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临简沉默了。
我眨巴着眼将他望着,暗自觉摸出我方才可能表达得有些直白,径自便说出了他那龌龊心理。
我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厚道。
纵然我二人都对他心里那点春思心知肚明,然而我这么样说出来,分明是没给他留情面。
可说出去话,又不能收回来,我沉吟片刻,哆嗦着探出手,牵了他两根手指头,安慰道:你放心,你那么些春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再说了,我们本是夫妻,你对我有这样要求,我其实一丁点儿都不介意。
穆临简闻言,嘴角抽了抽,默默无言地将手指从我手心里抽*出来,又去掀我被衾。
我一愣,连忙伸手摁住被角,瞪着他道:霸王硬上钩也忒凶猛了点。
穆临简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忍了忍,终是压着嗓音道:那什么,给你换身衣裳。
我呆住。
他扶了一把额头,仍是将声音压着说话:你出了身汗,衣裳和被子都濡湿了,换一身干,免得又病了。
我怔住,半晌,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个字。
夜里静幽幽,只有衣料摩挲沙沙声。
穆临简替我换衣裳时,呼吸有点粗重,还抿着唇偏过了头,可他动作却极细致,小心地避开了我伤处。
我没觉出疼,因我早已完全呆了,脑子里只回荡着我方才说那一番话。
待换完衣裳被衾,我复又愣神地趴在床上。
穆临简看了我两眼,步到桌前,悠闲地斟了两杯茶,一边饮,一边饶有兴味地将我望着。
我将脑子里杂乱思绪组织了一下,憋了须臾,憋出一句话:你将将才,让我脱衣裳,只是为了替我换衣裳。
穆临简双眼微含笑意:不然你以为呢?我又呆了片刻后,忽地伸手一把拍向脑门,头往瓷枕上一撞,抽着气道:你明知故问。
嗒一声,穆临简将茶盏往桌上放了,信步坐到床榻边,慢条斯理道:你放心,你那么些春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再说了,我们本是夫妻,你对我有这样想法,我其实一丁点儿都不介意。
我紧抿起唇,悲愤地将他望着,额角蹦出两根青筋。
穆临简无所谓地看了我半晌,失笑道:你平日里脾性好,怎么着也不气,今日被我气着作出这副模样,倒也颇可爱。
我嘴角抽了抽,嘟囔道:我这也忒丢人了。
穆临简又笑:这话若旁女子说出来,我可能会觉得诧异,可你说出来,我倒也不觉惊讶。
顿了顿,他替我掖了下被角,复又一笑,你还有伤在身,说了这么久话,合该累了,早些歇着。
我听他这么一说,便觉得释然了些,转而又想我昏睡以来,但凡醒来,都能瞧见穆临简,想必他亦是不眠不休地守了好几日。
思及此,我便对他道:反正床大,你也上来歇着吧?想必穆临简这几日也是累坏了。
听了我话,他并未推脱。
从柜子里又抱出一条被衾,便脱了外衣,在我身旁歇下了。
夜里,他侧卧朝向我。
我将自己瓷枕让给他,自己趴在他手臂上,倒是十分舒坦温暖。
秋风吹,夜里温凉。
我迷迷糊糊那会儿,问他:怎么这几日,都是你来照看我?朝廷上事情怎样了?我爹呢,子谦呢,你皇兄呢?穆临简道:他们都好,只是动乱将至,都忙得四处奔波,所以没来照看你。
停了一会儿,他又伸手抚在我背上。
手心暖暖气息隔着背,渗入心底,我又听得他道:你好生歇着,如今你这副样子,委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点了点头,回了句:你说也对。
便昏昏睡了去。
隔日晨,我还困得紧,穆临简便起了身,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洗漱一阵,他又凑到床榻前来跟我说:你既然醒了,身体也没了大碍,我这几日就不在床跟前来照顾你了,你也不必寻我。
我得空了,自然会来看你。
我闭着眼迷糊地嗯了一声,说:你忙,让杜修跟小久来陪我玩儿就成。
穆临简笑了一声,片刻又道:京里动乱将至,杜修是南俊王世子,他昨日便带着小久,避去京外了。
我听了这话,胡乱点了点头,又欲睡去。
可睡到一半,也不知怎地心里紧了紧,脱口便唤道:景枫!屋里没人应声。
我又含糊不清道:你虽忙,也别累坏了身子。
还有啊,我现如今受了伤,不能动弹,一个人怪无聊,你若得空了,就常来瞧我吧。
大抵是因为伤处,我十分困倦,眼皮子黏答答睁不开。
我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没等到回答,继而又道:嗯,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我好生养着伤,等你忙完了,便风风光光地娶了我吧?我等着要嫁你,都等了六年了。
屋子里似是很静,又似有风声呼啸。
我心底有点空,以为他已经走了。
可就在我要睡去那会儿,忽然有人,沙哑着嗓子应了我一声:好。
然后屋门吱嘎一声掩上了,屋外有冒失鬼打翻了水盆。
我却沉沉地安心地睡去了。
很久后,小二三跟我说,那日他打翻水盆,是因他站在门口时,看见景枫脸上一道泪痕。
他听到我最后一句话时落泪——等你忙完了,便风风光光地娶了我吧?我等着要嫁你,等了六年了。
我这回睡着,倒是没发太深梦,只恍恍惚地瞧见几个场景。
一袭红嫁衣,鸳鸯只绣了一只。
莽莽草地上,我抱着琴,往烽火连天处亟亟跑去。
最后,脑子里忽地浮现起我昨日与穆临简唠嗑时说话。
——你昏睡那阵子,叫着景枫这名儿,还抓着我手不肯松开,结果那日在朝上,你死活不承认自己就是柳遇。
——那是因你死活要送我走,我家在永京城,定是不能离开。
——那……你呆在永京,我护你周全。
那你呆在永京,我护你周全。
我从梦里乍然惊醒,又出了一脑门汗。
喉间被哽住了,我唤了一声:临简。
可是没人应我。
屋里窗洞开着,秋风从窗口灌进来,桌上书啪嗒落在地,书卷翻飞,正对着我一页,刚好是一副军阵图。
这是守着我这几日,穆临简看书。
我愣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临简。
再没等人应我,我便吃力地要爬下床。
股下伤比我想象中要疼,我颤着腿,还未站稳,便猛地一下带翻凳子,摔倒在地。
屋外有人听到响动,连忙进屋将我扶起。
我爹看了看我,再看看地上军阵图,刹那便明白了,也不劝我,只是道:那孩子也是倔脾气。
那日你受刑,被打到后来,早已神志不清。
可任二皇子怎么求,那几个行刑侍卫也不肯放水。
你回来当夜,又受了风寒,生死命悬一线。
他当下便急红了眼,连夜进宫,寻了责杖,将当日打你侍卫,统统又乱棍打了一通。
还放话说但凡你出一点状况,他便要了他们命。
我心里空茫中,生出一分暖,牵了牵嘴角,问:打了宫中侍卫?然后呢?我爹叹了口气:打了宫中侍卫,自然要受罚。
不过你受刑当日,叛军得了莫启袁安和史竹月伏诛消息,动乱便爆发了。
隔一日,窝阔也重振旗鼓,想重新从北荒攻入我大瑛朝。
二皇子隔日去受罚,便跟我说,既然你想留在永京城里,他便带兵去北荒,替你挡住敌军,守住自己家园。
况且,当年景枫将军挫过窝阔敌军,他又对北荒之势了解,是领兵北荒不二人选。
我嘴角动了动,心里忽地出奇平静,看着我爹道:嗯,他跟我说过还要上一次战场。
只不过我没想到会是北荒。
我以为他都是二皇子了,至多会在京领兵勤王。
我爹道:让他去北荒,是对他惩罚,他自己也是甘愿。
本来皇上让他第二日便走,他跪着说要守着你醒来。
后来还是大皇子帮着求情,说若你醒不来,他便是去了北荒,也不能安心领兵打仗。
昭和帝这才允了他三日。
他便再没睡,日日夜夜都将你守着了。
我心里温吞吞,听了爹说话,反也不急了。
随即又问了莫子谦,英景轩和史云鹜事。
乱世真地气势汹汹地来了,永京城也岌岌可危。
幸而北伐军转给了穆临简,莫子谦仍在京城,他手里是一万精兵,早于两日前换了上将军衣装。
我有点可惜,因没瞧见他英姿勃发那一刻,他一生中,最向往便是保家卫。
若我还是沈可,还在他身边,他一定会耀武扬威地喊一声沈可儿,然后指剑向天。
我恍然间觉得有点物是人非,可甩了甩头,又觉得什么都没变。
我暗想了想,便也释然了。
我对爹说:那我好生休整五日,五日后,爹你带我进宫去见大皇子吧。
我有件事,想要请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