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正是最为黑暗之时,漆黑如墨的夜色中,乔安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绿幽苑。
昨日一日内实在发生太多事情,昨夜又忙碌一晚,不曾得片刻休息,此事她已经是浑身乏累,身心俱疲。
然而,甫进房门,她便知道,想要歇息还有的等了。
窗外夜色浓重,屋内烛火闪烁,龙宸宇身着白龙服,手持书卷,在桌前细览,头也不曾抬,只淡淡道:终于回来了?杜明原的事情办好了?乔安点点头,顺手将披风解下,挂好,举步向他旁边的竹摇椅走去,懒懒地仰卧,道:杜大哥的事情,多谢你了。
原来,昨晚在两人目光交汇时,乔安已明白他的含意,杜明妍等人之事过于严重,若是这样轻易饶恕,非但皇室尊严扫地,他龙宸宇的君威也将置之无地,因此只能暗中进行。
末了,龙宸宇假装思考,手指却在椅座上敲了三下,暗指西方,着她三更时分于皇宫西门接应众人。
至于宫中所闻受罚惨叫以及处决的消息,却是掩人耳目的手法。
但经此一事,杜明原等只能隐姓埋名,另行重生,终生再不得入京为官世上算是没了这三号人物了。
虽有些可惜感叹,但终究保得住性命,也已算是万幸了。
龙宸宇依旧淡淡的:那么什么,不过,杜家的事情该到此为止了。
乔安困倦地合眼假寐,道:那是自然,往后的事情该叫他们自己担当,我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有杜明原照应,杜明妍纵然倔强任性,应该也不会再闯出什么大的祸端来吧!既然知道杜明乔所为只能算是还债,杜明妍又那样待你,为什么你还要为他们求情?龙宸宇的声音便如外面的黑夜般深沉,察觉不出任何情绪。
沉默片刻,乔安幽幽道:一啄一定,皆有前缘,我如今知道其间的纠缠瓜葛,或者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当时,四岁的乔哥哥却不知道这些因缘。
他肯舍命救我,看的是徐府待他的恩德,或者只是他单纯地想要对我好而已。
这份情意,我不能,也不愿就这样抹煞。
这次沉默的却是龙宸宇,许久,他终于放下那不知看进多少的书卷,起身来到乔安身边,俯身紧紧盯着她,道:你就一点也不怨恨杜家?那当初为何那般恨我?是如今看开了,还是当时....另有别情?感觉出眼前光线稍暗,乔安缓缓睁开眼睛,迎上他灼灼的眼神,终于感觉到今晚的龙宸宇有异,淡笑着道:怎么,今日想起来,要跟我算旧账了吗?换个时间成不成?我昨日累了一天,都没得休息呢!若是往日,看着乔安几乎弱不胜衣的疲倦柔软模样,龙宸宇铁石般心肠也会软下来,不忍逼迫她,但此番不同。
那句终身不嫁如刺般扎在他心中,拔不掉,抹不去,令他寝食难安,连休息也顾不得,便连夜赶到绿幽苑,要问清楚。
因此,他也只有硬起心肠,不去理会她疲倦哀求的眼眸。
见他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乔安知道此时没那么容易打混拖延,叹了口气,微微坐起身来,道:你究竟想问什么?龙宸宇深深凝视着她,瞳眸幽邃难测,缓缓道:安,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有事瞒着我,也许就跟六年前的事情有关。
但你不说,我从来都不强逼你。
可是,昨晚之事,你否该给我个解释,给我个交代?为何好好的,突然间就又终身不嫁了?别说那些什么天明相理,我半个字都不信!说到后来,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乔安这才知道他今夜候在绿幽苑的用意,想起万毒之首,想起那渺茫得已是绝望的希望,心中刺痛。
其实那些话并非全然是假,她幼年时,爹娘确曾请人为她看相,当时那人只批了两字情殇,什么也不曾解释便飘然离去。
当时人人不解,只当笑谈,都不曾放在心上。
就连身为当事人的她也只是置之一笑,随即抛诸脑后。
然而,就在昨日,离开仙雅居,在街上茫然游荡,恍恍惚惚游到皇宫时,那一路上反复出现在她脑海中的除了悲哀绝望,便是相士为她批的这两字。
情殇,原来是这意思,因情而殇,众情皆殇!许久,乔安的悠远得如同深秋淡云般的声音才幽然响起:宇,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天意?龙宸宇微微皱眉,不解其意,只看着乔安,我从来不信这些,你是知道的。
乔安看着窗外幽暗的夜景,自顾道:可我却开始有些信了。
二十年前的一场错,牵扯到四个家族的恩怨情仇,而如今,你,我,杜大哥,锦儿,我们四人正好各来自这四个家族,却又纠缠不清,竟然像是因果循环般,想想竟然忍不住寒意沁骨。
她低声笑着,语调轻然,似感喟,似叹息,又似无奈,宇,如果这世上一直有天意,你说我们之间会是怎样的果?龙宸宇听她说得玄妙,语调异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自心底升起,紧紧得揪住他的心,往深沉无底的深渊下坠去,却又说不清楚为什么?安,你这话什么意思?乔安不答,飘然起身,往边上的琴桌走去。
经过这番折腾,精神固然困倦,却已经了无睡意。
龙宸宇看着她悠然而坐,随手覆上琴弦,轻轻拨弄,竟然是久违的静之音。
她神色宁静,如琴音般清虚宁和,但不知为何,抚琴的纤手竟然微微颤抖,使得琴音有着绝不该出现的颤音。
而这颤音也将龙宸宇本就悬浮的心撩拨得更加不安。
宇,你先前跟我说的是,我认真想了,我不能嫁给你。
虽然早猜想着会如此,但当这话自她口中说出时,龙宸宇依旧感觉到难以言语的心痛,禁不住退了几步,问道:为什么?乔安叹息道:对你而言,婚姻就那么重要吗?宇,纵使我不嫁给你,却也不会嫁给任何人的!龙宸宇的神色已经渐现痛楚森然,坚持问道:为什么?乔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脸来。
桔黄的烛光下,她的脸色竟然有些苍白,或者叫做惨白:宇,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能够嫁人,也不该有婚姻,从六岁那年修习闭心诀开始,就已经注定这样的结果了。
闭心诀是辅助寒冰真气的心诀,而寒冰真气则以纯阴之身为基,方能有最大的功效,所以我不能.....圆房,更不能有你的子嗣。
否则,寒冰真气至少会下降三成。
如果那样的话,我...咬咬牙,抚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紧握成拳,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死,宇,如果那样,我会活不成的。
她闭上眼睛,微微缓口气,好给自己说出万毒之首的勇气。
然而,出乎意料的,没有龙宸宇不休的追问,有的却是他低沉而又苍凉的笑声。
讶然睁眼,抬眸,映入眼帘的是龙宸宇俊逸依旧的容颜,但从前温柔神情的笑容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冷酷如冰雪的神态,讥刺嘲讽的眼神,微扬的剑眉间,是毫不掩饰的痛楚悲伤。
安,对你而言,寒冰真气就那样重要?是,乔安感觉出异样,却难明悟,坦然道,没有了它,我也活不成的。
龙宸宇自嘲地笑了:果然,终究还是闭心诀,还是寒冰真气!安,我为了你,连武功被废多心甘情愿。
你知道吗?即位这几年来,遇到的凶险不计其数,即使费尽心机才能勉强脱险,几次还差点丧命。
如果我还有我当时的那一身武功,我不用那样辛苦,那样狼狈,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哪怕片刻的后悔。
可是你呢?我这样的付出,在你眼里,我却比不上你的寒冰真气重要,比不上你那震蹑群雄的武功重要!他点着头,神色阴寒:六年前,你离开我,也是为了这原因吧?哼,什么仇恨,什么报复,全是借口!你只是害怕我会影响你的闭心诀,影响你的武功,怕失去你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我忍不住想要怀疑了,安,这次重逢后,我们间的相处,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思?有你的闭心诀,你的寒冰真气站在我们中间,你对我说的那些情意,那些喜欢,究竟有着几分的真心?寒冰真气对你很重要,没了它,你会活不下去,那么我呢?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样的地位?最后几句,他几乎是用吼的,若不是这绿幽苑是禁地,旁人不许踏足,只怕这会儿已经惊醒众人了。
乔安再想不到他竟会有着这样的误会,怪不得先前他不愿意提及她的武功,原来他是这样认为的。
寒冰真气比他重要?闭心诀比他重要?他怎么会这样想?若真是如此,她有何必这样痛楚挣扎?寒冰真气是她的命,可是,他却比她的命还重要啊!宇,我想你有所误会了。
寒冰真气对我重要,是因为我中了——心情激荡之下,她不假思索地就要将万毒之首的事情和盘托出。
她终于鼓起这样的勇气,不再迟疑,然后,龙宸宇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冷笑着打断她道:安,我承认你聪慧机敏,即使是我也有所不及,我也承认你有着舌灿莲花的辩才,所以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理由,做任何解释!安,平心而论,我待你如何?你在乎君氏,我就尽量给它方便;你不喜欢被人监控,我就将我布局六年的暗哨密探全部撤出,将君氏留给你一人;你想要完成你爹的遗愿,驱逐北秋,我就想方设法安排你与莫哈依的决战,洗涮你爹的败名;你想要回乡拜祭,我便给你名号,给你圣旨,叫你衣锦还乡...你在乎的人,不管他怎么触怒我,我都忍着,不去给他们为难,孟权佑,杜明原,对了,还有杜明妍。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杜明妍的心思吗?我早知道她不怀好意,只是虚与委蛇,等着瞧她露出破绽罢了。
可是,元宵节那晚,我得知她是你在乎的乔立民的妹妹,便立时决定放过她,不与她亲近,不给她刺杀我的机会,也同样不给别人刁难她的理由。
我这样子连我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我为的是谁?我为的是谁呀?乔安听得心神颤动,震撼异常,喃喃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明妍的身份...龙宸宇眼中渐渐有光芒闪烁,继续道:六年前,你离我而去,我曾经怨过,可是,后来我还是想,或者是我做得不够,没有给你做够的信心,足够的坚决来相信我,陪伴我。
所以,尽管心中有着千百样的伤痛,却还是掩饰起来,待你比从前更好,我只是想,凭着我的真情真心真意,总有一天能叫你感动,叫你心甘情愿地陪着我,白头偕老!可是,我错了!安,我大错特错!即使这样待你,即使对你的宽容体贴,有时连我自己也会觉得惊奇,难以置信,但最后换来的却依旧是跟六年前一样的答案,我在你心里,依旧比不过区区的闭心诀,寒冰真气!我龙宸宇,君临天下的龙宸宇,活生生的龙宸宇,居然比不过你的武功!乔安,你究竟有没有心啊?你究竟要我怎样待你才可以?你究竟想要什么呀?看着他夹杂着愤怒心痛以及无限哀伤绝望的眼眸,其间有着足以焚毁九天的怒火,乔安心如刀割,凄楚难耐,站起身来扑过来抱着他,连声道:宇,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对你是真心的,天地可鉴,在我心里,你比我的性命还要紧,比我自己还——不等她说完,龙宸宇竟然拨下她的手,一把推开了她。
早以被愤怒跟心痛焚毁理智的龙宸宇哪里还记得收敛力道,这一推力气极大,在不及防之下,乔安竟然直直撞向墙壁。
只听得咚一声闷响,她只觉眼前一黑,金星闪冒,几乎昏厥过去。
顾不得头上的剧痛,乔安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慢慢转向龙宸宇,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他....居然会推开她?宇.....居然拿推开她!募地,心底右臂同时剧痛不已。
听到那声响,龙宸宇眼中闪过一抹关切,随即逝去。
怒火瞬间平息下来,但随即涌起来的纯粹的心痛却教人更难承受。
他别过脸,不去看乔安,突然间疲惫不已,看着窗外渐渐透出一丝光明,东方也渐露鱼肚白,是要黎明了吗?他看着,凄然摇首,低声道:安,我真的真的爱你,所以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发脾气,总是微笑相迎。
可是,我终究是个人,我也有我的骄傲,我的尊严,我也会觉得痛,也会觉得累!也许真如你曾说过的,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更加无法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安,你曾说,你累了,如今,我也真的累了,这样追寻我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我真的累了。
所以,他顿了顿,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等着她的否定,等着她的解释。
然而,许久,除了乔安微显急促的呼吸声,什么声响都没有。
龙宸宇苦笑着摇头,终于放弃了,安,我放手,给你自由!身后依旧无声响,龙宸宇心中剧痛,连再看乔安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居然转身,凄然离去。
如果他能忍住痛楚,回眸看看,哪怕只有一眼,他都会发现,身后的乔安额头上血迹斑斑,更有着黄豆大的汗珠涔涔而落,眉宇紧锁,贝齿咬唇,几乎咬出血来,神色扭曲可怖,似乎正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痛楚。
自从听天璇说万毒之首的事情,乔安曾经无数次猜想自己的情况,但无论如何,她没有想到,万毒之首竟然会这样快发作。
她更没有想到,经过这六年的肆意蔓延,再度发作的万毒之首竟然能会如此厉害,即便是她也因痛楚而说不出话来。
龙宸宇的话句句听在耳中,万千此想要开口解释,却只是有力无心,更遑论挽留。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乔安身心俱痛,凄哀无限,最后回响在她耳边的,是龙宸宇悲愤地质问:你究竟想要什么?乔安,,你究竟想要什么啊?叫你究竟想要什么啊?她闭上眼睛,努力得跟体内的剧毒疼痛对抗,凄然而又坚决地低声道:我想要活下去,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我想要你永远好好的!终于抑制住万毒之首的发作,乔安已经耗尽全身的力气,近乎虚脱地瘫倒在地。
然而,想起含痛离去的龙宸宇,她又勉强挣扎着起身,要追去皇宫解释。
正待出门,无意中扫见自己的模样,再摸摸头上的斑斑血迹,只得转回身换衣洗漱。
若这样出去,非得把四姝他们吓死不可。
半个时辰后,乔安已经置身皇宫西门凌武门。
然而,这次她却遇到阻碍,平常从不为难的守卫今天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她进去,说是皇上有旨,无论如何也不见明慧郡主。
乔安知道龙宸宇如今必定对她愤恨异常,更急于解释,以至于连金牌令箭都取出来。
然而,那守卫说话谦恭有礼,言语间却丝毫也不通融。
乔安无奈,却又不甘就此放弃,只能站在宫门口候着,等着龙宸宇改变主意。
见她脸色苍白,光彩全失,又满脸疲惫,思及往日她待下的宽和,那守卫心中不忍,想是皇上跟她吵架,悄悄地好意相劝道:明慧郡主,您别在这里站着了,皇上凌晨回宫神色可不好了,恐怕真是震怒了。
您且等些日子,待皇上消了气,依他对您的宠爱,事情就好办多了。
乔安知他好意,但这次事情眼中,她实在等不及,微笑道:我知道,不过我还是等等,劳烦你再进去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