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顿了顿,没有抬头。
朝堂之上,亦是一片静默。
很久后,我回忆起这一刻,亦有些欷歔。
我与景枫相识数年,那是我们最后一回对簿于朝堂之上。
那也是,在剧变来临之前,乾坤殿中最后一次寂静与平和。
龙诞香青烟袅袅如雾。
好半天,只闻昭和帝淡淡问:那依照皇儿之见,这发妻,你是要呢?还是不要?我跪得远,亦能瞧见景枫眉间微微一蹙。
他拱了拱手,并未看我,铿锵有力只抛下了两个字:不要。
殿上,昭和帝笑了一声。
景枫又道:儿臣以为,沈眉先嫁臣为妻,后又改嫁大皇子,即便有失忆做幌子,如此行为,也不免失德。
顿了一顿,他又道:更何况,她女扮男装,欺君犯上,即便我朝前有凤媛皇后例子。
她如此丧德失信,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昭和帝目光缓缓将殿上朝臣扫了一圈,又问:那你以为该怎么处置?儿臣以为……清雅声音有些肃穆,景枫忽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他喉间似是一动,终是说,儿臣以为,应当将沈眉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入京。
我心底一沉,早料到他会如此说。
然而,还未等我答话,朝堂上便有人戏谑一笑。
这可奇了,皇弟认定眉儿是柳遇,那她便是柳遇?英景轩眉梢一挑,捉奸拿双,抓贼拿赃。
皇弟又没证据,口说无凭,怎能让人信服?景枫默了一默,勾起唇,语气却也疏淡:若要证据,北荒香合镇一干人等,统统知道我与柳遇过往。
父皇如若不信,可派人前去查明。
英景轩闻言亦笑:天底下相似人多是,你当年认识柳遇,前几月再带眉儿去香合镇,如此便能让人信服沈眉就是柳遇?这也难免会让人耻笑我朝朝纲不振。
景枫抿了抿唇,却不理会英景轩,径直朝殿上道:还望父皇明察。
英景轩勾了勾眼角,也漫不经心朝殿上道:请父皇明察。
昭和帝拨了拨茶碗盖,嫌恶地看了英景轩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悠悠问:沈眉,对于此事,你有何言说?我暗暗在心底沉了口气,朝殿上一笑:皇上也晓得,民女这数年来,很不成体统。
然,纵是草民再不成体统,也好歹在朝堂上呆了三年,深谙这朝廷内外规矩。
什么事可以犯错,什么事不能犯错,民女心里一清二白。
试问,民女又怎可能先与二皇子有了婚约,再又嫁给大皇子?什么失忆事情,根本没在民女身上发生过。
在民女印象中,失踪于姬州那两年生涯中,只出现过一个人,是大皇子英景轩。
这话出,袁安抢先一步便揶揄道:好一个‘深谙朝廷内外规矩’,倘若你沈眉真地晓得这规矩,又岂会女扮男装入朝?我未作答,却是莫子谦将话头接了去:微臣以为,太傅大人拿这话来问沈眉,还不如问问自己。
问问自己沈眉为何要扮作自己兄长,顺便亦可问问,沈可死因,到底是什么?袁安闻言,脸色一青,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却有人凛声呼喝:子谦!朝堂之上,不得无礼!莫子谦眉间一蹙,英景轩笑起来:上将军要教训自家儿子,不如换个地方?此番在朝堂上,大家都是同僚,讲也是忠义,只有君臣,何来父子?顿了一顿,他忽又道,不过少将军说得倒是,太傅大人拿女扮男装托辞来问眉儿,还不如问问自己,再顺便问问,当年沈可,是为何而死?为了北荒一战。
我凛声道,回皇上,我哥哥沈可死,另有冤屈,还望皇上明察。
沈眉!昭和帝未答,景枫却呼喝一声,他看着我,定定道:朝堂之事,容不得你插嘴。
我吞了口唾沫便笑了起来,听得自己声音有些发干:可我还是大皇妃不是么?你说。
昭和帝看了景枫一眼。
我努力地在心里又将英景轩昨晚教我话默记了一遍,依着他意思径自说道:回皇上,民女这五年,并没有失忆过。
之前所言失忆,全都是借口,是为了让太傅大人对民女放松警惕。
因为,三年以前,我兄长沈可,便是被袁安投毒害死。
三年前,我与大皇子大婚三日后。
民女按照习俗,回家省亲,晚宴过后,却见我兄长沈可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哥哥在去世之前,对我说了他之所以被投毒,是因为知道了五年前北荒争战真正阴谋。
而这阴谋主谋,便是……上将军莫启,和太傅袁安。
彼时我兄长已命不久矣,他只余时间,将事情始末告诉于我。
而他又害怕袁安加害于我们家,便让我扮作他身份,入朝为官,一直撑到南巡史丞相归来,便可保我全家。
所以,当时我与兄长沈可同时落水,只是一个以假乱真之计,方便我扮作沈可身份入朝罢了。
话说到这里便可,我抬头去看袁安脸色。
这些话,统统是英景轩教我。
昨晚,我与英景轩做了一个交易。
我若能依照他意思,在朝堂上揭发袁安和莫启;他便可顺我意,给我大皇妃身份,让我留在京城。
我晓得兵乱将起,景枫打定主意要借着昭和帝治我罪,将我送离京城。
可我也知道,上天不会无条件地眷顾一个人。
我与景枫错失多年,才得以重聚。
即便我早已想不起当初柳遇,是何等执着地抱着琴,孤身前往战场去寻景枫,可我现如今,亦不能只顾自身安危,任自离开。
北荒一战真正阴谋?昭和帝眯了眼,忽道:景枫?景枫喉间一动,敛眸道:回父皇。
当年北荒一战,儿臣好大喜功,假意投诚窝阔,在最后关头,在曝露皇子身份,令万千将士与窝阔大军血战……战况惨烈,几乎无人生还。
可……景枫目色一凛,忽地抬起头看向袁安,好大喜功,也是就当时情况而言。
现如今,儿臣才晓得,若无当时好大喜功,恐怕瑛朝千里疆土,都要沦于战火。
哦?此事何解?昭和帝又问,目光却投向英景轩。
英景轩道:禀父皇。
当年北荒一战前夕,儿臣正游历于南俊,与南俊王交情匪浅。
也是那时,南俊王接到太傅袁安密信,说要与窝阔,南俊两邦交更密。
南俊王因心底生疑,便将密信给儿臣过目。
那封密信上说,袁安一派已与窝阔达成秘议。
倘若窝阔吞下北荒之地,便有南俊从南部入侵,彼时上将军莫启,也会带兵从中原起义,一举攻下我大瑛朝。
窝阔从北荒入侵,南俊可从南方,而我朝袁安一派,便可在中原腹地干扰时局。
南俊王接到密信后,将信交给儿臣过目。
儿臣始知,所谓的北荒之战,分明是我朝内鬼与敌国联盟,想要造反的一场阴谋。
英景轩凛声道,随即从怀里取出当年袁安写给南俊王的书函,呈交殿上。
昨夜,英景轩对我说,表面上看,当年北荒一战,若景枫不好大喜功,愿意等莫老将军的援军,那么北荒一干将士,就不至于战死。
可,真相却是,当年的北荒之战分明就是袁安一派联合窝阔国,想要造反的阴谋。
莫老将军所带的军队,正是这造反中的一步棋子。
倘若景枫当年真地等下去,等到的将不是援军,而是叛军。
到那时,北荒将沦入叛军之手,而瑛朝上下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
五年多前,英景轩看了密信,为查出袁安背后之人,马不停蹄从南俊赶来北荒。
可当他赶到之时,北荒已成一片死地。
英景轩当年答应娶我,其一是为了景枫留住我的性命;其二更是因为我是北荒之战的幸存者,他想从我口里问出当年的真相。
我新婚那夜与英景轩说了真相之后,为了知道景枫的真实身份,便依他的意思,将当年与景枫之间的事,大致说给他听。
也由此,英景轩知晓了我与景枫在北荒两年的事情。
啪的一声,昭和帝将信函往龙椅上一拍,冷声道:袁安,莫启,史竹月,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袁安早已神色灰败,可莫老将军的脸上,却瞧不出丝毫胆怯。
待官兵上殿之后,莫启只冷笑着说了一句话:皇上以为,抓了我们,便可制止这场动乱?这话出,满朝上下俱是一顿。
北荒窝阔国,重振旗鼓的消息已经传来。
而袁安早已命令他的镇国君候命在京城外的善州。
莫子谦除了夺回北伐军的兵符,其他的兵符,早已落入反贼之手。
朝堂上没有一点声音,可却似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昭和帝聊赖地摆了摆手,袁安莫启便被拖出去了。
我瞧见莫子谦皱了眉,朝后退了一步,终是站稳了脚跟。
今日本是为审我女扮男装之事,可到最后,事态却演变成将三个举足轻重的官员连根拔起。
如此以来,瑛朝朝堂元气大伤。
一干官员,袁安一派的早已吓得哆嗦,而其余的,亦是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谁料在这个关头,昭和帝却又将矛头对准我,淡淡道:所以你,又作何言说?我心里一顿,我磕了个头,道:民女曾与二皇子去过北荒香合镇,据民女在北荒所闻,当年二皇子所遇的柳遇,才是一个真正失忆,不知何去何从的女子。
民女方才已经言明,自己并未失过忆,那两年,俱是和大皇子在一处,所以我沈眉,并不是柳遇。
说到此,我又看向景枫,添了句:承蒙二皇子吉言,可我沈眉,却未曾有幸失德忘义。
景枫顿了顿,忽地朝我走近两步。
他眼底似有黑色的风浪涌起,却有悄然褪去。
过了半晌,他忽然哑着嗓子说了句话:小遇,听话。
朝堂上落针可闻,这句话清晰地落入我耳里,亦落入满朝文武耳里。
恍然间,我仿佛见得我与一人,对着天蓝碧水在拜天地。
夫妻对拜的时候,撞落了一笔子灰。
我玩心大起,抓了泥土便要去敷脏他的脸,他被我闹得不行,抓了我的手说:拜天地啊,你认真点。
我还要闹,他无可奈何,便说:小遇,听话。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这时,英景轩忽道:禀父皇,有一人,可证明眉儿并非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