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祈迎着日光而来,眼中带着淡淡的倦意,冠上的玉藻十二旒悬于额前,映得风华如神,却颇有些憔悴。
他凝望着晨露,眼中闪过喜悦而复杂的光芒,久久不语。
瞿云看两人僵持,识趣的起身告辞。
你……恢复得怎样?元祈并不坐下,只是静静看着他,踌躇着,开口问道。
这伤只是看着凶险,其实并无大碍……晨露低下头,端详着床边的九蔓缠枝莲云纹方盘,声音淡漠有礼。
元祈直到床边,竟是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那日,你为何如此冲动?!他的手掌用力,眼中闪着暴怒可怕的光芒,晨露并不挣扎,看着自己腕间青肿一片,只是浅浅一笑。
那笑容凄婉清柔,却偏偏闪耀着无可动摇的刚强——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元祈一楞,这才恍然大悟道:你家中也有人在景乐变乱中亡故吗?他想起史书中所说,那般万人恸哭,满城缟素的情景,不由心中一痛,缓缓的,他松开了手:你为何不跟朕直说,却是做这等凶险的事!于千军前,取那人的首级,这才是我心中所想……晨露低低答道,仿佛想到了什么眼中波光一闪,她不想再纠缠这话题,于是反问道:皇上很是烦恼,是为了齐妃娘娘的事吗?元祈眉间涩意更深,目光森冷。
如万丈深渊一般,让人生出战栗,他微微冷笑:好不容易从凉川中死里逃生,没曾想一回京,却有这般惊喜等着朕呢!皇上以为,这是周贵妃做下的吗?晨露声若冷泉,沁入心中,元祈只觉得一阵清凉,满身的炽热,都在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
朕当然知道事有蹊跷,但目前铁证如山,若是不加处理,便会寒了朝中诸臣的心……他苦笑着,继续道:幕后那人,真是有能耐,竟能将朕逼到这等地步!皇上且放宽心……晨露眼眸微微眯起,笑得婉约自信,瞳仁深处,露出一丝诡谲——让我来为你分忧吧!你?皇帝一楞,眼中放出不可思议的喜悦,他欢畅笑道:你必是有什么好主意了!晨露正要答话,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咳意上涌,竟一时喘不过气来。
你先躺下休息!皇帝一见,急怒道:你这般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他哽住了,凝视着晨露苍白的脸,再不忍责怪她,只是轻声道:先睡一觉罢……我睡不着……晨露静静躺着,声音幽邃,仿佛从天边传来,空灵飘渺。
朕给你念几段中正平雅的文章,一会儿就能安然入睡了。
皇帝命人取来一本《庄子》,曼声吟道:北溟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他声音清雅中正,不疾不徐,直到念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这一段时候,忍不住偷眼身旁,但见晨露已轻轻睡去。
晶莹玉颜上,乌黑的长发顽皮缠绕着,宛如书中的仙子天人。
他凝视着这无邪的睡颜,但觉心中喜乐安稳,什么也不须去想,只想长伴佳人身旁,就此曛然甜睡。
一阵困意涌上,他放下书卷,倚在榻边,也沉沉睡去。
晨露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长而浓密的眼睫如蝶翅一般微微颤动,她睁开了眼。
侧过头去,望着元祈毫无防备的睡颜,她眼中露出一丝笑容——这是一道,诡谲、妖异、满含着怨毒的微笑。
这晶莹剔透的容颜上,这一道森然冷笑,将无穷阴霾卷起,生生让室中发出寒意。
她伸出手,在日光下,端详着自己玉一般的十指。
宛如水晶的十个指甲,并不很长,却已被侍女修得尖细有度。
她伸出手,指尖精准的划过皇帝的咽喉。
那青色血脉,在白皙肌肤间隐隐可见,她微微用力,感觉着皮肤微凉和弹性,却悬在空中,再不向下。
虚空中,她无声低喃道:元旭……我会把你所珍惜的一齐毁灭!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元祈的睡颜,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作痛。
要怪……就怪你的父母吧……她在心中说道,收起了尖利的可以轻易弑杀人命的指甲,重新躺回榻上。
满室寂静,再无任何声响,只有两个身心皆疲的人在沉沉睡着。
齐妃之死,使得各种传言在宫中甚嚣尘上,朝中大臣大都是齐融的故交旧友,即使从无往来,也有多年的同僚情分,于是纷纷上书,要求严惩凶手。
皇帝的答复,一律是留而不发,他神情沉稳,泰然自若,仿佛丝毫不为此事而担忧,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
正在前廷舆论大哗之际,冷宫的一角,却如一潭死水一般,没有丝毫波澜。
周贵妃坐在阴暗的小室里,借着铁栏处传来的微弱光线,静静的梳着头。
她的脸因多日的幽禁而毫无血色,却仍是美丽飒爽。
她森冷平静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身陷囹圄,她仍是以一贯的仪态,傲视世间。
娘娘,有一位大人前来探视您……宫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贵妃微微诧异,沉吟了片刻,她说道:请她进来吧!来人的脚步,很轻缓,却又有着奇特的滞重,周贵妃听出,此人必是身上带伤。
随着铁门的打开,她眯着眼,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对方——是你啊!她微微叹息,似乎并不意外此时夕阳西斜,由那细小窗中泻下点点金霞,温暖然而哀伤。
周贵妃静静坐在角落,凝视着那一缕缕暖光,似沉思,似桀骜。
你来做什么?她淡淡开口问道,玄色裙裾边,翠碧鸾凤飞舞,皆是珠玉妆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晨露想象着,她被一纸诏书幽禁时,定是泰然自若,微扬着头,孤傲而绝然。
是皇上的旨意吗?周贵妃接着问道,仍是那般漫不经心,仿佛将生死看淡,别无牵挂。
是显戮还是自尽?晨露微微一笑:你想偏了,我只是奉皇上的旨意,前来探视你。
周贵妃闻言,不喜反忧,叹息道:不过一条白绫就了结了……晨露见她静坐角落,了无生趣的模样,一道无名怒火从心中升起:你这样就认输了吗?!周贵妃蓦然见她疾言厉色,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如今人证倶在,我也没有什么好说……她深深望了一眼窗外,仿佛要看尽那咫尺天涯——况且,我与他,本就是彼此爱慕……这么说,那晚,齐妃确实窥见了你们的幽会?晨露一针见血的触及了问题的实质。
周贵妃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中玄奥,我也说不清楚,如今想来,那一夜,竟恍若梦中。
在晨露的倾听中,她娓娓道来……那日,我们相约于飞烟阁见面,刚说了几句,却有一道镖影闪过,我伸手一接,却是一封短笺,好似是左手写就歪斜字体。
那是两个大字:速离!我们知道被人窥破了行藏,匆忙离去,一路上却是毫无阻碍,在西华门处分手后,我便回了自己宫中,再也没有离开……半个多时辰后,宫中便天翻地覆的闹了起来——齐妃的侍女发现时,她早已绝命于阁上。
她长叹着,总结道:想不到我竟是败在这等嫁祸之下!晨露静静听完,终于开口,却是提了个很突兀的问道:你不后悔吗?迎着周贵妃微微迷惑的目光,她道:在这后宫中,你地位尊贵,几乎是一人之下,却为什么要与那人夜半幽会,弄得这般田地?沙场多变,我放心不下……这么多年了,我与他,天各一方,如今造化弄人,缘吝一面……周贵妃轻轻说着,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金光逐渐变暗,角落中,她纤美刚毅的面容,几乎化为虚幻,只听得轻轻叹息,从虚无中传来:就如何你所说的,这世上,谁又懂得谁的挣扎呢?!晨露沉默着,亦是无话可说,她想起最初见面时,那冷漠飒爽的女子,那鹤立鸡群的气韵,只觉得心中不忍——你且宽心,我必会找到证据,来还你清白!鬼使神差的,她说了一句,却几乎被自己惊吓了一跳,她起身欲走。
你且等一下!周贵妃疾声喊住,迎着晨露的疑惑目光,她轻咬贝齿,一字一句道:告诉你两件事——谋害梅贵嫔腹中皇裔,实非我本意。
还有……千万小心——我父亲。
她一气说完,坐回角落之中,再无一言。
夕阳的余辉终于消逝殆尽,那铁铸栏杆中的小小陋室,只有一灯如豆。
这世上,谁又懂得谁的挣扎呢?夜色如墨,御书房中仍是亮如白昼,蜜腊制成的两排华烛下,皇帝正在奋笔疾书,手中却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
齐妃的事情一出,后宫尽皆哗然,更有无数朝臣上奏,要求严惩周贵妃,匡正宫中秩序。
想起周贵妃,他眉间一皱,忍不住就躁火上升。
这事情本身透着蹊跷,周贵妃身怀上乘武功,怎会被齐妃撞见而不自觉?她若真是杀人灭口,又何必将尸体遗留原地,而不加任何处置?元祈静静瞧着点点滴滴的腊泪,只觉得室内虽然明亮爽心,这幽幽深宫中,却是包裹着重重迷雾,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网,安静而诡异的朝着帝座而来。
来者不善啊……他心下冷笑,却不无忧虑——后宫中,周齐二妃一去,便再无人可以制衡太后的势力了!他心中烦忧,手下朱笔一顿,竟是落下一滴硕大的朱砂嫣红,看来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