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天空中却是电闪雷鸣,雨迟迟不来。
乾清宫中,皇帝来回踱步,有些疲倦地问道:母后和静王说了些什么?晨露递了个眼色给瞿云,示意他别开口,敛眉道:太后和静王,谈了幽州封地的事,说来很是惋惜。
他们是该惋惜!皇帝冷冷一笑,握着茶盏极力忍耐:还有什么?!微臣不敢启奏……少女的声音,清冽幽远,仿佛从天外传来。
连你也欺瞒朕?!皇帝惊愕生怒,却在两眼相对之时,寒意如醍醐灌顶,再也发不出火来。
晨露素来清冷的双眸,此时晶莹剔透,竟含着微微的润泽——皇上……她低低唤道,声如蚊讷。
您实在是太难了……这一句,从肺腑中迸出,诚挚恳切已极。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你告诉朕。
元祈放缓了口气,几乎要沉溺于这一泓幽寒秋水。
静王很肯定的道,‘那些人’的奇形兵器,是无人认得的——都是先帝时期,秘密缇骑们所用的制式武器。
少女轻轻说道,语气很是艰涩,仿佛不忍目睹年轻天子的神情。
瞿云在旁看得真切,只见皇帝双唇微颤,所有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去——原来如此!他痛切的,恍然大悟道,面上露出极为诡异的微笑——怪不得!怪不得!他喃喃说道,那笑容越发耀眼,晨露静静看着,只觉得凄凉,她心下莫名一痛。
这才是朕的好兄弟,好母后呢!!皇帝几乎是疯狂的,朝着漆黑天穹望去。
一道闪电将他映得明亮,俊逸沉稳的容颜,却透出一种石像般的惨白僵硬。
父皇!!!他猛的一掌落在书案上,笑的声嘶力竭,晨露心中一动,止住了脚步,静观其变。
父皇!!连您……都是这样的偏袒二弟!!!皇帝继续笑着,几乎直不起腰来,晨露看到,有一滴水,从他的发间滑落。
她有些困惑,又有些焦虑,却要往外退走,却见皇帝上前一步,伸出手一带,竟是将她抱了个满怀!!瞿云大惊,正要上前阻止,却听得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道:你退下!元祈如同疯魔一般,将晨露紧紧抱住,他看也不看瞿云,继续道:退下……朕,不会对她如何的!窗外雷声隆隆,几乎要将他这句淹没,晨露抬起头,却并不挣扎,对着瞿云道:您先行一步吧,这里不碍事的!瞿云不掩忧虑的看了她一眼,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闪电继续将寝殿照得通明,这一对心思迥异的男女紧紧相靠,没有任何香艳和旖旎的气氛,只有无边无际的凝重。
你知道吗……元祈埋首在她发中,低低开腔。
父皇临终前,曾经把我唤去,叹息良久,却终无一言,只是把他的秘密缇骑悉数交代于我——这便是‘暗使’的前身。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身担大任,父皇虽然对我不假辞色,却也是严之爱之。
没曾想,今日才见了真相!他苦笑着,继续道:暗使们的修为,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出众,我也不以为意,只是让瞿卿继续训练教导,这几年经历得多了,也查知了不少蛛丝马迹,今日一句,却是让我心中敞亮——父皇真正的班底,竟是在二弟手中啊!晨露微微一颤,低低道:怎会如此……?幼时,我不止一次看到,父皇携了二弟游湖,当时心里不快,却也安慰自己,我是国储,不能如此嬉戏,却没想到,父皇真正信重的,并不是我。
元祈毫无顾及的述说着,此时,他不是那日理万机,英气勃发的当朝天子,只是一个知道了真相,而痛苦不已的儿子。
晨露只觉得一阵痛意深入骨髓,耳边回荡了,却是那一句并不是我。
他爱的人,是林媛,并不是我……他所疼爱的儿子,也并非眼前这嫡子国储……这一认知,让她从心中涌起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眼前这相似的面貌,也不再让她切齿痛恨。
她端详着皇帝,这有些煞白的脸,只觉得再也找不出半分那让她怀恨的面相——元祈和元旭,就算相似,也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啊!她继续端详着,年轻的天子,有着两道剑眉,却不似元旭那般浓,而是飞扬入鬓,细长精致。
她觉得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这般相似的感觉。
皇帝紧抱着她,毫无半点色欲,仿佛要从这单薄躯体上汲取温暖,他沉醉的呼吸着她发间的幽冷芳香,紧紧握住那一双白皙莹润的柔荑。
你说的对,朕真是难……他深深叹息着,回首望向身后的御座龙椅,以及案上的金龙镇纸。
这普天之下,都以为皇帝过的是神仙似的生活,可谁知道,这高墙深宫之中,根本是鬼魅横行,什么母子,兄弟,夫妻,都是假的,任何人,都不可相信。
元祈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应和着隆隆惊雷,沉痛悲郁,几乎道尽了他一生的为难。
晨露不语,只是任他握着,她知道,明日,眼前这人,就会又变作无所不能,庙谟独运的上天之子,这些悲苦,这些为难,他也只能在雷电中,对着自己倾诉。
朕在这宫里,从来没法对任何人说这些……今天不知怎的,看着你的眼,就失了常性。
他缓缓说道,伸出手,替她整理被自己拂乱的发髻和钗环,对那乌黑亮泽的如云青丝,爱不释手。
真是滑润……他满意的咕哝着,晨露对这般轻薄,本要投以白眼,听见这一句,怒极生笑——您真是没有鉴赏力!皇帝听着这无礼的言论,并不为忤,只是微笑着,答了一句——这叫爱屋及乌!朕爱它的主人,也只好试着爱它了!他说的光明磊落,毫不羞愧,却不料,眼前的清冽少女,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浑身轻颤,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是,一只受惊的幼猫。
下一瞬,她转身冲出了寝宫,那小小的身影,投入外间的无边雨幕,很快消失不见了。
元祈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心头一阵苦涩,比幼时喝的黄连汤,还要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