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仅仅清点了王进昌的一间仓库, 里面盐的数量就不对,远远高于账本上应有的数量。
曹寅神色黯然立在一旁,心情复杂至极。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想厘清两淮的盐业腐败问题。
可很多事情, 他都身不由己, 里面牵连太广, 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结果, 他亦一脚踏了进去,再也无法与其撇清。
春暖和煦的天,王进昌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温度。
太阳洒在身上, 他眼前隐隐绰绰, 看到白光乱闪。
嗡嗡响的脑子里, 惟有一句话在反复叫嚣:王家, 今日完矣!陈金闻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对身边的心腹吩咐了几句,悄然后退。
其他的几家大盐商,见机不对,趁机纷纷离开。
齐佑看到了他们的动作, 凉凉移开了目光。
他要的欠税,应当能收回来了。
扬州乃至两淮的官场, 很快就能清一清。
齐佑坐在那里看了一会,招呼曹寅来到身边,问道:都看好了?得高端了把藤椅过来, 曹寅哪敢托大再坐。
他躬身立在那里,嘴里好似吃多了雪花盐, 苦意蔓延:此乃在下的失察, 请王爷责罚。
按照律法处置吧。
齐佑没有多说, 朝王进昌那边点了点,须要记得,先收取欠税。
曹寅顺眼看向王进昌,闷声应了是,王爷放心,王家的欠税,我会先放在一边。
齐佑唔了声,问道:江宁可还缺盐?曹寅愣了下,头不禁埋得更低,说道:我知道了,待回去之后,马上处理此事。
只王爷,阿山大人身为两江总督,此事还需要他出面,我不好越俎代庖。
齐佑笑了笑,未置可否:你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吧。
曹寅这时还不忘拉阿山下水,铲除异己。
齐佑还挺佩服他,反应快,能抓紧机会,认得清时机。
至于阿山,齐佑冷笑了声。
他的确担不起封疆大吏之职,糊涂的混账,与贪官污吏的杀伤力谁大,还真是无法估算。
阿山作为康熙的心腹,他不反朝廷的话,就不会有大事。
想要拿下阿山,还得再等等,要有足够的罪证。
曹寅见齐佑不接话,无奈之下,沉声吩咐随从,说道:将王其昌拿下!王其昌回过神,跌跌撞撞跑到齐佑面前,双腿跪地,嚎丧着道:王爷,草民冤枉啊!齐佑面色寻常,好脾气问道:你哪里冤枉了?这些多出来的盐,你能解释从何而来吗?王其昌噎了下,脑子这时倒转得飞快,为了把自己摘出来,不顾一切喊道:王爷明鉴,草民都是被逼的啊!卖官盐赚不了几个银子,要给朝廷交税,还要给官老爷们打点。
不然呐,这铺子三天两头有差役来查,这买卖哪能做得下去。
官老爷们给草民出了主意,让草民卖其他的盐,不算在官盐里面。
草民不敢不从,最后赚的银子,都被官老爷拿去了啊。
民不与官斗,草民只是本分的买卖人,请王爷明察啊!曹寅听到王其昌半真半假的喊冤,又怒又惊。
可齐佑没有发话,他不敢擅自动手,否则显得他心虚,拦着王其昌不要告状。
齐佑面带微笑,听得很是认真。
他转头看向曹寅,说道:王其昌说得也有些道理。
你如何看?曹寅强忍住惊慌,答道:王爷,商人狡诈,王其昌更甚。
证据都摆在了面前,还敢大喊狡辩,可见他所言极虚,岂可随意听信。
齐佑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真是一笔糊涂账。
曹寅心头刚微松,齐佑上下打量着他,淡淡道:我有件事不明白,这些年来,两淮私盐泛滥,造成国库亏空。
衙门抓虽抓了几个私盐贩子,却还是没解决问题。
说明这私盐贩子,真是藏得极深。
刚落下一半的心,倏地提了上来。
曹寅站在那里,双腿开始发软。
齐佑不咸不淡道:王其昌的交待,不无道理,你倒要好生查一查了。
这句话,齐佑算是点明了,盐商与官府的勾结。
曹寅再也不能无视装傻,肩膀一下塌了下来,后背汗津津的,垂头丧气应了是。
齐佑目光沉沉盯着曹寅,声音不高不低,却陡然冷了几分道:看好王其昌,他若是不明不白没了,不会死无对证,只会多一项杀人罪!清越的声音入耳,曹寅太阳穴突突跳,阵阵胆战心惊。
死了王其昌,还有其他盐商,扬州城买到盐的百姓,都可以作证。
曹寅强撑着躬身应下,看向瘫倒在地的王其昌,暗自咬了咬牙,手一挥,厉声道:带走!四周安静了许多,齐佑望着天际明晃晃的太阳,思索了会,交待了李光地几句。
让护卫拉了些盐到城隍庙,然后回了驿站等着。
曹寅那边,倒是机灵得很,不时派人来向齐佑回禀。
按照律法,已将王进昌缉拿归案,清点他的家财,先送了现银过来抵税。
齐佑知道曹寅迫不及待送银子来,有傲气被打击,气不过的成分在。
抄家一般都是内务府出面,抄到的家财全部归于康熙的私人钱袋。
齐佑压根儿没将曹寅的这点小心思放心上,更没怕过。
两淮的盐税,本就属于户部。
康熙就是知晓了,也不好意思与户部争银子。
他想争,也得考虑到等着加俸禄们官员的反应。
扬州衙门的官员们,看到时机不对,这时好似都活了过来,一窝蜂赶到了驿站,上门请见齐佑。
齐佑一概没有搭理,傍晚时分,李光地回来了。
随他而来的,还有陈金闻等人。
齐佑坐在大堂老地方,李光地忙了一天,依旧精神奕奕,高兴地上前禀报道:王爷,陈金闻他们来交欠税了。
这么快就筹措到了啊?齐佑笑问了句,抬眼朝门边候着的陈金闻等人看去,都这么晚了,明儿个再收吧。
得光明正大,在青天白日下收钱。
李光地笑着说是,朝廷收取赋税,没什么不可见光之处。
就得大张旗鼓地收,让那些暗地里的人睁大眼,看得清楚明白!齐佑指了指门边,说道:他们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坐着吃杯茶吧。
狡兔三窟,他们还有其他的库房呢,省得咱们去费力搜了。
城隍庙那边,将王进昌库房的盐拉过去,依然早早就卖完了。
李光地正在愁明日如何开张,这时听到齐佑提起,顿时眼神一亮,连忙将几人叫了进屋。
陈金闻等人不敢与齐佑同桌,让伙计在旁边摆了一张矮些的桌子,坐在了一边,轮流上前向齐佑李光地回话。
齐佑说了卖盐的情况,坦白道:盐快卖空,明日就没盐卖了。
陈金闻愣了下,眼珠子一转,脸上堆满了笑,点头哈腰道:王爷,草民算了下,城隍庙那边卖了两日的盐。
余下的,再卖个三五日已经足够,乡亲们都能买到盐。
草民努力去凑一凑,将这三五日的盐拿出来。
李光地一听,下意识看向了齐佑,不禁佩服他的料事如神。
齐佑且笑不语,吃着茶不说话。
人在,家在,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若是与王进昌那般被抄家,就什么都完了。
陈金闻见齐佑不接话,不敢再讨价还价,一心只求保住陈家。
心一横,陈金闻将打算收取三文一斤的成本抹了去,说道:王爷,草民乃扬州人,愿为家乡父老做些善事,请王爷成全。
其他几人见状,忙上前跟着表态。
齐佑同样只唔了声,未置可否,道:明儿个早些来清缴欠税吧。
其余的,待后再议。
陈金闻等人摸不准齐佑的态度,心下难安,略微吃了杯茶后便告辞。
李光地看着几人着急忙慌离开的身影,沉吟了下,低声道:王爷,盐场那边......齐佑抬头看了李光地一眼,说道:这件事,等曹寅忙完后再去解决。
我们这边,一是以民为主,二是税收,三是清朗之后,修改盐税,重新发放盐票。
曹家与李家在江南说不上只手遮天,至少是能呼风唤雨。
按照康熙一贯的态度,连阿山都能稳坐总督之位,曹家李家只要不反,估计到了最后,他们不痛不痒被训斥一顿罢了。
让曹寅出手,等于让他们自己去撕咬。
经过这一次,曹家李家在江南,定会树敌无数,元气大伤。
李光地想到里面的凶险,能避开最好不过,暗自庆幸了下,说道:王爷说得是,我们这边只管收银子便好。
只税银收到之后,要铸成官银,这里面的火耗,该由谁来承担?官银有标准样式,收到的碎银子要溶化后重新铸造,其中产生的损耗,就是火耗。
因为火耗产生的问题,地方为了与朝廷对抗,滋生出了无数的问题。
官员肯定不会承担,火耗的这部分,全部转嫁到了百姓头上。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就照着原样送回京城。
官银最后要花出去,同样要绞掉。
一两官银与一两碎银,都是一两银,不用再横生枝节。
此次卖盐,收了无数的铜钱,这些也不用换,换来换去,中间又是一笔差额。
一两银子值一千文钱,但一千文铜钱,能在世面上换到的银子,八钱多到九钱不等,并无标准的定例。
齐佑见李光地怔楞在那里,耐心解释道:无论是铜钱还是银子,都只是钱财货币而已。
就拿以前的以物易物来打个比方,一匹松江细布,假若能换到一石大米。
一旦大米,能换到半匹绸缎。
一匹绸缎,能换到三匹松江细布。
按照正常的计算,一匹绸缎应当换到两匹松江细布才对。
不管以铜钱换银子,还是将银子铸成官银,中间的损耗,与平白消失的一匹松江细布,道理一样,根本是不必要的损耗。
银子算是整钱,铜钱则是零钱。
零换整,或者整换零,该为等价换取。
地方苦火耗问题日久,他以前有过火耗归功的想法,与康熙一提,很快就被否决了。
朝廷公家一样没钱,康熙不同意,也承担不起这笔差额。
如今齐佑这么一说,李光地听得恍然大悟,不断频频点头。
官银是为了朝廷方便,好计税,以及控制银子的品相成色。
加上刻有官银字样的银锭,用于赈灾等事情,便于防止官员贪污。
想要杜绝官员贪污,只是朝廷的一厢情愿罢了。
将银子上的官银字样绞掉,拿去重新铸过之后,谁都认不出来,简单得很。
倒是每年火耗亏空,摊派增加到百姓身上的税收,从而造成的问题,比起官员贪腐严重许多。
李光地感慨万分道:若是能趁机解决火耗问题,真真是天大的幸事啊!齐佑见李光地没能完全领悟他的意思,事情虽简单,却太过敏感,就没多加解释。
银子与铜钱不一样,银子向来是硬通货,价值稳定。
而铜钱则不一样,有些皇帝登基之后,会铸造属于自己的铜钱,比如康熙通宝。
一旦朝廷更迭,前朝的铜钱或被废掉,无法使用。
或者因为换了皇帝,大为贬值。
百姓一般积攒了些铜钱之后,会跑去钱庄换成银子。
留有硬通货在手,用于对抗铜钱价值的不稳定性。
朝廷与皇帝乱铸造铜钱造成的货币风险,全部由百姓承担。
若是朝廷手上握有大量的铜钱,他们则会考虑到,若是重新铸钱会带来的损失。
齐佑此举,打算想要遏制住朝廷只管杀,却不管埋的乱政。
既稳定了银价,铜价,更保障了可怜老百姓手上的那点余钱。
等到银子运回京城,康熙想要铸成官银,这笔损耗,户部只能咬着牙承担,不会摊派到地方,再加到老百姓头上去。
要不要重新铸官银,承担这笔火耗,端看康熙舍不舍得。
他会不会因此深思,地方究竟是如何平了火耗的问题。
李光地想起曹寅提到的阿山,加上盐场那边的官员尚没动静,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忧心忡忡说道:王爷,盐场那边的官员,曹寅想要拿下他们,估计还是会很困难。
按照他们的手段,我猜会推出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来顶罪。
想要真正将他们治罪,如今我们手上,还是缺乏证据啊!齐佑老神在在,宽慰他道:无妨,不着急。
李光地见齐佑笃定,虽说将信将疑,到底没再多问。
思及白日曹寅的模样,滋味复杂道:曹寅学识过人,不仅诗词写得好,曹家的戏都是他亲手所写。
世人无不称赞,都道其乐善好施,家中清客盈门,在读书人中颇有名声,唉,如今......齐佑淡淡一笑,道:李大人,你若是拥有无上的权势,数不清的银子,足可以成为大清第一清雅之人。
没权赚不到银子,赚到了也会如盐商那般守不住。
要清名还好,只要博一博即可。
要清雅却不容易,清雅处处要银子,还要花得让同为清雅之人才能看出。
这哪是清雅,而是金山银山堆就。
李光地想明白之后,摇摇头,哈哈笑了,说道:我这人啊,总爱瞎想,一下就想多了些。
还是王爷厉害,两淮这一摊污泥,许多人折在了里面。
王爷不过短短时日,就将要理清了。
齐佑淡笑不语。
不是他厉害,而是他坦坦荡荡,无所顾忌。
朝廷从不缺聪明,有本事之人。
像是九阿哥他们,能将手伸向盐税,也是一大本事。
李光地索额图,曹寅等人,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之人。
可他们不一样,投鼠忌器,派系,站队,牵连众多,做事缩手缩脚。
身在其中,身不由己,各种衡量,心思太过复杂,所以会做不好事情。
用过饭之后,吃茶商议了一会,齐佑考虑到李光地累了一天,便各自回屋歇息。
齐佑洗漱之后,在桌前坐着,看着面前写满了官员名字的纸张。
他拿着细笔,将一个个官员连上线。
到了最后,纸上连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最终的一条线,全部指向康熙。
齐佑面无表情看了一会,最后把自个儿给看乐了,团皱纸,扔到了火盆里烧掉。
火刚卷起来,得高轻轻敲响门,放轻手脚进了屋。
他取出个蜡封过的油纸包,低声道:王爷,先前奴才在外面时,陈金闻差人送来了这个。
齐佑抬抬眉,得高退出去,合上屋门守在了外面。
刮掉蜡封,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本本的账本。
齐佑翻看一瞧,脸上出现了真正的喜悦。
总算来了!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12-06 23:43:29~2022-12-07 23:3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槐序拾贰 50瓶;兰蓝 40瓶;噩梦大师 35瓶;招财纳 26瓶;Y 25瓶;呼呼、天天甜甜天天 10瓶;尤里 4瓶;绿筱媚清涟、巴啦啦辣、甜粥粥、梭梭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