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高长恭即将和郑司空之千金订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邺城,街头巷尾到处都谈论起这桩婚事,邺城一大半的少女几乎一夜之间哭肿了双眼,芳心破碎,不过让更多人好奇的是,究竟是要怎样的女子才能与天下无双的兰陵王相配?此时,高府里也乱作了一团。
长恭和小铁乖乖缩在一角,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大娘和哥哥们。
不过,哥哥们的目光怕是已经在她身上看穿了好几个窟窿,惭愧得无以复加的她内心饮泣的再次认识到原来眼神真的可以杀死人。
长恭,你也太草率了吧。
从山东匆匆赶回的孝瑜一改往日的好脾气,怎么说要成亲就成亲?可不是,最丢脸的就是他居然还哭着喊着让皇上同意将小铁嫁给他,这还不止,还梆梆梆磕了好十几个头,你说说,这也太没面子了!! 孝琬在一旁吹胡子瞪眼。
长恭幽怨地抬起了头,三哥,没那么夸张……本来你要娶小铁也不是不行,但听说这次你惹的皇上很生气,哥哥是担心你啊。
孝瑜皱了皱眉。
行了,你们都先出去,我要和长恭单独谈谈。
长公主示意他们全部先出去。
长恭嗫嚅着开了口,大娘,我……长恭,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长公主一脸的担忧,这下可如何是好?大娘,我会找机会送走小铁的,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长恭扯出了一个笑容,我的身份,不是那么容易拆穿的。
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长恭,明年你就十八了,如今的皇上素来与你亲厚,你若是想恢复女儿身,也许皇上……长恭一愣,对啊,现在的皇帝可是九叔叔,也许九叔叔知道真相的话,会网开一面呢,若是九叔叔看到自己穿女装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吧?如果告诉九叔叔的话……如果……她的心情忽然变得莫名的激动,又带着一丝未知的紧张……可是长恭,若是你恢复了女儿身,嫁人也是免不了的。
不过皇上一定会为你安排一桩好亲事吧。
大娘的话传入耳中,她的心里又是一紧,倒不是因为要嫁人,而是想到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若是身为女子,又怎能为九叔叔守住这江山?若是身为女子,岂不是要在小小的后院里度过一生?一时之间,复杂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涌来,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大娘,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能瞒多久就先瞒多久吧。
没过了几日,圣旨就下来了,小铁改名为郑元姬,正式被收作了郑司空的义女,很快就将前往司空府,接受一位王妃该有的各种礼仪的指导。
长恭也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让小铁去司空府,只得硬着头皮先应承了下来。
当她在房里查看是否还有什么遗落的东西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她抬头一看,顿时脸色一僵,难道大家在搞车轮战不成?这次轮到他了……恒伽,你怎么来了? 她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恒伽也不理她,只是先关上了门,又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当然是来恭贺王爷的亲事啊。
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我都烦死了。
长恭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那天我也是一时冲动,可是当时情形危急,我也只能出这下下之策了。
你也知道是下下策,是不是打算找个机会送走小铁?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下,突厥最近就快要和周国联盟,从这里前往突厥会比之前困难许多,恐怕在你送走她之前,你的婚期就到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还有, 恒伽敛起了笑容, 你也不能将她长留身边,万一她发现你的秘密,我怀疑她……你怀疑她什么?没什么。
恒伽避过了这个话题,眉宇间浮上了一抹罕见的怅然,长恭,将来皇上也必定是要给你指婚的,到时如何是好呢?你的身份……她幽幽叹了一声,眼中弥漫着纠结矛盾的神色,恒伽,我是不是---该恢复身份呢?恒伽抬起眼,定定望着她,俊秀的容颜沉静如水,深湛的黑眸华彩荡漾,一字一句的说道:恢复身份很简单,我保证皇上一定不会怪罪你。
但是,长恭,你真是这么想吗?这是你自己真正想要的吗?长恭,在这个乱世中,你一定会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光芒,难道你真的甘心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女子吗?咣当! 门外忽然传来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长恭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的拉开了门,只见小铁一脸震惊地站在门口,手上的瓷碗摔在地上裂成了碎片。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小铁已经一个转身飞快地冲了出去。
她一定是听见了,还不追! 恒伽的话音刚落,长恭身形一晃,已然夺门而出。
长恭追至街上,发现小铁已经不见了踪影,正情急下,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她循声望去,只见是城内的一家首饰铺着了火,而且火势还不小,不过幸好发现的及时,那家人已经被街坊们救了出来,他们刚冲出来的一瞬间,首饰铺的一楼就完全被大火吞噬了……忽听那女子又惨叫一声,小六呢?怎么不见小六?男子顿时也是大惊失色,欲往大火里冲,却被旁人拦了下来,这么大的火,进去必然是死路一条!我的小六还在二楼啊!女子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旁人也唏嘘不已,这么大的火,任谁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时,只见一位少年身姿轻盈地跃上了首饰铺旁的一棵大树,借助着树枝的力量,轻轻一点,犹如飞鸟一般翻进了正逐渐开始燃烧起来的二楼。
众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年进去已经有一会儿了,火势越来越大,楼层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断裂声,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刚才那个少年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吧?唉,可惜可惜,年纪轻轻就……又有一人惊叫一声,快看,快看!他出来了!砰! 随着二楼的窗户处传来了一阵巨响,少年犹如鸟儿一般又轻轻巧巧地飞了出来,足尖在树枝上一点,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男孩。
刚才还在大哭的女子愣了愣,不敢相信地盯着少年怀里的小男孩,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位夫人,你的小六。
少年笑吟吟地将小男孩递给了她。
两夫妻这才反应过来,抱着孩子嚎啕大哭,尽情发泄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少年伸手抹了抹被熏黑的脸,露出了一张光华无限的面容。
啊,这不是兰陵王爷吗? 人群里忽然有人惊喜地大喊一声,顿时如一石入水,大家都难以置信地围了过来。
是啊是啊,真的是王爷啊!王爷竟然亲自救了人!长恭倒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簌的红了起来。
一位老者费力地挤了上去,一脸的激动,王爷,您破突厥,擒反贼,英雄出少年,今天总算见到您了!我大齐有您和斛律将军,任何国家都不敢前来进犯了!对对,有斛律将军和兰陵王在,就算他们来进犯,也会被打得屁滚尿流!不错不错,如果他们敢来,王爷就会挂帅出征,有什么可怕的!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笑嘻嘻地拉了拉长恭的衣袖,抬起头转了传乌溜溜的眼珠,奶声奶气道,王爷哥哥,你会保护我们的,对不对?面对着一道道充满信任和热忱的目光,长恭只觉眼中一阵潮热,伸手抱起了那个小女孩,重重点了点头,对,哥哥会守护着你们,守护着大齐,守护着皇上,绝不会让任何人来欺负你们!恒伽匆匆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夏日晃眼的阳光下,少年英姿飒爽地站在风中,抬首,展颜,浅笑…如同于数九寒天蓦然看到千树万树的桃花盛开。
又仿若在山穷水尽处忽见杂花生树,落英缤纷。
他的心,瞬间化为一池春水,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悄然绽开,伸向不可知的遥远……他相信,穿起女装的长恭一定倾城倾国,美丽的令人窒息。
但是,她真正的魅力并不在华丽的长裙中;一身戎装的长恭也许没有穿女装那样娇媚,可那才是真正的她,充满了自信和力量,犹如朝阳一样光芒四射,作为一个战士而存在的她。
他的目光忽然一转,落在了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小铁也正望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
长恭此时也留意到了他,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到了他的面前,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恒伽,我要守护的不仅是九叔叔的江山,还有这些百姓们,在这个世上,还有比自己,比梦想更重要的東西存在着,还有比自己亲人更多的人要守护,那种东西叫作-----责任。
我高长恭,是在战场上沥血杀敌,保家卫国的兰陵王,而不是甘愿被困在金丝笼的小鸟! 她幽深的眸子满是坚定,不可转移。
恒伽微微笑了起来,他没有看错。
那才是长恭所拥有的最美丽的东西,即令迷惑也能找回自我方向的坚强,即令犹豫也会承担起自己责任的坚强。
如果是她,一定能够冲破层层枷锁与桎梏,在这动荡的时代和变幻的历史中放出无人可以替代的光芒!那么,他只要守侯在她的身边,在光明旁的阴影里。
当她跌落的时候,用有力的手臂接住她。
当她要飞翔时,先为她廓清一片天空。
即使永远只是以男子的身份交往……如果那是她所选择的路,他也愿意奉陪到底。
恒伽,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觉得轻松多了。
她眨了眨眼,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还要去找小铁这个丫头……长恭---哥哥,我在这里。
从巷子的角落里忽然冒出了小铁的声音。
小铁! 长恭一个闪身钻进了巷子,一把拉住了她,刚在在握房间门口,你听到了是不是?你想跑到哪里去?小铁弯了弯眼睛,长恭哥哥,我为什么要跑?我还等着成为你的王妃呢。
长恭微微一愕,可是你已经知道了……长恭哥哥,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你是战场上无可替代的兰陵王, 她笑得纯真无邪,我哪里也不去,长恭哥哥,我要在你身边。
有我作你的妃子,更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你的身份。
小铁…… 长恭将她揽进了怀里,心头一热,却是说不出话来。
夏天渐渐远去,邺城的秋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树上蝉声依旧悠长,却隐隐带了几分凄婉,全然没有仲夏时节的生命力。
宫里的朱墙似乎也少却了鲜艳,只显现颓然的黄,仿佛宫娥们在流转的岁月里被磨平的的青春和生命。
R]c+?4J和士开和往常一样陪皇上下着棋,每次博弈,他都能恰到好处地输赢,巧妙地与皇上周旋,总能让皇上龙颜大悦。
但最近一段时间,他发现皇上似乎总是心不在焉,虽然皇上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定和兰陵王有关。
皇上对兰陵王的宠爱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想像,这也是皇后郁郁不乐,经常在他面前诉说对兰陵王不满的原因吧。
想起皇后,他的心里也涌起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同时,又有些疑惑,皇上似乎对他和皇后之间的诸多接触完全不理会,或者说是---不在意?和士开,怎么你也有走神的时候, 皇上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索。
他赶紧解嘲般地笑了起来,皇上,臣正在苦思冥想如何拆除皇上这步妙旗的招数呢该轮到你行马了。
皇上薄唇微扬,似乎已经看破了他的伎俩。
这一局,臣甘拜下风。
他服输地摇了摇头,又好像不经意地提了一句,皇上,听说这回山东的灾情已经控制住了? 是啊,这次河南王办的不错。
皇上也随口接了一句。
河南王这次的确是立了功,不过这次他是奉了皇上之命前去救灾,托的是皇上的洪福,可他完全没有提起皇上,把所有的功劳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压低了声音,听说山东一带的军士百姓,只知河南王,不知陛下。
皇上虽然什么也没说,眼中却泛起了一层寒雾。
皇上,恕臣多嘴,河南王怎么说也是神武帝的长孙,在朝中也颇有威望,若是他有不轨之心,恐怕--和士开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哦,那依你之见呢? 皇上的声音平静无澜。
;臣……臣不敢妄言。
说说又何妨?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咬了咬牙道,皇上,依臣之见,对于有可能威胁到太子的人,最好是早早的除掉,以免后患无穷。
这样才能确保皇上的江山千秋万世。
话音刚落,皇上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案几,满面怒容,大胆的和士开,你素来与河南王高孝瑜不和,三番两次在朕的面前进谗言,玩弄权术,欲抱一己的私仇,谋害我侄子,该当何罪?他心里一惊,立刻跪在地上磕头直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一时糊涂。
半晌,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却见皇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上的黑子,隐藏在冷漠眼眸中的丝丝杀气犹如暴风雨来袭般压抑的令人感到颤栗与窒息。
;他又重新低下了头,嘴角边却泛起了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
秋雨绵绵的下了好几日,终于放晴。
~高府的一角正站着一位气质优雅的贵公子,只见他一袭白衣,飘带松散,嘴角啜几分笑意,掀开竹帘观赏庭院内的美人蕉。
这昳丽姿态,看得随侍的几位侍女一阵目眩。
河南王的丰姿,即使是魏晋的绘画名家,也是难以描绘的吧。
就在这时,一名少年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俊秀的脸上满是惊喜,大哥,大哥,三嫂她,她刚刚生了个儿子![孝瑜抬眸一笑,我就猜是个儿子。
这下老三后继有人了!长恭,瞧把你激动的,将来要是等你自己有了儿子,都不知激动成什么样子。
长恭面色微红,大哥,你又取笑我了。
我看倒是大哥你要加紧了,那么多侍妾,怎么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孝瑜无所谓地又是一笑,反正长恭你也快成亲了,我高家就指望着三弟和你开枝散叶了。
好了好了,大哥,我们去看看小侄子吧! 长恭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孝琬那里走去。
孝琬的房中,长公主正抱着初生的孙子,乐得合不拢嘴。
小云也在一旁上窜下跳,着急地要看弟弟。
澜儿,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和孝琬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长公主笑意盈盈地对着躺在床榻上的崔澜说道。
崔澜温和地笑了笑,娘,王爷呢?这孩子这些天都不知在忙些什么,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不过你别担心,他一定很快就回来。
从外间忽然传来了一个清脆如水晶的声音,大娘,大娘,快让我们看看小侄子! 听到这个声音,长公主垂眸一笑,长恭可是急坏了,我先把孩子抱出去让他们看看。
澜儿,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崔澜轻轻点了点头。
长恭一见到这个粉妆玉琢的小侄子就喜爱的不得了,还连着亲了他好几口。
长恭,看看,他的脸上都是你的口水。
孝瑜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恭赶紧用袖子轻轻擦了擦他粉嫩嫩的脸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谁叫他这么可爱……对了大娘,三哥人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他人影啊?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长公主又转向了孝瑜,对了,有阿妙的消息了吗?孝瑜摇了摇头,我已经派人去找了,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吧。
长恭在一旁没有说话,二娘的侍女阿妙失踪已经好几天了,虽然她一向对阿妙没什么好感,但忽然出了这种事,也着实让人不快。
让你娘也别太着急了,阿妙一个女子,也不会走到哪里去。
长公主的话音刚落,只见孝琬正好一脚踏入房间,一见儿子顿时眉开眼笑,急忙抱了过来看了又看,好,好,果然是个好小子!三哥,你忙什么去了,现在才来! 长恭不满地飞了一个白眼给他。
孝琬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孩子还给了长公主,从怀里拿出了一卷纸,慢慢展了开来,你看看,这是我亲自拟的聘礼单子,按我们大齐的规矩,皇子王以上,聘礼皆用羔羊一口,雁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 还有纳征之礼时所需的玄三匹,纁两匹,束帛十匹……孝琬,这些事不是有总管去处理吗? 长公主在一旁打断了他的话。
不行不行,这是四弟的大婚,事无巨细,我都要亲自一一过目。
孝琬说着又疼爱地揉了揉长恭的头发,没想到这个家伙也要成亲了,真让人不放心啊。
三哥…… 长恭有些感动地低下头去,原来三哥这阵子都在忙着她的事……孝琬,也该去看看澜儿了,她可刚为你生下了儿子。
长公主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快去看看她。
哦,对对, 孝琬刚往里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了,长恭,此外还有到时所需的新婚从车, 皇子王百乘,我打算搜罗一些突厥龙马,这样更是威风……好啦好啦,三哥,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快去看看三嫂了,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长恭忙推了他一把。
孝琬皱了皱眉,随口道,怎么不是大事?没人的事能比我四弟的事更大。
孝瑜微微一笑,这倒是,我可还没见过三弟几时这样为谁卖力过。
大哥,你又取笑我了不成?三哥,你快进去吧!外间热闹的声音传入了崔澜的耳中,刚诞下麟子那种喜悦的感觉早已慢慢发酵散出苦涩的气味,心脏的某个角落像是突然被某个力量恶毒地拉扯出一块尖锐的突兀。
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在回旋。
k/H 长恭见那宫人神色凝重,也不便多问,匆匆忙忙地跟着他进了宫。 进了昭阳殿,那位宫人往御花园的方向一指,王爷,皇上在那里等着你呢。 御花园里出奇的安静,长恭没走了几步,就看到高湛正斜倚在亭子的一角,微闭着双眼,看样子似乎是睡着了。 一叶红枫静静飘下,落在他的身边。 天上连一丝风也无,大概也是不愿意对这样神仙般的人儿有所惊扰。 因此,只偶尔闻得远处间或的鸟鸣和落叶接地时暧昧缠绵的摩擦之音。 接着,又一叶红枫盘旋飘落,映衬着澄澈秋空,有种惊艳的凄美。 长恭上前了几步,静静地看着那张睡颜,他美到无法形容的面容呈现出异常的柔和而沉静,薄薄的唇角流泻出一种罕见的明净,身上还隐隐散发着类似麝香和龙脑混合的熏香味。 像个孩子呢。 她嘀咕了一句,顺手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了他的身上,一种异样的温柔,如行云流水般而来,轻轻地,轻轻地漫过她的心头。 忽而,他的身体微微一动,那浓密而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缓缓张开了那双茶色的眼眸。 那一刻,她看到他的眼神,扑朔迷离。 那里有怜,有爱,有喜,有忧,有叹,有千丝万缕她看也看不明白的东西,但最终,慢慢沉淀为了她所熟悉的清冷。 长恭,你来了。 他坐起身来,轻咳了几声。 九叔叔,你怎么这样就睡着了,你看看你又咳嗽了,长恭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也不是孩子了,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是万一不小心又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九叔叔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唠叨,他的心情却忽然好了起来,也没什么,只是头有些晕。 头晕吗?不怕不怕,长恭给你按按。 她笑吟吟地走到了他的身后,一双纤长柔软的手抚上来,指尖插入他的发间,驾轻就熟地轻轻按揉那几个舒活脉络的穴位感受着她指尖的温暖,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几乎要忘了今天必须和她说的事。 不过,那件事……再过会说也无妨……就让她多高兴一会也好……想到这里,他低声道,长恭,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头疼的时候你也经常这样做……怎么不记得啊, 长恭弯了弯唇,不过好几次九叔叔的头好像越按越疼呢。 呵呵,你那是按吗?捏面团似的,我受得了吗? 他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也忍俊不禁。 可每次你还是乖乖让我捏啊。 不让你捏成吗?到时不知你会不会想出更折磨人的招数。 长恭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高湛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 多少往事回忆,似乎只要些许的温馨就可以缠绕成咀嚼很久的幸福,一寸寸一缕缕,就这样悄然无息,漫浸彼此心底。 对了,九叔叔,你急着叫我来有什么事? 她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高湛没有答她,只是缓缓站起了身,说了一句,跟我来。 长恭满腹狐疑的跟着他穿过了几道长廊,七拐八拐之后,来到了一个极为隐秘的房间。 这里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房间里阴沉、冷郁,幔帘长垂,光线不入,触眼是一派浑然的幽暗。 隔绝阳光的空旷房间里,瘴气如潮,堆堆重重,弥漫整个空间,还依稀混杂着血腥味。 九叔叔,这是哪里? 她虽然并不觉得害怕,但这种阴森森的感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高湛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原来娄太后一直派人保护着那个小荷,不过可能由于太后的过世,那些保护她的人也纷纷离开,我派去的人才发现了她的踪迹。 长恭只觉心一点一点的紧缩,我犹如芒刺在背,心如悬旌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 那她人呢?她说了什么?高湛垂下了眼眸,很可惜,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患了重病,命悬一线,只不过,这次也不是全无收获,在临死前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高湛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掀开了幔帘,原来在幔帘之后竟然还有一道看起来不起眼的铁门。 吱吱——嘎嘎难听刺耳的声响在长恭耳畔响起,她不由皱起眉,心中的不安随着铁门的开启声越发扩散。 如果说先前她的不安来自于这陌生怪异的环境,那么现在刺入她眼球中的景象绝对惊骇的令她犹如雷殛!只见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恐怖的刑具,房梁上正吊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子,她的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显然是已经遭受了不少酷刑,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深紫血淤,如一条条昂首吐信的毒蛇般看的长恭心惊肉跳。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声音,女子忽然缓缓抬起了头。 在看清她的容貌时,长恭更是震惊不已!那女子赫然就是-------失踪了好几日的阿妙!九叔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她? 长恭刚问出口,蓦的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难道,她-------高湛神色复杂地望向了她,长恭,你冷静听说我,小荷临死前说出的名字就是---她。 长恭愣愣地站在原地,后背像是爬满了蚂蚁,麻木而刺痒的感觉。 那种感觉随着安静的血液流回心脏,接着跳动地流遍全身。 莫名的恐惧。 难道一切的一切,真的和二娘有关?倒看不出,这个女人还是个硬骨头,什么刑具都试过了,却什么也不肯说。 高湛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取下了套在她口中的衔木嚼子,犀利的眸光紧紧逼视着她,瞳孔骤然紧缩,朕知道你护主心切,怎么,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目光近似空洞的望着高湛,气息微弱,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你杀死我好了。 高湛冷笑了一声,你还是不知道?好,看来光是这些刑具还是不能让你开口……九叔叔,不要再上刑了,总会有别的办法的…… 长恭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今天我并不准备上刑,只是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高湛示意长恭先不要说话,高湛半眯起眼,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如冰似刀刃的眼神毫不掩饰的落在阿妙的脸上,听说你家乡还有个弟弟吧,你父母早逝,你也不想唯一的弟弟有什么不测吧?他的话音刚落,阿妙如同被刺中要害一般蓦的全身一震,大惊失色,你,你对我弟弟怎么了?高湛倒轻轻笑了起来,要想知道你弟弟怎么样?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空气好似又在一瞬间冻结,光线昏靡的密室此时仿若森意蔓延的坟墓般骇人。 我说!阿妙那略带扭曲的脸色狰狞的尤如一头骇人的野兽,她眼神有些涣散,神志疯狂的脱口而出道,我什么都说,只要你别伤害我弟弟!我娘的死真的和二娘有关? 长恭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她的衣襟。 5#!阿妙直直地望向了长恭,懵怔间,长恭仿佛感觉到她夹杂满腔怨恨的幽光透过失去神采的瞳孔直刺入自己的灵魂深处:那心如灰烬、濒临绝望的怨怼凄厉而无声的直指自己!是……都是因为你娘,你爹才冷落了二夫人,要不是这样,二夫人,二夫人她怎会和文宣帝……长恭心里一凛,脑海里,蓦的想起了在很久以前偷听到的高洋和二娘的对话,脱口道,难道我爹的死也和二娘有关??阿妙吐掉了一口嘴里的血水,森森一笑,要不是二夫人,文宣帝又怎么知道你爹那天的去向?那个厨子兰京进去的时候,你爹早已死在文宣帝的刀下了,呵呵……兰京,不……不过是个替罪羊而已!长恭深深吸了口气,意图平息胸口突如其来的痛楚,但狂乱的气息仍在体内恣意流窜,钻心裂肺的痛楚在她全身翻搅着,仿佛要翻转她的五脏六腑。 爹……爹……竟然是死在高洋的刀下……怎么会,怎么会……那,那我娘呢?为什么高洋要杀她! 长恭拼命压抑下排山倒海而来的伤痛,一字一句地问道。 阿妙似乎有些惊讶,你,你怎么知道是文宣帝杀了你娘?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快说! 长恭漆黑的瞳孔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血红寒冰,火焰簇动竟似要喷出携火的刀刃来。 阿妙此时也仿佛是回光返照,竟是格外的精神,你娘是咎由自取,如果她不下手谋害文宣帝,先帝又怎么会在狂怒下失手扼死了她……如果翠容夫人想杀了文宣帝,早就可以动手,何必要等到两年后,这其中的缘故也必定和你们有关系吧。 高湛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阿妙露出了个极为诡异的笑容,皇上就是皇上……不错,高长恭,是二夫人将你爹去世的真相告诉了你娘,你娘在悲痛欲绝下自然对先帝就起了杀意,只可惜,她又怎能可能是先帝的对手……长恭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血液撞击着身体里每一个细微角落,硬生生牵扯出生动的疼痛。 阿妙的眼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快意,继续说到,高长恭,要不是因为想保护你,你娘又怎么能忍受两年,你知不知道,你娘那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听宫女们说每晚都能听到先帝折磨你娘的声音,那种恐怖的声音……给朕住嘴! 高湛神色阴戾地低喝一声。 阿妙忽然惨然一笑,皇上,我该说的都说了,为了弟弟,我做了不忠不义之事,对不起二夫人,也只能以死谢罪了……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 高湛神色微变,捏起她的下巴一看,只见一条血迹沿着她的唇角流了下来……没想到她咬舌自尽了……长恭犹如塑像一般站在那里,恍惚间,突然许多杂乱的记忆碎片潮水般涌入脑海,毫无征兆的开启了那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么触目惊心……那么令人…不寒而栗!在长安城时的厄魇……眼前飞快穿行过许多早已埋藏在她记忆最深处的斑斑刻痕……那刺目浓腥像毒藤般缠扼在她五官中的腥甜味道……她身形一晃,蓦的扑上前去,使劲摇晃着她,是二娘,是她和高洋勾结烧了我在长安的房子,是她带走了我娘,这一切也全都是她做的,对不对!阿妙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疑惑,用最后一口气吐出了几个字,什么……放火? 随后头一歪,断了气。 你倒是说啊! 长恭死劲摇着她,不许死,不许死!长恭,你冷静一点,她已经死了。 高湛一把拉住了她,只觉得她浑身都在不停颤抖。 那放火的高夫人一定也是她,也是她…… 长恭喃喃重复着,忽然唰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转身就往外走。 长恭,你要做什么! 高湛迅速挡在了她的面前,对上她那双幽黑双瞳,此时,那黑瞳里掠过的两簇怒焰犹如雪地里灼灼燃烧的火把,一瞬间要将所遇之物全部焚烧殆尽。 干什么?当然是杀了宋静仪这个贱人给我爹娘报仇! 她眼中射出的怨恨寒光犹如带毒的藤蔓,肆意疯长。 等一下,长恭,先不要冲动。 你听我的话……九叔叔,为什么要拦着我,我要杀了她!要不是她,我爹娘又怎么会…… 长恭一想到母亲在宫里所遭受的悲惨折磨,那仿佛蚀心裂肝般弥漫全身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可就在一瞬间,脑中却又异常清晰地掠过了另一件事:宋静仪也是大哥的母亲,若是杀了她,让大哥到时又情何以堪?想到这里,她手上的剑咣当一声掉下,蹲下了身子痛苦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入双膝,双臂环绕着膝盖,只剩满头的长发暴雨一般覆盖了全身。 仿佛要将身边的一切都驱逐,遁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高湛默默看着她眼角的泪水,只觉窒息般的痛苦从他的心脏传来,好像被一条湿滑的毒蛇缠绕上。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忽然上前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用尽全力的抱着浑身颤抖的她,想说些什么,声音却被掐在了嗓子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她的眼泪不断的落到他的肩上,像是带着火一般的温度,灼得他连着心底一阵阵的抽疼。 长恭,听我的话,先忍耐一下。 这么就让她死了不是便宜她了。 知道什么比死更可怕吗?那就是---生不如死。 长恭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却没有抬起头来。 因此,她也没有看到,此时,九叔叔那茶色的瞳孔就象一把锋利的匕首正闪着噬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