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卫子君忐忑者一颗心,不知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状况。
入得内城,便远远望见高昌宫城,巍峨的宫殿高高耸立,最高的约有四层,正北方有一十几米高的土坯方塔,那就是可汉堡啊!想起她在现代时曾来此地游览,那时这里却是一片黄土废墟,而今,谁能想到竟是这样一片辉煌壮丽的景象,当下心中一阵唏嘘感叹。
当一行人缓缓踏上宫殿的石阶,便望见由宫殿大门冲出来的一群人。
卫子君踏上平台,便停住了,静静等着那些人的到来。
奔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披发男子,高大魁梧,一身宝蓝色缎子棉袍滚着毛边,却是交领左衽。
那男子奔到卫子君面前,站住了,她这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带着病容的憔悴的脸,此刻却因着兴奋而放着光彩,英气的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此时竟蓄满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滑落入满脸的粗邝的络腮胡须当中。
风——男子深情地叫了一声,一把将卫子君楼入怀内,失声痛哭:风,你回来了,回来了,真好,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突来的场面令卫子君愣怔在那里,忘记了反应,当那络腮胡子扎到她的脸时,方才回神,想推开那痛哭的男子。
那男子显然已是伤心至极,哭得身躯直抖,又哪里肯放开她,风——我想你,想你,每天都想-----男子哭得声音沙哑,开始啜泣不止。
卫子君突然也被他哭得难过,眼见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般无助,心中的母性被激发出来,不由用手轻抚男子后背,帮他理顺着抽噎不已的气息,好了,莫哭!莫哭!温柔的劝慰显然起了作用,男子啜泣着抬起头,晶莹的瞳眸盯着卫子君的脸,在那张脸上看来看去,大手轻抚上那张思念已久的脸,忍不住又哭起来。
不要再离开我,答应我,不要再离开!男子见她没有应声,抚着她的双肩,呜咽着道:你说!你说!见他不依不饶的样子,卫子君糊涂着问:说什么?说你不离开我,永远不离开我!眼见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交流的模样,卫子君心中顿时软得似一滩水,出于怜悯,敷衍着道:嗯!嗯是什么意思?你说!我要你说!说你不离开我,你说!男子晃着卫子君的肩,又将她一把搂在怀内。
呢喃着:你说……你说……眼见这局面,卫子君哀叹一声,好!我不离开你,你就别哭了!得了回答,男子惊喜地止住哭泣,你再说一遍!只要你不再哭了,我就不离开你。
卫子君无奈重复了一遍,条件是他不要再哭了,这男子哭得她心乱如麻。
后面的侍卫,见终于哭出了个结果,方敢小声说道:可汗!天气凉,进去说吧!接着将一件裘袍披在男子身上。
他就是突厥可汗!?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与她想象的威武雄壮相去甚远。
她到底与他有着什么纠葛不清的渊源呢?在卫子君思索的当儿,突厥可汗将裘袍披在了她身上,风,外面冷,我们进去说。
这个过于亲密的称呼令卫子君掉了一地鸡皮,正要往宫殿走去,旁边响起一个隐忍的哭腔:王——她闻声回头看去,竟是那日在聚云楼认出她的哥舒伐,此时的他,红着一双泪眼,正巴巴地望着她。
旁边也有几人均以同样的眼神望着她。
本是应该怪罪他,没有他的相认怎会有这诸多的麻烦,但见了那双渴望与欣喜的眼,终是不忍,事已至此,怨有何用,遂向他及旁边几人点了一下头。
哥舒伐见她终于肯相认,激动地呜咽了起来。
卫子君不再理会,径直向殿内走去,这大冷的天,她的脚都快冻僵了。
入得内殿,突厥可汗挥退左右,拉着卫子君来到内宫的暖阁坐下,手便再也没有松开。
灼热的眼,望着眼前的面孔,不肯有片刻的稍离,大手轻捧着那思念已久的脸,轻得好似怕不小心碰坏了那片幼滑。
卫子君闪烁着眼神,躲避着那灼热的目光,清咳两声,可汗……发觉了她的尴尬,突厥可汗收起了那露骨的目光,摩挲着卫子君的手,嗔道:你呀!还是那幅倔脾气,就是不肯讲突厥语。
对呀,他若不提,她还没有发现,他们一直在用突厥语与她对话,而她居然听得懂。
突厥语系应该属于阿尔泰语系,她并没有学过呀,若是高丽语,她倒是会说的。
这实在是奇怪。
风,这半年你过得可好?哥舒伐说你不记得人了?那你还记得我吗?啊?回过家了吗?李銮那老儿有难为你吗?卫子君失笑道:等等,你问上这么一大串,我头都昏了,怎么回答呀!看到卫子君这一笑,那期待的眼神有了一丝迷离,手抚上她的脸,喃喃道:真像她啊,真像啊!她还好吗?你……见到她了吗?谁?卫子君有些迷惑。
你娘……见到你娘了吗?她还好吗?那迷离的眼神似乎正努力穿透这张脸,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娘?她还有娘在!?此时卫子君心中的震动,丝毫不亚于她初来到这个世界时所带给她的震动。
她真的又有娘了吗?多年的心结一时间纠结在一起。
那深藏于心底的脸孔,她一生为之奋斗的双亲,最爱且最令她心痛的人!痛到她永远也不肯提起。
如果,真的再有那么一次机会,她一定会每日的守在他们身边,不会再因着抱负轻易远离,她一生奋斗,就是要给父母带来好的生活,而她却在自己的成功之日,却再也寻不到他们的身影,令她的心也空了。
早知如此,她宁愿一无所有,只要能守在他们身边,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念及亲恩,念及那无微不至的爱,念及以前少不更事时的叛逆伤害,他们却从无一丝怨言,更不曾减了分毫的关爱。
思念与悔恨掺杂,卫子君湿了眼眶。
风!别哭!你娘她怎么了?她不好吗?焦急的眼神询问着,大手滑过她的脸颊。
卫子君任他擦着自己的眼睛,轻扯了下嘴角,没,我都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怎会找到娘亲!啊!这么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记得我不?我是谁!面前的脸孔变得诧异,一双眼也瞪得老大。
你叫什么?卫子君迷茫着一双眸问道。
面前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真的不记得了!我是阿史那欲谷啊!你是乙毗咄陆可汗?卫子君叫道。
是了,凭她仅有的一点历史知识,这个年代的西突厥统治者应该是乙毗咄陆可汗,也就是阿史那欲谷。
瞧你,叫得那么响!阿史那欲谷疼爱地轻抚卫子君的脸,忘记了好!忘记了好啊!忘记了就不会恨了![第二卷 突厥篇:第五十九章 因由(一)]没多久,阿史那欲谷便拖着疲累的身躯,枕着她的大腿睡着了。
她不知这人掠她回来做什么,但她却是恨不起来,怨还是有的,她离开这么多时日,没有一点消息,师傅和迭云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轻轻放下那人,卫子君悄悄走出暖阁,迈过门槛,一抬头,哥舒伐等一行人依旧侯在大殿。
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卫子君对那些人道:可汗睡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哥舒伐留下。
那些人听闻要被赶走,都围了上来,贤王!属下们都好想你!你怎么这就赶我们走?好歹叫我们留下来,看着您也好啊!卫子君闻言,手抚额头,不知怎么说才好,那个……不是要赶你们走,我是担心你们守候这么久,太过疲累,想叫你们回去歇着。
至于哥舒伐,我有些事情记不得了,需要问问他!属下们都记得呀,您就问吧,我们不知道的,就不吭声。
一个瘦高个站出来道。
是呀,我们在旁边看着就是,我们大老远的从各部赶来,就为着见您一面,可这还都没看清呢!旁边一个委屈地嘟囔着。
卫子君苦笑着摇摇头,不得已道:那大家都坐下来吧!这叫她怎么个问法,这么多人,有些话显然不好问出口。
呃……各位,我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自然,你们……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出口,但显然那几人已经会意,话没说完,已经有一个站起来。
王,我是您的属下,五咄陆部的其中一啜,处木昆屋利啜。
贤王,我是您左厢五咄陆部的鼠尼施处半啜。
贤王,我是您五咄陆部的突骑施贺逻施啜。
贤王,我是您五咄陆部的摄舍提暾啜。
……待这些人说完,卫子君只觉一阵头疼。
这突厥已经是这样一个荒凉不堪的鬼地方也就罢了,居然连人的名字,人的官号也是这样乱七八糟,记得费心劳神,真是叫人头疼欲裂。
就算她有着过目不忘的头脑,可对着这完全陌生的词语搭配方式,多少还是不适应,生生记了个大概,然后试着叫出每个人的名号。
众部将一听,又是佩服,又是欣喜,他们的左贤王永远都是他们的骄傲,这一大串花名,任谁也不能一下子记住。
见众部将那一双双热切的眼,巴巴地望着她,令她也觉得这些人是可以信任的,放下了那份矜持,沉声问道:我是怎么降的?轻轻一句,令室内所有人都禁了呼吸,垂了头,似乎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愿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刚刚还说你们都记得,现在怎么都忘了?卫子君眉毛一挑,瞥向哥舒伐,哥舒伐!你说!一切因他而起,罪魁祸首!而且他的名字似乎也是最简短的了,难免被多招呼几句。
哥舒伐嗫嚅着双唇,似是斟酌着用语,终于开口道:贤王,令尊大人是大昱的左骁卫大将军,两年前,奉命剿杀我军扰边的军士,被我军擒获。
哥舒伐看了眼卫子君的表情,继续说道:而贤王你听闻后,便发誓领军救父,带兵攻占了伊吾。
以前的伊吾等地都是我西突厥领土,就是你领着大昱军因机制变,怀彼戎夷。
将我军击退到时罗曼山的这边。
你是说,我原是大昱军人?这有些不可思议,她小小年纪便参军了?以前不是,听说以前贤王是不屑参军,不屑入朝的,是为了救父,却没想到你年纪虽小,却是体资英武,兼包奇略,屡获奇功,不出一个月已是连升四级,成为有大昱最年轻的左领军卫大将军。
后来呢?家父他怎样了?想不到他还有父亲,也难怪,谁不是父母生养的呢,许是以前一个人惯了,来到这个世界也单纯的没做他想,更没想过去追根溯源。
后来你扬言要踏平突厥,可汗见你领兵之势,犹如猛虎下山,无可阻挡,便潜人带话给你,以令尊之命相挟令你止兵前来谈判。
而你只回了一句话,‘吾若前往,必陷囹圄,被汝桎梏,焉能救父,汝若杀父,必无明日’。
这句话让可汗更加欣赏你,也是那时起,可汗就有了想要你的心。
双方各持筹码,相持不下,可汗与你相约各带五百人马至两军交界谈判,约定结果是,你止兵,自弃大将军职位,可汗归还令尊。
可没想到的是,当时还是大昱左领军卫上将军的蔡廉皋早已妒你英才,恐你超越他而代之,遂背后加害,将你领兵谈判说成带兵投敌,待你回营之时,却领兵包围。
你不知何故,以为有何误解,便不加抵抗,束手擒拿。
可汗知悉,听闻你次日将以叛国通敌罪名被军法处置,情急之下连夜带重兵袭击。
由于没有你的指挥,加之过于突然,大昱溃败,可汗才得以将你救下。
但你决意不归降,可汗无奈以令尊之命相挟,允你只要为我所用,便放令尊归国。
你身受救命之恩,又加之救父心切,身无筹码,抗衡不过,只得归降。
竟是这样的吗?被人陷害!她卫子君何德何能!那……他们能放过我家父吗?贤王你当时也曾为此忧虑,但若不让令尊归还,那便成了你父子二人叛国,令堂便会被株连,而你又不忍他们夫妻分离,便修书一封,赌着那蔡廉皋曾是令尊门生一点,将令尊送回,好在蔡廉皋虽为人阴狠善妒,见了你的书信后,真的未曾加害令尊。
嗯!只是,我的名声,在大昱,却是要糟糕透顶了。
卫子君苦笑了一记,微微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