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们这厢演一出是夫妻情深,我被侍卫拖下去时,还很坚贞地嚎了两嗓子夫君啊夫君。
英景轩演得更曼妙,脸色苍白,目眦欲裂,很有一种要一头撞在龙椅边上,随我去了味道。
他这副投入模样令我汗颜。
我以为他今日这般入戏,八成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他本身就爱好这个。
天牢构造我比较熟,分外部和里部。
外部是通间,走廊两旁一溜以铁柱作壁牢房;里部是隔间,石屋泥墙,暗无天日。
侍卫将我押送到天牢后,光禄寺卿又出来宣旨,无非是说我沈眉女扮男装,欺君瞒上。
我趁得宣旨之时,四处瞅了瞅。
想必天牢里伙食不错,几日不见宋良,他便圆润了不少。
见我瞅他,宋良也狐疑地看我一眼,随即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
有句话说得好,老虎不在山,猴子称大王。
待宫中人一走。
我便乐呵地寻了个牢头桌子坐下,跟不远处关一名囚犯招呼了一声。
那人见了我,也是又惊又喜,道:大妹子来了?我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又问宋良:我那日瞧好小牢房,面东光线足那间屋,你还给我备着吧?宋良闻言顿了顿,困惑地看了我两眼,亦在桌前坐下:你不是说,你还要过个七八日才被关进来吗?怎得来得这般早?我听他这话,以为他有推脱之意,连忙道:别牢房我可不住,太潮了。
我就要光线足那间。
宋良略有迟疑:牢房自是给你留着了,只是那日你来,说要买个玉锦轩凉席,我还没给你备上。
我呔他一声:你办事也忒没效率了。
这天牢,其实我前些日子来瞧过一次。
那阵子,我借着抄经书因由,将要抄四书五经分发了几处地儿。
其中一处便是这里。
大皇子接风宴那晚,我与莫子谦见面时,他抱我那一抱,便府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小心我爹和史竹月。
彼时我才晓得,原来袁安背后人,是上将军莫启,和工部尚书史竹月。
隔日,我便自个儿进了宫,与皇上言明要将史云鹜娶回沈家。
昭和帝历来不靠谱,然而那一日,他却问了我一句十分靠谱话。
他问:我两个儿子,你究竟瞧上哪个了?这句话言下之意,便是他早晓得我是沈眉,而并非沈可。
彼时我还以为,我欺君瞒上这么多年,日子是要到头了。
没想到我刚刚跪倒地上,昭和帝忽又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当年你兄长沈可,是怎么死吗?这话却是问错了人。
当年我虽与沈可一同落水,但我落水后便失忆了。
除了知道沈可是被毒死,其余,我一概不知。
未想昭和帝也并未计较,只说:朕不杀你,朕要留着你,查清沈可死因。
所以说凡事有两面。
我女扮男装入仕,这本是个死罪。
然而我顶了兄长身份,沈可死因不明,这便又救了我自个儿一命。
得了昭和帝这句话,我便有恃无恐。
借着收经书缘由,去天牢挑了一间尚好牢房。
这几日,宋良甚贤惠地将玉锦轩凉席给我买来了。
我住在大牢里,我爹与杜修曾来瞧过我两次,莫子谦与史云鹜曾来瞧过两次,英景轩来瞧过三次,穆临简但凡得空便过来一趟,其余亦有闲杂人等上门拜访。
我日日宾客盈门,过得好不忙碌,好不充实。
后来宋良只好将隔壁牢房给我辟出来,以免那位贵客想要留宿在此。
八月初一轮雨水,气候转寒。
我爹还未将被子给我送来,宫里便又宣了旨,说是让我回府候着,隔两日要进宫听审。
我以为,我三年欺君瞒上虽是个重罪,然而连连两次,由皇上连带着满朝文武亲自审我,也未免太大动干戈了些。
我回府当夜,我爹又忽悠晃悠地绕进我房里。
见我还未睡,他便笼着袖子,在屋里太师椅上桌下,张了张嘴,却半晌没甚言语。
我爹亦是个大事装得住,小事包不住人。
我瞧着他这副模样,甚有些苦楚,便径直道:爹,你莫担心,过两日皇上审我,怎么着都会给我留一条命呢。
我爹苦大愁深地看我一眼,叹了一声却说:我哪里是愁这桩事,我倒是问你,五年多前,你失踪两年,可真是跟大皇子生了一段情谊?这话说得我心一沉。
房里烛火明明晃晃,房梁上一对鸳鸯图亦忽明忽暗。
我抬头望了望,目光却焦灼地黏在那鸳鸯图畔镂空木槿花。
过了好半晌,我才闷闷问了句:怎么想起问这个?我爹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道:我昨个儿去找喜鹊逗鸟,他有意无意提到那好几年,二皇子也一直呆在北荒。
顿了一顿,他又凑近瞧了我一眼,你素来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人,别是自己早就将以前事情忆起来了,却不跟你爹我坦白吧?我一愣接着一惊,忙道:从前事,我真是一星半点都没想起来。
那些年,到底大皇子二皇子在姬州哪里,我也压根不知道。
我爹白我一眼,又说:你刚从姬州回来那会儿,总说一句话,他若为龙,你便要成凤。
我从前一直以为那条龙是大皇子,如今看来,景枫既是皇子,你当初若是遇到了他,也不是没可能。
我勉力一笑,又作出副无谓模样,点头道:诚然也是这个道理,我再努力想想,指不定就能忆起什么。
听了我这话,我爹将茶搁在桌前,沉吟一番又叮嘱道:我虽不知你现在心里在琢磨着什么,然而我也得提醒你一句,你失踪那两年恩情,你需得记着,可你出生这二十多年与其他人情谊,你也需得记着。
你装糊涂也罢,琢磨些小九九也罢,可得三思了再后行。
我竖着耳朵听着,他一说完,我连忙点头。
我爹再看我一眼,又叹了声,背着手朝门口走去。
可还未等我吁一口气,我爹忽然又自门口回过身,淡淡道:有这么一个叫做柳遇姑娘,你知道?我心里一抖,嘴角微笑就要挂不住,又点头道:知道知道,临简发妻嘛。
她墓我还去瞧过。
语毕,我又忙扯过被衾,再朝我爹一笑,勉力道:便是、便是他从前有过妻房,我也不曾在意。
反正我、反正我……我还未反正出个所以然,我爹便没了性子再听我说下去,摇了摇头,他便出了门。
我独自坐在床榻上发了会儿呆,躺下后脑子里昏沉沉。
那日我在师府,问过英景轩万世流芳茶和一生情醉酒一事后,心里便隐隐觉出什么。
自此后夜里,每每有梦境涌来,虽是零碎,但却比以往清晰几分。
这夜入梦有十里绵绵清柳,柳树下,我好奇地看着青衣公子,他一手拿着桂花酿,一手拎着一只手掌大灰猫递给我,问:你连名字都没有么?那灰猫仅有数日大,躺在我怀里,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又惊又喜,逗弄了好半晌小猫,这才讪讪道:从前事情我忘了,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儿。
我觉着这处景致挺好,日后你就唤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这个梦做得我很是怅然。
梦中场景清晰得好似一言一语就响在耳畔,以至于我第二日清晨醒来,仍觉十分疲懒,不愿起身。
我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又欲再睡个回笼觉。
我爹说对。
我素来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人。
我觉得,既然我能在朝堂上,装三年多糊涂,如今在景枫面前,再装一阵子糊涂也不为过。
我虽没忆起从前事,但我大致晓得,景枫为何不跟我提及我就是柳遇。
五年前北荒之战,与如今朝廷纷争有诸多瓜葛。
一场争战下来,我是为数不多幸存者。
倘若曝露是我是柳遇身份,势必我又会被卷入朝廷党争之中。
我迷迷瞪瞪地又睡了一阵。
恍惚间,好似身在尚书府,又好似身在一间青竹精舍。
温温凉凉手在我额头一探,梦里人声音好像浸在水里:好好儿,怎么烧起来了呢?我想答他来着,可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那人又道:你是又跑去军营瞧我了吧?我昨夜议事议到深夜,回营帐时,听人说夜里有个小兵抱着一只猫,冒着雨来找我。
我垂下眸子,不置可否。
而那人却拉过我手笑了:你放心,等我将这场仗打完,日后我便带着你过好日子。
玉衣华服,锦绣罗缎,玉器珠宝,天底下最好东西,我景枫都能给你。
听了此言,我恍然一惊。
打了个激灵便从床榻上坐起。
屋子里光线暗暗,桌前坐了一人正持着茶盏,诧然瞧着突然转醒我。
隔了这么多年,英挺轮廓依然未变过,恰似梦中人。
我愣了愣,便怔然唤道:景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