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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宫 第五卷 第一八十五章 开弓

2025-03-26 02:51:44

这是何意?王沛之一震,愕然道:就算是林邝此次有大逆之举,皇帝会更添猜忌,但他毕竟不能弑母啊!是先帝……太后声音低沉,将事情说完,眼中已是珠泪盈盈。

我为他执掌后宫,为他生儿育女,换来的,却是这样一道密旨!她咬牙,一字一句如同从幽冥中迸出。

他要废黜我,终生幽禁。

王沛之垂首不语,密室的昏暗笼罩了他,仿佛黑夜将他整个身躯都消融殆尽。

良久,直到太后停止了低泣,抬头看他,他才阴郁道:你准备怎么做?那道密旨在林邝手中,很难揣测皇帝是否已经知情——元祉也知道了此事,我与他虚与委蛇,他还打算做皇帝呢!太后低低笑道:跟他母亲一样天真,还想用训政来诱骗我,难道他不知道,这世上最容易背弃的,就是誓言二字吗?她抬起头,目光坚决刚强,稳稳地看着他,沛之只有你了,只有你可以帮我。

她声音不高,也不再哭泣,却是带着决绝的隐忍,郑重问道:沛之,你的决定是?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已是千百年,王沛之长叹一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他沉吟着,又问:你要我怎么做?京营上下,虽然隶属孙铭统辖,那些将官校尉,却泰半是你的袍泽部下,若能调动他们……太后的声音在昏暗中清脆入耳,王沛之却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敢置信道:你真忍心!皇帝是你的亲生骨肉!亲生骨肉?太后冷笑道,清脆幽雅的声音,在暗室中分外诡异,生于皇家,便没有任何亲情可言了,更何况……她仿佛有所顾忌似的掩住了唇,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咳了一声,将话题转移道:沛之,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愿意无条件的帮我!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伤感微渺,带着玄奥难懂的意味,在这秋夜中丝丝入脉。

第二日晨省,帝后联袂而来,叙话闲谈之后,太后正要回后堂,皇帝却紧赶两步道:母后……他上前小心搀扶着,笑道:昭云宫毕竟太过偏远荒凉,母后万金之躯,还是搬回慈宁宫为好。

家门不幸,出了这等逆贼……太后黯然道,又要垂泪,皇帝连忙宽慰道:母后在宫中安养礼佛,朝中之事跟您无关,又怎么算是您的不是!太后听得这‘安养礼佛’四字,目光幽冷一闪,转瞬便恢复微笑,她叹道:皇帝你的孝顺,天下皆知——此事容后再议吧!她转身迈入后堂,凉风透过锦绣重幕吹来,她身上一阵寒意,不由得紧了紧身上衣袍。

皇后在旁看得真切,连忙取过侍女手中的曲襟长袍,小心披在她身上。

皇帝昨夜宿在你那里了?太后笑着问道。

她本以为皇后会粉面含羞,却见她垂头,泫然欲泣道:他只是来坐了会,就离开了。

哼,他全无心肝了。

太后冷笑着,对着皇后道:你对他真心一片又如何,他还不是把你的真心放在地上践踏。

皇后哽咽,太后无意听她哭泣,只是安慰了几句,示意她回去休息。

皇后到了廓下,才敛了哭声,静静地,绽出一道微笑。

你错了,姑母……我对皇帝,早已死心,他又怎么践踏得到我呢!倒是你,嫁祸于我,让我险些背上弑君之名。

她笑声清脆妙曼,低语道:大家走着瞧!十一月初三,退隐已久的前上柱国大将军王沛之,在京中大宴同僚故旧。

他与先帝自小莫逆,在义军之中,亦是位高权重,本朝建立之后,先帝许以宰辅之位,坚辞不受,这上柱国大将军的名号,也是他多次拒让后,先帝御笔赐封的。

这样一位朝中重臣,却因为战时旧伤,而不得不早早归隐,虽然如此,年长的勋贵老臣们,却仍是不敢怠慢,一时之前,宁静的府邸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黄粱孙铭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仍是心神不安,帝姬的关切之言,仿佛仍在耳边。

你老师这次生辰大宴,瞧着有些蹊跷。

当时自己怎么说的,是杞人忧天吧!孙铭握着象牙杯,苦笑着。

正中主位之上,恩师王沛之一身蓝缎锦袍,虽然两鬓微霜,却仍是不减当年的豪迈气度。

他正在与一些老臣们品酒谈奇,看来兴致颇高。

不该是这样的!孙铭环顾四周,越看越是惊愕,他低喃道,一旁的副将看他有如中了魔怔,只觉得一头雾水,他试探着唤道:大人?孙铭回神,凝视着一张张虚伪谄笑的面孔,按捺不住,几乎想上前问个究竟。

恩师素来豪迈不羁,若是品行合他心意的,便是贩夫走卒也可千杯共醉,若是他瞧不上眼的,任你三公九卿,也休想得他正视。

他知己亲朋甚多,每逢生辰,总会在高楼举宴,不醉不归。

可这次,虽然仍是宾朋满座,却尽是朝中权贵,军中骁将。

事反常则为妖,孙铭有些郁闷的喝尽了杯中残酒,堂下丝竹缠绵热闹,带来江南的清新韵味,主人翁微笑而惬意地看着这一切,孙金钟看着同僚们各个笑容满面,随兴和睦,再想起朝中的暗涛汹涌,不禁打了个寒战,酒意上涌。

他的双眼开始模糊起来。

我家大人请驸马去后堂一晤。

身边悄然出现了一位身缠红绡地美貌侍女,她低声说完。

便冲他抛了个魅眼,雪白皓腕上金镯乱晃,一片叮当声。

在人们真好艳福的笑谑中。

孙铭面色微红,起身离席。

他在书房里等了许久,王沛之才从容而入。

老师,好久没来拜望,您着实瘦了。

孙铭有些愧疚道,这一年之中大小事务一桩接着一桩,他在京营之中忙得脚不着地。

倒真是许久没来王府了。

跟我来这些虚礼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庙里的菩萨,需要人每日三供。

王沛之笑道,仍如往常一般,风趣而洒脱。

他换过一身儒装,玉冠折扇,四五十岁的年纪,大笑之间。

孙铭感到一阵轻松和熟悉。

你必定在猜想,我这次生辰,为何要大肆铺张?王沛之叹息一声,望向窗外幽黑深邃的星空,眼神变得空旷寥远。

我已经老了,这个世界要靠你们年轻人了。

他敏捷转身,举目毫不见颓态,鹰眸中灼然生辉。

可是有些事,如果不在我手上解决,我死不瞑目。

夜风从窗外席卷而入,将灯烛吹得摇曳闪烁。

王沛之双目炯炯,整张面庞都沐浴在昏暗之中,晚期身形仿佛是远古的鬼魂一般。

什么?孙铭听完他所说的,已是双目尽赤,惊愕得不能成言。

老师,您为何要如此!孙铭你听着,今日之言,出于我口,入得你耳,跨出这道门,便再没第三人知道,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许跟任何人说!王沛之直视着他,目光犀利有如实质,他沉静地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连皇上那里也不能。

究竟为什么大家要斗个你死我活?这一年来内忧外患,难道还没受够吗?孙铭勃然大怒,嘶声吼道,连口中也泛上铁锈般的血腥苦味。

这天下至尊的宝座只有一个,能号令天下的权柄也只能由一人执掌。

在这无上威权之下,什么亲情友爱,都不过如纸糊一般脆弱。

那老师,你又为何要来趟这混水呢?在家颐养天年,不成吗?孙铭几乎是哀求了。

王沛之轻笑着摇头,举止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俊逸不羁。

我作的孽,天看着,终究是躲不过的。

他笑着摇头,眼神朦胧,低喃道:有时候我也奇怪,这二十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元旭和我还在破庙里煮食,黄梁还没熟呢,我们两个破落世家子,梦想着有一日能平靖天下,传诵千古。

他叹息到底,却哽咽住了,窗外树影婆娑,仿佛亘古的幻境,风声凄厉呜咽,好似多年前看过的那场喧闹悲凉的戏剧。

人这一生,总会有意外在拐角等着你,不知不觉间,便会成为年少时所痛恨的人物。

王沛之微笑道,那一抹笑容,温和而忧伤,然而隐忍决绝。

是了结的时候了。

他转身拿了一颗小印,递给孙铭道:这个你且收着,到‘那时’再用。

仿佛有万钧的力量,他将它放在孙铭的掌中,才舒了一口气。

一切,全看你的了!夜已经深了,云庆宫已是一片寂静。

鲛绡裁成的窗纱被轻弹了两个,晨露很是警醒,睁眼披衣而起。

涧青亦是警觉,也在廓下候了,来的却是辰楼在宫中地联络人。

主上,裴桢那边传来消息,静王有异动。

他要做什么?静王派系的人物,今晚二更秘密聚在他的别院,目前还未散去。

今晚?晨露皱了皱眉,忽然想起道:王沛之的生辰大宴,好象也在今晚吧?!果然是个多事之秋啊!她叹道,想起晨间亦有人报来,道是几位握有兵权武将家中,都有朝中之人拜访,不禁蹙眉冷笑道:好不容易安生几日,难道要学曹操逼宫吗?!可惜,今上也不似汉献帝啊!她回身,断然道:加紧侦听,必要时,可以支用‘干将’将相关人等诛杀!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乱象皇帝这几日也颇为头疼,朝堂上看似一团和气,暗中却都忙着在退敌的功劳簿上添上自己,抹去对头,户部与兵部,为了一批转调的粮草而互相扯皮,最后竟扭打到了朝堂上,什么官体尊严都不顾了。

市井里也颇有一些奇谈怪论,前次奉先殿倒塌,正逢林邝勾结鞑靼人赶明儿,于是朝野都传说凶多吉少,这次战争过后,本该谣言消散,却不料居然出了些古怪的童谣,隐射今上不孝无能,触怒了死祖列宗,才会有宗庙崩塌之事。

这种无稽之谈,言官们当然不敢传到皇帝耳边,但他自有‘暗使’缇骑,也并非一无所知。

原本以为这等愚夫愚女之谈,几日便会烟消云散,没曾想,谣言越传越烈,看这架势,分明有人从中挑弄。

紧接着,朝中官员家中也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出现,京兆尹才官复原职,又遇到了几起武将被刺案件,他从此落下一桩毛病,听得一个‘刺’字, 便要浑身打颤,口吐白沫。

这些武将,虽称不上是国之柱石,却也骁勇有力的高手,刺杀者却能一击毙命,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一日,皇帝正在跟户部商议此次亲征的善后抚恤银两,却又有噩耗传出——天牢被劫,又被点燃了几处大火,如今正是混乱一片。

皇帝这一气非同小可,望着阶下战战兢兢的官员,却一丝怒火也发不出来。

于是调拨人手紧急去救,却已是断壁残垣,烟熏火燎的一塌糊涂了,皇帝问起大理寺的官员,却道是狱 中也没什么重要人物,只有羁押候审的前襄王林邝。

听到亲舅舅的名字,皇帝心中一沉,想想前日晨露所说,心中更添了警惕。

直到回到宫中,他仍是闷闷不乐,秦喜在辇旁轻声问道:万岁可要回乾清宫!去云庆宫吧。

御辇转了个方向,不一会便到了云庆宫。

此时正是秋凉之时,百花都逐渐凋谢,梅树却是枝干苍虬,等待冬日来临,可以怒放盛雪。

皇帝见苑中花木扶疏,也不在意,径直朝着正殿而去。

他眼角余光瞥见朱红廊柱旁有一道纤影飘过,于是回身道:什么人?!那人影羞怯躲闪,却终于在他的呼唤下,现身出来。

那是一个中等清秀的宫女,有一双爽朗大眼,她上前裣衽为礼,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

朕好象见过你,你是晨妃原先的同伴,是吗?皇帝很是和蔼地问道。

是,娘娘原先,跟奴婢们同一间房舍。

你是叫?皇帝记忆颇佳,却也一时唤不出她的名字。

奴婢叫蓉儿。

皇帝瞥了一眼,见她虽然惊恐,眉宇间却堆积了重重愁绪,他想起晨露所说,于是笑道:急着出宫返乡是吧,你先安心住下吧,要遣宫女出去,也得要开春过后,这是规矩,朕也不好打乱的。

奴婢感谢皇上和娘娘的恩德。

蓉儿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还是咽下了。

她望了花圃一眼,低声道:奴婢和晨妃娘娘,以前都是料理花圃和走廊的。

她嗫嚅着,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终于福了福身,转身离去了。

皇帝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迈步进了大殿,只见其中宽敞明亮,十六扇花鸟精雕木门,都齐齐畅开,显得无比敞亮。

晨露正在绘制丹青,是一幅晚荷的水墨画,虽然用色只有黑白,却显得亭亭玉立,气韵不凡。

皇帝在旁看着,正觉得一阵神清气爽,忽然外面秦喜踉跄着跑进,惊慌道:不好了!皇帝一听这三个字,就怒从心起,他这几日一遇这话,就有无穷的麻烦上身,当下瞪住了秦喜,问道:什么不好?梅妃娘娘!秦喜有如见了鬼魅,又急又气道:她跌了一交。

当的一声,却是皇帝手中砚台落地。

晨露目光一凛,起身道:我们一起去看看。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宫变与上次云萝那拙劣的‘小产’事件不同,梅妃的西华宫到处充满草药熏香,太医们正在商量着,饱蘸了浓墨的狼毫放在一旁,却始终无法动笔。

脉象怎样?皇帝驾临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他扫视了四周,便问起了太医。

太医们匍匐在地,身若筛糠,谁也不肯开口。

你们都不死了吗?皇帝森然道。

领头的医正面有难色,只叩首不语,每日诊脉的两位太医都是魂飞魄散,急道:脉象一直平和,现在也无任何不妥。

好,你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胎儿有个万一,少不得要尔等性命!医正见性命攸关,不由低声道:腋下好似有所不顺。

什么?腋下三寸。

晨露从内室返回,接过话来说道。

她目光一闪,看着医正求恳感激的目光,继续道:脉象虽然平和,却内火虚寒,腋下三寸有些微淤青。

那是娘娘跌交摔的。

岳姑姑在旁颤声道。

是吗?晨露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道:眼下就有你这等刁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梅家伺候了半辈子,有带针孔的摔伤吗?这一句如晴天霹雳,岳姑姑面色惨白,浑身都为之瘫软。

医正这才恍然大悟,颤抖着指定了她道:微臣是隔帘诊脉,就是请这位姑姑为娘娘验伤的。

皇帝一挥手,就有人将岳姑姑拖到一旁。

母子都还有救吗?医正不敢回答,半晌。

殿中都没有声响。

寂静得令人发颤。

可以。

晨露终于开口,她目光幽邃,仿佛瞧着不知名的虚空之中。

皇帝霍然转身,凝望着她,仿若针刺心房,他痛得一个激灵。

怪我无能,把你扯进这件事里。

难道我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妇人吗?她绽开一道微笑,清雅从容,黑眸深处却有一分黯然。

由太医处取了金针,以火焰沸水烫过,在相关穴道以内力贯穿,梅妃的面色由紫转白,却仍是呻吟不醒。

晨露拔出金针。

在脚底以利刃划开一道,顿时黑血涌出,浸透被褥。

孩子中毒还浅,侥幸能救回来,但母亲恐怕寿元不久了。

她缓缓摇头。

表示回天航乏术。

岳姑姑再也撑不住。

挣扎着低泣道:我的孙儿,可怜这一根独苗在他们手上啊,天地良心,我看着娘娘长大的,再没什么歹心的,老天爷啊,是他们逼我。

她哭嚎着,声音绝望转高。

皇帝逼近她问道:他们是谁?岳姑姑被他眼中的冷戾吓住,拼命摇头,却一字不吐。

梅妃身上淤青和针孔,是怎么来的?是我搀扶她的时候,用手帕裹了这针戳的,她当时完全不痛。

晨露检视着那几枚细如牛毛的黑针,很平凡地塞外毒物,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榻上的梅妃微微呻吟着,即将醒来,露低叹一声,对元祈道:你陪陪她吧!她也不乘辇车,独自步行而回,一路之上,但见秋景萧瑟,绚烂枫华,她也无心观看,回到了云庆宫。

花圃中泥土湿润,一道人影正在其中忙碌,晨露微微一笑,上前唤道:蓉姐!蓉儿猛然抬头,仿佛受了惊吓,手中花铲落地。

她慌忙叩兔崽子,晨连忙拦住,问道:不是让你歇着,怎么你又来干活了?没办法,闲不住。

蓉儿的面色有些苍白,她额前的乱发被风吹拂着,低声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帮其他姐妹做些事也好。

晨露笑道:这些花都即将凋谢,却仍有余香,都是你调理得好。

蓉儿听着这话,身子一颤,慌忙道是不敢当,目光 却一直没曾离开晨露。

直到晨露走入殿中,她仍倚在朱红廊柱旁,呆呆地看着。

晨露还没坐定,涧青就匆匆而来,她面带焦虑道:裴桢那边传来消息,静王即日怕是有大变!他要做什么?他与己方人员密商,好似在议论京中防务。

涧青答道,她好似想起了什么,黛色面容之上,也露出了一丝羞怯的暗红,那个侍卫郭升,今晨也跟我说,他在上朝路上遇到她几位父执辈的车马,他们都是归隐的老将,从不轻易外出的。

晨露以古怪而微妙的目光看着她,直到她脸红地低头,才笑着调侃道:你跟郭升这么熟了啊!笑完,她面色转为凝重,低喃道:京中防务,他想搞出一场宫变吗?难道他自信可以制衡京营吗?孙铭可是今上的姐夫啊?涧青不敢置信道。

哼,主将的忠诚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晨露冷笑道,谈及军政,她的双眸瞬间晶莹生辉,仿佛是世间无坚不摧的绝世神兵。

若能策反中下级军官,要在京城翻云覆雨都可以,军队的灵魂都在他们身上。

她起身道:等皇帝回来,我会请他严密防备,如今正是图穷匕现的进修,若有差池,就会一败涂地。

她换过一套简装,出了寝殿,一个从人不带,到了御花园旁的废墟前,又一次步入其中。

那座熟悉的宫殿,仍如往日一般,遗世伫立于前朝废墟之中,仿佛在无言诉说着它的悲愤。

她走入其中,熟练地打开正殿大门,进入阴暗的书房之中。

这里早就被洗劫一空,排外地墙角里,有一人被五花大绑地蜷缩着。

林邝,如今你总该知道,你姐姐除去你的决心有多么坚决了吧?!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酷刑幽暗的书房里,窗纱都被密密封住,奇形怪状的墙壁虽然颜色剥落,却更添诡异。

这间是原先的天宸宫吧?林用手被灰尘呛得咳嗽连连,嗡声嗡气地说着。

难为你记得?晨露无声地笑了。

怎么能不记得呢?当年我陪送林媛至此,我们两人战战兢兢地跪候,却希望林宸能不念旧恶,宽恕林家,当时此地巍峨典雅,锦乡千重,是何等盛景,弹指一挥间,却已衰败如此……林邝感叹着,晨露站在殿门前,任由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眯眼回忆那一幕,却了无痕迹。

我竟记不得了啊,她想起自己那时的匆忙和漫不经心,几乎要大笑出声。

当时我心中羞愤,而姐姐跪在身旁,却是轻声道:‘如此盛景,他日我也会拥有。

’当时以为她不过是女子戏言,却不料,她真正成功了。

林邝摄影师着四周的符纸,笑谑道:姐姐终于大获全胜,从林宸手中夺走夫君和荣华,却害怕她鬼魅作崇,在这贴满了符咒,女人啊!他感叹嘲笑着,仿佛在为妇人的胆量而好笑,却听不远处传来清渺的声音,你不怕鬼吗?无稽之谈,这些达官贵人手上的血腥多了,若悠悠来作崇算帐,京城可成为鬼蜮了!林邝大笑,却在抬眼看时,将笑声呛在喉中。

一只木匣被轻轻打开,中有一座珠冠,凤首高昂,光华璀璨。

你见过这个吗?这是林宸的凤冠。

林邝沉声道,他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着晨露,我知道你与她颇有渊源。

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啊。

昏暗的书房里烛光摇曳,那道纤弱的身影似乎跟着飘荡,林邝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道魂魄。

寂静中,晨露叹了口气,伸手拿住了桌上的烛台,慢慢走到他跟前。

你那时见我一次,便要率着恶奴,将我迫在墙角踢打,直到我武功略有小成,才有所收敛。

灯花暴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明亮,将她眉宇间的刻骨冷笑照亮。

你说什么?林邝瞳孔猛地收缩,却随即又大笑道:别装神弄鬼了。

他的笑声带着不安惊恐,风声在窗外呜咽着,仿佛无穷的妖魔鬼怪倾巢而出,正在张牙舞爪。

每次你贴着我耳边说的,都只有四个字——杂种、贼人!那声音幽渺清冷,仿佛从天外传来。

晨露直到他的跟前,贴着他的面庞含笑打量:兄长向来无恙?林邝听到这‘兄长’二字,终于支撑不住全身的力量跌倒在地,他双手哆嗦挣扎着,想要挣脱开绳索。

雪白柔腻的玉手伸到眼前,仿佛要搀扶他,林邝狂叫一声,咬牙道:不是害得你。

我知道。

晨露清宛微笑道,神态高远飘逸,你听说过十大酷刑吗?十大酷刑中,有剥皮、剃骨、腰斩、车裂、缢首、宫刑、刖刑、棍刑、灌铅等等,各有名目,都是前人心血所聚。

林邝听着这寒幽的声音,只是怒叫道:不是我害得你,你去找林媛!我会的,林家和元氏的每一丝血脉,我都不会放过。

晨露继续道:世俗只以为伤筋动骨便是极尽惨烈的酷刑了,却偏不知江湖人的手段,有过之而不及。

她的手指轻戳着林邝的头颅,林邝只觉得一阵冰冷彻骨。

从这里,用刀划个口子,再灌入水银,瞒瞒地剥下,一套完整的人皮便能取下……你别发抖啊,我还没说完呢,那时候,你还没死呢,只有一个粉红的人形肉团在地上翻滚呻吟,我再在上面细细撒上蜂蜜,无数的蚂蚁就会——别说了!!林邝终于崩溃了,他剧烈颤抖着,瞳孔几乎涣散!我还没说完呢!晨露微笑道:我在地狱二十六年,孜孜不念的,就是把你们林家人挫骨成灰,撒到十八层地狱里!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章 遗旨林邝无力地呻吟着,仿佛被那目光中的锋芒所摄,再也无法解脱。

他垂着头,喃喃道:不关我的事,是林媛设计的?可我目前,无法找她的晦气,只有你,近在眼前。

晨露轻笑着,呛然一声,长剑出鞘,对着林邝的脖项缓缓划去。

住手!林邝大喊,见那凛冽的锋刃逐渐靠近,终于大喊道:你去找林媛吧!锋刃不为所动,刺骨的寒意侵入肌肤,竟沁出血来。

住手!我把先帝的遗旨给你!锋刃在千钧一发之际停止,林邝大口喘息着,仍是惊魂未定。

我把圣旨给你可以,但你如何保证不杀我?森寒而清脆的笑声,仿佛从幽冥中传来,晨露敛了笑意,静静道:以我母亲的名义发下誓言,交出圣旨后,若再伤你一丝一毫,让她在天之灵永不安宁。

林邝听了这等毒誓,方才满意地笑了,他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那道圣旨,其实……轰隆一声,满天的乌云都化为暴雨倾泻而下。

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室中的一切声响,只那一道灯火,闪烁未熄。

皇后颇为担忧地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西华宫的消息。

是谁下了这等毒手?!她又气又急,眉间露出一丝冷怒。

那个孩子……她想起梅妃腹中的胎儿,御医私下断定,这是个男胎,心中象被剜去一块,火辣辣的疼痛。

是谁?她第一个想起太后莫测高深的微笑,却又自己否定了。

不会是她。

太后虽然表面不甚在意,却也暗中派稳波看了好几次男女,她定然也想挟这孩子,做她的太皇太后。

想得真好!皇后咬牙道,她的眼前又浮现了一道俊美已极的男子容貌。

静王!一定是他!此人虽然面事微笑,却是条不折不扣的毒蛇,他对皇位觊觎已久,若是皇帝无子,他便是当然的皇嗣,若再从中动些手脚。

皇后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担忧更甚。

她烦燥地等着西华宫的消息,却听廊下有人报道:晨娘娘求见!她来做什么?!皇后愠怒更生,真想闭门不见,再不转念,终于勉强道:请她进来。

晨露进来的进修,皇后仍是一脸冷漠凛然,并不开口说话。

我刚从西华宫来。

皇后抬起头,看向她。

晨露微笑道:托皇上洪福,我尽绵力,皇嗣终于无恙了。

仿佛从心中轻松下来,皇后吁了一口气,全身都瘫软下来。

可是,梅妃娘娘却是中毒已深,寿元所剩无几了。

晨露的下一句,让皇后愕然生惊。

怎么会?!一阵悚然后,皇后心中冒出淡淡喜悦,面上却是痛心疾首道。

这是天命,谁也强求不得。

晨露继续道。

天命?皇后讽刺地笑了,晨妃,你信这个吗?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试炼所谓天命,也不过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晨露的话,仿佛大有玄机,皇后咀嚼着话意,面色阴晴不定。

晨妃的意思,本宫不太明白。

娘娘又何必如此,说起来,你自己也很是疑虑,不是吗?晨露微笑着走近,若不是我金针渡穴,今日便是一尸两命了,娘娘你以为,会是谁做的呢?!皇后面容苍白,咬牙不语。

这胎儿对您大有裨益,如今梅妃元气溃损,就算是华佗再世,也很难保证胎儿能顺利出世啊。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听闻您家世渊远,云燕二州又是林家所属,想必珍藏不少,我想到府上取一株北地雪参,要八叶的。

晨露好整以暇道:云燕二州以人参为特产,宫中只找到五叶的,梅妃的身体却是耽搁不起了。

皇后一听居然是这等请求,不由面色缓和,却仍道:区区小事,由我派人去便是。

不然,必须我亲自去您府上!晨露坚决道:这药非同小可,即使是珍贵已极的八叶参,也有性味的区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更何况,再被人动了什么手脚,您可就百口莫辩了。

皇后一听,大觉有理,由晨露经手,即使有什么好歹,也算不到她头上,她有些狐疑地赞叹道:你对梅妃和皇嗣这么关心,真不枉皇上宠爱倍至了。

晨露听她话中有话。

坦荡微笑道:皇上子嗣艰难,若不能替他分忧,也是平白便宜了别人。

皇后听到别人二字,禁不住想起静王来,两人皆是玲珑剔透的人物,对视一眼,顿时生出微妙的默契来。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宫去吧。

于是皇后命人准备车驾,两人轻装简从,向着靖安公府而去。

靖安府很是惶恐地接驾,听说来意后,很是为难,但仍带了两人来到了秘库,将药材都取出陈列,让晨露一一挑选。

八叶的雪参本就是稀世珍品。

晨露挑选得仔细,皇后完全插不上手,觉得气闷不耐,于是便让家中管事伺候着,自己径自离去。

娘娘真是识货,这是几根都是襄王送来,连存放的匣子都是上乘乌木呢!管事有意炫耀道,晨露微微一笑,手足摩挲把玩着,漫不经心道:你还称他作襄王啊!管事面色一白,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改过口,再不敢作声。

晨露什么也没挑中。

难道云燕二州的珍藏,就这些吗?管带再不敢小觑,嗫嚅道:还有一匣,是传说中千年难遇的九叶雪参,是襄……是二老爷寄存在我们这的,他每回上京,都要把玩许久的。

林邝已属逆犯,他的东西,难道本宫动不得吗?晨露声音不大,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管事吓了一跳,本想用皇后的名头来制衡,也不再敢开口。

去取来,耽误了梅妃和皇嗣的性命,你们担当得起吗?东西很快被取到眼前,晨露瞥了一眼,连匣放在手上掂量着,终于露出了笑容。

皇后正等得不耐,见她出来,不禁抱怨道:宫门快下钥了!两人也不多说,各自上了车轿,晨露将帘子放下,用贴身带的短刃将乌木匣割开。

一道明黄卷轴,正安静地躺在其中,虽然色泽微微黯淡,其上的五爪金龙,却仍是鲜活鲜亮。

终于找到了。

晨露漾出一丝冷笑,却不愿打开它。

她怕自己看到那熟悉的字迹会忍不住将它撕裂。

元旭,你写下这诏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轻一可闻地低喃道,心神都有些恍惚了。

手中加紧,她掌心握得发白,却仍保留了最后一缕理智,没有将它捏成齑粉。

裴桢清晨起身离宅,到了兵部。

这几日兵部人丁稀少,所有部员,不过虚应个卯,便回家度日了——大战刚歇,他们松了口气,所以偷懒些许,也没人过问。

裴桢跟人打了招呼,便伏在案前,开始整理递上的部文。

他看了一个多时辰,正想活动下酸疼的脖子,却突然凝住了。

他手中那道部文,事关换防,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却仍看出了蹊跷。

想起前几日,静王隐晦的暗示,他悚然一惊。

即将开始了吗?他的手一颤,险些拿捏不住,那份公文,有如泰山压顶一般。

裴桢心中剧烈搏杀着,恨不得起身冲到帝阙之下,将这份奏折呈给皇帝。

但他忍住了,他凝视着这份公文,拿起自己的印,小心的,稳稳地盖了下去。

裴桢此人,总算可靠。

静王在后部也有耳目,一个时辰后便接到了消息,他露出一道微笑,表示裴桢已通过考验。

这样做,终究太冒险了吧。

师爷仍有些不赞同。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入戏无妨,若他是皇帝的人,即使再想虚装,也会忍不住前去禀报,这道换防公文实在重要,一旦履行,京城便是瓮中之鳖了,现在皇帝毫无反映,可见此人的忠诚可靠了。

静王微笑着斟了一杯酒,品味着其中的甘冽酣畅,又道:这最后的一次试探,既是对他,也是对皇帝的,这一次,我志在必得。

他话音中带着金石之声,宛如绝世兵刃,一击即中,绝不退返。

太后那边,殿下真准备请她训政吗?师爷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可能?静王失笑道,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冷笑。

虽然白纸黑字,可太后身体衰老,在冬之交染病薨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殿下的意思是……师爷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有些担忧道:太后狡诈阴险,怕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罢?哼,我早就在她身边布下棋子了。

静王胸有成竹道。

慈宁宫被闲置了月余,如今重新门庭光鲜。

皇帝亲自下诏,道是林邝的谋逆与太后全无干系,如今朝中大安,他率百官大臣,恭请太后回驾。

太后坚辞不行,使者三至,终于应允,于是左右亲近都随之忙碌起来。

一些箱笼琐碎,两日后才完全迁回慈宁宫。

太后身边,原本最得力的便是叶姑姑,她自从那次中毒后,一直身子恹恹。

不时要卧床休息,一应琐事,倒是偏劳了两个贴身侍婢。

芳云手巧,惯能按摩推拿之术,太后若是疲惫惊噩,不免要倚仗她的巧手,才能略得平静。

玉琴则嘴甜伶俐,经常以一些古记笑话让太后解颐一笑。

这两位贴身宫女惯得太后喜爱,虽然并无品阶,宫人们见了,也要尊一声姐姐。

这一日清晨,芳云替太后梳了个新髫,这才退出寝殿,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回房,她看准了无人注意,去了御花园。

太后昨夜又做了噩梦吗?晨露坐在清池旁的白石上,轻声问道。

是。

芳云道:遵照您的吩咐,熏香里的那味药又加重了两分,她一点也没有疑心,只当是夜梦鬼魅。

晨露微微一笑,不现提这事,转而问道:那个玉琴呢?她这两天也是行踪诡秘,大约静王也差遣她在做些什么。

既然如此,倒不如让这两起遇上一遭。

晨露眸光晶莹一灿,沉吟着。

已改了主意。

先前太后的熏香中下药,是想让她沉溺于惊怖狂乱。

逐渐消磨她的神智,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演一出好戏!她又吩咐了芳云一些关键,这才起身离去。

芳云回到慈宁宫时,玉琴便迎了上来,亲昵地抱怨道:如今刚搬回来,事多得做不完,姐姐居然偷懒去了!什么偷懒啊,我值夜刚毕,都吓出黑眼圈了,所以出去疏散一下!芳云苦笑道:昨夜幸亏是我轮值,要是轮到你,怕不要吓出病来!出了什么事?玉琴目光一紧,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

太后又做噩梦了,这次越发严重了,唉!芳云故意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更引得玉琴心中狐疑。

哎,你若不信,今晚在窗外仔细听着就知道了。

夜幕低垂,太后的寝殿中一片寂静。

素雅的熏香在殿中氤氲,太后正在沉睡之中,却觉得身子越来越重。

她睁开眼,只见淡紫烟云中,隐隐又有人影浮现,林惠,又是你!惠妃轮廓依旧,只是五官模糊,只着一件白衣,脚下飘渺不定,只是随风扶摇而来。

与往常的幻象不同,她越飘越近,转眼便到了太后床前,也不言语,伸出手,就扼住了她的咽喉。

太后惊怒交加,满心里念着醒来醒来,却仍不如往常一般惊醒,只觉那咽喉上的手冰凉沁骨,缓缓收力,简直要让自己窒息。

她剧烈挣扎,那手不再加紧,却也不放,太后咳嗽着,含糊不清道:我已请道长渡你,你为何不回黄泉幽冥。

一丝幽渺地低音,在耳边响起。

你害了我,还想害我的孩儿吗?太后更加惊怒,浑身都在轻颤,强生出勇气,从枕下掏出一道符咒。

白影低叫了一声,有些狼狈地松开手,退到一旁。

太后冷笑道:是又怎样,你活着的时候没能斗过我,死了难道还想来跟我为难?你那儿子,一心想做皇帝,却不知我早有预备,一旦他弑君成功,无数京营将士便会入宫,将他以大逆罪拿下。

此时门窗紧闭,玉琴俯身贴在窗纸上,费力听得清楚,已是吓得籁籁发抖。

她听不见什么鬼魂话语,却只听得太后在梦中咆哮,说了些至关重要的话。

见里面动静消寂,她踉跄着起身,却因腿脚发麻,险险一头载倒在地。

待她远走,晨露才从屋檐跳下,等了片刻,涧青由殿中藻井潜出,她仍是一脸血污,一身白衣,深夜看来绝似鬼魅。

传音入密,居然还有这等用场!两人望着玉琴远去的方向,对视轻笑。

静王对玉琴这边的消息一向重视,听到她悄然返回,立刻便予接见。

问及太后的情况时,玉琴有些不安道:太后这几日梦魇,一直喊一个名字。

是谁?是您的生母,惠妃娘娘。

玉琴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心有余悸道:奴婢听了,只觉得头发丝根根直立,太可怕了!她讲了那夜窃听到的情形,静王咬牙听着,双拳握得死紧,几乎沁出血来。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月惑妖妇居然算计我!他怒不可遏,拿起桌上的玉狮镇纸,掷到地上,跌了个粉碎,却仍是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果然是她,是她害了我母妃!这怨堆积了十余年,今日再无疑问,静王只觉得怒火有如岩浆,冲天而起,无处发泄。

师爷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见他如此失态,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惠妃娘娘早已仙逝,可以慢慢跟太后算帐,可如今她暗中布局,分明是要引您入套,坐收渔翁之利,我们不得不防啊!哼,还以为她真被那圣旨所挟,准备孤注一掷弑杀亲子,却原来是要我做垫脚石,然后拿我的人头来遮掩真相,算盘打得真好啊!静王剑眉凝聚,森然冷笑道。

京营?那是孙铭统辖的,怎会为太后所用?师爷在旁,百思不得其解。

京营?晨露带了涧青回到云庆宫,却是对太后的话心生疑惑。

静王笼络朝中武将,而太后,居然将主意打到了京营身上?她真能调遣这支军队吗?涧青也是大惑不解。

京营?晨露沉吟着,想起三十年前这支军队的前身。

所谓的京营,本是跟随元旭起义的本队精锐,几番裁增后,一直是由皇帝最亲信的将领统辖。

孙铭以驸马之亲来担任这职务,可算是无人置疑,前代的被暗杀的统帅,乃是太后与元老间平衡的产物。

而再往前推溯——是他!仿佛被一道亮光击中,晨露豁然开朗地喊出了声。

面对涧青不解的目光,她神情凝重地低声说道:我记得是前代的京营统帅,是前代上柱国大将军——王沛之。

她蓦然想起,王沛之前几日大办贺宴,连皇帝也为他的生辰而厚加赏赐。

晨露闭上眼,眼前出现的不是那威势稳重的武将,而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喊‘嫂子’的精灵少年。

她缓缓睁开眼,吩咐道:查清王沛之的一切行踪,如果可以,派人潜入他府中探查。

涧青正要下去,却见医正急急匆匆地求见,他也顾不得礼数,焦急道:娘娘,皇后下令,让太医院为梅妃炮制陈年老参,可梅妃的症状,怕是虚不受补。

你不用说了,全明白了。

晨露只觉得啼笑皆非,她为了得到那棵千年雪参,准确地说是为了得到那匣中的圣旨。

才扯了个谎,皇后却把它当真了,为确保胎儿万无一失,才让太医们兴师动众。

你不用准备老参,我亲自去跟她说明吧!医正如蒙大赦,连忙称谢辞去。

涧青毕竟是少女心性,忍不住好奇道:梅妃娘娘虚不受补,那棵千年雪参?我把它放入大厨房的锅里了,它分为几千份汤,让全宫上下都滋补了一回。

晨露微笑着,却转为叹息:可怜梅妃,有这等珍奇,也救不了她的命。

她趟进这混水之中,竟被静王害得不得善终。

涧青想起那雪白肌肤上触目惊心的针孔,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昨夜的情形,又道:静王也真是可恨得可怜,他的母妃被太后害死,大约从小就心志扭曲了。

这宫中,虽然金碧辉煌,却实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所在,要么被人所害,要么去害别人,哪有什么清白无暇的人。

晨露眸光向闪,由衷叹道。

她掉看着涧青,莞尔微笑道:这宫里并不适合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我不想嫁人,但宫里呆得实在气闷。

那个仁侍卫郭升呢?人家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啊!娘娘取笑我。

两人轻声笑语,朝着昭阳宫而去,声音飘荡在风中,逐渐消逝无踪。

十一月十三,夜色初上,月儿半明半隐,浩然缓缓东升,它的光芒近乎血红,普照着万物苍生。

重重的楼台宫阙,被它照出迷离瑰丽,万千繁华隐没在夜色中,只剩那清澄的琉璃明瓦,被这血色映出末世般的苍凉华丽。

这月色太过不吉了。

仪馨帝姬坐在轿中,揭开绣帘一角朝天上张望,仿佛被这凶光刺痛了眼,她紧紧蹙眉,近乎泄愤地将轿帘甩下。

她是去探望梅妃的。

虽然太医悉心照料,皇后亲自操持汤药,皇帝也是温柔呵护,但纸包不住火,梅妃终于从小宫女的私语中,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在确信自己不久人世后,她陷入了狂乱崩溃之中,任何宫中嫔妃的接近,都会引起她惊恐的尖叫。

仪馨帝姬在皇帝远行行宫之时,曾经受他之托,照看好这身怀六甲的妇人,两人处得颇好,如今听说她这等惨状,连忙入宫探视。

好好一个玲珑剔透的人,竟成了这般模样。

她正心下唏嘘,却听轿外有人道:帝姬请留步。

声音清脆好听,却是威仪自生,帝姬微微皱眉,心中浮起‘晨妃’二字。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月她早就听说这位皇帝宠妃的种种传闻,本来听到这些传奇也颇为心折,但上次安平二王谋逆之时,孙铭被她全程压制,他虽然心胸开阔,帝姬心中却不免生出芥蒂来。

这般跋扈狠绝的女子,亲近帝侧,并不是什么好事啊!她心中想着,面上却丝毫不露,吩咐从人停轿,由轿中款款起身,矜持笑道:娘娘有什么事?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帝姬深夜回府,有些不太安全,为免万一,不如在我宫中宿下可好?晨露虽然是问询,却带着不容否决的意味,帝姬素来脾气骄矜,闻言干笑一声,摇头道:多谢好意,一天子脚下,帝京之中,哪来那么多宵小不轨之徒,我这就告辞了。

帝姬请留步。

晨露第二次说道,涧青眼明手快,已经命人将轿夫带下,半强制的请帝姬‘留步。

’仪馨帝姬勃然变色,正要发作,晨露靠近她身畔,低声道:今夜有变,皇上恐怕你归家途中遇险,所以让我把你留下。

帝姬一听,楞在了当场,她生于宫闱,亦是天分极高,听这一句,再联想起丈夫近日心事重重,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到底出了什么事?!谋逆。

晨露简短回道,她望了一眼慈宁宫方向,又添了一句:恐怕,接下来还有宫变。

宫变?!帝姬顺着方向望去,悚然,接着便是惊悟。

是她?!她有些不信道:虎毒还不食子呢,怎么会?宫中妇人要想凤临天下,哪个不是认得一个媚字,识得一个狠字,林中猛虎可比她们逊色多了!帝姬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在宫中如此讽刺,饶是她性格刚强,也听傻了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总之,现在一旦,您恐怕会成为要挟驸马的利器,为免被乱党所趁,您还是在云庆宫中暂歇吧,我会派人通知驸马的。

晨露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帝姬想起孙铭,一时又是担心不已。

几百支弩箭破空而至,带着锐利的呼啸,瞬间夺走了人的性命。

毫无心理准备的城卫军被这股突如其来死亡巨浪吓懵了,许多人来不及取下城头的铁盾遮挡,直接被射成了刺猬,他们在倒地前发出的凄厉惨叫声,震撼着邻近同伴的心神,有几个甚至被皮肉撕裂地钉在山壁之上,手脚还兀自抽搐着,夜色中响起一阵沉钝的噗噗声,那是箭头破肉入骨的可怕声音。

还没等受袭者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第二阵密集的射击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阵、第四阵……疯狂的弩箭攻势宛如雪崩,人命在其中转瞬熄灭,微渺有如一片片雪花。

快下城楼。

城卫队长的话音未落,便被一只箭矢刺穿在地,血雾暴撒之下,一命陨天。

剩余人等正想避其锋芒撤下城楼,却听城楼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拖曳声。

城门被打开了,有奸细!随着这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声,局势彻底陷入无法控制的深渊之中。

住在城门近侧的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却只得瑟瑟发抖,不敢伸头去看,他们心中嘀咕:难道安王或者别的什么人又造反了?!孙铭接到禀报,剑眉怒挑,却没有任何动静。

将军!侍从在旁耐不住,焦急催促道。

传我的命令:全营严密戒备,不准擅自行动。

孙铭目光闪动,心中千百念头流过,却只剩下恩师殷切的一句话铭儿,一切,全看你的了!将军,难道我们不动救援城门吗?!侍卫不解的惊叫中,几乎带上了愤怒。

孙铭抬起头,目光犀利,稳如磐石。

我自有分寸,执行命令吧!侍从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目中神光所摄,于是领命而退。

老师,您真的,要我走那一步险棋吗?孙铭喃喃道。

漫天的箭雨,遮蔽了月亮的光辉,那一轮血红的月儿仿佛不忍目睹这场景,隐没在云中。

随着城门从内打开,无数的士兵从缺口冲入,如浪潮一般连续不断。

甲胄的寒光在幽夜中闪烁,他们有如魔鬼一般长驱直入。

街道上空旷无人,百姓们闭了门窗,战战兢兢地躲在被窝里,只是聆听着铁蹄肆虐的声响。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靖难王宫四门紧闭,平日里繁华似锦的宫阙,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沉眠之中。

晨露安顿她帝姬,便亲自去神武门前看个究竟。

瞿云全身黑甲地迎接了她。

光凭这些宫中禁军,恐怕不是那些叛党的对手,你真要让京营按兵不动吗?瞿云遥望着天上那轮血红弯月,很有些忧心忡忡。

我就是白起重生,也不敢以如此悬殊的兵力来对战。

晨露瞪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道。

如果让他们进驻,我们根本不知道哪些是林媛的人,若是有个万一……所以我们要尽力防御到最后,皇帝早已发出秘旨,让离京最近几路官军进京勤王。

只要能独立抵挡乱军一天,那几路官军便能到达,到时候用掺沙子的办法,将京营建制暂时打破,调入友军之中,他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一天!瞿云苦笑道:这可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啊!两人正在对谈,却见涧青急匆匆前来禀报:驸马单身前来,请求入宫,与公主团聚。

什么?!两人齐齐惊喊,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大疑惑。

皇上先前便有秘旨,让他按兵不动,先将军中的异己甄别出来,他为何来了这么一出?瞿云沉声道。

先去见一下他再说吧!晨露清眸幽闪,想起前几日‘辰楼’中人查到的一些秘辛。

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为何擅离职守?皇帝很是不悦道。

因为臣实在太过懦弱,没有勇气去看接下来的一幕惨剧。

孙铭端起茶杯。

曾连斩十余首级的刚毅手掌,此时竟有些颤抖。

何来此一说?皇上,不知您是否记得,从先帝开创本朝起,第一任的京营将军……元祈见他话题突兀,闭目沉思了片刻,答道:是王老将军,他于战火倥惚间戍卫先帝,立下赫赫功绩,后来便是本朝的上柱国大将军。

他也是臣的恩师。

孙铭有些沉郁地叹息道。

哦?!皇帝眸光闪动,显然从中联想到了什么。

恩师虽然称病归隐二十余年,军中袍泽故旧却是遍布天下,他生性仁德,如今赫赫有名武将,有大半是他手里使出来的。

孙铭提到恩师,语气崇敬,然而凝重。

这一次乱党作祟,恩师早在寿宴之时便有所察觉,但他吩咐我的话,却是与为臣之道全然不符!他也参与了这谋逆?!皇帝声音不大,却满是沉郁的压迫力。

若是恩师有此意愿,怕是京营此刻已冲入宫中了!孙铭苦笑道:恩师今日忽然到了营中,于是我立刻便被架空。

他威望之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京营的中下级将领校尉,大半唯他马首是瞻。

他抬头看向皇帝,语气带着微妙的自豪和苦涩。

京营之变,实在是惊心动魄。

我自恃无法抑制。

但我敢民全府百余人的性命担保,恩师绝无对皇上不利的意思。

你担保?!你们百余人的性命,能抵得上皇上的安危,能抵得上社稷江山的重要吗?!瞿云在殿外正要迈步进来,听到这话,气得面色都为之紫胀。

亏你还是帝亲贵胄,却原来如此胆小怕事,京营即使哗变,你也该死于职守,一句无法抑制,就想推脱责任吗?!瞿统领,我敬你是前辈老臣,但这一句还请收回。

孙铭双眉一轩,不怒而威,我鏖战沙场,九死一生的时候还少吗?若是怕死,当时便可逃遁而回,又何须今日?你擅离职守,可否给皇上一个理由呢?晨露缓缓而入,听着他话音含糊,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开口道。

孙铭皱眉不语,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恩师只对说了一句:这里用不着你了,去保护皇上吧!众人听着这一句,面面相觑,交换了眼色,都不再说话。

夜色越发深晦,神武门前城楼紧闭,并无一兵一卒把守,夜风吹来,带着无边的萧索。

擂木火石的攻势,在这铁门紧闭前,全部分为乌有。

夜袭的叛军怒吼着,又调来攻城巨器,意欲长驱直入宫中。

下一瞬,所有喧嚣都逐渐停止了,他们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城楼上的宫灯被全数点燃。

冠盖华冕迤逦而出,身着玄色龙纹服的皇帝随即缓缓出现在城楼上。

你们深夜逼宫,到底意欲何为?宫灯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皇帝神色如常,凛然不惧,如平日一般侃侃而问。

叛军地将领被这‘逼宫’二字的威压分量惊得身上一颤,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上前答道:帝阙中有奸佞小人,臣等是为清君侧而来。

他仿佛很是为自己的答案而得意,回头对着自己的僚属扬声道:奸佞挟持了皇上,我们定要为国靖难。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会清君侧?!仿佛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言辞,皇帝畅快大笑起来。

他神态从容悠闲,天生的帝王气象,让城楼下的叛军们心生暗惧。

你们是想清掉谁?皇帝忍住笑,近乎调侃地问道。

瞿云站在一旁,心中却是雪亮,皇帝不愿把命运交托给态度暧昧的王沛之,决定尽力拖延抵抗,以待援军。

这……那将领顿时惊慌起来,很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是从上级口中鹦鹉学舌来的借口,如今要他说个明白,却实在是难为他了。

一个生得伶俐些的参赞凑在他耳边低语,他顿时来了精神,高声道:有奸佞唆使皇上裁撤兵士,以为鞑靼人败退就可以不要咱们了!他这一句煽动,虽然粗糙,却很是奏效,士兵们虽然不懂什么清君侧,可裁撤兵士还是听得懂的,这就是砸他们饭碗的意思,于是越发及发热,齐声鼓噪起来,一时倒也是声震云霄。

皇帝并不急躁,等这阵乱喊过后,不疾不徐道:是谁说朕要裁撤士兵的,诏令呢?那将领怒声答道:秘诏既下,皇上还要继续隐瞒吗?上面可盖了兵部的戳啊!身旁的参赞从身上掏出一道揉得半烂的公文,士兵们虽然识字不多,可明晃晃的大印还是认得的,于是怒火越炽。

兵部?!皇帝冷笑着,朗声说道:你们身上的秋衣,都是兵部新发下的,若是要裁撤你们,还用缝制这些物件吗?这道理虽然通俗,却是一针见血,兵士们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说得有理。

皇帝见人心支援,于是继续道:清君侧是什么意思,各位也许不明白,这就是谋逆作乱,是要诸九族的大罪,有安平二王的失败作前车之鉴,你们真以为能成功吗?他声音不大,却是清朗响亮,以一口真气贯入,在夜色中响彻了所有人耳边,有些士兵不由得心生惧怕,他们踌躇着,连手中兵刃落地都浑然不觉。

皇上被奸佞所挟持,目前说的不过是违心之语!那将领见人心有所涣散,焦急怒吼道。

笑话,朕是何等样人,难道会重演汉献帝故事吗?皇帝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连对话的兴趣也再无半点,只是沉声喝道:何去何从,各位该有个抉择,你们不怕死,难道要九族殉葬吗?城楼下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很多人被这‘九族殉葬’震慑住了,失魂落魄地窃窃私语着。

弟兄们,我们走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了,如今放下武器,也是造反的死罪,不如撕杀一场,兴许还能搏个封妻荫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该轮到咱们立这拥立之功了!那将领咬咬牙,顿时豁了出去,用既成事实来断了兵士们投降的念头,又许以重利,这一招果然见效,许多人血往上涌,想起前次安平二王造反时几百颗首级传街示众惨象,自觉反正逃不出惩罚,不如搏它一搏。

他们眼中狠色加重,呼啸声又起,瞿云连忙对皇帝道:这都是些杀红了眼的亡命之徒,皇上还是暂避为好!不妨!皇帝怒极生笑,从侍卫手宫抢过弓箭,弯弓搭箭,白羽瓴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残影,呼啸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那将领只觉得眼前一花,咽喉一痛,咯咯作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定了前方,仿佛不敢置信,却仍是不甘心地跌落尘埃。

首恶已除,余犯不问,汝等放下武器,即可自由散去,若朕违背允诺赶尽杀绝,他日如此人一般,横死于箭下!皇帝这一句,宛如在热锅里撒下沸油,许多人惶恐狂乱,惊叫着后撤,转眼便不见踪影。

剩下的死硬之从,也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只是剧烈喘息着,仍在城楼下剧烈撞击着铁门,两方对射的箭石又开始在空中横飞。

一时半会还算安然,可这也挺不了多久,这些都是静王许以重利收买的外镇官军,虽算不上绝顶精锐,却也是剽悍老练。

一旦攻入宫中,禁军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瞿云很有些忧虑道。

皇帝不见晨露身影,于是问了一句,瞿云叹了一声道:她出宫去一会王沛之了!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信物京营之中,却不似孙铭所说,一命既下,九州尊从。

大堂之上,气氛凝重僵窒。

大将军,我们都是你手里使出来的,如果是别的事,就算是水里来,火里去,也不过是一条性命,我齐某皱一皱眉,就不算是京营的老人!或惟独这次……说话的中年人,鬓发也亦斑白,听他话音,也是当年最早从龙的义军一员。

王沛之虽然早已隐退,他却仍称他为大将军,执礼甚恭。

大将军,家父是您的老部下,我幼时便听闻您的威名,实在心升景仰,若今日我们面对的是鞑靼蛮夷,即使马革裹尸,也绝无怨言。

另一名年轻些的将领也是忧心忡忡道。

你们都在担心,谋反的污名,会沾污了自己和家族,对吗?王沛之微笑着品茗,如此紧急之时,他居然仍有此闲情逸致。

他神态宁静安详,仿佛是刚从甜睡中醒来,又好似等待情人相会的青涩少年。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将焦灼疑虑都沉淀于心,却再不愿开口。

当今天子无德,我奉太后之命行废黜之实,又有什么不对?王沛之的微笑,在茶香氤氲中飘忽不定,众人听他这一句,惊得脸色煞白。

半晌,那齐姓将领才沉声回道:大将军,你一来便夺了孙铭的军权。

道是要襄扶帝室,我们没什么话可说。

跟着您就是了,可今上虽然为人冷峻,却实在是勤勉有为的好皇帝,他刚平复了鞑靼之乱。

我们虽然远在京城,对他也是佩服得紧,要大伙儿把他废黜,实在是万万不能。

他说完一咬牙,竟然双膝跪地,双手奉上佩剑,道:末将不肖,不能陪同大将军行此倒行逆施之事,惟有将这条命还给您,说起来,潼关一战蒙您搭救,已经多活了近三十年,大恩大德,只能来生再报了!那年轻将领面色苍白,牙齿都在哆嗦,却也毅然起身道:今上圣明,为臣者慎宜自重,我亦不愿落下千古骂名!其余人对望几眼,默不作声的几乎都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身旁,只有几人与王沛之渊源太深。

实在踌躇不决。

哈哈哈哈!在这寂静得窒息的大堂上,犹如狂飚突起,惊破天阙的大笑声,居然出自王沛之本人。

他仿佛愉悦已极,畅快大笑着。

声音绵延浑厚,到最后,几乎要笑得咳嗽起来。

今日真是高兴啊!王沛之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环视着周围众人,呛咳着说道:忠臣良将啊。

众人正是一头雾水,却见王沛之低声笑道:孙铭那个傻孩子,还以为老夫我一出面,就会从者云集呢!若是叫他看见这一幕,我做老师的,定然是面子全无了。

他止了笑,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你们且看此物。

众人凝神一看,竟是一枚玄金令箭,内圈刻有清晰的铭文:如朕亲临。

一旁刻有蛟龙图饰,有家学渊源的,早已在旁惊呼道:这是先帝的贴身信物!以此物件,可否请各位听我号令呢?!王沛之轻声笑道,用手轻抚着令箭,笑容中含着怀念和怅然。

他长身而起,仿佛充耳不闻众人的窃窃私语,只一句,便封缄了所有的疑虑——你们即使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先帝的眼光,这令箭一向颁给钦差,回朝之后必得奉还,而他在临终前,却赐给了我。

齐姓将领艰难地起身,活动着麻痹的腿脚,仍是耿耿道:大将军,今上……呵呵,你们以为,我真要废黜皇帝吗?!王沛之哑然失笑,以戏谑的目光环视着众人,眸中神采,却越见柔和。

倘若谁惟命是听,真的随我去行这废立之事,刚才我便会斩下他的人头!与温暖柔和的微笑截然不同的,那低沉狠绝的声音,王沛之目光犀利,缓缓说道:你们要是仍有疑虑,入宫之后便可依本心行事,宫中正在抵御逆党,所谓襄助帝定,可算是真当其时了。

这一句实在有理,所有人都不由点头,暂时打消了疑虑。

众人气氛刚有些松动,却听堂外有人报道:宫中有骑疾行而来,要求大将军到营前一会。

王沛之赶到时,只见夜风秋凉,沁得一地落叶,将黝黑大地铺得满满一层。

沙沙的叶声,越发衬得深夜寂静,那轮血月高悬空中,诡异而怜悯的望着这世间众生。

他好似看到了幼时最为精彩的武生打戏,禁不住,微笑起来。

他望着地上,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见那一道雪缎纤影。

那抹雪色,几乎刺痛了他的眼,他微微转头,自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以冷淡调侃的声音笑道:娘娘不在宫中伺奉皇上,来这粗鲁不堪的军营之中,有什么指教吗?何必明知故问?声音清冽如同冷玉碎琼,王沛之的身躯微不可见的一颤,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在这一瞬间挥发开去。

他攥紧手掌,只听见自己又笑道:是为了驸马的事吗,我有先帝如朕亲临的令箭,就算他是帝家亲眷,也只得交出军权让贤。

先帝的信物?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又好似带着惊奇的怨毒,晨露冷笑道,反唇相讥道:先帝给你信物,就是让你谋害他儿子的吗?!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 突变若真是谋害,驸马怕是死于当场,也不会把军权交出吧!王沛之笑道,心中却是如刀绞一般疼痛。

阿媛,你素来坚强,可这一回,你面对这绝境,将如何呢?他暗自默念着,终于抬起了头。

晨露只觉得那双眼,含着虚无的怅然,近乎淡漠的狂然,哀伤的,隐忍的,决然的望向自己。

她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答道:即使如此,你手握京营,在这等险恶关键的时期,实在难以让人放心,你若还有为臣之心,就应当交出军权。

若我不愿呢?那便是……呛然一声,太阿剑瞬间出鞘,在幽暗中灼然生辉,疾速向着他的咽喉直取。

王沛之虎口贲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身,这才险险逃过一劫。

于阵前取大将首级,不愧是她的传人,风格亦是酷似啊!他轻声低喃道,居然再次微笑起来。

金戈火花迸裂之间,两人身影在半空中变幻,再次落地时,晨露衣袖被刺出一道两寸裂口,而王沛之倒退两步,终于忍耐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顿时面色苍白。

原来是你!晨露豁然开朗,以剑指他道:那夜的刺客,我一直觉得招式眼熟,却没曾想居然是你!她冷笑道:你到底是静王一党,还是替太后办事的?!我只是依从我的本心。

好一个依从本心!夜袭取我的性命,也算是依从本心吗?那是还债,人做的孽,总是欲解不能,总是一再蹉跎。

王沛之的嗓音低沉,仿佛深溺于某种隐痛之中,他抬起头,轻声道:你上次伤我的剑招,是寂灭三式吧?晨露微微一凜,沉吟不答。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学来的,但于我来说,看到这剑招,就想起自己最深的一桩冤孽来。

王沛之声音坦荡的,继续道:这些冤孽,都是我年轻时候造下的,午夜梦回,仍会汗湿重衣,心如刀绞。

桩桩件件,到今日,终于要了结。

他的声音在血月下仿若虚幻,晨露蓦然想起自己在孟兰节的夜晚,追着幽渺河水明灭的莲灯随波飘荡。

那种感觉,就好似即将沉溺的灯焰,怅然的,宁静的,用尽自己全部神粹的,燃烧。

你一贯方针意欲何为?入宫,襄帝勤王。

王沛之毫不迟疑地答道。

京营将士到底效忠于谁?当然是当今圣上。

王沛之笑得怅然苦涩,一字一句道。

晨露见他如此坚定,于是沉吟道:口说无凭,你要如何相信。

这位娘娘,王大将军如何,我们不敢担保,但我们自己,却绝不会为虎作伥,做那谋逆之。

大营后面,出现几道人影,忍不住开口说话的是那位齐姓老将。

是啊,大伙儿虽然敬仰大将军,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况且王大将军刚才也说了,就是信不过他,也该信得过先帝的眼光。

先帝的眼光。

这话本来极是妥当,晨露听了,却顿时面沉似水,目光冷冽森然。

一旁那年轻将领终于开口了,一旦有变,将士们是听我们的,朝廷如果担心我们谋反,尽可以先派人将我们的家人看管羁押,我先说了,我家在燕子巷……其余几人也纷纷开口,爽朗地报出自家底细。

晨露望着这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点头道:不用说了,我相信你们。

京营开拔之时,朱雀大街上响起一阵甲胄碰撞的印呼。

所有人都寂静无声,只有当前两骑在悄声低语。

京城乃是国之中枢,这几个月间,却迭遭变故……王沛之有些心疼地望着青石条砖上新增的裂痕,叹息道。

他又看了一眼晨露,笑道:你现在仍对我心存疑虑,却又为何肯随京营将士一齐入宫,不怕引狼入室吗?我既然肯放你们入宫,便有万全之策,与其让京营动向不明,还不如让它到风口浪尖上试试,谁忠谁奸,一下便能分明。

万全之策?王沛之咀嚼着话中含意,心中也明白 几分,于是又问道:入宫之后,这些京营将士们务必由圣上调配,不然,他们绝不会听从。

那是当然!晨露还待再说,却见不远处西华宫门洞开,前来接应的涧青面色惊惶,仿佛受了什么绝大的惊吓。

出什么事了?神武门被攻破了吗?涧青喘息着,勉强摇头道:不,神武门那边有瞿统领在,一时还能撑着,只是慈宁宫那边……慈宁宫怎样了?王沛之在旁问道。

涧青看了他一眼,道:慈宁宫被人攻破占领,太后已被挟持。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 窥者太后入夜后就很不安稳,她咳嗽有些加剧,又不肯宣太医,只是望着天边的月儿,低喃道:这月红得邪意。

芳云心知肚明,她是在为宫变的进程而焦急,于是安慰道:娘娘若是睡不着,不若点些熏香来抹牌,也好消磨这长夜。

太后答应了,于是加上叶姑姑和这两个侍女,四人支起檀木桌,抹起了牌来。

太后拿了一手好牌,却是心不在焉,屡屡失误,不一会儿,桌上的金锞子便输了大半,这还是三人不敢让她太失颜面,暗中放牌的缘故。

也没什么意思!太后只觉得昏昏欲睡,她打了个呵欠,只觉得人影在灯下拖曳晃动,竟似鬼魅狞笑,她清帐得打了个寒战,凝神再看,却是平静如常。

难道真是人老阳气少,平白见鬼魅吗?她心中咯噔一沉,顿时心绪大坏,随手拨乱了牌道:乏了,睡吧!太后由几人服侍着宽衣上床,不知怎得,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梆更的声响在静夜里越发清晰,纱窗虽然紧闭,血色月光却从中隐约透出。

太后侧耳静听,前廷方向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喧哗,她喃喃自语道:怎么还没有动静?母后这么急让我来送死吗?阴冷的声音突兀而起,太后身子一颤,只见秘室的门徐徐而开,出现在眼前的,竟不是王沛之,而是静王元祉!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进来的!太后既惊且怒,正要张口唤人,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却正是今夜当值的玉琴。

玉琴你快喊人!太后惊慌的声音,却因玉琴的动作而戛然而止。

她微笑着朝静王点头示意,随手将门栓放下,殿中与外界从此隔绝。

母后,玉琴是我特别孝敬您的,这一阵,她伺候得您可好?静王低笑道,拍了拍玉琴的手背,让她在门边伺望着,对着太后又道:至于为何出现是我,而不是王老将军,这便要怪母后你太粗心了。

上次四弟谋反,您身陷险境,却莫名有银光一闪,外人不知就里,以为是我发的暗器,可我却一直在琢磨这问题呢,还好玉琴伶俐,终于发现了您的秘密,话说,您可真是晚福不浅哪!静王笑得轻佻,太后狂怒攻心,眼前黑,险些跌倒,勉强支撑信床柱,才缓缓坐下。

你这畜生,我对你不薄……太后咳嗽道。

对我不薄?!静王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火光如灼,你害死我母妃,对我利用之余,严加防范,这叫对我不薄?!他越说越是怨毒,就是这次,你也拿我当替死鬼,哼哼,一旦我弑君成功,京营将士便会以谋逆大罪拿我,到时候你身为太皇太后,挟幼主而自重,真是好计谋她手段哪!他凑近太后,以戏谑残忍的目光看着她道:母后,我的人已经在神武门前动手了,离京城最近的援军也被我以一纸换防公文调离,皇帝手中能调动的力量所剩无几,这一次,成则万事好说,若是不成,母后你也休想安然脱身!畜生!太后呛咳着,以险恶的目光瞪视着他,低声咒骂道。

这母子二人在这一刻终于撕破了伪装良好的画皮,彼此以狠绝的目光瞪视着,殿中的气氛因这一份对峙而分外僵硬。

你进了王沛之的府邸,他不在家中是吗?太后打破这一沉寂,低声问道。

你那老情人此刻大概在京营之中吧,他奴仆观测成功夺得军权,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动我分毫吧!静王以轻蔑露骨的神情扫视着太后,啧啧赞叹道:母后,您真是有本领手腕。

‘腕’字还没出口,他蓦然挥袖,一抹流光从袖中飞出,直直穿过镂花殿门,消失不见。

殿外随即传来一声闷哼,好似有谁受伤忍痛,玉琴闪身追了出去。

静王神色间不复方才的悠闲,他俊美如神的容颜在灯下显得阴森扭曲是谁?他冷声逼问着太后。

太后听那声音耳熟,暗忖十有八九是芳云,不由心中暗喜,口中却不耐笑道:人是你发觉的,问我有什么用?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章 对峙暗夜如霜,血色弯月在头顶撒下不安的光华,芳去在宽阔大道上竭力奔跑着,身后一阵轻风扶摇而来,那是玉琴在追赶。

平日里嬉戏友善的姐妹,此时在她眼里却是狰狞有如套了画皮的女鬼。

两人身法都算轻盈,但芳云不是多么上乘的武功,专职潜伏的细作,一般并不会修习多高深的武功。

一道软烟罗从身后席卷而来,芳云身不由己地被拖曳而回,她脖上被缠,几乎窒息。

一道人影从前方掠来,下一刻,芳云从束缚中解脱开来,她看着眼前这异常熟悉的面容,呛着咳嗽道:太后被静王挟持!静王的不祥预感,在一刻后化为现实,慈宁宫外脚步声混杂,从窗纱中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

静王,出来答话吧!瞿云忍着怒气问道。

他从神武门前被紧急请回,竟有这等混乱局面等着他。

静王冷笑一声,正要高声拒绝,只听瞿云沉声道:你再不出殿,我就要射箭了!静王一惊,怒喝道:你敢!太后也在这殿中!你不肯出来,谁知道太后是否已经遇害?!静王一凛,头脑顿时清醒下来,他这才意识到,外间这些人,大都是皇帝的亲信,他们怕是巴不得趁这混乱让太后早早归天。

他主意一定,用短剑横在太后脖项前,另一手推开了殿门。

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殿外中庭里满是黑鸦鸦的人。

静王孤身在此,却并不慌张,他只是想拖延时间,等待前迁那边的胜利。

静王殿下,挟持太后并不是个好主意,前次平王的愚行还历历在目,想不到你也要重蹈覆辙!瞿云的口气并不重,只是语言直接而辛辣。

见笑了,我实在是无奈呀!静王满面无辜,正要天花乱坠地继续往下说,只听远处传来沉闷的甲胄钝声,他面色终于变了,却是略带喜色的轻松。

京营,终于到了。

京营的到来,终于把静王从窘境中解放出来,有王沛之在,太后这张牌终于能发挥效力了!你先回神武门吧,这里有我。

清冽的女声,决断从容,静王抬起头,有些意外地在大队人马找到了声音主人。

嫂子,好久不见了!他仍是佻脱地打着招呼,眼中却警惕更甚。

晨露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挟持的太后,下一刻,她微笑着开口。

为什么不刺下去呢?身后京营的将士们齐齐惊呼,他们常年受皇家正统的熏染,君臣尊卑早已深入人心,如今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顿时哗然。

晨露回身微一示意,只见外层重重涌出无数刀剑甲胄齐整的将士,将京营入宫的这一镇人马完全包围。

怪不得你让京营的其余四镇都去援救神武门,原来这圈套是专为我们准备的!齐姓老将恍然大悟道。

其余人见这等架势,也都是面色阴沉。

言重了,只要大家不轻举妄动,我们绝不会冒犯。

晨露淡淡回了一句,观察着场内的诡谲局面。

以太后静王为中心,京营围成一圈,外层又包有自己的人马气氛实在诡异险恶。

看这甲胄的花纹,是周滩的镇北军吧!王沛之只瞥了眼,就认出了其中渊源。

果然眼力如炬。

晨露淡淡道,也不知是贬是褒。

静王见自己这边被忽视,于是加重了手上力道,太后不由发出一声呻吟。

静王殿下,你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

晨露淡然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丝毫不以太后性命为念。

静王见四周兵士重重,心中一阵凛然,却还是强笑道:离京最近的援军已被我调开,即使周浚借你人手,难道能把镇北军搬来不成?王爷,这个问题,还是由我来说个清楚吧!从晨露身后出现的,竟是身着朝服的裴桢!原来你竟是!静王惊怒交加,只觉一阵颓然。

王爷,那一纸换调令,我确实盖了印,但若是细读,便会发现所写的驻扎期限,是到明年闰贰月廿九,明年并不遇闰,又怎会有闰贰月廿九这一天呢?所以当地的卫所长官定会有所拖延,你现在快马加鞭前去,这几驻军定是分毫未动!裴桢悠然轻笑,一身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轩昂挺拔。

静王再也忍不住,微一咬牙,手下用劲,两道银光在这一瞬暴涨,不约而同地直奔他面上袭去。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一章 废黜只听得铛的一声响,两道银光在空中交撞,然后在静王眼前齐齐落地。

静王惊得四肢百骸的血都凝到了惊涛,他定下神来仔细一看,竟是一道银针,一柄发钗。

对不住,静王也是先帝苗裔,若非必要,不能让你取了他的性命去。

王沛之轻指广袍,对着晨露道。

那就让静王取了太后的性命罢。

晨露微微一笑,居然没有动怒,乐得在一旁冷眼旁观。

静王殿下,请你也就此罢手了,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静王冷笑不语,清漠俊美的面容上现出一道扭曲的阴霾,他手下更加用力,让太后发出凄厉的呻吟,看样子,我是走投无路呢?他苦笑道,扫视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群,眼角因兵刃的寒光而微微眯起。

太后是我唯一的筹码了,你若是我,会轻易放开吗?王沛之瞳孔瞬间紧缩,眉宇间威仪摄人。

游龙般的剑光让漫天星辰都为之黯然,悍烈杀意一出,让人肝胆俱丧,血月的光华幽转,仿佛也为这人间名将的一剑而惊魂。

静王拖了太后,却仍是躲得狼狈,闪避腾挪之间,越发捉襟见肘,他索性豁了出去,一咬牙将太后直直挡上从来剑尖。

太后的凤眸因极度的惊恐而睁大,剑刃闪着凛冽寒光朝她而来。

宛如无边的镜面在这一瞬破裂,她清晰地望入王沛之眼中,他那刚毅无畏的脸容,此时却带有某种奇异的光芒,像触摸到海市蜃楼的那一瞬,又像顽童俯身河川,去捉捞那镜花水月。

仿佛在直面幻象,渴望着,却也知道是徒劳白费。

瞳仁深处的那一抹幽华,一点点扩大,勾起,几欲溃散,却又终于艰难地拼凑起来,化做一道苍凉宁静的微笑。

剑气已侵入她的肌肤,杀意有如岩浆喷涌,毫无掩饰。

太后在这一瞬完全失去了反应,一切仿佛无声变慢,她任由静王狼狈一拖,任由自己的面庞擦过锋刃,一滴鲜血沁出,她也茫然不知。

众人只听得一声剑吟,接着,便是骨头破裂的声响。

静王坠落在两丈开外,他肩骨以下被王沛之一掌拍碎,鲜血横飞之外,竟露出了森然白骨。

剧痛攻心之下,他无力松手,太后支撑不住,翩然跌落。

一双宽厚的大掌将她扶起,平素的温暖安宁,在此刻竟感觉冰凉沁骨。

沛之,你终于来救我了。

她低喃着,如溺水者抓隹浮木一般,紧紧握住那双大掌。

王沛之将她扶住,下一瞬,他做了一件让太后惊骇心痛到极致的举动。

他坚决地,一寸一寸地将手掌从太后白皙莹润的指间抽离。

沛之!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低声喊道。

将静王拿下!王沛之沉声喝道,当年统帅万军的威仪和气度毕现,有几人便上前搀了静王,他已是气息奄奄,于是连忙止血包扎不提。

先帝曾经有遗旨,因时世艰危,所以一直没有公布,现在是它大白天下的时候了。

王沛之对着晨露道:请娘娘请出旨意。

晨露闻言眸光一盛,很有些惊愕,但她瞥见四周的京营以及禁军将士正在侧耳倾听,顿觉时机已到。

一声口谕传下,重重叠叠地传回前廷,不到一刻,秦喜便捧着乌木匣子到了。

中宫林氏怀执怨怼,擅权威凌,宫闱之内,若见鹰鸇。

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

今除其皇后玺绶,黜其尊号,永禁昭云宫中。

朕百年之后,亦不得以帝母之尊干涉朝政……秦喜响亮而略带尖锐的声音,在夜空中扩散开去。

那卷半旧的黄绫绣龙圣旨,在他手掌间灼然生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好!好!太后嫣红的唇上都失了血色,她全身都在轻颤,她竭力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尖利的指甲刺入掌中,磨得鲜血淋漓,也丝毫不觉。

先帝的旨意吗?她咬牙冷笑着,皎美高华的容颜也随之蒙上一层黯青,上的肌肉,随之微微扭曲着,她被妆容掩饰的苍老,在这一刻暴露无疑。

太后,这是先帝的旨意,您受了这场惊吓,还是先回昭云宫休息吧!秦喜上前恭敬搀扶道,亦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太后并不领情,仿佛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将他的手甩开。

什么先帝旨意,分明是伪造的,皇帝不忠不孝,竟敢弑母,居然还假托先帝名义。

她语调悲愤,神情之间郁郁含冤。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二章 陨落从将士中爆发出一阵微微鼓口声,晨露微微冷笑,开口反驳道:那道旨意,原本是先帝交给惠妃秘密收藏的,当时消息走漏,惠妃宫中一连遭到她几波刺客的急袭,她情急之下,只能将圣旨交给林邝保管。

之后惠妃就因病急薨,秘旨就一直留在林邝手里。

晨露最后道:然后朝廷就从他手中缴获了此物。

林邝是我家门败类,他的话也可相信吗?!太后冷笑着,仍是冠冕堂皇道。

王沛之望定了她,幽然吐出一句,那一年先帝与你争执,错手将一道卷轴掷中你的手腕。

太后的脸色顿变,只听王沛之继续道:你并没有细看内容,其实那便是这道圣旨,那次你的手腕被木轴砸伤,在这道圣旨上留下了一滴血。

太后面色越发灰败,腕间的翡翠玉镯碰撞着墙角椒壁,发出冷冷之声。

你的手腕,现在还有一块淡色伤疤。

这一句如离弦之箭,挟着锐利的啸鸣从太后心间射过,她不知是惊是怒,全身都籁籁轻颤。

在场众人都是男子,晨露使个眼色,秦喜大着胆子上前,惴惴不安道:太后娘娘恕罪。

他揭起太后的罗袖,在雪肤之上赫然见到那块疤痕,果然是分毫不差。

太后也不反抗,只是失墙伫立着,说不出的孤单萧索。

血色的月光照在她身上。

玄色纬衣上重重团了本色暗花与金红缠丝绣。

虽然眼角有淡淡细纹,却仍遮不住那份皎美高华。

沛之,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仿佛已痛绝心肺,她低低问道。

平日幽深平静凤眸中宛如盛了两团火焰,灼热而凄厉。

阿媛,你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王沛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隐忍的哀伤。

我可以为你去刺杀政敌,可以为你隐忧避世。

但你却仍不罢休,你要废黜今上,让未出世的幼儿即位,她让你继续垂帘听政,九州天下被随心所欲,却又要置苍生黎民于何地!王沛之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顾四周众人的低哗,只是凝视着太后,目光沉痛决绝。

够了。

阿媛,罢手吧!他温柔的,宁静地喊着她的闺名,再一次恳劝道。

太后低低冷笑,目光中混合着强烈爱憎,你说得真是轻松。

她笑得温柔凄楚,我自十九岁伺奉先帝,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年了,夜夜梦回,有哪一夜睡得安宁,你真以为是我恋栈权柄,欲壑难填吗?!她眺望着重重的宫阙飞檐,轻轻的,字一句道:这帝阙千里,玉座珠帘,一旦拥有,便再不能失去,除非是……她微笑着,轻轻吐出那个天地间最可怕的‘死’字。

王沛之悚然心恻,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道利芒。

小心!他飞身扑去,间不容发地把太后推开,那道利芒闪着幽暗地绿光,直直刺入他胸。

变生肘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其他。

一道矫健柔弱的身影从宫墙上跃下,以手中弩箭再次射杀两人,负起静王就转向疾奔。

无数人在这一瞬惊呆了,待回过神来,维修组上前急喊:大将军!王帅……王大人……王沛之平躺在地,太后近乎痉挛地握住他的手,瞳孔收缩为一点,面庞因震惊而扭曲。

沛之……她颤抖着,绝望地低喊,白皙柔腻的手掌,被那潺潺而出的血泉沾染浸润。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流出,灼热地,咸苦的,落进王沛之的眼中,近乎滚烫。

不要哭,阿媛。

她咽喉咯咯作响,却勉力撑起身躯,对着左右亲兵道:把她拉开。

从人无不凛然,强硬地将太后搀起,正要拖离,却见她剧烈挣扎着,竟摆脱了几个有力男子的钳制,扑回到他身边。

我不哭。

太后只觉得漫天星辰都在旋转,这繁华若梦的宫阙万重好似在崩坏、风化,雕梁画栋化为朽灰,一寸寸地,消逝眼前。

她咬牙微笑着,笑容一如二十六年一般妩媚清丽,坚持住,太医马上来了!王沛之戎马半生,眼光如炬,微微一瞥自己的伤势,心便沉了下去。

他眸光闪动着,故作轻松地喃喃道:好痛哪!他对着太后露出温柔地微笑,低声唤道:唱一曲吧,就我们初见面的那首。

太后恍惚着起身,清了清嗓子,清婉透彻地歌声便在夜色中飘忽,似远又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

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王沛之突然挺身坐起,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让太后软软躺倒。

他咳嗽着,口鼻间也溢出血来,因这一猛力动作而瘫倒在地,瞳孔也开始扩散。

对不起,还是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苍穹万物在眼前空悬倒转,这一生许多的悲欢离合,在这一瞬流转而逝。

脚步声轻响,有人逐渐接近,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仿佛在很远处,又仿佛近在眼前。

嫂子,是你吗?他的意识越发模糊,却因这黑眸中的寒意而豁然惊醒。

你从地府黄泉中来找我索命了吗?他微笑着,口鼻中不断呛出鲜血来,也好,这笔帐欠了二十六年,早该还了。

嫂子,是我将伪造的行军路线给了旭哥,让他以为你与忽律王子勾结反叛,也是我,偷用了你贴身的印信,让他深信不疑。

他咳嗽着,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旁若无人地说道。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三章 黄泉你对我如姐如友,我却为了一己私欲,害你致死,是我对不起你!可你要是不死,阿媛就活不了,你性情刚烈,一旦从北疆返回,断不会容下她与旭哥的苟且私情。

他咽喉哽咽着,吐出一道血箭来,回光返照的,眼前一片清明。

那一道黑眸的主人,并非是二十年前身死陨落的林宸,而是今上宠爱的晨妃!王沛之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声嘶力竭道:你是林宸的传人吗?白皙的手腕被箍得死紧,晨露双目幽渺,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紧握的力道逐渐松了下来,那一只满是血污的大掌,终于僵硬松开,无力的落下。

王沛之双目怒睁,仿佛至死都在等那一声回答。

但他终于没有等到。

这算什么!晨露全身都在剧烈地轻颤,雪白贝齿几乎要将朱唇咬破,嫣红的血丝从唇边落下,眸中一时火光冰焰,一时幽眇诡谲。

一句对不住,又如何能让我释怀!她斩金裂铁地想喊出这一句,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一瞬,她眼中几乎滴下血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这决绝地憾恨。

为何不能让我亲手杀了你!所有人都一时静默,仿佛不敢相信,这名动天下,叱咤风云的开国大将军,竟以如此突兀的方式撒手人寰。

一片寂静中,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犹如钱塘江潮水一般,逐渐浩大奔涌。

颦鼓声如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

随着城门轰然落地的声音,神武门已破。

叛军攻入宫中,有如暴雨惊雷的颦鼓声中,有万千人声呼啸奔涌,地面都为之微微战栗。

风云激荡中,血色的弯月隐没在了云中,仿佛不忍目睹这惨烈一幕。

弟兄们,该是我们京营为国尽忠的时候了,让那些外来的胆小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朝精锐!将领们高声呼喊道,人潮如挟着风雷的怒云向前廷席卷而去,迎接那一场悍烈的激战。

身着黑甲的镇北军将士也一声不响地朝着前廷而去,他们虽然对朝廷素多怨圭,在此时也一致以大局为重。

怒云不一会就离开了这里,中庭顿时空旷寂静宛如平时,只是多了那一滩鲜血,一具尸体。

夜风中摇曳着庭中的树枝,花木婆娑声中,仿佛连天边游云都远离了此间,只剩下碧落黄泉间这一幕,让人无语凝噎。

晨露站在这幽深庭院里,雪衣被夜露浸透,亦不自知,她的面庞雪白晶莹,没有半点泪痕,只有那唇边被咬破的血滴,蜿蜒而下。

仿佛是失去魂魄的躯壳,黑眸中不见往日的顾盼清扬,只见浓黑沉重。

冥冥中,有谁在叹息一声,又仿佛有什么碎裂,发出一声清响。

血月朝着林中坠落,黑黢黢的枝桠间,只见破碎的残光华晕,却更添妖魅。

十一月十三,静王作乱,叛军攻入神武门,京营将士奋勇抵御,激战一夜后,终于在破晓时分等来援军,将之一举歼灭。

随着这惊心动魄的宫变落幕,朝中掀起了追查乱党的风潮,无数颗头颅在菜市口跌落血污,又有几十家大小官员的府邸被查抄圈禁,暴风骤雨中,一道上谕并不引人注目。

一应太后銮驾注辇,从即日起收归内务府管制,从即日起,停用太后宝印。

老于朝政的人,却一眼就看出,这是废黜太后的先兆了。

但此刻人人自危,都怕与乱党粘上关系,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拂逆皇帝。

静王在京中经营多年,平素又任性侠义,各位朝中大臣无论亲疏,都与他相熟,不免在家中战栗不安,生怕一觉醒来,已成了诏狱的阶下囚。

三日后,京中的动乱终于平息下来,皇帝杀尽了几百人,却也不欲广加株连,于是朝政终于逐渐回复正轨。

她仍是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吃不喝吗?皇帝关切的声音中带了怒气和焦虑,他一挥袍袖,强行推开大门,进了寝殿。

涧青面有难色,犹豫一直,终于还是没有跟进。

素来清雅的寝殿里,如今却是香氛迷离,氤氲恍惚间,重重的玄紫凤纹缎被中露出女子的一头乌发,直垂着披泻而下。

皇帝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缎被,正迎上一双大睁着的眼,深寂涣散,如同一泓噬人的清澈死水。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四章 忘川你怎么了?他一时惊骇,心痛得皱起眉头,你不吃不喝,到底是为什么?晨露微微抬头,黑眸中仍是一片茫然。

我只是倦了。

她低低开口道,声音微弱,完全不似平时。

皇帝也不再多说,缌为她裹上毯子,将她打横抱起,也不理那零落的通天鲛纱帷帐,径直出了寝殿。

秋日的中夜沁凉入骨,深露浸湿了人的鞋袜,皇帝抱着她,一跃上了屋檐。

琉璃瓦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幽光,皇帝将衾毯抱紧,却毫无亵渎的念头,只觉得伊人这一刻脆弱至极,需人怜惜。

还记得这里吗?他轻声问道。

那时梅嫔出事,我一时心灰沮丧,是你在此吹笛,让我豁然开朗。

温热的肌肤相触,锦衾重叠间,他仿佛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雅幽香,那并非是宫中女子常用的熏香,而是白梅一般冷洁自然。

看这夜空……他指了指繁星闪烁的苍穹,千万年一如此景,一旦仰望,便觉自身渺小,什么忧愁烦恼,在它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人的性命着实短暂,万事的缘由可以不提,但是人与人的争斗和仇恨,却是至死不休的。

晨露低喃道。

若是有一日,你辗转反侧,一心一意到取仇人的性命,到头来,他却先一步步入黄泉,那你这亘长的仇恨,又要如何排遣呢?她仿佛是问元祈,又仿佛只是自语。

你的仇人?元祈细细咀嚼着她的话音,想起之前的忽律,又想起昨天一幕,王沛之也是你的仇人之一?晨露不答,黑眸中却因那个名字而燃起火焰。

他倒是死得其所!元祈想起那夜过后,众人转述太后的暧昧行止,心中一阵厌憎。

想不到母后与他!他实在不愿再谈起此人,可这样一个肮脏的名字,却让晨露如此失魂落魄。

元祈心中一阵隐痛,近乎同仇敌忾地,他用力抱紧衾毯,默默无言地给以安慰。

浩朗星空下,这高耸的飞檐之上,坐着这一对紧密相拥地男女,夜风拂过衣袂,宛如金童玉女一般。

睡着了吗。

元祈忍住手臂的酥麻,低声问道。

均匀的呼吸,仿佛告知了主人的沉静。

元祈眼中闪着温存炽热的爱意,俯身看向怀中热爱的女子。

那嫣红欲滴的朱唇,因着面庞的苍白而越发幽丽,他低下头,一分一寸地逐渐贴近。

这一吻封缄,只是轻轻贴近,随即分开。

元祈神思悠然,仍在回味着这一吻,却是起身跃下,抱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向着云庆宫而回。

他没有看到,怀中人眼睫微闪,在面庞上投下了浓黑地阴影。

晨露露出一道微笑,凄婉,然而宁静,随即睁开眼。

下一瞬,那微笑因眸中的冰冷犀利,而转为诡谲,对不起,她埋首在元祈怀里,对着这宽广胸膛中的那一颗心,默默说道。

夜色如螟,居然下起了大雨,幽黑至蓝的苍穹,无数水流从天阶落下,遮住了一切的声响,也遮盖了人间繁华若梦。

慈宁宫门紧闭,寝殿中满是熏香的紫烟,迷离氤氲中,仿佛有无穷的梦魇藏身。

所有被你害死的人,都一一见过了吧。

清渺的低语,伴随着熏香的微微稀散,太后清醒了些,抬头看向宛然洞开殿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今外间都在传说,太后与王大将军暧昧有私,他为救你而死,你却只是被终身幽禁,实在是天壤之别啊。

近乎恶毒地讽刺,从逐渐出现的清雅身影口中吐出,在寝殿中形成重重回音。

太后费力看去,却见来人只着一袭白衣,雪一般的面容几乎溶入荧荧烛光之中,双眸却是幽黑空寂,瞳仁中那深不见底的一点,竟让她生出无边的悚然。

你来做什么?太后微微喘息着,却不愿示弱,口中只是冷笑道:我那不孝之子遣你来的么?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来看看你最后的下场。

宛如冰玉落地,森寒中带着无边的怨毒,太后不禁一惊,愕然抬头,香熏的气味如何,是不是让你见到了许多故人?太后闻言急急起身,踉跄着行到香炉旁,以袖拂倒了炉身,紫烟却仍是渺然不散。

徒劳无功,你真的已经老了!低沉的冷笑声在殿中响起,仿佛岩浆都在这一瞬冷却凝固,当初你与他苟且私通,以一杯牵机陷我于死地的勇气到哪里去了?!虚空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掐住了太后的喉咙。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近乎茫然的,缓缓抬头。

你说什么?你怕我化作厉鬼来向你索命,在宸宫之中贴上密密符咒,这二十六年来,你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惜哪,人算不如天算。

低低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太后在这一刻眼前一暗,仿佛有无数枝蔓从黄泉中攀附伸来,将自己竭力拖下。

不可能的!你已经死了,死在先帝的牵机之下。

她近乎狂乱地拿起灯烛,明灭闪烁的火焰将对面的人影照亮。

那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穿过记忆轮回,穿过那黄泉忘川,停驻在眼前。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点敲打琉璃明瓦,飞檐下铁马在叮当急响,奔腾轰鸣好不热闹。

太后听到自己轻轻笑了,笑声在寝殿中显得格外诡异。

是你。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五章 清除太后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吧罗袖拭了,银牙将红唇咬破,鲜血蜿蜒而下,那素来齐整的发髻,也因她剧烈的颤动而散落披散。

是你啊!近乎梦呓的重复着,太后眸中的光芒狂乱明亮。

这一切,原来是你要作崇。

他刻骨铭心地大笑着,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是我。

白衣纷飞间,晨露已经到了她眼前。

轻软的锦绣衾褥因着太后的狂乱而满榻散乱,她不停咳嗽着,身不由己地朝身后蜷缩。

你在害怕?清幽的声音淡漠低沉,仿佛只是在这秋夜豪雨中叙谈天气。

其实你完全用不着害怕的,我绝对、绝对不会杀你的,就是皇帝本人,也不愿蒙受这弑母之名。

二十六年来,我在黄泉之中受尽业火焚烧之苦,念念不忘的就是你跟元旭哪,若是让你轻易死去,岂不是太过顺心遂意?!太后咬牙蜷缩在墙角,几乎瘫软,那声音却仍在耳边继续,我要你好好活着,万寿千秋的活着,等待你的,不是什么太后的尊荣,而是世人的耻笑和唾骂,你跟王沛之的淫乱暧昧,已经被添油加醋,在市井间广为流传。

而你失去了所有权柄威权,却要顶着淫妇之名,在这深宫中苦度春秋,看到那梁上的香炉吗,这熏香能让你与手下亡魂们相见甚欢。

晨露朝梁上轻掷,小块的香料被准确地扔入其中,熏重的芳馥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太后蜷缩在一角,闭眼不看,却仍是情不自禁的。

发出低低的呻吟。

鬼魅的惨叫声,是不是悦耳非凡。

晨露微笑着问道.慈宁宫中典雅大气,实在是个养老的她地方,你就在此慢慢消磨残生吧!晨露说完翩然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太后狠毒地低喊,你仍是输给了我,皇帝是我亲身所出,我的血脉。

将会永远溶入皇朝之中。

晨露推门的手蓦然顿住,回过头,两人地目光对上,那是同样狠绝怨毒的,要将对方挫骨扬灰的火焰。

这一生一世地纠葛搏杀,到今日终于有个了结了。

晨露笑得清浅宁静,世间万物在这一笑间仿佛停止。

既然如此,我会将林家的血脉,从天朝完全清除。

她幽幽而道。

转身离去,随着殿门的开阖,寝殿中又陷入了一片迷离,那是永恒的、沉溺至死的黑暗。

太后倒在榻上,神志逐渐模糊,鬼魅们阴森狞笑着,又逐渐纠缠在她身旁。

她以最后的一道理智支撑,露出一道诡异笑容。

那诡异中显出得意和狂妄,让她的面色越发苍白。

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你输了,我手中的这张底牌,会让你后悔莫及。

氤氲紫烟又起,即使是指甲掐入的痛楚,也逐渐消退不了眼前的鬼魅,太后颤抖着手。

无比艰难,从小衣中摸出一把物事。

仅长三寸的小刀,如水的锋刃缠有一道红线,稚嫩可爱。

这是三十年前,鞑靼人索拿她伺奉王子时,年幼的她暗自准备下的,宁可自尽,也绝不玷污贞节。

那时候,她还是懵懂的少女,满心里想的也不过是找个可心的良人。

执手结发,相随一生。

那之后,为何会变成这等局面呢。

太后微笑着问自己,却也答不上来。

手腕颤抖着用力,清芒一闪,血雾暴起,眼前的一切便逐渐黯淡。

宫室轩敞空寂,窗外的禁城黑影幢幢,灯烛带出一点殷红,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

更漏的声响被那喧嚣大雨遮盖,只有那廊下的铁马,清冷冷地一阵脆响。

晨露在雨幕中毫无遮挡,只是缓步向前。

喧哗的雨声在她的耳边轰鸣,眼前的宫室帝阙,仿佛一寸寸的在眼前崩塌碎裂。

从天朝,完全清除吗。

剧烈的绞痛从胸中升起,她放声大笑,笑声无比凄凉,连暴雨的巨响也遮盖不住。

涧青看到眼前被水淋透的主子,不免惊诧,她正要起身准备巾帕,晨露止住了她,等天一亮,就去请齐融过来一趟。

涧青正要开口,却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

晨露眼中的些许暖意,已经消失殆尽,所有的神采,仿佛都冰冻玉碎,刺得人眼生痛。

接下来,就是你了,皇后!当阁臣们上奏废后时,元祈很是踌躇。

皇后虽然无德,却也并无显恶,与太后的阴谋更是无涉,贸然废黜,天下将会如何惊诧?!在齐融的支持下,有御史风闻奏事,道是皇后使用厌烦胜巫觋之术,在今上亲征之时,秘密延请术士来宫中作法。

皇帝虽然半信半疑,却仍是派暗使加以调查,结果却让他勃然大怒。

皇后并不信佛法,却对玉虚道人吹嘘的那一套深信不疑,她表面请玉虚来‘祈福解难’,实则却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

玉虚在受刑后,马上交出了刺有今上生辰的人偶,并供出皇后曾有‘今上刻薄寡恩,如不以幼主替之,天下亦不得安宁’之语。

事已至此,皇帝仍是半信半疑,一声令下,宗人府与慎刑监在昭阳宫中大索,不仅发现了其他的针刺人偶,有太后、晨妃,甚至是梅妃的,还在供奉巫蛊的密室中发现了一个滔天秘密。

皇帝接到整整十页的奏报,气得寝食不思,终于下诏废后。

我要面见皇上,你们这些奴才给我滚开。

皇后在众人的拉扯下,绝望而嘶哑地喊道。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六章 心释晨露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一眼,笑道:恐怕皇上不会想见你的。

我没有跟静王勾结!皇后喊得声嘶力竭,凄厉宛如杜鹃啼血。

你做出这般冤屈的模样,只会更引人厌憎哪,那巫蛊的木偶邪具,难道是谁故意放在你宫中么?你这个妖女!皇后恨得咬牙切齿,皇上一味宠幸你,至社稷河山于不顾,我一时错聩,才行此厌用之事,可我并未私藏静王!她越是激动,我跟静王素来不睦,他登基做了皇帝,于我有什么好处?!可你怎么解释,他重伤死于你的密室之中?皇后一时张口结舌,不能作答,她猛然抬头,看入晨露冷冽微笑中,顿时有所明悟。

是你!是你这贱人陷害我!她剧烈挣扎着,尖利的指甲恨不能撕裂这张晶莹清秀的面容。

晨露走近她身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要怪,就怪你是林家的人吧!她蓦然折身而去,不顾身后凄厉的哀号和诅咒。

你不得好死,会下十八层地狱!晨露的唇边掠过一道轻讽,地狱!她笑容越发璀璨耀目,却仿佛带着日曜中央的阴霾一般。

我早已经在那里了。

裴桢到云庆宫觐见时,颇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周围的重檐帷幕。

这里是后宫禁地,朝中官员一向不得擅入,如今掌权的是晨妃,却是毫无顾忌地宣了他入内。

你如今还在兵部掌印,是吗?晨露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老尚书的连襟也被卷入这次谋逆案中,他一生刚直耿介,气得无言上朝。

一直称病在家,那几位侍郎,皇上又不太放心。

周浚那边的勘合,你暂时不要收回。

晨露把玩着手中掐丝珐琅熏球,将它抛起又敏捷接住。

裴桢心中一凛,有些愕然道:虽然周大将军此次是为勤王而派兵。

但毕竟是京畿重地,镇北军将士并无长驻的道理啊!区区几千人,难道能把京城翻转不成?!晨露笑着调侃道:再说,若是周浚真有异心,前次叛军攻入宫中,他只要反戈一击,便是玉碎宫倾的局面了!可是皇上那边?裴桢仍是踌躇,晨露淡淡一瞥,那黑眸中的幽冷,让他顿时闭口。

些许小事,又何必劳动皇上。

清冷淡漠的声音中,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无声息的蔓延,满殿都陷入微妙的阴霾中。

裴桢离去后,瞿云便匆匆而来,宫人斟茶近前,他却面色冷峻地视而不见。

你调动辰楼中众多精锐,抢在皇帝的暗使之前将静王搜到,就是为了嫁祸皇后?!晨露并不答话,神色安稳地端起瓷盅轻抿。

小宸,罪不及妇孺,对于太后你怎么报复也不为过,但是皇后与此事无关,你将重伤濒死的静王放在她密室里,是要置她于死地哪!与此事无关?!晨露大笑出声,不由得放下茶盅,冷笑着回道:林媛初入宫时,楚楚可怜,也与前代的仇隙无关,我饶了她,结果呢?!小云,永远不要小看这些无知妇孺,那么多沙场名将都不能动我分毫,结果却陷于林媛的圈套,还不够我警惕么?!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瞿云凝视着他,近乎痛心道:小宸,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正因为如此,我沉溺黄泉二十六载,而林媛安享富贵尊荣。

晨露低低道,瞿云因这一句而痛彻心肺,再也无法接口。

殿中气氛正是凝重,却见涧青有些急促地敲响了殿门,娘娘,事情有些不妙,慈宁宫那边出事了!晨露乍一听见慈宁宫,眸中晶莹灿然,仿佛两点火急在瞬间凝结成冰。

出什么事了?涧青急步趋入,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她全身都有些轻颤,也不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

三寸的小刀古朴典雅,刃上的一道红线,在灯下瞧来,红得惊心动魄。

雪一般的刃面上,隐约泓起一层嫣红。

太后她已然自尽身亡。

仿佛在这一瞬间听到绝无可能的笑话,晨露柳眉一轩,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清雅淡漠的声音,在灯下听来,带头绝大的风暴与压迫。

太后她自尽而死。

涧青自觉失职,只是低声道:茶饭放在门前,她几日不取,原以为是她是失魂落魄,却不曾想,她已经……到现在才发现,慈宁宫的人可真算是尽忠职守啊!晨露冷笑着,眉宇中的雷霆之怒终于爆发,为熏香惯能迷惑心志,根本没人能保持清醒,她是怎么自尽!涧青回忆着,仿佛心有余悸地,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太后以指甲掐入肉中,以极度地痛楚来保持清醒,创口处已是烂得血肉模糊。

好,好,这才叫一个得遂心愿,求仁得仁!晨露放声大笑,声音无比苍凉愤懑,林媛,你终于逃过了应有的报应!她茫然地失魂落魄地起身,喃喃低语道:你们都以死亡来逃脱,那我的恨,我的怨,要如何开释呢?!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七章 画皮皇后被废后,有御史言官上奏,弹劾其父靖安公有一条大罪,二日后,靖安公府邸被查抄封禁,显赫一时的外戚林氏,终于在叶落之时消尽了它最后的一丝气数。

之后几日,几位阁臣联名上奏,恳请广择良家淑媛以充实后宫,另有中宫之位不可久耽之语,皇帝看罢一笑,居然留中不发。

齐融却是心中有数,上了一道密折后,皇帝仍是不发一言,却是大加赏赐,于是齐融胆气大壮,略微指点了几个门人弟子,便有雪片一般的奏折飞入帝阙,齐口称赞晨妃温良贤淑,可晋中宫之位。

如此过了几日,皇帝不顾一些老臣的反对,终于下诏,立晨妃为后。

娘娘大喜了!云庆宫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宫人们一一近前来恭贺主子,各个面上都是兴奋和骄傲。

大喜?晨露轻轻地重复了一声,却不见有喜悦之色。

侍婢们围绕在她身旁,以自己的巧手摆弄着重染如云的裙裾。

晨露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堆云又环髻,修眉联娟,玄色纬衣上重染了金丝翟纹,袖裾上带出精巧的云龙镶绣。

这样隆重繁丽的装束,是为封后大典准备的,镜中佳人虽然华衣云裳,眉宇间却带出冷肃沉重之色。

望之如洛神凌波……皇帝悄然到了身后,他由衷赞叹道。

晨露浓黑修长的眼睫微微扇动,轻声笑道:我这等姿容,只好比比无盐。

皇帝见她笑容晦暗,心中不由一痛,柔声道:事情已经过去多日,你且放宽心别去想了,这次封后大典,本想给你个惊喜,没曾想,千金也难换来你一笑啊,朕真该去学周幽王!皇上胡说些什么哪,你想做周幽王,我还不想做褒姒呢!晨露含怒微嗔道,眉间的阴霾,却也消散了几分。

周围的宫人都在掩袖低笑,为皇帝的深情和诙谐而感动艳羡。

皇帝见她露出笑容,心中不禁一荡。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他才告辞而去。

回到了乾清宫,秦喜报道,兵部的裴桢大人求见。

裴桢,他来做什么?皇帝对这位痴情而机智的青年官员很有好感,于是破例宣进。

裴桢进来叩首后,却很有些踌躇不安,正是秋晚天寒之时,他却冒出一身的冷汗来。

风从窗间吹入,一排的烛光摇曳,带起阴影千重,裴桢不禁瑟缩了一下。

裴卿,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皇帝看着他,越发觉得不对劲,于是开口催促道。

万岁……裴桢心中转过万千念头,却在这一瞬消散无踪,他咬牙,低声道:有一件事,说起来真是惊骇异常,职责所在,只得来禀了皇上……是什么?裴桢仍是踌躇,皇帝越发觉得奇怪,催得急了,他才又叩首道:万岁恕臣万死之罪,臣才能说。

皇帝想了片刻,以沉静的声音缓缓道:你说,朕恕你无罪。

天逐渐暗了下来,乾清宫中却渺无灯火,殿中一片黑暗。

秦喜的心中有着莫名的不安,他轻扣着殿门,轻声唤道:皇上?殿中无人应答。

秦喜又惊又急,手下一重,竟将扇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它原来是虚掩着的。

不要进来。

皇帝的声音轻渺低沉,仿佛抽离了全身力气的虚弱,他全身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秦喜站在玄铁门槛边,竭力朝里张望,却在对上皇上的眼后,惊得几乎夺路而逃。

那素来深邃睿智的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狂乱茫然,以及愤怒。

不可能的,她绝不是这种人。

皇帝蓦然低吼道。

他旋风一般的起身冲出寝殿,秦喜追赶不及,只得惊骇莫名地呆在了原地。

宫阙万重在眼前飞逝,皇帝疾奔在汉白玉石宫道上,心中仿佛擂鼓一般的巨响。

不,这不可能的。

他对着自己说道。

云庆宫熟悉的轮廓逐渐在眼前出现,一轮淡色弦月低挂墙头,映得窗上鲛绡一片梅枝虬斜,素雅中透出古意大气。

他站在照壁前踌躇着,却再也无法挪动半分,眼看着伊人就在前方殿中,却不忍前去质问。

皇上?身后有一道细微的女子声音蓦然出现,元祈回过身去,却见上次那位面熟的宫女,正站在廊柱旁的阴影里。

你是蓉儿是吧。

皇帝这次总算记起了她的名字,他漫不经心道:夜已经深了,你怎么还不歇下?那宫女在阴影中垂首不答,月色朦胧下,她的身影仿若一道幽魂。

皇帝大奇,正要靠近细看,却听她捂着脸,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低泣,奴婢不敢睡。

为什么?因为……蓉儿咬着唇,全身都颤抖得有如筛糠,她的声音因惊怖而变调。

晨妃娘娘她不是人,而是鬼怪。

她哆嗦着,仿佛连话也说不清楚,她,不是原来的晨露。

你在说什么胡话?皇帝怒道。

是真的,皇上!蓉儿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惊悚,带着哭腔低喊道:晨露最是羞涩胆怯,根本不是现在这样!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皇帝不禁失笑道:瞿统领早跟朕说过,晨露是故意韬光隐晦,才混进宫来的。

皇上,这是不可能的!蓉儿咬牙道:我跟晨露虽然家乡不同,却是远房的姑舅表亲,侥幸在宫中巧遇,才多方照应她,她出生时,还是我母亲走了一夜山路去接生的,她自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怎么会是什么江湖女子?!皇帝顿时愕然。

皇上,那确实不是晨露,我敢断定!蓉儿低泣道:晨露自小病弱,虽然痊愈,却得了个鼻子无嗅的怪病,那日正是因为她没闻着齐妃娘娘走过的熏香味,才将漆泼在她裙上,被打了四十杖,几乎死了过去,可她前阵子,却说晚荷香味清甜鲜灵,是她最爱的。

真正晨露,是完全嗅不出什么香味的,眼前这个,也许,只是披了她的皮在作崇的鬼怪。

蓉儿完全沉浸在恐惧之中,她越说越害怕,想起幼时听过的聊斋故事画皮,不由得全身颤栗,尖叫一声就跑了开去。

皇帝没有去追,只是站在原地,默然无言。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八章 双生翠色楼中,瞿云坐在清敏对面,端着茶盅默然不语。

看你长吁短叹的样子,难道天要塌下来了么?!清敏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中带出亲昵的忧虑来。

小宸这是孤注一掷,她已经完全被仇恨腐蚀了心志!瞿云又急又怒道。

眼看着仇人们纷纷撒手人寰,这积蓄了二十六年的仇恨,却难道要化为虚空吗?任谁也要为之疯狂的!清敏深叹道,水葱似的十指仿佛要将茶盅握碎。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解开她的心绪了!她无限凄楚地哽咽道。

可惜了今上,他倒是个英明有为的皇帝,对小宸也是一片深情,如今小宸满腔怨毒只能报在他身上了!瞿云心中不由一痛,口气也转为沉重,毕竟是十几年君臣,他实在不忍看着皇帝懵懂地走向不归的死蜮。

他看向清敏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你还不知道吧,小宸将周浚的几千人留在了京城,就是希望皇帝突然驾崩后,能用他们来掌控局势,甚至让周浚长驱直入,黄袍加身,天下人视作至尊的宝座,她随意便送人了。

她要杀掉皇帝?!清敏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纤纤素手因吃惊而微微颤抖。

是啊,所以此事极为棘手……瞿云咬牙低语,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禁恨道:都是林媛作的孽,这个妖妇!林媛这一死,我妹妹的下落就更难查清了。

清敏想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双生妹妹,染有珠贝的指甲不由得戳入肉中,美眸中已是珠泪氤氲。

这二十多年来,她夙夜梦萦,到头来,却是等到这最后的绝望。

她蓦然起身,对着瞿云郑重道:我想进宫去,萱敏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你进宫也是于事无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明查暗访。

也没有任何线索。

瞿云断然阻止道。

我跟萱敏最为亲近,一定比其他人更能找到蛛丝马迹的!清敏虽然柔弱,一旦决定,性子也是极为倔强。

瞿云一听便知这凶险已极,但他与清敏爱意笃厚,实在不忍拂逆她的心血,沉吟了片刻,他沉声道:再过十日便是封后大典,宫中临时调入许多人手。

你可以凭着我的腰牌进去。

天气逐渐寒冷,冬日已悄然到来,终于到了册立新后的吉日。

清晨天还未亮,京城中便传遍了宏大悠扬的钟声,京城百姓们匆匆梳洗后,便涌上了街头。

青市街面上早已用净水泼了数遍,皇帝今日大赦天下,且赐民八十岁以上粟帛。

皇城前的朱雀大街上,人人摩肩接踵,几乎水泄不通。

这一日并无阳光,阴冷的风吹得人脸生痛,天空中却是白亮诡异,凝重沉滞地好似要压下来。

要下雪了,今天真是邪门!有人咕哝着,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如潮水一般的欢呼声中。

宫中更是庄严肃穆。

皇帝身着朝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御辇上徐徐而来,到了阶前下了辇车,直接从御道走进太和殿,文武百官这才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依次走进大殿。

皇帝端坐示意,秦喜在旁宣读制书。

又有内侍过来双手捧过御案上的令册金宝交给阶下的齐融。

齐融率两名持节官和持案官跪谢后,会同等在殿外的内侍,礼仪官等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云庆宫。

尚宝官引新后立于中庭,面向北,尚宝官从册宝案上的金盒里取出册宝,尚服取出宝绶,皆按指定方位站定。

尚宝官曰:有制,新后在尚仪的赞导下再拜受制,尚宝官宣读册文,正式册封晨露为中宫皇后。

一片繁华盛景,清敏却无心观看,她站在宫中高楼一角俯视着迤俪行来的新后仪仗,不禁从心中生出一种悲凉。

这样一对璧人,今日洞房合卺,龙凤呈祥,却即将兵戈相见。

她不忍再看,折身下了阁楼,自身的隐悉又在心间发痛。

这宫阙万重,究竟在哪能找到妹妹的踪迹?她咬着唇,直到沁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身后有人轻呼一声,那是瞿云派人照应她的一个侍卫,此人与他交情莫逆,也在乾清宫中宿值,人缘手腕都是头一份的。

嫂子,你在找瞿统领吗?此人见她面带悉绪,以为是瞿云这几日繁忙,怠慢了她,于是笑着劝解道:这几日为了册立新后,瞿统领忙得脚不粘地,宫中戍卫职责重大,嫂子千万不要生他的气。

清敏闻言,含笑称是,那侍卫见她气质温雅,心中暗自赞道:有这样娘子,瞿统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最见不得美人发愁,于是笑道:瞿统领正在侍卫营中处理公务,不如我带你去找他?清敏含笑谢过,两人迤俪而行,穿过孤寂清冷的永巷夹道,到了侍卫营地驻地,进了院中,便有从人上前禀道,大统领有要事在身。

清敏百无聊赖之下,在各处闲逛,如此耽到黄昏时,她到了一处有铁栅栏的院落,却见地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和淤泥淹留其间,墙角却有一人披头散发地蜷缩着,手中拿着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什么。

这是谁?她问那位侍卫,那人苦笑道:人称她为何姑姑,原本是御花园的管事,几月前以毒物谋害太后,她死也不肯招供,一头撞在墙上,就成了这般疯癫的模样。

清敏禁不住好奇,上前仔细察看,却见那是个干瘦的中年妇人,她双眼翻白,口中不停地咕哝着什么,显然神志不清。

清敏看那泥画,一幅幅很是清楚,人物箱笼,有宫室楼台,正在纳闷间,却见那妇人抬头望来,两人目光相触,那妇人如遭雷击,极度激动地发出惊叫,萱敏,萱敏!她一边叫着,一边扑上前来抓牢了清敏的手,她的手劲很大,清敏的雪白皓腕上顿时出现了五道青痕。

清敏心中悚然一惊,不顾手腕被抓得生痛,猛力拉住那妇人道:你认识萱敏,她在哪?那妇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逐渐流下了泪水,电光火石间,她的眼神不再狂乱,而是异常的清明犀利。

你不是萱敏,你是谁?我是她的姐姐,清敏,我们是双生子!清敏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我妹妹究竟在哪?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九章 恩绝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中,紫铀鎏金瑞兽,口中徐徐吐出紫焰氤氲,香气弥漫一殿,由东而入便是一阑朱红门槛,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以珊瑚金钩挽起,重重帷幕由宫人翩然而垂,仿佛与外界隔绝。

御榻前,红烛高照,明玄的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新后凤冠间珠玉累累,几乎遮住面容,华光莹灿中,她敛目端坐。

殿外风卷狂澜,枝叶在窗上投下张牙舞爪的狰狞照影,黑暗中,仿佛有谁低低叹息了一声。

就是今日了吗。

晨露问自己,一颗心有如涉入忘川之中,漂流直下,最终沦落万丈深渊,再无回寰的决绝。

殿门一声轻响,所有宫人皆跪地贺喜,晨露便知是皇帝到了。

元祈大步迈到榻前,在那一瞬被她的无双风华所震慑,于是笑叹: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声音中却听不出什么喜悦,却隐约带出怅然和焦灼来。

宫人们却浑然不沉,纷纷掩口而笑,她们伺候帝后二人以玉杯喝了合卺酒,行过正礼后,便纷纷退下,满殿缱绻中,惟有帝后二人在灯下对坐。

皇帝饮尽后,把玩着手中玉杯,见其上有隶书铭文,于是低声念道:九陌祥烟合,千香瑞日明。

愿君万年寿,长酸腐凤凰城。

他笑容清朗,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寥落惆怅,诗是好诗,可惜……他深深凝视着身畔佳人,轻笑道:累你久等了。

臣妾真是惶恐,仪礼本就冗繁,又怎么谈得上久等?晨露的声音从累累珠玉后传来,静夜灯下听来,不复往日的清冽无垢。

金声玉振,却似满含着疲倦与空芒。

你累了吗?皇帝伸出手,欲要取下她发间累赘的凤冠,却在下一瞬,被一道冷冽的寒芒惊在当场。

短剑从熏染的罗袖中倏然伸出,锋刃在灯下灼然生灿,几乎将满殿照耀。

皇帝悚然大惊,正要后退,却发现全身酥麻,无力动弹。

合卺酒!他恍然大悟道,抬眼看向晨露,苦笑道:果然如此。

他也不挣扎,只是低声叹道:裴桢说你图谋不轨,朕不相信,没曾想,居然一语成谶。

那柄短剑横在身前,刃身凛冽生辉,一见便知是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鬓发被横厉的剑气扫过,从束发的玉藻中被削落下来。

直直坠到那青金石铺就的地板上。

图谋不轨?晨露微笑着,带着幽微的讥诮与沉痛,我若是图谋不轨,难道真能做女皇帝不成?你将镇北军将士滞留京城,难道没有任何图谋?国君一旦驾崩,群龙无首之下,有他们在,便能安定京城。

驾崩……皇帝喃喃咀嚼着这词,苦笑道:你是要在今晚取朕的性命了。

可惜,裴桢早已报知了朕。

镇北军将士今夜便会离开,你就算杀了我,也别无所持。

皇帝以痛怨的目光紧紧凝视着她。

晨露亦以寒凛黑眸深锁,两人对视着,交汇着缠绵与隔阂,天涯咫尺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深憾。

你的父皇母后,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许久以后,晨露才低低说道。

皇帝愕然抬眼,却被她眼中的决绝所震惊,他艰难地开口道:父皇母后?还有那个遁入黄泉的王沛之,岁月悠长,所有的人都不及等到我的报复,都一一争先恐后的死去,那上天让我重生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她声音越发低沉,却更显激越,虽然痛彻心肺,却仍是倔强地昂首伫立着,蝶翼一般浓黑的眼睫下现出诡谲的深红,却逐渐泛上水意,眨了数眨。

红烛的芯在此时僻啪一声爆开,殿中一瞬光华大盛,皇帝只看见那双黑眸中,有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皮肤上猛然一烫,心也在这一瞬漏跳了一拍,皇帝焦心似焚,禁不住想伸出手,抹去这凄清已极的泪水。

然而他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收了泪,微微踉跄着持剑逼近。

吹毛断发的冷冽让他身上的肌肤都起了寒意,晨露凝定了他,黑嗔嗔的眼中有如冰刃划过,万千挣扎,只在这一动念。

一念三千,这悠长的纠葛缠绵,终于随着短剑缓缓掣出而戛然而止,那剑直直刺来,竟有低低龙吟,在暗夜中响起的那一瞬,象是有无数黑沉沉的英魂呼啸着扑面而来。

剑尖到了胸膛,在穿透衮服的那刹那,晨露的手停滞,她手下颤抖着,却怎么也刺下下去。

那仿佛流光片影一般,过往的情形在眼前翩然浮现。

御花园初见时,他睿智清朗地微笑,静夜宫檐上,两人并坐观星,那一缕长存不灭的笛音……滔滔河水中,那血肉模糊也不肯放开自己的宽厚大掌,封后前夕,含笑看自己青黛初描的安宁喜乐……住手!殿门被一道巨大无比的力量撞裂,电光火石的瞿云直冲而入,正好看到这一幕,将手中佩剑掷出,将短刃撞出了一个米粒大的缺口。

宸宫 第六卷 二百一十章 奈何他内力充沛,晨露不禁退了两步,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她面色变得异常苍白,黑眸中露出羡光芒,小云,连你也要阻止我吗?住手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瞿云双目赤红,显然是在极端激动中,昂藏身躯因而微微颤抖。

小宸,我们都错了!清敏帝姬眼中珠泪盈盈,却仿佛沾染了修罗之焰,咬牙低泣着走近几步,见皇帝安然无恙,全身才松懈下来,她心绪激荡之下,竟是身躯一软。

险险晕厥过去。

在瞿云的扶持下,她勉强站住,黑眸望定了皇帝,眼中泪光更盛。

这一双眼,简直是酷似!她缓缓敛住了,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句道,小宸,皇帝他并非太后亲生,而是萱敏的骨血!晨露在这一瞬,因极度震惊而睁大了眼。

窗外的风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有如鬼魂的呜咽,殿中寂静一片,只有清敏的声音幽幽响起,二十年前,我与萱敏蒙忽律可汗的恩德,获赦而归,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吃尽千辛万苦,才到得京城,我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萱敏听说林媛做了皇后,便执意要进宫觐见,希望她看在同枝同脉的份上能加以援手。

她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清敏声音已近哽咽。

当时林媛虽是中宫嫡后,却因无出,颇为人所非议,她虽然手腕了得,不动声色的将嫔妃的胎儿清除,却不能常行此道,正在烦恼间,乍一见萱敏有着与己相同的重眸,便生出一道毒计来!她将萱敏藏于废弃的宸宫之中,晚间对元旭殷勤劝酒,待其酒酣后,让从人将他引至宸宫之中。

当时元旭神思恍惚,将萱敏看着了已逝的某人,在愧疚和相思的煎熬下,竟将她……清敏的声音越发凄厉,宛如杜鹃啼血一般。

晨露听得这‘已逝的某人’几字,只觉得胸口重压,几近窒息,她咬唇不语。

滴答一声轻响,她唇边滴下一缕嫣红,落在青金石地面上,汪洋淹留,触目惊心。

之后萱敏便怀了身孕,林媛将她幽禁在宸宫的厢房之中,我最疼爱的妹妹,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岁月!有一个宫女,被秘密调去伺候她,两渐成莫逆,最后已是情同姐妹。

这个宫女,就是那位以毒物谋害太后的何姑姑。

萱敏分娩之时,太后派了姑姑来,她一等婴孩落地,就急急接过离开。

而我可怜的妹妹,就是在那风雨交加的夜里,死于乱刀之下……清敏无复平日的温婉,声音嘶哑狂乱,近乎疯癫。

瞿云将她揽在怀里,继续道:我们那次在西厢房看到的血衣,就是萱敏穿过的,她泉下有灵,分明是想相向我们诉冤,可惜我们当时太过懵懂了。

皇帝在旁听得如雷轰顶。

全身都在颤抖,他睚眦欲裂,却因中了药力,无力起身。

林媛之前便假称有孕,她将孩子夺过后,地位更加稳固,对嫔妃的管束稍微宽松,这才有了静王,暗王和平王。

何姑姑作为知情人,本来也难逃一死,但她是当时内廷总管的对食,托他庇佑,远远调到了御花园中,才保住一条性命,她对萱敏情意深重,一直想着为她报仇……清敏低低说着,想起方才惊险一幕,心有余悸地咬牙道:林媛这妖妇贱人,临死还不说,分明是想让你们自相残杀,我恨不能把她食肉寝皮。

她一向文雅,说出这般偏激的话,眸光流盼间,怨毒无穷,简直让人心生惊悚。

‘当啷’一声,晨露手中的短剑落地,发出冷锐清响,静夜中越发响亮。

她抬起头,深深凝视着元祈,眼中幽眇深远,却不复方才的怨毒犀利。

罗袖轻拂,元祈只觉得一阵奇香,下一刻,他便能行动自如了。

乍一恢复,腿脚都有些麻痹,他踉跄一下,一旁却有一只白皙手掌将他扶住。

是她!元祈的心中顿时怒火狂燃,看到这张深爱的、背叛的面容,他下意识地,‘啪’的一声,将她的手断然挥开。

世人皆视我为君,惟有你可称知己,却原来……他声音并不愤怒,却带头尽绝的疲惫和恍惚,仿佛心已死,人已看透,再无相干。

晨露觉得似有一柄炽红的利刃飒然穿透了她的胸口,心脉中奔涌的鲜血全数滚沸起来,灼干了,烧出一个分明的空洞,风吹来,吹走了灰烬,只留下一片枯涩。

她微微张口,却唤不出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心脉上那柄利刃,梗阻着血流,一呼一吸间,疼痛便游走全身。

她欺骗了他,将作为复仇的利器,所以,一切已不可挽回,是吗?她凄然一笑,冰雪般的黑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丽,美得让人目眩神迷!下一瞬,凤冠被摔落于地,断线的珠玉在地上四处乱滚着,宝光四射,刺得人眼生痛。

五彩霞帔委落于地,明红正服被生生撕开,晨露只着一袭白衣,转身掠出殿中。

她身法奇快,几个起落便远掠而去,元祈一楞之下,自己也不知怎的,连忙追了出去。

此时夜色如墨,风中卷起纷纷扬扬的雪粒来,无数白点飘飞的莹光中,只见一道白影逐渐模糊,终于消逝于夜色中,元祈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沉稳的面具终于龟裂,风雪中,传出一声嘶哑的低喊晨露!冷风吹过这宫阙万重,冥冥中,仿佛有谁在幽幽长叹。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十一章 终章晨露在风雪中疾奔,雪料纷纷扬扬由小变大,逐渐现出六角的轮廓来。

冰凉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街上人流稀疏,大家看够了封后仪式的热闹,此时纷纷回家休憩,一路行来,即使有寥寥几人见了她,也只觉一道淡影晃过。

朱雀大街的左侧,便是国钦寺了,此时虽然夜色已深,却颇为热闹,寺中正在放焰火,善男信女们各个合十为礼,十分虔诚。

晨露远远瞥了一眼,见那慧明禅师身着紫金袈裟,一派宝相庄严的站在高台之上,正在宣讲佛理,她满心痛憎,哪有心思去管,正要转身而去,却听身后有人低宣佛号道:施主身上怨愤缠绕,郁积于心,只怕于己不利。

她诧异回身,但见一位老僧身着旧僧袍,双目炯炯,面相清奇已极。

与已不利?她冷笑着低喃,回道:上苍不仁,为善无福,做恶不罚,人皆负我,不得一日畅快,这样的日子,就算苟活百年,又有什么意味?施主差矣,俗世中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话虽俚鄙,却一语中的,就是施主您自己,若没有之前的广大福缘,又哪能逆转阴阳?晨露悚然一惊,急问道:你到底是谁?一介比丘,何足挂齿。

上天让我重生,却仍是难挽旧时,那些罪魁祸首,一个个都遁入黄泉,而我真正在意的,却永远咫尺天涯!施主如何看我佛门的忍恕之道?修行之人与人为善,遁出红尘外,当然如此。

此言差矣。

佛菩萨亦有金刚怒目之相,不除恶,又何来善?我佛以真经渡化世人,又何来愚忍之道?老僧微笑着叹道:只因恨由心生,欲伤人,先伤己,对方既然与你有所嫌怨,当然希望你不利,你遵他心意,任由恨意腐蚀灵窍,岂不是愚不可及?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心中忧恨绵长,不可断绝,又要如何放下呢?老僧双眉微颤,突然大喝一声,天地间,只听那一声‘咄’音,汝心在何处?吾为汝安之!晨露耳边嗡嗡作响,她一时茫然,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仿佛在回应老僧的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千万年,又好似只是一瞬,她才缓缓抬头,佛家当头棒喝,果然名不虚传……她轻叹一声,似怅然,似开释,转身即走。

她步履如云,所以没有听到身后慧明禅师的惊叫,太师叔,您怎么出来了!那老僧望着她飞奔的身影,并不回答慧明的呼喊,居然露出了一道神秘的笑容,顽皮而冷峻——我佛虽然慈悲,却也有阿鼻地狱为作恶者而设,这位女施主的一些故人,大约会在那里吧……转眼时光飞逝,宫中的日子平淡乏味,却又内含惊心动魄。

封后那晚的一场惊变,让乾清宫的主殿被破坏殆尽,皇帝讳莫如深,只是吩咐人修整了事。

年轻有为的兵部堂官裴桢,于那一夜在自己府邸饮药自尽,幸好仆从发现得早,才险险救下。

他的遗书只有八个字:已报君父,却负恩人。

皇帝闻后,将他唤入内廷嘱咐良久,裴桢泪流满面而出,此后鞠躬尽瘁,为民直言,朝野口碑绝佳。

那一片前朝废墟中,废弃多年的宸宫不复往日的空寂,而是聚集了许多宫人仆役,当西厢被挖地三尺后,皇帝终于亲眼看到了一具白骨。

他不顾众人劝阻,亲自跳下坑中,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具残缺娇小的尸骨,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母亲……他喃喃道,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直到泪尽,他才慢慢抬头,扫视着眼前这寂寞空庭,这里就是宸宫吗?他想起那清冽出尘的女子,一时竟无法想象,这便是父皇和她恩爱缱绻,反目成仇的宿命之地。

鲛绡尘染,朱红尽颓,这天地间的宝意辉煌,到头来,不过委于尘埃,与谁尽说?十二月初六,皇帝以太后之礼将生母下葬,陵墓简素肃穆,却与先帝的陵寝毫不相连。

母亲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跟父皇扯上干系吧!他对着瞿云淡淡道,后者见他眼中的悲恸,一时亦是叹息不已。

十二月十日,在一个白雪飘飞的夜晚,梅妃为他诞下一名皇子,随即撒手人寰,香消玉陨。

皇帝那一夜,直直立在殿外,任凭风雪将他全身覆盖,却也不动不语。

亲自抱过那满身血污的婴孩,他静静谛听着殿中的哭声,轻叹道:都走了,这一刻,他伫立阶前,仿若一座雕像一般。

整个冬季,宫中都是异常沉寂,皇帝虽然如常处理政务,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热情,眼角沾染了风霜和淡淡疲倦,一眼望去,只让人生出无限苍茫。

十二月十十,边关传来警讯,忽律可汗终于逝去,临终竟然只将本族族长之位传给幼子,至于草原共主的大位,他的遗言是,最强者居之!这一句雷霆万钧,鞑靼众部顿时蠢蠢欲动,欲以武勇夺得高位。

中原顿时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皇帝不顾重臣劝阻,御驾亲征,临行前,更有托付幼子等不祥之语,众皆悚然。

这一场鏖战延绵月余,天公亦是不做美,雨雪不停,中原将士不适气候,苦战之下,仍是胶着。

此时皇帝身先士卒,将士们无不敬佩,却也埋下了种种安全隐患。

当飞舞的箭石如雨一般倾泻时,皇帝眼中一丝害怕也无,只是平静地闭上眼,近乎解脱。

他没有等来预料的痛苦,愕然睁眼。

只见塞上千里冰原之中,一骑远驰而去,近处的敌军皆双目圆睁,死于当场。

这一拖延,援军终于到来,众人将皇帝围个水泄不通,他却疯了似的挣脱了,狠命策马追去。

晨露!你回来!仿佛听见他的嘶喊,白衣人微微回头,却终于掉转马头离去。

艰难鏖战之后,终于在冬尽时大胜而归,皇帝面对谀词如潮,一时兴味索然。

他谢绝了贺宴,只是紧闭殿门,枯坐其中。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晨露白衣胜雪,缓缓而来。

手中持一枝红梅,望之如天人降临梅花开得真美……她微笑道。

笑容毫无阴霾,只见一片清新明丽。

她伸出手,皇帝迟疑着,却终于欣喜若狂地接过。

跟我一起去看花吧!她的手,冰凉透骨,皇帝一个激灵,蓦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那份凉意,竟是窗子半启,将御案吹得冰凉所致。

他的心,顿时由欣喜跌入冰窖之中,极端的绝望,让他心灰如死。

等等!窗子开着?!他仿佛被什么烫着了,跳起身来,如孩童一般疯癫的跑到窗前,果然有一道独特的、白梅一般的清新体香,他颤抖着手,从窗棂上拔下那支羽翎,取下薄薄一张信笺,飞扬清逸的字迹一如从前,却多了几分沉稳内敛: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一月廿日初晨,与君共游云海。

她真的邀我春日赏花!皇帝这一瞬近乎狂喜不能自己,仿佛怕这信笺飞走,他紧紧攥着,唇边却是露出了久违的畅快笑容。

这一刻,他只觉宁静喜乐,心绪开阔,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一阵清风吹入,已不复方才的冰凉,而是稍稍带上了春日的微暖,春天,终于来了……本作品来自非凡TXT电子书下载论坛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陆http://www.txtxz.com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