔日沈可,而是儿臣大皇妃沈眉。
只是耽于昔日情,儿臣并未能第一时间向父皇禀明此事。
语毕,他走前两步,将袍子一拂,与我一道跪于殿前。
那么你呢,师?殿上,昭和帝又肃然一问。
穆临简仍是白底蓝袍,发带玉冠,他看了我一眼,忽道:回皇上,臣无话可说。
侍郎是女子一事,已然属实。
欺君瞒上,论罪当诛。
语毕,他想了想,又道,臣以为,应当将侍郎……及户部尚书沈隶收押天牢,等候发落。
将尚书沈府一干家人禁足于府内。
我怔怔然瞧着穆临简,半晌亦说不出心里作何感受。
只觉一瞬之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此话一出,还未等昭和帝允诺,英景轩忽又道:若是要牵连家眷,那么儿臣岂非要一并受罚?一朝成亲礼毕,户部尚书沈眉早已嫁入我帝王之家。
若要论罪,儿臣甘愿同眉儿一并受罚。
我已然被搞懵了。
我觉着穆临简和莫子谦,是不会害我。
可他们三人现下在做什么?两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么唱法,除了将我弄进大牢去,还有什么好处?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灵光一线。
对啊,将我弄进天牢……我天牢里有熟人啊!倏然一下,我就十分激动起来。
我从前在戏园子里,看过不少出将入相戏码。
戏文里,有不少朝官,为了救人或害人,少不得要在天子面前作戏。
因我一直是个不成体统闲散官员,从未能有机会在乾坤殿里,来一场一波三折戏码。
今儿个真是十分曼妙,我三生有幸当了一回主角儿,且,还是个花旦。
想到此,我压抑不住心底欢喜。
趁着朝堂上议论纷乱,我抬起头,朝穆临简等三人各笑了一下,以示友好。
不想瞧见我这抹微笑,莫子谦一惊,穆临简一怔,英景轩哧一声,也闷闷笑起来。
我连忙肃然咳了两声,将眉毛一塌,耸耸鼻子,蓄了点泪花,又以目色询问他们三人:我这副形容,可算逼真?未料,他们见得我这副形容后,莫子谦尴尬地咳了两声,偏过头做出一副不认识我样子。
我甚为气结。
穆临简敛眸去拂了拂袖子,复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目色隐隐带了丝没奈何笑容。
我稍稍释然。
英景轩偏过头,满目笑意地冲我眨眨眼。
我不胜欣慰,亦冲他眨了眨眼。
当下情状,我心里已十分明白。
因我应了与史云鹜亲事,被袁安一派人拆穿身份,便是迟早事。
昨夜我与莫子谦一聚后,莫子谦八成是担心我会为奸人所害,便连夜寻了景枫景轩兄弟。
他们三人知晓了此事,便决定先发制人,由他们捅破我身份,两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将我忽悠进天牢。
这样一来,此事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里,我便可性命无忧。
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想得甚为周到。
然则我也以为,他们真是忒小瞧我了。
我沈眉,又岂是那种不给自己留后路人?这厢朝堂上议论完毕,昭和帝复又发问:沈眉,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彼时我已然蓄出了两行清泪,我抽泣了两声,泪眼婆娑地望着殿上,颤颤道:罪女知罪,只是家父年事已高,望皇上念在他为朝廷鞠躬尽瘁份上,不要将他押入天牢。
罪女甘愿、甘愿一人受罚。
我话音刚落,便听英景轩忽地嘶声道:父皇——,儿臣是眉儿夫婿,甘愿与她一同承担罪责——因他跪得离我十分近,他这一声喊振聋发聩,令我耳膜一阵痛痒。
我咳了两声,示意他小声一点。
须知我二人皆在作戏,若此刻我忍不住去揉耳朵,便显得我不够入戏,很可能就穿帮了。
此刻,袁安却忽地出列。
他看了我与英景轩一眼,冷冷一笑道:大皇子与皇妃,统共只做了三日夫妻,皇妃回门后,便顶了兄长身份。
皇子皇妃三年余未能见上一面,如今一瞧,感情倒是笃深。
他冷嘲热讽,分明是在质疑我二人。
为表坚贞,我即刻咬了唇,眼泪汪汪地看着殿上。
余光一瞟,英景轩亦是一副泫然欲泣模样,哑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我与眉儿错失三年,如今得以重逢,自是要同甘苦,共患难。
说罢,他又坚定地看了我一眼。
那炯炯目光,令我直直抖了三抖。
我觉得我穷尽一生,在作戏一途上,都无可能技压英景轩。
我不甚沮丧,又侧目去瞧莫子谦和穆临简。
莫子谦表情已然呆滞了。
想来是被我二人强悍演技震慑住了。
穆临简,嗯,神色有点飘渺,有点困惑。
这时,却又是史棠史丞相出来说道:皇子皇妃情谊深厚,感天动地。
以老臣看来,这事若要议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
不若先将罪女沈眉押解天牢,等几日后,再作发落。
昭和帝揉了揉额角,嫌恶地看了我二人两眼,说道:就依丞相意思。
语罢,他便吩咐道:来人,将罪女沈眉打入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