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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宫 第四卷 第九十九章

2025-03-26 02:51:44

藩王们纵容属下,竟敢在天子脚下犯律,此事非同寻常。

朕知道他们别有所图……元祈阴郁在冷笑道:周大将军潜居京城,正是想看这出戏呢!晨露听他提到周浚,略一思量,道:这位周大将军,还有位贴身心腹囚在诏狱之中呢!那个跟周贵妃有苟且之事的?元祈有些恼怒,皱起了眉头。

木已成舟,老把他关着也不是事,皇上不妨给他个恩典,让他去边塞将功赎罪。

晨露瞧着他的神情,口里若有若无的劝说着。

元祈叹了口气,走近她身边,微带无奈的将她发间的钗钿一一取下,顿时青丝如瀑,垂落而下。

你在替他说情?人死如灯灭……周贵妃已经仙逝,再跟计较,也没什么意义了。

元祈摇头,断然道:你不知道为君者的忌讳……迎着晨露泊目光,他叹息道:为君者,其实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威权不受冒犯。

他语意森然,道:朕对此人,其实并无怀恨,只是他触犯了禁忌,若所有人都群起效仿,天子还有什么威仪可言?!晨露听着,身体禁不住微微颤抖,暗夜中,一个最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莫非元旭也是因为天子的威权才……想起前世,她杀伐决断,大权在握,此刻想来,竟是怦然心惊。

元旭,你真是忌惮我威权势重才对我起了猜忌?她微微垂眼,良久,才幽幽问道:这样的行为……绝对不能宽恕吗?元祈见她语声渺渺,仿佛有无穷幽怨,心下大为不快——为何如此关心此人?晨露心中一片混乱,到此有止茫然间,发间但觉轻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香迷离——朕守候一夜,其实是想给你这枝花……雪莹亭亭的玉兰花,在发间系了个如意结,挽起无穷谴绻。

元祈叹息着,近乎负气的拂袖而去,拂晓的黎明中,只留下一殿馥郁。

翌日早朝过后,元祈隐约有些后悔,自己盛气而去,未免有些小鸡肚肠了——晨露与那人根本毫无瓜葛,自己没来由的却是吃什么飞醋?!他正在懊恼,却听御书房外,泰喜趋近禀道:晨妃娘娘来探视皇上了!元祈心中一喜:宣她进来罢……晨露款款而入,竟是一身明红氤染的曳地长裙,在日光下,隐隐透出月色花瓣纹,额前垂下累珠流苏,更映得肌肤似雪。

她平日里只着素裳,这一番精心妆扮,竟生生将清秀容颜映得出色娇媚。

你这一身……元祈只觉得心在砰砰乱跳,他有些不自在的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为今日晚宴准备的,那几个丫头撺掇着我穿上,就弄成这模样了!晨露一扬柳眉,很不适应的凝视着这繁丽绸衣。

元祈看着她轻提裙幅,很是无奈的样子,再也撑不住,大笑出声。

此举换来佳人凌厉白眼,半晌,元祈才止笑,问道:今日是什么晚宴,朕怎么没听说?不过是个消夏晚宴……晨露笑得婉约,道:是我发出的邀请。

元祈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之间,很难将这些闺阁琐事与眼前盛装华容,却仍不失飒爽的女子想到一处。

这次又有什么惊喜靠着朕?晨露瞧着皇帝如临大敌状,几乎笑出声来——什么时候,她成洪水猛兽了?皇上不会忘记,册我为妃的初衷吧?是为朕制横皇宫势力……这确实太为难你了!元祈想起后宫中,林氏只手遮天的状况,又觉一阵头疼。

来而不往非礼也,太后既然给了我那般隆重的招待,我不。

回敬一二,也未免单调。

各宫中接到请柬,私下教师诧异,这位娘娘甫刚册封,就敢于邀众嫔妃前往,这架子也未免太大了!正在她们踌躇时,一道消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从不出席后宫会宴的皇帝破天荒的将会驾临碧月宫中!皇帝驾临之时,夜宴才刚刚开始。

除去皇后卧病在床,其余嫔妃,皆是华衣盛妆,高髫如去,如此争夺斗艳,皆是为了一窥皇帝龙颜。

皇帝素来勤于政事,于女色上头,很是有限,除去几个略微受宠的,等闲嫔妃,一年也不得面圣几回。

元祈入得殿中,但觉与平日绝然不同,处处流转着明丽雍华之象——他以眼搜寻,却见正下略右的主位空荡无人,一眼望去,只见美眸巧笑的嫔妃们,一齐起身行礼。

宸宫 第四卷 第一百章晨露由后堂走出时,暮色已然暗淡下来,殿中点起了两排蜜烛,却仍是昏暗幽深。

人们抬眼望去,但见紫裳曼绻,通明绚丽,如流光般轻舒直下,青鸾凤冠古雅高华,具于额前——她不着平日的素服,盛装之下,威仪天成,淡淡清漠间,笼罩了整座大殿。

元祈正处诧异,但见她行至上首偏右却不就座,只是淡淡道:今日会宴寒陋,还望各位海涵。

众嫔妃纷纷逊谢,连道娘娘过谦,晨露抬头,却正看见皇帝驾临。

你来了?她的声音,清脆婉转,仿佛无限惊喜和甜蜜,元祈见着这迥异于常的景象,一时楞在那里,他想起今晨的说话,心中一亮,隐隐有些明白,试探着上前挽了她的手,柔声道朕来迟了吗?他状似亲密,贴在耳边,悄声问道:你这是演的哪一出?!为您制衡目前的局面啊!晨露略带调侃,同样悄声说道。

稍后,请千万配合我说的。

两人这一阵低语,仿佛耳鬓厮磨,亲昵而不避讳,众嫔妃吃味之余,却着实吓了一跳——皇帝在女色上很是淡漠,哪曾有过这等神情?宾主落座后,宫中的乐伎们慢捻细挑,精心调弄之下,雅音悦耳肃穆,珍馐便源源不断呈了上来。

这也罢了,不过是宫中制式宏音……晨露似乎颇有感叹,淡淡说道。

她目视一旁,花团锦簇一般的嫔妃们,笑着对皇帝道:此乃家宴,不若我等击鼓传花为戏,轮到哪位,便表演才艺如何?她慧黠一笑,接过侍女手中的花球,正在手中拨弄,鼓声已阵阵低擂。

她将球轻轻上抛,完美无缺的落于元祈手中,此时鼓声一停,皇帝方才愕然,就已经转醒,无奈瞪了她一眼,却站起身来。

今日大家尽兴,朕却是半点才艺也无,怎么办呢?他做出一副苦相,惹得众人掩面莞尔,对天子的战栗畏惧,也不由得少了很多。

所以只好勉为其难了,好在朕不是个五音不全的。

他笑着命泰喜,取出的随身小匣中的翠玉笛,凑到唇边,微一沉吟,便有乐声传出。

晨露眸光一闪——竟是最初的玉玲珑事件中,他于郁郁之中弹奏的那曲。

曲调依稀,以笛代琴,多了几分清脆婉转,却不似上次那般悲郁沉痛,而是如清风拂面一般,轻柔明爽。

为何会有这等变化呢?晨露被自己的疑问吓了一跳,她禁不住对上了他的眼——那含笑凝视的深情隽永的眼。

答案在瞬间浮上心头。

她的脸色白了一白,在虚无的最深处,询问自己——若是他知道,自己关爱之人,不过是个聊斋画皮一般,满心怨毒复仇鬼魅……尖锐的疼痛在瞬间刺中了她的心,她一时茫然,连乐声渺然收尾,也未曾察觉。

娘娘?涧青在旁扶了她一把。

实在是天籁之音,我听得入神了呢?她恢复了常态,笑着说道。

皇帝拣起那花球,再传下去,鼓声再停时,却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湘贵人手中。

湘贵人素来胆小而口拙,见到众人都齐齐看着自己,顿时汗湿重衣服,嗫嚅道:妾……妾身不会什么才艺。

她又急又羞,竟忘了对上的仪礼,僵坐着不动,全场一片寂静。

晨露笑着解围道:你实在过谦了,谁也不是天生的诗琴歌赋,样样精通,随便挑一两样拿手的,也就是了。

她见湘贵人仍是懵懂,于是提醒道:贵人是由江南而来的吧,有些风雅的民间小曲,我也一直想听呢!湘贵人这才缓过气来,她羞得面飞红霞,一边起身,一边声若蚊讷道:不如我唱首采莲歌?底下众嫔妃忍俊不禁有刻薄的已是低声嗤笑。

晨露也笑,一个眼风扫去,但见那些掩嘴讽笑的,都如见了神鬼一般,低下头去。

《采莲歌》清婉悠扬,柔丽中带着旖旎,虽然词句俚俗,软糯的苏白,却更有江南风情。

殿中众人这才微微动容,聚精会神听了下去。

宸宫 第四卷 第一百零一章曲完毕,湘贵人满面羞怯,正要退回下首的座位上,却闻上首有人叹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一曲之间,便可见旖旎风光!却正是皇帝坐于中央,温言赞叹道。

底下有细细的诧异声,众嫔妃大都出自世族名门,即使是寒庶的小家碧玉,也都久浸宫中——先帝和太后,皆是名门簪缨之后,到来只赏识那些雅趣古乐,哪曾见到在宫中唱起民间小调?却见皇帝侧过身去,跟晨露轻声笑道:却是比教司坊中的新乐要强了许多……晨露微微一笑,道:湘贵人的父亲,好似刚调入京中吧?湘贵人从席末而出,在阶下诚惶道:家父才入京中,忝为翰林院检讨……席中嫔妃不敢再窃窃私语,却各自交换了个讽笑的表情。

翰林院检讨不过是从七品,在这冠盖如云的京城之中,实在是微末小员,蝼蚁一般的存在。

可怜见的,就差了些品阶,父女俩却不得想见。

晨露皱眉,唏嘘道:六品以上的朝臣之女,才被视为官宦之后,依宫中律例,才能隔两个月让其家人入宫拜谒。

湘贵人的父亲官阶微贱,父女俩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实在是人间惨事一桩。

湘归人听着,眼圈都红了,只是强忍着,声音也带上了哽咽:这也是妾身福薄……晨露带着恳求,看向元祈道:皇上,你看这……元祈略想了下,问道:你父亲是翰林院中的哪位?他一时想不起来,湘贵人低声说了名字,他才略有些印象——那是个埋首书案的才学究。

是上次给朕讲解孟子集注的那位吧……他学问很是严谨,可晋为翰林院修撰。

后半句,是对在后随侍的秉笔太监说的,金口玉言之下,湘贵人的父亲连升两级。

众嫔妃大惊,看着上首,在帝侧嫣然浅笑的晨妃,简直不敢置信——皇帝虽然温和,但后宫女子干政,却是他最为忌讳的,如今晨妃轻轻一嗔,湘贵人的父亲就得以晋升了!这个出身微贱的女子,竟有如斯魔力吗?她们的眼中,闪着又妒又畏的光芒,虽然又回复到说笑嬉戏中去,心下却都在思量,今日一幕的意义。

接下来的几次击鼓为戏,中彩之人,不过说了几段笑话,也就宾主尽欢。

夏夜逐渐清冷下来,窗外的弯月,将淡淡清辉撒拂大地,殿中的青金石地砖,在众人眼前幽然生华——到是该归去的时辰了。

众嫔妃纷纷起身告辞,言语之谦恭,与初到时的慵懒随兴,有如天攘之别。

皇帝挽着晨露,竟以主人翁的姿态,辞别众人,这一不合规矩的行为,又一次让人惊叹,这碧月宫的主人,圣眷之盛。

云贵人起身,率先而出,走过廊下时候,她微微冷笑着,低声道:不过是微贱出身……云贵人此话差矣,您莫不是忘了自个……居于云庆宫南侧殿的杨宝林早就看她不顺眼,如今趁机以扇掩唇,轻笑着讽刺道。

本是齐妃一常的,自从云庆宫没了主人,她们这些人失了主心骨,免不了被云萝排揎几句,如今逮到这千载难逢的她机会,还不扬眉吐气?云萝听她细声笑讽自己的出身,气得俏脸煞白,咬牙正要回敬几句,却听廊下有人低声道:奴婢奉娘娘之命,来服侍各位主了回宫。

只见一位黛肤宫女,衣裙光鲜,气度从容,细看袖上绣了青碧祥云,大约是晨妃身边的亲信。

此处夜深苔滑,各位娘娘小心。

她淡淡道,在旁掌起一盏宫灯,随着众人而行。

云萝不知方才的言语被她听进多少,也自尴尬不语,一片沉寂下,众嫔妃走到了大门之外,各自登上车轿,绝尘而去。

惟有杨宝林见四下无人,向涧青谦谢道:姑娘辛苦了。

怎敢当娘娘谬赞……娘娘方才仗义执言,奴婢代我家主了多谢了!杨宝林大为兴奋,低声道:云贵人太过狂妄,竟敢诋毁晨妃,我少不得要刺她几句……姑娘,有件事,不知可否告知一二?娘娘请说。

这位湘贵人与你家娘娘有什么旧缘吗?涧青闻言,露出一道神秘笑容,悄声道:湘贵人温婉贤淑,待人热忱,我家娘娘晋位不久,她就前来探访,宾主谈得甚欢呢!原来如此!杨宝林想起封妃仪式之后,皇后言语中很是不满,包括自己内的众嫔妃也就不敢去贺喜,倒是这个湘贵人,居然雪中送炭!我家娘娘说了,与她友善的,她会鼎力襄助,若是非要与她为难……涧青的声音,有月夜下,显得格外诡谲。

第四卷 第一百零二章月上树梢,从窗中撒下清莹光辉,宾客尽散后的大殿,但见杯盘碗盏,仍是琳琅满目地陈列着。

晨露接过侍女端来的一盏玫瑰露,却不就口,而是递给元祈道:方才你饮的甚多,这是冰镇的,最是消暑解渴。

元祈小啜了一口,只觉清爽冰滑,笑着问道:你到底是打什么哑谜啊?您觉得如今后宫的局势如何?晨露不答反问。

林氏独大……元祈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与先帝在时,别无二般。

晨露眼中杀意一黯,仿佛不适应灯烛之光,那清冽黑眸,竟似含了几分凄楚。

林氏这所以独大,就因为两代后位都为她们执掌,在后宫中,无人敢逆其锋芒。

如今,若抑馁这滔天气焰,惟有以您的圣眷,将其余嫔妃都聚拢于旗下——今晚我这出好戏,就是为了挂起这面大旗。

晨露有些歉意,道:就是委屈您了,为了让她们见识我的手腕,不得以让您公器私用——明日言官又要罗嗦了!元祈大笑,调侃道:反正朕为了你,早就成了昏君一名……他本是调侃那些见风就是雨的,却是含笑凝望着,说得真切慎重。

晨露并不答话,只是继续道:有湘贵人这个榜样,其他人就算摄于太后威严,不敢与我公开往来,私下也必定能为我所用。

那击鼓传花是早有预备?就连湘贵人也是我早就选好的……她为人羞怯内向,那日我册妃之日,本应朝贺的宫中嫔妃,摄于太后威权,不过虚应其事,惟有她谴人送来三匹云锦。

晨露接过第二盏玫瑰露,轻抿一口,任由那沁凉入骨入髓。

这样‘赶冷灶,’未免太有心机了……元祈沉吟着,想起席间那胆怯颤微的女子,颇觉不可思议。

晨露轻笑出声:我先也这么认为,结果一查之下,这才叫啼笑皆非——这位湘贵人与其父一般嗜书如命,平日无事从不轻出,这满宫的是非,她竟是懵懂未闻,身边的侍女因她没有油水,也是个幸灾乐祸,所以才……元祈听到此处,已是深明端倪。

他露出无奈苦笑,叹道:宫中趋炎附势,已到了这等地步……真是难为你了!晨露微微一笑,不受他这褒奖,劝道:宫中拜高踩低,也是常态……她深深凝望着西北方向,那一端,乃是古雅肃穆的慈宁宫,轻喃道:也不知,那边情形如何……她想起‘辰楼’中,那一个个稚气而坚决的女孩,不由暗生担忧——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慈宁宫中,太后听着叶姑姑叙述夜色宴上那一幕,并没有生出怒气,只是淡淡道:皇帝真是在了,这次的眼光着实不错。

娘娘!叶姑姑急道:这貌忠诚而实伪,如今登上云端,竟敢以一臂之力,来干涉朝政,实在留她不得啊!她是皇帝的心肝热爱,上次借用安王的‘冰琅,’却仍是安然无恙——这样的人,你以为可以随便灭去吗?太后悠然笑道,凤眸中闪烁着冷然之光,瞧来从容莫测。

她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毁去了,还有第二颗……她想起皇帝恭谨而虚远的笑容,心中一阵痛憎,不由得以指尖甲套深深划入紫檀木妆台之中。

重重的疲倦袭来,她觉得身体异常乏累,于是让宫人伺候更衣就寝。

鲛纱轻垂,香炉氤氲间,清雅渺然,太后睡得并不塌实,恍惚间,她睁开眼,却见昏暗殿中,隐隐有云裳重染,一人正站于案前,幽幽看着她冷笑。

是谁?太后想厉声呼喊,却发现自己胸腔之中,酸软无力。

那云裳女子长袖轻垂,身影曼妙,绚丽容颜,在幽月之下,隐约模糊。

是谁?太后再问,仍是声音微弱,但见那女子冉冉飘来,竟似脚不沾地。

冷风从窗缝中吹入,奇香氤氲间,她面容越近,却越见凄楚怨恨,苍白的脸上,笑容如人偶一般凝固森冷,眼中黑瞳,几乎要滴下血来。

电光火石间,太后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她惊得浑身寒毛直竖,肝胆俱丧之下,终于大叫出声。

叶姑姑从廊外奔入,将恍惚不能自己的太后轻轻摇晃:娘娘……别过来……你已经死了,却缠着我做甚!!太后仍是狂乱,口中轻喃着这一句,眼中瞳孔涣散。

叶姑姑念一声得罪,从台上取下水瓶,兜头便泼将下来,太后猛一激灵,这才如梦初醒。

有鬼……她惊魂未定地低喊,指定了床前不远处。

叶姑姑命人将灯烛点上,满室如同白昼一般,又命人紧闭门窗,仔细搜索,亦是毫无收获。

娘娘,您看见什么了?太后稍稍平静下来,喝了口水,又在宫人伺候下,换了一身丝袍,心有余悸道:我看到‘她’来了,就站在那里,正看着我笑呢!叶姑姑听着她惨淡有如梦呓的声音,生生打了个冷战,勉强问道:是哪一个‘她?’还能有谁?!太后近乎暴怒,几十年的怨恨终于在此刻迸发而出,有如岩浆奔流,红炽灼烫。

那一个,先帝当宝儿贝儿似的珍藏着,连死了也要把尸骨合葬……便真是要作祟,也逃不出符咒镇压。

那便是西厢那位了……叶姑姑倒抽一口冷气,想起多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正是自己万分嫌恶的命人将尸体抬出,将那身染满血迹的宫衣除下……窗外树枝摇晃,她猛一冷颤,只觉得鬼影憧憧,自己都免不了疑神疑鬼——娘娘,怕是您看错了吧!她粉饰太平,试探问道。

太后想起那一阵恍惚,自己也不敢确定,口中不便示弱,于是道:大约是我最近烦心过甚,所以妖梦入怀……这实是不吉啊!宸宫 第四卷 第一百零三章 狭路碧月宫中,晨露送走皇帝,独坐窗前,听着更漏之声,细想之下,心中不免不无担忧。

她面上波澜不惊,遥望着天边孤月,只觉得茕茕茫然,一梦醒来,此身难复从前——人的心,竟是比那天上弯月更加渺远!流云顿飞,月华轻掩,阴影深深拂过她清秀的面庞,浸润得岁月静好,悠然出尘,却照不见她心中的万丈深渊。

涧青走近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沁凉幽寒的月光,仿佛在她身上安静流淌,整个人都溶于其中。

娘娘,慈宁宫那边,已是点起灯来,微微有些喧哗。

我知道了。

晨露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一半,而另一半,却分外紧绷——诏狱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她声音低沉,透着决然和无畏,蓦然起身。

涧青急忙阻止道:娘娘不需亲身前去,我去看个究竟便罢了!晨露摇头道:行事之人也是楼中的佼佼者,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看来事情棘手。

她起身,换过轻便衣装,由窗中飘然而出。

昏暗的阶梯逐渐向下,狱中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见心跳的声响。

铁栏圈禁中的囚室,大都空旷闲置,行至尽头,但见一灯如豆,地上躺有一男一女,生死不知,另有一人,黑袍蒙面,正倚墙而站,望着她冷笑不语。

是你!晨露双眉一轩,清冽双眸中,发出凝重剑意。

小女在京中,多承娘娘照顾了!黑袍人发出高深莫测低笑,渊亭岳持,一身威仪,隐隐有兵戈之意。

他目光如刃,看向那素裳女子,却看入一片凛然清明之中。

晨露丝毫没有畏惧,两人目光一碰,闽侯有火光迸溅。

把我属下还来。

晨露淡淡道,信步而入,丝毫不受他气势威压。

黑袍人轻挥衣袖,地上那妙龄少女直直飞起,竟轻飘飘如同棉絮一般,缓缓而来。

他纯粹以内力御物,已到如此境界,若是有第三人在此,定要骇然尖叫。

晨串柳眉一挑,白皙手掌伸出,竟似天女托镜一般,平平将人托住稳下。

果然不愧是皇帝身边第一等的人物!黑袍人攒眉冷笑道。

周大将军过奖……晨露将‘辰楼’中的手下置于身后,却不止步,继续向前。

怎么……娘娘有闲心看我清理门户?!周浚目中光芒奇异,讽笑道。

请恕我唐突,此人乃是您是的爱将,亦是令爱唯一钟情之人——我答应过她,要护他周全,绝不食言。

晨露声音不大,在空旷狱中听来,却是决然清晰。

她话音未落,竟是长剑出鞘,剑光飞涌,瞬间已近人身前。

仿佛迫不及待汇聚主人眉目的怒意,剑光如雪一般,截断尘世所有的旖旎,绝然凌厉。

那锋芒几乎闪至眼前,连风都带着灼热的疼痛,周浚为这不符合她年龄的老辣森然暗自吃惊,却更不愿示弱,身形猛缩,间不容发间,已是踏上阶梯。

眼看无路可退,周浚飞身而上,如浮云一般,到了地面之上。

他一愕之下,才知自己中计,正要返身,那柄古意盎然,却又光华无上的‘太阿’宝剑,竟也如蛇信一般,追踪而止。

晨露心系狱中的两人,剑招以快见意,一时竟让周浚无从下手,但他毕竟是修为高深,一番决战之后,便不再手忙脚乱。

不能再拖延了……晨露微一咬牙,水袖轻抖,一片璀璨已极的光幕,在黑暗中焕发无穷——宸宫 第四卷 第一百零四章融冰无数宝光飒然浮空,有如鲛人珠泪,星星点点地闪烁,由水袖中飞出。

这万千光华锻妆成匹,幕天蔽月而来,第一针,每一尖,都似天外游龙,纷飞莹亮之下,又有无数诡变。

有如万千繁花一起绽放,闪着眩目冷光的无数细针,在夜空中摇曳直下,如星辰密雨一般。

周浚躲闪不及,千钧一发间,反手扯下斗篷,迎着针幕缠绵而上。

他腕力沉着,全凭一个‘巧’字,竟能如意祥转,内力之深,可见一斑。

晨露微微一笑,力贯指间,那千万细针蓦然崩直,将斗篷刺出无数小孔,终是破裂而出。

周浚面色大变,如烟尘一般一退十丈,才堪堪躲过了蜂窝似的惨状,他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眉间轻颤,低喝道:且住!那万千细针并非收敛,随着淡淡月华飘摇直追,周浚闪身避让,森然道:莫要逼人太甚……你手中之物非同小可,怎敢重现世间?!细针组成的流光华幕,在瞬间收拢起来,光芒聚集后,重又回到袖中,晨露深深看向他——你见过他?!三十年前,那场潼关大捷……周浚沉浸在回忆中,缓缓说道。

晨露的手,不为察觉的一颤:那么,你也见过它的主人?!当然!周浚郑重道:那段被抹杀的过往,虽然不载史册,当年亲眼目睹的将士,又有几个可以忘记?!他抬眼看向晨露,目光不复冷厉:你是林宸的传人吗?晨露不答,绞紧的手指,有些微微发白。

若你果真与她有渊源,便该知晓,这朝廷皇家,负她良多……你又为何要为皇帝所用?!他说到后来,目光炯炯,手握长剑,尖锐质问道。

晨露望着他,良久,才反问:将军和皇室有隙……是为了被鞑靼掳走的那位姑娘?周浚怒不可遏,冷哼道:那小畜生为了救人,将这些都说了出来!!他拂袖欲走,却听身后一声清音:且慢!将军,我非有意窥人隐私……只要我们人同此心!!她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心神激荡,多少年的不甘和怨恨,如同裂冰破堤一般,在心中汹涌。

周浚愕然回身,但见她素衣如雪。

曼然惆怅间,一道飒爽英气,凄烈冲天。

他若有明悟地笑了,也不追究自己女儿与爱将的叛离,转身离去。

夜风中,只留下一句——有事来我京城府邸……救醒了地上的一男一女,已近拂晓,苍穹尽头,青白色曙光隐露,晨露对着有些茫然的青年,只说了一句:她没死,在约定之地等你。

看着青年因这一句而欣喜若狂,她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周贵妃,答应你的事,我已然做到!她扶起‘辰楼’中的得力属下,发现她只是被点了睡穴,这才安心。

遥望天边,她轻喃道:快天亮了吗……不再犹豫。

她起身缓缓离去,幽深阴暗的诏狱。

被逐渐甩在身后。

皇帝清晨起身时,便听说太后身子不爽,派太医前去探视,也语焉不详的甚是吞吐,惹得他躁怒起来,太医才低语了几句。

夜见鬼魅?!皇帝有些不可思议道,眉头微微皱起。

太医有些为难地干咳了一声:太后体虚,肝气郁积,姑有此等厄幻。

那就好好用药吧!皇帝思索一阵,不得要领,便只得如此吩咐。

等太医走后,晨露由屏风后娉婷而出,若有所思道:说到太后的病,今日晨省,我在慈宁宫还听见了一桩新鲜事。

元祈颇感兴趣,便追问起来。

据说太后一夜噩梦连连,对着窗棂,连连道‘别过来……你已经死了,却缠着我做甚。

’她低低说来,话语中地阴森幽寒,如临亲境。

元祈听着她学过,只觉得一阵诡异不吉,晴天白日间,竟是从心底觉出寒意来。

他正欲开口,却听殿外一阵喧哗,秦喜将来人拦住,不一会,就进来禀道:皇上,诏狱昨夜遇劫,周贵妃一案的人犯,已是不翼而飞!元祈乍听已怒,略一思量,便看向身边佳人。

皇上看我做甚,难不成犯人是我?晨露曼然一笑,不以为意道。

元祈想起她前日求情,已生疑窦,却不能尽信,于是继续问道:可曾有人见过凶手?秦喜传来主事,一番询问后,答道:此人身着黑袍,目光如电,两鬓微霜。

元祈灵光一现,决然道:周浚!晨露微微垂首,掩住了嘴角微笑,她笑得俏皮精灵——这不大不小的黑锅,就让周大将军背了吧。

她款款而起,宽慰道:那毕竟是他部下,他潜入宫中,也并无歹意。

元祈颜色舟霁,缓缓将心中怒气压下,只听晨露悄声道:藩王们来势不善,才是心腹大患。

元祈不以为意地冷笑道:他们此次来京,私下不知已密访、议过多次!还有静王……他上次滞扣军需不成,却仍敢与藩王秘密会晤——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晨露在旁提醒道。

他们正在议论诸王,却说静王今日也来宫中,觐见太后。

他入内磕了头,太后向他招了招手,唤至身边,端详了一会,才道:瞧着瘦了不少,你府中竟没个会伺候的吗?!静王一摇折扇,笑得潇洒不羁:母后是心疼儿子,其实最近闲居家中,吃饱就睡,倒是胖了不少。

那也是你自找的!太后半嗔半怒道:你在辎重军需上下手,当你皇兄糊涂不成?静王苦涩一笑:这天底下,最不糊涂的就是皇兄了……太后见他这等微颓,心中有数,命人将自己的莲子羹拿来,问道:你今日怎么得闲进来?听闻母后凤体欠安,我寝食难安,急想着,就过来了。

太后心中暖,口中却道:你这孩子尽是甜言蜜语……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又来找你了吧?静王道:母后神算,他们有些着急了!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零五章 宝林太后凤眸半眸,悠闲地任由侍女打着罗扇,静静道:你府中人等,也未免太杂了。

安平两位皇弟,故意弄出些声势来,大约估量我上了贼船,就身不由己了。

静王一径浅笑,丝毫不以为意。

这两个东西也是不成器的!太后轻蔑地冷笑——和他们母妃一般,委委琐琐,又想学天狗吞月,把这天下都狠狠啃下一口。

静王听着太后淡漠而刁毒的评价,笑容越发深刻。

不提他们了,单说你自己……你目前有什么打算?太后转眸望向他,笑容意味深长。

静王惬意地吁了口气,仿佛被这满殿的冰爽所染,语音清凉已极:我素来是个懒散的,弟弟们有了冤屈,生出什么过激行为,我也是个懵懂。

你打算坐山观虎斗?!太后的笑意加深,不无揶揄地瞧了眼堂妹所生的这个庶子。

母后明鉴,皇兄对藩王们横征暴敛,也实是过苛,弟弟们闹一闹也好。

此时窗外日头炽热,白花花的耀人眼,直直射入殿中,却是被冰块氤氲的凉意驱走,不得寸进。

静王眼中绝然生出冰寒,让人几疑是在寒冬飘雪。

太后闻言,不再言语,这些藩王们的虎狼之心,路人皆知,静王此番,又要动什么心思呢?她微微一笑不愿再想下去,轻摇的精美画扇,在雪白面庞上留下幽暗的阴影。

罢了,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没什么嘱咐的……让皇帝受些个挫折也好。

太后的笑容,仍是往日的高华雍容,一如,高深莫测的神祇,悠闲俯视着凡间芸芸。

晨露由乾清宫返回时,却见碧月宫前车水马龙,珍品赠礼满堆廊下,她心中雪亮。

必是有湘贵人作榜样,一些嫔妃见自己圣眷深重,试探着欲来投靠。

这些人虽然位份不高,却是怠慢不得的,她由侧门而入,吩咐迎上前来的涧青道:都有哪些人来了?涧青报上诸位嫔妃的名号,她们或是亲来拜望,或是谴人送来厚礼,都是口称:为娘娘千秋纳福。

她微微纳闷,看着涧青道:你跟他们提过我的生辰?那日夜宴,奴婢告诉过杨宝林,下月十二,是您的生辰吉日。

涧青笑得慧黠,仿佛在惊叹宫中传言之快。

晨露回发嘉许眼神,扫视着那些珊瑚珠玉,丝缎锦绣。

感叹道:世上果然多有锦上添花,少见雪中送炭。

涧青插话道:人情世故,本就如此,锦上添花能让她们借力上青云,何乐而不为?雪中送炭只是平白添了晦气,谁肯做傻子?晨露微微一笑,不以为忏:我保她们荣华富贵,她们以我马首是瞻,想得倒是好啊!她瞥了眼各色珍玩。

没有丝毫兴趣道:你挑出几样来,分给大家。

其余按来处造册存库——下次转赐给这些娘娘,也就罢了!涧青答应着,又道:几位娘娘还在前殿等着……晨露点头,转身换了身衣裳,便在宫人簇拥下,驾临前殿。

杨宝林正在侧身低语,但见珠帘微闪,晨妃在宫人的随侍之下,款款而入。

她一身碧衣纱裙,乌发挽了个如意髫,以几点珠花零散点缀着,明月一般的宝钗,斜斜插于髫后,摇咽间,神光潋滟。

她面容清秀素洁,脂粉不施,整个人透出雪玉般的晶莹光华,仿若天人。

此时此刻,便是暗中腹诽她容貌的嫔妃,也不得不承认,晨妃气度绝佳,使人望之心惭。

娘娘真是神仙一般地人物。

杨宝林望着她,由衷叹道。

宝林姐姐说笑了,我生就粗陋盗窃,哪比得上各位国色天香。

晨露朝众人点头寒暄,很是友善,丝毫不曾有倨傲的意味,众人见她平易可亲,心下暗自欣慰。

杨宝林原是齐妃的心腹,在宫中人缘不错,她率先开口道:下月便是娘娘生辰吉日,姐妹们一些薄礼,实在不成敬意,还请娘娘笑纳。

不过小小生日,无足挂齿,姐妹们平日月例并不很多,这次却是为我破费了……晨露说完,唤来涧青,道:把我给各位娘娘备下的见面礼取来!不多时,一只只小木盒便依次放于眼前小银几上,有人禁不住好奇,轻轻打开,但见宝光闪烁,知非凡品,于是一齐大惊。

晨露面上淡淡,并无半分自矜,闲谈间,提到湘贵人终于得见亲颜,不禁又是唏嘘:姐妹们都离家好几载了吧……众嫔妃都是黯然,她们的家人虽然几月探视一次,可终究离家太久,颇为思念。

姐妹们不似我这等孤苦伶仃,都有长辈在堂,我打算启奏皇上,让大家都能归宁省亲。

一阵低呼从席上纷起,众人又惊又喜,疑在梦中。

晨露看在眼里,并不再说,只是问了问在座几人家中的情况:母亲身体可好,父亲兄长任职袭爵,有几个弟妹等等。

众人见她问起家人官职,无不抖擞精神,郑重以告,晨露暗中记下,道:说起来都是帝家亲眷,皇上若能照顾一二,也是好事。

她这若有若无的一句,让嫔妃们在瞬间眼睛一亮——这可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啊!半日闲谈后,众人起身辞去,杨宝林却有意走在最后,目光微微示意。

宝林姐姐你且留一下,齐妃的身后事,我要请教一二呢!晨露不动声色的找了个理由,将她留下。

宝林,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杨宝林咬一咬牙,郑重跪下道:娘娘,我们几人实在过不得了!!她细咬银牙,花容惨淡,珠泪扑簌而下,已是哭得梨花带雨.第五卷 第一百零六章 梦华你有什么委屈,且起来说话!晨露微微示意,一旁的涧青便将她轻轻搀起,劝慰道:宝林娘娘有什么冤屈,不妨跟我家主了细说,有她做主呢!杨宝林抽噎着,这才说出了原委。

原来她居于云庆宫南侧殿,素来与齐妃交好,是她一党中的心腹,她性格活泼爽朗,在宫中人缘也不错。

谁料齐妃忽然薨了,树倒猢孙散,她们这些依附于齐妃的,便蓦然没了庇护,只能自叹命苦。

天有旦夕祸福,这也罢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云萝仗着皇后的宠爱,居然欺到人头上了。

杨宝林说到此处,黯然叹息道:也怪我当初性子急,当年她还是一介婢女时,齐妃要谴她去浣衣局,我在旁冷笑着说了一句:这等狐媚欺主的,就该打了撵出去……晨露当初也是云庆宫中一员,一听便是心中雪亮,道:你那时刺了她一句,也难怪她耿耿于怀。

杨宝林又是低泣:她若是要报仇,只管来找我便是,可她仗着皇后娘娘撑腰,居然到云庆宫来耀武扬威,说要让我们全宫上下,都知道她的厉害……她偷偷瞥了眼晨露哽咽道:她还说,皇后将云庆宫赐给她,不会容许那等低贱草莽,前来鸠占鹊巢。

晨露心下冷笑,面上丝毫没有怒意,只是淡淡道:小人得势,自古如此,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杨宝林扶着小几,又是颤巍巍跪下道:我们云庆宫现下无人主掌,只得任凭欺凌,臣妾斗胆。

请娘娘尽快搬入,我等才有主心骨啊!晨露微一沉吟,笑道:这都是皇上的决定,我等怎好干涉?不过,云贵人也闹得太不象话了,我定要提点她一二。

全凭娘娘做主了。

送走了杨宝林,已是傍晚时分,归巢的鸟鹊在窗外轻轻呢喃。

杨柳翠碧。

在晚风中飘摇,驱走了暑气,只剩下淡淡花香萦绕。

晨露摘下一枝柳条,在纤纤素手中把抚,编折。

你看杨宝林的话,有几分真假?她问涧青道。

杨宝林不是蠢人,她该知道搬弄是非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云贵人定是那般诋毁过您,她才能理直气壮来告状。

晨露抚弄着青翠柳叶,安祥浅笑道:云萝这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有皇后在后撑腰,而皇后,不过是把她当作试探的棋子——坏了,随时可以换过。

她眼中没有嘲笑,只是怜悯和无奈。

我若是要在宫中立威,倒是可以拿她来杀鸡儆猴。

金黄色的夕阳照在梳妆镜上,漾出散乱细碎的光点,照得她的面容如同梦幻。

元祈到得碧月宫中时,已是月上柳梢,一盏盏宫灯在廊下随风轻舞,精美雅致的浮绘,在火焰映照下,栩栩如生。

他进得寝殿,却发现佳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编着柳条。

残落凋零的柳叶,只能用‘蹂躏’二字来形容它的待遇。

似圆非圆的形状,让人实在猜不透它是何物。

你在做什么?元祈蹑手蹑脚走到跟前,才突然出声。

晨露的声音透着懊恼,她眉头微微蹙起,仍在和凋萎的柳枝奋力斗争着。

元祈再也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不由分说,接过柳枝,三两下,一只圆润亭亭的柳冠便呈现眼前。

晨露定睛一看,也是忍俊不禁,有如满室繁花一齐绽放,清爽畅美,使人目眩神醉。

元祈在灯下呆呆看着,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她半天,他才惊觉问道:你笑什么?晨露但笑不语,指了指柳冠结处,元祈细细一看,哑然失笑——又是一个蝴蝶结!皇上的手艺,确实比寻常宫女还好!晨亍轻笑着,用他自己的话来揶揄,元祈又笑又恼,终于忍不住,也大笑着自嘲起来。

两人在灯下共坐,清凉夜风从窗外拂入,带来馥郁幽甜的花香,谈笑晏晏间,有一种朦胧温情,如细雨润物一般,慢慢生出……许久以后,皇帝想起这一幕,仍会情难自禁,顿生怅然,只觉人生繁华若梦,却最是难挽,旧日岁月。

同一片夜空下,慈宁宫中,却是冷肃寂静。

太后有些昏沉地凝视着窗下,银白月光照耀下,那重染裙裾,如烟云一般侨民飘摇,由模糊而逐渐鲜明。

你……又来了!太后微微战栗,几乎是愤怒的,低喝出声。

那宫装女子,于氤氲中飘然而逝,那一张冷笑着的面庞,逐渐回转——这次是你?!太后凝视着,与上次迥然不同的容颜,全身都笼罩于寒气中,牙齿微微发颤。

那女子越飘越近,惨白面庞上,逐渐化为一丝诡异悲苦——堂姐……恍惚间,那女子悲切低呼,你也来缠我!太后咬牙道:我难道还惧你不成?!那悲苦面容,仿佛被激怒,扭曲怨毒之下,化为狰狞,飞扑而上——太后肝胆俱丧,大叫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她微微喘息着,接过侍女奉上的清茶,只觉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大暑之日,竟是遍体冰凉。

三更的更漏声传来,太后打了个寒战,披衣起身,不敢再睡。

廊外,一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伏身窗下,窥视着殿中的一切。

看着这一幕,她满意地笑了,正要起身,给碧月宫中发出消息,却见宫灯尽头,有一道人影一闪,便消失于黑暗中。

是谁?!她惊疑不决,半晌,才转身而去。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零七章 匣剑昭阳宫中,皇后凤体已然大安,这一日嫔妃们按时前来问安,赐座后,众人依次坐下,皇后虽仍是面色苍白,眉目间却颇见神采,她端坐正中,自矜地微笑,直到瞥见右端椅上的人影,一双眸子才不易察觉地闪过阴霾。

她眼中波光闪动,却终是平静下来,只是温文笑道:这些时日我病卧不起,倒是偏劳妹妹了。

她声音温婉亲切,语调诚挚,下首的云萝听见,却没来由地激灵灵一个冷战。

晨露以瓷盖轻错茶盏,任由清香在指间萦绕,一截白皙晶莹的玉臂,由月色寒绢中露出,映着碧色剔透的翠镯,让人目眩神醉。

皇后娘娘太过缪赞,宫中诸事祥和,我不过依例行事,哪有什么功劳了呢!她微笑着,仿佛浑然不觉殿中的昏暗,那一笑便如同晨曦皎月一般,让殿中明亮耀眼。

皇后凝视着她,一丝痛恨宛如流光水逝,下一刻便化为常态——晨妹妹不必过谦,你夙日辛劳,宫中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皇后一径夸赞着,云贵人却是心领神会,插言轻笑道:是啊,姐姐一心操持宫务,还要连日伺候圣驾,难免劳累啊!只叹我们太清闲了,也不能为——她正要再往下说,却被晨露淡淡瞥了一眼,顿时僵于当场,檀口微颤,再说不出一句。

那幽黑眼眸中,平静中生出诡谲,寒光冰雪一般,沁入骨髓。

云萝贫贱之时,便是对着跋扈威仪的齐妃,也能莺舌糯语,巧言机变,此时受此这淡淡一瞥,竟如浑身都浸入冰水之中,颤栗莫名。

皇后不动声色,和缓道:晨妹妹夙来勤勉,自不必说,后宫姐妹们亦是齐心协力呢……这阵宫中很是平晏,我都要一一谢过的。

众嫔妃连道不敢,这一片紧绷气氛,才堪堪带过。

众人对坐品茗,说不多时,便要离去,仍是按位份高低,迤逦而出。

众人退出中庭,这一列的安稳却被打破——只听一声惊呼,不知是怎么回事,云贵人与杨宝林跌至一团,但见绢裳散乱,钗环委地,两人都是穿着小巧绣鞋,这一跌一时也起不了身。

侍女们慌忙去扶,杨宝林一边起身,一边星眸含怒,忿忿道:什么眼神,竟踩住我的裙角!!另一边侍女却发出一声惊呼,云贵人酸软在地,面如金纸,身下赫然是一滩鲜血。

白炽日光耀入庭中,那殷红一滩,在地上淹流渗入,格外触目惊心。

众人一阵晕眩,齐齐倒抽了口冷气。

一旁随侍的昭阳宫掌事,已是煞白了面孔,跌跌撞撞返身入内去报——皇后娘娘——太医急急赶来,仔细诊脉后,面色也变为苍白,他颓然起身,摇首不语。

皇后急得凤眸含泪,也顾不得礼仪,挣脱了宫人的搀扶,上前两步道:到底怎样?太医俯身将金针拔出,云贵人仿佛从晕厥中惊跑,却复又昏睡。

启禀娘娘,云贵人有孕半月,只是胎儿尚小,并未依附,这一跤摔了,已是回天航乏术……老太医微捻胡须,亦是噤若寒蝉。

皇后一声惊呼,刚痊愈的身子仿佛弱不禁风,摇摇欲坠,一旁宫人齐齐搀扶,这才缓过劲来。

这让我怎么对皇上交代?!她近乎悲怆地低喊,旁人闻之鼻酸,不禁为了恻然。

皇后心灰意冷,扶着侍女正要离去,却突然想起一事——速将杨宝林与我拿下,脱簪去服,押往永巷!她厉声喝道,双眸中几欲喷出烈焰。

这事也太过突兀了……晨露回到碧月宫中,换上云裳常服,持一柄绢扇,在窗下轻摇。

她想起方才一幕,心中有说不出的蹊跷。

事出突然,众人都已慌了手脚,纷扰混乱中,她移步上前,端详了许久。

那一滩幽紫血迹,在烈日下闪着妖异的光芒,淡淡血腥弥漫……她仔细回忆着,隐约有些头绪,却并不能理清。

正要再想,却听廊下有人通禀道:慈宁宫中来人,太后娘娘有旨,请众位娘娘前去一叙。

来得真快!晨露柳眉一跳,眼中锋芒微现,终化为幽静浅笑,飘然出尘——帏灯匣剑吗……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零八章 套中太后微微有些疲倦,眼角略见青黛,显然是夜间睡眠不佳,她看看皇后,并不言语,直到后者受不住,才收回自己的凌厉目光。

你又是自作聪明!母后……皇后微微娇嗔,见太后不为所动,心下暗恨,口中叹息道:儿臣执掌这凤印,简直是如履薄冰,母后再这般对我,我真是没法活了……她仿佛被自己的话引动衷肠,眼中盈盈,几欲滴下珠泪。

你想杀鸡儆猴,也没什么不对……太后瞧着她,又是怜悯,又是厌烦,耐着性子道:可你仍是不见长进,用这种手段,若是被拆穿,怕是你面上也不好看!皇后微微一笑,以绢帕轻拭眼角,道:母后不必担忧,我早有准备,什么蛛丝马迹,也不会让那小丫头窥见……她说到最后,几乎由贝齿一字一句迸出,那份阴森怀恨,在殿中弥漫,更映得她双眸幽深。

太后见她如此执念,无奈摇头,也还击劝。

母后,您且瞧这一幕好戏吧……皇后弱柳扶风秀起身,唤人取来太后惯用的琉璃盏,又让自己的侍女将朱漆百凤食盒打开,但见一只水晶杯中,满是洁白晶莹的奶乳。

此物最能安神,母后晚间睡眠不佳,不妨试试。

太后眉头轻蹙,不悦道:我最不爱牛羊乳的腥膻。

皇后婉约笑道:这不是牛羊的乳汁,而是我谴内务府好起来的健妇所出,最是滋补养颜,安神静心。

太后面色稍霁,却又皱眉道:让产后妇人骨肉分离,这是有违天道吧……皇后扬面一笑,漫不在意道:所谓天家威仪,乃是以天下奉养我等,区区几个小家小户,若能换得圣母安康,也是他们的福德!太后听着,不再反驳,只是顺水推舟道:虽说如此,却也是伤阴德的,也罢,你多赏赐几个,也够她们受用不尽!她凝视着杯中乳汁,这才有了些笑意:你倒是有些孝心……真有安神之效吗?她想起夜间梦魇,那亡魂的阴冷黑瞳,诡谲笑意,忽尔巧笑倩兮,忽尔凄厉低呼,全身便是寒毛直竖,眼神也一阵迷茫……母后……母后?皇后在旁呼唤,才让太后神志一清。

母后,她们已经到了,正在廊下候着——我瞧您确实是精神不佳,且宽心高坐,看我将这一出戏演完吧!皇后自得一笑,曼声道:宣她们进来!众人进入殿中,见太后一脸漠然,正在用银匙小品饮着什么,皇后一身雪绸宫装,透出潋滟凤纹,在昏暗中,灼灼生辉,更映出她高华灿然。

晨露眼中一丝嘲讽,更加确定,此事另有蹊跷——她若真是忧心如焚,又怎会有此闲情逸致?她前世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皇后身上的衣料,乃是南越国以秘法织成的‘千帜雪,’看来不甚起眼,却是无上轻软,能在暗中生辉,遇为不破,一年中,也不过能产一匹。

一个焦急无比的人,会在这等关头,换上此等华服?简直荒谬……她掩下唇边冷笑,微睨着上首两人,静观她们有何动作。

只听太后干咳一声,缓缓道:我也老了,素来不太拘管你们,只想着能含饴弄孙,有什么参差,好歹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众嫔妃见语气淡然,越发惊心,齐齐敛容受教。

可你们,偏要让我心愿落空啊!太后说道此处,对着皇后道:梅贵嫔的畅春宫中,要让太医日日请脉,有什么不妥,我惟你是问!皇后躬身听完训诫,丝毫不敢辩驳,只听得花容惨淡:儿臣明白——已经没了一个,梅贵嫔腹中的是皇上唯一的骨血了!太后哼了一声:你执掌后宫不力,回去也该好好思过!发作了自己的侄女,她转过头来,冷冷扫视着阶下众人。

殿中空气,顿时僵硬阴冷起来。

云贵人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声音并不甚高,字字传入众人耳中,格外清晰。

她目光凝视一处,沉声道:杨宝林,你来说说。

杨宝林已是神志错乱,听得自己名字,身子一颤,险险昏厥过去,强撑着上前跪了,禀道:臣妾实是不知……你不知道?!皇后在旁听得真切,以扇掩面,冷冷一笑:当时所有人可是看得真真的,你和云贵人摔成一团——怎能说不知呢?!杨宝林但觉委屈难当,哽咽道:她眼神不好,一脚踩了我的衣角……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零九章 惊破太后径靠着那只五色鎏金的瓷枕,并不说话,殿中寂静得可怕,连衣袍的摩挲声,都几乎可听见。

皇后正襟危坐,听着杨宝林哭诉,眉头微微皱起:若是云贵人踩了你的衣角,措不及防之下,摔得最重的应该是你,可如今,却大不一样啊……她端详着杨宝林,略带嘲讽的眼光,在她水滑润泽的鹅蛋脸上停留了一阵,神色间,已是带出不信的矜怒来。

杨宝林见十几双目光齐齐扫来,有疑惑不解,有担忧恐惧,更有那幸灾乐祸的,她一时心乱如麻,朱唇微颤,却是无从辩驳。

她乃是待罪之身,簪环已褪,只着一身糥色单裙,映得玉容惨淡,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劲头,已是荡然无存。

原以为能安生养两日病,如今出了这等大事——皇上于子息上头颇是艰难,云贵人这事一出,真不知他作何是想!皇后沉痛叹息道,引来一阵或真或假的唏嘘,她抿了口茶,才缓缓道:杨宝林,你所说的,本宫实在不能置信,在水落石出之前,倒要委屈你几日了!她雍容示意,便有一干宫人宦者上前,皇后指定了杨宝林,冷冷道:杨宝林谋害他人,更是殃及皇嗣,将她带往昭狱中,仔细讯问——务必寻出,是谁胆大包天,指使她如此作为!她在最后一句上,微微加重语气,已有心思敏锐的,听出了她弦外之音。

晨露微微笑,她丝毫不见焦躁,只是在旁淡淡加了句:如今真相未明,她毕竟是皇上亲封的宝林,贸然刑讯,怕是不妥……皇后睨了她一眼,以为她是胆怯退让,更觉快意,悠然笑道:晨妹妹真是谨小慎微,这点子事,本宫就能做主,何必惊扰圣上?!晨露微微一叹,款款起身。

宛如池中清茶浮摇:皇后圣断。

本无我等置椽之地……她上前辞去,道:两位娘娘,恕我御前失仪,这几日甚是疲倦,这便先行告退了……说完,朝着众人微一点头,转向径自去了。

一阵窃窃私语。

仿佛从深渊中暧昧浮现,众人眼见她不顾而去,既是佩服,又是胆怯,惟恐皇后大怒之下,将气撒在其余人身上。

皇后见她如此不留颜面,气得面容煞白,全身都微微颤抖。

她正要发作,却觉太后伸手轻轻一掐,顿时醒悟过来——此时自己站定了大义立场,冠冕堂皇地从杨宝林身上追查,才是正理。

若是跟她纠缠这些礼仪细节,怕是皇帝又是以为后宫争风,不免偏袒宠幸。

她打定了主意,很有涵养道:晨妹妹多日辛苦,身子不适。

将养几日便好……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少出些,我们才能好生休养……她以猫戏鼠的目光,微睨着杨宝林:你罪过不小,可这等大罪,却非你一谋划得来,若能供出主谋,我可以酌情轻饶。

她满以为杨宝林会痛苦哭求,却见后者眼神游离,仿佛若有所思,不由泄气,拂袖起身道:太后娘娘也累了,各位也散了吧!皇帝驾临皇宫时,事态已然平息下去,杨宝林被禁于诏狱之中,管事未敢用刑,便接皇帝谴秦喜传来的口谕:在他裁决之前,不得滥用私刑。

碧月宫中,元祈倚着梨花长椅,面色阴沉也罢,这样的后宫,朕原本也未曾想顺利诞下皇子……梅贵嫔腹中,可还有您的骨肉呢……晨露从旁宽慰道。

哼……元祈颓然冷笑:那孩子,是太后和皇后的有力筹码,她们怎会容它出事?!晨露一听,便知道他对梅贵嫔和皇后的盘算,心中亦是雪亮。

这次你也在现场,可曾看看出什么来?元祈有些疲惫,轻轻问道,几乎不抱希望。

此事有些蹊跷,杨宝林确系索然索然无辜。

晨露微微叹息,加了一句是冲着我来的……元祈瞬间明白了其中诀窍,他已怒无可怒,只是轻轻道:朕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他说完,蓦然起身,却被晨露制止道:此事我尚能料理,不需惊动你出马。

她细细思索着,眼前浮现了那探鲜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一时说不上来。

朕做主,把杨宝林放出来吧,她族中也是清流世宦,明知她不是凶手,还这么羁押着,若是她一个想不开……这倒不用担忧……晨露微笑着,想起方才,她往外走时,裙幅磨擦时,她扔在扬宝林掌心的纸团——上面只有四字:稍安静待。

送走了皇帝,涧青匆匆报来:慈宁宫那边,雅儿传来消息,有人与她一道,窥视太后寝居。

晨露柳眉微动:看清是什么吗?涧青摇头,上前替她褪下宫装,却不急于穿衣裳,而是取过一罐伤药,道:上次划的那道伤口,快结痂封口了,最后上一次药吧!她回忆那次,冰琅事件的凶险,心有余悸道:幸亏您及时,把血逼出……那么多血,溅成一片——她正要说下去,晨露却是一惊,电光火石间,她被这无心之语点破,恍然大悟地站起:原来如此!!对着涧青不解的目光,她道:我那日的血是什么模样?开始是青黑色的,后来便是鲜红的了……毒清空后,您才点穴止血的。

新鲜的血液总是嫣红……你说的正提醒了我:云萝她是在假装——至少,她并非小产出血!大凡妇人小产,因是胎儿化形,血中都带有淤紫,可云贵人的,却是嫣红鲜明的一滩,这根本不合常理……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章 交锋那么,云贵人的小产是假装的。

涧青惊诧无比。

十之八九有诈……皇后这是冲着我来的,杨宝林受此严惩,若我不能保她平安,今后,便再无人敢投入我这一边了。

晨露想起皇后那含笑的眼神,不由莞尔:她口口声声供出主谋,却是想把这盆污水泼在我身上。

那么,您要如何应对呢!涧青微微好奇,不禁问出了心中所想。

晨露悠然轻笑,提起漆盘中的冰镇葡萄,檀口轻启,含下一颗,举止间,颇见潇洒。

皇后这等伎俩,还不够老辣……她意态闲散,仿佛智珠在握——明日,再去一趟昭阳宫吧!翌日的晨省,因着云贵人之事而暂时休止,昭阳宫中失却了往日的热闹气派,宽敞的殿中空旷寂静。

晨妃来了?!皇后正看着御医为云贵人诊脉,闻听通禀,有些不可思议地冷笑道:她来做什么?晨娘娘是来探视云贵人的。

宫人怯怯回道。

请她进来吧!皇后端坐如仪,加了一句道:只是云贵人心中苦闷,若是有什么失礼,也只能请她海涵了!她目视榻上,宁蓝鸾凤绸被覆盖下,云贵人微微睁眼,与她四目相对,默契自生。

晨露在宫人导引下,进入内室,珠帘未揭,便闻得一阵药香馥郁,烟雾朦胧中,皇后端坐床前,正以绢帕擦拭云萝的额头。

一阵厌恶的冷笑从心中泛起,晨露压下心思,与皇后分宾主落座。

晨妹妹莫要见怪,我不放心云萝这孩子,所以接来亲自照料……皇后说着,几欲落泪:这孩子命数不好,好容易怀了龙裔,却遭此暗算……晨露听得暗算两字,眉间闪过一丝冷戾,她耐着性子问道:御医怎么说?受创过重,别说胎儿,连大人都是性命堪忧!等的就是你这句!晨露及时接上道:我于医道也微有涉猎,能否让我察看一下?皇后楞,仿佛早有预料,雍容笑道:那就偏劳妹妹……晨露眉心生出阴霾,这次的谋划,如此周全么?!乾清宫中元祈早朝过后,便取出古谱,喝着茗茶,对着棋盘独自思索。

瞿云奉他之命,率领‘暗使’中人,昨日傍晚,便离开了宫中,外出办事。

没有对手的打谱,分外寂寥,元祈想起碧月宫中,那珊瑚金钩下,朦胧晶莹的鲛珠纱帐,温文淡雅的沉香,以及那佩剑而行,皎如曦月的佳人,一时心旷神怡,轻轻叹息。

天可怜见,别人以为他芙蓉帐暖渡春宵,却不知佳人有如高岭冰雪,不容轻亵,他心仪之下,更是不忍造次,外间虽有个‘专宠’的名声,却是分榻而眠,实在光风霁月已极。

她今日要去昭阳宫中,面对那重重陷阱……虽然知道她睿智天成,却忍不住有些担忧——皇后的语意,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目标,究竟是……他正在怔忡,却听秦喜有些慌乱,气喘吁吁奔至殿外——皇上,昭阳宫那边……他急得喘不过气来,皇帝忧心如焚,断喝道:究竟怎么了?!云贵人她……她……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一章 荒谬秦喜颤声道:晨娘娘前去探视,不知怎的,云贵人她……居然好了!他不知是惊后四是疑,说来有些语无伦次.元祈听得直皱眉头,微愠道:妇人小产之难,又怎么会好了?他想起昨夜晨露所说,心中也生出疑惑,起身便往昭阳宫而去.昭阳宫中,一片宁静祥和,皇帝急急入殿,却见殿中气氛凝滞诡异,云贵人双目红肿,却居然静坐高椅之上,端着一盏杏仁酥小口喝着,衣衫稍见凌乱,神态举止间,茫然呆滞.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目视皇后,见她端坐有如泥塑木雕,瞳仁中光芒复杂.这到底怎么回事?!皇帝略带些明了,又有些疑惑.皇上,所谓庸医误人,自古如此,更有人见风就是雨,乍惊之下,才引起昨日骚动.晨露在旁缓缓答道,她端详着檀木雕花椅的纹路,似笑非笑的微讽道.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她看了看皇帝,嗫喏道:云妹妹未曾有孕……御医呢?!那日在场的证人呢?!皇帝气的发昏,只觉得这一场儿戏,简直荒诞,他怒极反笑.云萝这孩子体质孱弱,碰撞之下,当日伤口崩裂,鲜血淋漓,她自己也生出误会,臆乱幻觉之下,真好似自己腹中有胎而夭折……皇上且恕我照顾不周……皇后哭得哀怨,以袖掩面,众目睽睽之下,只觉无地自容.皇帝听着更觉蹊跷,正要开口再问,却见晨露漫然一笑,使了个微妙的颜色,飒然起身道: 我要回宫了……皇上的辇典送我一程如何?两人携手齐出,不顾身后云萝木然低泣,皇后颓然跌坐,满面怨毒.皇帝步入中庭,但见满院垂柳繁华,素雅馨香,想起与皇后旧日嬉戏其间,那般的脉脉温情,不禁嗟叹道:芙蓉如面柳如眉……下半句,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物是人非,他又如何去对景垂泪--那个月下柳梢头,把臂盟誓的女子,已然被这万千宫阙扭曲,不复从前.皇帝心中涌出淡淡疲倦,身后殿堂,分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元个数重--它不想回身,亦不想记起那些甜蜜过往.是朕太天真了……他低喃道.是在说皇后吗?清冷的声调,仿佛珠玉落地,却偏偏带着微妙的暖意.晨露与他并肩站于树下,仰望着绿阴中点点金斑.皇上明白了吗……朕只知道,这是皇后使的手段……元祈静静的说道,对自己的结发中宫,他已是心灰意冷.他侧视晨露:你今日用剑了?由何得知?剑鞘.晨露瞥了一眼自己的佩剑太阿,将长穗拂整,轻轻地,说出一句--她微微眯眼,想起晨间那幕……她正欲近前,一探究竟,却见皇后胸有成竹,命人将帐帘轻启,云贵人面色惨白,青白交加,呼吸间,颇是微弱.杨宝林如此狠毒……听说晨妹妹与她交好?皇后在旁问道,语声幽幽,意味深长.晨露正欲取腕把脉,闻言心生警兆,再一端详云贵人,却见气息渺渺,简直就要闭气过去.好一个毒计!她柳眉轻扬,长袖一拂,再不去为云贵人把脉,而是取过涧青手中的太阿,沧啷一声,拔剑出鞘.晨间的日光金灿,照于雪亮的剑身,锋芒不可逼视.晨……晨妃,你要做什么?!皇后雪白面孔变为铁青,她惊恐不已,踉跄着后退,一不小心,踩着自己的裙幅,摇摇欲坠.周围宫人大吃一惊,门外侍卫正欲进入,被晨露目光一扫,顿觉重如泰山,一时不敢行动.皇后稍安毋躁,我这就来为云贵人治病.晨露莞尔一笑,任由日光照耀全身,她神情凛然,如冰雪一般高远,微笑中,却另有一种嘲讽.治疗……?皇后仿佛不能反应,只是机械重复着.今日云萝险些丧命于我剑下.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二章 宝座宝剑在纤纤素手中,嗡嗡轻颤,仿佛灵性天成,正在抗议被用于此种场合。

但见雪芒一闪,白刃挥了个剑花,有如毒蛇一般,朝着云贵人咽喉而去。

这一下看似迅疾,却是刻意放慢,众人齐齐惊呼一声,却都是弱质女流,谁也不敢上前拦阻。

宛如流光,让天边烈日都为之失色,这一剑,逼退了整个殿堂的阴沉晦暗。

云贵人一声尖叫,竟也不再气息奄奄,由床上跳起,拖曳着纱绢中衣,赤脚踉跄着闪避。

云贵人不过是思虑过甚,几番臆想之下,又乍见出血,就以为是小产之难——人在危急关头,才能真正发现,自己是安然无恙的。

晨露笑得冷冽,调侃道:云贵人,你跳起身来,很是灵巧敏捷,可见身体安康,真真可喜可贺。

云萝大窘之下,又是大惊,此刻再躲回床上装娇弱,也不能够,她浑浑噩噩,任由侍女帮她披上外袍,一时楞在当场。

皇后娘娘素来菩萨心肠……如今云贵人无事,您应该欢喜才对……晨露冷冷一笑,一派悠闲从容。

皇后与亲信面面相觑,神色变幻,咬牙不语。

元祈静静听着,俊逸面容已成铁青。

后宫争夺,素来如此,也没什么好恼怒的……晨露宽慰道。

什么思虑过甚,几番臆想……这两个蛇蝎毒妇,你还给她们台阶下……元祈叹息道,声音倦冷,却带着淡淡的愧疚。

皇后是冲着我来的,杨宝林与我走的稍近,便遭此横祸——若是揭穿她们,皇上难道能下诏废后?!晨露与他对视,直问之下,毫无顾及。

你说的对,朕不能废了她……皇帝口中苦涩,如含了一枚青榄,一丝一脉,却是深沉之痛。

这几日,朕为了藩王之事,夙夜辛劳,可后宫之中,却仍是不给朕省心——朕真是有个好皇后!!他想起前廷之事,心中更是郁郁,低下头来,仿佛不胜疲倦。

一双青葱玉手,将他发间的金冠扶正,那份细腻温暖,让他愕然抬头——晨露迎风而立,正含笑凝视着他。

何故作此颓唐之态?她柳眉一扬,道:男子汉大丈夫,遇到这点事情,便要长吁短叹吗——这世上,有哪几人能富贵悠闲,又妻贤子孝??她尖锐一句,如当头棒喝,把皇帝从消沉中震醒。

他苦笑道:还以为你会安慰朕呢?晨露微睨他一眼,道:若要如花解语,皇上只管去后宫中找,不胜繁多,各个都懂得温言安慰……可她们都不是你……元祈温柔凝视着,伸手将她鬓间乱发拂齐——她们,都不是朕心系之人!两人边走边说,早已将辇舆抛至身后,侍从们见两人并肩而行,气氛融洽,会心一笑之下,只是远远跟着,并不走近。

此时绿荫翠眩,日光照人,微微炽热,清风拂过,使得人心也悄然发烫。

慈宁宫中,皇后一脸晦涩不甘,坐于太后下首,静听训诲。

太后慢悠悠喝了口乳酪,冷笑着数落:我跟你说过,此事太过惊险,几同儿戏,你不听我言,这次出了个大丑,却要怎生了结?!皇后硬着头皮,强辩道:晨妃只是说云萝思虑过甚,几番臆想之下,误以为小产……太后看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你仍是个懵懂——这样的话传出去,谁人不知其中奥妙,你这个中宫,不知要受多少嘲笑……她尖刻的下了断言:我也没曾指望你能成器,你在后宫中捣鼓这些,废了多少精力?却不知朝中风云变换,我林家岌岌可危了!皇后受这一吓,站起身来,颤声道:母后?!太后看着她,幽幽道:你可知,藩王们为何在京中滞留不去?!皇后微带惊愕,想了一想,道:是为了多争些封地?!女人之见!太后不屑道,凝视着侄女,冷笑道:他们是看皇帝的宝座太高,想捋低一些!什么?!皇后大惊失色,遍体生寒。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三章 月末太后不去看她,手中银匙轻轻搅动,任由雪白晶莹的玉乳回旋翻转,她凝望着虚空之中,缓缓道:以安王平王挑头,藩王们群起应和,这股暗流,正在朝野涌动,他们所图非小。

皇后稍稍宽心,嘲讽道:那两位王爷本就是妾妇所出,如今也不知收敛吗?太后面色一黯,眸中冷光大盛。

他们倚仗先帝的宠爱,又何曾将我们母子放在眼中?!她想起先帝时日,那两个出身微贱的妃子,心下一阵厌恶,紧拽了手中绢帕。

皇后察言观色,宽慰道:先帝心中,还是最疼母后,两位王爷小小年纪,便被驱逐到了封地上——先帝的心思,不言自明。

她自恃此言妥帖,却不料太后眉宇间一阵冷怒,太阳穴边突突直跳,皇后慌了手脚,唤来侍女为太后按摩心口,她半天才缓了过来。

你以为……先帝是偏宠我们母子?太后躺在榻上,雪白的面孔,掩映在昏暗中,她轻笑首问道,笑声清脆,有如雪珠落地,却是格外幽冷森寒。

皇后觉出不妥,敛眉垂手,不再开口。

太后以扇掩面,姿态娴雅从容,她冷笑着,仿佛格外欢畅:先帝元旭……她从唇齿中轻吐出这个称呼,仿佛情人间炽热的呢喃,又仿佛生自幽冥的怨毒——他生怕那两个皇子遭遇不测,才让他们早早就藩……他可真是疼惜我们母子啊!!她一字一句的轻喃,皇后一触她那幽寒眸光,不觉打了个冷颤,心下为这秘辛而暗自惊诧。

世人看我们高高在上,风光煊赫,却不知道其中有多少辛酸……太后叹息着,继续道:别说我这两个庶子,就是我嫡亲的弟弟,你的伯父襄王,也很不安分啊……皇后一听之下,才知她先前说的,林家岌岌可危,是何涵义了。

太后显然一叹,冷哼道:都这么着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

以为我老了,就不中用了吗?她尖细的指尖,在扇柄上划过了一道刻痕:大家走着瞧罢……平王的使者来时,静王元祉正拈着一颗苊,凝视着池中清荷,怔然出神,对弈的师爷小心一揖,提醒道:王爷?静王俊美的面容上生出一抹阴戾而不易察觉的冷笑,他伸手拂乱了棋盘,起身道:什么风,把四弟都吹得露面了?师爷道:平王狡诈,王爷不可等闲视之。

静王洒脱一笑,由绿荫中幽幽道:本王也不是易与之辈。

使者跟着引路的小厮,穿过中庭,绕过几重琼楼玉宇,才来到园中。

此时正是午后,此园却是青翠欲滴,满目清幽,绿树藤萝之下,有隐隐绰绰的光斑投下。

却不觉炽热,静王倚坐树下,正凝望着一池清荷,悠然品茗。

使者初次见到静王,却见他慵懒乘凉,似乎并不以为意,不觉微愠。

沉声道:我家殿下谴小人前来,给静王千岁请安!静王随意挥手叫起,笑道:在我园中,不必拘礼。

他微微示意,便有从人流水一般呈上冰镇的食盒,使者也不推辞,微微就唇,却觉冰凉沁骨。

夏日炎炎,殿下深居简出,如此闲适悠然,真是连神仙也望尘莫及……使者啧啧赞叹着,终于把话题转回自己的来意:我家殿下却是素日心焦,如履薄冰啊!静王微笑着倾听,淡淡道:心静自然凉,四弟未免太过焦虑了!使者扑哧一笑,迎着静王目光,毫不闪避道:这便是王爷您地见识了吗?静王森然道:你好大胆子,在我园中,也敢如此放肆么?使者一揖及地,道:小人岂敢,王爷智者秋千虑,必有一失,小人因有此笑。

哦……愿闻其详。

王爷认为自己进可火上添油,退可隔岸观火,是以安之若饴……可我家殿下,却有两句话,要带给王爷。

静王眸光微微闪动,只听使者轻轻道:圣人有嗣,社稷序传……今上若是诞下皇子,王爷还能如此安稳吗?静王静静听着,面上不见任何波澜。

使者却驱前凑近,低低道:我家殿下还有一句……他附在静王耳边,悄然说完,静王终于怦然动容——竟是如此?他轻吁一口气,思索片刻,决然道:我只能为你家主子敲敲边鼓……使者满意一笑:有王爷这句,足矣。

静王瞥了他一眼,叹道:你家主了躲在安王背后,放这些暗箭,其志非小啊!使者笑容满面,恭谨道:我家殿下实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只是皇上逼迫太甚,不得已,才跟几位叔伯弟兄商量,无非求个自保,若能得一允言,永戍封地为王,了就心满意足。

静王轻应了一声笑道:这话应该跟皇上去说,跟我说又有何用?不然,使者一脸谄笑,越发恭谨道:我家殿下说了,静王殿下此时是手足,下次相见,说不定,便有君臣倾巢出动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静王却仿佛未闻,漫不经心:四弟取笑了……请问使者,四弟定于何时?月末大朝之时。

使者的话,如同惊雷一般,静王却不受这雷霆之音,送走使者后,径自在树下微笑沉思。

师爷试探问道:王爷,要继续监视平王的属下吗?静王一笑,将棋子重新排好,道:不用……皇帝必然已谴人盯上了,现在去凑热闹,不过平白暴露我们的实力。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四章 皇恩平王那使者,由静王府邸而出,几番拐弯,才行至繁华闹市,他衣着并不抢眼,片刻功夫便汇入人流之中,离他不远处,有几个打扮各异的男子互使了眼色,慢慢跟了上去。

那人穿街过巷,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蓦然转身,一双锐眼迅速扫过四周,又忽尔窜入另一条里弄之中。

如此再三,他在蛛网一般的巷道中流转,直到确定安全无疑,才轻轻闪身,进了一道黑漆小门。

吱呀一声,那小门迅速打开又合拢,只剩下粘着污垢的门环,在烈日下徐徐晃动。

瞿云站于一堵墙的高处,遥视着这一幕,身身边几人示意,他们心领神会之下,即刻便谷行动。

先不要打草惊蛇,仔细盯着便是。

瞿云说完,轻轻一跃,便朝着宫城方向而去。

重重宫阙之间,碧月宫并不起眼,虽然小巧精致,却失之雍容富丽,偏于一隅,宫室也不甚宽敞,宫人们每每谈起,都是心中纳罕,那位蒙受天子宠眷的娘娘,怎会居于此间?正殿之中,几位嫔妃联袂前来,主人设下宴席,宾主谈笑晏晏。

杨宝林刚经囹圄之灾,平日里活泼爱笑的性子,收敛了不少,默默坐于席中,却被晨露一眼瞥见道:宝林这几日受了惊吓,还请满饮此杯,压惊洗尘。

杨宝林微微哽咽,鬓间琥珀步摇颤抖如雨,她低低道:多谢娘娘替我洗冤昭雪,这样的恩德,却叫我怎生回报……晨露宽慰道:姐妹之间,谈什么回报,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皇上不日便有恩旨,你且放宽心吧!杨宝林一急,便咳嗽起来,她眼圈微红,却是银牙细咬,冷笑道:娘娘宅心仁厚,才没有将那些鬼魅伎俩公之于众……可有些人却仍是跋扈得很呢!她喝了口茶。

才道:云贵人如今一身轻松,没事人一般,打扮得花团锦簇——好不要脸呢!她的皇裔在哪,又是谁害得她小产?!嫔妃们一阵低哗,鄙笑者有之,叹息者有之,还有年轻气盛的,娇笑道:敢情云萝怀的这胎,不是凡人,是天上星宿呢,见时有,急时无……真真让人开了眼界!杨宝林惨笑道:御医也是稀奇,言之凿凿,道是我将月余的胎儿撞没了,这般坑瀣一气。

构人以罪,太后一句罚俸,就完事了吗?!众人亦是摇头叹息,摄于太后威严,不敢再说,却都是面有不忿。

晨露望了望窗外闷热的阴天,示意宫人放下珠帘,交冰盆端入,顿时殿中一片清凉。

太后乃是尊上,宝林姐姐不可妄言——那御医好生错聩。

我定要禀明皇上,严责其罪。

她淡淡一句,让杨宝林感动涕泣,她毅然离席而起,郑重跪拜道:娘娘罪行淑慧,泽被我等,妾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娘娘应允。

但说无妨。

云庆宫素来由四妃之一执掌,自齐妃娘娘仙去后,一直由我暂摄,我德行浅薄,实在不敢受此重任,娘娘贤淑明德,才是正位云庆宫的不二人选。

又是一阵嘤嘤低语,众人不禁诧异——杨宝林虽然位份不高,却也是世家贵宦,宫中红人,这一番竟然将一宫大权拱手相让,如此决然,着实让人诧异。

晨露并未吃惊,也不惺惺作态地谦让,只是微微蹙眉,笑道:宝林姐姐太抬举我了……杨宝林见她并不表态,凄然道:这是阖宫嫔御的请求,娘娘若不应允,一些奸佞小人更要作践我们了——云庆宫,可素来就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呵……嫔妃们都为之唏嘘黯然,她们几位,或是与杨宝林交好,乃是齐妃一系的,或是一向为周贵妃倚重,如今大树已倒,却是如何安身立命?晨露微微颔首,声音清冽郑重,有如冰雪珠玉碰撞,却有着莫名安心:今日都是自家姐妹,说话也不必避讳……后宫之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却是风口刀尖,稍有闪失,就是齑粉之祸……她端起冰镇青梅汤,民银匙轻舀,笑得自信从容:可皇上素来仁德,却也不会坐观诸位受人构陷——我忝居此位,也会尽量提醒一二。

她见众人面上仍有疑虑,微微一笑曼然道:别尽说些伤感之事了,有件喜事,各位还未曾得知呢!她凝眸若有所思道:最近,皇上亦会广施德政,让后宫嫔妃都择日归宁,以慰骨肉分离之若……连杨宝林都停止哭泣,她们因这突然之喜,而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宫中律条森严,前次齐妃归宁,皇后亦甚有烦言,如今后宫众人咸沐皇恩,简直是飞来之喜。

各位的父兄,大都在朝中为官,这次,亦是皇上体恤朝中大臣,才有了如此愿心。

晨露的话,得体诚挚,仔细咀嚼,却是意味深长。

送走了众位嫔妃,晨露端详着眼前的凤藻玉案,从雕有祥云的白玉盘中,拈了一颗鲜红的果子,放入口中,对着窗外笑道:你这招‘倒卷珠帘,’是想偷窥哪位国色天香的娘娘呢?瞿云哈哈一笑,由窗外翻身而入:原想吓你一跳……静王那边情况如何?瞿云凝视着她幽邃的黑眸,只吐出四个字——月末大朝。

晨露没有诧异,微微颔首道:皇帝早就有所预料……他近日恩赐后宫嫔妃归宁,必定会大赏她们的父兄——时间如此巧合,他大约是成竹在胸了。

她遥望着墨云翻滚的天边,低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仿佛应和她的断言,阴沉压抑的苍穹中,一道沉闷地雷声响起,闪电在瞬间,闪亮了她雪白的面容。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五章 悖乱云贵人的‘小产事件’,免不了被宫中非议,众嫔妃提起这位倒霉的娘娘,都掩袖讪笑,皇后的声誉,也颇受了些影响,这几日时光缓缓流逝,朝野都是异常平静,转眼便到了月末。

这一日乃是大朝的日子,藩王们由驿馆中出发,一列杏黄色大轿到了西华门前。

此时东方曦光已经透亮,天街上寻得纤尘不染。

清亮的晨色中,但见一片庄重肃穆,一溜八口镏金大铜缸罗列左右,远远望去,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钉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前纹丝不动,虽然天气酷热,此间却别有一种空寂肃杀的气氛。

安王有些轻慢地一笑,指定了那些侍卫,嬉笑道:皇上也真不体恤人,这么热的天,竟是让他们甲胄齐全。

他随意踱步,正要往前,顷刻间,景阳钟登闻鼓声大作,悠扬沉稳的钟鼓之声漫过重重宫楼琼宇,越过肃穆高大的五凤楼,直传出午门来。

万岁启驾!一声一声的传呼由太监们递送出午门。

他不再多说,跟着领头的叔父,从掖门进了大内。

几人一进宫门,便觉和上次觐见感受大异。

从金水桥北的一溜正殿中央,正门朱漆铜钉,狞恶辅首衔着铜环,都紧紧封锢。

两行官员东西昭穆,摆着方步进入大殿。

沿路之上,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带刀侍卫,巍峨高大的殿前,鼎铜龟铜鹤铜赑都焚了香,袅袅御香从龟鹤口中冉冉散淡而开,紫烟流转,氤氲而下,给太和殿平添了几分神圣庄严。

但闻乐官齐奏雅乐,黄钟大吕之声大作,皇帝冠冕袍服俱全,辉赫仿若神人,从容迈步登上御座。

诸位,今日大朝,有几件要紧国事与大家相商……皇帝声音清朗有力,拣了云州旱灾,鞑靼扰边等几件事来说,又问了兵部关于前交剿灭的鞑靼余部之事,然后笑道:众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满殿中鸦雀无声,半晌,有几位尚书正欲上前奏报,却听藩王一群中,有人嘶哑喊道:臣有事要奏!却是皇帝的叔父,五十有余的诚五老千岁,他花白着胡子,瞧来仍是病弱。

他上前叩首道:臣年老体衰,离大去之日并不远矣,益州地处蛮荒,瘴气丛生,飞鸟亦常折翅,恳请陛下让老臣留京,以待天年。

皇帝温和而又无奈道:叔父身体不甚康健,朕亦深以为忧,太医院医正亦向朕禀过了,叔父不用多想,及时诊治要紧。

他言辞关切,虽是模糊,却也默许了诚王的请求,老人长吁一口气,谢恩后正要退下,却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臣也有本要奏!安王双手撑地,眼角带出微妙桀骜,几步跨到御座前长跪在地道:臣北近来冥思昏昏,怕亦是有所罹疾,若是再呆在封地,怕是会五内鼎沸而死!哦?皇帝有些诧异,又有些讽刺地扬起剑眉,笑道:三弟,你的封地也生了瘴气?!虽不中亦不远矣!安王把头微微昂起,望着皇帝道:我这个藩王,听上去金尊玉贵,乃是帝家贵胄,却真真是任人践踏,万岁派的长史,可有把我放在眼里吗?朝臣中响起一片嗡嗡低语,也有人为安王的大胆言辞倒抽一口冷气。

本朝分封诸王,乃是循前朝旧例,只是先帝英明天纵,早已发现其中弊病,权衡之下,定下制度,由朝廷派出长史,辅佐藩王,一应大事,都要盖上他的印章才能算数。

皇帝面容上浮现一道怒意,却被冷笑压了下去,他轻握着雕龙扶手,目光如剑,直看着安王不语。

这几位藩王势大,长史受其掣肘日久,只得苦苦支撑局面,如今安王居然颠倒黑白,到君前诉起苦来!臣也有本上奏!平王平静说道,也上前跪了,道:我辖下与鞑靼犬牙交错,一旦情势危急,调动军队便不能得心应手——长史本是文官,对军务毫不精通,若有延误战机,可怎么得了?!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很是圆滑,语中之意,却是与安王如出一辙,他笑得异常恭谨,凝视着青金石工、地砖,笑道:还有封地的盐运漕运一类,若能由我来统筹调度,也少了许多摩擦。

皇帝胸中怒意勃发,咬牙笑道:真真是奇谈,长史辅佐的制度,是先帝订下的,你若要改动,是想说圣祖措置失误?!安王从旁大声笑颜:臣等岂敢,只是陛下所托非大,后世议论着,却要以为陛下苛待兄弟了!此话一出,殿中群臣目瞪口呆,仿佛被梦厣住,看看上头,又互相对视,殿中寂静地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有人受不住这压力,身子一歪,竟厥了过去。

皇帝俊逸脸上一片漠然,眸中深不可测,他轻笑道:原来朕派出长史,便是苛待兄弟——你顶得真好!!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六章 生乱此时殿中微有骚动,群臣交头接耳,莫衷一是,安王长跪于阶下,目光却是桀骜不羁,他微瞥了一眼皇帝,正要开口反诘,却见御座后的九龙腾天玉屏后,幽幽传来一声轻咳,一道飘袅重染的裙裾边角,如烟云一般从中飘过。

是谁?!如此朝会上,是谁,竟敢如此恣意,避于屏风之后窃听?!他心中暗诧,一时闪神,却听平王道:万岁息怒,三哥素来心直口快,不过长史一事,仍希望万岁从长计议——就是臣等体谅陛下的苦心,史笔如刀,仍不免有七步之讥啊!皇帝一听这话,怒不可遏,他脸色雪白,‘砰’地据案而起,冷声道:哼……比出了曹子建,如此诛心之罪,也要让朕承担吗?此时殿内多数人已成了泥塑木雕,僵跪在地听藩王们与皇帝斗口。

齐融见不是事,站起身来,用冷峻严厉的目光向殿中各个角落扫去,他是朝中元老,威望既高,门生故吏也极多,如此威慑下,会场气氛安静了不少。

他面上沉稳,心中亦有些不安,却见殿外门扉半启,缝隙中隐隐可见无数人影晃动,不禁心下更添狐疑。

孙铭自从晋升为京营将军之后,很是谨小慎微,此次藩王入京,皇帝有意无意间,仍将京畿治安交托于他,便理不得安闲了。

藩王们麾下的骄兵悍将,很是闹出了些乱子,这些孙铭都隐忍不发,连一些物议讥讽,也是充耳不闻。

这日他朝食已罢,穿齐了甲胄,便来到校场。

刚看了一会,便见大营门口有烟尘弥漫,有几骑人马披玄色斗篷,被卫兵阻住,正僵持不下。

他由台下起身,迈步上前看个究竟。

此乃军中重地,什么人敢擅闯?卫兵气势肃然,正要呵斥,却见正中一人,通身上下都以黑纱遮掩,由那重重纱裳中,露出一双寒潭似的黑眸——卫兵乃是久经沙场的悍卒,却被她这一瞥之下,为这森然威严的气势惊于当场。

孙铭倒抽了一口冷气,多年沙场鏖战,也不曾有这一瞬的惊骇。

那人终于开口——久闻孙将军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晤。

她声音清冽,有如珠玉落地,冰雪破堤。

你是?有如花辫一般的纤纤玉手伸出,她手持一柄古朴宝剑,其上古篆,斑斓可辨。

这是万岁的佩剑……孙铭大惊之下,依稀想起前一阵地宫中逸闻,心中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

那女子轻挽纱绢,将雪白面庞微微露出,目光流转间,光辉神韵,非同凡俗。

发间一枝珠簪,在日下灼然生华。

孙将军,宫中乱象已生,我代皇上前来,请速派将士封闭城门。

阻止任何人等出入!她手握缰绳,决然而道。

孙铭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稚嫩清秀的女子,皱眉道:事关重大,岂可因你一言而决……他话音未断,但闻沧啷一声,长剑倏然出鞘,映着晨间日光,雪光灼烈,龙吟之声乍起,惊破栖鸦无数——一片黑羽毛漫天中,光华几欲破天。

此乃天子御剑,皇上交于我手,嘱曰:如朕亲临——将军还有什么疑虑?!那女子声音不大,却是词锋逼人,清冷之外,自有一种凛然高华。

孙铭凝望着她,良久,才单膝跪地,敛眉垂首:臣,遵旨。

京城的百姓如往常一般,便要开始一日的生活,蓦然间,街头人流瞬间分开,仓惶之中,但见铁骑如云,喧嚣疾驰而去,其后跟有无数精悍步卒,杀气肃然。

他们呆呆看着,宛如梦中一般,凝望着这些京营精锐,小声议论着,难掩惊惶。

响鞭急作之下,孙铭一马当先,快如流星一般,转眼间已赶到城南,城门守军听得远远传来策马之啸,由城楼高处探头来看。

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入内!孙铭放声高喝,炽热的日光照着他的面容,嘴角露出一丝忧虑的该纹,汗珠流淌而下,他只觉得苦涩。

守卫头领遥见是他,大吃一惊之下,忙不迭喝令,让守军关拢城门。

沉重拖曳地铁索声响在大地上震动着,惊惶地百姓议论闪避着,眼看城门徐徐合拢,那波光粼粼的护城河消失至一线,孙铭刚要松口气,却听门下有粗犷人声这是什么意思?!青天白日的,关什么城门?孙铭纵身上了城楼,却见一彪侏儒观戏源源而来,最先抵达的叫嚷着,用手推挤城门,强行将本只一线的空隙,生生扳折加大。

他们身上的甲胄在日光下闪烁生辉,孙铭的心,却在这辉光中逐渐沉下——这是安王麾下的将士!他强压胸中的怒火,站于城楼之上,高喝道:站住!!他凝望着城门间停止行动的兵士,徐徐道:尔等奉圣命驻军郊外,为何擅自进京?!领头的校尉身着明光甲,一身锃亮,他连眉眼都带着骄横,笑道:我们在郊外呆得闷了,去京城散散心,有何不可?!孙铭望着远处源源而来的队伍,心下冷笑道:这么多人一起散心,未免太隆重了……那校尉趾高气昂,痞笑道:我们本是土包子,习惯了一起走路,一起去开开眼界!孙铭沉声喝道:奉圣上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汝等悉数退后!那下一阶段将士却不听命令,口中嬉笑着,手中兵刃却有意无意的出鞘上弦。

孙铭浓眉一扬,正要最后通令,却听身边箭矢破空之声大作,一片黑鸦鸦的箭雨,幕天席地一般,朝着城下飞去。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七章 逼宫闪着寒光的铁箭如暴雨狂飚倾泻,铺天盖地地落下,城下的藩王将士躲闪不及,纷纷倒地,那校尉倚仗身上甲胄,狼狈避过,对着身后援军张口欲喊——一道洁白羽翎,迅如闪电,直直射入他的喉中。

那血花暴闪,只是一瞬,便绽放出最后的惊艳。

他双目圆睁,不敢置信的跌倒,身边满是惊慌躲闪的兵士,几下便践踏得不成形状。

孙铭蓦然惊怒,回身喝道:谁让你们放箭的?!是我。

晨露抚着微微颤动的弓弦,姿态娴熟,说不尽的舒缓婉约,她望着城下一层层围拢,黑鸦鸦的军士,微微一笑。

此时城下剑戟林立,甲胄铁衣的寒光,在炽热阳光下刺目生疼,藩王的兵士越拢越多,宛如乌云蔽日,望之心惊。

为何如此?!孙铭怒得已无言语,再顾不得尊卑。

他们今日只为谋逆而来,不是温言劝抚能了结的——多杀一个,京城便平安一分。

纤纤玉指,从壶中又抽了几支箭,黑眸微迷,蓄势瞄准。

孙铭咬牙不语,望着这剑拔弩张的危局,心中满是踌躇混乱。

其余三处城门,由你的心腹前去接应,大约可保无忧——只是这城中……晨露思索着,手下一气呵成,一箭既出,便夺去一人性命,各个都是将尉一类的军中头领。

待到壶中一空,她才收起铁弓,重新以纱绢覆面,由城墙上一跃而下。

娘娘!孙铭正要阻止,她已策马转向,朝着勋贵世族所居的城南而去——灼热的夏风中,她手持缰绳,心中低喃道:周浚,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吗!太和殿中,君臣一言一语地交锋,让大多数人都惊得六神无主,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帝望了一眼正对门扇的缝隙,见外间人影憧憧。

眉间稍一松缓,他抿了口茶,声音在殿中清晰可闻。

还有哪位叔伯兄弟,认为朕刻薄寡恩,不妨出来言明。

大殿之中,静得可怕,良久。

正当众臣以为,无人再作仗马之鸣时,诸王之中,亦有人颤声道:万岁开恩,臣等并无二意,只是长史挟天子之命,跋扈异常……那人抖着袍袖,已是哽咽难诉。

皇帝压下心中的郁躁,抬眼望去,乃是先帝的幼弟,告素日里最为安分的卫王。

皇帝眸中光华一闪,晶莹炯然。

沉声道:叔父若是有什么冤屈,只管向上奏来!他瞥一眼阶下的安平二王,见他们从容自若,不禁暗自冷笑,却又想起方才屏风之后那声低咳,心中惊疑又生。

此时殿门微启,瞿云一身戎装,悄然入殿,行至齐融身旁,俯在他耳边轻语几句,顿时惊得他须发微颤抖,眼中精光一闪,即刻恢复常态。

瞿云转身离去,遥遥朝着九重帝阙之上,微一示意,皇帝心中熨贴,正要开口,却又见他手指殿外,作了一个刀兵的动作。

宛如雷电闪破乌云,皇帝眉宇间的迟疑一隐而没,他从容一笑:叔父此事,要辨别不难,着宗正院细细甄别,若长史真有跋扈不轨,朕亲自向您赔罪!他斩钉截铁说完,凝视着阶下的安平二王,语气更加舒缓柔和——两位弟弟,朕登基以来,素以先帝创业艰难为念,治理天下,可算是兢兢业业,对宗室手足,更是克已友爱——弟弟们今日敢如此无理,不正是料定朕无法效纣桀之行么?安王在咧咧一笑,正要反驳,却见皇帝眸中一点怒火,在瞬间爆裂开来可是你们,却将朕的克已友爱,视作软弱可欺!今日你们居然有脸面提什么长史掣肘——若没有长史碍事,你们今日便要引狼入室,来个三家分晋了吧!他由案间取过几摞文书,清俊容颜上带着冰封似的冷笑,吩咐秦喜道:你先念一遍,再让众臣传看。

秦喜那略带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桩桩件件,都是二王私下联络,结交江湖死二,私铸兵器,时间地点,相与人物,皆是细细有证。

朕的长史被你们挤况得几欲自尽,居然还敢颠倒黑白,惑罪于朕!皇帝冷笑着,望着殿外齐整的军容,终于长舒一口气。

众臣工,你们不妨向外一看——满心昏噩的众臣,闻言转头望向殿外,但见丹墀之下,一千余名羽林军的军士荷戈持枪,杀气腾腾集中在东西配殿前面。

你们勾结江湖匪类,收买了几个宫中侍卫,便以为可以逼宫篡朝?皇帝轻蔑一笑,任由侍卫将擒获的各色俘虏、兵器缴于殿外广场。

安王面色苍白,浑身颤软欲死,他喃喃自语,眼神狂乱,左右侍卫正要上前拿下,却见平王面色不变,悠然轻笑道:万岁勿要疑心臣弟,这般拙劣的计谋,完全不干臣弟的事!安王满面惊惶,戟指指定他,怒道:四弟,你……平王笑得不羁,眼中露出诡谲笑意:万岁,昨日太后进了碗珍珠细米粥,今晨,她老人家宣了二哥入内,两人大约正在说古记笑话呢!皇帝惊,暗忖他对太后起居了如指掌,他乃是聪慧过人之辈,瞬间明了了他言下之意,他悚然大怒,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当机立断喝道:众臣工可退出天街外。

平王一口将他的话截断,他微笑着,只说了一句:太后在我的钳制之下。

这一声好似天外魔咒,将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扫得干干净净。

一片死寂之中,连人们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你要如何?皇帝勃然大怒之后,头脑却是越发清明,他面上无波,只是静静问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八章 手足平王仍是温文儒雅,他望着御座中的皇帝,轻笑道:太后乃是天下之母,臣北焉敢如何……他眼中闪过细碎的刻毒,殿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幽冷。

让人禁不住要打寒战。

我与三哥素来情谊甚笃,此次他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确是与我无关,只求皇兄能辨别忠奸,还我清白令名。

平王的话,简直让在场众人瞠目结舌,如坠云雾。

皇帝见他举止悠闲,丝毫不以为意。

心中升起一丝阴霾,他心下飞快思索,面上却是霁颜笑道:四弟,你说你清白无瑕,却难道不知,挟持国母是株连后嗣的大罪?!母后现下安然无恙,皇兄不妨与我前去一探……平王凝望着他,眼中是毫不退让的绝然狠戾,皇帝对上他的眼眸,心下暗惊,于是静静答道:好……我与你同去。

他由御座起身,俯视着阶下群臣,一派安稳从容,道:此乃朕之家事,卿等暂且退下。

众人触及他的目光,但觉如磐石般沉着,心中不觉一松,这才惊觉各个已是汗湿重衣。

皇兄一向恃辇而行,不如你我兄弟一齐走去……平王朝服辉赫,眉目之间,意气奋发,却又含着淡淡阴郁,微笑着,轻松悠然间,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宴会晤。

此时正是十月,日光照耀着宫阙云顶的琉璃瓦,璀璨眩目,华贵迷离,兄弟两人并肩而行,身后迤逦而行的,是如履薄冰的侍卫左右。

两人也不去理会,只管在这狭长绵延的夹道上缓缓漫行。

炽日逐渐偃伸高。

照得人周身燥热,一路行来,走过聚香园时,皇帝见满池碧绿,清风过时,一片袅娜,于是捋下一面荷叶,持在手中遮阳。

平王冷眼看着。

微笑道:皇兄有些雅兴,倒是难得!他望着这一池菡萏碧波,却不走近,只是远远望着,等皇帝回到道上,才缓缓道:我从小怕水。

皇帝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只听平王笑道:小时候不知道厉害,在镜湖边嬉戏玩耍,被人推入其中,几乎溺毙。

他说得轻松,在日光下几近戏谑,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

元祈剑眉微动,道:是谁做的?!我不知道。

平王仿佛漫不经心的,接过他手中的荷叶,深深吸了口清香,半晌才道:大约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皇帝悚然一惊,正要反驳,却蓦然想起太后病愈的那一幕——孱弱温柔的母后,手下用力,以镂金镶玉的甲套瞬间捏碎了蜘蛛……那般的决绝尖利,雪白面庞上却一径是慈悲温文的笑容。

他禁不住要打寒战,话到嘴边。

也退了回去。

平王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从我记事起,便是活得战战兢兢,我母妃时时看顾我,生怕我再遭厄运……你应该禀报父皇!父皇?!平王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语,俊秀面容微微扭曲,眼中发出极为怨毒的光芒太后当年位居中宫,盗窃绝代,专宠十余年而不误,她身后又有名门贵阀的林家支撑,只须小小一个手指,便能让我们母子化为齑粉……他语音怨毒森然,继续道:父皇即使愿意过问,也只能保我一时,却不能保我一世……元祈望着他,胸口起伏不定,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为什么不来找我?!几乎是痛心疾首的他低喝道:我是你长兄,为什么不来找我?!找你?平王有些惊奇地重复,待望进他坚定果决的眸中,才深深呼了口气。

大哥……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复方才的剑拔弩张。

你当时,亦不过是一介少年啊……更何况,他几乎是灿烂微笑着,轻轻道:那是你母后啊!元祈咬牙不语,半晌,才低低道:是我太一厢情愿……这是在宫中,总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是啊,我们生于这宫中,总免不了有这一天的。

平王大笑,豁达间,隐见苍凉,他回转头,低低地绝然地唤了声大哥!元祈一颤,抬眼看去,只见平王微笑如常:快走吧,太后娘娘的性命,还攥在我手上呢!炽日如火,照得人汗出如浆,晨露策马疾驰,袍袖衣袂随风飘荡,如云烟一般在街市中通行,不过一刻,便到得周浚的府邸。

朱漆大门上,铮亮的铜钉眩目威严,晨露略一分辩,便知是依八阵图方位排列,门前并无官宦世家惯有的一对石狮,只见一左一右两列兵士持矛悍立,一眼瞥去,满目肃杀。

她利落下马,直直朝着大门而入,无视眼前横曳的矛戟,纤指轻轻一弹,兵士但觉虎口发麻,强撑着握紧兵刃踉跄几步,才堪堪卸下力道。

晨露一边入内,一边以内力扬声:周大将军,我依约前来拜访。

贵客前来,真是不胜荣幸。

同样以内力扬送,晨露听声主、辨向,微微一笑,穿过中庭,朝着内宅的厅堂而去。

大厅之中,各色架格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兵器,正中十余柄刀剑,圆融雪亮,一看便知是主人心爱,经常摩挲之帮。

周浚仍是惯常的一袭黑袍,手中半把兵器也无,只持着一支小小物事,意兴阑珊。

晨露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支镶玉镂珠的宫花,她又看了几眼,心中疑窦又起那是前朝宫中的制式。

她前世虽不轻罪林家宠爱,却也见惯了世族皇亲的捧场器物,林媛的生母更是公主之尊,是以对这些宫花绢饰也有些印象。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九章 纠缠当今世上,能识得此物的已不多了。

周浚眼中染上淡淡寂寥,仿佛不欲多提,他小心翼翼地将宫花收入怀中,抬起头来,已是目光炯炯——你是为了皇帝的江山而来?晨露柳眉一挑,直直看向他,眼中冰雪凛然:何出此言?!周浚微笑着不答,却是叹息道:整个京城中,能看穿这连环计策的,只你一人……晨露摇头道:不然,皇帝亦有所警觉,已下了诏令,让四方重镇的守军严整戍守。

周浚颔首表示赞同道:今上虽然没有过沙场鏖战的经验,却是英明天纵,往往能自行参悟,他能模糊想到此处,亦是很难得了。

他素来倨傲,如此夸赞,句句是实,毫无阿谀奉承,晨露点头道:假以时日,他必能成一代名主。

周浚冷笑:眼下关键,是他能否过这一道坎。

晨露亦是微笑,眉宇间一片飒爽清冽:这便要仰仗将军你了!周浚大笑不止,半晌,才沉声道:寻孽障把我的过往都说与你听了?!晨露心知肚明,道:只是略知一二。

若得我心中热爱,便是粗茶淡饭,也是甘之如饴……他的声音低沉,满是痛楚,继而激昂我与鞑靼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心想献虏阙下,可换来的却是朝廷的重重疑虑——他们胆怯妥协,以厚币卑词贿赂鞑靼,丝毫不想着一雪前耻,这样的朝廷。

又怎么值得我效忠?!他说着,已是睚眦欲裂。

正因为如此,你才就力挽狂澜,如此撒手不管,算什么大丈夫!晨露冷冷接上,声音不大,却自有一重森然高华。

周浚不禁被她的气度所摄,微微平静下来,皱眉道:人各有志。

我对朝廷已无眷恋,你不必再说。

晨露不语,迎着日光,她黑眸中幽冷渺远,雪白面庞仿佛透明一般大将军……她居然不怒,只是幽幽叹息。

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身陷深仇?!他淡淡望来。

周浚只觉得那清冽黑眸中,剑意有如九天重光,直直射来,如利箭直中心口。

自景乐之乱,天下庶民,有哪家没受过鞑靼人的荼毒?正因为如此,今上的到纵英明,才是万千黎民所需要的。

若是让藩王们计谋得逞,那立时便是纷争四起,百姓离散……难道还要后人重蹈你的覆辙吗?!她声音不大,却满是沉痛黯然,周浚望入她的眼中,满腹的仇怨,渐渐冰消溶解差点忘了,你与林宸颇有渊源……周浚微微黯然,叹息道:我还是无名小卒之时,曾在潼关之战中,远远眺见她的英姿……她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如你这般作想吗?晨露微笑着清秀平凡的面庞在日光下,显出惊心动魄之美她必是如我一般……周浚楞在当场,百感交集之下,心中块垒,只化为一声叹息。

罢了……他苦笑,徐徐道:我在京中各处,亦藏精兵八百,你可以尽数使用。

他由右手暗格中,取出兵符信物,郑重放在晨露手中。

慈宁宫中,不见往日来往井然的内外命妇,中庭寂静无声,惟有参天梧桐,由绿荫中渗出点点金光。

大殿之中,太后面色苍白,凝视着手中绘有猫蝶嬉戏的精美画扇,默然无语,静王陪坐在旁,衣冠微见狼狈,他看了自己脖间的利刃,轻嘲道:三弟真是费心了!挟持者身着侍卫服色,如泥塑木雕一般沉默不语,大约是平王的心腹死士。

皇帝与平王联袂而入,恰恰见到了这一幕。

平王瞥了一眼太后,生生将自己的怨毒压下,笑着调侃静王道:你前生是猢狲变的,他若不看紧你,难保你不变出什么花样!静王嬉笑着,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太后轻叹一声,抬起头来,凝视着平王道:你从小志大才疏,如今仍是不变。

平王冷笑一声,道:母后老而弥辣,也是仍旧不变,这几年宫中镜湖,不知又添了几条冤魂。

皇帝见他们唇枪舌剑,也不去管,只是望着院中僵持的侍卫们,暗自揣度平王的深意。

他虽然与太后深有仇隙,却也不会不顾大局,只为出一口气,大费周章的派人潜入,挟持太后——其中必有什么蹊跷。

他想起廷议之时,晨露于屏风之后那声轻咳,草灰蛇线之下,隐隐想了许多……耳边只听平王怒道:当年你将母妃遣去宗庙,拖延时间,她让人将我溺毙……皇帝一听之下,灵光忽起,满耳都是拖延时间这四字在回响,他心中豁然开朗,暗道侥幸——平王将他们全数纠缠于慈宁宫中,正是为了拖延时间,以利宫外起事!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章 悍卒皇帝不动声色,只是心中暗凛,他看了一眼太后,见她蹙眉冷笑,仿佛丝毫不以眼前凶险而意,静王却不顾自己脖项间的利刃,亢声与平王理论母后体弱,经不起这明晃晃的刀剑,你快着人放开她!太后额头微有细汗,烟霞色罗袖被她紧握,绞出几重皱摺,殿中闷热,又是利刃在侧,她的面色几近惨白,却犹自据案冷笑。

皇帝见是时机,转身行至殿门附近,一眼便瞥见庭中侍卫们,正在翘首而待,他正要闪身召唤,一一瞬,一道劲风,席卷着冷凛锋芒,从他发间险险擦过,只听当的一声,九龙旒冠落地,他只觉头顶一阵痛楚,伸手摸时,却是嫣红鲜血。

那一柄短刃,牢牢钉入身后的檀木殿门中,犹在轻轻颤动,于半明半暗间,发出妖异寒光——真是千钧一发啊,皇兄……平王轻甩袍袖,毫无歉意地微笑着,上前两步,将短刃由门上拔下,顺手,将门扉轻轻阖上。

皇帝的眼神,随着这一阖而微微黯沉,他伫立在殿中央,仍是一派沉着自若。

皇兄急着联系侍卫,可是朴直了什么?!平王笑得平静无波,眸中却是诡谲阴森。

你在拖延朕的时间,准备在京中作乱。

皇帝的声音,冷静淡漠,仿佛由九天之外传来。

这一次,他用的是‘朕,’而不是‘我’。

平王示意死干,那人手下一紧,嫣红浓稠的鲜血,便从太后颈间缓缓滑下。

那丝丝缕缕的鲜红,流淌于雪白肌肤上,更显得惊心动魄,太后微蹙着眉,一一声不吭。

皇上,你若再有什么可疑举动,明年的今日,便是太后的忌日了。

平王微笑着,继续道:皇上目光如炬。

已然看穿了我的布置……可惜,朝中众臣都关注着此处,再无一人,能破坏我的棋局了。

他笑得自信,一抬头,却见皇帝也在无声轻笑,平王敛了笑容,心中突然生出不安。

宫城最外端,身着甲胄的侍卫们站在高耸的城楼上,正俯视着地面上散乱的刀枪剑戟,以及斑斑驳驳的刺眼血迹。

他们谈及方才那群乌合之众,都觉得好笑又好气——啧啧,就这群脓包,也来谋逆,咱们兄弟手里的鸟剑,难道是吃素的不成?听说是安王殿下私蓄的江湖草莽……别说攻入宫中,就在这神武门前,三两下被拿下了——安王正在当廷奏对,连他在内,一个也没跑得了。

侍卫们气势如虹。

其中诨名‘花生’的郭升,是此间的一个小头领,深得皇帝喜爱,本来在御前行走,这次被派人料理善后。

他却不如其他这般乐天,他父亲亦是从龙老将。

这些帝室后裔间的恩怨,也知之颇深。

他心中嘀咕道:就算安王如此脓包不济,平王和他却素来是焦不离孟,此人阴险狡诈,尤在其兄之上,难道没有任何后着?他想起方才,瞿统领遣人来时,那凝重深锁的愁眉,暗自揣测——难道宫中也出了什么事?想到此处,他心中砰砰乱跳,环顾四周,见其余人等都是一派轻松,于是低喝道:你们骨头没有三两轻了……赶紧守好城楼是正经,你,还有你,他指点着几个老成稳健的,指派道:你们几个,率人四下巡视,务必要保证万无一失!侍卫们这才敛了笑闹,正要起身分头去做,却有一人惊叫道:快看!那是什么?!他语声惊骇,以手指着空中,郭升抬头一看,却见湛蓝晴空中,平空升起一股浓烟。

他极目眺望,遥遥只见那浓烟由城北而起,夹杂着隐隐火光,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又有人惊呼:西边也有……连续几番,郭升悚然发现,城中四方八面,有好几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他心中惊疑焦急,沉声道:莫非还有叛党作乱?他正要吩咐属下,却听空中传来一阵飕飕尖响,电光火石间,他反应过来,大吼一声:快趴下!他一手按了最近的弟兄,将身子尽量伏低,任由那一阵箭雨从脊背上擦过,引起火辣辣的灼痛。

箭雨方歇,众人正要开口,却被郭升示意静默,他趴在城墙上,仔细谛听着动静,半晌,他才起身,微微喘息着道:有大股人马,正朝神武门而来——弟兄们,我们有大麻烦了!他声音肃然,不复平日里的浪荡嬉笑,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却又似在警告众人:脚步整齐划一,杂而不乱,半点人声也无……这怕是久经沙场的军队。

众人的脸,顿时煞白,前次御驾亲征,他们中大半扈从皇帝,很是见识了些恶仗,那些鏖战炼就的悍卒,足以让这些侍卫夜半生出噩梦来。

即使如此,也无人退缩,他们皆是军中将尉之后,平日里走马章台,浪迹争斗,乃是常事,骨子里生就的禀性,却不容自己畏缩。

郭升回望宫中,却见万千宫阙,仍是一片寂静。

大约宫中也出了什么事……他如此想着,沉声吩咐道:鸣笛燃烟,通知瞿统领那边……弟兄们,朝廷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到了!各自守好自己的位置……莫要让人小觑了我等将门!众人一片静默,眉宇间杀意酝酿,任谁都知道,今日事态严重,怕是要九死一生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已是清晰可闻,眺望那端,隐隐有刀剑的闪光。

众人攥紧了手中武器,心情近乎期待。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题郭升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敌军,但见他们铠甲齐整,仪容肃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凛然杀气。

这些人是平王麾下的!郭升注目片刻,断然说道,他指点着领头一人,冷笑道:这厮是平王身边的随从,上次藩王觐见,我还和他撞了个满怀。

原来平王按兵不动,是先让安王的奸计暴露,趁着满朝人等松懈之际,一举于京中起事。

他凝视着城下兵士,心中疑窦又生——这些人虽然人数众多,却仍不能占尽优势,平王既然能将他们隐匿京中,为何不多些人数,以求稳操胜券呢?!他不禁又一次远眺,见那阵阵冲天火光,有几注已然行将熄灭——这样的炽热日头,显然不是自行灭去的。

莫非有人在暗助朝廷?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只是低声问身边同僚:瞿统领那边有消息了吗?军中紧急时,用燃烟示警,以其颜色形状,表示大意。

那人回首望了几眼,颤声道:他们回以最紧急的红色,怕是宫中有变!京营那边呢?!郭升急急侧部,那人远远眺望,这次的回答,已带了哽咽——京营那边回报,道是全军开拔,不知去向!郭升咬了咬唇,决然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只能尽己之力,防止乱党攻入宫内。

说话间,敌方已开始攻击,他们又是一阵乱箭,朝着城头射来,见侍卫们躲避在城垛之后,便立即罢手,十人一列,持着巨木,开始破门。

城门被激烈撞击着,郭升记起父亲所说,急忙让城楼下方的己方兵士以铁棍连环反扣,极力支撑,又遣人在城楼地窖中,紧急搬出几堆卫士们冬日取暖用的炭火,以火折点燃了,由上方纷纷掷下,顿时将敌军烧灼得死伤无数。

趁着敌军大乱,他又命人朝下射箭,如此你来我往,各有伤亡。

郭升苦苦支撑着,不禁心下懊悔:平日里不听父亲教诲,什么兵法战略,都是个一知半解,早知今日,绝还魂倚香阁,去会那些莺莺燕燕了。

他心思混乱之间,敌方居然架起了云梯——也不知他们从哪取来的旧物,攀登之间,吱呀有声。

人在其上,颤颤巍巍,十分惊险。

郭升掩嘴想笑,却又兴奋大喊,示意属下同僚们乘机将它欣悉。

顿时人潮汹涌,云梯摇晃颠倒,又有冷箭无数,不分敌我,齐齐倒下一片。

仍有几架云梯侥幸未被掀倒,终于有第一个敌卒爬上城楼。

被郭升一刀砍倒了,却又有几人上了城头,他们拼死接应着尚在攀爬的同伴,其中几个,武艺甚是高强,连连砍了她几个弓箭手,局面越发危险。

郭升正在焦急,却听身后一声清脆呼哨,凌越这一阵混乱喊杀之声,传入他的耳中,隐约有马蹄声疾驰,却又被金戈相击声遮盖。

是从宫中出来的,难道真是援军?却听一阵脚步轻响,郭升侧眼望去,一群黑衣人,齐齐掠上城楼,正帮助己方士兵,抵御纷纷登楼的敌军,黑衣人出手狠辣,绝不拖泥带水,一招一式,皆能致人死命。

郭升禁不住好奇,凝神看去,只见黑衣人竟是佩着侍卫的腰牌,可他怎么看,都甚是眼生。

他这一分神,便被对敌之人抓了个空隙,冷不防一刀横砍过来,却是避让不及。

只听铮然一声,一柄长剑从身后掷来,将敌人刺了个透心凉,一道女子声气,在身后响起——你这人真不知死活,在战场上发呆,是想白白丢了性命吗?郭升蓦然回望,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宫装青裳,脚不沾地便来到身边,拔出敌将身上的长剑,轻弹之下,有血滴宛然,洒落尘埃。

她肤色如黛,在阳光照耀下,如琥珀浓蜜一般,闪着缎子样眩目柔腻的光华,郭升一时楞在那里,任由身边撕杀激烈,眼中满满只是少女的身影。

你还在发呆!!少女顿足怒道,郭升这才恍然惊醒,忙不迭去指挥杀敌,眼角余光却一直追随着这神秘少女。

姑娘,宫中局势如何?有意无意间,他越战越近,几乎与少女背靠背,互为犄角。

平王挟持了太后和静王,皇上正在慈宁宫中与他周旋……少女悄声道,她身上散发的并非寻常闺秀的脂粉香味,而是松枝日暖一般的自然体香,郭升一时沉醉,听了她的话,却又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熄了他的绮思妄念。

那姑娘你是?他疑惑问道,印象中,宫中并无女子会武,除非是……不出所料,少女答道:我是晨妃娘娘身边人,瞿统领见我略通武艺,便让我随‘暗使’们前来增援。

暗使?!郭升不禁皱起眉头,他如其余将门子弟一般,对这些秘密缇骑,并无半分好感,但今日事出紧急,也只能倚靠这些黑暗力量了。

他一刀将对手劈倒在地,环顾四周,发现己方略占了上风,那些着黑衣的‘暗使’虽然人数不多,出手却很是犀利毒辣,混战之中,如鱼得水的很是沾光。

奇怪……他不减疑惑,低喃道:他们的武功路数,与先帝并不一致啊……他听家中老父隐约提过,‘暗使’乃是先帝亲自调教,这次亲眼目睹,不免有些疑惑。

大概瞿统领也教过他们缘故吧!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深沉,斟酌答道。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郭升又将一人砍下城楼,趁着空隙问道。

我叫涧青。

少女答道,手下长剑如同闪电,瞬间夺走一人的性命。

她望了望蔚蓝晴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晨主子那边,不知道如何……晨露亦在仰望这万里晴空,她衣袂飘飞,恍若天人,在漫长古巷中翩然而过,炽热的日光照在她的剑刃上,有一种别致的空灵。

还有人在哪?!她剑尖用力,居高临下逼问着地上之人。

那人不答,剑尖在下一瞬刺穿心脏,无痛无怖。

又换过一人,那人仰望着雪白锋刃,禁不住颤抖,说了一个方向,长剑换成脊面,将他击昏,陷入黑甜。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解困她左右跟随的皆是辰楼精英,手中兵刃染血,身后不远处的高官宅邸中,浓烟滚滚,冲天火焰却行将熄灭。

那几位朝臣家中如何了?她于屋檐脊梁上飞掠而过,耳边风声飒飒,身后属下却是听得清楚,回道:都没什么大碍……只有齐融大人在家中召名妓侍宴,仓促之间,宾客都受了些惊吓。

无妨……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晨露心情不错,居然有闲调侃两句,她望了望宫城方向,叹道:齐妃罹难之时,齐融伤心欲绝,如今也慢慢撂开手了,也有心情开花宴了……还有一件事,有些蹊跷……那属下与她并不熟悉,斟酌着字句,有些犹豫道:荣休在家的前代上柱国大将军府上,也受到了乱党的袭击,而他本人,却不知去向。

王沛之?晨露柳眉轻蹙,想起前番,剿灭静王党羽之时,曾与他缘铿一面--二十六年前的英武诙谐的少年,已是两鬓染霜,满面苍老。

他与先帝元旭,本是一同举义的挚友,先帝在时,他对眷隆盛,朝中无人可比,乃是武将中第一人,如此一位权动朝野的人物,却在先帝驾崩之后,辞去所有官职,退隐归家。

这样一个已经淡出朝堂的人,为什么也受到刺客的关注,而他本人,又是去了哪里?晨露暗自寻思,也毫无头绪,只得吩咐道:好生看紧了他府上。

说话之间,她与左右已到了约定之地,只见街巷之中。

平空涌出许多暗铁甲胄的将士,迅速排拢成列,一片整齐肃杀。

一位领头的校尉上前抱拳:末将奉了大将军之命,率这些兄弟前来报道。

晨露出示信符,彼此验看后,她挥手示意,将士们悄然无声,全速前行。

希望宫中能支撑到援军到来。

她低喃道,心中不无忧虑。

慈宁宫外,侍卫们隐隐听到里面有争执声响,各个焦心似焚,却不敢撤去。

平王抚摩着手中短刃轻柔中蕴藏着危险—你笑什么?!他皱眉问道。

皇帝笑得去淡风清,直到平王更生不安。

才道:我笑你自以为是!这世上,除去我,还有一人,已经看穿了你的计谋。

他迎着平王惊讶扭曲的神情,微笑着,继续道:你一开始,便支持安王纠结江湖死士,潜入皇宫刺杀谋逆。

有了这个烟幕,你便可以从容开始自己的行动。

你设计了三重动作:在内宫,你先用廷议,再挟太后,把朕和侍卫禁军羁绊于此;而你潜藏京中的人马,便可以肆意破坏,甚至是接应城外的兵马;最后你让城外的三千兵马与城中里应外合,京城便是囊中之物了。

皇帝看着平王阴森晦暗的眼,知道自己已然说中,意态更是悠然。

可是朕身边,亦有知兵善断之人,她已出宫去剪除你的党羽,不过半日,你便要一败涂地。

平王凝视着他,瞳孔几乎缩成一线:是你那位宠妃干的好事?!他想起廷议之时,那烟云飘渺的一声轻咳,懊恼之后,却又大笑。

皇兄你真是可笑,让一个女子牝鸡司晨,却要她怎么去解那一团危局?!皇帝静静看着他,直到笑声歇止,也丝毫不愠。

朕想信她。

这一声平淡清漠,声音不大,其中决心与力度,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皇帝淡淡说完,朝着平王的方向走去。

把母后和二弟放下,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平王退回死亡士身边,回头瞥了眼太后,轻讽道:皇兄还真是仁孝……我若是把太后和静王一刀杀了,你不是更舒心吗?!不知是被刀刃划痛,或是因为这一句恶毒的诛心之语,太后禁不住微微咳嗽起来,她纤弱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摇曳的淡影。

平王正要回头,却见昏暗中银光一闪,未及反应,便感到大腿剧痛,更有一种酥麻。

他大吼一声,身体摇摇欲坠,一旁的死士以为他遭了暗自,咬牙便要将刀刃劈下。

电光火石间,静王身影飘忽,以手肘撞开挟持之人,他面庞发紫,显然硬生生冲开了穴道.这不过一瞬,皇帝便反应过来,他情急之下,取过案间瓷盏,朝着太后身后那人掷去。

只见玉雪一般的均窑瓷器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击中了那死士。

他身子一颤,仿佛不能置信,正欲回头,却终于踉跄倒地,他手中雪刃一晃,朝着太后身躯落下。

静王终于扑到,将自然落下的刀刃接住,他一双肉掌,顿时鲜血汹涌。

太后险险避过,再经不住折腾,‘嘤’的一声,已是昏昏沉沉。

皇帝终于奔至一旁,他伸手正要抓住平王,却见平王咬紧牙关,喷出一口血,身躯近旁仿佛有银光一闪,他蓦然跳起,身手无比利落,闪过皇帝这一掌,由侧边窗口跳了出去。

皇帝正要去追,却见太后悄无声息,一头栽倒在地,他只得扬声召唤侍卫。

封锁禁苑,直到将平王捉获为止。

他俯身扶起太后,深邃眼眸却直直凝视着,昏暗殿堂的虚无深处。

回味着方才那诡异的一幕,他又唤来御医和侍女,顿时殿中忙个不了。

太后只是受了惊吓,很快便醒了过来,她凤眸有些迷茫,下一瞬就恢复了清明,她让皇帝和静王去休息,又遣退了宫中侍女,坐于床上,轻轻地对着虚无的殿中唤道:出来吧,沛之!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室只见殿堂正中,那幅修竹水墨画轴被轻轻移开,平空里露出一个暗室,中有一人,轻叹一声,迈步出来。

他剑眉深目,容廓深刻而刚毅,两鬓微霜,只着一袭半旧的青衫,举手投足间,颇见洒脱。

你不该出手的……太后微微喘息着,面色仍是苍白,更衬得朱唇嫣红,顾盼之间,仿佛有一种魅惑,隐约流转。

她已年过四旬,却仍如皎月明曦,美不胜收,这一番折腾,孱弱中更见楚楚。

王沛之凝望着她,随即转头道:平王杀意已起。

你武道造诣颇深,已感应到了他的杀气……太后低低道,已是心知肚明。

她由罗袖中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脖项间的细长伤口。

但见细红深长的一条,有如红线一般,蜿蜒缠绕在雪白颈上,望之,但觉别样妖异。

为何帝室之间,竟会闹到这等田地?!王沛之痛心疾首道,他蓦然回眸,平淡冲和的瞳仁中,一片犀利威煞。

平王所说,是否是实—你果真曾置他于死地?!太后不答,仿佛一口气接不上来,连连咳嗽着,一声比一声加重。

一只温暖大掌按在她的背后,内力缓缓输入,她这才好些,平日里苍白寒素的面容,因这呛喘,增添了几分娇艳粉润。

你想我如何作答?!太后止住了咳,微微冷笑着,竟是不无快意。

你心中已认定我是个蛇蝎毒妇,又何必来问我?王沛之微一咬牙,转身要走,却又生生忍住,他由桌上取了药碗,双掌用力。

转眼间已是热气腾腾。

喝药。

太后瞧着他,半晌才接过药碗,以银匙轻搅。

凝视着朵朵涟漪,再无言语。

两人一站一从,竟是僵在当场,良久,王沛之叹道:你已贵为国母,且容让些儿,也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太后‘噗哧’一声轻笑,笑声中,满是惊奇和不可思议。

沛之,你仍是这般天真……她轻喘着,笑靥如繁花盛开,眩目已极。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宫,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内苑!我要是容让了,早就成白骨一具了!!她冷哼着,伸出手,放到王沛之眼前,轻喃道:你看这纤纤十指,早已染上血腥,连你也要嫌弃我吗?王沛之一时血往上涌,手足无措之下,他握住了这白皙柔荑。

太后抬眼看他,语声淡漠,却更见幽寒:我虽如此,可其他人,就那么干净吗……平王口口声声要报那溺水之恨,却不知,他母妃当年魅惑先帝,意冀图我的中宫之位—哼吸附剂,白日梦那么好做么?!王沛之浑身轻颤,一把将那柔荑抓紧,口中喃喃,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一直不敢来见我……太后叹息着,眼神幽怨寥远:你是国之柱石,正人君子,原不该与我这等阴险之人交集,二十六前,就是我拖累了你……王沛之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揽过她的云肩,将她纳入怀中。

什么拖累,那件事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恍惚说着,唇齿中迸出‘那件事’三字,一时身躯一颤,心中宛如九爪挠心,惨痛至极。

太后伸手抚摩他的脸,你生性至善,为了,做下那等大事,又说什么心甘情愿……她微微叹息着,惬意地倚在他怀里:这二十多年,你口中不说,心中一直挣扎,辞去了一切官职,退隐在家—如今这形容模样,谁还认得出是‘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大将军?提起大将军这三字,又触及了她心中隐恨,太后舒了一口气,柔声轻笑道:那个周浚,不过是无名小卒,如今仗着朝中无人,居然逼临帝阙,不可一世,若是你肯……廉颇老矣……王沛之温柔的然而不容辩驳地截断了她的话,他将她轻轻拥着,眼神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我已辞官归隐,这些尘世之事,我不想多管,也无力多管……人老了,就不愿再沾血腥,尤其是本朝同袍的鲜血。

你仍是在怨我!!太后蹙眉咬牙,从他怀中挣脱开来——你怪我让你双手沾染了鲜血,你怪我戕害了你一世清名!我不怪任何人。

王沛之淡淡说道,眼神温柔然而黯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必然要我自己承受,二十六年前,我行错一步,再回首已百年身。

太后大怒,却声音越发清晰:便是错又如何,世上成王败寇,汗青史编曲之类,本就是由胜者书写,那些落败身死的,连名字都要被人抹杀,又有何惧?!王沛之凝望着她,叹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做的,老天总在看。

他声音淡然,却似沉重无比,在寂静殿中,几乎荡起重重涟漪。

我今日救你,下次,仍会救你……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天意命数。

他低低道,转身欲走,却被一道纤弱决然的身躯抱住,一阵清雅宁静的香氛,传入周身百骸为何如此绝情……太后轻喃道。

便是天意命数,也不会丧命此刻,你我多年不见,又何必匆匆……轻轻的呢喃,从身侧流转,王沛之心中一软,再也无法挣脱开来。

我们许久未曾如此了……温香软玉在侧,他脑中一荡,便顺势倒向那玉榻牙床。

午间不会再有什么人来。

太后低语,声音无比慵懒,仿佛从云端传来。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解厄神武门前,箭矢如雨,激战惨烈。

鲜血已成紫褐,在砖青石间流淌,继而静静凝固。

残破的铁甲被弃于一旁,炭火燃炽的痕迹,斑斑驳驳的,仿佛是与生倶来的丑陋烙印。

郭升敏捷躲闪,避过一支长箭,又抹了一把汗,扫视了城楼上凌乱的战局。

暗使们虽然武功高强,却是擅长单打独斗,这般军中乱局,原不是他们习惯的,是以开初气势如虹,却不能持久。

他无奈回望了身后的宫阙万间,仍是那般寂静无声,郭升苦恼的舔了舔嘴唇,心中又惊又急,万千念头,只化为一句—京营本该镇守国都,却为何不知所终!!他未及细想,却听城楼下文,呐喊声大噪,微微探头,却见更多兵士,架了十具云梯涌来,郭升心沉到底,暗道休矣。

此刻众人已筋疲力尽,所有禁军侍卫,都僵持于拼斗之中,眼看城楼顶端,陆续有人犯险登上,却也无暇分身。

十万火急之时,只见云梯猛烈晃动,有几具已接连翻倒,惊叫惨嚎声中,有人背上中箭,离城楼不过些许,生生坠跌而下。

郭升勉力抬眼要看,却听见身边涧清欢呼一声:晨妃娘娘!他府身看去,但见城下一人白衣胜雪,手挽长弓,弦颤之下,便有一人跌落尘埃,她身后剑戟如林,寒光铁衣,如怒涛汹涌。

城下两军甫一接触,便是惨死之极,攻城一方仓皇之下,阵中仿佛被撕了个缺口,任由箭雨袭入,鲜血飞溅之下,又添无数亡魂。

那白衣人仿佛不胜慵懒,收起了弓,斜倚在坐骑之上,微微朝上一瞥。

日光照在她雪白面庞上,那一双高岭冰雪似的黑眸,潋滟生辉,郭升直直对上,但觉一阵冷凛。

他相声远征那些时日,那时候,晨妃不过是帝侧御侍,谈笑之间,能轻取敌酋性命,这般英姿,让人自惭形秽。

微臣叩见娘娘!他微微一揖,因架胄在身,无法全礼,晨露略一思索,想起了他的模样,微微颔首,扬声道:且坚持一会……城楼上发出一阵欢呼,众人忍着瘫软,与身边残敌搏斗到底,眼看胜利在即,若是因手足酸软,丢了性命,即使死后能上凌烟阁,也会后悔莫及。

城下两军,虽然人数相当,各自有千人上下,实力却甚是悬殊,不一会,后来者便稳占了上风。

城楼上众人剿灭了残兵败将,又再无人强登,于是一齐向下看去,都为之心惊,后来那一众人马,举止冷肃,动作矫健利落,眼中煞气如怒,看来颇惯于这等惨烈搏杀。

郭升再不去想,这是何方人马,他瘫软在地,仰望着万里晴空,但觉高远舒畅,心中安静。

有人轻轻递给他一只水壶,他大咧咧接来灌了几口,也不抬头,咕哝着还回,略一抬头,却见是那黛肤女官涧青。

她也不言语,接了水壶,攥在手里,俯身凝望着他。

郭升望着那大而清澈的杏眸,尴尬得手足无措,炽热的日头照耀着他,风下肚的凉茶,仿佛也散发着幽幽的薄荷清香。

城楼下的喊杀声,渐渐在他耳边淡出,他出神地凝望着,直到少女脸飞红霞,转身离去,这才清醒过来。

郭升听着城楼下的动静,转头对属下吩咐道:开城门,请晨妃娘娘入内。

此时宫中看似无甚动静,内里却有如烈火烹油一般,慈宁宫庭中,众侍卫投鼠忌器,本不敢入内,瞿云赶到时,只听里面有什么动静,不及细想,却见一道人影从窗中纵出,略一点地,又掠身远去。

是平王!瞿云心中已是有数,他侧身谛听了一会殿中动静,了然一笑,便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

他武学已临大境,又刻意敛了形迹,如清风一般飘然尾随,平王身上有伤,更是无暇顾及。

只见平王微有踉跄,从屋檐上行走,直奔御花园中,他飘身而下,从假山的曲折中,绕行到镜湖一侧。

瞿云微微笑,暗扣了三枚菩提子,正要弹射而出,却见镜湖波光潋滟,竟有一人从水中跃出,将平王横腰揽住,一把便拖入水中。

水波激荡,不一会,变恢复了平静,水边上波纹安详,仍是一派胜景。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潮升瞿云悚然一惊,俯身细细凝视着湖水,但见碧波荡漾,婉约迤逦,并无任何异样,他不敢大意,手中扣紧了暗器,蓄势以待。

水中波光一紊,千滴万流激荡之下,有人在这一瞬间破水而出,长鞭破水,如蛟龙林渊。

瞿云措不及防,侧身避退,那人负着平王跃起,几个翻纵之下,便杳然无影。

瞿云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仿佛体力不支,他侧耳听着四周动静,确认无误后,才收起手中暗器。

且让你们得意一时吧!他并不懊恼,居然微微笑了起来,想起晨露关照的若平王在宫中作乱,得空放他一马便罢,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他走出御花园,沿途便见了在四处大索的侍卫们,玩意便问道:太后慈驾可好?慈驾平安,只是有些乏了……皇上却是震怒不已,正遣弟兄们四处搜寻呢,这会子宫里宫外都乱……瞿云想起神武门那边的警讯,也不放心,找了个偏殿高阁,登高远眺,隐隐见空中有蓝烟弥漫,这是警报解除,安然无恙的间断。

他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和静王受了一场惊吓,本该留侍太后榻前,以尽孝道,但宫外警报频传,太后又道无赖,遣两人出去歇息,皇帝于是携了静王告退。

两人在乾清宫各自更衣歇息,也无心用膳,只进了几块象眼小馒头,并有左右进来禀报。

皇帝听闻神武门警讯已消,心中一轻,再问时,却听人报说,晨娘娘并未返回,而是带了十几骑去了城南督战。

皇帝闻言,很有些担心,对着有隔阂的静王也不愿多说,静王只嘴上夸赞了皇嫂英姿飒爽,有木兰古风,便匆匆辞座,道是去慈宁宫中探视太后。

慈宁宫中,殿中空寂,鲛纱帐中,只有微微呢喃。

太后伸出白皙玉手,将床前小几上的一盘冰掰葡萄取来,摘一颗放入口中,另取了枝上的另一颗,放入王沛之口中。

多年没见,你仍是这般模样,也不见老。

太后轻抚着他刚毅面容,笑得安祥宁静。

我已经老了,你却是美貌如昔。

王沛之叹息道,不自觉地摸摸鬓间:我都快成白头老翁了。

他将鲛珠纱轻轻撩起,以如意金钩挽了,就要更衣起身,太后静静看着,并不阻止,只是幽幽叹道:今日一见,又不知何时能再会……王沛之动作一凝,却又恢复常态,他系了腰间丝绦,又佩了挂坠玉觖,才低低道:若常相见时,便是你多灾多难了,我曾有誓,只你遇到困厄之时,才会进宫来。

别理那什么誓言!!太后一时冷怒,大喝之下,又是一阵呛咳。

王沛之终是不忍,回身轻揉她胸口,太后躬身喘着,脸上浮出罕见的柔弱神情。

沛之,不要再做隐士了,回朝中帮我吧!王沛之微微皱眉,正欲回绝,却听太后又道:你退隐之时,正是英年,这二十余年,生生躲在府中,不问世事,这般的牺牲,便有再多的罪孽,也已经赎清了。

如今朝中乱象已生,皇帝又和我并不一心,若是连你也不愿助我,我还不如被平王一剑刺死痛快!太后咬唇,忧郁然而决然地说道。

王沛之意甚踌躇,眼前光影变幻,一时是太后忧郁而期待的神情,一时又是二十六年前,遍地尸体,僵冷血污,睁着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阴冷地瞪着他。

他双拳紧握,不自觉流出血来,染上了青色衣袍,亦是无所觉察。

太后从旁瞥见,正欲再说,却听廊下有人细声禀道:静王千岁求见娘娘。

她叹了口气,示意王沛之回到秘室之中,打叠起精神,起身正衣,接见自己的庶子。

静王才一进入殿中,便超前跪下,再无一言。

太后冷然正坐,也不看他,只是轻摇着画扇。

母后……静王轻轻喊道。

你做的好事。

太后不怒不喜,面容端凝。

母后息怒,我知道错了。

静王仍是低声殷切道。

你有什么错的?!太后冷笑道,用手拨着盘中的葡萄道:我竟不知你能耐不小!!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黄雀静王见她动了真怒,膝行两步,密陈道:母后受惊了,四弟如此丧心病狂,儿臣也未曾料到。

那你料到了什么?!太后语音不善,冷笑了一声,抚摩着扇上精工的宝石蝴蝶纹,森然道:大约你是打了如意算盘,希冀他们将襄城搅乱一团,仓促之间,或是我和皇帝有个万一,你便能黄袍加身了!静王被她语气中的冷凛逼得一颤,低下头,掩住了眉宇间的怨毒,声音满是委屈:天地可鉴,我虽然有站河岸看笑话的意思,却确实没有这等歹心……他抬起头来,眼神闪烁,似乎欲言又止。

太后越发起了疑心,勃然厉色道:吞吞吐吐做什么?静王眼圈微红,长跪在地,咬牙指天起誓道:母后要怨我引狼入室,我没什么好辩白,只是我对母后,若有忤逆之心,他日必招天诛!太后见他如此郑重,微微敛了怒气,道:依你的意思,是平王哄过了你?!她满是不信的说道,不料静王叹息一声回道:他要骗过儿臣,只怕还是不能。

太后一时惊愕,却听静王支吾了一会,终于嗫嚅道:舅舅他……太后一楞,下一刻便反应过来,她扔了手中画扇,气得胸口起伏,怒道:原来还有他的手笔!静王恭谨长跪着,并无一言。

太后沉吟着,鎏金甲套轻轻相错,发出细微的清响,半晌才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且给我细细说来。

是……静王直起身子,他口才颇佳,叙事缜密不紊,将事件说得滴水不漏。

太后越听越怒,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冷笑道:怪不得你如此镇定……却原来等着林邝发难,好让我来收这烂摊子!母后别急,且等我说完——舅舅的手段,虽然狠辣,却也实在是短视。

静王丝毫不见慌乱,解释道:皇兄对藩王忌惮已深,此次安王平王作乱,必定会殃及封地,风起云涌,弄个不好,便是心腹之患——这事是个火星子,他却抱在怀中,不是引火烧身么?!孽障……太后想起自己的大弟,心里又是痛恨,又是酸楚。

他素来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如今趁着大乱,便想把二藩所辖之地吞下,真是越发妄想了!她蹙眉恨道,静王于是安慰道:母后不必担忧,天狗吞月,也不过是个相头,谁还能当真不成!太后瞥了他一眼,道:地上湿气大,仔细膝盖疼……先起来吧。

静王这才起身,一时觉得膝盖酥麻,有些踉跄,太后指了圆凳给他,想起方才所说,眉宇间又是一阵阴霾。

她埋怨道:你既然知道,就该早来禀了我,如今他这么一搅,皇帝对林家的猜忌,只会更深!母后请恕我直言……静王从容一笑,眸光幽幽,如鬼火般闪烁不定:皇兄虽然仁孝,对林家,却一直颇为忌惮,只要云燕二州一日在林家手上,他便一日不能安寝——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抑制他的猜疑呢?太后微微颔首,静王于是继续道:其实皇兄心中也清楚,母后和舅舅,并不是连声并气的,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实在放心不下……如今舅舅若是染指安、平王的封邑,皇兄才要倚仗您呢!太后目光幽闪,一阵风吹过,鲛珠纱将的她面容遮住,昏暗中,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让我作黄雀,是吗?母后圣明。

太后轻叹一声:听了你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只是皇帝总是我身上的肉,如今母子相疑,到这等田地,实在是……她唏嘘着,将面上浮动的鲛珠纱帐撩起,重以金钩挽住,踌躇间,已拿定了主意。

先依你说的吧……娘家和儿子,本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帮哪个都不是……静王看她面带倦容,于是识相告退,他走出大殿,行至廊下,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沸腾快意,禁不住想畅快大笑。

但他毕竟在宫中浸润已深,勉强敛住了,只是微微绽出一抹得意笑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话确实不假,可黄雀却不知道,它身后,仍有弹弓静候……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专行宫中忙着搜索平王和刺客,乱了好几个时辰,皇帝奔波于太和殿与乾清宫之间,又遣人去几个重臣家中慰问——他们无一幸免,都被暴徒袭击,好在家丁护院众多,贼人又是随意为之,是以除了受些惊吓,并无大碍。

瞿云率领其余侍卫,在宫中上下大索,一丝一毫也不放过——他虽然心知肚明,平王已被高手救走,但宫中骤生大变,于情于理,都不能有任何懈怠。

大索之下,仍然无果,皇帝怒气内敛,也不发作,只是眼神漠然,如临深渊,让周围人都捏一把冷汗。

乾清宫中,皇帝听了瞿云的后续汇报,不喜不怒。

他望了望冉冉西落的日头,听着窗外有些单薄的蝉鸣,放下手中绿玉斗,任由老君眉的银针在其中上下翻腾,也没有就唇的意思。

他望了望玉帘外那酷热的气韵,意兴阑珊的勉强喝了一口,起身道:到神武门前看看吧!侍从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言语,皇帝的脾气他们素来深知,一言既出,绝不收回,可是如今大乱方止,外间不知有多么凶险,若有个歹人隐匿伺机,他们就是有九条命,也逃不过这滔天大祸。

一言九鼎之下,皇帝也不乘辇舆,率了几个心腹,连同苦劝跟随的侍从,一行人迤迤逦逦到得神武门前。

原本庄严肃穆的神武门前,已是气象大变,风经历过一场恶战,门楼下丢弃了许多染着血清和汗水的盔甲杂物,侍卫们华丽耀目的明光甲,也被抛在一旁,它们变得乌黑,映着紫褐的血迹,蜿蜒狞恶,昭示出主人九死一生。

门楼下的阴影里,郭升已是精神大好,他一刻也闲不住,正在口说手比跟增援的侍卫同僚们讲述着当时的凶险情景——我们当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小爷我一想,这一百多斤,就要交代在这了,很有些舍不得,但是为圣上尽忠,我老爹大约也不会怪罪……他只我这一根独苗,怕是我老郭家要断后了——你们别忙,我这就往下说了——这时就见那些贼人的云梯连连翻倒,有快爬上的,也中箭跌下去了,我探头一望,就见晨妃娘娘白衣轻骑,正带着大队人马增援而来……娘娘那箭射得真准,上次那鞑靼可汗,就是被她一箭中心……他正说得高兴,皇帝在几步外听着,也不去打断他,皇帝眼尖,一眼瞥见晨露身边那肤色深蜜的侍女,正在递水给郭升,不由心中一动,偷偷道了句好艳福,不禁莞尔。

他念及晨露,于是转身上马,又朝着城南而去,身后众人快惶然追赶。

城南的战事也已偃旗息鼓。

京营绕着城墙密密布防,与城外袭来的三千藩王精兵打了个旗鼓相当,战事一度胶着,直到孙铭接到宫中消息,着人大喊道:安王平王已诛,余犯从宽,敌方才稍稍有些慌乱起来。

但这些乃是藩王麾下的精锐,勇悍难当,退伍军心涣散,仍不失为劲敌,晨露赶到时,他们经过一场血战,才堪堪被击退离去。

孙铭见到晨露时,正要详说此间情况,却见这位娘娘面色肃然,屏退了军中诸人,便跟他来了一番密谈。

孙铭一听之下,大惊失色。

这如何使得……私自纵敌,是延误军机的大事,是要灭九族的!你的妻族便是皇家!晨露揶揄着回了一句,见他仍是摇手气绝,也不恼怒,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悠然道:道理都说给你听了,襄王狼子野心,只有以毒攻毒,才能制得住他。

没有圣上的手谕,我也不能负担如此重责。

孙铭据理力争道。

若要等圣上的手谕,你便是置君父于不仁了!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手足晨露微微一笑,冰眸中闪过一道不以为然,款款说道:你若是固执己见,便可持着这桩天大的功劳,去向圣上报喜……不过,是该庆幸的却是坐山观虎斗的襄王。

孙铭沉吟着,仍是踌躇:私放平王出城,真能起到如此作用?襄王的如意算盘是趁着二位藩王谋逆被杀,将他们的封地吞并,他必会上表朝廷,说是替朝廷平叛云云,到时候,皇上又有什么言辞可以驳他?若是让平王安全回到封地,他也不会坐视经营多年的基业被人夺去。

晨露细细解释过,想起仍滞留宫中的静王,不由漾起一抹冷笑,夕阳的余辉映着她的面容,稚嫩清秀中,透出别样的幽深风华。

孙铭也是久浸人事,胆识不凡,他略一思索,比较了其中得失,毅然道:我是个武夫,也不懂什么政局谋略,但望娘娘所说,没有辜负您手中的这柄御赐宝剑。

言下之意,是愿意通融,但他不愧是老于世故,也不开口应承。

能做到这样,已是难能可贵,晨露也不去计较他的言语,一口应承下来。

夕阳徐徐西坠,照着城墙上的青石,斑驳间,仿佛见证了历史的风尘沧桑,城墙上的兵士们就地围坐,也顾不得礼仪,畅开着襟怀,任由清风拂去汗水和疲惫,七嘴八舌地咀嚼谈笑着。

京城乃是宝地,自有王气盘亘,钟灵毓秀,哪是那两个什么王爷可以撼动的!有读过书的校尉一时高兴,搜寻了肚中墨水,洋洋得意地说道,惹得兵士们一片嘘声,嘘完之后,他们免不了继续闲谈,话题的中心,乃是那两位先帝的不肖子孙。

兵士们正忿忿不平于藩镇士兵们的胆大妄为,竟然敢对这千年城门下手,有眼尖的校尉,已看到孙铭迈步拾阶而上,转眼便到了身后。

他招手唤过几个校尉,吩咐道:你们也累了一天,如此贼寇溃散,今晚也就不用如此谨慎,让弟兄们撤下休息吧,让我的中军亲兵来替你们。

校尉们无不大喜过望,有一两个长于军事的,虽然觉得这并不稳妥,在孙铭的目光扫视下也不想生事,只得诺诺称是。

夜色渐渐笼罩了京城,站在城墙上回眺京师,但见一盏盏灯火在微茫夜色中闪烁,星星点点地4连线成片,将千年京师映得辉煌莫名,璀璨生姿。

孙铭暗叹一声:锦绣富庶,心中却是心事万千,了无头绪,正在沉思间,阶梯下方,有人低唤道:将军……他猛一激灵,竭力镇定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回望一眼不悦道:又有什么事?!那属下见他不耐烦,吓了一跳道:晨娘娘有位亲眷要连夜出城。

虽然早知有这一出,事到临头,孙铭仍然微颤了一下,他深吸了口气,冷哼道:这些宫中贵人,真是随心所欲……他又细想了一回,无奈道:也罢,放他出城吧!城门开启的沉重拖曳声,在夜幕中如同闷雷一般,不过一刻,晨露和一个青年男子并肩到了城门一旁,孙铭偷眼瞥去,只见那人将脸微微低下,在朦胧火光下,那轮廓线条,很是熟悉。

平王!他神情委顿,身侧仿佛被什么利器挟持着,一眼望去,却也只是寻常亲眷依依惜别的情景。

只见晨露在城门口停下了脚步,清风乍起,拂得她面上纱巾飘扬不定,单薄的月牙映入她的眼中,晶莹清辉之外,更有一重诡谲轻寒的锋芒。

她对着平王,低低说了些什么,孙铭也听不真切,只是最后一句,虽然轻微,却势如千钧,清脆传入耳中——你与其图谋这天下万里,还不如多惦记些自己的封邑,襄王的胃口可不小哪……平王忍不住抬起头,俊秀的脸上,因着怨恨和惊讶而微微扭曲。

小王今日也算见识到了……他冷哼着,眼中光芒,近乎野兽受伤的嗜血疯狂,眼中却清亮理智得吓人。

带着极大的不甘,他回身望了眼京城,便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出了城门。

夜风寂寥,带走了平日的暑气,他的身后,只隐约留下一句——我必定要再回此地……阴郁的声音中,残留着这位帝室贵胄的无穷憾恨,他仿佛宣誓一般说完,身影在夜色中逐渐远去。

孙铭禁不住看向那位神秘的晨妃娘娘,但见她唇边啐一抹清冷笑意,幽幽道:我我想,你大约是回不来的……孙铭悚然而惊,仿佛见到了什么神异鬼怪一般,退后了两步。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子夜皇帝驾临南六之时,纤纤残月已上了树梢,枝叶的斑驳黑影里,但见银白月影,只那弯弯一线,在林间若隐若现。

此时林海之上,却是繁星如织,天际银河浩渺,宛如江潮浮动,席卷虚空之间,凌驾于苍生万物之上,仿佛悲悯世人,又仿佛千万年间,冷眼相看,荣辱沉浮,喜怒哀乐。

皇帝见城墙上,但见巍峨肃穆之上,有一道纤弱身影,正茕茕独立。

此时星光朦胧照下,佳人白衣胜雪,微风飒拂之间,也不知沾染多少云霄清露。

他止了左右的跟随,独自迈步而上。

晨露迎风而立,任由衣袂轻轻飘动,她的裙裾轻舒垂泻,从低处看来,竟似一朵幽然绝尘的雪茄,看似开得繁华璀璨,近了,却是无边的寂寞。

皇帝屏住呼吸,仿佛不愿意惊醒什么,缓缓走近。

你在这做什么?他的声音清雅醇和,宛如景乐末年那个飞身接住她的少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为何却仿佛只过了一瞬?!晨露回身一瞥,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却狠狠地刺入心口,化为一柄利刃,绞碎所有,只剩下千疮百孔。

她微微闭眼道:只是有些累了……皇帝走上前来,和她并肩站定,轻轻道:这次害你奔波,是朕的无能。

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凝聚着满满的担忧、爱恋和自责,这一刻,漫天的星辰都在这光华面前黯然失色。

为何如此怨怪自己?晨露突然笑出声,带着别样的妩媚调皮,以及淡淡怅然——其实,我只是想在城墙上多呆一会……她的眼神,悠远而迷离,手中轻抚着这一段青砖大石,久久都不忍放开。

任由时光流转,她都不能忘记这里是她前世和忽律激斗,坠落而下,被元旭接住的地方……时光匆匆而过,人事已非,如今在鏖战之后,再见这段城墙,怎不让人嗟讶?是想起了什么事吗?皇帝生性敏锐,凝望之下,轻轻问道。

晨露轻应了一声,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此时河汉之间,隐隐有玉琼风华,星光幽闪之下,这高亘城墙上的两人,遗世独立,仿佛再无第三人可以溶入。

你为何不问我,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半晌,晨露才打破了沉默。

每个人心中,都自有丘壑,强行将它掀开又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遗憾,皇帝深深凝望着她,发自肺腑道:我在遗憾,为何第一个遇见你的人不是我。

晨露听完,仍是静默。

她低下头,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句,微颤的眼睫,将所有情绪都遮挡在外,有这一句就够了!风越发大了,先是有些格外的清爽,渐渐的,如露水深浸一般,竟似凉意入骨了。

是第一道秋风到了……晨露抬头望天,感受着凌空拂过的凉意,她微微低喃道。

皇帝脱下披风,替她仔细披上,手指尽处,又替她掠过鬓间的一缕乱发。

他更无一言,只是从袖中取出那枝翠碧玉笛,凑到唇边。

笛声呜咽,竟是晨露初次吹奏的那首,在这高耸城墙,声音清冷玄渺,在夜色中飘荡开来。

虽然曲调相同,皇帝吹来,却是多了一分尘世间的暖意。

这暖意悠远传去,渐渐沁入心中,让人的思弦,都轻轻松下。

彼此的眉眼,都在这夜色中朦胧,只有这笛声幽幽,仿佛在诉说心事。

在幽幽笛声,夜已过了子时,这漫长的一日,悄然结束。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章舅舅素来骄横,吃了这个亏,必定不肯罢休。

晨露着了件幽蓝纱衫,更映得皓腕如雪,她取了案上的小玺把玩,信手拂动着五色丝绦。

阳光透过下逐客令,照着这玉玺,瞧来通体剔透,只似一件精美绝伦的玩物。

可它却是至高皇权的象征。

在世人口耳相传中,所谓的御玺大宝,乃是一方大印,受命于天,传延至汉时,王莽篡位,老太后王政君一怒之下,掷于地上,碎了一角,不得不以金补之。

那样的御宝,一直是妥善珍藏的,遇到重大仪礼,如即位、立后、传嗣,才会取出盖上,平日里政务往来,一律只用皇帝的随身小玺便是。

小小的一颗,在她白皙指腕间流转生辉,炽日照下,竟隐隐有种妖异之感。

她手中把玩着,听了皇帝的话,雪白面庞上掠过一道微笑道:乡间俚语说,偷鸡不着蚀把米——襄王想要趁火打劫,反惹了一场晦气,也是活该。

皇帝对这位阴森跋扈的舅舅半点好感欠奉,他望着桌上这份奏章,笑道:平州和栾城那边,已成了战场了,舅舅千里奔袭,开初很是顺利。

不过四弟虽然在逃亡路上,仍以密谕通知了手下府官,以平州城为中心,聚集了周边兵力,将襄王打得落花流水。

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快意,畅快一笑,转头道:你真是料事如神。

哪里,是襄王的贪婪害了他,他早知二王永世长存之事,却不愿意揭穿,就是想趁火打劫,吞并他们的封地,我事先熟悉了他的性子,便能料定他的作为。

晨露静坐在椅子上,感受着窗外吹来的凉风,一身清爽。

如今两虎相争,朝廷可算有了余地,棋路一下活了过来。

她瞥了元祈一眼,淡淡说了句:也不知太后是否知道襄王这件事。

元祈闻言,眉心闪过一道阴霾道:今日晨间,西华门有人私自夹带,转呈给慈宁宫的叶姑姑……他面色如常,只是瞳仁之中,深不可测,晨露心下雪亮,皇帝已是大怒。

她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原、太后与他,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一些信笺往来,也是寻常。

若是平常信笺就好了。

元祈想起太后,心中又升起一种隐秘的念头,他眉头微颤,仿佛在忍耐什么,却终究叹息一声,说出了口——那日平王挟持太后,有人潜伏暗中,在一瞬出手相救,使得是一枚银针。

这不是静王惯用的吗?晨露想起宫人们含羞谈论过静王,道是他一贯以贵胄公子的模样出外冶游,一次在青楼中遭遇豪客袭扰,竟以一枚银针退敌,一时传为佳话。

元祈却断然摇头道:我自小看惯了他的手法,招式虽然天马行空,却是掩不住的华丽眩目,而那日闪出的一针,沉稳老到,却有摧枯拉朽之势——静王比起他来,竟是望尘莫及。

晨露目光闪烁,灼然生辉,一时也不便开口,只剩下元祈咬牙不语。

皇帝毕竟是万乘之尊,他揣测了一回,心中隐隐有了芥蒂,事关太后令名,却也不便再往下想,只得忍了怒火,转了个话题。

慈宁宫中,太后接了叶姑姑手中的秘笺,展开一看,已是怒色上涌,皎美容颜上一片煞白,紧咬了银牙,再无一言。

主子?叶姑姑见她气得五色不正,吃了一惊,在旁瞥了几眼,这才看了个真切。

竟会有这种事?!她近乎是惊叹了,襄王生就的鹰视狼顾模样,素来狡诈跋扈,从来只有他给人下绊子,没曾想,这次竟然阴沟里翻了船!咎由自取!太后发狠喃喃道,想起信上所写的,不由冷笑道:还妄想吃了别人呢,这会子自己倒要担心了!她想起那日静王所说的,咬牙道:这两个孽障勾搭在一起,也是鬼迷心窍!她沉吟着,径自唤着叶姑姑——请静王进宫一趟!她声音镇定,却掩不住那份凛然。

叶姑姑有些惊惧不定,却还是领命去了。

他也不知情,还是?太后轻喃道,伏在榻上,心中狐疑更深。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蝉鸣静王进入殿中时,连蝉鸣都稀稀落落的,有些力竭之感,他早已是心中有数,正敛容垂手,等待着太后的雷霆之怒。

你和林邝,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太后声音已恢复了平静,倚在榻上,轻轻道。

儿臣实在愚昧,一直以来,纸上谈兵,只以为舅舅大占上风,却没曾想,平王居然躲过了大索,千里远遁,回到了封邑……这些话,他在心中已经盘算圆满,此次说来,流畅无比。

他憾恨地叹气,暗地里想起平王,简直要扼腕长叹。

是谁,从自己属下那里劫走了平王?他又是如何出城的?这着预备的棋子,被暗中的某人抢先使用了,襄王的处境,也就实在可虑了……他揣测着,心中灵光一闪,好似抓住了什么,不由地蹙眉深恨。

太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见他一副迷惘,不似作伪,于是叹气道:你们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好没计量!静王俯首称是,太后瞧着他驯服孝顺的模样,叹道:论理我不是你亲生母亲……母后这是要让我无地自容吗?静王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太后纤纤玉指轻抬,指了圆凳,示意他坐下,和颜悦色道:我虽然不是你亲生母亲,却也实在差不多少了……你才在襁褓之中,惠妹妹便过身了,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眼睛好似两点黑葡萄,一闪闪的,只是对着人笑……她声音惆怅,想起这廿载岁月,心头也为之恻然。

静王听她提起生母,早已离座振衣,跪着恭听,他跪伏于地,听着太后回忆往事,眼泪已黯然而下。

太后谈到惠妃的时候,他身形颤动,黑发垂落而下,遮住了他眼中的冷戾怨毒。

他的手指,死死抠住脚下金夸,几乎拗断。

太后并无察觉,仍是絮絮谈起往事,温言道:你虽不是我十月怀胎所生,我却一直把你当自己亲儿,你和祈儿之间,我总是偏袒你多些。

如今你长大了,主意也多了,我这老太婆的唠叨,也听不进去,跟着那些个狠心毒肠的厮混,有什么事也不来禀我知道——这是人子应有的孝道吗?太后缓缓说着,语气并不峻急,好似家中长辈的寻常埋怨,静王安静听着,已是汗流浃背。

舅舅和我也是贪多求切,我与他并没有瞒着母后的意思……只是怕您心火虚热,惹起了病来……静王低泣道,想起生母惠妃,心中发恨,对太后的言辞,越发如糖似蜜。

你们两个,被人做了圈套也不知道!太后恨恨道,听着窗外嘶哑的蝉声,扬声道:如此聒噪,且去把它们取下。

廊下有人应了,急忙而去,太后收敛了心中怒气,冷笑道:这事从头就透着蹊跷……你且仔细想想!静王浑身一颤,想起城门由京营的孙铭管辖,又念及平王的离奇逃遁,一身冷意涌出,如醍醐灌顶一般。

他咬牙笑道:儿臣从皇兄身上,总算又学到一招!太后端起手中瓷盅,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凤眸微微眯起。

窗前有人影晃动——宫人们蹑手蹑脚,以丝网将知了粘下,嘶哑的叫声逐渐低了下来,太后只觉得神清气爽,抿了口乳酪,笑道:这些小东西,平素也是可人的,但若要聒嗓着生事,我也就弃之无味了。

静王细品着这话的滋味,又聊了几句,才告辞出宫。

妖妇……他在廊下无声怒喝,面容因为愤怒和不甘,微微扭曲。

不几日,奏报如雪片一般,飞入朝廷中枢,两藩鏖战之下,都是却了真火,襄王偏狭跋扈,又调了一镇兵马来增援,平王更不知从哪取到了安王的信符,将他藩中的兵马调来,以求钳制敌手。

如此火拼数日,双方都是伤亡惨重,襄王毕竟老奸巨滑,猛一寻思,幡然惊觉自己的疏漏,于是老着脸皮,上表向朝廷陈情,道是自己为朝廷分忧谤,举兵讨伐乱臣贼子,如今遭遇小挫,还请速速增援云云。

他本以为皇帝深恨二藩,如今有人乐意代劳,虽也有逾越之嫌,但毕竟是同仇敌忾——到时候自己殷勤赔罪,多做让步,也就是了,没曾想,表章上奏后,如泥牛入海,两三日都没有消息,这一日终于等来了明发邸报,林邝展开一读,气得双眼发黑——黄口小儿,竟敢如此辱我……欺人太甚!身旁师爷见他不住以指甲轻掐皇帝的批语,口中喃喃咒骂,也是惊惶异常。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进士皇帝的批语异常沉痛,他对二藩之间的争斗表示惋痛,痛斥了这等偏狭妄为的行止——这般居高临下的态度,竟是把朝廷置身事外,彻底逍遥了?!你且看看这句……‘诸王皆联之亲族,若有不平之事,尽可面呈上奏,如此剑走偏锋,横行不法,诚乃目无国法纲纪’——这话说说他那两个造反的弟弟也就罢了,居然把我也一笔扫进,黄口竖子着实可恶!林邝蔑笑着嘲讽,本来颇为端正的面容,因这忿恨而歪斜了。

王爷不如修书一封,再去问问太后娘娘……问她又有什么用——她只会怨怪我们,上次静王元祉被她一顿敲打,到现在还是惊魂未定呢——她毕竟是皇帝之母,有些事指望不上的!襄王颇为头疼道,讨不来大义名分和实际支援,饶是他狡诈阴险,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咬牙思索一阵,绝然挥手道:传我的命令,继续进攻——平王不过是青头小辈,他不会常胜的!他仿佛在对师爷说,又好似在劝服自己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藩属激战正酣,京城中气氛却并不紧张,平州和栾城之类,离京师太过遥远,百姓们当谈资咀嚼一顿,也就淡了下去。

皇帝看似逍遥,却是忙得脚不沾尘,是前线斥候监视的谍报,两日一次,便要禀他知道,一头忙着警戒战事,另一头,宫中也颇不安稳。

太后那日受了惊吓,夜来噩梦加剧,有几次白日恍惚,也如见鬼神,太医们束手无策,于是又请来龙虎山的玉虚道人,他焚表作法,又用了师传的桃木剑,冤孽似乎淡退,隔几日却又故态复萌。

紧接着,梅贵嫔那边,也常常遣人来请皇帝,一问起,却是她见道士驱鬼,心中悚栗,孕妇情绪不稳,往往要皇帝陪伴多时,才喜笑云霁。

她常在黄昏时候低泣,皇帝到时,那绣有交颈鸳鸯的红罗纱帐中,总是有一段雪白柔腻的玉臂露出,梅贵嫔平躺在榻上虽然钗横鬓乱,一枝满天星的金步摇颤巍巍晃动,见到皇帝,眼中总要发出使人怜爱的光芒来。

晨露听到人形容那景象,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

这样明显固宠手段,宫中之人久谙其中,又怎会不知其中奥秘?初见时,那懵懂纯真的少女,如今已变成这般模样……这一阵的纷纷乱乱过后,凉风已经越发清爽了,眼看夏日将尽,一场国这盛典,也即将热闹开幕了。

春闱录取的三百贡士,本该在六月就参加殿试,但由于藩王入觐,而延迟了时日,如今京城平静,殿试便依期举行,皇帝虽然忙于政务,却也选了重臣代替,元祈本属意齐融,但他以年老体衰婉拒,荐了自己门生代替。

考官亲自策问后,便取了三甲名次,‘金殿传胪’之后,进士们无不喜上眉梢,踌躇满志,自谓‘天子门生’,他们将在翌日参加在皇家花苑曲江举办盛大的新科进士宴。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

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

雾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附芳洲。

归时不省花间醉,绮阳香车似水流。

’刘沧的这首《及第后宴曲江》,道尽了沿途欢呼的华盛风光。

曲江离宫中,有一处天然湖泊,湖面映着岸上灯光,明灭闪耀。

湖边有一高台,上立巨柱,撑一华顶,随成亭阁。

天色虽然近晚,无边灼华的宫灯,却将此次照得亮如白昼,席间筹觥交错,欢声笑语,新科进士饮美酒,品佳肴,时而曼声长吟你唱我酬,时而作诗填词各显才华。

教坊乐声悠扬之中,皇帝身着常服,携了晨妃,来到正中央的主席之上。

灯火辉煌之中,但见皇帝俊逸英武,玉藻冕服,有如神人一般,身旁佳人,着一件重染凉缎宫裙,凛然高华,远望宛如琼台仙子。

皇帝含笑赐下书帛等物,晨露趁这一阵忙乱,起身到了次席,跟考官寒暄了几句,那人便心领神会道:娘娘吩咐的裴某,下官已经录取为探花了!他满心以为会有赞赏,谁知晨露大惊道:我明明说的是徐某?!她细想了一 回,懊恼道:莫非是令师齐大人记错了?那考官一想,大约是齐融年老忘性大,把人的名姓混淆了,于是一脸苦象。

晨露作恼怒状,匆匆离席,眼光瞥到一旁的裴桢,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示意对方,按原计划开始。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琼林在悠扬的宴饮律乐中,皇帝微笑着勉励了众人,在座的都是一时俊彦,乍逢这鱼跃龙门之喜,虽然心潮澎湃,却各个秉承圣人教诲,恭谨谢恩不提。

酒过三巡,便有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姬,随着轻快喜悦的乐声,沿着九曲回廊飘然而至。

待踏入场中,乐声忽而一转,声扬九天,诸女长袖曼舞,罗裳翩然而飞,望之鲜妍幽丽,美不胜收。

水袖的轻舒,驱走了众人酒醋的微热,暗香浮动中,仿佛连衣裳也被熏染,新科进士们一时目眩神迷了。

乐声逐渐转弱,诸女敛衽为礼,众人以为这一舞就要结束,却听一声琴音高扬,有如峥嵘裂帛一般,竟是隐隐转为金戈之音。

银光闪烁之下,御侍们将长剑抛来,舞姬们旋身接过,顿时彩袖与雪刃齐飞,云袖曼妙之下,乐急,疾管繁弦,鼓声点点,如雨大浮萍,但见银光灼然,满场剑影生辉,寒光沁骨,竟似江海凝聚清光,仙人驾蟠龙翱翔不确定。

进士们看得目不转睛,浑身振奋之下,齐声喝彩,有人吟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诗圣此句,应着此情此景,真是恰当不过。

在座众人都点头称是,惟独一人,却微愠着抿了唇角,颇是不以为然。

有好事者一眼窥见,竟是今科探花裴桢,于是朗声笑道:探花郎有何高见?也不算什么高见,信口说来,愽方家一笑而已……裴桢的双眼酒意氤氲,举止间挥洒不羁:圣朝清化,不比盛唐胡风,女子应以贤淑知礼为要,舞刀弄剑,也实在不成样子!兴致颇高,如此侃侃而谈,却不妨众人面色逐渐惊怖,仿佛看见了什么妖魅鬼神,他愕然回头,却见身后三步之内,帝妃二人手捧玉盏面色极为不豫。

探花郎才高八斗,本宫排演的剑舞,不过雕虫小技,原也过不得你的尊目……晨妃冷笑一声,以绣扇掩了面上表情,忿然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来——今日真是受教了……本宫今后,又如何再敢舞刀弄剑?!话音虽轻,却含了尖锐的讽刺和怒火,皇帝一听,剑眉微皱,连忙回身赶上。

众人面面相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场面陷入凝滞,裴桢的酒意受这一吓,化为冷汗,涌上了额头。

他呐不成言,其余人冷眼旁观,暗道他言语不慎,已得罪了宫中宠妃,此番前途定然堪忧。

晨露怒冲冲离去,经过考官席前,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数落道:大人真是慧眼识人,将这等浪荡子弟误选入朝!一阵清香拂过,她已避入水榭帘幕之后,只留下考官暗自叫苦,心中将老悖昏聩的恩师齐融,埋怨了几十遍——徐和裴笔画迥异,怎会混淆,这番惹得宫中贵人大怒,岂不是让我垫背……晨露和皇帝一齐上了八人大轿,皇帝放下轿帘,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晨露瞥了他一眼,苦笑道:岂止过得去,简直精妙非常——下一步,便该朕来表演一场‘冲冠一怒为红颜’了!远黜了裴桢,才能让静王想信他的投靠,我们把戏做足,不怕鱼不上勾。

晨露总结道,想起裴桢坚毅绝然的神情,也是微微显然。

慈宁宫中,异常宁静,宫人侍婢们垂手肃立于廊下,蹑手蹑脚地行事,怕不不小心,惊醒了主子,惹来滔天大祸。

寝殿之中,玉虚道人用来祈福辟邪的桃木剑,仍然悬挂床前,殿中帘幕低垂,昏暗沉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然静止。

瑞兽玉炉之中,安神的龙涎香氤氲飘渺,更增添了睡眠的安恬,太后盖着薄衾,安然平躺着,隐约进入了梦乡。

淡紫烟云轻涌,眼前隐隐又有人影浮现,那女子头戴九凤珠冠,只着一件幽紫纬衣,生就了天人之姿,气度凛然高华,她站于窗前月下,也不开口,只是随风扶摇而来。

那罗袖轻渺,越来越近,氤氲中只见那一截剑刃寒光,直直闪来——太后恼怒交加,骇然笑道:这回轮到你来了……林宸……她唇齿间逼出这一禁忌的名字,虽然知道是在梦中,却逃脱不了雪刃缠身的恐怖感。

那倾国容颜,在烟雾氤氲中,微微笑,说不尽的清冷孤傲,飒然仪态。

太后壮着胆子,拼尽全身力气,用劲一挣,叱道:你回冥间去罢……大喊出声后,她悚然惊醒,和之前一样,冷汗已经湿透了丝衣。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子时廓下宫人听到动静,忙不迭推门进来,跪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太后盯着殿侧幽荧的烛火,微微打了个寒战,沉吟着问道:什么时辰了?快子时了。

左边一个宫女答道。

仿佛不胜寒冷,太后的面庞掩没在重重的纱幕之中,黑暗有如流水一般,从她身上无声而过。

她沉吟着,仿佛机械重复着:快子时了……太后蓦然想起儿时的传说:了子夜之时,阴阳混沌交汇,鬼神妖魅将极易现世。

她抬眼望了望窗纸,只见雪白一片上,树影摇晃,拖曳拉伸成张牙舞爪的鬼魅模样,映着颤抖的烛火,着实让人心悸。

你们把被褥抱进来,且在那小榻上睡了罢……太后垂下眼,淡淡吩咐道。

两人依言而行,殿门开了又关,将黑暗封锁在内,殿中又是一片寂静。

太后耐不得这寂静,示意宫女拿银拔子将烛火剔亮,扫视着明亮暖香的寝殿,她这才安心的松了口气。

她让两人坐在床前,和蔼地问道:你们俩叫什么名字?左边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眼角有一颗红痔的,叫做芳云,另一个圆脸的是玉琴。

太后坐在床上,也不愿去睡,只是跟她们闲聊,玉琴颇会察颜观色,见太后神情恍惚,便挑些好笑吉利的事,说给太后听了,逗得她霁颜而笑。

芳云却是心细如发,她跪坐着,为太后轻揉太阳穴,手法轻巧,太后觉得一阵舒服,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芳云趱,轻声对玉琴道:姐姐,我们不如守在门外,以免惊醒太后。

玉琴点头同意,两人又卷了薄被,在殿门口用椅子排了,半睡半醒地守着。

芳妹妹,你的手真巧。

玉琴端详着芳云白皙修长的手指,由衷赞叹道。

玉姐姐你比我先来,有些事,还要多亏你提点呢——可惜我们当值的日子总不在一块!芳云说着,却一直以眼打量着玉琴的身材。

电光火石的那窈窕身材与她脑海中某一点重合了!她脑中隐隐出现了那晚的神秘身影,越看越像,胸口不由微微起伏。

她冷眼看着旁边甜睡的玉琴,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天色拂晓,才秘密赶到碧月宫禀报。

太后那边,没察觉什么吗?晨露才刚起身,接到涧青的秘报,于是立刻让她进来。

她丝毫没有疑心。

芳云平凡的眼中,此刻英气勃勃,她也是辰楼中人,前些时日进宫,一直负责监视慈宁宫的动静。

前次太后梦见鬼魅,我在窗下偷看,却见到殿外一个黑影……今天才终于和真人对上了——我认得真真的,确实是玉琴那丫头!那个玉琴,是什么路数?芳云想了一会,也不得要领,晨露揣测道:不是静王,就是襄王——他们对太后的想法,最是热衷。

太后的身体,究竟如何?她问到这个话题时,正用绢布擦拭着雪亮的长剑,眉宇之间,只见一片森冷。

太后倦容很重,两个眼圈都是淤黑。

她倒是丝毫没怀疑什么,只是一径指望玉虚能驱邪!让她去折腾吧!晨露微微冷笑,手中长剑轻晃,将绢布一挥为二。

她刚让涧青送走了芳云,皇帝便下朝来访,他一见面,就笑着调侃道:现下的新科进士,都在议论裴桢的事呢——三甲之中,惟有他被派到翰林院里,与残羹冷炙为伴!根据科举旧制,头三名进士,本就该进翰林院中,其余人才外放实职,自先帝时起这条规矩就行同虚设,如今裴桢得罪了皇帝的宠妃,被放到翰林院这种无职无权的地方,实在是前途无亮。

晨露也笑,想起裴桢的痴情和不幸,又叹息一声,只希望他能平安凯旋,她将擦好的剑收入鲨皮鞘中,看着元祈道:这也是苦肉计的部分——他只身涉险,确实不易。

元祈点头道:朕也很佩服他的决断勇毅——好在贬谪的诏令已经传下,元祉该不会再有怀疑了。

栾城的战局如何?晨露自己喝着茉莉花茶,又让人沏了一盏给他,问起了襄王和平王之间的激战。

襄王又占了上风,他的府后,好歹跟鞑靼人斗过几场,实战经验很丰富,四弟的兵士虽多,却万不能及。

他们两边都明白,朝廷是在坐山观虎斗,但如今箭在弦上,一不得不发,彼此不分个你死我活,是不能罢休的。

晨露仔细听着,吹开了漂浮了洁白花瓣,下了断语道:朝廷总不能这么干看,迟早总要加入这场血战的。

越晚越好……朕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统兵的大将人选,也颇废思量。

皇帝一口将茶喝尽,神情之中,难掩疲惫。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使者他靠在高椅上,正闭目休憩,外间有些微说话的声气,隔着殿门,也颇不真切。

怎么了?元祈正要起身,晨露却止住了他道:你一夜未眠,还是先小睡一会再说。

元祈细细听去,外间的声音,似乎是梅贵嫔的身边人,一时也颇为头疼,他顺应着,倚在椅子上,一会儿就陷入沉睡之中。

晨露开了殿门,见廊下果然上岳姑姑在跟侍卫们争执,她见了晨露,双眼微红,哽咽着:我家娘娘情绪不稳,肚里的龙裔也踢得厉害,万岁能否抽空来……晨露望着阶下侍卫一脸无奈,便知道这已是老生常谈了,她轻轻推开殿门,让岳姑姑望了一眼,道:皇上一夜忙碌,如今已经睡了。

岳姑姑又是一番低泣,用巾子抹了眼泪,絮絮念叨着,悻悻而去。

晨露突然觉得有些蹊跷——梅贵嫔和岳姑姑,以前就相处过,虽然注重皇帝的宠爱,可这般频繁地打搅,却反而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她们也不愚笨,难道想不到吗?她盯着岳姑姑的背影细看,见她走得远了,就不再拭泪抽泣。

晨露站在廊下金桂树旁,想起涧青回报,最近皇后给梅贵嫔的赏赐颇多,思索一阵后终于豁然开朗。

梅贵嫔凭借胎儿依附皇后,才得以保全自身,可她年轻美貌,备受盛眷,皇后仍有忌惮,如今这般行为,惹皇帝厌烦了,便会带回冷落她——这样一来,皇后也不会再有猜忌暗算了。

本来少不更事的女子,如今,竟然懂得自污其身来韬光隐晦,这宫中争斗,何等的惨烈!她叹息一声,也不回殿中,转身去了后苑练剑。

一套剑招洋洋洒洒的舞完,她稳稳收势,感觉丹田真气充盈,原本有的不足之症,如今已完全消失——这全是托皇帝丹药的福。

剑身反射着灿烂阳光,将她的面容映得晶莹剔透。

好剑法!元祈披了外袍,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观望,他笑着拍手,道:那日的剑舞,又怎及得上你的万一。

那是舞乐之剑,论起妙曼飘逸,却是胜过我多矣——我的剑,除了杀人,一无是处。

皇帝听着不吉之言,轻敲了她的额头,埋怨道:又妄自菲薄!宫中的两人正在谈笑,静王府上,却颇出了点意外。

这几日静王情绪很坏,满府人虽不受他打骂,整日里见了那张俊美阴霾的脸,都噤若寒蝉。

这一晚他延请了几位知交,席上有漱玉阁的婉婉姑娘相联。

一夜缱绻后,他搂着佳人,正懒洋洋躺着不动,师爷却在外急促敲门低唤王爷……他声音透着焦急,却压抑着不敢放声。

静王泄愤似的,将瓷枕拂倒在地,发出好大声响,翻滚着裂成一地碎片,这才认命起身。

天塌下来了不成?!他满面阴郁地开了门。

王爷,事情很棘手啊……那两边的使者都到了!师爷急得几乎要跺脚。

小四和舅舅的人?静王猛一激灵,终于清醒过来,他想了想,冷笑道:他们不正打得你死我活吗,怎么想起我这富贵闲人来了?王爷莫再怨怪了,现在麻烦的是如何让这两起不撞在一块!静王想了一会,笑道:那有什么难,让婉婉先起身梳妆,为小四的人接风洗尘!师爷踌躇道:平王的使者,最是焦急!静王毫不犹豫道:就因为他急,才要晾一会!他换了常服,腰上束了九曜玉带,金冠玉簪,越发显得风采不凡。

襄王使者正在花厅等候,此人四十上下,面白无须,一见静王,只是微微起身一躬,一副不卑不亢模样。

先生请坐……静王也不问他的姓名,也不问来意,只是笑吟吟地吹开茶叶轻啜。

僵持片刻后,那人终于妥协开口——静王殿下安坐府中,却不知大祸将至啊!静王听着,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纯净然而含着最恶毒的嘲讽先生原来是替我来指一条明路的啊!他近乎无辜地调侃道,想起这些江湖术士的舌灿莲花,禁不住要冷笑。

本人是恨的,就是明明要占人便宜,却装作帮人解忧的行径。

是在下言重了,不过,王爷和我家千岁,一向共同进退,彼此利益,原也是密不可分的。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求贤笑话!静王放下手中瓷碗,不屑地冷笑道:论辈分,我敬襄王一声舅舅,要说什么密不可分,却实在荒谬,我是国之贵胄,当今天子亲弟,他表演赛是一介外姓藩王,朝野颇为不齿……使者却也不恼,笑道:我家千岁曾言道,王爷看似荒疏,却是见识不凡,今日一见,却是大失所望。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是苛刻刁钻,静王微微一笑,以手支颐道:你不必激将,只管说来,好歹我不会学古人,将你下锅烹煮。

当今天子虽然无嗣,对王爷却是忌惮更深,此次王爷虽然偃旗息鼓,却是暗助平王一党,以今上的险刻,又岂会不知?本王被乱党挟持,群臣共知,即使有人构陷罪名,皇兄目光如炬,也该明辨。

使者并不理会,继续道:我家王爷等您以诚,殿下却报之以伪,实在可叹——您麾下的死士,被今上付之一炬,兄弟阋墙到了这个地步,岂不让人悚然?!静王俊美的面容,在清晨的日光下,显得阴晴不定——他与皇帝虽然斗得险恶,却都是不动声色的悄然进行,襄王远在千里之外,对京城秘辛却是了如指掌,单这份实力,就很让人惊心。

他沉吟着,笑道:你家王爷既然知道我与平王关系匪浅,又怎能指望我倒戈?那人神秘一笑,凑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声音拖着意味深长的余韵,静王端坐不动,等着他的下文。

平王的使者仍是前次那位,他在偏厅等得不耐,偏偏婉婉姑娘笑靥如花,三番五次恭谨斟茶,红袖暗香,实在难悖佳人美意。

使者心中有事,等了三刻,更生疑虑,正要起身问个究竟,却见门外走进两位大汉,干笑道:王爷请先生稍住两天。

便要目前拿人。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嘭地被压靠在地,瞬间已被五花大绑,恼怒之下,他张口大骂:静王过河拆桥!他还未及骂出,口中便被塞入一个麻胡桃,静王府的师爷,施施然从堂前经过,悠闲笑道:老兄稍安勿躁,你家主子有谋逆大罪,静王殿下深明大义,这便要将你交于大理寺了!使者恨得睚眦欲裂,无奈挣扎着,暗道:静王既然翻脸无情,少不得将彼此的交易合盘托出……他被壮押出大厅,却没看见师爷微微怜悯的目光,那是看着时日无多的濒死者才有的眼神。

师爷目送他们离去,回到正厅,却见静王仍是安坐品茗,面上只是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神色。

王爷心情不好么……他揣测着,劝道:也是学生晨间卤莽了些,不如再请几位佳人过府,品茗赏花,也好解闷开颐。

如今莲花都快凋谢了,又有什么殊色可赏……静王轻叹一声,仍是郁郁不乐。

他咬牙叹道:四弟的计谋,虽然仍有破绽,却是三地齐动,手段狠辣,即使不能弑君篡位,也能让朝廷动荡一阵,谁知和算不如天算,皇帝居然扛过来了,还来一招祸水东移……今上也颇有几分手腕……师爷劝慰道。

哼,他自小就深藏不露,这也就罢了,老天却还一味助他,他那位晨妃,出身江湖,竟有那般魄力!静王想起南城和神武门的功亏一篑,眉宇间又是一阵懊恼,这两处无论哪里攻破,京城都要大乱,届时趁乱行事,胜负并未可知。

这一切可能,却被那纤纤女子,尽数破坏!他长叹一声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素来求贤若渴,却偏得不到这等人才,皇兄却是不费吹灰之力!静王如此叹怨,从椅子上起身,慵懒道:罢了,到城外去狩猎一番,活络一下筋骨吧!他一边由侍女换上箭衣,一边仍是叹道:安得猛士兮……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四周诸人却是听若罔闻。

晨露丝毫不知,自己被人频繁提及,她正在宫中练剑,皇帝驾临,却是面带喜色。

什么?让我搬到云庆宫去?!她听完元祈的话,很有些惊讶。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移宫元祈今天精神颇佳,从秦喜手中接过一枝雪白晚荷,递与晨露,道:这是杨宝林率阖宫上下上奏的,朕也觉得可行。

晨露将亭亭玉立的荷花插在玛瑙瓶中,微微蹙眉道:三宫之中,云庆宫最为辉煌煊赫,始终太过引人注目。

云祈却并不忧虑,轻笑道:如今禁军中,都在传言你英姿飒爽,一箭定乾坤,本来已在风口浪尖上,想要韬光隐晦,亦是不易!是我着相了……晨露叹道,心下暗自衡量了其中利弊,一般迁宫,立于云庆宫顶端,便是正式确立了自己的辉赫权柄,今后便是惊风密雨,无边袭来,若要象以前一般低调行事,怕是很难了!但相应的,一旦居于此位,若是谋略得当,便能役使后宫得心应手,从此之后,更少掣肘……她抬起头,眼中晶莹生灿,纤纤玉指轻轻抚着花蕊道:恭敬不如从命。

元祈望着她,久久不语。

是有什么疑难之事吗?晨露见他沉吟,想起迁宫之举,试探问道:让我迁入云庆宫,是有别的缘由吗?确实是有缘故的,朕方才想起,好生不安。

晨露以为自己猜中道:是要我以三妃之尊,在宫中行什么大事吗?元祈深深凝望着她,缓缓摇头,苦笑道:朕还不至于如此左支右拙!那是为什么……晨露这次真是疑惑了。

我只是想……元祈站得极近,身上的龙涎薄荷清香,隐隐传来,无色氤氲你若是深入参与,我与你相处的时日,就能更久些……又或者,他眸中清辉闪烁,有如天上星辰,郑重道:我可以奢望……你为我,永远的留下!仿佛被施了咒法一般,殿中寂静无声,相对极近的两人,都并不言语,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晨露鬓间的珠钗,颤巍巍的轻摇,她侧过身,落落大方地笑道:我并非镜中花,水中月,皇上又何必如此戏言?皇帝听得‘戏言’二字,眉间闪过一道黯然,他怅然回眸,千言万语,只化为一抹浅笑。

我先回乾清宫……你好好休息吧!那微笑,温暖,无奈,然而醇炽。

晨露望着他的身影,直到消逝,才轻轻叹了一声:何苦……她看向瓶中的晚荷,只觉鲜嫩欲滴之外,又多了几滴曦光清露,在嫩黄花蕊中,滚动地可爱,这分明是一大清早摘下,小心养护才搬到此处的。

城南密林中,正是树影重重,繁茂青翠,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林中的寂静。

马蹄声渐近,又有谈笑声,弓弩的弦响,衣帛怒扬的风声,在林中喧嚣阵阵。

殿下今日收获不少……有清客在旁阿谀道,静王却是意兴阑珊,收起了弓箭,交于小厮,看也不看马后倒悬的野兔和山鸡,淡淡道:不见什么大的……兴许是夏日刚过,畜生也晓得躲懒啊!清客凑趣道。

静王扫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大步朝前走去。

却听身后侍从惊叫殿下小心?静王急急后退,却听草间沙沙疾响,花木伏倒,从中开出一条空隙。

大约是什么猛兽!他抽出长剑,冷然以对。

一道肮脏的看不出颜色的人影,如旋风一般踉跄扑来,他满面黛黑,污损得看不出模样,只一双眼睛,灵活有神。

静王见是一人,兴趣大失,他正要回身,却听那人惊喜唤道:是静王殿下?!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故人这山中野人,居然也认识自己?!静王愕然回身,却见那人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格外真挚——静王殿下且救我一救,后面有狼追我!他正说着,身后一声嚎叫,却是一头大青狼,正在四丈开外,虎视眈眈。

静王身边的侍从,都是武艺高强之辈,无须吩咐,十数箭齐射,便将那狼射成蜂窝。

静王也不去看,只是淡淡瞥了那人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却实在想不起来。

你是?殿下不认为我了?!那人见猛兽已死,片刻便镇定下来,他苦笑了一声道:大约我这形容,就是自家娘子见了,也要认作活鬼!他语虽诙谐,提到自家娘子,眼中闪过一道误伤和愤恨。

那人整了整衣冠,也不顾面上的污黑,恭敬有礼地拜见道:下官裴桢,见过王爷。

裴桢?静王眯起眼,想了片刻,恍然笑道:你便是那个使酒骂席的狂生?他在朝中消息是何等灵通,早有耳闻,新科进士中,探花郎酒后失言,大大得罪了那位英姿飒爽的晨妃,于是被贬到翰林院中,与那些老朽和故纸打交道。

静王本人,也是极好文赋,几次文会诗宴,都曾远远见过这位倒霉的探花,是发觉得眼熟。

你怎么会弄成如此形状?裴桢一阵苦笑,胸中的冤屈不忿,都价格体系轻轻自嘲。

雷霆雨露皆是圣恩,圣上既然将下官如此安置,定是有他的道理;修撰大人让我探察城郊草本,也是他磨砺后辈的想法。

他答得如此平静,静王却是心知肚明,皇帝是为了给佳人出气,而那位新晋的修撰大人,是靠了女儿在宫中得了晨妃的缘,才能连升两级的,他为了给恩主出气,定是变着法子折腾人。

这也忒荒唐了,毕竟是读书人,怎能和贱役一般亲身探察,翰林院里没下人了吗?!静王素来礼贤下士,遇见这场面,义愤填膺,倒也并非全是假意。

他命侍从取来绸巾,默然无语,眼眶中却渐渐泛红,只得哽咽道:殿下这份心……静王知他受人冷眼颇多,更是把沽名钓誉的功夫做足,让人给他牵来了坐骑,裴桢却并不上马,只是凝望着他,轻声道:王爷,您其实不该来这的。

静王一时惊诧,问道:这是为何?云庆宫中,整整几多的沉寂被打破,全体宫人抖擞精神,有条不紊的涤尘整理,更从内务府取来寒绢凉缎并玉器画屏无数,扬宝林率领全宫人等,早早便在大门的照壁前迎候。

晨露到时,却见雕梁画栋,宫阙富丽,所有人都垂手肃立,恭谨万分。

这一日的煊赫热闹,自不必说,后宫嫔妃们纷纷来贺,礼盈门廊,到日暮时分,才停歇下来。

夕阳照着这宽广的中庭,其中花木灵秀,美不胜收,晨露觉得眼熟,再一想,却是哑然失笑。

她重升伊始,不正是在这庭中花圃中,做了一日的粗使杂役?她深深一叹,只觉得这些时日,恍如一梦。

古人南柯一梦,荣华富贵,只是那饭熟前的渺渺炊烟,那么,自己的梦呢?她不再去想,只是唤来管事,径直问道:这宫中可有几个粗使宫女,叫作蓉儿、彩儿、白萍的?这三人,便是自己重生最先接触的,匆匆一别,也不知她们如今怎样了。

管事一迭声说有,他急急将几人唤来,不过片刻,便有三道人影,怯怯站在廊下,不敢进殿,便要磕头。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疑心管事察言观色,不待主子开口,就趋前将她们扶起。

三人并未进殿,很是忸怩惶恐,蓉儿望着殿中熟悉的身影,微有些激动,只是仍搓揉着裙角,不太敢正视。

白萍素来泼辣大胆,她榨起胆子凝神看去,只见殿中昏暗不明,只那纤弱身形,依稀是从前同伴。

人的际遇,为何如此悬殊?她心中暗羡,因那乍现的五色光华,而微微侧目,殿中的七彩琉璃盏被点燃,殿中流淌着冷香和温暖明光,连地下青金石砖上的纹路也璀璨闪亮起来。

过了片刻,她的眼睛才适应过来,回眸看时,只见美沦美奂的寝殿里,一位素裳女子收起了灯太挑正含笑看来。

仿佛被那绝尘风华所摄,她清晰地听到身旁的蓉儿倒抽了一口冷气,再仔细看去,容貌依旧,只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看起来,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一一落座后,蓉儿轻颤着捧起茶杯,呐呐道:娘娘……这一向可好?晨露微微一笑,继续道:蓉姐,你不必如此拘谨,当初我险死还生,若没有你坚持救护,早就没命了——如此深恩,我夙夜不忘,总想着有一日能报答你——姐姐是想出宫,还是想在此间找个清闲的差使?蓉儿一时喜出望外,她家中亦有父母兄长,如今能从这樊笼中飞出,怎不让欣喜若狂?晨露又问了其余二人,彩儿也欲归家,只有白萍道家中已无亲眷,愿意留在宫中。

眼下不是遣放宫人的时节,且等到年节时,必不让你们失望。

又吩咐了总管,给他们调了差使,一时三人喜笑颜开,拜谢而出。

退到门廊边时,有有乾清宫宫人,奉命送来一瓶晚荷,道:圣上知道娘娘喜爱,亲自摘了新鲜的……晨露接过轻嗅,笑道:这香味清甜鲜灵,确是我最爱的。

白萍正睁大了眼,遥窥天子赠礼,却听身畔一声低呼,急急回头,却见蓉儿踉跄着,被大门槛绊了一交。

这一交跌得不重,她自行起身,脸色却是煞白一片,白萍跟她挨得近,只觉她浑身轻颤,呼吸急促,仿佛中了邪一般。

直到三人走下中庭,蓉儿仍不断回首,遥望着殿中,眼中满是惊惶,好似看见了什么鬼魅一般。

齐妃娘娘死的冤枉,莫不是什么冤魂作祟……白萍心下嘀咕,虽然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却也是不由自主的和蓉儿拉开了些距离。

却说静王府上下人等,这几日主子精神不佳,少不得小心翼翼地伺候,好不容易静王去了城南狩猎,可以偷闲半日,几个有头脸的仆妇管事,心痒难耐,偷偷摆桌玩起了牌九。

刚上了几手,却听正院中一片斥骂,慌忙出来,已是吃了大管家一记眼刀。

只见去狩猎的大队人马,竟然早早归来,疾步入府的静王,面色阴沉,看也不看跪了满院的人,只是携了一人的手,进了地、书房。

你方才所说的,可以继续了。

是。

裴桢作了一揖,很是镇定自若道:王爷扣留了平王的使者,却又到城南密林去涉险,岂不是任人鱼肉吗?!静王听到‘任人鱼肉’四字,身子微微一颤,下一刻,他正要讥讽,却听裴桢简要道:有人在林中等候使者,久不见人,正要取您的首级呢!你怎会知道?因为修撰大人派下官去那山林中探察草本,以备资料。

裴桢答得滴水不漏,静王一声冷笑道:你还不说实话吗?半晌的僵持后,裴桢才低低道:昨日那使者从官道入京,我便注意上了——他们有三人留守。

他提到那使者二字,声音中蕴藏着浓厚的仇怨,几乎让人生出寒战。

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能尾随那些人而不被发现?!静王仍有怀疑。

因为下官原先的茅舍,就在城南林边,那里的一草一木,再也没人比我更熟悉了……裴桢的声音,由怨恨转为伤感,最后,怅然而哽咽,几乎不能再说下去。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章 大晋裴桢抬起头,目光炯炯,直视静王,声音幽然,道:我的妻子,被驻扎的平王藩兵玷污,随即自尽……小小的蜗居,也付之一炬.静王剑眉微挑,为这幽晦的言语中蕴含的惨烈而悚然动容.裴桢整冠敛衣,竟是恭恭敬敬地跪下,朝他行了大礼,道:下官一直以为王爷嬉笑放荡,在林中偷窥留守之人,才知道殿下大智大勇,已将平王爪牙拿下……下官先替九泉下的拙荆,谢过王爷!他眼中含泪,声音哽咽真挚,完全发自内心 ,道:王爷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尽管开口,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反正,我也生无可恋了!这竟是个情种!静王也为之嘘唏,闻言安慰了几句,便让侍女带他下去沐浴更衣.师爷匆匆入内,道:果然如他所说,在林中抓到了三名刺客,骑着平王麾下战马……静王哼了一声,冷然道:使者被我当即扣下,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会去城南狩猎?!他俊美面容上,怒意加深,咬牙笑道:是我们府中出了内贼!我马上去查!师爷心有余悸,擦了擦额上热汗,转身要走.让府里的高手去吧……你先去看看那位通风报信的探花郎.静王摇了摇折扇,依然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仍带阴霾--此人虽然位卑力弱,却是有谋有勇,若能收为我用,也是桩好事!裴桢更衣过后,与静王相谈甚欢,宾主投缘之下,又兼目的一致,静王甚喜,自己这一番取舍,不仅从襄王处取得绝密助力,又得了这青年的感恩之心,实在是神来一笔.他遣人在城中觅了间不大的宅子,让裴桢搬了进去,一应用具,也并不奢华,对外只说是探花郎买下的,连字据保人,都一应俱全.裴桢也不负所望,言谈间,已明显将他视作主君,听静王嘱咐他不能泄露彼此关系,也一一答应了.静王夹袋中人物颇多,也广有神通,也不显山漏水,就将裴桢调到了兵部,做了个闲散的中书郎,几日之后,朝中对探花郎的议论,也逐渐淡了,裴桢这个名字,更是逐渐被人忘却.朝野的眼光,都放到了云庆宫的新主人身上,前次皇帝执意封妃,已经昭示了他的宠爱偏向,这次打破旧例,竟是将三宫之一的云庆宫,置于晨妃的掌管之下,朝野哗然之下,顿时喧嚣尘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不仅针对仕官,更是天朝后妃的甄选标准,皇帝虽然可以晋升偏宠,但将一宫的大权交于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却实在是骇人听闻.昭阳宫中,皇后的身子刚刚见好,却听到这等消息,顿时惊怒交加,煞白了一张丽颜,指间微错,险险将镂空镶翠的甲套折断.她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怨忿,竭力平静道:皇上先前就让她协理本宫,如今让她代替薨了的齐妃执掌一宫,也没什么稀奇.云萝斜签着坐了,目光幽怨,恨恨道:皇上偏宠谁,那是她的缘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可是那样卑贱的出身,却也能为一宫之主 ,这礼数宫规还有什么用处?!皇后端起茶杯,露出一丝嘲讽冷笑 ,暗道你的出身何尝不是卑贱,她轻咳一声,慢悠悠说道:皇上是万胜之尊,他执意如此,谁也不能违拗……不过,她细抿了一口茶,曼然笑道:如此的偏向,也不是后宫之福,若能雨露匀沾,那些狐媚精怪,也不显得突出了!见云萝还在懵懂,她伸出玉指,比了比西边,云萝顿时醍醐灌顶,恍然道:齐妃薨了,可周贵妃那里,也是无人执管!她见皇后目视自己,神情嘉许,一时激动得心都快跳出胸腔,却听皇后道:梅贵嫔于皇嗣有功,如今已确诊是个男胎,她的位份,也该晋升几许了……原来是让梅贵嫔代替周贵妃的地位!云萝一时沮丧心灰,却听皇后继续道:她身子不便,也无暇管这些琐事,你也迁去,替她拿捏个主意.她转头,吩咐宫人道:替本宫拟旨,晋云贵人为云嫔,赐南海如意珠一斗!云萝总算回过味来,知道梅贵嫔不过是个傀儡,自己才是真正执掌大权的,一时又是感激涕零.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养虎皇后端坐高椅之上,也不看她那又惊又喜的神情,轻声曼语道:云华宫素来由周贵妃执掌,我说了也并不算数,要过母后,才能定夺。

云萝恭维道:太后跟娘娘,是嫡亲的姑侄,再没有见外的,娘娘的主张,哪有驳回之理?皇后并不领情,凝视着指尖的点翠镂金,淡淡漾起一抹微笑,似赞叹,又似惆怅,沉吟道:太后圣心慧眼,哪里有我什么主张……她款款而起,道:你且先回去,收起那轻狂样,雍穆堂皇些儿,仔细别叫人取笑,我要去慈宁宫见太后。

在羽伞黄盖的銮仪簇拥下,皇后的辇舆起驾,云萝站在中庭,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迤逦长队,心中一片狂喜,也慢慢冷淡下来。

即便是晋升为嫔,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咬牙,凝视着那辉煌灿烂的辇舆宝盖,心中微酸,又是不甘:皇后不过是投胎到了门阀林家,才有这等福气。

她无意再看,转身出了宫门,锦缎织金的轿子正在夹道旁等着,平日里觉得华贵的绸帘,如今也是黯然失色了。

她扬脸上了轿,对着自己的侍婢道:回去把这帘子换了,这样的寒酸相,也好意思见人么。

皇后到了慈宁宫里,跟太后说明来意,太后沉默不语,用手捻着念珠,既无赞许,也不斥责。

皇后更是不安,让人打起珠帘,让清风轻拂而入,试探着问道:母后……太后叹了口气,指了案衣青绫封面的表章道:这是你伯父遣人送来的。

皇后听到这位惹事生非的伯父,头皮便是一阵发麻,她满心厌憎,口中不耐道:他又来罗嗦母后什么,咱们可欠了他什么不曾?!太后轻笑,以扇指了她,揶揄道:你这会子也泼辣起来了!他给朝廷惹了多少事……若能一举大捷,也就罢了,却连区区一个平王也收拾不下,如今不上不下,连累着我们受这朝野私议——亏他自诩是名将,也不嫌丢人!皇后越说越怒,想起那位打歪了如意算盘的伯父,气得脸上绯红道:他明明知道那两位王爷心怀不轨,却想着坐收渔翁之利,随意置您的安危于不顾!太后也被她说得无名火起,但她毕竟老于世故,眉间怒色一闪即逝,心平气和道:男人一心想着功名利禄,哪曾管过我们女子的死活,你伯父又是生性凉薄……如今战况如何?皇后讥讽之后,还是有些关心。

还能怎样?他如今倒是学乖了,只是说小挫,可我还没聋,朝野的议论,也有所耳闻。

太后揶揄道。

听说先帝好似将两镇骁勇之军为二位王爷开府就藩……皇后小心翼翼道,却是忍不住偷窥太后的神情,心里竟有些期待她雷霆大作。

太后面色白了一瞬,瞥了皇后一眼,把话题转到了她的来意。

你的意思是要让梅贵嫔也晋升为妃,作西华宫之主吗?是……不过梅氏身怀有孕,一些琐事,似乎由云萝代理更好些。

皇后斟酌道。

你将这两人的位份晋升,就显不出晨妃的盛眷威势来了,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养虎反噬,你以为梅氏和云萝就是什么良善之辈么?母后放心,我会有所防备,其实梅氏不过是一个娇纵女子,小聪明虽然有点,却不足为虑,她前阵子仗着自己身怀龙裔,三番五次的去碧月宫延请皇上,偏偏皇上正迷着晨妃,对她越发不耐烦了……皇后娇声笑道,满是不屑和幸灾乐祸。

这个晨妃……竟能将皇帝迷成这般境地,圣宠几月而不衰……太后沉吟着,想起上次坠下的冰琅碎片,竟没能置她于死地,不禁一阵心寒。

她抚摩着腕上念珠,低低道:此人,仍是留不得啊!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勘合次日,慈宁宫中便降下懿旨,道是梅贵嫔性情贤淑,于皇裔有功,着晋升为梅妃,赐予西华宫主殿。

又升了几位宝林贵人,其中去贵人擢为云嫔,也迁入了西华宫。

此时于不相干的人,定是以为太后心喜有嗣,是已对梅妃宠命优渥,但朝中敏锐之人,已是预感到,一场不见血的宫争,即将拉开序幕。

皇帝心如明镜,却不便发作,心中对母亲的怨忿,让他冷笑连连,但天朝以孝治天下,若是母子公开闹出嫌隙,也只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只得在明面上,含笑受了懿旨。

至于这几位贤良淑德的嫔妃,却再也不愿接近。

这样做,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免太伤人心。

晨露旁观者清,见他疑忌到那几位初擢之人,在旁劝了一句,皇帝这才醒悟自己是在迁怒,一时惭愧,也平心静气下来。

这半月间,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元祈深知晨露料理得当,暂时撂开了手,专心于襄王平王的鏖战争斗。

一日早朝将至,前线六百里加急便呈了上来,皇帝启封一瞥,顿时僵在当场,任由那一页纸从手中飘落。

宣兵部尚书,还有几位内阁大学士。

皇帝压抑住怒火,淡淡吩咐道。

几位阁臣进殿时,皇帝在侧殿的深处,阴暗中坐在书案前,静静看他们行礼。

地上跪着的兵部尚书,已是汗流浃背,讷讷不能成言。

朝廷的军队,竟被私人调动!皇帝咬牙,怒极反笑。

阁臣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朝对镇以上的兵将调防,一向有极为严格的程序,兵部出了勘合,还要由阁臣签署,再由皇帝下诏,如此朗朗乾坤,竟出了这等大事,饶是这些阁臣见多识广,也是惊骇难以置信。

齐融见其余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知道他们谁也不敢轻易开口,于是上前问道:是哪一镇的兵?栾城平州一线的三个卫所,一万六千多人,竟然打着朝廷的旗帜,协助襄王进攻——这成什么世界了?!皇帝已然怒极倦透,眸中透出极为冷峻的光芒,他靠在高椅上,望着众臣,不愿再多说什么。

他们没有朝廷的诏令,焉敢如此?!齐融气得须髯直竖,六部之中,他兼管着兵部和刑部,心中虽怒,却仍有一线清明,他疑惑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蹊跷!卫所长官出示了兵部的勘合,来源还在追查中。

皇帝低低说道。

齐融顿时坐立不安,免冠谢罪道:是老臣的过失,请圣上以国法处置。

元祈叹了口气,冷然道:事态紧急,正需要仰仗你出力,如何能意气用事?!齐融老脸一红,退回班中,其余人也从惊愕中醒来,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栾城一线,战局如何?!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皇帝切齿说道,眉间闪过一道阴霾,眸中光华,耀目而可怕,让人不敢直视,那三个卫所,所辖皆是精锐,平王襄王二藩连番恶战,已是筋疲力尽,有如此迅猛的援军,舅舅的大军,可算是所向披靡……元祈冷笑着说道,看似夸赞,可言语中的深憎厌恶,就算再懵懂无知的人也听得出来。

如今襄王势如破竹……齐融面带忧虑,沉吟片刻,上前奏道:追查那勘合的来源,整肃朝纲,确实是重要,可眼下,朝廷如何料理这桩事,也实在是个难题。

元祈剑眉一挑,居然笑了起来,醇厚清朗的笑声,在昏暗殿堂里响起。

他们就是要让朕进退两难,等着看笑话呢!越是如此,朕越不能让他们如意!元祈下定了决心,示意禀笔太监道:拟旨,勘合来源,要追查到底,我朝一向宽以见仁,但国法天理,也难容这等欺君忤逆的罪过。

那三个卫所,着令他们原地休整,粮饷辎重,由襄王提供。

皇上!齐融大急道:这样岂不是诏告天下,朝廷是偏向襄王的吗?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阻挡朕不会吃这哑巴亏。

皇帝轻蔑一笑道:有什么疮疤,不如一次揭开的好,掩着捂着,只会生浓溃烂,朕会以明发邸报的形式,将有人伪造勘合之事公之于众,绝不给舅舅这个脸面。

这样一来,朝廷的颜面,就损失殆尽了。

齐融叹道,他知道皇帝看似温和,实则坚强不可夺志,这次的真相一旦被公布于众,天下人便都明了,这甥舅二人之间嫌隙颇深。

自己身为阁臣中的元老,又管着兵部,这桩建朝以来从未有的大案,实在是脱不开干系了……齐融正在低头沉思,皇帝已然起身,决然道:就如此罢……朕也倦了。

他转身出了侧殿,眼前的日光,耀得人目眩。

彻查下来,又会是盘根错节的一团……轻轻的自语声,荡漾在明媚的阳光下,下一瞬,就消融于无形了。

他也不乘车,步行走在夹巷中,一路思索,不觉到了云庆宫。

宫阙间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金澄绽华,飞檐斗拱刚刚被修缮过,精洁中含着古韵,他行至照壁前,却见门口半点人影也无,正要纳罕,却见庭中聚了好些人,正在踮脚张望。

不远处正殿廊下,有侍女正在低声啜泣。

元祈大步流星上前,推开殿门,惊得殿中人齐齐回首,却见杨宝林坐在下首,一方绢帕紧紧攥在手中,哭得梨花带雨,正在说着什么。

晨露正听得双眉微蹙,回头见是他,站起迎上,诧异道:你怎么来了?她很是眼尖,一下瞥见他神色极坏,于是问道:出了什么事?朝政上出了些疏漏。

元祈见有旁人在此,不愿多说,只是淡淡带过,胸中郁积的烦闷,倒是因为眼前佳人而疏散不少,他瞥了眼杨宝林,依稀记得她是居于云庆宫侧殿的,于是问道:这是怎么?杨宝林跪地见驾,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泣道:臣妾这样子被人作践,真是无甚颜面了!晨露在旁解释道:是云嫔惹的事。

她起身道:我先去隆盛门一趟,要不了半个时辰便能回来,皇上不妨先将歇一会。

朕早就觊觎你的书架了,有一两卷珍本,真亏你能弄到。

元祈笑赞道。

它们堆在司书库快霉烂,我把它们救出生天,倒成了奇缘了,皇上也是的,连自己的书都不认得。

伶牙俐齿地调侃完,她款款起身,领着杨宝林出了殿门。

元祈目送她出门,忍不住好奇心,唤过一旁服侍的涧青,悄声问道:这是闹的哪一出啊?云嫔新近晋位,又替梅妃娘娘掌管云庆宫,少不得拿人立威,她今日路过隆盛门,正好撞见杨宝林的母亲来探望,硬是堵着不让人进宫。

好威风好泼辣么!元祈又好气又好笑,又问道:她凭什么这么霸道?涧青叹了一口气,道:也真是凑巧,杨宝林的生母是侧室,这次探视的就是她,可云嫔偏说,杨大人的正室才算是宝林之母,此人身份低微,不能入宫。

正如涧青所说,晨露遇上的就是这样一件尴尬事。

隆盛门前,聚拢了好些看热闹的闲杂人等,执守的侍卫本欲驱赶,却实在说不动这些太监女官,嗡嗡嘤嘤的人群中,有一位命妇身着蜜合色缎衣,被左右侍女扶着,却耐不住秋暑,额头见汗,身影微颤。

晨露赶到时,只见云嫔坐在一旁的阴凉处,悠闲的喝着凉茶,一旁有两位宫女,以羽扇轻拂。

她微一摇头,满头的珠翠便叮当灼然,秀丽的面容,因那一道过分尖细的柳眉,而显得颇具压迫力。

她穿了件锦绣霓红宫裙,其中以金线缠绕,在日光照耀下,显得华丽眩目。

这位‘夫人’……她一开口便是讽刺尖刻,在那两字上加重音后,她冷笑瞥了一眼对方道:杨宝林的娘,该是杨夫人才对,你平白冒出来,让本宫怎么能放你入宫呢!这可是帝阙重地,若有什么差池,谁能担当得起!云嫔,你今日真是好精神……一声清冽女音,带来高岭冰雪的寒幽,云萝身子一颤,起身行礼道:晨妃娘娘……她敛衽甚浅,任谁也能看出其中的不甘和傲慢。

娘娘今日,不用陪皇上吗?她带着淡淡酸意问道。

皇上才到去云庆宫,便听到哭声呜咽,他怎么坐得住呢,没奈何,我只能跑这一趟了。

晨露淡淡一句,终于让云萝傲慢的笑容露出裂痕来。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秋风云萝听到她提及皇帝,心中一阵胆寒,随即,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面色恢复如常,娇笑道:我代梅妃娘娘执掌宫闱,就怕小事不谨,让歹人得暇,在宫中生乱,可怎么好呢……皇上天威仁厚,必能体会我这一片衷肠的。

她作势看了看日头,指桑骂槐地怒嗔一旁侍女:没眼色的东西,你看什么热闹!骂完仍不过瘾,伸出水葱似的指甲,狠狠地掐了一把,侍女吃痛,手下却不敢停,只得含泪晃动羽扇,让凉风变得更快更疾。

晨露冷冷一笑,也不动怒,浓如点漆的黑瞳微微闪动,颇为有趣地看了她一眼,笑:云妹妹你真是勤勉呢……她望了眼那面色苍白的贵妇,颐指气使道:你还不回去,想要尝尝诏狱的滋味吗?云嫔你如此尽忠职守,太后必定把你放在心坎里疼,只是,这隆盛门前来往众人,你都要一一检查吗?云萝听她语气,依稀是道自己偏找杨宝林的晦气,她一不做,二不休,微微扬起头道:当然要一一检查,宫闱重地,哪 随意出入的,姐姐你上次引了那些私兵入宫,太后她老人家很是不快呢!她所说的私兵,乃是上次宫变之时,晨露从周大将军府上借的精锐。

她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都有忿忿不平之色。

他们都心知肚明,若无晨露领军来救,乱党怕是已攻破了神武门,打进宫来,如今云萝颠倒黑白,竟是倚仗着太后的话,来奚落晨露,实在是太过无耻。

晨露微瞥了众人的反应,心下暗自发笑,也不再说什么。

云萝越发以为自己搬出太后已经将她吓住,于是干笑一声,更显得意地扬声道:你们还在做什么,没听到本宫的话么,将这来往诸人,都搜查一遍!隆盛门的侍卫都面露不快,他们身为天子近侍,并不需听从一介宫嫔的指派,但云嫔气焰高涨,能做主的晨妃,却又微笑不语,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慢腾腾领命去了。

隆盛门本为宫人宦官进出的地方,一些身份不高的嫔妃家眷,也经此门入宫探视,侍卫们这一阻拦,便有三三两两的人被挡下搜查,顿时怨声载道。

云萝坐在阴影里,慵懒地轻笑。

端详着眼前混乱的一幕,为自己的权势而颇感得意。

晨露也不就走,也让侍卫搬来张檀木大椅,在旁冷眼观看着。

她们在阴影里静坐着,身边宫人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伺候着。

一位娇美妍丽,另一位凛然高华,惹得被阻拦的人们不时偷眼看来,情势很有些诡异。

云萝此时风头出足,在众人的注目中愈加兴奋,把侍卫们指使得团团转。

轮到一个年轻太监时,他有些紧张,额头见汗,晨露不由注目望去,她目光及处,一眼便瞥见这太监身后的一人,眼中幽光微闪。

云萝看着这太监,也有些奇怪,她娇声喝道:你!鬼鬼崇崇做什么?那太监受这一惊,额头更是冒出虚汗,云萝再不晓事,也觉得内有蹊跷,她正要开口,却听晨露从旁道:不过一个小太监,被妹妹你的威势吓倒,跟他计较做什么!云萝冷笑一声,悠然道:姐姐是在为他求情么?她全身精神抖擞起来,满心里想着:此人和晨妃之间……必定有什么蹊跷!她伸出玉指,点定了那人,断然娇喝道:给我仔细查他!话音未落,那人纵身欲逃,侍卫们眼疾手快,将他按倒在地,他也不挣扎,只是如筛糠一般轻颤,面色一白,竟是僵倒在地。

云萝大吃一惊,轻踮着莲步,走近去看,一缕紫黑色的鲜血,从他唇边滑落,侍卫俯身一探,禀报道:他已经下死了。

居然闹出了人命!她转念一想,又是兴奋地眼中放光,不顾方才的惊吓,她站起身来,高声问道:他怎么死的?侍卫头领也不胜惊怖,上前仔细察看过,才道:是咬破了口中的毒丸!这个贼子!云萝眸中灼然放光,咬牙道,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语,更是为这一份先见之明而得意。

她婉约轻笑,朝晨露微瞥一眼,娇声道:晨妃娘娘,我瞧你好似认识此人?晨露仍是面带微笑,好整以暇道:云妹妹说笑了,我怎么会认识他,只是这后面一位……她指了指死者身后排队的一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是今上的暗使?!云萝吃了一惊,方才的得意惊喜,已开始慢慢冷却。

晨露朝那人招手,那人近得前来,参拜了两位娘娘,果然是皇帝暗中的一位密探。

此人混进乾清宫,取走了一些物事,我们不愿打草惊蛇,所以才默默跟着,谁知道……他躬了躬身,当着云萝的面,不好责备什么,言下之意,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晨露悠然一笑,款款道:云妹妹,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放过这小太监了吧,好好一桩大案,却被打草惊蛇,线索全断了,若是皇上知道了,怕是……她不再往下说,云萝却是僵在当场,有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们正在低声交谈,那边厢却有人惊叫道:天爷!这是太后宫中的小合子!!这一声有如晴天霹雳,在众人心头剧震。

这下连晨露也颇觉意外,她抬头看去,只见那堆被阻拦搜查的人群里,有太监认出了死者,顿时惊得魂不附体,情不自禁喊了这一嗓子。

她唤了那人前来辨认,那太监惊魂未定,半晌十分肯定道:没错,是小合子,我跟他赌牌九,还输了四两银子呢!听说是慈宁宫的人,侍卫头领暗暗叫苦,心知自己已卷入一场不测的旋涡中,晨露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凛然而清楚地吩咐道:搜他身上。

很快,小合子身上的物件便被搜了出来,只有几截细细折叠的宣纸。

晨露展开一看,眸中晶莹生灿:这是御笔。

她淡淡道,一眼瞥见几个字旁被作了记号,试着串读来,心里已明白了五六分。

她将宣纸重新截起,交由那侍卫头领,肃容道:事关重大,你跟我回云庆宫面见圣上罢……隆盛门前,只留下云萝怔怔发楞,简直以为这是噩梦一场。

她面色苍白,一阵秋风吹过,更觉得遍体生寒,一旁的羽扇,仍在轻拂着,那宫女刚受了那一掐,再不敢偷懒。

她忍不住心头的恐慌烦躁,一把夺过那羽扇,在脚下踏下稀烂。

勘合的事尚未水落石出,小合子畏罪自尽的事,又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几截零碎宣纸,虽然是皇帝用后废弃的,把那些作了记号的字连接起来读,竟隐约是一段诏令。

只要把这些字拓下,然后一一临描,就是一道绝好的圣旨了!元祈沉声道,面色无比淡漠,瞧不出什么喜怒。

你又动真怒了……晨露笑叹着劝他,自己却也不无惊奇,他们盗了勘合还不算,居然开始打圣旨的主意……她刚听元祈说完勘合之事,再联系这些纸条,隐约觉得,这些都跟栾城那边的战局脱不开干系。

襄王从不显山露水,竟有这等能力,真是骇人听闻!你手下的暗使倒还干练,可惜被云萝这闹,打草惊蛇了,线索便断在那小合子身上,也怪我不该坐着看笑话,起初便该制止她胡搅!晨露想起方才那一幕,也不无唏嘘。

这是天意弄人,你又何必自责?元祈反倒安慰起她来。

你好好休息,我有事暂且离开。

他起身离座道。

你去哪?慈宁宫。

元祈的声音平淡,却似蕴藏着无穷的风暴,我要向母后亲口求证!他转身推门离殿,晨露望着他的身影,心里反而生出不安来。

慈宁宫中,皇后闻讯急急赶来向太后禀报:母后,您宫中的小合子出事了……她半是焦急,半是惭愧地说道。

太后也听到了消息,她并不如皇后一般惊惶。

只是轻轻摩挲着腕间佛珠,冷笑不语。

你那个云萝,真是了不得!讽刺刻毒的话语,正如皇后担心的在殿中响起。

皇后无可辩驳,羞得面红耳刺,只得嗫嚅道:真没曾想,云萝竟撞上了您的人。

住口!太后一声断喝,将皇后的话拦腰截断。

你现在仍是懵懂,我若真要皇帝的手书,又何必派那小太监去偷?!太后怒气盈胸。

一时又要咳嗽,她强行忍下。

从齿中迸出一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后不知她是在骂云萝,还是在骂自己,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却只得敛容听着。

太后正要开口再说,只听廊下一叠声的皇上驾到,不由冷笑着对皇后说:你瞧,兴师问罪的来了!皇帝盛气而来,入得殿中,见皇后也在,丝毫不觉惊讶,只是径直对太后道:母后,您宫中小合子,在隆盛门犯了点事。

他已经畏罪自尽了,又何止犯了点事?太后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

母后已经知道了。

皇帝扫了一眼皇后,语气并无疑问,只是单纯的重复道。

我宫中出了这么大事,若还要别人告知,我就真是老糊涂了。

太后冷笑一声道:皇帝,你这是来质问我的?儿臣岂敢,母后的贤德,天下皆知,只是如今精力不济,难免有小人暗中作祟。

皇帝已经恢复了平静,答得滴水不漏。

你说得对,我确实精力不济了。

太后居然很是赞同,她吧了口气,黯然道:我眼前这些人,除了几个女官,其余都记不得名字,更别说知根知底了,人老了,不能和年轻时候相比了。

母后并不老,只是以前操劳太过,疲惫积在骨子里了。

皇帝叹道,有意无意间,他提到从前两字时,音调特别清晰。

罢了,我千辛万苦,给你争来这个嫡长子的名分,让你登临大宝,几乎连骨头都打熬进去了。

太后叹息更甚,想起夜间妖梦入怀,那些血污满面的鬼魂纷纷到榻前问罪,这一声叹息,倒是不无真情。

母后对孩儿的养育之恩,孩儿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目前,母后的慈宁宫中,仍有乱党潜伏的可能,儿臣一想到此处,便是坐立不安。

皇帝将话巧妙绕了回来。

你言下之意,是要大搜我的慈宁宫?这等忤逆之举,儿臣怎敢,不过为了母后地安全起见,这阖宫侍女太监,还是换过一批的好。

太后睁开眼,深深凝视着皇帝,眸中光芒闪亮。

良久,正当一旁的皇后以为她要大发雷霆之时,太后淡淡应了声:看在你孝心的份上,依你……皇帝也为之一楞,简直不敢想象,这样一桩难事,居然说话间就同意了。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受刺他看着太后,目光恭谨而坚定道:儿臣绝不会再让这等奸人惊扰母后了。

太后点头:除了我身边使唤的,其他人,你尽数换过吧!皇后见母子二人居然很是和睦,原先准备的缓和词句,什么也没用上,于是在旁笑道:太后真是心疼皇上,皇上也是纯孝,总归是亲生母子,任什么事,一谈就能过去。

难道我不疼你吗,这丫头连夫君的醋都能吃!太后仿佛心情不坏,居然开起了玩笑。

虽然气氛和缓,皇帝却总有些不惯,他略坐了会,就起身告辞了。

准是又回那个狐媚子那里了,自从她迁到云庆宫,离得更近,皇上几乎是全天都在那边出入,连乾清宫都抛在脑后了!皇后眼光幽闪,有如淬毒的利箭,咬牙切齿之下,连秀丽面容都扭曲晦暗了。

太后瞥她一眼,淡淡说了句:是你抓不住他的心罢了!皇后想起先帝对太后的长宠不衰,确实无言以对,只是心里冷笑道:既然你和先帝这么恩爱,何不早点去泉下陪伴?她心中转着恶毒念头,口中却越发凄楚:总是我无能无德……她抬起头,忧虑而恳切道:母后,您宫中之人全被换过,外人瞧着,还真以为您这么好说话呢!就让她们这么认为好了!太后冷冷一笑,以训诫的口气道:小合子做下那等事情,我宫中定是有奸细,调开也好,绝了某些人的妄想。

皇后看她并无圭怒,只得讪讪拜退了。

殿中只剩下太后一人,她端坐着,也不咬牙发怒,只是低低道:这世上,连儿子也靠不住啊。

声音羡淡漠,好似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是最后一声叹息,并非伤感,而是居高临下的自矜。

她起身,打开画轴后的密室,又按动机括,于是另一道门被打开。

那里幽深黑暗,通往不可知的彼方。

沛之,这等时候,还是你最靠得住。

穿过漫长黑暗,她到达另一个密室,对着某人低语道。

那人静静等候着她的到来,听完她的要求,叹息一声:又是这样的事……阿媛,你不能罢手吗?哼,人家都要逼到眼前了,要我束手待毙吗?我要是死于宫中,肯定是半点消息也不露!漫长的沉默后,那人终于妥协:只此一回……声音满是苦涩,仿佛不忍说出,但终于换来太后的轻笑。

沛之,你总是帮我的……慈宁宫中,经过了一场彻底的肃清,面貌为之一新,太后并不去管其中是否有皇帝的耳目,面上仍是一派雍睦,可母子之间的心绪,却越发深了。

勘合事件,也在不久后尘埃黄河之水天上来,一位兵部侍郎在家中畏罪自缢,以死承担了这桩责任。

宫中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

云萝每日去太后榻前服侍,如履薄冰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掩面发笑,太后忍耐多日之后,终于和颜悦色吩咐她不用来了,谁知云嫔误以为太后恨已入骨,忧愁惧怖之下,竟缠绵病榻,知道皇后亲自来劝慰,才如梦初醒。

晨露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后,终于得睱去周浚府上一晤,这一日她为了避忌人眼,傍晚时分才出得宫来,将信物还给周浚,他却坚辞不纳。

笑话,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之理?两人都是酷爱对弈,当下在棋盘一番搏杀,周浚的棋路,快、准、狠,而晨露的却是天马行空,风华隽永。

但她虽然信手拈来,意境却绵绵而上,周浚苦苦挣扎,仍不能摆脱这无形的桎梏,不觉懊恼道:与你争斗之人,真是自寻死路。

晨露一时莞尔,看着周浚那涨红的老脸,只觉这等阴森之人,居然也会此等真性情。

她出于礼貌,才忍下笑,看看天色颇晚,便起身告辞。

周浚无奈,只得独自收拾残局,他百无聊赖地收纳着黑白子。

晨露漫步于街边,此时已经月华浓冽,行人甚少,只有几家酒肆铺子,从半掩的门板中抽出微弱烛火。

灯火朦胧,将人影拖得扭曲摇曳,仿佛是鬼魂行走于昏暗中。

晨露望着不远处的玉带桥,正西方向有一盏明灯被置于石樽之内,长放光明,望之但觉河中波光粼粼,两岸垂柳婆娑,只是不及夏日的丰润鲜翠。

一道黑影从波光中闪过,千钧一发之际,晨露闪身掠过如暴雨袭来的暗器,树上却又是一个黑衣人,无声息的飘然而下。

那剑风有如春日酥雨一般,羞涩低调,然而转眼便到了跟前。

并无剑气,也无风声,只这小小的一泓雪刃,晨露的面色却是异常凝重。

她飘然后退,于衣袖挥洒间,太阿出鞘。

两剑相交,火光四射,‘太阿’剑发出龙吟一声,竟是棋鼓相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寂灭此时夜色已深,夜风逐渐大了起来,离水对岸的柳枝不安地轻晃,青黄的落叶漫天飞旋着,一触即分的两人,遥遥相峙,任由衣衫被风拂卷。

早听闻晨妃武艺非凡,如今一见,更胜传言。

蒙面人声音低沉,显然是不欲被人认出。

晨露微微一笑,罗衲曼回,只听得铮的一声,一枝金簪钉入水中,戳露半截,随即,水中漫起一片腥红。

阁下一则藏头露尾,二则以刺客相伺,以多对寡,如此行径,我却不欲闻汝名姓。

晨露头也不回,笃定自信道,仿佛对水中那人的生死漠不关心。

我也无意通名……因为,你活不过今晚。

那人幽幽一叹,浓眉因着杀气而蓦然挑高,摄人肝胆的剑意在这一瞬喷涌而出。

剑招至刚至烈,连翠绿渺然的空气,都被这份悍勇卷入其中,弱一点的人,便要觉得烈焰扑面,心神动摇。

他以撼山之势挥剑,凝神刺下,仿佛很慢,却只是冷光清辉一转,便到了眼前。

晨露手中的太阿,却是飘渺不定,竟如一道银光吞吐了月华皎美,素手纤纤,我见犹怜。

两剑即将相碰,那抹凄楚月华疾转身侧,优美的身影随之荡开半周,在湖灯辉照下,飘然若仙。

月华无声地叹息,下一瞬竟化为旭日,光芒暴涨之下,如鬼魅一般流连在那人的脖项,每次都是失之毫厘,却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久不问江湖之事,年轻一辈中,竟出了这等了得的女子!他心中暗忖,剑意越发古朴凝重,那份轻灵诡谲虽然缠绕不去,却再不得寸进。

‘哧’的一声,衣袍破碎的声音,在这静夜中格外清晰。

这电光火石的一剑之后,那人便从守式转为攻式,他以充沛内力贯入剑身,一举一动,且以这份强悍来压制对方。

晨露心下雪亮,论起内力,自己先天便是不利,她也不着急,只是身形更快,几乎化成一团银光,流连在他身畔,两人越战越快,方圆一丈的空气几乎因此而凝固燃烧,夜色中,默衣人剑意尽处,无风自动,将人的衣袂都倒卷拂空!要分出胜负了!晨露眸中神光幽灿,在这一刻分外耀目,她收势回剑,竟是抱定了一个守势,任由身侧劲风炽热。

黑衣人咦了一声,不是疑惑,而是不可思议的惊恐。

眼前这诡异一幕,勾起了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未及退避,晨露手中的长剑,却平平递出,既钝且缓,有如老僧入定,不喜不嗔。

这一剑平淡无奇,似乎任何人都可以轻易避开,黑衣人却觉得所有方向都被封死,这诡谲的一剑,让人有缓慢灭顶之感。

他一咬牙,也弃了剑意,用血肉之躯劈头迎上。

血花四溅,惨烈,却又淡然通透。

黑衣人忍着剧烈的疼痛,捂住血出如涌的肩膀,踉跄着逃遁而去。

生死关头,他用秘法催动功力,转眼就掠出几十丈开外。

他飞奔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响彻了周身血脉。

寂灭三式……他面容抽搐扭曲,几乎因这四个字而喷出血来。

原以为,二十六年前已成绝唱,没曾想,她居然还有传人……报应!他惨笑着,将一口鲜血强行压下,踉跄着,继续前行。

太后今晚越发心神不安,她坐在榻上,也不就寝,只是凝视着妆镜出神。

镜中的她,仍是皎美华贵,只那眼角细纹,却隐隐露了出来。

她挑了根白发,伸手拔去,沉吟着,却始终等不到秘道那端的信号。

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扣去机关,走进那黑黢黢的甬道。

甬道的另一端秘室里,渺无人烟,太后心神越发不定,手中的丝巾也被紧紧攥着,生出皱缬来。

秘室终于打开,一道身影无复平日的英武,踉跄着走了进来。

太后忍住惊慌,将灯挑亮,但见半幅衣衫,已被鲜血浸润湿透,王沛之面色惨白,喘息着看向她。

是那小丫头做的?!太后心痛得声音都变了调。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想他正用绷带缠住伤口,额上已满是黄豆大的冷汗,他披上外袍,无力道:我败了……太后骇然道:她的武功竟是高强若此?!王沛之深深叹了一声,眼睫微颤,遮掩了一切心思。

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

太后想起那凛然森华的素裳女子,心中油然生出一道寒意,她咬牙道:我从不信这个邪,二十六年前,亦有人出入乱军如无价之境,也不过化做白骨骷髅……她仍不愿提及那个禁忌的名字,全身都在微颤,仿佛强忍着,却偏要以这份额外的恐怖来让自己清醒。

昏黄的烛火在秘室中飘摇明灭,她雪白的面庞被暗影浸润,染成几重诡谲。

王沛之的手,蓦然停顿下来,他抬头,眼中有复杂的阴霾,更有莫名的激动。

他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全是血脉流动的声音,那个多年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在心头涌动,刻骨铭心,由灰烬中重生涅磐,最后化为方才的三尺雪刃,疾刺而来。

他微微闭目,手下机械轻柔地包裹着创口,心中却恨不得大笑大哭出声。

血涌到心尖,凝结成鲜红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多少年来,世人看了,只道清雅矜洁,他却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剜出,看看是否既冷且黑,然后在地上践踏至碎。

何苦呢?王沛之问自己,这一问,他已经问了二十六年。

烛火照在他脸上,这短短的半刻,神色变幻阴晴,格外苍白阴森。

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是要把我吓死么?!太后轻晃着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没事,只是血流得多,有些疲惫了。

王沛之轻轻说道。

怪我,让你去除去那丫头,谁知被反噬成这样……太后眼中露出哀伤之色,以丝巾擦去,强作笑颜道:你好好休息罢,天亮后,我让太医去探你。

王沛之不答,他凝视着脚下的地面,居然是微笑着的,那神色,好似夜半冶游,红袖添香的气定神闲,然而那瞳仁凝聚的一瞬,却象是大地深处,有无数英魂低吟着,冲天飞上。

他唇边微笑加深,无声的叹道:不用等很久了,我很快就会来和你们重聚,不,也许只是擦肩而过……地狱最深的十八层,已经为我预备好了。

晨露回到云庆宫时,夜色已深,却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她几步快行,到了廊下,看着惊醒而起的涧青,轻轻示意她回房去睡。

她推门而入,只见皇帝和衣而卧,已是沉睡不知。

他是在等自己吗?又是好气,又是感动,她轻轻将锦衾覆上,元祈亦是练武之人,颇也惊觉,一下便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他一眼便望见她身上的血迹,急急察看,晨露制止道:是别人血。

是刺客?!可以算是……晨露沉吟着,补充道:他虽然着意掩饰,观其周身气质形容,定是位军旅之人。

她微微皱眉,隐约觉得那黑衣人有些熟悉,想了一阵,仍是不得要领。

会是谁呢?元祈微微冷笑:大约母后与静王脱不了干系。

晨露脑中灵光一闪,一些念头支离破碎地涌上,但仍是不能连接。

她不愿意再想,于是道:那勘合流失的事,仍是没有结果吗?死无对证。

皇帝阴郁道,又想起隆盛门前的命案,冷笑变成了辛辣的讥讽。

朕的云嫔也真是贤惠,事必躬亲的去大搜出入之人,结果闹出这么一场,不上不下……他想起这桩事的结果,讥讽也变成了苦笑。

晨露想起云萝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再也撑不住,侧过头去,笑得浑身轻颤,好一阵才止住。

朕的后宫,看来真是笑话!皇帝想起云萝之前小产的表演,厌憎得几乎痛心疾首。

皇上那位暗使盯那小合子,已经很久了罢……晨露正色道,想起勘合一事,心下已是明白了八九分。

元祈眸光一闪,畅快笑道:果然瞒不住你的眼。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盛衰乾清宫隶属大内核心,戒备森严,区区一个小太监,若无内应,想要拿到那些纸片而不被发觉,是件很难得的事。

晨露继续道:在勘合事件发生之后,这些关乎军国大事的要地,定是更加戒备森严,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吧?元祈微笑听着,已是敛了笑容,叹息一声,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事:朕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这般光明磊落。

他弃了敬语,神色之间,颇见黯然。

晨露微带惊愕,静夜深殿中,只听元祈的声音清朗醇厚。

此事初始便有蹊跷,母后性情缜密,这般明显之事,根本不象她的手笔。

晨露点头赞同,她亦是不相依以林媛的狡诈多智,会露出这样拙劣的马脚。

但我很需要这一证据,母后她虽然不再临朝,却仍是恋栈不离权柄,她是天下安宁的最大掣肘!元祈目光灼灼,谈及天下二字,帝王的意气威仪,在这一瞬间显露无遗。

母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晨露静静听着,心中亦有波涛暗涌。

于是你希望以这次矫造圣旨之事,来逼使她真正退隐。

元祈断然道:成则去一心腹大患,若不成,至少也能看清楚,小合子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惜,被云萝尽数破坏了!晨露想起,亦是懊恼蹙眉,想起林媛又逃过一劫,她心下不禁杀意大起。

她看着元祈,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嗯?恕我冒昧,太后和您根本不是一条心,若要去这掣肘,并不只有逼她退隐这一条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那总归是朕的生身之母,就算全无感情,也不能行此不忍言之事……皇帝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晨露眸中幽寒之色大盛,只一瞬,又恢复了常态,讶然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想,若是太后身体孱弱,长卧病榻,岂不是更为圆满?元祈赞同道:若真如此,则善莫大焉,其实母后身体一向孱弱,但她精力超乎一般,硬是挺过了无数难关,至今仍能亲笔写信,支使斥责襄王呢,她在一日,便决然不会放弃大权的!太后毕竟年岁在那呢,听说她这一阵仍是噩梦不断,想来也没多少精力来干涉朝政。

晨露不经意地说着她听来的逸事,有如蝶翼一般的眼睫微微颤动,漾出淡然浅笑,恬静而从容。

朕也听说了。

元祈也颇有耳闻,他叹道:若是母后能恬静颐养,淡泊归心,哪会有这等症状……她梦中尽是血淋鬼魂,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想起平王的母妃,以及先帝在时接连夭折的皇嗣,隐隐知道这些事中都有太后的影子。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只是疑心生暗鬼,又过分谨慎算计,才有了这心病。

晨露颔首赞同,她低下头,唇边露出一丝森然微笑来。

月过中天,静王还是睡不着,在他身畔的通房大丫鬟被他翻来覆去地惊醒了,问道:殿下?没什么事,你自己睡吧!他起身到了园中,仍是在荷塘边漫步。

幽幽的月色,将他的雪白绸袍都溶入其中,此时已是初秋,虽然白天仍是闷热,但晚间却很有些凉意了。

荷花虽仍是绽放,在清幽月色下细看,却见得一些败意了。

盛极而衰啊……静王叹息道,心中亦不胜唏嘘。

王爷,睡不着吗?师爷的院子,离这荷塘只一道圆门,他熟知静王的禀性,也不唤人来伺候,只是静静侍立着。

我在想这荷花真是与人一般……盛极而衰,好景难在。

静王笑得轻松,却不无苦涩。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每一次都计算好了,单等人入套,却总是意外频繁,真是匪夷所思!那个云嫔,怎么竟会在那等场合耍威风呢!静王提起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就恨得牙痒。

只要让那暗使成功跟踪,确认是太后指使,他们母子,便会立即残杀,这般宁静的局面,便会焕然一新!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章 失陷难道真是天要助他吗?静王想起皇帝,心中一阵懊恼,又夹杂着深深的妒忌和怨恨,他自矜地一叹,再也无话可说。

师爷见他沉闷,于是开解道:王爷不须烦忧,我们在暗处,总能另找着时机的,当初平王在京中起事,任是皇帝如何小心,不也遂了我们的意么?他看了一眼静王端凝沉着的俊颜,斟酌道:学生有一事不明,还望王爷解惑。

平王和襄王两家,不约而同派来使者,王爷只须仍是虚与委蛇,便可两下晏然,却为何跟平王殿下撕破脸皮?静王迎着月光站在池塘一畔,清辉荧荧,他的声音淡漠,却又含着危险和激越——因为,舅舅手中有一项物事,是我魂牵梦萦的。

他伸出手,仿佛在触摸无形的月光,将虚无握在掌心,幽然道:有了它,只要配合恰当的时机,我便可以将天下九州握在手中!晨曦初现,驱退黑暗,西华门在寂静中洞开,森然甬道另一侧的白玉宫阙,却仍有一弯残月隐现,迟迟不肯退去。

它色泽颇奇,惨白中透出点点血红,镇定地悬于苍穹,虽然并不醒目,却惹得随班上朝的钦天监监正皱起了眉头。

月相如此妖异,乃是大凶啊……他心中想着,却不敢宣之于口,到得太和殿外,司礼太监一摆浮尘,正要恭请皇帝升座,却听汉白玉的大道上,一阵迅疾马蹄声,如怒如涛,转眼便到了跟前——一匹骏马在玉道上喧嚣飞奔而来,马上人影未及看清,便听得一声大吼:边关急报!老太监猛一哆嗦,定睛一看,竟是驸马都尉,京营将军孙铭!你还在犹豫什么?!八百里加急!孙铭眼中几乎冒出火星,焦灼不能自己,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奏折。

老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回后殿暖阁,却险险与皇帝一行撞个正着。

他舌头都已经打结,也没顾上磕头,直直将接过的奏章递上。

‘咣啷’一声,朝臣们遥遥听着暖阁中传出的杯盏碎裂声,心中都是一颤。

钦天监监正年过半百,却也惊得双手一抖,他不由抬头望天,却见那一弯残月闪着妖异的血黄,逐渐隐没远去。

不多时,便有侍卫统领瞿云出现,他面色无波,朗声道:各位大人,今日皇上有旨,早朝暂停,请各位先回六部各署吧!出了什么事?刚才好似听到,是边关急报……不会又是鞑靼蛮子打过来了吧?朝臣们领旨散去,心中充满疑虑,各自询问着,一片动荡的不安。

皇帝召孙铭入殿,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回皇上,栾城陷没……鞑靼大军已如潮水一般涌入我中原大地!孙鸣不知是急还是泪,面上婆娑水滴,他呈上手中的八百里加急,皇帝一眼便瞥见封面带着血渍。

他展开一看,只读了三五行,面色便变得苍白,复而又为铁青。

皇帝眼中闪耀着可怕的光芒,灼灿中又见幽邃,仿佛深不见底,身旁的侍卫从未见他如此狂怒,一时手足无措。

去请晨妃娘娘……秦喜见如此僵持,轻声吩咐一声,便有小黄门转身飞奔而去。

栾城失陷……全城军民,无论男女老幼,不愿降的,都被屠戮一空。

孙铭从齿中吐出这一句,悲愤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

这血迹是谁的?半刻后,皇帝恢复了平静,低低问道。

这是平王麾下的偏将,他胸中一矢,几日来马不停蹄地奔驰,到得城门前,一口血喷出,已是灯枯油尽。

孙铭想起那青年圆睁的眼,胸中悲愤难平。

本来只是两藩之间的争斗,一夜之间,竟有外虏入侵,这朗朗乾坤……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襄王呢?!皇帝沉声问道。

那人没来得及说……皇帝唇边露出一丝冷笑,眼中带着幽冥一般的寒意,用手掐了奏遮中的一段,轻声道:他被鞑靼人奉为上宾,大约已乐不思蜀了!孙铭悚然一惊,想起前次亲征时的传闻,一时如醍醐灌顶,一道幽冷的寒气,从心中直直升上。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入套难道襄王他……孙铭颤抖着,却怎么也说不出那背叛的字眼,他亦是知兵之人,栾城虽然不大,却也是北方重镇大好的门户之一,如今失陷于莫名出现的鞑靼人手中,若说其中没有蹊跷,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朕还是看轻了舅舅啊!皇帝阴郁地叹息着,想起林邝那皮笑肉不笑的桀骜神情,心中又是一阵狂怒,他深吸一口气敛住了,轻声自语道:天下从此进入多事之秋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廊下的宫人宦者一齐惊呼,瞿云闭目守在门前,蓦然睁眼,却听远处有人高声叫道:奉先殿塌了!叫声凄厉,在清晨听来,虽有日光触面,却仍让在场之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亦有内力,在殿中听得真切,他推门而出,一跃登上了屋檐。

居高临下,只见内廷东侧方向,祭祀祖先灵位的奉先殿,已坍塌了一大半,空中弥漫着一阵烟尘,遮天蔽日地腾起。

他不愿再看,纵身而下,面色越发阴郁,四周宫女太监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已是快要晕厥。

元祈抬头看看天边旭日,双手握拳,低喃道:真有这么凑巧么?他想起奉先殿代表的意义,又想起天下人的反应,心中更添忧怒。

奉先殿里供养的是本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从先帝往上三代,都有追封,前殿设列圣后龙凤神宝座、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后殿分为九室,设神龛、宝床、宝椅,前设供案、灯檠,乃是皇室凛然不可侵犯的圣地。

如今大敌来犯,奉先殿却又自行崩塌,难道是天降不祥之兆?宫人们私下想着,偷眼瞥着皇帝,却见他咬牙一阵冷笑,爽朗,然而激越。

鞑靼蛮夷的暴行,让先帝在天之灵也按捺不住了!他的声音沉静昂然,赫赫威仪之下,有如九天上的雷电,畅快淋漓地将这僵硬窒息打破。

传朕旨意,为安抚先帝英灵,奉先殿维持原样,先不修缮,待扫尽鞑靼铁骑,天下靖平,再行大礼来祭告列祖列宗!仿佛在应和他的声音,远处传来最后一声沉闷臣响,空荡高悬的梁柱终于崩落尘埃,归于大地。

晨露赶到时,孙铭已经不在,静寂后殿中,只有皇帝一人,坐在高椅上沉思。

鼎炉中紫烟袅袅,将殿中熏染得昏沉黯然,时间仿佛在此间静止了。

出什么事了?晨露悄声问道。

元祈很有些疲惫,将奏折递给她看。

竟是这样!晨露咬牙道:林邝背叛了朝廷,居然将鞑靼大军引入?!若不是他,栾城怎会一夜之间被攻破……皇帝不喜不怒,眼中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染上了浓浓倦意。

这个枭獍之徒!晨露眸中冰雪之色凛冽,周身漾出决绝怒意来。

这才是朕的好舅舅呢!皇帝语气中满是辛辣的讥讽,已是怒无可怒。

我一向知他野心,却没曾想,他居然真敢公开通敌卖国。

晨露柳眉高挑,想起林家人的恶行,杀意如飞虹一般高涨。

如今局势如何?很是糟糕……皇帝示意她看奏折下一页的内容,指着他指甲掐过的一段道:我本来是为了预防舅舅再调用朝廷的军队,所以让那三个卫所远离栾城,就地扎营,如今事起仓促,他们赶到时候,只来得及接应平王撤退。

平王他尚无恙?晨露有些惊讶道。

他胸口中了一刀,侍从们拼死才将他救下,他争强好胜,一直在与襄王反复接杀,争夺栾城,没曾想,这不过是想将他一锅烩的奸计!皇帝想起前阵子那勘合的事,不禁哑然失笑:襄王所在意,根本不是偷调朝廷的军队,而是要吸引朝廷和平王的眼光,用栾城这个诱饵骗天下人入圈!他们正说着,只听外间秦喜有些哆嗦的低声喊道:皇上!什么事?!太后请您和晨妃娘娘过去一趟。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外侮慈宁宫一如往常一般寂静祥和。

元祈和晨露到时,太后已盛装端坐,满殿里熄了熏香,仿佛繁华落尽,保剩余一依稀的况味。

奉先殿怎样了?太后幽幽问道。

崩塌泰半,只怕是要重建了。

皇帝垂下眼,冷漠而不失恭敬的答道。

作孽。

太后低叹一声,把雪白面庞深掩于画扇之后,秀眉间露出纯粹的悲哀之色。

她颈间的凉缎丝绣,因这份痛苦而重叠轻皱,寝殿中一片寂静,银纸可以听到衣料的摩挲声。

栾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太后咬牙低声道。

我的儿,你且过来。

她伸出手,示意皇帝靠前。

这是一双雪白柔腻的手,并没有像其余后妃一般,把指甲染成嫣红。

在淡淡的光影中,显出一种迷离之美。

元祈却想起那日,太后慈悲温文的笑着,决然而狠利的捏碎了那只灯下小蛛。

在他眼中,这细腻自然的手指,却是比那些姹紫嫣红更让人悚然心惊。

你听我说,这次的事,是你舅舅那孽障做的好事。

太后的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勾结鞑靼人,做出这种天人共愤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元祈默然不语,他揣测着母后的真实意图,一时之间,并不愿意开口。

你连我的话也不信么?太后笑得哀伤动人,明丽眼眸微微一敛,决然伸手,将自己的珠簪佩环,一一除下。

他是我的亲弟弟,如今勾结外寇,做这叛逆之事,论起责任,说到株连,我在天下臣民面前,也是无法交代的。

太后声音哀惋,无奈中,却竟是平静如昔。

事已至此,皇帝也不必为难,我这就搬入昭去宫养病,也省得听闲言碎语,白白被这畜生连累。

母后何必如此……皇帝见她如此郑重,终于出言挽留。

我确实也累了,如此若是继续恋栈宫中,难免不招人非议,那畜生不要脸面,我这老太婆还要做人呢!太后越发痛心疾首,说到自己的大弟,恨得咬牙切齿。

她抬起头,望向一旁静坐的晨露,眼中居然颇为和蔼和赞赏。

我这一退隐,后宫之中,便少不得要你多操心了,皇后体弱,性子虽然急躁,却也实在没有坏心,你念着她有病在身,多多体谅协助,我便可以无忧养老了。

太后宁静地微笑着,看向这卑贱出身的皇帝宠妃,眼中满是真挚慈爱,仿佛那不久前的惨烈暗杀,与她完全无关一样。

晨露压抑着全身的凛冽杀意,回以微笑,领受了这份‘好意’.皇帝还要再劝,太后却望定了他,苦笑道:我也累了,让清净一下吧。

等两人退出大殿,太后一把将那些珠玉钗环拂到地上,仍由它们四散滚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皇帝可真是仁孝啊!她冷笑着讽刺道。

他也劝你不要退隐,并非全是冷酷无情。

王沛之从秘室中出现,开解道。

哼……你并不了解他,我将他从小养大,是真情还是假意,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太后苦笑了一声,眸中冷光更盛。

且先让我隐退吧,这个舞台,就让给这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吧!她笑声尖锐,更含着奇妙的自信。

前线的战报,马不停蹄地送了上来,混乱迷离的局面,也逐渐清晰起来。

平王先前受了林邝和三个卫所的暗袭,丢失了栾城,他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一直致力夺回,双方反复争夺,栾城的归属,一日之中,往往三易。

直到,鞑靼人的铁骑,如潮水一般涌现。

那个吐血而死的信使,已经是他遣来的第三批了,若是再不能得到朝廷的援助,恐怕连他自身亦是难保。

眼下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派大将出兵吧!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平王殿下也曾有谋逆之举……有阁臣嗫嚅道。

兄弟阋于墙抵御外侮,眼下也顾不得计较他的罪过了,总是先帝苗裔,不能见死不救。

皇帝一言而决,再无人敢置疑。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胸怀君臣正在商议此事,千里之外的平王,却正在面临一生最大的绝境。

栾城今夜看不见星辰,只那一弯孤月,淡淡照着黑石城墙,城楼上悍卒围绕,分两班警戒歇息。

他们手中的兵器剑戟,皆是上品精制,在月色中闪着凛冽寒光,可他们脸上,却大都显得迷茫,甚至畏惧。

他们虽然健在,却是被鞑靼铁骑吓破了胆……平王暗叹一声,披衣而起,不顾侍从劝阻,例行在城楼上巡视一周。

夜中颇有凉意,有士兵抱着长枪,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平王左右将他踹醒,正要以军法严惩,平王却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打二十板,将功赎罪吧!他站在城头,对着疑惑的身边亲信道:你道我素来御下严威,如今却心软了,是吗?如今敌强我弱,王爷为了保存每一份实力,所以破例?什么每一份实力?!平王讽刺在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响起,竟有沉郁凄凉之感。

这些人,安逸时就如此不堪,大敌当前,还有指望他们吗,你们看他们的眼,平王指点着不远处醒着巡守的兵士,黯然道: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内心深处的畏惧和不甘,他们不想横死于此,若是我逼得急了,难免不生出哗变。

众亲信听着这惊心悚然的‘理由’,都吓出一身冷汗,各人都心知肚明,这一仗,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一位领兵的将领分辩道:先前对付林邝那贼的属下,弟兄们还是肯出力的,如今这些鞑靼人凶悍蛮强,才一仗就损折了七千人马,他们心生畏惧,也是无可奈何的。

你们听着……平王冷笑了一声,在城头微微提高了声音。

众人洗耳恭听之下,只见他眸闪幽光,决然道:怕死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已是背水一战,怕是个死,不怕,也许还能挣出个局面来,我们身后就是平州,若是战败,我等的家眷子息,便会任由鞑靼人蹂躏……万劫不复。

他阴阴地吐出最后四字,众人打了个冷战,想起景乐年间,鞑靼人屠城的血腥传闻,面色变为惨白。

你们把我的意思跟将士们说透了,务必要让他们振作无畏。

这一仗,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黎明时分,将士们聚集于各队之中,听各自主官说了这番道理,顿时大哗。

他们都是本地人,家眷都在平州,这一番说教,却是如醍醐灌顶一般,将他们的恐惧浇灭大半——我家娘子才过门三个月啊……我全家老小都在平州呢!林邝这个狗贼,勾结蛮夷,可把我们平州父老害苦了!顿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心中都有了一个念头——不能把这群野兽放入平州!半日间,士气大作,哀哭之后,便是全军冷肃,绝了生念,只为父老家眷而战。

平王却不见满意之色,只是叹道:哀兵必胜,但愿这一次,古人所说的能成真。

这时身边有亲信来报,朝廷的旨意下来!哦!平王惊得一颤,可帝室贵胄的那份天然孤傲,以及对皇帝的忌恨,让他控制住了自己。

他仿佛漫不经心地回头道:念来我听听。

皇帝以明发邸报的方式,将这一场天然灾祸,告知了天下臣民,提到平王时,对他先前的一些叛逆罪行,也不甚提及,并派出驻守附近的军队前来襄助,若有需要,三日路程外的军队,也可由平王调用。

有多少人?!平王如获至宝,目光炯炯地问道。

大约有两万余人,约五个卫的建制。

平王眼中一凝,几乎不敢置信,他早有不臣之心,对平州附近的朝廷防务,也颇为熟悉。

这五个卫两万余人,看似不多,却已是离平州一两日路程内的所有人马了。

皇兄,他真的如此慷慨?平王心中波涛起伏,正在沉吟间,却听城楼上一片惊呼声——蛮子攻过来了!城楼上顿时一片大乱,兵器撞击的声音尖锐刺耳,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北狩京城之中,却是仍旧安逸祥和,这些千里之外的惊涛骇浪,只是让极少几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其余百姓,在懵懂不知中,只当着普通的日子来过,闲暇时分,上茶馆酒肆听一段本朝太祖开国的传奇,在醇厚茶香中,被这初秋的凉意熏染得惬意无比。

日子便在这慢悠悠的余韵中,无声无息地荡过,这一日,宫中一道消息,却是在朝野间不胫而走,不出一日,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知道这件奇事——皇家竟然在这等初秋凉日里,去北地的岘昆行宫狩猎!每年暑热之时,宫中便有溯北而上,到岘昆行宫去消夏的惯例,今年,因着太后和皇后凤体不安,皇帝也不愿多事,便仍在宫中过了,如今暑气尽消,却又为何反常北上?!市面上各种传闻喧嚣尘上,朝中大臣中颇有心计的,将栾城那一边的情况仔细思量,便知道皇帝已动了根除灭绝之念。

朕此次名为北狩,实则凶险万分,与上次主持军中的数日亲征,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轻拂着手下榧木的纹路,对这自小相伴的棋盘,颇为眷恋。

岘昆行宫北临平州,东倚云渡口,背后又有中原大地作依托,稍一拾掇,便又是一局活棋,既使鞑靼军占领了平州,也是胜负未定之理。

他好似在给晨露解说,又仿佛在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晨露拈起一枚白子,在右上下了一手,淡淡道:太后娘娘久病初愈,将她留在京中,不太妥当吧……还有静王,您很该将他也带在身边,参赞军务的。

皇帝微笑着看她,悠然道:你先前所说的,齐姜和公叔段的故事,朕心中亦有警惕。

看来皇上心中早有乾坤,我也不必多话聒噪了。

晨露清冽的笑声,如冷泉一般流过心田,那冰雪凉爽的余韵,却让元祈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两对坐下棋,靠得极近,女子的淡淡体香,朦胧幽然地传来,那并非是嫔妃们惯用的龙涎麝香,而是花间的自然暖香。

一盘已毕,她正在复盘,却被他的手覆于其中。

那是温暖宽厚的男子手掌,和她的纤细白皙相映成趣。

她楞了一下,并没有摆脱,仍旧摆弄着手下黑白棋子。

元祈的手掌仿佛是感觉虚无不安,扣得更紧。

一丝一脉的指掌相扣,仿佛彼此的心灵都接连契合。

她抬眼,正对上他眼中的不安和灼热——我担心的却是你。

你心中是否有我一席之地……他眸中闪着光,有些焦虑和担忧,但终于问出了口。

在这吉凶未卜的微渺时刻,他出征在即,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她心中的答案。

寝殿的窗下,这绝尘脱俗的一对男女,好似画中神仙,彼此之间手掌交覆,暧昧迷离中,隐隐有暗潮奔涌。

晨露微微愕然,随即沉静下来。

她眼中幽光闪烁,仿佛是漫天遥远的星辰,又仿佛是水中破碎支离的光影。

半刻,她垂下眼,手指伸展开来,反扣住那宽厚大掌。

这便是回答了!巨大的欣喜袭上元祈的心头,他强行压抑着,眉宇间一片爽朗喜乐。

今日得此允诺,即使马革裹尸而还,也无憾矣!他毫不在意地说着不吉之词,眼中深沉洋溢着眷恋。

晨露回以沉静一笑,垂下眼,尖利的指甲刺入肉中,亦无所知。

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唇边的微笑逐渐加深,那是一种奇妙的悲恸和怅然,被青丝掩映着,并未被满心喜悦的元祈发现。

八月十二,銮驾出神武门,行至御道码头上船,水面上已是千帆齐发,只等皇室驾临。

两只三层龙舟,一只由皇帝,近臣和侍从宦官乘坐,另一只上,却是一应妃子、女官宫人。

皇后和梅贵嫔因凤体有恙,便没有随驾,至于太后,几日前便搬出慈宁宫,迁往前朝太后礼佛的昭云宫静心归隐,更不会随御驾而行。

未及起帆,宫眷所在的龙舟上,才开始,便生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如此怠慢本宫,倒是什么样的势利眼?!略微尖锐的女音在第二层响起,一众宫人一听,便知是云嫔在训斥奴婢。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星陨云嫔额前璎珞重冠,累累的珠玉将人的眼耀花,她倨傲地微一扬头,便见光彩璀璨。

本宫是奉了皇后的懿旨,替梅妃娘娘尽心伺奉圣驾的,当然要随驾共舟,如今将我列在这里,不咸不淡的,是你们做奴才的本份么?!一旁的总管唯唯诺诺,心中却是恨得发苦。

皇帝在另一只龙舟上与随驾众臣商议前线战局,不让任何人打扰,他又生了几个脑袋,敢违逆圣意?偏偏这位主子娘娘,不依不饶的,很是刁悍……云嫔,你的声音太大了,不怕有失体统吗?由最高层的阶梯上,翩然而下的是着浅紫缎衣的晨妃,她鬓间只一枝珠钗,便将云嫔那累累的珠光宝气压制住。

娘娘……总管终于松了口气。

晨露淡淡扫了她一眼,对着岸上观看的人群微微示意道:百姓们离船很近,你想让他们看笑话吗?云嫔碰了个硬钉子,讪讪不敢再说,从上次的小合子的事发后,她落了个里外不是人,不复那时的嚣张了。

此时时辰已到,千帆起航,两只巨大的龙舟旁边,还有文臣武将们乘坐的几千只大船,更有侍卫、禁车、承载御用物事的舟楫无数,浩浩荡荡地朝北行去。

巨大的铁绞盘被卷动,铁链吊起大闸,水门被开启,沿途数十里,都是黄绸帷幕遮蔽,百姓虽然踮起脚跟,也很难窥见圣颜。

云嫔望着沿途的风光,却无心欣赏,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巾帕,额头微微冒汗。

两三个时辰后,龙舟停靠休整,云嫔再也耐不得,急急登上了皇帝那艘船,要求觐见。

皇帝本不欲见她,但云嫔一句‘有皇后托我转交的书信,’让他改变了主意。

云嫔由手中的丝巾中,取出叠成小方胜的信笺,皇帝展开看了两三行,已是目光炯炯。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皇后写了这封信?皇帝沉声问道,面色漠然,也看不出喜怒。

云嫔精心妆容,原指望他能眼前一亮,此时见他视若无睹,只得颓然道:她是亲手交给我的,这一路上没有离身。

岘昆行宫的花园,阴凉清爽,夏日前来避暑是最好不过了,如今已是秋意初起,却实在觉得凉爽有余,舒适不足。

晨露坐在花荫下,感受着阳光的晴暖,手中是那封秘密信笺。

她要我们提防母后……晨露揶揄道:若你是对林家下手,她们定是站在同一战线上,可若是太后想要对你不利,她却要斟酌了——真要你失了这宝座,她也就不是尊贵的皇后娘娘了!元祈叹息一声,想起皇后,又是以伤,又是警惕——她本是胸无城府的纯真女子,如今变得工于心计,竟连自己的姑母也瞒了过去!皇后此举,且不说动机,却是隐隐向你示意了立场,只要她后位不失,她未必要跟太后一条道走到黑。

晨露想起林媛那胜券在握的和蔼微笑,又是一阵冷笑。

这也算是件好事。

元祈长叹一声,接过侍从呈上的前线节略,仔细读来,颇为惊叹道:平王夺回栾城后,竟然死守了一月有余。

行宫离前线并不遥远,京城大臣,一直以圣驾安危为由,敦请皇帝回銮,皇帝一律不允,只是训诫六部留守人员恪尽职责。

晨露接过一看,瞳孔蓦然收缩,凝为深不可测的一点光芒。

将周边所有的兵力都从栾城撤出……不,已经来不及了!她幽幽道。

元祈仍有些疑惑,只听她轻轻道:栾城,其实不过是个诱饵,它被林邝用来引诱平王,又被鞑靼人利用,来诱惑朝廷的大军增援。

看这势头,今晚之前,栾城定会陷落!皇帝虽然负担沉重经验,却也是天赋英才,听她在图上指点,顿时如醍醐灌顶,连忙派出使者撤军。

黄昏前,果然有消息传来,栾城陷落,平王已经战死殉国了。

皇帝听得这一消息,面色如常,手中书写连笔意也未曾断开。

晨露走进院中卧房时,却见皇帝披着外袍,望着天上圆月,呆呆出神。

朕最小的弟弟,如今也去了……他有些黯然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断栾城的城楼上,血迹汪洋,有些已凝固腥臭,地上一堆堆扔着旌旗和残破的兵刃,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是死去和重伤的将士,一阵风吹来,有垂危的哼叫声,却无人救援。

这里寂静无声,几乎成为一个死城。

残破的城砖,虽不如京城的历史悠久,却也是饱经风霜,它今日要见证的是又一场失败和陷落。

平王率军夺回栾城后,皇帝派来两万多兵马协助,更是如虎添翼,有声有色地坚守了一月有余,局势颇为乐观,谁知一夜之间,大局逆转。

平王喘息着扶墙,看着城下如蝗虫一般飞奔而入的鞑靼兵,低低道:大势已去……他与鞑靼人交手这些时日,只觉得对方并无骇人实力,实在是名不符实,如今遭遇这暴风骤雨一般的强攻,才知道对方的彪悍凶狠。

我不知天高地厚,过于轻敌,该有此劫。

他捂住胸前,指缝中有嫣红不绝。

殿下,求您快走,留得青山在……瘫倒在旁的侍从声音微弱劝说着,在平王转头苦笑时,戛然而止。

来不及了……平王咳嗽着,看了一眼入胸的羽箭,痛得俊容都微微扭曲。

他又咳嗽了几声,瞥着侍从颈上的致命创口,惨笑道:黄泉路上有你作伴,倒也不甚寂寞!他没听到回答,知道侍从已经气绝,自己仍是想咳,却觉得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耳边清晰传来的是鞑靼人登上城楼的马靴步响,那沉重的脚步声。

仿佛在他心头擂鼓。

来了吗?平王露出一道微笑,安详而飘忽,他心头没有一丝惧怕,只剩空明。

那沉重声响越发近了,他背倚青石大砖,想起幼时与皇帝追逐嬉戏时,也是这般光景——脚步声接近,将小小的他从藤萝下拽出。

元祈露出孩童得意的笑容:我捉到你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平王仰望着晴朗蔚蓝的天空。

突然想起,那日的天色,亦是如此明媚可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捉迷藏的孩童之一,如今,就要在此输掉最后一局了。

鞑靼人终于登上了阶梯,出现在眼前。

他逐渐涣散的瞳孔中,出现了一张圆而庞大的黑脸。

是个将领吧……真丑……平王含糊不清地咕哝着,用尽全身力气,宽袖扬出。

锐利的寒光在瞬间惊艳,周围的鞑靼兵惊呼着,那将领脖子上一缕红线,双目圆睁着,不可置信地倒下。

平王最后笑了,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洒脱不羁——他微微眯眼,蓝天丽日在他眼中逐渐模糊,浑身都暖洋洋的,好似在母亲怀里,耳边依稀是她温柔的歌谣。

他手一松,一柄短刃当啷落地。

就这样死了吗?静王在京城接到快报,仍是不敢置信。

四弟平日里狡诈如狐,阴险如狼,临死居然还搏个殉国的名声……他似赞似讽,一时心上万般滋味杂合,唏嘘了半晌,才放下了奏报。

一旁的裴桢全身都在颤抖,指甲抠进了肉里,鲜血淋漓,也没有知觉。

平王手下的府兵……他勉强问道。

大半战死在栾城了,少数投降的,也被鞑靼人杀了个干净。

静王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些府兵是侮杀他妻子的罪魁祸首,于是安慰道:他们都已魂归幽冥,你也不必执着过往的仇恨了!这是什么世道,奸淫掳掠的歹人竟成了英勇守城的勇士!裴桢咬牙道,恨意郁积于心,脸色一白,竟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静王吓了一跳,连忙命人一顿搓揉,裴桢这才缓过气来,面色仍是苍白,黯然苦笑道:在王爷面前出丑了……你这是郁怒攻心,明日我遣太医去你府上诊脉,你还年轻,大好前途在后头,大丈夫何患无妻嘛!裴桢恭谨听着,眼中有泪道:蒙王爷器重,下官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他收敛了下情绪,便跟静王禀报兵部的一应事宜。

静王细细听了与自己密探禀的丝毫不差,于是笑道:有你在兵部,我才能眼明心亮啊!这话说得隐晦,已是逾越了亲王的本分,裴桢却仿佛未闻,又低低说道:皇上在岘昆行宫,等于是坐镇前方,京城之中,王爷尽可放手一搏……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静王双目如电,冷冷看着裴桢,仿佛不胜恼怒:你要陷我于不义么?!王爷!今上看似英明,却被一女色所惑,实在不堪天下之主……裴桢说到女色二字,面露不屑,静王心知肚明,他是在说晨妃。

下官多日观察之下,王爷天纵英明,礼贤下士,才德乃是先帝诸子中最佳的!裴桢慷慨激昂地说道,静王止住了他,沉吟道: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忠心,只是这大逆不道之语,今后不要再说了……他又问了些大小部务,到黄昏时分才端茶送客。

此人对今上很是不满,大约是一心襄助王爷您了!师爷在旁说道,静王仍是一片沉静,道:且再考验他一下,小心上啊!八月十九,皇帝派使节,从鞑靼军中迎回平王的尸骸,隆重以国礼葬之。

八月廿一,岘昆行宫中旨意被分发各地,皇帝连连召见军中大将,连京中朝野颇为震动。

一场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对峙行宫在前朝便是天子北狩之地,虽名避暑,实则在此厉兵抹马,严密防备北方蛮夷的侵扰。

八月廿五,旨意传回京城,留守的太后和阁臣这才知道,皇帝调集了京营和禁军的八万人马,又从各地紧急调来八万,再加上镇北军周浚奉命调拨的四万,凑齐了二十万大军,集结清点,配备了马匹军械,便开始向东北方向开拔,终于在八月廿九的早上,赶到了平州城下,扎下连营,单等鞑靼人乘胜前来。

皇帝正在看着兵部汇集的奏报,晨露手中研着墨,悠然问道:是鞑靼人又有了新动向?他们在栾城停留了好几日,再没有要进攻的迹象。

皇帝沉吟着,眉心隐约露出踌躇之色。

如果大军僵持在这里,进不能收复栾城,退,没有任何意义……想起鞑靼人的战术,素来以迅疾称雄,如今这般诡异的不退不战,又是在打什么主意?听说忽律可汗的身体仍未恢复?晨露在旁幽然问道。

他胸口中了你一箭,当时便被王帐勇士抢回诊治,虽然侥幸不死,也时有咳喘之症,可他对中原的觊觎之心,却越发炽烈了!元祈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由看了一眼身畔佳人,她今日只着了一件银锦色秋棠纹宫衣,素面玉颜,皓腕如雪,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想象,眼前的纤弱女子,竟在阵前创下壮怀激烈的不朽功绩!他已已经年届六旬,若不在闭眼前拿下中原的大好河山,大约也会觉得遗憾吧!晨露目光清荧,想起多年前那英姿勃发的少年王子,他眼中寻人野心和执著,比晨曦还要灿烂!你说得如此熟捻,倒好似深谙他的心理。

元祈接过她手中的端砚,笑着调侃道。

熟捻?她静静的闭了眼,再睁开时,已是波澜平静,只是婉约微笑道:皇上说笑了,这世间霸主,往往都是这般想法,光阴似箭,时不待人,皇图霸业虽成,却也戎马倥惚半生,他们最后所想的,不过是将这金瓯九鼎,尽数攥在手中。

她娓娓道来,意境深远,眸中悠远飘渺,幽然清冷,仿佛是说尽了天下豪杰的悲哀,什么万世不朽的功业,也只化为镜花水月,付于笑谈。

她好似在说忽律,究其内心,又何尝不是在倾述自己的怅惘块垒?室内顿时一片静寂,元祈亦被这份风霜喟叹所深深打动,他叹道:朕虽然称不得豪杰英雄,总也是一世人主,也不知这金瓯全,九鼎现的盛世,能否在我手中出现……皇上为一代雄主,又何必担心身后令名?晨露勉强殊一笑,有些心神不安的起身告辞。

她走出清幽的院落,一直前行,直到眼前景色变为营帐万重,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行营里。

巡哨的兵士目前阻拦,晨露虽有王命旗箭,却也不愿多生事,转身便欲回转,却听身后有人笑道:既然来了,何不入营一叙?回头一看,只见周浚玄衣重甲,气度恢弘,含笑站于道旁。

晨露也不与他客套,进得中军大营,便有亲兵斟上茶水,晨露笑着揶揄道:如今二十万大军听命麾下,大将军的威风可真是煊赫啊!你又来取笑我了,大帅之名,听来吓人,其实不过亦是皇帝手中的一枚棋子,别说是令行山,就是暂无掣肘,我就谢天谢地了!周浚微微冷笑,半是讥讽的调侃道,仿佛对皇帝的恩命重用,丝毫不曾有什么好感。

晨露知他因情人之失,对皇室成见已深,于是浅浅一笑,问道:细作仍是没有什么消息吗?忽律仍是按兵不动。

周浚皱起眉头,也是头痛不已。

若无掣肘,你待如何?晨露直截问道。

仍是观望。

周浚毫不迟疑地答道,他望着手中的奏报,断然道:忽律正等着朝廷按捺不住,急攻冒进。

如此朝中物议鼎沸,皇帝名声受损,你不曾考虑吗?身为天下之主,若是连这等耐性都没,受不得半点讥谤,也实在难成大器!周浚冷笑一声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京中晨露亦是微微冷笑,抬头看了他一眼叹道:你若单以此衡量,我无话可说,可皇帝毕竟是天下之主,若是从全盘大局观之,他若是停滞,天下军民便会更加恐怖,如此人心涣散的,鞑靼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周浚为了一楞,他虽然倨傲,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稍一思索,便知其中诀窍,只是仍不服输道:可若是再向前行,一则官道常受袭击,补给艰难,二则鞑靼人依据着栾城重镇,好整以暇,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阳光照入帐中,秋棠的缎纹在晨露身上灼灼生辉,这是极名贵的衣料,可她只是轻轻一笑,那眉目间的神采,便将这光华衬得黯然失色了。

要让忽律措手不及,不仅要进攻,便要急进。

她昂然说道。

这太过冒险!周浚据案而坐,不悦道。

晨露展开地图,以纤纤玉指指定了一个地点,周浚悚然一惊,你是要——晨露将地图阖上,顾盼间悠然高华: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她象牙一般的手指,在虎空中收起:一,可以出其不意,让鞑靼大军受一重挫,二,可以以一战竖立你的威信,从此军中上下,惟你马首是瞻,这三嘛……她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眼中宛如冰河封冻,除去这个心腹大患,你和我,甚至皇上,都会得益良多!你和‘他’有仇?!周浚诧异问道,他转眼便恢复了平静道:林邝虽然品性卑劣,为我所不齿,可也谈不上什么嫌隙!周浚是在说笑话吗?晨露端详着案旁刀剑,随手一拂,便取了一柄在手,剑意既出,剑鞘自去,她用手轻拭着锋刃,只觉寒气逼人,吹毛断发,虽比不上太阿宝剑,也算是一柄极难得的利器了。

我听说,先帝在时,驱除了鞑靼,使之元囤漠北,朝廷要出兵根绝,却被他纠结了一些门阀上奏,道是要休养生息,如此失了先机;先帝驾崩后,鞑靼趁乱来袭,你以寡胜多,扫荡深入,又是他不顾大局,以私兵掠劫土地,他耽搁破坏了你所有的机会,所以,你永远和心仪之人天各一方,你根本恨他入骨,又怎么谈得上毫无嫌隙?!不要说了!周浚浑身都在颤抖,他紧紧攥住地图,半晌,才 迸出一句,你准备怎么做……京城之中,皇帝离京日久,宫中也就没了往日的热闹和繁盛。

太后因襄王的公开投敌,气得搬入昭云宫退隐,每日只是吃斋礼佛,不闻世事,有前去请安的,也一律不见。

皇后因着林家出了这等丑事,也是心绪烦乱,无颜见人,她生来好强,如此伯父却为天下人不齿,她心中恼恨诅咒了万遍,却也无济于事。

这日她去探视太后,坐了一刻,太后便要念佛打坐,皇后只得怏怏而出,经过中庭,却见一名宫女正引着一人入内。

是静王?皇后对这位小叔,向来都有警惕之心,如今当面撞见,也只得含笑打了个招呼,便出了宫门。

他又准备弄什么玄虚?!皇后如此思量着,半晌,才唤来心腹,道:请父亲大人进宫一趟。

靖安公正搂着新纳的小妾在缠绵逍遥,听得禀报不敢怠慢,匆匆入宫来,父亲,外间对皇上北狩,可有什么议论?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幽怨静王在中庭与皇后擦肩而过,清俊面容上绽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转身进了殿中。

母后万安……这几日天气凉爽,您的气色也好了些。

何来此一说?太后叹息道:皇帝在前方督战,我夜不能寝,就怕他有个闪失。

说完,瞥了静王一眼,静王何等精乖,立刻便心中雪亮,于是笑道:天地可鉴,这次事态危急,我可是什么也不敢插手。

但愿你知道好歹,不要误人误己。

太后瞧着他,声音虽然不大,话却是说得很重。

静王却毫不害怕,坦然微笑道:若是让鞑鞑人入关,则是个玉石俱焚的局面,我就是个蠢物,也晓得其中利害。

可偏偏有人愚不可及……太后想起林邝,心头又是一阵怒意,森然道:放着亲王不做,非要做国贼蝥盗,林家出了这等家主,真是家门不幸!也不能全怪舅舅。

静王沉静地抬头,无视她的犀利目光,继续道:皇兄对藩王们表面礼待,实则步步紧逼,安王目前在深牢大狱之中,平王若不是战死城前,也难逃脱弑君之名,至于舅舅,他之前就被掣肘军权,若在不拼死一搏,难免成了瓮中之鳖。

太后听着,眼睫微微颤动,在凤眸之下,宛若蝶翼裂绝的翩然,顾盼之间,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

她想说些什么,却终是长叹一声,幽幽道:这两个孽障,非要生生把我逼死吗?静王看着她惟妙惟肖的神情,心下冷笑不止,口中却若有若无道:母后且放宽心,再不济,也还有我呢!太后望着他,心中颇不以为然,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是含笑蹙眉道:且看着今后吧!静王见面色不渝,于是设置了话题道:舅舅也是太过狂妄,他难道以为倚靠鞑靼可汗,便能为所欲为吗,当年他的王爵,还是母后仁慈赐给的,如今却这般忘恩负义!他深深望着太后,企图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

太后听他提到‘王爵’二字,瞳孔猛一收缩,仿佛要在瞬间闪出狂怒的雷电来,但她毕竟老于世故,强行按捺住,只是淡淡道:他忘恩负义,自有老天收了去。

静王恭谨低头,唇边却露出一丝诡谲微笑,终于,找到你的死穴了!岘昆行宫中,皇帝听周浚禀报着他的设想,目光炯炯有神。

此处从无人烟,飞鸟不过,直能行此奇袭吗?臣以粗绳系身,速度甚缓,但的确安然无恙。

周浚禀报道,他打量着皇帝的神色,继续道:林邝对平州早有染指之意,他又熟悉朝中巨细事务,若不能铲除,朝廷不知要受多少挫折!晨露在旁听着,插了一句道:以多胜少,才是兵法正道,趁着忽律可汗求援不急,歼灭这一支为虎作伥的队伍,并非难事。

皇帝细细看过地图,又沉吟一阵,毅然道:好,朕将此事托付与你。

君臣又商议了一阵,周浚辞出,走到院门前,却听晨露在梧桐之下轻唤道:大将军请留步!她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凛然生辉,是她那日把玩借走观赏的。

真是把好剑……她反手递给周浚。

娘娘找我,也不是单纯为了此剑吧?!晨露笑得悠然婉约,轻声道:大将军,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望着树荫尖的缕缕光斑,笑容在日光下显得森然冰冷,你大胜之后,不要杀了林邝,将他带来见我!周浚一愕,但随即,他看到那重凛然杀意,豁然而悟,也不再询问,长叹一声,断然应道:好!他置身离去,只留下晨露,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眯着眼,望向头顶的梧桐深翠。

绿荫之下,她素裳翩然,清冽幽静,仿若仙人,只那一截雪白玉臂,因极度的愤怒而紧绷着。

一阵清风吹过,那娑娑的叶声,在她耳边,仿佛幻化成万千英魂的呼啸。

她闭上眼,喃喃道:林邝,你虽然没有亲手杀我,可你满手沾染的却是我袍泽战友的鲜血,天能容你,我却不容!她微一用力,那水葱一般的指甲,生生没入树身,一阵摇晃,叶落如雨。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章 袭杀栾城之中,街道空旷,人烟稀少,微风吹过,只余下一缕黯然肃杀。

百姓们已经从惊恐之中醒转,却仍不愿开门,他们只是从窗户的缝隙中窥望着,一旦触及城头上那玄色狰狞的狼旗,便好似被马蜂蛰得刺痛,连眼都睁不开。

街衙之中,如今成了鞑靼王子的帅帐,却是此间最热闹的所在。

穆那王子撕下一架羊排,正啃得舒畅。

他年方二十,如其他贵族一样,喜爱中原的衣食,但对本族的习惯,却也未排斥。

身边掳来的中原女子,华衣盛妆,蹙眉含泪,半跪着为他在金杯中斟满酒。

她正值妙龄美貌,乃是林邝破城之后,从官宦世家中挑选来侍奉王子的。

穆那大品地饮下酒,看也不看她一眼,面色仍是阴沉铁青。

如此醇酒美人,王子为何愁眉不展?林邝眼中精光闪烁,虽然心如明镜,却仍是问了出口。

林帅何必明知故问?穆那想起父汗率军在外,却命自己留守在这区区小城,心中便是一阵光火。

鞑靼人以勇武为荣,若不能获得显赫军功,根本难以登上可汗之位,穆那本想在这次远征中崭露头角,却不料可汗一声令下,大军驻扎在三十里外的雪峰之下,竟只让他掌管这一城事宜!王子也不宜太过心焦,忽律可汗也是为了维持这大胜的局面不坠,才让您坐守重镇的!林邝皮笑肉不笑道,有意无意间,却是暗嘲他不堪大用,若是上阵,只会坠了乃父的威名。

穆那久习汉文,语音腔调看是听得出来,他怒气上涌,强自压抑住胸中波涛,将残酒一饮而进,一把搂过美人,不顾她的惊呼挣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林邝望着他昂藏身形,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也将自己杯中美酒饮尽,不疾不徐地离去。

他带着两个等候已久的侍从,正走到大门口,却听身后主院中,传出一声尖利的女音,凄厉中带着绝望和惶恐——就算是强逼逞欲,也不会有这等骇人的声响……林邝正在踌躇,又听穆那气急喊道:快来人!王子的亲信早已涌入,等林邝带人入内时,只见到床榻上,染满了鲜血。

那女子手执蝉翼一般的薄刃,直直刺入了自己咽喉,已然气绝。

穆那手捂住胳膊上的长长口子,接过亲信递来的绷带,将泉水一般深涌的血流紧扎止住。

是谁说中原女子温柔如水……这个小小女子,居然企图刺杀我!穆那喘息着,面上情欲之色未褪,却又染上重重怒气,灯下看来,显得阴森摄人。

林邝在旁看着,也甚觉尴尬,这女子是他献上的,如今闹得如此血腥,也实在过意不去,他打了个哈哈,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却听身后从人朗朗答道:王子身为黄金贵族,却连一个弱女子也制服不了?穆那气得眼中冒火,目光如刀一般逼视而来:林帅,贵纲纪真是生的好家教!林邝正要斥责从人,却听这人仿佛被鬼迷心窍,更梗着脖子,冷笑道常听说鞑靼人以伤痛为荣,可王子这道伤,可还带状脂粉气呢!他哈哈大笑,周围兵士虽然恼他无礼,心下却暗予赞许。

穆那气得浑身颤抖,大喝一声:你给我上前来!那人踉跄着上前,林邝见他面色潮红,大约是喝多了酒,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床前,却嗝得浑身抖动,双袖乱挥,电光火石间,穆那发出一阵凄烈的吼叫,满含着剧痛狂怒!众人正想细看,就在那一瞬,灯火被弹指熄灭,满室都陷入了漆黑混乱。

好不容易,有人摸索着点起了灯,却在刹那惊得面色煞白,穆那王子面色发黑,竟直挺挺地僵死在床榻!在短暂的不敢置信之后,众人发现,林邝和他的从人,也已经消失无踪。

快去通报可汗!纷乱有力的脚步声,朝着室外奔去,一阵阵惊呼和恸哭,以这个院落为圆心,涟漪般向四周扩散。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来历忽律接到噩耗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抑制不住胸中悲愤,又是一阵猛咳。

他俯下身,以颤抖的手触摸着干冷的黑土,低喃道:为了这片土地,我的儿子白白送了性命……一旁的将领皆是黯然,即不能劝,也不能干看着君主悲痛,一时手足无措。

忽律的咳嗽一阵重过一阵,他的次子年方弱冠,啜着泪搀扶起了父汗,正要劝他节哀,忽律却自行挺直身躯,双目炯炯。

他也不多言,纵身跃马,飞驰入城,身后众人也齐齐上马追赶。

凉风灌入人的胸肺,本来极为快意,却被这凶噩变为亡灵的不祥呜咽,忽律以鞭策马,呼啸龙腾一般,半刻便贯城而入,到了长子的床榻之前。

穆那面色发黑,五官扭曲,涣散的瞳孔中带着惊恐和剧痛,已经冰冷僵硬。

忽律双手止不住颤抖,一把将他抱起,深深纳入怀中。

萨满依据长生天的意旨,说你此行不吉,我使你避于刀兵,却不料,仍是死于非命……他声音低沉,隐忍,然而带着撕心裂肺的不祥。

林邝呢?!他低喃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为这声音中的杀意而凛然惊心。

就如同烟雾一般,在房里消失了?!忽律怒极反笑,苍凉的笑声,将满室都染上阴霾和惊悚。

林邝并没有烟雾一般消失,在一片黑暗和混乱中,他只觉得浑身一麻,便被点穴扛了出去。

他的随从负起一个偌大的身躯,却竟然步履如飞,林邝被风吹得睁不开眼,鼻端却隐隐嗅到一阵清雅墨香。

林邝虽然出身贵胄世家,生性却并不好文,他的随从当然更不是什么文人墨客,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气味。

他若有所悟,已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人奔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眼前出现熟悉的营帐,才将他放下。

林邝感觉穴道已解,他活动着手腕,强打起精神,冷笑道:你究竟是谁?那人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撕下长袖一角,在脸上擦拭片刻,便是截然不同的一张面容。

果然如此……林邝咬牙恨道:你将我放回自己的大营,难道还想逃得性命吗?那俊逸青年回以倨傲的微笑:我若要走,你的千军万马,却也追赶不及,更何况,你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找的晦气?他转身便如烟雾一般疾奔,林邝正要喊人,却只觉头皮一阵凉意,伸手一探,竟是一片薄刃,居然嵌在发间,差个毫厘,就是脑浆迸裂。

他的中军大营中,有亲信飞奔而出迎接,有见多识广的,见他呆呆的手持一道奇形薄刃,不由惊叫起来居然是他!是谁?!林邝听得这刺客居然大有来历,不由凛然问道。

是江南霹雳堂的郁公子!亲信面色煞白,仿佛见了鬼魅。

他素来倨傲,一般不惹上他,绝不会出手……主上竟然和他有嫌隙吗?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死祭林邝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强撑着答道:我哪里会认识这等江湖草莽!那亲信仍是面有难色,嗫嚅道:江南霹雳堂素来以火器见长,郁公子却是个例外,他这‘夺命蝶’了出,七昼夜之内,绝无活口……他正待再说,却被林邝阴冷狠辣的眼神震住,只得噤若寒蝉。

林邝已是寒湿重衣,骨子里的毒辣却反被激了起来,他一拂衣袖,低笑道:七日之后,我要让他的首级悬在城门之上!他刚说完这句,只见远处一阵烟尘弥漫,大约有百余骑正飞驰而来。

那是栾城的方向……他心中一凛,想起郁公子扮作自己随从,又想起穆那那发黑气绝的尸身,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借刀杀人!岘昆行宫中,桐林青翠,密密荫凉,晨露倚在树下,一人独自摆着棋谱。

白玉的棋子雕成菡萏形状,拈在指尖,冰凉柔润,晨露却反而想念起乾清宫的那副唐子了。

她将这雪白菡萏拂乱,收入紫檀匣子里,只剩一枚时,才悠然回身,笑道:我正想着京城,你便来了!身后修竹丛前,瞿云一身劲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皇帝院中出来。

京中情况如何?晨露知道他又要责以大义,先发制人的问道。

风平浪静……瞿云微微苦笑着,显示这并非好事,太后隐退礼佛,静王也安坐府中,六部事务毫无凝滞,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句末的讽刺让晨露不禁大笑,谁知瞿云望着她,又道:你终于知道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却让晨露微微眯眼,幽寒的光芒在她眼中绽放如花,你问的是哪一桩?瞿云黯然低头,低声道:我出京之前,发现二十六前的一些故纸文书,已被人取走,普天之下,只有你在意那些陈年消逝的性命了。

你早该知道,瞒不了我多久的!晨露叹息着,轻轻揉捏着那枚白玉菡萏,籁籁的莹粉从指间滑落,漫不经心,却惊心动魄。

当年我军中袍泽,身经百战,命硬得阎罗不收,又怎会是短命之相呢?!她低低笑道,清冽黑眸中,因着回忆往昔而染上重重风霜。

黑眸眯成一线,她一字一句的,幽幽道:是林邝,和他云燕二州的府兵,对我的中军下这毒手,却伪称是鞑靼大军所为。

她微笑更深,想起那汗青史编,那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几乎要大笑出声——死战殉国,他们没有战死沙场,而是死于这背后的暗箭!瞿云的双肩,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他轻轻道:有几个人,已是位高权重,在先帝的默许之下,三五年中,都死于兵灾疾病,到头来,也不过是天寿不永罢了!你不告诉我,是怕狂怒之下,失了心志,可我怎么会冲动呢,我只会将这些人命和鲜血,让他们加倍偿还!晨露飒然一笑,遥望着栾城所在的方向,眼神淡漠而危险,林邝,你如今定是焦头烂额了吧!雪峰晶莹,在日光下绚丽高华,不可名状,一年之中,它并非终年冰雪,而是因那莹白山石,远看似冰雪覆盖,才得此盛名。

山下营帐重重,此时却都无在内,黑鸦鸦的人群,聚集在营帐前的小丘上,正低头沉默哀悼。

干草铺就的高台上,一具年轻的尸体正静静安睡着,他衣冠金刀,整齐粲然,面上惊骇的神情,也被抹平。

素来被少女们爱慕的王子,如今却客死异乡,将士们在风中沉默着,有人在轻轻哭泣。

随军的萨满,念叨着谁也不懂的神秘咒语,缓缓地转着圈子,他手持火把,正要燃下,却听忽律在旁说道:慢着!一夜之间,他的鬓间又多了几缕银白,在日光照耀下,无所遁形。

他叹息一声,眉间皱纹便深一重,往日的豪迈勇悍,仿佛是雪峰上的繁花,悄然殒落。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屠城我的儿子!忽律再深叹一声,喉中便带出哽涩来,他眯眼望着这座被称为雪峰的山,突然觉得可笑,雪峰,是这个模样的吗?家乡的雪山,有千重雪,万仞冰,飞鸟难渡,只有那最勇敢的战士,才敢攀越而回,只为了可汗的赞誉,和心爱女子的盈盈一眼……我的儿子,你若是在草原上安然逝去,我也不会如此悲恸……他咬着牙,再看了一眼草间的儿子,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入心中。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金印,璀璨的光华,被雪峰的反光映照,这是攻占栾城后,从府衙缴获的,‘当’的一声,忽律将这金印掷入草中,决然喝道:点火!火舌腾空而起,将一切席卷其间,浓烟滚滚,片刻将所有物事烧尽。

身边的大将一阵凛然,谁也不敢开口。

可汗的眼中,第一次有了衰老,只是被悲痛和愤怒燃成冰火,无人敢于正视。

穆那我儿,我便将这栾城的一切,作为你的祭品吧!忽律的瞳孔中映出熊熊火舌,他低低说道。

风越发大了起来,席卷着焦灼火苗,闪烁不定,空气中漂浮着血腥的惨烈。

林邝看着眼前这群穷凶极恶的王帐勇士,心中暗自恼恨,面上却仍带着笑容,他制止属下,孤身走到马前一丈之地,问道:你们是为了穆那王子而来?骑兵们的面容如铁铸就,没有一丝表情,半晌,才有人答道:可汗请你过营一晤。

声音虽然平淡,却带了利刃一般的杀气,林邝心知肚明,忽律一定把儿子横死的帐,算到了自己头上,怎肯轻易就范?他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周围的亲兵便将他严密护卫,林邝轻舒了口气,对那头领道:可汗之请,却之不恭,无奈我军务在身,不克前往,只有一句话,请你带去给他。

请说。

草原的恶狼张嘴时,总是悄无声响,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杀人。

林邝脸上露出彪悍的神色,微一点头,便急急转入军营之中,合拢汇集的卫兵,潮水般的涌来,将这百余骑横挡于营外。

怎么办?先回报可汗吧!!头领挥了一鞭,这一阵烟尘便由近而远的去了,林邝从帐中窥望着,摸了摸额前的冷汗,却仍是心事重重。

他太知道忽律的秉性了!不出他所料,忽律接到头领带来的话时,已经稍稍冷静下来,他眼中无波,却宛如冰封,带着冷冷的寒意,沁人骨髓。

这不是林邝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全身的怒火,低声说道。

再去请他一次,就说我知道他与此事无关。

头领匆匆去了,一刻之后,林邝跨着骏马,便从栾城外的另一头赶来。

可汗,节哀。

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真挚的悲悯之色。

忽律点了点头,也不请他就座,只是淡淡道:那刺客混作你的随从。

终于来了!林邝暗暗叫苦,却打叠起精神,极力辩驳道:那是个善于易容的高手……忽律挥手止住了他,居然冷笑起来。

浓厚的男子笑声,本应是豪迈,却含着无穷的悲伤与憎恨,仿佛草原上的孤狼嘶鸣。

总之,是你带来了死的厄运。

他冷冷扫了林邝一眼,后者在这一刻汗出如浆。

我也不为难你,但是我的儿子,却不能白死。

他微笑着,望向雪峰侧脚的栾城城墙。

那古朴而微损的城砖,在雪光日耀下,显得格外肃穆。

我要这满城人等的鲜血,来祭祀我儿的英魂——这就请你来代劳吧!林邝一颤,因他话语中的血腥和涵义而悚然大惊,几乎不能自己。

为何是我?忽律冷笑加剧,瞥了他一眼,含着讥讽道:难道你以为,可以不沾染污名全身而退吗?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急袭林邝有些颤栗,他仿佛呻吟的重复了一句:满城人等?他抬头看向忽律,却正看入后者眼中的闪烁,仿佛是空朦迷茫的,却又啜着冷笑,眼中闪着狼一般的彪悍残酷。

穆那的死,乃是因你而起——你若是不肯,很难让我相信你的诚意。

林邝咬牙不语,半晌,才沉声道:好!他也不言语,打马回旋,率了亲兵随从回营。

雪峰晶莹洁白,高耸云间,让所有人都沐浴在璀璨光芒之中,林邝抬头望了一眼,却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份雪白晶莹,在他眼中幻化成一团鲜血,当头罩下!他的面容抽搐着,最终凝集了杀机,传我号令,中军上下,全数开拔城中!雪峰洁白高耸,在日光下耀出晶莹光芒,远望有如宝光重华,山脊上一行人,却是极为艰难地逶迤而行。

那岩石直峻陡峭,几乎直指天幕,山石的晶莹白光,刺得人眼生痛,一块块巨大的白石,柔腻生滑,一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

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艰难前行,率先而行的,却是一道素衣飘逸的身影。

晨露身法轻盈,这等程度的峻山,对她来说并不难攀,把粗绳在大树上系紧扣好,后面的一行人,便能较为顺利的攀缘而上了。

即使如此,仍有不幸发生,有人脚下一滑,又没有抓紧,终于摔落山崖。

他从高处落下,于众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坠落,其余人等甚至能看见他眼中的惊惶,片刻之后,一声沉闷的巨响,山谷中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大家继续迈步,决然的,在晶莹洁白的雪峰上前行着。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阳光从远处照来,这些缓慢移动的小黑点,也不过归为虚无。

大约一个时辰后,晨露望着近在眼前的栾城,轻叹一声:到了!将士们正要松口气歇息,却见城中隐隐冒出几道浓烟,既粗且直,仿佛燃烧正炽。

晨露柳眉一挑,冷冷道:还是来迟一步……正在遥望这浓烟的,还有一对疲惫而悲伤的父子。

忽律并没有穿平日的绸衣,而是着了雪白的裘服,他的幼子虽未成年,却也颇懂世情,知道兄长再不能回来,一双黑而圆的大眼,已经哭得红肿。

忽律俯下身,以巾子替他擦干泪水,温言道:别哭了。

那小小孩童仍是哽咽着。

别哭了!忽律低喝一声,制止了他的哭泣,随即他有些歉疚的抚摸着这圆小头颅上的短发。

别哭了,你哥哥在天上不会寂寞的,有很多人,会去陪他!这声音温柔而清淡,让那孩子破涕为笑了。

真的吗?当然。

忽律微笑着,指着另一端冲天而起的浓烟道:你看,那就是他们登天的云雾。

小小孩童看着,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拍着小手叫好。

忽律望着那几道浓烟,露出一丝神秘幽冷的微笑来,唇边的细纹,因这一笑而深刻起来,却仍然可见他年轻时的英俊不凡。

下一瞬,他的微笑凝固了——那冲天浓烟,很快便稀薄起来,那横天烈焰的火光,也再不得见,最后,那烟雾戛然而止,很快便消逝于日光雪峰之间。

忽律的眼中,瞬间锋芒大盛!晨露率军赶到时,栾城中已化为修罗地狱。

绝望的哭喊声在街巷中此起彼伏,血顺着青石的缝隙流淌蜿蜒,有人困兽犹斗,踉跄着逃到街上,却被士兵粗野的嚎叫追上,下一刻便被戳成蜂窝。

那些刀枪剑戟,在日光下映出凛然光华,每一闪烁,便收割走一条性命。

晨露的黑眸因这一幕而灿然生辉,那一眼的惊心动魄,让身边换上轻甲的将士们一凛。

将这些畜生,通通清除干净。

仿佛是漫不在意的,她低低道,声音却无比清晰。

随着她一声令下,兵刃金戈声顿时响起,府兵们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能耀武扬威,却在此刻遭遇到正统精锐的急袭,血腥的甜腻在空气中越发弥漫。

在这火光四起,人潮奔流的混乱中,唯有那素裳高髻的女子立于高处屋檐,仍是淡定从容,她的眼,越过这混沌纷乱,仿佛看到了另一端的愤怒。

忽律,还有林邝,我怎么会让你们得遂心愿呢?低低的冷笑声,仿佛雪峰崩碎一般,透明澄澈。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生擒一切本来是万分顺遂的,林邝望着城中四散惊慌的百姓,任凭那些鲜血和残肢在空中飞撒,面色如初醒一般平静。

家主,这样的恶名一旦传来,我们林家怕是会被世俗所不齿。

有亲信家将凑到向前,忧虑地低语。

无妨!林邝悠然信步,以讥讽的口吻道:世人应该知道。

破城那日,此地的军民便被鞑靼人屠戮一空,剩余的一些,也在这次意外失火中丧生。

他冷笑道:谁也不会想到,城破时殉难的,不过寥寥少数,这么多幸存的百姓,却是在城破那日主动投诚,苟且偷生的。

家将也点头附和,他无视眼前的杀戮,也笑道:这些人其实早在城破时已经被杀了!两人相视一笑,在这临风血雨中,居然颇为得意。

只听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穿越城中的街道,两人骇然回首,却见朝廷的旗帜正随风飘荡,昂然翻飞中,另有一种冷肃。

接下来的一幕,对林邝来说,是混乱而绝望的,直到战马被弓箭射死,亲信挟了他并骑一马,他才发现,自方已是惨败于官军之手,显得残溃不堪。

他望着周身围绕的千余骑,心中感到一阵悲哀,自己最为得意精锐的一万中军,居然只抵挡了两个时辰!身后尘烟滚滚,仍有无数的兵马在追击,他又是愤怒,又是恐慌,狠抽了几鞭,传令道:加快,前方便是忽律可汗的前哨营帐!残兵败将们都暂时振奋起来,林邝望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心中更加沉重。

这些官军彪悍冷肃,有着久经沙场的老辣,战力又是如此强悍,这定是周浚麾下的精锐。

他又是妒忌,又是愤怒地想道:周浚那个粗鄙武夫,怎么会乐意为朝廷卖力?!正在乱烘烘想着,身后那追击的官军,已是清楚地可以看见眉目了——尘烟纷嚣中,那清冽剔透的黑眸,含着诡谲的冷笑,直直射入他的心中!那就是皇帝宠爱的晨妃吗?!他倒抽一口冷气,想起传闻中她的厉害,不禁头皮民发麻。

晨露勒住缰绳,静待身边的将士围成半圈,将林邝逼停。

久仰了,襄王千岁!她的声音清脆,仿佛是珠玉碰撞的碎裂,于不动声色中,自有一种幽寒。

这般隆重的敬称,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讽刺,林邝气氛、得脸都有些扭曲,他眼中喷着火焰,呻吟一般地骂道:贼人!晨露只是微微一笑,身边将士齐喝一声,正要将圈围拢,却见不远处一团烟尘,中间一道狼旗高扬。

忽律的前哨来得好快!晨露在不愿耽搁,从袖中抖出丝绢,将林邝五花大绑后,便缚于马背,一行人堪堪离去,鞑靼军的前哨追赶一阵,也就罢了。

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全军仍从雪峰山撤回吗?镇北军的偏将,不无忧虑道。

晨露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鞑靼营帐,沉吟片刻,做了一个可算是胆大妄为的决定——不用撤回了,我们坚守栾城。

简直胡闹!皇帝接到信使的急件,略一展看,气得面色大变,他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她率领一万五千人,居然在鞑靼人眼皮底下据城坚守!!周浚接过信笺扫了几行,也觉得颇为棘手。

栾城军民损失惨重,可补充人员并不充分,在那里守城,怕是只能坚持三日。

他下了判断道。

为何要这般冒险?!天朝没人了吗?皇帝气得语无伦次,瞿云正在一旁等候消息,他看着不是事,使了眼色让周浚先退下,等到室只有两人,他才劝道:她如此作为,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皇帝气得不愿开口,眼中却露出询问的狐疑。

因为先前那招借刀杀人,虽然成功,却惹来忽律狠绝的报复——晨露的禀性,是绝不会坐视百姓被杀的。

他见皇帝仍是焦虑,又补充道:她虽为女子,却很有大将之风,若没有胜算,她不会如此作为。

皇帝正要回答,却听秦喜进来禀道:皇上,云嫔求见!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暗思她来做什么?!皇帝正为军务烦恼,不悦地皱眉,又想起皇后视她做亲信,于是唤她入内。

瞿云刚刚回避,便见裙裾如云般从眼前荡过,一阵香风拂过夹巷,再抬眼,她已进了皇帝寝居。

臣妾见皇上夙夜辛劳,给您熬了点莲子羹。

云嫔笑得婉约,将白玉盅端到桌上,见皇帝不置可否,又道:宫中信使刚刚送来娘娘赠我的绣品。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厚帕,上面绣有观音送子,又拿起桌上裁纸刀划开一层,于是皇后的密信出现在眼前。

皇帝接过看完,温言赞慰了她几句,以赐了些金银珠玉,也不理会她哀怨求恳的眼神,让秦喜送她回自己的院落。

云嫔娘娘大约是指望皇上留夜的。

秦喜甘斟酌道。

目前朕没这心思!皇帝示意他退下,又拿起密信读了一遍,和自己暗使送来的讯息,可算是分毫不差。

他却不喜反忧,想起静王此次异常安分,又想起他每日到宫中陪伴太后,实在也琢磨不透。

信上的最后一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静王常问及林邝的消息,对此人颇为关注。

皇帝用指甲掐了一道,心中百思不得其解,静王身为帝胄,就算有篡位之心,也不会去和鞑靼人同流合污,他如此关心林邝,又有什么涵义呢?静王此时却颇是悠闲,他在家中延请了最擅歌舞的乐伎,整日里迷于音律,乐不思蜀。

就在师爷都有些着急的时候,一位神秘的访客,从宫中而来,生生将琵琶弹奏的一曲《十面埋伏》打断了。

出什么事了,让你深夜冒险前来?静王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人将斗篷解开,赫然竟是太后近身侍女,玉琴。

我出趟宫门也很不容易,芳云那小妮子和我同住一舍。

她淡淡抱怨着,看向静王,郑重道:出大事了,林邝被晨妃生擒了!静王面色顿时苍白,他皱着眉,吐出一句:竖子不足与谋!千算万算,想不到他会这么不中用!静王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想起自己谋划圆满的计划可能付之东流,他心头一阵光火。

他竭力镇静道:先别去管他,皇帝他们忙于应付鞑靼人,抓住了他,也不会立即处决,太后那边怎样了?玉琴道:还是老样子,一阵阵地见到鬼神,然后便是心神不安。

哼,她做了亏心事,老天总是有眼呢!静王一阵快意,想起记忆中,那个孱弱苍白的母亲,他心头一痛,几乎要大笑复大哭!玉琴踌躇了一会,静王于是问道:还有什么?太后,她不做噩梦的时候,好象很悠闲,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

很有把握?静王双目幽深,想了半刻,吩咐玉琴回宫,便独自一在书房沉思。

太后对皇帝忌惮已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如今她露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到底是?他沉吟着,唤来师爷,一字一句的吩咐道:该让我的暗棋浮出水面了。

第二日,一封普通的请安折子,被信使一道送往行宫之中,静王满意地回想着自己的措辞,心中很是得意,他起身,照例去看望太后。

皇帝和几位娘娘,诸位大臣去了岘昆行宫,太后迁去了昭云宫礼佛,只剩下皇后一人,不愿意多动,于是宫中格外冷清幽静。

静王得过特许,可以乘车入宫门,午后的秋阳照得暖和慵懒,静王倚在车中小憩,却听外间有人在争执吵闹。

我是先帝长女,亦是有采邑的帝姬,哪一条律规说是不能进宫的?!声音温和坚决,语气已经十分激烈。

是仪馨帝姬!殿下恕罪,只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过,梅妃娘娘有孕在身,怕冲撞了邪晦,所以外府妇人免去请安,一律不得进入后宫!静王一听那皮里阳秋的声音,就知道是皇后宫中的张总管,此人平日被太后压着,只得夹着尾巴装谦恭,如今上头没人压制,少不得借着主子的口谕来抖威风。

不过,阻止帝姬入宫这等大事,若没有皇后的允许,他再怎样也不敢擅自作主。

静王在车中听着,也不下车劝解,只是静观其变。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把柄仪馨帝姬性情刚强,听得回答,只是微微冷笑,曼声道:你这话说得奇,我乃先帝嫡亲的骨血,难道也是你家主子所说的‘邪晦’?又是什么外府妇人,你想离间天家至亲吗?!她声音不大,却含着不容质疑的威仪,张总管被这份严峻吓得慌忙摇头,赔笑道:这是娘娘的旨意,奴才们也不敢胡言!仪馨帝姬冷哼了一声,道:我奉了皇兄的旨意,你们也要驳回吗?!她微一示意,身旁女官便取出一道黄绫卷旨,总管赶紧赔笑道:真是折杀奴才了,殿下明奉圣意,我们怎么敢阻挡呢!帝姬又回头吩咐了几句,车驾粼粼的声响便逐渐远去,静王车中挑开小帘,只见那宫车朝着西面而去。

西华宫?!静王想起那位安胎调养的梅妃,心下若有所悟,随即便是一笑。

他见到太后时,漫不经心地问道:前言局势如何?皇帝坐镇行宫,鞑靼人也不敢再深入,平州无恙。

太后抿了一口杏仁酪道,面上却毫无欣慰之色。

静王仔细观察着她的面容,又道:听说舅舅已经落败被擒。

砰的一声,却是太后将玉杯重重顿放在桌上。

她抬头望着静王,凤眸中仿佛冰裂玉碎,你是从哪知道的?!静王上前扶住她道:母后,您先别急,眼下舅舅这事,怕是很棘手啊!太后见他避而不答,于是冷笑道:如今还不改口吗,林邝乃是国这罪人,怎么仍是称他舅舅?!甥舅之情。

不是一诏令可以割舍的。

他即便成了乱臣贼子,也是林氏家主。

太后被这句一噎,却没有动怒,却是叹气:林家因他一人,不知要被天下人耻笑成什么模样!儿臣斗胆,却要驳母后一次,成王败寇。

乃是世间不灭之理。

世俗动辄嘲笑,他们自己就清白如雪吗?他看着太后,仿佛是在劝慰,又好似自语:那毕竟是嫡亲的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皇兄说不定会网开一面!这本来是应有的安慰,太后却面沉似水。

她指尖无意识地拨着佛珠,咬牙不语。

静王察言观色,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太后也不留他,紧闭了殿门,独自一人坐于窗前。

冰绡裁成的窗纱,隐约透出素白幽光,今日天气阴沉,更显得殿中昏暗。

她起身点灯,用银簪挑亮了,一道焰花在殿中明灭升起。

金黄色光芒下,她叹了一口气,想起静王方才所说的,禁不住露出一丝冷笑来:网开一面!她皎美面容上,笑容越发森寒,又蕴涵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刻骨憎恨,最好他死在阵前,粉身碎骨。

如此刻毒的诅咒,从她平时优雅温文的朱唇中迸出,诅咒的对象,竟是她的亲生弟弟。

小小的灯焰闪烁着,将她雪白的面庞照出阴影来,太后喃喃低语道:不管他是生是死,那件‘东西’,却绝不能落到别人手中!殿外刮起了大风,树木的投影,在窗纱上摇曳晃动,风从缝隙中轻拂,将灯火吹熄,她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你的意思,是太后有把柄落在你手上?!晨露冷笑着问道。

阴森腐朽的城狱中,她穿了件曳地宫裙,幽紫绸衣上,绣着迷离的鸾凤隐纹,眉宇间清冽高华,仿佛一团晶莹剔透的,将这黑暗照亮。

林邝哼了一声,半倚在床铺上,听着身下朽木咿呀作响,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在没有见到皇帝之前,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里是栾城,只有想将你碎尸万段的百姓,没有皇帝。

晨露嘲笑着看他:到这等田地,你仍是不死心啊,林邝!她的微笑隐藏于昏暗之中,虽然清脆,在林邝听来,却别有一种幽寒韵味。

别说此城被围,即使是皇帝亲王,也不会把你交给他的!林邝悚然一惊,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试探着问道:我与之间有什么仇怨吗?仇怨?!晨露想要大笑,却敛住了,她走近几步,腰间珠玉在黑暗中灼然耀眼,林邝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痛。

二十六年前死于你手下的亡魂们,托我向你问好。

一字一句的,清晰的声音,让他的在瞬间扭曲抽搐。

林邝如见鬼魅一般,瑟缩着退到墙跟。

你是谁?他近乎失控的大喊,在空旷的狱中回响,更显得阴森寒寥。

晨微笑着,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她款款行来,仿佛游走于忘川之畔的幽灵,林邝颤抖更甚,连呼喊都发不出声来。

你是怎么杀了他们的?清冷的,仿佛从天外传来。

那样的陈年旧事,我、我早已……林邝浑身寒毛直竖,却仍强撑着推脱,他话没说完,只听仓啷一声,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已经横到咽喉处。

没有任何威胁的言辞,他抬头看,看进瞳仁深处的那一点黑。

林邝一生中,也遭遇过几次生死危机,但这一瞬,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触摸到黄泉幽冥。

他再不敢耽搁,急道:住手!我说便是!长剑微微松开,却仍看见亘在脖项间,凛冽寒气袭人而来,林邝思索着说道:你既然与此事有渊源,便该知道,这是先帝下的命令。

杀意蓦然高涨,剑身居然发出龙吟之声,林邝脊背上沁出了冷汗。

他不敢分神,继续道:他以一杯牵机杀了林宸后,她所辖之军便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新朝开创,若是公开杀戮,不免人心涣散,也容易让老臣心寒,他如此踌躇之下,我那位贤淑的姐姐,便想起了我来。

林邝说到贤淑二字是,不免也带上了嘲讽。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业报林宸的旧部中,最为忠心不贰的是当年九战潼关的破虏军,他们虽然只有两万人,却是勇悍善战,皇帝讹称立林宸为后,赐下御酿百坛,待他们酒酣沉睡之时,由我率领云燕二州的府兵,将营地团团包围……林邝想起当日情形,心有余悸地叹息一声道:皇帝不欲让臣下寒心,所以让我做这刽子手,我原以为他们醉酒沉睡,不过是俎上之肉,没曾想,这一番困兽犹斗,竟让我云燕二州的将士死伤殆尽!当初那场面,犹如修罗地狱,惨不忍睹,林家受此重挫,亦是大伤元气,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恢复过来,这样的牺牲,换来却是林媛的中宫之位。

他提起乃姐,话音中仍是不免怨忿。

他倒过头来,对林家戒备防范……他喃喃咒骂着,想起这次的惨败,心中更是深恨林媛不肯斡旋,面容都随之扭曲。

晨露什么也没听见,秋夜晦暗,大风从天窗的缝隙中吹来,将她的衣衫卷起,她无意识地凝视着微弱渺然的灯烛,仿佛从中看到一个个鲜活的面孔。

他们以武勇之名称冠世间,却没有死于沙场之上,而是在喜庆的憧憬中,死于皇帝的一纸诏令。

仿佛应和着她的悲愤,风在下一刻变大,席卷着雨点轰然落下,纷落飞溅到铁栅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手中长剑微吟,寒光闪动间,好似有无数英魂从黄泉喜出望外发出怒吼,光影的迷离间,林邝感到毛骨悚然。

残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窗外雨声越发大了,有如巨大的咆哮声在天地之间响彻。

半晌,晨露才开口:你做下这件事,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业报?林邝颤抖了一下,声音还算平静:杀人者人恒杀之,什么业报,也顾不上了。

他亦不是笨人,到这行绝境,已是明了了五六分,微微抬头,他问道:你和此事有渊源?措不及防的,他直直看进她黑眸深处的那幽寒一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明白,是讨债来了!他勉强笑着,仿佛看见了什么荒诞的神鬼妖魅。

夜雨轰鸣声中,长剑的龙吟声,却是分外清晰,林邝闭眼,感受着脖项间的沁凉,战栗着,等待那解脱的一剑。

不……不能让你如此逍遥!清冷的声音低喃道,仿佛雪玉裂碎的绝然。

一瞬,长剑撤回,林邝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那瞳仁越发黑不见底。

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吧!凛然冷笑声中,她转向离去,长剑无声无息地收入鞘中,由阶梯出了城狱,到得地上,一旁等候的沈参将上前来递过一柄竹伞。

襄王虽为俘虏,却是逆乱之首?晨露知道他担心什么,抬头微微一笑:我没有杀了他。

她不接竹伞,只是低低问道:你是直属大将军麾下的?是。

周浚与我有约定,此人由我处置,是生是死,你们不必挂怀。

她转身走入雨幕中,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第二日清晨,秋雨仍是不停,只是逐渐小了,竟有些缠绵的意味,风一阵一阵的刮,居然带出些阴冷来。

一阵秋雨一阵凉了。

晨露感叹道,伸手接住由城中飘来的落叶。

她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看了一眼,不禁微微蹙眉。

有什么不妥吗?沈参将在旁问道。

晨露指了指墙体上的青石,看这裂缝。

不过是小小一道。

沈参将虽然骁勇果敢,却不曾留意过这类事物。

这是西北的门户重镇,虽然城小,亦是用整块的青条石灌注米浆铸成的,这些日子以来,这城池几番易手,连续的攻城撞击,已经让它不堪重负。

晨露淡淡说道,她在这方面,可说是行家里手,无人能出其左右。

我们兵力有限,若是大力修缮,又怕鞑靼军趁机攻来。

沈参将面露出难色,他在雨中远眺,仍可见另一端隐约的鞑靼军营。

城中幸存的百姓可以派上用场。

晨露如此说道,沈参将苦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早在城池陷落时,有血性的男丁便主动帮助平王守城,结果被屠戮一空,这些幸存者,都是当时便主动投诚,才得以免死的,让他们帮忙守城,等于与虎谋皮。

当老虎觉得性命不保时,它会乖乖奉上皮毛的。

晨露微微冷笑,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裹协雨势越来越小,却是淅淅沥沥的延续到午后,天色也仍是阴郁,完全没有放晴的迹象。

紧闭家门的百姓们,被挨家挨户地唤出户主,到城衙前的广场上集合。

一大群人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广场上,远处树上和屋脊上,也站满了人。

作孽啊,没完没了的兵凶灾祸……还好我躲得惺惺作态……官军不去撕杀,找我们有什么用?!这些户主大多是男子,却是神情惫懒懦弱,有些甚至编派着官军的不是,少数的几位老者,也是惶恐不安地喃喃自语。

沈参将见气氛如此低颓,于是登上高台,扬声道:各位……大声点,我们听不见……有人怪腔怪调地喊道,引起一阵哄笑。

沈参将顿时大怒,他在军中从未遇到这等无赖,原先准备好的保家卫国之类的词句,一条也派不上用场。

正在僵持着,却见一列侍女簇拥下,一位宫装女子款款登上了高台。

她身着锦绣银红宫裙,以金线缠绕丝萝,在日光下灼然耀目,瞧着便知是名贵已极,她以帷帽纱幕遮面,有些见识的行商,一眼便知她身份尊贵,不能轻示人前。

沈参将很是诧异,一则为她抛头露面,二则奇怪她的衣着风格——这位娘娘素爱清淡,出发前大将军便有交代,如此怎么判若两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位身为天朝臣民,难道乐意去做鞑靼人的奴仆?百姓立即大哗,这女子说话如此刻薄,早有人忍不住鼓噪起来。

即使你们这么想,这会儿也不成了!晨露笑声清脆,朗朗道:我敢断定,此城一破,你们一个也逃不了,都要成阎罗的座上客。

这话更是嚣张恶毒,有人在底下已经忍不住骂人了。

小娘子,你凭什么咒大伙啊?!又是一阵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晨露不仅不怒,反而微笑道:一则,穆那王子死于城中,鞑靼可汗早就派人来屠城作祭,若不是我军及时赶到,大伙就成王子的陪葬了。

这一条冠冕堂皇,底下人鼓噪道:还不是你们官军派刺客做的,左右都是我们百姓遭殃。

晨露冷笑一声,竖起第二道手指道:二则,本宫身在此城之中,若是城破沦陷,诸位只怕脱不开干系!她这一声‘本宫’好生突兀,那娇纵凛然的语气,让沈参将都为之一楞,晨露瞥了他一眼,微妙地使了个眼色,他顿时领悟,于是高呼道:这位是宫中的晨妃娘娘,恰巧被困在城中,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怕是想苟活也难!他满意扫视着底下一片惊惶,忍着窃笑,又道:娘娘是万金之躯,若是你们贪生怕死,将鞑靼人放进来,即使能活命,朝廷也要诛你们九族!他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胡诌,顿时让全场陷入沉寂。

片刻才有人哭道:老天爷!你们也可以开城把叛卖!晨露冷冷道:只是各位拖家带口的,忽律可汗未必能护你们周全,孰重孰轻,各位可以自行掂量。

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眼中都染上了死寂和绝望。

沈参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清了清嗓子,又扬声高呼道:如今只有守城这一条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把命放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吗?底下的眼神,逐渐由茫然转为疯狂。

半晌,有人率先喊道:左右都是死,拼死也不放鞑靼人进城!仿佛被这气氛感染,其余也振臂高呼,广场上顿时带上了破釜沉舟的悲壮和决然。

沈参将趁热打铁,将各家青壮年男子分散编队,一齐派到城墙上去加固修筑。

一番忙碌之后,他退到箭楼上,只见晨露正在仔细擦拭着宝剑。

娘娘深谋远虑,末将实在佩服!晨露转过头来,微笑道:诏之大义,不如胁之利弊,人们永远是贪生怕死的,与其说什么保家卫国,还不如告诉他们说,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沈参将因她的俚语而开怀大笑,晨露却没有笑,手中动作不停,侧耳仔细倾听着,说道:鞑靼人马上要攻城了。

沈参将大吃一惊,正在半信半疑,有兵士急急跑来报道:鞑靼大军已到城下!果然如此!晨露一笑站起,雨若是不停,他们不会攻城……可惜,仍是太急些,城下泥泞不堪,他们怕是要吃苦头的。

她举手投足间悠然从容,仿佛不以眼前敌人为意,只有深谙她性情的人,才能看见她眼中那团火焰。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由远及近的烟尘弥漫,心中无比宁静。

都准备好吗?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章 兵者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一大块黑影遮天蔽日,好似暴风雨前,来势并不如何之快,却有一种威势无可逃避,然后闷雷响起,简直让人呼吸不畅,那是几万只马蹄以同样的步伐踏在地上的声音。

苍天?将士中有人呻吟了一句,气氛变得紧张不安。

大约有五万人吧!晨露遥望着这漫地敌军,很是悠闲地笑了,能剩下多少人安全到得城下呢?众人乍听此言,不禁一楞,却见身着甲胄的骑士们冲到距离城下约三十丈的位置,突然齐齐骚动起来。

鞑靼与中原交战多年,攻城的伎俩,也算学了七八成了,可惜,对于如何守城,他们仍是一窍不通。

众人更加疑惑,鞑靼人逐水草而居,哪里用学什么守城的技艺?沈参将却是浸润日深,他蓦然想起周浚曾说过的话,想要攻下城池,就要先谙熟守城者的方略,对症下药,方能成功!却听晨露继续道:兵书之中尽多守城的要诀,而我要做的,却是最简单的一点,让尽可能少的敌军威胁城池。

仿佛在为她的话做注解,不远处的战马嘶鸣不已,有些甚至在原地直立冲撞,它们动作狂燥,连朝夕相处的骑士都不能制止,一时之间,损伤无数。

雨停歇不久,满地的泥泞粘膜,人和马都骚动混乱着,混身都沾染着污黑和鲜血,守城兵士看着这一幕,不禁大笑出声。

晨露冷冷瞥了一眼,疾声道:等活下来再笑吧,弓箭投枪准备!沈参将一凛,打量着远处部分完好的敌军队旗,心中越发佩服不已。

兵者诡道,这话不假,我先前命人在城外湿土中撒下药物,让马群发情兴奋,如此剑走偏锋,也只能使敌军部分减少,真刀真枪的接杀,即将开始。

她声音清脆悦耳,冰雪素颜上,居然露出一抹喜悦微笑,黑眸之中,更生出无穷诡谲森冷,整个都仿佛沐浴在幽冥之中。

沈参将不禁轻颤,他想起昨夜之前,这位娘娘身上的凛冽之气,尚且没有这般严重,是那狱中的长谈,才让她变成这般模样?!他无暇再想,呼啸的箭羽已经漫天扑来。

雪峰之上,仍是如往常一新静寂飘渺,前次系上的绳结仍然完好,所有将士不带坐骑,只着薄甲攀援而上。

这条小道,确定不会被发觉吗?仍有人心中惴惴。

晨妃他们通过这条路到了栾城,忽律小船狡诈如狐,虽说正值失子之痛,说不定也会发觉。

周浚居然亲身前来,他淡淡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周围的人惊怖不已。

大将军,您是万金之躯,不该冒这个险。

一旁的亲信焦急道。

这条小道不为人知,只有上古图典中有所描绘,忽律要找准位置,并不容易。

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在山脚设下埋伏,一旦发现踪迹,就会向大营示警。

周浚胸有成竹,笑容中有一种神鬼易辟的自信。

在不惊动鞑靼王帐的前提下,看看我们能斩下多少蛮族的人头吧!所有人敬畏地望着主帅,缓缓向上攀援,陋夜的雨水从头顶滑落,滴得通身湿滑,更增加了行走的难度。

岘昆行宫离前方不过两三日的路程,皇帝虽然担忧焦灼,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栾城那边的消息。

他虽然不在京中,却因皇后的书信提醒,早在京中布下了天罗地网,盯牢了静王和太后的动静。

如今后方书信传来,竟是空前的风平浪静,静王闭门不出,太后也尽自归隐礼佛。

元祈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神态踌躇。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了!有侍从送来一封仪馨帝姬的请安书信,满纸关切中,状似不经意地提到,太后惟恐梅妃有所闪失,已经让她搬入自己宫中,并从内务府调来年长健妇服侍。

这一句让皇帝深皱眉头,他沉吟片刻,冷笑道:朕就这么一个子嗣……他心中添了这桩隐忧,匆匆回信给皇姐,却仍是不放心想起在栾城孤军奋战的晨露,又是一阵心焦。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逃遁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凶险,虽然滚木与箭矢齐飞,时不时还有急袭,鞑靼人又调来了喷缊和楼车,她也处之泰然。

娘娘,危险!沈参将扑过来将她推开,一专块巨石就在他们身侧不足二尺处落下,青石城墙不胜其荷的剧烈颤动,一名士兵逃避不及,惨呼一声,石头砸在了他身上,他的身体顿时四分五裂的炸开,鲜红的,分不出形状的肢骸脏腑撒了一地。

大家卧倒,不要高于墙堞!沈参将回身喊完,心有余悸道:您没事吧!晨露瞥了他一眼,悄声道:这又不是箭,扑到地上被砸中的机会更多!她纵身一跃,从一个躲在墙堞下的侍女手中取过自己的玄铁弓,不顾身旁的惊呼,搭箭向着那面大旗射出。

那枝小小的、雪白的箭矢从漫天巨石的空隙中钻出,极尽清灵的纵情飞翔,天光下,它雪白闪烁,快如闪电。

旗下一名漆黑重甲的王帐勇士射出一支箭斜掠而来,将它撞开,却冷不防咽喉一痛,他怒睁着眼,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晨露同时射出两道羽箭,一箭杀敌,一箭朝着大旗而去,另一名守旗武士怒吼着,用胸前铠甲来遮挡。

他的庞大身躯落空了,这一箭并非真正射向大旗,而是射中了最先一箭,两道羽翎纠缠着,斜行直中大旗上的狼身,将那凶悍勇猛的图腾,豁出了个大口。

被风高扬的旗帜,在这一瞬委靡无力,大风将缺口撕扯得更大,丝丝缕缕的破烂,让所有鞑靼人颜面扫地。

我们的沸油滚石呢!沈参将怒吼着,守城的军民如梦初醒,连忙装备起这些物件,城楼下又是一阵惨嚎。

再坚持一下,这座城很快就属于你们了!晨露的声音对着城下低喃道,她黑眸中显出诡谲的愉悦,沈参将在旁听着,更觉森然。

栾城下的一片混乱,全数映入忽律的眼中。

他镇守在后军中,并不焦急,她皱起了眉头,却不是为了眼前的危急局面。

父汗,您在担忧什么?不脱童音的稚气,出自他的幼子口中,他竭力做大人的老气横秋状,将忽律逗得开怀大笑。

我在担忧,中原人又有什么诡计了?忽律远眺着箭石满天的城楼,似乎是在自语,又似乎在回答儿子:情势虽然凶险,守城者却不急不躁,这个对手,不容小觑!有王帐勇士急急来报:抓到两个潜逃出城的人。

忽律示意将他们带上,不到半刻,两个五花大绑,衣着破烂的中年人便到了眼前。

在士兵的呵斥声中,两人跪下磕头如捣蒜。

忽律仔细打量着他们,见他们衣冠虽破,质地却很是光鲜,举止之间,也不象做粗活的。

你们是哪里的奸细?他和善微笑着问道。

那两人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却也隐约知道是上位者,见他并不凶恶,壮着胆子哭诉道:冤枉,我们都是良善城民,不是什么奸细。

忽律冷笑一声,道:将他们推出去斩了!两人被拉扯着朝外走去,涕泪交加,浑身都在颤抖,忽律观察了一阵,直到他们被拖到帐门口,才又将他们唤了进来。

你们什么人?年长者哭得手脚瘫软,年轻些的见不是事,颤抖着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两人是城中富户,不愿被驱赶去修筑城墙,于是重金买通相熟的守军,从狗洞钻了出来。

鞑靼人屡次征伐中原,很多人都略通汉话,听着此人说得猥琐逼真,都哈哈大笑起来,眼中满是不屑。

忽律锐利的眼凝视着他们,直到后者又出了一身冷汗,才道:你们可知城中守军的情况?年长者一听,更加害怕,在地上缩成一团,年轻些的也露出恐怖的神情。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云暗我们只是蚁民百姓,哪敢管官家怎么守城?年长者颤巍巍说道,忽律微微冷笑,随意吩咐道:将他们拖出去!又是一阵哭嚎,那年轻些的殷商惊得肝胆俱丧,挣扎着跪地求道:可汗容禀!明媚的艳阳照在他身上,刺得人眼生痛,他面上露出痛楚的挣扎来。

仿佛下定了主意,他走上前去,悄声道:可汗可曾见到那城头的白衣女子?此话一出,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王帐陷入诡异凝滞的气氛中,即使是最得宠的勇将,也不敢开口。

那人莫名其妙,战战兢兢不敢再说下去,忽律眸中光芒大盛,随即莫测,他慢慢轻声笑道:曾经有一面之缘。

旁边的鞑靼勇将恨得睚眦欲裂,几月前可汗被她一箭射中,损及心脉,居然留下咳喘之症!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道:这位姑娘英姿飒爽,城中人都是既敬又畏……他瞥了一眼众将眼中的凶光,胆战心惊地继续道:只是她的真实身份,却实在是骇人听闻。

他有些畏惧地低头,声如蚊呐:她是当今圣上的宠妃。

忽律唇边绽出一道微笑,暖如绚日,天朝皇帝的妃子?!是,听说这城中事务,皆是由她执掌,周大将军的属下,也都要听命于她。

那人愧疚地垂下头道。

待所有人退下后,忽律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

可汗是想擒贼先擒王吗?军师在旁笑道:天朝有句话。

叫作投鼠忌器。

忽律叹道:我确实在动这个心思,可惜,那女子也并非易于之辈。

他回头问道:她率军突现栾城,你们可曾在山上找到什么秘密栈道。

军师不禁失笑道:可汗,那雪峰之上平滑如镜,峻峭已极,飞鸟亦是难渡,我们的将士尝试多次,都以失败告终,倒是平州方向,虽然官道封锁,却仍有小路曲绕,他们大约是从那里来的。

忽律闻言,正想着继续询问,一阵胸闷,逼得他咳嗽不已。

他苦笑着平躺在貂皮木床上,挥手示意他退下。

营帐的布帘被放了下来,他凝视着外面射入的阳光。

叹息不语。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将天朝的锦绣河山拿在手中,自己还有支撑到那一天吗?他们扪心自问,想起惨死的穆那,又想想还在稚龄的幼子,终于不再踌躇,下了决定,只有兵行险着,才能更快达成心愿!晨露与沈参将正在巡视城墙,她衣着简洁。

月白对襟袍别无奢华,只在衽腰处绣了一枝红梅,十分清新可喜。

修筑城堞的百姓们有些惶恐地闪避到一旁,也不说话,端着瓷碗吃饭。

城墙上一片寂静。

有个别胆大不识相的,想从旁偷窥她纱幕后的容颜,被那两点幽黑眸一瞥,竟是惊得魂飞魄散。

听说那是皇上最宠爱的娘娘。

妈呀,这般凶狠的性子。

万岁怎么消受得起。

有人私下咕哝着,却再不敢抬头看一眼。

娘娘。

这些人不过是无知愚民,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沈参将委婉劝道。

晨露微笑着,并不动怒,将军未免小觑我的耐性。

这些人并不是寻常庶民,而是城破之后幸存了,有血性的都被杀了,只留下这些惫懒油滑之徒,若是跟他们讲什么忠恕之道,等于对牛谈琴,我严威迫之,不能压制他们一段时日。

更何况,她狡黠笑道:我在民众中留下刻薄无礼的印象,不日便会传到忽律耳边。

此时有人来悄声报道:那两人已经逃出城了。

晨露微笑着,声音低而清晰,含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沈参将,我以自身为饵,引鞑靼人全力攻城,稍后便要辛苦你了!沈参将一楞,下一瞬便明白七八分,他正在踌躇,却听城墙上吹起了警哨,鞑靼人又攻来了!随即,城外也响起了奇特的哨声!皇帝在奏折上批下厚重淋漓的一笔,又让掌笔太监盖上自己的小玺,这才满意地让人以蜜蜡封边。

这是给留守北部的将士的上谕,让他们密切戒备,防止鞑靼人从草原腹地分兵前来,可接受这份奏折的,却是大将军周浚。

周浚身为此次用兵的主帅,此刻也在行宫中,皇帝却不欲绕过他直接下旨,这份御下的胸襟和手腕,实在难得。

皇上,云嫔娘娘又送燕窝来了!皇帝手中一凝,有些狐疑地想道:云萝这几日,都往这院中送食盒。

他瞥了秦喜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躬身道:不敢有违规矩,都是以银针验过才呈上来的。

今后也不必呈上来了。

你们自行分食吧。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攻守是有什么不对吗?秦喜心下一沉,却不敢妄自揣测,窥着皇帝的面色问道。

没什么不对,只是朕不想吃这些。

皇帝他一眼,秦喜立即心领神会,他瞥了眼一旁的侍女,口中笑道:想来万岁不喜欢吃甜的,奴才这就把东西撤下去。

他将燕窝小心端起,退了出去。

经过院门时,守门的侍卫跟他开起了玩笑。

秦公公,这样的顶级血燕,又便宜了你,几时也给兄弟分一杯羹?秦喜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个爆栗,这是娘娘为万岁准备,可是你们吃得的?侍卫们年轻气盛,忍不住抱怨道:万岁不要撤下的,我们怎么就吃不得?!秦喜看着他,露出一道古怪的冷笑:这是云嫔亲手烹调的,你若实在命大,可以拿回去尝尝!他在‘亲手’二字上加重,侍卫虽然年轻,却也不是傻子,闻言有如醍醐灌顶,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这羹里?秦喜又给了他个爆栗,胡说些什么哪?秦喜不理这懵懂的青年,径自走开,一旁年长的侍卫宽慰道:贵人们的东西,你最好少碰,里面保不齐有银针也测不出的东西。

他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寒战,于是闭口不言。

城墙上的警哨声凄厉,充斥了所有人耳边,可那城外的一点奇特哨声,却是清越激昂,在这万钧之重中决然穿过。

是鞑靼王帐的鸣镝!晨露面色一寒,沈参将已经说出了口,他神色冷肃,好似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王帐的鸣镝,象征着可汗的无上权威,一令既出,即使所指的是父母友人,也必定万箭齐射。

是要赶尽杀绝吗?沈参将一边命人紧急加固城墙,一边低语道。

日光照着城下广袤的平原,只见篙草被践踏得青黄衰败,玄黑色甲胄刀箭罗列阵前,那一张张粗犷的面容看不分明,却带着悍烈的煞气。

无数的寒光在艳日下灼灼发亮,山川草木都为之战栗。

远处的雪峰晶莹闪耀,仿佛一位天人,静静俯视着这一场人间杀戮。

滚木从上坠落,云梯被掀了又架,带着火焰的弩箭在城头飞越,城砖的缝隙中流淌着永不歇止的鲜血。

人从城头坠落,或是惨号,或是无声,旁观者却是睚眦欲裂,怒吼着冲上前去。

天空一碧如洗,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里散发的显然光芒。

鞑靼人越发近了,几乎可以听见他们欢呼和祈求长生天的声音,仿佛风声瑟瑟。

沙尘将天空遮蔽了半边,大地仿佛都在呻吟不止。

城头上已经可以看见鞑靼人特制的弯刀,雪亮的映着飞溅的鲜血,转瞬即逝,却也是越发危急。

尖利的呼啸声从头顶飞掠,晨露从容闪过一枝箭,任由它钉入城砖,发出嗡嗡的声响。

好箭法!她居然笑着赞道,沈参将瞥见这一幕,吓得魂飞天外,无奈他向负守城要责,也无暇分身来管。

城头上的弯刀逐渐多了起来,身着黑甲的鞑靼勇士在城墙上终于占住了一小块地方。

仿佛一朵小而危险的乌云,却即将压城欲摧!守城的将士们在金戈声中汗湿衣襟,他们用憎恶的眼神看着这一片不祥的乌云。

仿佛如急流遇到巨石,乌云仍是被拆散着,杀戮着,片刻破碎,却又执拗地恢复。

云梯上的第二批将士已经赶到,他们大喊着冲上城,用木和皮革的盾牌替同伴遮挡着。

晨露轻笑一声,手中羽箭指向湛蓝的天空,随着她的手势,无数大弓的弦在颤动,发出奇妙的嗡嗡声,超过这些鞑靼将士,弯曲落于城下大军之中,闪着寒光的箭头随即绽开了一朵朵鲜艳的红花,大军骚动着,再也无法聚集完整的阵形。

一筒筒箭夺走了无数人的性命,城头几经反复,守军终于支撑不住,士气开始低迷。

是时候!晨露示意沈参将,后者虽然踌躇着,却还是鸣起号角,示意撤退。

守军们如潮水一般败退,从城墙上飞快撤退,胜利者们喘息者,就地坐下,也已经异常疲惫。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巷战忽律踏上这座城楼时,只觉得脚下的青石砖仍然是湿腻的。

鲜血的气味从地下升腾而起,在日光下一蒸,越发阴森浓腥。

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吩咐道:不分敌我,都入土为安吧!随身的将士有不服气的,道:小子们素来以头颅来记载战功。

忽律冷冷一瞥,让他楞在当场:这里不是极北雪漠,而是中原西部,你想让大军生出瘟疫吗?他又想起一桩紧要的,于是问道:天朝妃子的人呢?无人应答,半晌,才有人回道:好似看见她随溃军撤入城中。

搜城。

忽律一挥手,便有潮水一般的将士涌入城中。

那中原女子确实是美丽如花,可惜,性子太凶悍了。

有勇将在旁笑道,忽律回以淡漠微笑,即便是天仙,我也无心去看,擒住她,才能使中原皇帝低头。

皇帝有后宫三千,却不会为她一人放弃天下。

军师在旁说道。

我要他献出江山做什么?!仿佛有些新鲜似的,忽律那幽蓝的眼眸中闪过笑意,再好的鲜肉,也要一块一块地吃,我只要天朝皇帝割让平州一线,便是心满意足了!他虽然语意平淡,眉宇间却是不可动摇的决心,慢慢来,我总能在归去长生天之前,见到自己亲手打造的帝国!声音清朗铿锵,仿佛是刀剑镌刻于冥冥之中的命定。

整个栾城都在寂静之中。

这份寂静,却透着诡异和惊怖。

一队鞑靼人挥舞着长刀,在街巷间穿行,一阵风吹过,各色民宅的门窗被吹开,里面空无一人。

街道上的店铺仍是琳琅满目,主客却都是渺然无踪。

还有先前撤退的天朝残军。

什么人也没有,这难道是一座被诅咒的城?有人小声咕哝着,被同伴恨恨地瞪了一眼。

此时日光明媚,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勇者,却都想起幼时流传的一个可怖传说,一座城池被鬼物洗劫,万物齐聚,却不见一道人烟,擅自走入的人,都将永远在原地绕圈,直到死去。

他们再不敢想下去,只是沉默着向前搜寻。

街巷曲折,一色的白墙黑瓦,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仿佛是在原地打转。

已经有人惨白了脸,正想回头,却见天空瞬间暗淡下来,巨大的重物轰然而下!最先一人当场脑浆开裂,其余人踉跄爬起,却只见角落中飞出一阵怒箭。

闪着寒光的箭头又带走了几人的生命,久经鏖战的几人在拼力闪躲,身后戳入半尺刀刃,墙边跃下一个百姓打扮的男子,得意地笑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大缸,侍侯你们几个,绰绰有余了!他突然一击掌,恨恨道:不好!缸都砸碎了,来年的腌菜可怎么做啊!狭窄小巷中传来一阵笑声,有人隐在黑暗中笑道:我们镇北军常年戍守边塞,慢说是缸,就连木桶木盆,也可以拿来腌菜。

这样的一幕,在城中层出不穷,忽律在接到急报后,才发现己方胜利入城的将士,已经蒙受了惨痛的伤亡。

攻下这城池,我们也不过损失了五千人,如今居然在这些居民街巷中折了三千!忽律沉声道,望着眼前如出一辙的宅门白墙,微微冷笑,我道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原来准备在街巷中暗算我军!军师忧虑道:街巷曲折幽深,蜿蜒混乱,我军不熟悉地形,又是在明处,实在很是不利!无妨,将那两人提过来!忽律一声令下,先前借狗洞逃遁的两位富商又被提了过来。

他们最为熟悉地形。

忽律的一句话,让两人顿时面如土色,身体抖成筛糠。

悔不该,钻什么狗洞!年轻一点的人含恨说道,已是悔断了肠子。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诱饵满城军民人数甚多,若全在街巷中,不可能不露痕迹。

忽律沉吟着,又问道:城中可有什么军民密道?那两人对视一眼,年轻一点的人嗫嚅道:有……带路。

忽律起身说道。

一行人走到府衙门前,这里自穆那被刺后,便一直荒废。

支呀一声,推开镂花扇门,露出后堂的卧室,那年轻人颤抖着,再也说不清其中机关。

侍从们搜索着,将书画、瓷器翻得到处都是,却仍是找不到所谓的密道。

有人气恼起来,推来门便要到庭院中再搜。

门被推开的刹那,只见一阵寒光,带着凛冽的杀气,冲天而来。

忽律愕然抬头,只见院中,墙上,屋檐,都是累累的刀剑和铁箭!傍晚的日光依然明媚,他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居然微微苦笑起来,我中计了?他笑着问道,声音清朗醇厚,好似对眼前的危局并不担忧。

你太急于求成了。

声音宛如玉碎落地,冰裂破堤。

这两位富商,本来就是我为了迷惑你所用的死士,他们生于此城,别无牵挂,所以放胆一搏,果然将你也骗了过去。

从刀枪剑戟后款款行来的女子,肌肤晶莹剔透,在傍晚暖日照耀下,清冽出尘,仿若天人。

忽律微微眯起眼,从心底感到一种奇妙的熟悉。

你是谁?可汗不是正在搜索我吗?那女子微笑着,眼底却幽寒清冷,微微一瞥,便要连血脉都为之冻结。

你自认能制住我?忽律依稀认出,这便是那日将自己射中,伤及心脉的女子,他眼中威仪大盛。

不能。

晨露坦然答道,她随意抬眼,忽律便好似有冰屑激于面庞,竟生生的刺痛。

若是乱箭齐发,可汗必定陨命于此。

你难道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语,晨露正要放声大笑,却仍是抑住了,她眸光如雾,仿佛有无穷的怅然幽远,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一命换一命,对天朝来说是桩合算的交易。

忽律望入她的眼中,被这份诡谲而深深震撼,知道对方说得出做得到,他的微笑慢慢消失,鹰鹫般的眼打量着四周敌军。

放下武器吧,可汗!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晨露宣告道。

鞑靼军不知统帅在这小院中遇到凶险,仍在城中搜索着。

与攻城的九死一生相比,街巷好似一个张开大口的幽灵,无声地吞噬着人命和鲜血。

第一处暗角,都有可能成为陨命身亡之地,每攻克一条街道,都要付出败坏睡椅鲜活的生命。

素来懦弱的庶民,也和守军一样杀红了眼,他们清醒地知道,穆那王子的死,需要全城人命来殉葬,再懦弱的羔羊被逼至绝境,都会反噬到底!喊杀杀和惨叫声不断地追逐而来,血腥与铁臭愈来愈浓烈的拥在鼻端,鞑靼军首次感受到修罗地狱的模样。

一阵号角声响起,鞑靼军一齐大惊,竟是撤退的信号!纵横北疆,甚至铁蹄踏尽万里河山的鞑靼大军,居然会有撤退的这一日?!然而军令如山,所有人如潮水一般退不明不白城门前。

很多将士望着满地遗留的尸骸和鲜血,恨得双目几乎泣血,面容都因之扭曲。

城门一旁,忽律悠然站立,身后一柄短刃,却昭示了他目前的处境。

你准备挟持我到何时呢?忽律沉声问道。

一旦你们撤退,我立刻放开。

忽律突然微笑起来,眼中甚至带着怜悯,我能攻占此城一次,便胡第二次!晨露含笑不语,望着忽律身后,黑眸中瞳孔为之一缩。

忽律心中一沉,不禁向城外远眺。

只见城外烟尘漫天,一道赤色大旗上书一斗大周字,正遮天蔽日而来。

原来你另有援军,另有密道!他缓缓说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骑虎晨露瞥了他一眼,黑眸中的幽寒,让他为之一凛,没有什么密道,只是你疏忽了雪峰,即使是飞鸟不渡的天险,也会被人踏在脚下,你太轻视了这世上的万一。

原来如此……忽律咀嚼着她话中涵义,怒极生笑,本王今日真是受教了。

可汗不用客气。

晨露素颜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之前承蒙您的‘恩惠’,今日不过投桃报李而已。

她说到恩惠二字时,目光幽然,仿佛想起了多年前辗转悠长的心事,忽律一触之下,只觉得遍体生寒。

我们从前见过,有什么仇怨?他剑眉一轩,突兀问道。

言重了,天朝兆万子民,哪个不是恨你入骨,你看这城下几万儿度君子之郎,战意如虹,若能斩得你的首级回师,那才是畅快圆满!仿佛故意激怒他似的,晨露困难轻笑出声,玉碎雪裂一般的清冷。

忽律俯身望下,只见城下剑戟如林,甲胄黑寒,却并不进攻,只是静静排列着,蓄势待发。

既然如此,何不一试?忽律微笑答道,掩下了心中的微妙感觉。

马蹄掀起的烟尘,朝这无暇的女子掩盖去,她微微侧过头去,烈日在她脚下抽出极清淡的影子,仿佛她这柔弱的身躯都融化透明。

她雪白的面庞隐没在阴影中,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灼灼生辉。

忽律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出头绪来。

只听那清冷的声音响起道:将士们勇武可嘉,我却不愿意他们将大好鲜血撒于此地。

她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异常清晰:若是可汗愿意,请将城门打开,你率军平安离去,将此城奉还朝廷!忽律为之一楞,随即大笑出声,你们中原有句话,中心任务与虎谋皮……可汗的性命,仍在我手中呢,所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你也该听说过吧!两人唇枪舌箭,针锋相对之下,两军却是隔着城门遥遥对峙,怒吼声仿佛从大地深处迸出,连日光也为之失色。

沉重的城门被擂响,如此挑衅,让鞑靼军忍耐不住,忽律回身示意他们安静,看着晨露的眼中带上了讥诮,难道我象是贪生怕死之徒吗?你不是。

仿佛有些倦意,晨露断然反驳道:这世上怕死之人不知凡几,你却断然不是,可你此刻却绝对不能出任何闪失。

她凝视着忽律,瞳中幽光大盛,缓缓道:你长子已逝,若是陨命于此,鞑靼十二部群龙无首,将是一片散沙,草原又将陷入血腥混乱之中,因此,你绝对不能用性命来冒险。

忽律闻言,长叹一声,再不开口。

半晌,他才道:我答应你。

他们两人下了城墙,忽律唤来部下大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道:开城门。

可汗不可。

无数声音在这一刻焦灼,忽律一摆手,这滔天声浪便消失于无形中开城门。

他第二次吩咐道,平静而不容置疑。

沉重的城门随着铁栓的拖动,终于缓缓拉开,城外的将士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浚身着黑甲,一拍麾下飞龙骏,越众而出,眼中因极度愤怒而冒出火焰。

忽律!他咬牙切齿,看着这日夜惦记的仇敌,心中激昂,眉宇杀意激荡。

大将军!清冽的声音及时喝上道。

他抬眼望去,这才看到,被忽律高大身影遮挡着的一抹雪衣,大将军,忽律可汗愿意以此城来赎得性命,鞑靼军立刻撤离,你可以安排我军入驻了!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的声音,清冷然而带着无上的威仪。

周浚心中惊怒交加,半晌,才咬牙躬身道:臣,领命!晨露望了他一眼,不无歉疚转开脸。

大军鱼贯而撤,另一股却是鱼贯而入,晨露眼见双方人数均已过半,正要放下手中的利刃,却听忽律道:你若是在此一剑杀了我,又当如何?我天朝以礼义立国,又岂会做这等无信之事?!忽律回以轻松冷笑,信义?天朝皇帝曾有书道:结为兄弟之帮,永不相争,如今又是如何,你若不能让我信服,我军恐怕不能就此撤离。

他一声令下,尚未撤离的将士们梗在城门前后,两边立即不得寸进。

晨露望着这相持诡异的局面,心中只跃上四个字—骑虎难下!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幽魂你要如何?晨露很快冷静下来,她望着这城门前无言肃杀的对峙,心思飞转而过。

来而不往非礼也,为了万无一失,你陪我一起出城。

忽律微笑起来,微蓝瞳仁遇入晴碧一洗的天色,虽然被挟持而立,却仿佛天神降临一般的傲伟。

他所说的,也并非是祈请,而是不容置疑的决然。

可汗真是好决断。

晨露凝望着他,片刻,居然也轻声一笑,四周围绕的鞑靼将士,只觉那高入云霄的雪峰好似在这一瞬迸裂四碎。

那笑意蹙在眉间,却寒似漠北极夜,说不出的诡谲清华。

既然如此,我便奉陪到底。

她曼声细语道,仿佛是才掷下金钿眉笔,由香闺中步出,素来清澈的眼中,却因这最后的一个‘底’字,决绝冰封。

两人并肩而行,仿佛是最亲密的友人,一齐步出城门,他们的身后,潮水一般的军队,又开始了通往彼方的迁徙。

直到暮色初露,栾城才重新回到天朝的辖下,城门之下,人头逐渐稀疏。

只听一阵马蹄疾驰,沈参将着了薄甲,骑马冲过城门,他一手执缰,另一手伸出。

娘娘快接住!末等他靠近,王帐勇士们便将他的马辔制住,他们生于草原,手法异常巧妙,那马打着呼鼻,却只是畏缩着不敢近前。

沈参将,你先回去吧!晨露淡淡道,她手中长剑仍架在忽律脖间,丝毫不曾放松。

可是……之前大将军曾吩咐你听命于我,难道镇北军纪如此松懈?!她语声仍是不大,却已带上金石之音。

沈参将策马不行,半晌,颓然泄气道:遵命。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阖上,粗犷狰狞的狼旗翩然坠落,宣告这段短暂的沦陷至此终止。

此去前路甚元,颇多荆棘,要有劳晨妃你随行了!忽律的意思,是要以她来要挟天朝皇帝。

晨露回以一笑:且莫说前路,可汗的性命,如今还在我手中攥着呢!如此说来,我们彼此投鼠忌器。

忽律朗声大笑,因这微微颤动,剑锋将他的脖子划破,洇出几滴鲜血来,红得惊心。

这么麻烦,我肯定手酸,还不如早些放下!晨露微笑调侃着,却没有放下手中长剑,她微微蹙眉道:可汗可愿意与我再来个约定?说到‘又’字的这一瞬,她想起多年前,在京师城门边,那段短暂的生死逃杀,那次,她以失败告终。

风将她的声音吹得空旷辽远,仿佛是黄泉忘川之畔的幽叹。

怎样的约定?此地风景甚好,我们不如在此切磋一二,败者剑下殒命,不必多说。

此一句,简洁了当,却犹如在水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惊起涟漪重重。

鞑靼将士们顿时一阵鼓噪,有凶蛮的,已经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起来。

忽律一摆手,所有喝骂声顿时停止,他双目炯炯,凝视道:上次你那一箭,本王铭记在心,天朝不是一向推崇女子无才么,皇帝怎会娶你这般人物?!他说这话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到末了,竟是无比怅然和感伤。

晨露心中雪亮,情绪激越之下,手中长剑不由紧了紧,却听忽律道:也好,我若是胜不过一介女子,又谈何饮马中原?!四周人潮退去,方圆几十丈,只剩下他们两人,正静静伫立着,身后,便是巍峨耸立,千古不语的青黑城墙。

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对决之时……晨露微微眯眼,仿佛不忍目睹这残阳如血,她摇了摇头,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她握住剑柄,哗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这一声清越龙吟,在人们头顶肆虐弥漫,仿佛响彻了整个天地,乍停时,耳边仍有微微余韵,所有的马匹好似不胜惊骇,都是扬头嘶鸣。

晨露雪白的面庞遮掩在城墙的投影中,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目,仿佛在那孤单伫立的,只是一袭白衣,以及,多年前的一抹幽魂。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缘尽忽律正要拔剑,却见乙方阵营中,有一位其他部落的勇将大吼着,冲上前来。

根本不用可汗同、出手,我来!他语气虽然忠心,眼中却满漾着骄狂,不可一世的嘴角笑得歪斜,仿佛天上地下无人可敌。

忽律唇变勾起一抹无温度的微弧。

那勇将将手持金锤,怕有百斤上下,纵马上前,众人见两人身形悬殊,众目睽睽,也觉胜之不武,正不知该赞还是沉默,却见剑光一闪,亮如暗夜霹雳,光尽处,晨露伫立依旧,那勇将却已被斩成两截。

鲜血蓬散漫天,皮肉却仍诡异相连着,纤弱的少女眉目模糊,仿佛在阴郁地冷笑,嫣红的血把她的清秀浸染成诡谲的艳丽。

那雪亮的锋刃散发着清越的冷戾,所有人惊怖,一时无法出声。

忽律抢身上前,再无一言,长剑凌空指来,两人以快战快,瞬间便激烈异常。

暮色仿若虚幻,只见两道身影几乎化作黑白二光,凌厉诡谲,衣袂飘飞处,竟似带起辉赫光焰!忽律的剑招刚柔并济,浓眉因着杀气而蓦然挑高,摄人肝胆的剑意宣泄而出森然霸气有如实质一般。

晨露的剑式却是极尽古怪,有如在惊涛骇浪中一息尚在的小船,虽然风波不尽,却犹自安逸。

她荡开对方重剑,剑尖带起一阵疾风,刺入忽律饱满威势中有如小船居于旋涡中心,微力便可撼动天下!她看似漫不经心的轻点,忽律瞬间大惊,那道煞气便猛然现了破绽,他只见身前白蚁一花,恍惚迷离之间,便觉腹中一痛。

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只见雪衣轻拂,不过咫尺,半截剑锋,却已深入了自己的腹中。

他缓缓抬头,看入了一生一世的梦魇,那少女蹙眉冷笑,那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似讥讽,似决绝,多年前极为熟悉的,从城墙上一坠而下的……忽律全身血都要为之逆流,它们奔涌着,凝聚到心尖,在这天地苍穹间,化为一个暗夜梦回的名字——是你!天光在这一瞬暗走,忽律耳边,只余下风声萧萧,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你……他喃喃重复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近在咫尺的清秀容颜。

是你。

他喜悦而悲伤地,惆怅而呆滞地,第三次说道,却又踌躇着,隐忍着,将手缩回。

有力的大掌,用力回握着腹前剑刃,仿佛要抓住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用力,至深!鲜血如泉一般喷涌而出,染上了她的鬓发,如珊瑚一般红艳。

林宸……低低的呢喃,从他刚毅的唇中唤出,忽律忍住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雪刃从腹中一寸寸拔出。

他微笑着,仿佛极之甜蜜,极之喜悦,这一瞬,他什么都明白了,是你,回来了。

呛啷一声,晨露手中长剑落地,忽律将它拔出丢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站起身来,以眷恋的眼神再看她一眼,再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却也是很稳,鞑靼军中见他如此凶险,早已有人过来搀扶,他却强行站住。

最后一丝暮色,在他身上消失,在那重重黑甲中,仿佛只有一具悄然微笑着的灵魂。

城墙上遥遥传来惊呼,依稀是沈参将的声音,他遥遥观望,见忽律居然不死,再也忍不住心中惊怖。

只是当时已惘然。

忽律低声笑了,轻吟了这句众人都不懂的中原诗句,中气十足地扬声命道:撤离——这悠长和一声,隔绝了所有光明,黑夜终于到来了。

随着鞑靼大军潮水般退去,城门又被打开,沈参将急急奔来,却险险接到晨露瘫坠而下的身躯。

他一时为难,却听晨露轻声道:我那一剑……她仿佛累极哽住了,终于说道:忽律,他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秋凉十月七,鞑靼大军撤离栾城,原本分三路进逼的大军不再急进,而是沿着平州一线,慢慢开始退却。

此次危机,原来是个大战不休的架势,却在如此之短的时日里,以鞑靼军的撤退告终,消息如生了翅膀一般传开,天下九州为之哗然。

沈参将兴冲冲奔入室内时,晨露手持一柄犀角雕梳,正在窗下对镜端详。

乌檀似的长发垂在身后,有如一匹上好的黑缎在闪烁光辉,她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慵懒而随兴。

秋日寒深,遥遥看去,重重绸衣包裹下,她仿佛弱不胜衣,很是惹人怜惜。

这样一位深闺宫妃,竟是斩断鞑靼可汗生命的绝世强者!沈参将暗自嗟讶,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不该直视,他避过一侧,禀报道:圣上送来急件。

一只苍白细腻的玉手从他手中抽走书信,晨露展开信笺略略一瞥,已知端倪。

群臣们怎么说,大将军又是什么主意?她如此问道。

沈参将深深一礼,表示对自己主帅的敬重,大臣们的意思,是要趁胜追击,将鞑靼人彻底驱逐到大漠之外,大将军认为此时应求稳,不能轻举妄动。

趁胜追击?!晨露轻笑出声,黑眸中闪动着冰雪一般的讥诮,是谁胜利了,又是谁落败?沈参将见她话音不善,垂手不敢开口,他心中对那些饱食终日的朝中大臣,也颇不以为然。

鞑靼人开始撤退,不是为了什么失利,孤狼一旦受挫,只会更加凶狠的反噬。

只因忽律伤重不治,他要迅速赶回王庭,安排身后的一切事宜。

晨露声音中并无半点喜悦,她手下缓缓核发,想起忽律身上的致命一剑,心头有一个念头缓缓浮上,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这世上,终究又少了一位劲敌!自得知真相以来,她想起忽律,只觉满腔怨毒无处发泄,如今得偿所愿,却只觉心头一阵惆怅虚无。

是劲敌,亦是知己吗?她微微苦笑,雪白的面庞浸润在昏暗中,飘渺朦胧,连眉目都瞧不真切。

鞑靼人撤退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吗?她如此问道。

已经八百里加急,通知京城那边了,其余各地,不日也将知悉这一喜讯。

沈参将偷窥着她的面色,险险将喜讯二字吞下肚中。

对于百姓而言,这确实是件喜讯啊!晨露的话,好似另有涵义,沈参将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鞑靼人从全境撤退,此次算是逢凶化吉?!太后的声音,在熟悉的从人们听来,竟是前所未有的尖锐。

留守的大学士刘某微微躬身,递上了印章封好的公文,太后展开细细看完,好半天,才道:这可真是普天同庆啊!话虽如此,她却毫无喜庆的情绪,刘大学士以为她在担心自己的大弟,凑近低声道:襄王殿下如今仍被囚在栾城,生命无恙。

皇上此次大胜心喜,太后娘娘再劝着些,定能减免他此番大罪。

住口!太后一时大怒,冷喝道。

她声音不大,却仍是不减昔日威仪,刘大学士顿时面色如土,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林邝自绝于列祖列宗,叛国谋乱,乃是林家最大的罪人,你怎么还是满口襄王襄王的叫着!她喘着气,咬牙切齿道:他生也好死也好,自有皇帝明正典刑,又与我何干?!刘大学士素来以她马首是瞻,这回碰了这个硬钉子,只得带了满面晦气离去。

太后犹自闷怒,想起前线局势,又想起林邝此人,一时竟觉得有如蒺藜刺身。

她打开窗,任由满院秋风将身体吹得冰凉,脑中却在不断思索。

直到天色暗下,才在侍女的伺候下,回殿坐定。

她拿起一管狼毫,犹自踌躇不定——这一着,怕是她一生中,最费思量的一步了!成,则天下尽安,千秋百岁后,人们仍会记得她这位太后的威权;败,则溃散如山,即使要安才宫中,怕是也不能……她仍在犹豫,笔尖的一大滴鲜红朱砂掉落,溅得宣纸上一片触目惊心。

太后惊得一颤,凤眸在黑暗中灼然生辉,她咬咬牙,换过了一管,蘸了墨汁,终于下笔写了起来……窗外秋风呜咽,天,越发凉了起来。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八十章 毒祸岘昆行宫中,喜悦安宁,却又是生机勃勃,鞑靼大军虽然退走,余下的善后,仍是让皇帝和部臣们忙碌不已。

晨露仍在栾城未归,皇帝思念之下,派人询问,却只得到未尽事宜这模糊的回答。

娘娘,您簪花的模样可真是好,皇上看了,都要移不开眼了!一旁巧手服侍的侍婢小心拨弄着,口中甜如蜜糖道。

云萝端详着镜中盛装珠玉的丽容,却殊无喜色,她微蹙着眉,瞳仁中那一点浓黑,格外幽深,虽然身体坐得笔直,双手却紧握着绢帕,将它绞得满是褶皱。

仿佛为什么事而困扰着,她咬唇沉吟着,长而密的眼睫颤动着,在玉容上撒下一点阴影。

娘娘,胭脂要咬掉了。

侍婢小声提醒到,云萝这才松了牙关,她眸光微闪,若无其事地问道:皇上那边,你去打听过了吗?娘娘的吩咐,奴婢怎敢不尽心,只是,皇上仍是忙于政务,怕是没什么心思来见您呢?侍婢小声说道,越说越是胆战心惊。

皇上忙于国政大事,我也不好去打扰。

云萝仿佛松了口气,居然有些欣慰地喃喃道,她转过头,却正瞥见那侍婢吞吞吐吐的作难。

还有什么事,你一并说来!她不悦道。

是!侍婢声如蚊呐,皇上一连发了封书信,都是在催晨妃娘娘回返。

听到那最不想听的答案,云萝顿时面沉似水,她冷哼了一声,连指甲上的金套都为之一颤。

皇上只顾记挂她一人!她满是辛酸和不甘的,低斥道,侍婢在旁惶恐异常,已然跪倒在地。

云萝的胸膛微微起伏,她暗自咬牙,若无其事地回身道:你下去吧!看着侍女远去的身影,她再无迟疑,打开了八宝壁橱。

元祈这几日正忙得焦头烂额,跟户部商量边民迁徙之事,便用了两个多时辰,直到众人散尽,感到饥肠辘辘,这才发现自己还没用晚膳,秦喜素来机灵。

见他皱眉,正要传膳,却见云嫔手提一只鸳鸯什锦漆盒。

正步步生莲地走来。

她又是来送点头的吗?元祈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随即不由地苦笑起来。

云嫔这一阵很是勤勉,她在帝后之间传递宫中消息,很是立了几分功劳,在膳食点心上头也很用心,每次都是亲手剥莲子,烹燕窝,一切弄得妥当,才送到皇帝案前。

可算是贤淑得体,无可指责。

元祈虽然从不食用,却也感念她素日的勤苦不易,对她的恶感,不由淡了几分。

皇上辛苦一天,且尝尝臣妾煮的银耳羹吧!最是补气养神的。

云萝温婉笑道,好似怕皇帝拒绝似的,手中丝帕扭绞在一块,皇帝见她这样,也觉得不甚过意。

再加上香气萦绕,更觉饥饿,于是揭开瓷盖,舀了一勺,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之下,只觉得唇齿留香,不由赞道:果然用了心思……云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笑间妩媚动人,另有一番风致,皇上觉得好,这便是我虔心到了,能让您多进一点,便是天下子民的福气了!好好……皇帝似乎兴致颇好,满口称赞,居然笑道:朕今晚便去你住处看你……晚上露深,你先回去吧!云萝一听,面露喜色,也不疑有他,转身盈盈退下。

秦喜微微惊愕,开口问道:万岁,您今晚?他声音戛然而止,却是皇帝面色苍白,全身大颤,好不容易,才吐出完整的几朵银耳,又咳出了几口血,这才罢了!皇上,这银耳羹里!!秦喜已是惊得魂飞魄散,皇帝挥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又让他倒水来漱口,她半天才回转过神色来。

他不敢怠慢,盘膝运功了三十六周天,这才睁开眼,声音已见嘶哑:你不要声张,悄悄地将云嫔请来,在此院中就地拿下。

秦喜答应着,忙不迭去办了,两刻后,只见云嫔发髻散乱,鬓横钗乱,很是狼狈地被拖了进来,她一见皇帝便好似有了主心骨,上前哭诉道:冤枉啊……云嫔这一夜,简直有如从云霄中掉落深渊。

她先是喜孜孜地等候侍寝,又接到秦喜报说,万岁在自己院落等她,顿时喜不自禁。

历朝后宫中,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除皇后以外,其余嫔妃一律不准在御榻上过夜,如今虽然远在离宫,却也有个宫中的仪礼气象,皇帝居然让她来自己院落,可不是天大的恩赐!没曾想,到了此处,未及见人,却有一群粗恶狰狞的侍卫,将她五花大绑了推进来。

你还想喊冤?皇帝不敢置信地冷笑道:你宫中的使女已经招供,见你把她支开,鬼鬼崇崇地在羹里放了粉末,这一碗银耳羹,他指了指桌上的,怒意满布心胸,给猫狗试吃,半个时辰便七窍流血而死!云萝睁大眼睛,一时之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她发疯一样地挣扎着,嘶声喊道:我没下毒!难道你自己的贴身使女,会冤枉了你不成,她连纸包都找了出来!皇帝扔下一个纸包,里面尚有些残余粉末。

云萝颤抖着捡起,失神地喃喃道:怎么会?她抬起头,凄厉叫道:这纸包是我的,可里面不是毒药,却是——她说到此处,支吾着不敢继续,皇帝逼问道:是什么?是,是燃情袅……云萝再顾不得羞耻,低声说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烟幕一听这药的名字,便知是春药催情之物,皇帝又继续问道。

你亲自放的药,却要跟朕说你不知情?!臣妾真是冤枉的!云萝急得泪落如雨,花容暗淡失色,却想不出一言一语来为自己辩驳,她哽咽道:是臣妾一时糊涂,希望能得到荣宠,才从书信中夹带而来的。

是谁递来的?是……云萝支吾着不肯说,抬头看见皇帝森冷的目光,心中一阵颤栗,索性把心一横,低声道:是皇后娘娘。

宛如一声霹雳横空响起,秦喜吓得面色发白,偷偷窥了皇帝一眼,却仍是稳如泰山。

焉知道不是你胡乱攀咬?皇后的禀性朕一向深知,她并不是那等丧心病狂之人。

皇帝一脸不信,云萝觉得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她抽泣着,突然眼前一亮,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伏地高喊:皇上或是不信我说的,尽可以去检视那原封的信笺,包管里面也有些颗粒痕迹!皇帝听她说得如此决断,微一沉吟,便命人将她带下,另行软禁看管,他自己在房中踱步,仍是踌躇犹疑。

他觉得气闷,便咳嗽了几声,秦喜在旁看得真切,焦心道:万岁当时便把毒物吐出,可仍是受了些浸染,还是请太医前来诊治为妙。

于是宣太医觐见,由于出门在外,医正要伺奉太后跟皇后两位,就没有随行,只是择了年轻精干的随銮办差。

年轻的太医跪地请安后,便恭请皇帝坐下,卷了衣衫,又取了全套银针,便要在颈后等几个穴道针灸逼毒。

灯火将室内照得白昼一般,‘啪’的一声,一道灯芯爆花,惊得太医手中一颤,险险将针掉落。

银针的灿芒在眼前一闪而过,皇帝一愕,仿佛不敢置信似的,慢慢放下手中的奏折。

把针给朕看看。

太医依言递过,他眼神游移,有些心神不安似的。

银针最能试毒,因它遇毒会变成黑色,是吗?万岁圣明。

皇帝凝视着针尖,缓缓道:可若是银针变白呢?!太医全身一颤,抬眼偷望而来,皇帝眼疾手快,抢上前去,将他下颌扯开,才任由左右将他绑缚。

银针变黑,那定是遇毒无疑,可有些毒物,却是生性奇特,会让银针变得微黄,甚至微白,这一点,晨妃曾经当趣谈一般,跟朕讲过。

皇帝想起自己身边竟然潜伏着这样一个野心贼子,有些不寒而栗,他目光幽邃,声音不大,却带着暴风雨般的压迫——谁派你来的?那太医惨笑着,不肯回答。

带下去慢慢审问。

皇帝吩咐道,又追加一句,可以刑求,但要留活口。

侍卫们因皇帝频频遇险,正觉脸面丧尽,听这一声,顿时台狼似虎一般地上前,将那人拖下。

皇帝自去查了医书,将几味常见的袪毒药开了单子,命秦喜亲自配来,才稍稍止了咳嗽。

万岁且先忍耐一晚,等天明,自能寻来地方名医,为您拔除毒性。

秦喜看他如此,心中不忍,几乎落下泪来。

若不能找出幕后黑手,就是解了毒,也救不了命。

皇帝阴郁道。

他看了秦喜一眼,问道:是谁荐了此人到太医院来的?秦喜记性绝好,微一犹豫,道:是靖安公府上的管家。

又是涉及皇后!皇帝剑眉一挑,好似雷霆即降,却在下一瞬敛住了。

不,不可能是她。

他露出一丝冷笑,低喃道:她若要动手,只会在梅妃诞下皇子后,如今是男是女也不尽知,绝不会如此草率。

他旋即回头,断然道:吩咐下去,查清一切的往来信件,大到奏折文书,小到私人小笺,尽数报来。

行宫那边,都失败。

太后咬着唇,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就知道云萝这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索性拿她当个烟幕幌子也就罢了,没曾想,太医的银针,也没派上用场。

她以扇掩面低语道,轻摇着画扇,一阵凉意袭来,她才恍然发现,眼下已用不到此物了。

索性将画扇扔开,她由窗中远眺着宫檐一角,叹息一声道:只希望栾城那边,能遂我心意。

此时宫人前来禀报,却是静王觐见。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问鼎静王一身儒装,以摺扇掀开珠帘,意气飞扬中又见不羁风采。

天下大喜,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烦心的。

太后见他语意闪烁,只当他又想说皇帝的不是,于是笑道:你皇兄这次是福泽深厚,如今蛮夷尽退,天下海清河晏,都在感念他的恩德呢!静王却是仪态如常,恭敬微笑道:圣天子百灵保佑,确实政治领导,只是可怜了舅舅,螳臂挡车,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凄凉光景呢!太后是是忌讳这个,闻言冷笑道:他自作自受,与旁人有什么相干!静王却恍如未闻,淡淡道:母后也很担心他吧!太后见他如此悖逆,正待发作,却仍是敛住了,冷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母后,在儿臣面前,您不用再托词掩饰了。

静王双膝跪在她面前,目光诚挚而清澈,带着淡淡的怜悯忧苦,当年舅舅威凌朝廷,想要做第一位外姓藩王,世俗都以为您偏袒长弟,却不知,竟是他以某物威胁您,才能得逞的!仿佛一道焦雷劈过太后耳边,她顿时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你怎么会知道……先帝曾将一道圣旨,交给我母妃保管……静王停顿了下,殿中气氛顿时转为凝重诡谲。

可惜……这一声可惜,让太后的心都紧缩成一团,几欲窒息。

可惜她太过轻信,居然被林邝的花言巧语所骗,将圣旨转交给他,竟成了他要挟母后的把柄!太后全身都放松下来,她无声地舒了口气,微笑着,悲悯而温文地低喃,是啊,惠妹妹的为人,再是良善不过,被此贼所骗,也真是命数……那道圣旨?!林邝阴险的笑声,在昏暗的狱中回荡不已。

是先帝交给惠妃保管的,林惠这丫头,算是我林家的一个异数了,那么单纯轻信,我在她面前诉说了姐姐的专断独行,她便将那圣旨给了我!大家毕竟是骨肉血亲,本不必撕破脸皮硬来的,但林媛实在是天下第一狠毒刻薄的女人,林家煞费苦心,将她送上皇后的宝座,她居然掉过头来防我!我们前朝便是世家大族,坐拥云燕二州,如今想要更上一层楼,得个五爵,有什么不对?她居然驱逐我的使者!林邝说到此处,简直咬牙切齿。

她既然不仁,我便不义,只是放出消息,说圣旨在我手中,她便只能乖乖从命了!你可知道,圣旨里写了什么?林邝拖着脚镣,缓缓逼近,眼睛因为怨恨和狡诈而白亮异常。

那道旨意上说,要废去林媛的后位!母后您乍听林邝落在皇兄手上,便很是担忧吧!那道圣旨,可是对您很不利啊!静王在旁劝慰道。

太后抑制住全身的颤抖,低声道:他毕竟是我亲生骨肉,即使知道,也没什么要紧。

母后……静王叹息道:我自小由您带大,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又何必骗我呢,若真是不要紧,您又何必掉包皇后给云嫔的药,又特别嘱咐了太医?!这一句,点中了太后的死穴,她颓然坐下,半晌,才咬牙冷笑道:这一回,你可真是长进了。

母后,我也是为您着想,所以未雨绸缪,管了点闲事,您这一回,可是出了偏差啊,皇兄不是省油的灯,很快便会疑心的。

风一缕缕从窗纱的缝隙中吹来,太后觉得遍体生寒,却也顾不得添衣,只是僵坐不语。

到了这个时候,母后还是信不过我吗?皇兄对您如此忌惮防范,可只有我,一直在帮您分忧啊!太后以冷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静王镇定自若地微笑着,更显俊美不凡。

你想要什么?太后终于放下所有的伪装,冷然问道。

皇兄若是有个万一,无身为亲王,那九鼎之重,也可以问上一问吧!静王首次公开透露了他对御座的野心。

你倒真是有鸿鹄之志啊!太后听到他如此说,却反而有些安心了,她目光幽闪,端坐着笑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林邝你很好。

太后微微冷笑着,神情却越见平和,若废了亲儿的皇位,立你为帝,这样的事,可是千古未有啊!古时也未有要弑杀亲儿的太后。

静王直截回道,看着太后大怒的凤眸,又道:母后您可不是蛇蝎心肠,而是圣旨落入皇兄手中,后果不堪收拾,您才出此下策。

我和皇兄不同,定会孝顺母后,事事敬重垂问。

他加重了最后一句的意味,笑道:您若是不信,不如由我预先写下,恭请太后训政的旨意?!狼毫濡过浓墨,一封字据笔走龙蛇,静王亲笔写完,又盖上自己贴身的印章,指着它笑道:这是以前科举舞弊玩的伎俩,我今日也沿用一二,上面写的日期是新元二日,若是那时我成不了‘朕,’您自然也训不了政!太后笑道:你考虑得真是细致啊!静王涵养甚好,对话中的讽刺意味充耳不闻,起身仍是有礼的告退。

殿中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太后用瓷盖拨弄茶盅的声响。

痴心妄想。

她低低道,然而想起那道失落在外的圣旨,想起皇帝恭敬而疏元的神情,再想起连续的毒杀之举,心中已有了决断。

元祉若能安于帝位,倒也算是最佳人选。

她有些不甘地提起静王的名字。

长叹了一声,却并不颓唐。

十月十二晨露终于从栾城回返,风尘仆仆地进了院落,便见一叶梧桐平直飞来,她伸手一接,却是毫无杀气。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对皇上来说,如此真是个多事之秋啊!她将黄叶提在手中端详,对着树下的人影笑道。

一阵枝叶婆娑,梧桐仿佛受了惊吓,叶落如雨,皇帝舞了个漂亮的剑花。

收了长剑,大步趋前,也不顾其余人的目光,上前便握了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他的目光,如晨星一般明亮,又惊又喜的神情,让平静清俊的面容顿时鲜活起来。

你回来了!万千思念,只化为这一句,却是多心刻骨,道尽相思。

我回来了。

晨露低声答道。

任由他握紧了手,眸光幽邃。

她指尖滑过他的腕脉。

顿时面色一凝,你中了毒?!第一口我就发现了,毒性尚浅,不打紧。

皇帝安抚道,说了事情经过。

对那日的惊险,仍是心有余悸:云嫔的东西。

朕素来就不吃,所以也没中太深的毒,倒是那太医,实在让人惊心,若不是想起你平日所说,这条性命就葬送他手了!云嫔呢,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她!皇帝有些为难的蹙眉,她罪证确凿,却仍是终日啼哭喊冤,事涉皇后,只能回京慢慢审问了。

晨露沉思了一阵,道:若是追究皇后,可算是无根无据,若是不追查,云萝立刻便是弑君之罪,她一旦被凌迟处死,更加无法查清了。

她抬起头,直望着皇帝,问道:皇上真的相信,皇后是幕后黑手吗?朕不相信,因为这对她毫无好处,朕在,她才是皇后,梅妃的胎儿尚未落地,若是静王即位,她便是皇嫂,一字之差,乃是天壤之别。

皇帝想起昔年恩爱的中宫,又是沉痛,又是嘲讽的说道。

我也如此作想,不过,栾城之中,倒也出了一连串的暗杀和‘意外’,和此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呢!晨露清澈的上发中闪过一道冷笑,道:林邝在狱中和路上,有她几拔人一直对他兴趣不减,下毒,劫狱、明袭,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呢!他也受人暗杀?!皇帝有些疑惑道:可有什么特征?来人一律训练有素,虽然掩饰痕迹,却象是宫中的做派。

皇帝心中一凛,却听晨露继续道:我也讯问了林邝,他只是含糊其词,说他掌握了某人的把柄,所以某人必杀他而后快。

她隐去了先帝的圣旨不提,只是若有若无地说出原因,让皇帝心中更生警惕,林邝熟悉的,无非是!皇帝眼前浮过一道雍容高华的身影,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心中划过。

难道是母后……不,不会的!他断然摇头,心中却被那个隐秘而可怕地念头撩拨着,越发向它靠近。

皇上?晨露的声音将他从深思中唤醒,皇帝问道:林邝如今在哪?他中了刺客的一记毒剑,正昏迷不醒呢!晨露恨恨道,好似对刺客的大胆挑衅很是愤怒。

十月十五,御驾自行宫回程,龙舟,沿途受到黎民百姓的热烈欢呼,他们对凯旋而回地皇帝,施以最淳朴深厚的敬意。

京城之外,太后一反惯例,率着满朝臣属,在郊外四十里处迎接。

两旁的黄帷将她的容貌遮挡,太后望了望不远处的红叶初染,居然微笑起来。

到底还是失败。

她低喃着叹息道,想起接获的消息,林邝将随御驾一齐入京,心中更添阴郁。

信手摘下道旁的嫩枝,瞧着上面尚未枯黄的绿叶,太后素手一拗,将它断为两截。

皇帝,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的。

低喃几乎无声,那被弃置尘埃的无辜嫩枝,仿佛昭示了京中即将到来的惊风密雨。

皇帝真是好运,捡了这个现成便宜,不过晨妃娘娘,你如此尽心为他,就不怕有朝一日会鸟尽弓藏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先帝在这方面的作为,真是精彩绝伦啊!悠闲坐在车中,以讥讽和幸灾乐祸的口气说话的,赫然竟是被称为‘昏迷不醒’的林邝!他嘴角泛着阴险恶毒的笑意,若不是手脚被大镣锁住,简直看不出是个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