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翌日一大早, 陈金闻主动让管家将藏在其他仓库的盐,拉去了城隍庙。
他自己则带着准备好的金银,前来驿站清缴欠税。
齐佑在驿馆门前摆好了阵仗,清点金银。
陈金闻从去时的惶惶不安, 到后来的轻松, 还能说笑几句, 全都看在了前来探消息各路人马眼中。
此举一出, 扬州城的风向悄然大变。
其他欠税的盐商们,陆陆续续拿了盐以及银子出来补税。
实在是没那么多现银的,将家中值钱的珠宝首饰匣子都抱了去。
上交户部国库的东西, 珠宝拿回去, 又是一笔乱账, 不知会落到谁手上去。
齐佑没要他们的珠宝首饰, 宽限了他们时日,只让他们拿去换了金银铜钱来。
昨日被拒绝在外的官员们,好似一夜没睡,青着眼眶萎靡不振,纷纷赶到了驿站。
齐佑这次没把他们拦在外面, 一个个叫进了大堂,与他们各自说了几句话。
看热闹的人发现, 这些官员进屋之前忐忑不安,出来之后面若清灰。
相熟的同仁之间,连寒暄都没了, 如同惊弓之鸟般,一头扎进了车轿, 四下散去。
各种消息四起, 最甚嚣尘上的, 当是有官员要倒霉了。
曹寅自然紧盯着驿站齐佑的动作,一边心急如焚,忙着处理王其昌。
一边在不安中,抽丝剥茧分析。
写给康熙的折子,照着快马加鞭,应当会很快出现在御案前。
折子虽只是普通寻常的请安折,正因为如此,方能看出康熙的态度。
若是康熙会批阅折子发还,随意交待几句话,一切照旧,这样才是好事。
没收到康熙折子的一日,曹寅就无法安睡。
至于齐佑这边,曹寅早已看得清楚明白,他势必会将两淮的盐业,甚至江南的官场翻过来,彻底整顿。
曹家绝不能在这次惊涛骇浪中翻了船,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
想归想,就算想得再透彻,曹寅依然慌乱不已。
何况他压根看不清楚,也预料不到齐佑下一步的举动。
齐佑究竟找官员们说了什么?盐商们可是投了诚?曹寅敢与阿山叫板,却无法与所有的盐商们斗。
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曹家跟着会倒大霉。
越想越耐不住,曹寅很快将手边的事情交给了属下,着急忙慌跑到了驿站。
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红彤彤的一片,门边护卫冷冰冰的枪筒上,红光隐隐闪烁。
匣子里一锭锭的雪花银与金锭,一样蒙上了层光。
绚丽夺目,冰凉透骨。
眼前的情形,像是场荒诞的梦,华丽喧哗,却又诡异萧瑟。
曹寅站在那里,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心生悲凉。
僧亡犹见塔,树老已无花。
世事虽难料,吾生固有涯。
陆游这首《游山》,莫名在脑子里浮现。
李光地正在与齐佑说话,他看到曹寅呆着没动,低声道:王爷,曹子清来了。
齐佑抬眼看去,片刻后说道:来了啊。
都已经傍晚了,他的定力尚可。
李光地赔笑,想了下,干脆走了上前。
曹寅回过神,两人抱拳见礼,问道:王爷这边可忙好了?李光地答道:银两已清点完毕,只账册再仔细对一遍即可。
曹寅目光从一匣匣的金银上扫过,干巴巴说道:这么多银子,王爷不当做回事,就这般摆着,王爷真有大将之风!李光地笑道:王爷的风仪自不用提。
倒是敢来抢税银的,只怕是要造反了。
我瞧你也累了,进去坐着吃杯茶。
曹寅勉强挤出丝笑,先上前向齐佑请安:王爷,王家那边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办完,我赶来跟您禀报一声。
齐佑道了声辛苦,你们先进屋去吧,我随后就来。
曹寅恭敬应是,与李光地进了大堂,在他们惯常坐的八仙桌上坐下。
伙计端上了茶水点心,李光地挥挥手让他下去了,提壶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曹寅,说道:我平时不大讲究茶水,王爷也不讲究。
先前驿站管事怕我们吃不好,去茶铺买了些今年的明前茶回来。
王爷得知后,让得高补了银子给管事。
明前茶贵,王爷哪能让一个驿站管事自掏腰包。
听说曹府平时吃食讲究,最讲究一个雅字。
江宁的碧螺春乃是贡品,这驿站的茶水,不知曹大人可否吃得习惯。
茶碗里的茶汤,还算清透,茶叶的形状却欠缺一些,叶片不均匀,有大有小。
明前是明前,明前茶亦分品相。
曹寅只须过一眼,就知道这碗明前茶,不过是中下品。
李光地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意思,齐佑不拘小节,不将就排场享受。
曹寅感到惭愧,更多了层不安。
曹家的富贵名声在外,比起王爷还甚。
他无法开口辩驳,道谢后,端起茶碗吃了两口。
茶水泛着淡淡的苦涩,在嘴里蔓延开。
曹寅放下茶碗,思索了下,打定主意,诚恳道:李大人,您就跟我透个底,王爷究竟打算做到什么程度?李光地诧异地挑眉,坦白道:瞧曹大人这句话问得,我真不好回答啊!王爷领了皇上交待的差使,当然是为办完办好差为准。
曹大人在此地多年,应当比谁都清楚里面的难处。
再难,也得做。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曹寅听得心又沉了几分,李光地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还很不客气。
虽没明说,却点出了他拿着康熙的俸禄,两淮盐务依然一团糟。
此乃他的失察,尸位素餐。
曹寅再无心吃茶,神色郁郁,怔怔把玩着手上的茶碗盖。
李光地见状,亦没再做声,不紧不慢吃着茶。
没一会,齐佑进了屋。
曹寅如同笔直的剑,嗖一下往上拔起身,惊了对面的李光地一跳。
齐佑接过得高递来的热布巾擦拭手脸,随和地道:都坐吧,无需多礼。
曹寅谢恩后坐下,李光地正伸手过去拿茶壶,被他飞快一把抢了过去。
李光地掀起眼皮看了眼,手转向了旁边的点心碟子,捡了块绿茶酥慢慢吃。
齐佑接过曹寅递来的茶水,颔首致谢,吃了两口茶,挑选起桌上的点心。
他看李光地在吃绿茶酥,跟着捡了块吃,顺便招呼曹寅:你也吃些,不管合不合胃口,先吃饱要紧。
曹寅不知其意,听到齐佑这般说,就捡了块咬了一小口。
绿茶酥做得甜,比起惯常吃的,几乎无法入口,曹寅强硬撑着吃了两块下肚。
吃完点心,齐佑再喝了半碗茶,呼出口气,说道:税银之事告一段落了,总算能歇口气了。
曹寅猛地抬眼看向齐佑,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既然税银之事告一段落,齐佑是否就要回京城去交差,江南两淮的官场,跟着就告一段落了?曹寅直觉没这么简单,光盐场那边的官员,都尚未处置。
果然,齐佑看向他,肃然说道:王家那边的事情处置之后,接下来就是涉及到此事的官员了。
尤其是盐场那边,里外勾结,监守自盗,实在是罪大恶极。
如今他们被军营看管着,你前去接手过来,你一定好生办理此案,还两淮百姓一片清朗的天!曹寅嘴张了张,最终垂下头应了。
齐佑紧盯着曹寅,继续道:先前扬州的官员来找过我,我与他们说了几句话。
至于我说了什么,你应当很想知道。
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告诉他们,伸手收取过好处的,都赶紧将银子吐出来,收归户部国库。
里面涉及的官员实在太多,不仅仅是扬州,还有江宁,苏州等地。
你盐场那边处理好之后,涉及进盐务中的官员,你再一一处置。
曹寅听得后背直发凉,放在桌下的手不受控制抖了抖。
来了,终于来了!处置了盐商,终于轮到了江南官场!蓦地明白过来,齐佑让他多吃几块点心的意思。
要他处置平时来往,关系千丝万缕的官员,曹家不知得得罪多少人,他如何再吃得下去饭!齐佑吃了口茶,叹了口气,语气变得缓和了几分,显得很通情达理道:只你一人还不够,总督阿山作为两江父母官,他总要出一份力。
这样吧,你去找他给你搭把手。
曹寅竭尽全力稳住心神,说道:王爷,我知道肯定有官员参与其中,可证据呢?我不敢与王爷相比,只一句话就让他们听话,赶紧掏出罚银啊!何况,阿山大人乃是封疆大吏,他哪能听我指派,恐怕得皇上亲自下旨方可。
李光地坐在一旁,此时不由得看了曹寅一眼。
他话中有话,不外乎在说齐佑也没权吩咐阿山办事。
再看向齐佑,他神色自若,李光地松了口气,继续不动声色坐着。
齐佑唤来得高吩咐了几句,很快,得高进了后院,捧着个匣子出来。
齐佑接过匣子打开,从里面拿了本账册,随手扔在了曹寅面前:你看看。
李光地见厚厚的账本眼生,与曹寅一样,心一提,眼神紧盯住了账本。
曹寅下意识感到不妙,怔忪片刻,拿起账本一看,脸刷一下白了。
账本上记录的官员名字,几乎能将扬州官府的官员一网打尽,再加上几个江宁府的添头。
上面不仅有曹家,亦有阿山。
齐佑说道:你就拿着这个去找阿山。
曹寅全身一阵冷,一阵热。
齐佑既然手上有了账本,肯定还有其他的实证。
想要狡辩的,先看看王家的下场。
从另一方面看,齐佑既然将这件事交给了他,包括阿山在内,能不能将自己摘出去,端看他们在此事中的作为了。
曹寅勉强安了些心,手紧握着账本,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齐佑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这次定得让阿山好好脱一层皮!李光地将曹寅变幻不定的神色瞧在眼里,再看向齐佑,情不自禁多了层佩服。
先前齐佑安慰他不要担心其他官员,他真不是信口开河。
若不是留有后手,就是料事如神。
让曹家与阿山这两个天子心腹去斗,由他们亲手处理自己的下属亲信。
齐佑这一手,实在是太妙了。
李光地感到痛快淋漓,恨不得大饮几杯。
齐佑对曹寅说道:他们吐出来的银子,你要清点好,做好账。
曹寅没了别的办法,闷声说道:王爷,若是他们不愿意给,估计要耗费些功夫,还请王爷耐心等待。
齐佑不以为意地道:无妨,能收到多少是多少。
不给的,就按照律法处置。
曹寅愣住,点头应是。
犹豫了下,说道:王爷,此次涉及到的官员实在太多,若全部按照律法处置,得有朝廷那边的旨意。
还有,若将他们都抓了起来,衙门就得空了。
这倒是,当官的都抓完了,衙门岂不是没了人当差。
李光地一听,跟着看向了齐佑,眼含担忧。
齐佑淡淡地道:竖起招兵买马旗,自有当兵吃粮人。
当年的万历帝,可是几十年不上朝,衙门里也没人当差。
如今不过空缺几天而已,还能替朝廷省不少俸禄。
说多错多,反正主意不是他拿,出事有齐佑担着。
加上曹家也在里面,曹寅不敢再说话了,起身告退。
李光地等曹寅一走出门,就迫不及待问道:王爷,您真打算将犯事儿的都拿下了?他们要是联手起来,恐皇上也不会答应啊!齐佑笑着问道:李大人,今年刚科考完,你管着吏部,应当比谁都清楚,京城已经有多少人等着派官吧。
李光地猛然瞪大了眼,他怎么没想到这点!如今朝廷衙门的现状是,不缺官员,只缺官职!虽是如此,李光地一想到他们都没做过官,还是忧心忡忡说道:京城等着候官的虽多,从县令做起还好,一下派到了知府等位置上,他们能做好吗?齐佑脸上的笑意更甚,带着几分调侃,问道:李大人,一出仕就做到知府知州的,比比皆是啊。
你看曹寅以及阿山的履历,他们都能做好,其他考过科举的,有何处不行呢?反正都是先做人,再做事。
论写折子,公函,让他们不用师爷随从代劳,亲自动手,与这群人读书人比,他们肯定比不过。
无论是阿山还是曹寅,两人都未曾考过科举,却不耽误他们平步青云。
如今衙门的职权就那几样,读书,教化,治安,收税。
至于本地的发展,基建等各种事情,不在他们的考核范围内。
能考过科举出仕的,至少在写公函,按照律令规矩做事上,比起写八股文简单太多了。
齐佑说得还客气了些,做官先做人。
做人并非易事,得做到上面有人。
最好能直达天听,做到了康熙的心腹,就能位极人臣。
李光地想到权臣们的履历,他拼了一辈子,起落沉浮,自认为还算官运亨通。
一旦与之相比,着实差得太远。
思及此,李光地神色黯然,说道:是我想左了。
沉默了下,齐佑说道:李大人,吏部那边事务繁忙,京城的考生还等着你。
你收拾一下,押送一部分税银回京。
考生们估计已等得不耐烦了,你回去好生与他们说,告诉他们扬州这边的实情。
顺道给他们醒醒神,让他们要好好当官,当好官。
李光地呆了呆,猛然吃惊地看向齐佑,迎着他平静无波的目光,又缓缓垂下了头。
也是,齐佑从不打诳语,做一步,何止往前看了三步。
他定是预料到康熙为了稳定,不会让江南官场闹得不可开交,更不会让衙门空置。
只读书人以及候官的人,却巴不得所有的官位都空出来。
一旦他们知道扬州乃至江南的官员贪腐,能空出如此多的位置,还是肥差。
康熙不处置,他们马上会闹起来。
江南一带乃是富庶之地,朝廷上下,不知多少官员盯着。
加上他们推波助澜,康熙不同意也得同意。
李光地沉吟了下,终是叹息一声,说道:我惟愿,过几年之后,他们还记得当初的那份热忱。
齐佑没有回答,也无法作答。
只靠着道德远远不够,法制的重要性就在于此。
在眼下讲法制,就等于讲笑话。
康熙作为君王,高度集权,是他带头,将大清可怜的法律框架打得稀烂。
李光地感慨的是,哪怕江南换了一波官员,过两年又回故态复萌。
体制如此,换汤不换药。
齐佑灰心了下,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
盐税一改,户部有了钱,官员加俸禄的事情就很快能执行,高薪养廉。
待到回京之后,将火耗之事搞定。
官员少摊派,他们少了犯罪的理由,百姓得益。
这边,李光地刚离开扬州没几日,齐佑正在拟定重新发放盐票。
康熙比犯事官员履历加起来还厚的急信,来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