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兰陵缭乱3 > 第五十八章。伏击

第五十八章。伏击

2025-03-26 03:01:33

斛律光的军营里。

这几天来长恭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恒伽,瘦了也憔悴了,脸色黯淡,眼圈微黑,眼中还夹带着淡淡的血丝,就连温润柔软的嘴唇也显得有些干燥了。

恒伽心疼地看着她,唇角却勾起了一个促狭的笑容,长恭,你也早些休息去吧,再这样下去,别人会以为我和你有断袖之癖呢。

长恭扬了扬眉,掩饰了脸上的尴尬,我就不信哪个人敢乱嚼舌头!说着,她将药碗递到了他的面前,轻轻吹了吹,低声道,很快就能喝了,现在还有点烫。

恒伽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低笑了起来。

怎么了?长恭纳闷地看了看他。

他微微抿了抿嘴,长恭,你是不是当时真的说了那句话?长恭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那是也不知为什么会说出恒伽,别丢下我一个人那么丢脸的话。

现在不但成为这只狐狸的笑柄,就连几个关系较好的副将都笑得很怪异,难不成真把她和恒伽当成断袖了?最后一遍回答你,没说没说就是没说。

她恼怒地将药碗一放,你自己喝!长恭……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神,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绝对不会!要不是当时你这一声喊,我恐怕真就回不来了。

长恭轻轻咬着嘴唇,想起差点失去他的那天,还是有些微微的心疼和害怕。

恒伽,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走那条偏僻的小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

恒伽避过了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不着痕迹地轻笑,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走那条大路。

宇文邕此人心机复杂,必定会以为你为了躲过追捕而改走小路,绝对不会认为你会走大路,那么,到时候他就只会派人在小路拦截。

长恭愣在了那里,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而来都这么顺利,原来是恒伽吧敌人都引到了小路上……不过你不用感谢我,我们怎么说也是……好兄弟。

他加重了好兄弟这几个字。

她张了张嘴,恒伽,我……恒伽,我没有把你再当成好兄弟了。

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始终没有说出来。

这几天你也照顾我了,我们就算扯平了。

他还不依不挠地道。

不是……她略带恼意地瞪了她一眼:他不是狐狸吗?难道经过样的生死与共,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吗?恒伽,我,我没有再把你当兄弟,我,我对你……她终究是面薄,喜欢两个字都快在喉咙里含化了,支支吾吾道,其实,我对你,我对你……恒伽微微蹙起眉头,像是在强忍着心痛,长恭,我不需要同情,那只会使彼此更痛苦而已。

长恭涨红了脸,连忙摇头道:不是……才不是同情……不是同情那又是什么呢?长恭,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也不需要你用谎言来感谢我。

不是同情,我,我……恒伽,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来,我一直一直想着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长恭,别再继续骗我了,我真的……不需要同情。

他神色更加黯然。

不是同情!长恭也有些懊恼起来,不信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说完,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了淡薄的红晕,微微泛红的眼睛看着恒伽的脸颊,鼓足了所有的勇气,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上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恒伽唇边扬起了那抹狐狸般狡猾的笑容,脑袋里蓦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又上当了!还没等她的嘴唇碰到他的面颊,他已经拉住了她的衣领,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紧跟着他的唇迅速捉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轻柔得如同温暖的羽毛,他吻得那么细致、那么温柔、那么仔细,仿佛要探寻和了解她唇瓣上的每一条细小纹路,带着浓浓的爱怜,不断在她唇边回旋。

气息纠缠,唇舌纠缠,发丝纠缠。

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吻。

吻到正午的天似乎暗了下来。

吻到这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瞬间,天地都无声了。

月光如水般倾泻,万籁俱寂的军营里,只有他们安静的亲吻。

夜宁静依旧,风寒冷依旧。

日月恒常,人生如梦。

无论是多么深刻的伤痕,只要身边有爱着的人,就总有治愈的一天。

三月,乍寒还暖的天气,迷迷蒙蒙的烟雨缠绵。

今年邺城的桃花开得特别灿烂,就像是为了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

桃树的枝条优雅地舒展开来,被雨水滋润后,花枝低垂,铺满一层粉红的花瓣,经不起风的撩拨,几分悲戚地簇拥着飘落下来。

花枝上芳华点点,恣情肆意地开着,倾露出流光溢彩的色泽。

时隔数年,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看着熟悉的风景,听着熟悉的方言,她觉得与一种清醒的疼痛渐渐从心底里漫上来,绞得人生生难受。

她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锁了起来,不愿去回想,也不敢去回想。

只怕再一细想,她就会--全盘崩溃。

从这里笔直走,拐过三个弯,穿过两条巷子,就能到达自己原来的家。

不过那个高府,永远都不再属于她了。

忽然,她听到了恒伽的声音,长恭,等见了皇上之后,我们就回漠北。

她点了点头,心里像是蘸了些温水,一点点软胀起来。

他永远都在她的身边,不会离开。

只要有他,她就会感到温暖。

只要有他,她就会继续微笑。

谁在一次又一次地不惜一切保护自己?谁能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所有的过失?谁能甘心为自己付出一切甚至明知换不回结果却仍毫无怨言?除了九叔叔,原来……还有他。

斛律光策马跟在他们的身后,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两个年轻人,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一行人来到王宫的时候,在宫门外就听到了厮杀声,还伴随着尖声惨叫和兵器交接的声音,几人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匆匆进去,却看到了令他们惊讶的一幕。

只见宫殿里仿建了不少城池,不少卫士身穿黑衣正在模仿敌人攻城,而皇上本人竟然用真正的弓箭在城上射杀来犯的敌人。

皇上射出的箭,又有谁敢躲避?所以几乎是一射一个准。

没多长时间,城墙下已经躺了不少或死伤的卫士们。

皇上身边还有两位大臣,不失时机地称赞着皇上的箭术,这两个人就是最近深受皇上宠信的两个佞臣--韩长鸾和穆提婆。

太不象话了!斛律光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极力克制着怒意。

长恭同样也感觉愤怒,这个皇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也能用来玩乐!但当她看到皇上那双和九叔叔一模一样的茶色眼睛时,心里又多了几分感伤……如果九叔叔知道仁纲这样胡闹,一定会很伤心吧。

高纬也在城墙上看到了他们,抹了一把汗就匆匆地走了下来,冲着他们眉飞色舞道:斛律将军,你们父子都是我大齐的栋梁,这次朕一定要好好嘉奖你们!他身旁的穆提婆也趁机恭维了斛律光几句,没想到斛律光只对他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臣等为国效力是应该,不过皇上若是能远离那些小人就更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那两个佞臣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很难看。

恒伽轻轻咳了一声,示意父亲不要再说下去了。

听到斛律光的劝谏,高纬倒不以为然,目光一转,落到了长恭身上,神色似乎有一刹那的细微变化,低声脱口唤道:长恭哥哥……长恭连忙退了一步,臣不敢当。

高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既然回来了,就别回漠北了。

还有恒伽也是,你们都在邺城待着,朕也觉得安心。

长恭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了恒伽一眼,只见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微微一僵。

兰陵王对先皇一直忠心耿耿,当初晋阳一役为了先皇连军令也敢违抗,朕是早有耳闻的。

如今你对朕也会像对先皇一样忠心吧?高纬眯了眯眼睛。

长恭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双茶色眼睛,心一阵绞痛,这是和九叔叔一模一样的眼睛啊,这是九叔叔的孩子,这个孩子继承着九叔叔的江山……她的脑海里响起了那句被深藏许久的话,九叔叔,我要为你守住这江山。

想到这里,她嘴角微微一动,皇上,臣一定竭尽所能为皇上效力。

虽然九叔叔不在了,她还是要遵守诺言。

即使当今皇上的所作所为不尽如人意,但她还是会拼死为他守住这江山。

那就太好了!高纬愉快地笑了起来。

见过皇上之后,斛律光说要带恒伽去拜访一位老朋友,让长恭先回斛律府。

就在这个时候,长恭看到花园拐角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居然是九叔叔生前的贴身内侍王戈。

王戈走上前来,先是恭贺了他们几句,又低声对长恭道:王爷,先皇临终前留下了一样东西,我想还是交给王爷比较妥当。

他顿了顿道,请王爷来一下。

长恭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恒伽,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会,长恭感觉到恒伽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担心。

御花园里的桃树此刻繁花尽放,如同华盖流云,美丽非常。

长恭跟着王戈走了没多久,忽然觉得心狂跳了起来,这条路不正是通往九叔叔的昭阳殿吗?王内侍……她刚说了几个字,王戈及回过了头来,王爷,东西就在昭阳殿内。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还是跟了上去。

昭阳殿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一切摆设都和以前的一样。

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如同深海里无处藏身的悲哀,使她不得不尽力地呼吸,以免在某一个瞬间,就被它压住,然后窒息……王爷,就是这件东西。

王戈从房间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件东西,递给了她。

当她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巨大的悲伤犹如车轮碾过她空落的心灵。

就在那个空空的地方,某种酸楚的藤蔓盘根错节地迅速蔓延开来,缠紧她的心脏。

空空的眼眸里,猛然盛满了悲伤。

是那个小老虎香袋……是他买了送她,又被她还给了他的小老虎香袋……王爷,先皇在世的时候,经常看着这个香袋自言自语,这个香袋对先皇一定十分重要。

所以……为什么你会知道要交给我?王戈犹豫了一下,是和大人让我交给你的。

长恭的眉角轻轻跳动了一下,用尽全力捏紧了那个香袋,我收下了,这个香袋,我会好好保管的。

夜,翳云当空,掩住了一抹新月和满天繁星。

晦明不定的烛光中,长恭握紧香袋躺下,隐约有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缠着她,让她在睡梦中亦不能感到安宁。

那个梦像是一把匕首,从胸口一点点刺进去,沿着她的骨慢慢划刻,仿佛一匹缎子被撕裂,疼痛轻微却刻骨铭心,最终将她惊醒。

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打开了窗子,走到窗前去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从云层后探了出来,淡淡地洒下了一片银色。

端着茶碗走过来的恒伽,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整个人攀在窗台上的长恭陷入了深思,遮住额心的发被尚属寒冷的风扬起,洁白的皮肤被月光照耀得近乎透明,显现出几分不安定的憔悴与忧伤。

银色的月光从枝丫间洒下来,流淌过她尖尖的下颌,使她的脸色苍白得令人心疼。

他心中一颤,顺手放在旁边的茶碗与坚硬的桌面相触,发出小小的清脆的响声,长恭像是被这声音惊得从思绪里挣脱出来,缓慢地抬起眼睛望着他,满脸的落寞和脆弱。

看到你屋里还亮着,就知道你睡不着。

恒伽笑了笑,怎么,不习惯睡我家的床榻吗?这可不行,你得早些习惯才好。

什么啊……长恭的脸上微微一红,狐狸你又胡说八道了。

那么告诉我,你今天怎么了?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心事才睡不好。

他一边说着,目光落在了长恭手里的香袋上。

我……没什么。

她连忙扯出一个笑容,转移了话题,对了,如今我不回漠北了,在选定新府邸前,要继续在你这里打扰了。

那我倒是希望你永远选不到合适的府邸,恒伽笑着盯着她的眼睛,在这里和我一起住不是很好吗?反正之前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喂喂,你又来了,现在和那时怎么一样啊?!长恭又羞又恼地打断了他的话。

哦?不一样?那你来告诉我到底哪里不一样?他斜睨着她,嘴角噙着一丝戏虐的笑意。

狐狸……小心我把你们府里吃穷,然后趁你不注意,吧你的好衣服全都拿去送给叫花子!她翻了翻眼睛。

无所谓啊,反正我的一切东西都属于你,你可以随便处置。

意料中地看到长恭的脸更加红了,他轻轻一笑,神情变得异常柔和,长恭,无论是喜悦愉快,还是不变的感情……所有属于我斛律恒伽的东西,也全部属于你。

只是,我是个自私又小气的男人,你想要得到这些,就必须要用你的一切来换,用你的所有来换我的所有,包括你的伤心、你的苦恼、你的麻烦,如果你依然同意……那就拿走我的一切吧。

只是,要用你的一切来填补。

长恭心头一颤,抬头望着他,他的眼眸在月色下并非特别耀眼,却如此明亮,似是穿透了黑暗穿过了地狱,流动着幽幽的华彩,散发着柔软的温暖,那么暖,一直暖进人心,暖得人就要融化在其中了。

嗯……她的鼻子一酸,忍不住抓住他的手。

他反手握住手中软软的温柔,柔声道:长恭,这是约定……永远都不能更改的约定。

约定,两个字,一次词,不因晨曦的光泽变浅,不因夕阳的残红黯淡,不随日子的飘落消散,在过去与将来之间,约定的定语是--永远。

欲语还休的冰冷年代,没有激烈的爱语。

月光下,一次携手,便定下一生的约定。

从此便是一生一世。

59 陌上花开长恭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搬进了新王府。

其实说起来也不算是新王府,这是皇上特别御赐给她的府邸,在很久之前,这座王府的主人是——长广王高湛。

若是在以前,长恭必定会拒绝,但这一次,除了感到有些心酸和怅然,她还是绝受了这座王府。

虽然害怕触景伤情,但逃避只会更加让自己心痛和难以复原。

终有一天,她要抬起头来,正视这一切......在邺城的这段日子,长恭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大娘的消息,知道她和正礼都生活得还不错,她的心里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虽然不会再和他们相见,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的,无论那个女人做过什么,她始终都是——三哥的娘。

不知不觉,秋天已经来到了。

夏季满眼的绿色很快化作有着怀旧情绪的黄,那些或金黄或湘黄的树叶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姿态缓缓跌落,夏日里盛开的花朵纷纷合上眼睛,沉睡者飘零。

走在上朝的路上,她总是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曾离开过这里,一切也都没有改变。

在朝议结束后,九叔叔经常会单独传召她,拉些家常,或是下一阵棋,然后再回到府里,和大哥三哥胡侃一阵,喝上一碗大娘炖的燕窝,一天就这么轻松的过去。

以前还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些无趣,可现在回想起来,那转瞬即逝的美好,再也会不来了。

走到大殿前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原来是琅琊王高俨。

不知为什么,九叔叔生前对这个儿子格外宠溺,小小年纪的他不但身兼京总司令官和总领大将军二职,同时还兼了总督察官,权力无边。

衣食住行、平时所用,无不和高纬的一模一样。

小俨,你今天也这么早?她的嘴角边泛起一丝笑容。

高俨素来和她亲们,所以即使现在都已经长大了许多,还是改不了地叫她一声长恭哥哥。

她搬到新的府邸后,他更是经常三天两头前来拜访,尤其喜欢听她讲一些战场上发生的事。

长恭哥哥,今天不用上朝了,皇上他又去玩那个什么乞丐村了。

高俨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一切很不满。

长恭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皇上最近自称无愁天子,在宫内华林园搭建了一个贫穷村舍,自己披头散发,穿叫花子的衣服装扮乞丐求食;又仿造穷人市场,自己一会儿装卖主一会儿装买主,忙呼个不停,简直荒唐得不得了。

这样下去,国家社稷堪忧,九叔叔的江山难道就这样被他糟蹋了?想到这里,她对皇上的怨意也更深了一点。

她抬起头,想对高俨说几句,忽然看到他望向不远方的一处,眉宇间微微变了神色,原来的笑容迅速敛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不屑。

长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立刻明白了他忽然变脸的原因。

只见和士开搀扶这胡太后,有说有笑地朝这个方向走来。

西域胡狗,看本王终有一天要收拾了你。

高俨没好气地挑了挑眉,黑眸中射出了狠厉的神色。

高俨与和士开,一直处于水火之势,这其中的缘由长恭也了解个七八分。

高俨一向最为厌恶和士开这样的奸臣,不管在什么场合,屡次给他难堪。

但和士开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和穆提婆也不知用什么办法,劝说皇帝下了旨,命令高俨离开北宫到宫外居住,并且不怀好意地给琅琊王加了一个太保的虚衔,明升暗降,削夺了他对齐国的军权。

但即便如此,作为皇帝的亲弟,琅琊王高俨还剩有一个京畿大都督的位号,也就是说,他还握有指挥京城卫军的兵权。

和士开也留意到了他们的存在,微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高俨哼了一声,立刻转过了头去。

长恭则先对太后行了个礼,然后就像平时遇到和士开那样,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恨这个人,也恨自己当初迫于他的要挟没能杀了他。

恨生于心,于恨之人来说,其伤害远远大于被恨之人。

往昔伤痛从未忘怀。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强烈的恨意已经渐渐沉淀了下来,被深藏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

胡太后和她拉了几句家常,又问了高俨一些日常生活情况。

碍于太后的情面,长恭也不能够无礼地离开,也只得站在那里,等她结束问话。

无意中,长恭发现和士开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她皱了皱眉,侧头避开他的目光。

自从回来之后,她留意到他经常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就好像他知道了她的什么秘密。

长恭好像变了不少。

胡太后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似有感触地道。

和士开微微一笑,太后,人总是会变的,高长恭也是一样。

胡太后看了看他,眼中流露出些许温柔,不过士开你却一直没有变过。

太后......和士开的眼中也泛起一丝笑意,但那笑意里却带着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怅然。

外人都以为他和太后终日出双入对,感情非同一般。

虽然太后确实也和他有过肌肤之亲,差点令他以为自己已经从不得求之的咒语中解脱出来了,但自从他看到高湛过世后太后那失魂落魄的悲伤表情时,他就轻轻楚楚地知道,太后的心里,自始自终都只有那一个人。

而他对那个人——却没有半点怨恨。

所以,他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对长恭的身份他一直深藏心底,就连对太后也没有吐露半分。

士开,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小俨这孩子,先皇实在是宠坏了他,如今这孩子心高气傲,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和你更是仇人一般。

照这样下去的话,我真是有些担心,你倒也像个办法......太后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和士开的嘴角挑起了一丝笑意,太后,琅琊王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有时不过是小孩心性,等他长大一些就会好点吧。

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高俨那双目光灼灼的黑眸,他总会感到莫名的不安。

这位琅琊王,大略良才,小小年纪就开始处理公务,帝位的距离对他来说并不遥远,他只是缺少运气和机会而已。

如果先皇多活上几年,很可能把帝位传给他。

相比他而言,当今皇帝高纬性格懦弱、没有主见,只是凭嫡长子的名位,才得以承继帝业。

但也正因为是这样,现在的皇帝才更容易被他控制,自然也默许了他和胡太后之间的关系。

若是换成了高俨......尽管他正在设法削减高俨的权力,但还是心存忌惮。

更重要的是,高俨对于他的太后之间的关系素来憎恶,所以最让他安心的方法,就是将高俨外放到地方州郡,然后夺去他的兵权。

当兰陵王府的红叶被染成一片绚烂的时候,长恭将小铁从漠北接到了邺城。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所以长恭将小铁留在了漠北,好不容易等到现在一切全都安顿了下来,她就赶紧将小铁接了过来。

由于她对外宣称两人已经在漠北行了礼,又有斛律恒伽作证,所以这次小铁干脆就以王妃的身份入住了兰陵王府。

兰陵王府内,红叶如云,白菊盛开,略带些清冷的异香流遍了整个庭院。

然而,与这景侯颇不相宜的,却是小铁响亮的声音。

长恭哥哥,你看恒伽哥哥这回送了这么打一份礼啊! 小铁清点着堆在房间里的礼物,一脸惊讶地叫道。

自从皇上御赐了一对昂贵的礼物以贺长恭纳妃之喜后,其他官员也立刻跟风似的送来了一大堆。

长恭也惊讶地看了过去,果然是个很打的箱子。

这个小气鬼什么时候出手那么大方了?带着怀疑的心情,她拿起了那个箱子,咦?怎么那么轻?轻得好像里面什么也没有。

打开一看,她的收抖了一下,原来箱子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难道恒伽哥哥望了装?小铁疑惑地问道。

这个......长恭刚要回答,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礼物就是这个箱子啊。

恒伽......长恭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一阵雀跃,连忙回过了头去,只见他嘴角含笑,倚在门边的样子带着几分懒散,长长的黑发看似随便地一系,却不凌乱。

他只那么简简单单地站着,确实灌灌如春月柳,淡淡似秋叶雨,令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要是没有这个箱子,你拿什么装别人送来的礼物呢?你看看,我想得多周到啊。

他轻轻笑着,一抬脚跨了进来。

这样也可以啊!小铁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恒伽哥哥你不是一般的小气呢。

咦?小铁你难道不知道恒伽和你也是亲戚呢。

长恭眨了眨眼。

什么亲戚?小铁抓了抓脑袋。

因为恒伽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有个铁字i,你看和你算不算亲戚?长恭说着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

恒伽轻咳了一声,小铁,乖,去帮我倒杯茶来。

小铁眼带笑意地扫了他们一下,嘴角挽起了一个暧昧饿笑容,嗯,这就去!在漠北的时候她就听说了恒伽为了救长恭受伤的事情,当时听到这个消息,须达死活不信自己的弟弟会做出这样自我牺牲的事情。

不过,她相信。

只是,在外人看来,这始终是两名男子。

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谁也不知道。

没了小铁的声音,房间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窗外流入的输赢和花香都在不知疲倦地氤氲蒸腾,随着微风吹进房内。

对了,恒伽笑眯眯地走到她身旁,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你。

给我?长恭有点诧异,倒不是因为他说要送她礼物,而是方才他居然没反驳她的话,若在以前,他一定会不动声色地接上一句把她气得半死不活的话。

恒伽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碧玉雕琢的盒子,刚一打开,整间屋子里就充满了扑鼻的奇香。

长恭指着盒子里那个发出香味的红色棒状物,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他神秘地眨了眨眼,你把眼睛闭上我就告诉你。

不要。

长恭等着眼睛,狐狸这个家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谁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乖,长恭。

他的语气温柔似水,好像在诱惑着她,快点闭上。

长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因自己的好奇心而妥协了。

刚闭上眼睛,她就感觉到嘴唇上有些痒痒的、麻麻的,好像羽毛轻轻刷过唇瓣,便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只见恒伽正把那个红色的东西一点一点抹在她的唇上。

好了,睁开眼看看。

恒伽将一面铜镜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往镜中一看,只见自己的唇靡丽红颜,比起原来似乎多了几分美妙的光泽。

这,这不是口脂吗?她低声问道。

她低声问道。

是啊,不过和平时那些蜡做的无味口脂不同,这是从波斯而来的牛髓口脂,用苏合香、上色沉香、雀头香、麝香、甘松香、茅香、丁香、白檀香,还有甲香混制,所以带有奇香。

长恭,你喜不喜欢?墨空无月,静溪璱璱,恒伽的眼中华光溢彩,仿佛满天繁星皆落入一双瞳眸。

长恭轻轻触碰了一下嘴唇,眼中闪过了一丝光束。

毕竟她也是女儿身,对这些东西没有反感,只是......可是,我要这东西也没用,对不对?她神色黯淡的低下了头。

长恭,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恒伽静静地看着她,我是说,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以女孩子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长恭心里一震,轻轻扯了扯嘴角,恒伽,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以前你不是还鼓励我吗......他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因为现在的长恭觉得疲倦了,不是吗?她本想否认,可忽然想起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沉默了片刻,她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是的,恒伽,我开始觉得疲倦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过你所说的那个念头,九叔叔在的时候没有,现在也没有。

每当我感到疲倦的时候,我就会告诉自己,这个世上有比自己更重要的担心,尤其是在这个乱世,我不能自私地离开。

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我就对不起九叔叔,对不起齐国的百姓,更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士兵弟兄们。

用疲倦作为逃避的借口,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我明白了,那么我也会一直奉陪到底。

恒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我很高兴你对我说了实话。

可是,长恭,你不要太辛苦了,毕竟你只是一个女孩子。

况且,如今的皇上已经不是你的九叔叔,他的身边多是一些奸臣,所以你要加倍小心。

我知道,长恭扬了扬眉,连忙转移了这个沉重的话题,不过狐狸,这个口脂一定很贵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舍得买这么贵的东西?恒伽忽然叹了一口气,所以啊,我现在后悔了,要不你还给我吧?嗯?长恭充满警惕地看着他,这个家伙,该不是想趁机诓她一笔吧?那就还你好了。

她赶紧将那个盒子推到了他的面前,没想到他还是一脸愁闷道:可是你已经用了哦。

喂喂,你讲不讲理,这已经用了又怎么办?她有点恼了。

那就......还给我啊。

在看到他眼中那抹狡猾的笑容时,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妙,但还是来不及......只觉得唇上一暖,他的唇已经不客气地覆了上来,舌尖还在轻舔她的唇瓣。

口脂的香味漫溢在彼此的舌尖口腔,渗满的秋水从她心中最甘甜的部位开始温柔流转,像是陌上花开般地喜悦明媚。

小铁端着茶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将门掩得更紧,嘴角边泛起一丝羞涩的笑意。

秋天,乍寒乍暖的天气,迷迷蒙蒙的言语缭绕缠绵。

清碧的茶水在微凉的空气中冒着水雾,像是烟雨中萦回的碧水,勾人情思。

恒伽点了点头,面前的这个中年妇人让他有种莫名的放心与信任感。

他正想伸手探探长恭的额头,忽然耳膜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他脸色微变,立刻俯身在地面上侧耳倾听,只听了片刻,他的脸色便万分难看了。

这位兄弟,怎么呢?林嫂见他的脸色古怪,不由得焦急起来。

恒伽脸色一沉,低声道:追兵就快到了。

林嫂顿时大惊,这可怎么办?长恭在半梦半醒间也依稀听到了一些,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因浑身发烫什么力气也使不出,只能喃喃道:恒伽,我们走……不行不行,这位兄弟浑身发着热,现在哪里也不能去!林嫂急忙摇头。

恒伽凝视着她,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平静,很平静。

眉梢微挑,他轻轻地问了一句:林嫂,你这里有女装吗?没过多久,林嫂从内房里走了出来,眉宇间是难堪的震惊,低低说了一句:这位兄弟,我已经替她换上了。

多谢。

恒伽微微一顿,正要迈进房的时候,就听林嫂忍不住问了一句,她竟然……是女的?恒伽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一脚踏进了房里,只隐约听见林嫂叹了一口气,伴随着幽幽的声音,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他心里一酸,疾步走到了长恭的床边。

60 兰陵入阵曲当今皇帝不但沉溺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乐,而且还喜欢隔三差五地大摆宴席,将文武百官都召进殿来君臣同乐。

长恭素来不喜欢这些场合,也推了许多次,但今天从宫里来传话的内侍说皇上特别下令所有大臣务必出席当晚的宴席,不得推辞。

无奈之下,长恭只得准时去赴宴。

宫中的大明殿,此时一片金碧辉煌,宫女们鱼贯而出,她们列成长长的两队,分别打着五明金箔莫难扇,这种宫扇,据说是十六国时代赵国的石虎所制,匠人们把纯金打造得薄如蝉翼,两面以彩漆涂饰,并描画奇鸟异兽和仙人,极其昂贵。

而盛放食物的那些盘子,更是用紫金打造,金银参带,参带刻镂之前,茱萸画微细如破发,近观才能看到,精致得无与伦比。

大臣们早早地就到了这里,趁着等皇上的时候,彼此虚伪客套。

斛律光今天因为正好被太后召见,所以就没有回府,直接来了大明殿。

他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迫于他的威严,有些大臣根本不敢上前和他说话。

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是厌恶至极。

就在他拿起酒觞喝了一口酒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人说:看看,兰陵王和尚书令来了!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望向殿外.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只见从殿外正走进两位俊美男子,一位身穿蓝色锦衣,男子的清秀中混合着些许女子的娇媚,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把他衬托得神采飞扬,风华无限。

尤其是他那双美到极致的眼睛,更是清灵动人,被这双眼睛看着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像被浸在了湖水里,清澈有深邃。

而另一名男子的白色锦衣乃云缎裁成,软罗蕴彩,华贵异常,他的每一丝笑意都像流光溢彩的宝石,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出现在大殿里的这两位男子,就好像日月在空中交相辉映,散发出流光溢彩。

众人在反应过来之后,纷纷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兰陵王和尚书令的容貌,即使是女子也要自愧不如啊。

只可惜尚书令这个年纪还未娶妻,也许是眼界过高吧。

莫非他是喜欢男人的吧?你看他和兰陵王的关系……嘘——别胡说八道,哪有这种事?怎么不可能,要不尚书令怎么会一直不娶,而且听说他以前还曾经拒绝了孝昭帝的赐婚……斛律光注视着儿子,眼中露出了复杂难辩又有些担忧的神情。

长恭和恒伽刚刚坐下不久,皇上就乘坐肩与来到了大明殿。

今天伴随在他身边的不是皇后,而是一位娇俏可爱的女子。

只见她秀发挽成如今流行的涵烟髻,髻上只是简简单单插着一只碧玉钗,天蓝色的琉璃耳珰,衬得她脖颈更加白皙。

比起后宫的莺莺燕燕,这个女子的容貌也只能算得上清秀,但却是少有的干净明媚,甚至还带着一种在后宫女子身上几乎看不到的纯真。

这个女人是皇上的新妃子吗?长恭低低问了一句。

恒伽神色淡然地扫了那个女人一眼,好像之前是皇后身边的侍女,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得宠了。

刚问出这句话,长恭就有些后悔。

当今皇后不是恒伽的妹妹吗?现在皇帝宠幸他人,恒伽的心里必然也不舒服吧。

-------------------------------------------------------------------------------------------------------------------------------------------酒过三巡,皇上的兴致越来越高,忽然拍了拍手,立时所有的音乐都停止了。

就在大家纳闷的时候,猛听得战鼓咚咚,喊声震天,两队戴着面具的着甲武士闯入殿中,驱走了正在漫舞弄姿的歌舞者。

众人速不及防,哑然失色,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

皇上放下手中酒樽,饶有兴趣地瞅着殿中诸人形形色色的表情,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激昂的乐声乍起,钟声齐鸣,肃穆庄华。

两队武士纵横交错地变换队形,挥动刀盾,做激烈交战之状。

盾牌互相撞击,寒刃明如秋水,喊杀声震耳欲聋,仿佛使人亲临两军厮杀正炽的战场。

直到一曲终了,众人才仿佛从那残酷的战场上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皇上笑着看了看长恭,兰陵王,这首舞曲就叫做《兰陵王入阵曲》,你觉得如何?长恭微微一惊,忙回道:皇上,臣愧不敢当,不过此舞曲的确是不同凡响。

哦,你也觉得不同凡响吗?皇上笑得更加愉快,这好像是先皇在你洛阳大捷后特别让人作的曲子,不过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有拿出来。

幸亏我不久前无意中找到了,也算是有缘。

是九叔叔……特别让人为她作的曲子吗?长恭只觉得一阵心痛袭来,但还是尽量保持了平静的神色,客套地重复着说了句:臣不敢当。

她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位新妃子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或者可以说,那似乎是一种憎恶的目光。

长恭纳闷地收回了目光,奇怪了,她又不认识这个女人。

不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众人很快开始聊起了别的话题,不知怎的就扯到了斛律恒伽的身上。

最后,就连皇上也笑咪咪地插了一句,尚书令,你一直不娶妻生子,不怕斛律将军着急吗?皇上一发话,其他大臣也就赶紧纷纷附和,殷勤地要将自己的族亲介绍给恒伽。

恒伽侧头看了看长恭,只见她抿着嘴唇,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不悦。

谢谢皇上和各位大人的关心,不过臣现在并没有娶妻的打算,他微微一笑,对臣来说,守护这个国家和皇上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儿女情长的琐事,怎么能和皇上的基业相比呢?皇上显然对着番话很是受用,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就会说些虚伪的漂亮话,长恭低声道,我可不觉得尚书令大人有这么高尚的品格。

恒伽轻扬嘴角,低声说道:看起来好像有人……吃醋了。

谁吃醋了……长恭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大吃起来。

恒伽的笑容,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温柔,这好像还是长恭第一次为我吃醋呢。

说了不是吃醋!长恭又重申了一遍。

好好好,那就不是吃醋。

恒伽眨了眨眼,还没等她舒一口气又道,那就是……妒忌。

这不是一样嘛!呵呵……就在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皇上忽然又开了口,不过这次发话的对象却是一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斛律光。

斛律将军,朕听说你的侧室有一女刚到了适婚年纪,刚巧穆大人的三子也行了成人礼,算起来年龄上倒是挺合适的。

穆提婆也露出了一抹谄媚的笑容,是啊,斛律将军,我那三子也是嫡子,如果斛律将军不嫌弃的话……穆提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斛律光腾地站起身来,脸上的神色如同被污辱了一般,异常愤怒地一字一句道,何方狗种,居然也配和我做亲家!他的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皇上的脸色难看不说,穆提婆的脸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尴尬万分地杵在那里,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恒伽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角,他知道父亲一向刚直,可是对付这些佞臣,道理也是一样的。

过了几天,长恭再次进宫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位皇上身旁的妃子。

她行了个礼正想马上离开,恰在这时,一个美丽的女子却怒气冲冲地径直走到那位妃子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道:冯小怜,你这个狐媚子!你说说,皇上已经多少晚都宿在你这里了?见是后宫纠纷,长恭自然不能多作逗留,转身就准备离开。

不过冯小怜这个名字,她却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王昭仪姐姐,这件事你不该迁怒于我,皇上喜欢宿在哪里是他的自由。

就算我强推他出门,他也不一定去你那里啊。

王昭仪气得浑身发抖,恶声恶气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居然还顶嘴,来人啊,给我掌嘴!小怜似乎受到了惊吓,居然慌乱地向长恭求救,王爷,救我。

长恭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小怜那样的神情、那样的眉眼,却是那么的熟悉。

王昭仪,皇上马上就来了,你也不想让他看到这样一幕吧?长恭转过身冷然道。

王昭仪脸色微微一变,悻悻地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小怜这才松了一口气,忙向长恭致谢。

不用谢了,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长恭略带惆怅地转过了头。

小怜的唇部扬起一抹奇特又诡异的笑容,故人?高长恭,难道你还记得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长恭一愣,脑中开了闸一般,无数回忆的片段都重新出现在了面前,心蓦地剧烈一跳,难道你的姐姐是……我的姐姐……叫冯小玉,什么?长恭的身子微微一晃,你是她的妹妹?你真的是她的妹妹?!总算你还记得她,王爷,当初她是怎么死的,我想你比我要清楚多了。

如果不是你,她又怎么会落到这么悲惨的下场?我们的父母过世得早,一直都是姐姐照顾我,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失去亲人的滋味,你清楚吗?王爷!长恭抿紧了嘴唇,低声道:你姐姐的死的确是个意外。

她是个好姑娘,我也很惋惜。

惋惜?惋惜又有什么用!她怀了你的孩子你都保不住她,你是怎么做丈夫的!冯小怜的情绪有些激动,原本纯真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她好端端地又怎么会落水溺死呢?这难道不奇怪吗?长恭心里一惊,难道她进宫就是为了她的姐姐吗?王爷,我绝不会让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她冷冷地甩下了一句话,拂袖而去。

长恭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无声的黄昏,秋风微凉,天地间流露出几分空茫。

时光如流水,很快就到了秋末。

清秋里落叶萧萧,尘沙漫漫,金红色的枫叶辗转在空中,凄然零落了一地的枯华。

偌大的兰陵王府里悄寂安静,只有无边的枫红木涅盘前最后一瞬的绚烂。

长恭站在长廊前,伸手接住了一片旋转着的枫叶,随手将它压在了书卷中。

一早,恒伽就来带着小铁出去了,没有小铁在这里,整个兰陵王府就好像冷清了许多。

王爷,琅琊王来拜访您了。

王府的管家匆匆走进来禀报。

长恭弯了弯唇,知道了,赶紧让他进来,我正闷得慌呢,正好和他下一盘双路。

琅琊王高俨是这里的常客,所以王府就好像对自己家那么熟悉,没过多久,就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庭院里。

小俨,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她朝他招了招手,到这里坐一会儿。

高俨今天的神色却是出奇的凝重,长恭哥哥,可能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长恭一愣,敛起了笑容,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高俨摇了摇头,还不是和士开那西域胡狗一直对我不放心。

我刚从宫里听来的消息,他正怂恿皇上,要将我从京城外放到地方州郡,趁此机会削夺我的兵权。

有这种事?长恭皱起了眉。

长恭哥哥,我乃武成帝之子,堂堂皇室贵胄,怎么能出京城而入民间?所以这一切,都是和士开从中挑拨离间。

他还想夺我的兵权,明显就是有异心,如此奸臣不能不除!他的脸上露出了和他年纪完全不符的成熟。

长恭震惊地看着他,小俨,你的意思是……和士开罪大恶极,我想杀了他,希望长恭哥哥你能帮我!他开门见山道。

时值正午,阳光越来越强,树巅的叶子摇晃着,发出强光,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长恭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几乎就要立刻出声答应他。

抱歉,琅琊王,她不能帮你。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恒伽的声音,两人显然都是一惊,回过头去,只见恒伽已经超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在高俨面前从容不迫地站定,不慌不忙地道:琅琊王,此事还是另找他人吧。

高俨脸色陡然变得苍白,为什么?恒伽,我……长恭刚说了几个字,却正好抬头撞上恒伽的眼神,之间他嘴角虽还带着笑意,但那双沉如夜的眼眸内却是冷然,仿佛冬日的冰雪瞬间领结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琅琊王,高长恭她绝对不是一个适合的人选,您应该也有所耳闻,她的两位兄长之死与和士开有关系。

这些我都听说过,可正因如此,长恭哥哥不是更应该助我铲除此贼吗?高俨不解地问道你错了,琅琊王。

人一旦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就很容易做出冲动的事,从而破坏整盘计划。

你就该找一个与和士开素来不和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因而能够冷静思考的权臣才对。

恒伽淡淡道,又看了一眼长恭,示意她不要说话,尚书令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朝中真有这样适合的人选吗?高俨似乎也有点迟疑起来。

恒伽的眼神掠起了一抹深不可测的波光,琅琊王,你和你的姨夫冯仆射的关系还好吧?高俨先是一愣,好像忽然明白了,精神一振,沉声道:尚书令,我明白了!那么今日就先告辞!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等长恭说话,恒伽就敛起了唇边的笑容,不悦地先开了口,幸好我来得及时,不然,你一定会冲动地答应他吧。

长恭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长恭,我不希望你卷到这样的事里,这种危险的游戏不适合你,明白吗?他扬起眉,没好气地道。

可是,恒伽你又为什么想小俨推荐冯子宗呢?你不是也应该置身事外吗?你这不也是在暗中帮了他一回吗?长恭不服气地反驳道。

冯子宗身为胡太后的妹夫,身份上自然有恃无恐,加上他心思缜密,为人机敏,与和士开又是因权力之争不和,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有他的帮忙,和士开这回应该是凶多吉小了。

恒伽忘了她一眼,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那是因为……如果那个人消失了,也许就能彻底消除你心底的伤疤。

说完,他抬头仰望高远湛蓝的天穹,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金,殷红的落叶裹着风沙盘旋在他的脚下。

他的神情安然恬静,白皙的脸色仿佛带有某种期待的意味,长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突然地错觉自己看到了一团莹莹新雪,在阳光之下满载着温暖融化……61 惊变正如恒伽所预料的那样,冯子棕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高俨的请求,很快便部署好了一切。

高俨先让治书侍御史王子宜出面,上奏表章,列举和士开的罪名,提出指控。

冯子棕倚仗着他在内廷做仆射的便利,将这份奏章夹在其他许多奏章中,趁着皇上学弹胡琵琶的时候,一起交给皇上批阅。

玩兴正浓的皇上哪有心思细看,便全部准奏,一一盖上了玉玺。

如此一来,逮捕和士开,就有了最有力的效令保证。

和士开对此事自然是一无所知,在高俨等人埋下伏兵的那天,还和往常一样进了宫。

第一道阳光从东方斜射进来,北宫中最高的树枝,顿时染上了一层金黄色,令早晨的湿气闪闪发光,皇宫的红色围墙兀然耸立于视野之中。

看着那宏伟华丽的王宫,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如今的他,几乎就是这座王宫的主宰了,从一个小小的西域胡商到现在人人畏惧的和大人,这一路,他知道自己走得有多么艰难,他的双手也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迷路的旅人,忽然渴望起平静生活的甜美和安逸。

可是,他不杀人,别人就可能杀他……他喜欢金钱,也喜欢权势,但让他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路的,却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

他要更努力地往上爬,更努力地巩固自己的地位,只有这样才能离她更近一些,才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她和她的孩子。

快走到神虎门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宫中掌管禁卫军的领军大将军库狄伏连身着戎装手握宝剑,带着一大群兵士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王爷来得真实时候,您今天又天大的好事啊!库狄伏连大笑着,上前捉住他的双手。

一旁的治书侍御史王子宜也满面笑容,扬起手中的救令,道:有敕,请淮阳王和士开到台省受封!凭着多年在宫中生存的经验,他已经隐隐察觉了一丝异常,强自冷静地做出了诧异的表情,要加封我何爵?皇上为何没有和我说过?和大人去了就知道。

库狄伏连面色一沉,率领军士把他围在中间,拥逼着他,把他引到神虎门楼上的空地。

当看到高俨和冯子棕一行人时,和士开就知道今天自己凶多吉少了,不过他的心里却是异常平静,低声开口道:殿下您应该五日一朝,今天何以至此?高俨冷笑一声,你这个西域胡狗,我在此,正是要你项上人头!他的话音刚落,库狄伏连就扬起了手中的大刀,狠狠地朝着和士开的脖子砍去。

和士开只觉脖子一凉,感到自己的人头已经离开了身体,滚落到了角落。

尚存的意识让他眯了眯眼睛,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那具无头的尸体,鲜血正不断从脖子的切口处泉水般涌了出来,耳边竟然还能听到那些人兴奋的声音……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天边的夕阳就像一只饱吮了鲜血的怪物,慢慢滑下山巅,将漫天的晚霞收拢起来带给另一个世界。

人哪,都是脆弱的动物,犹豫地徘徊在爱与恨的边缘,迷失在彼此的陷阱中,燃烧的火焰最终也会化成灰烬,沦为一粒尘土,埋葬在黑暗的深渊。

愤怒、仇恨、焦虑、绝望……生命,从零开始,于零结束,像一个圈,一个看似空白的圆。

在生命终结的这一刻,他瞬间释然,从此以后——无忧亦无怖,无愁亦无怒。

高俨牢牢地盯着和士开的头颅,神情略呆滞,似乎一时还不相信那个权倾一时的和士开真的死了,良久,他喃喃自语道:恶贼已诛,我们该收手了吧……事已至此,怎能终止?!几位大臣立刻异口同声地反对。

库狄伏连手下那么多京畿军士,又有这么多人里应外合,殿下,您难道还有退路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杀入宫去!到时候,我们拥立您做皇帝!冯子棕在高俨耳边低声道。

高俨毕竟年纪还小,现在也有些不知所措,被冯子棕这么一煽动,便点头同意了。

带着和士开的头颅和尸体,上千名士兵浩浩荡荡地杀到了皇上和太后所在的千秋门前。

事情在转瞬之间变得严重起来,一旦开始,就不能随便完结,即便是完结,也要用许多人的性命来完结。

长恭第一时间收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立刻意识到事情已经朝着一个危险的方向发展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害,而是谋反了。

她虽然希望和士开死,但不希望看见这么动荡的局面。

尽管当今皇上昏庸无能,但她始终都有守护他的责任。

不仅因为他是皇上,更因为——他是九叔叔的儿子……她想起小时候在长广王府,小高纬憨态可掬地扑到自己怀里的样子,更是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如今最能震慑众人的也只有斛律光了。

于是她也没过多考虑,牵了马匆匆往斛律府赶去。

赶到斛律府的时候,恒伽告诉她斛律光已经进宫了,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能想到的,恒伽和斛律叔叔一定也想到了。

有斛律叔叔在,或许能控制这个失控的局面。

此时宫中,库狄伏连率领了一帮军士,从北城府库中取出了好几架攻城的器械,安放在千秋门外,已经准备攻城。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过了没有多久,千秋门忽然从里面被轰然打开。

就在众人惊诧之际,只看到皇帝、胡太后各骑骏马,由四百名内廷禁卫军簇拥着缓缓朝大门的方向走过来。

而步行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斛律光!斛律光扫了一眼众人,威严无比地朗声道:至尊架出,还不快回避!看到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斛律光站在皇帝前面,高俨手下的士兵惊骇异常,居然就这么四下奔散了。

刚才还有数千之众,没想到仅仅是斛律光一声喊,就吓跑了一大半。

斛律光拊掌大笑,边走边大声对高俨道:殿下杀和士开这么痛快、利索!龙子所为,就是不同凡人!天子弟弟杀个匹夫,能算什么大事!一见形势好转,刚才还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皇上也来了精神,拿起鞭子冲着高俨就是一顿猛抽,要不是斛律光在一旁阻止,他几乎就要活活抽死自己的弟弟。

胡太后这是也看到了和士开的尸体,不由得悲痛欲绝,抱起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放声大哭,几乎哭得昏厥过去,但满腔的愤怒悲恸又不能发泄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她蓦地止了哭声,双目血红,咬牙切齿地被制住的库狄伏连等人怒道:立刻将这些人尽数脔割肢解,寸剐处死!她要他们以最痛苦的方法死去……可是即使杀死他们一千次,也换不回他的性命了……皇上本来还想杀尽高俨府内所有的文武职吏,幸好被斛律光劝阻了下来。

在付出了许多人的生命之后,这件事情终于勉强终结了。

这件事情之后,斛律家的地位比以前更为稳固,想和斛律家攀亲家的大臣们自然也更多了。

虽然恒伽曾说过不娶正室,但仍有不少大臣们愿意将女儿嫁他为侧室,只求和斛律家结为姻亲。

兰陵王府,红叶已经凋零,空气中吹来的凉风有凛冽了些,连那些残叶都在风中乱舞了起来,仿佛在告诉人们那寒冷的冬天即将来到。

飘着淡渺的熏香的房间里却是温暖的如同拥有阳光的宠幸,在这飘零的秋末,画上最后一笔轻轻的暖色调……长恭正在品尝着恒伽刚买来的栗子,不一会儿,就吃了一大半。

别吃这么多了,不然会得滞食的。

恒伽怕她吃撑了,赶紧提醒她。

不会不会,以前我吃得更多呢。

漠北那个地方可是什么都没有,现在回了邺城,你就让我吃个痛快吧。

长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继续往嘴里塞。

你慢点吃,小心噎着……恒伽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她脸色一变,捂住胸口咳了起来。

说了叫你吃慢些,又没人和你抢,堂堂兰陵王,居然孩子似的……恒伽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顺手递给了她一只盛满热水的银杯。

长恭连忙接过,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酸甜微涩的热线缓缓流下胃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张开了,舒畅愉悦得无法形容。

对了恒伽,听说有不少大臣向你提亲呢,怎么样?有没有考虑真的纳上十七八房小妾?刚缓过来,长恭就开始调侃他。

恒伽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只是这未来的正式太过强悍,连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你说我要是找个十七八房妾室不是存心找死吗?长恭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那白皙的脸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来,微微恼道:你的意思是很说你那未来正室是个母老虎喽?母老虎倒不算,恒伽挑眉轻笑,睫毛下流泻出一抹狡黠,铁母鸡更像一些。

什么?长恭撅起了嘴。

忘了吗?之前好像有人把我比作铁公鸡,那这样的话,铁公鸡的夫人岂不是铁母鸡?他笑得更愉快了。

死狐狸,你也太记仇了吧!她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他轻轻唤道:长恭,快看……她有些好奇地转回头,只见他轻轻抬起了右手,右手拇指、中指与无名指轻合,食指和小指微微翘起,手影被烛火放大,有些模糊地成形于绘着浅金飞鸟的屏风上。

看,这像什么?他笑吟吟地比画着。

长恭转了转眼珠,嘴角绽开了一丝笑容,这个不是狐狸吗?咦?你怎么会这个?嗯,在我小时候,母亲经常用这些手影来哄我,不过,现在用来哄长恭好像也挺有用。

他一边笑着,一边做出了不同的手影。

长恭早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兴致盎然地猜着每一个他做出了影子,几乎个个都猜对,直到他做出了一个平摊了五指的手影。

这是什么?长恭抓破头皮也想不出来。

这都猜不出吗?他眨了眨眼,满意地看着她露出了期待的眼神,慢条斯理地道,这个再简单不过了,就是一只手的影子啊。

狐狸……她郁闷地瞪了他一眼,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脱口道,狐狸,快看,下雪了!说是雪,其实也不过是些轻柔的雪花,映着天际里的星光,生出几分极致的美感来。

仿佛被这样极致的美丽触动了心底的某一处,长恭低低道:其实,我也成不了狐狸的正室,因为——我始终是个‘男人’。

所以这个位子永远都为你空着,既然长恭你不想恢复女儿身,既然这里的礼数不允许,那么只要我知道,这个位子只属于你就够了。

因为,能站在我身旁的人只有你,长恭。

恒伽温柔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化在自己的眼神中。

长恭眼中一阵酸涩,可是,恒伽,你会怪我吗?其实,这样的我也是自私的吧,只是由着自己的相法,做自己要做的事,而忽略了恒伽你的心情,让你没有选择。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顺势搂在了自己怀里,这样的长恭也许是有些自私,可正是这样的长恭,才不同于一般的女子,才这样深深吸引着我。

长恭,为了需要你,为了被你需要,我永远都会站在这里,站在你的身边。

长恭将头靠在他的怀里,又抬起眼看着窗外,在烛火的映照下,天空仿佛飘着橘色的雪。

雪优雅地飘落,温柔地包容,全然没有冰冷的触感。

就像他的怀抱,暖暖的,透着橘色的微光,就这样轻易地飘进了她的心里,融化了整个世界。

因为贪恋那怀抱的温暖,她忍不住挨得他更紧了,就好像不由自主被火光吸引的飞蛾,只是他的光芒并不会灼伤她,只会使她温暖。

闭上眼睛,他沉稳的呼吸声飘落耳际,宛若橘色的雪。

就这样幸福地沉溺着,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很好……恒伽神情地看着怀中那人,只见她那双黑色的眼眸仿佛无敌之渊,让他阵阵眩晕,魔魅般地吸引着他、召唤着他。

那粉红色的、像四月天盛开的芳菲桃花的双唇,表层洇着一层薄薄的水意,品尝起来应该如新摘下树的鲜果甜美多汁……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胸中热血上涌,低下头吻了上去。

淡淡的香味荡漾开来,甜蜜中隐隐有一丝酸楚,那一刻,他心甘情愿地纵身跃下这座未知的高崖,无论是是否会粉身碎骨,他知道他已无法回头。

窗外细雪纷飞,房内温暖如春。

不知何时已经进入梦乡的女子紧紧地抓住他的胸口的衣服,睡得更熟。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希望,这场雪可以下得再长一点。

62 初夜入冬以来,下了好几场大雪,整座邺城银装素裹,透着一种罕见的澄净之美。

王宫的大殿前,梅花的丫枝错落在空间中,只看得见那碎裂的红如泼开的染料,几乎要渗透到每一朵雪花中,透着一种淡淡的伤感。

长恭随手折了一朵红梅在手里把玩着,脸上却露出了几分疑惑的神情。

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恒伽好像有些怪怪的,似乎在故意避着她。

就像今天本想顺道叫他一起去上朝,没想到仆人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鬼。

她到了大殿的时候,却发现今天的气氛好像和平时都不一样,大臣们纷纷围着其中一位大臣,七嘴八舌地说着贺喜的话语。

她上前一看,原来那被围着的大臣是当今太尉——冯翊王高润。

说起来这位也是她的亲叔叔,不过这位叔叔向来性子淡薄,对权力也没什么兴趣,可能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

高太尉,这回您和斛律大人家成为亲家,实在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一人笑眯眯地巴结道。

长恭一愣,斛律大人?他什么时候和斛律叔叔攀上亲家了?怎么也没听恒伽提起过?难道是斛律叔叔那位侧室所生的女儿?高太尉,令爱容貌无双,性格温顺,德仪兼备,确实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又有人插了一句。

长恭更是觉得奇怪,于是拉了身边的一位同僚问:这——到底是谁和谁?那位同僚颇为惊讶地看着她道:王爷,怎么尚书令连这么大的事也没告诉您?什么?您还不知道吗?尚书令就快和高太尉的幼女成亲了,听说是刚定下的亲事。

这可好了,我还以为尚书令真的不打算娶正室呢,这下斛律将军也能松口气了……他接下去说的话,她根本没有听清,思维中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仿佛有一道闪电蓦地劈过去,劈开一线窄窄的暮色,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到,胸口就好像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按奈住紊乱的思绪,她抬眼朝四周张望,却始终没有发现恒伽的身影。

这是,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看,斛律将军也来了!斛律光一出现在大殿里,就立刻被众人团团围住,他一边客套地应付着大家,一边又意味不明地看了长恭几眼。

斛律叔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强作镇静,低声开口问道。

也是刚定下来的,长恭你已经有了正妃,恒伽若是还一直不娶,不是让我担心吗?不过现在好了,恒伽未来的正室夫人也是你的堂妹,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长恭的眉角微微跳了一下,勉强扯了一个笑容,恒伽他……自己中意这门亲事吗?哦,我告诉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就接受了。

他今天没来上朝,就是亲自去太尉府拜访未来的妻子去了。

斛律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长恭,你也会恭喜他的吧?长恭继续扯动着嘴角,当然了,斛律叔叔,我们是好兄弟,我一定会恭喜他的。

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胸口忽然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在胸臆中猝然碎裂。

这就好,等给恒伽办完了亲事,我就和须达回漠北,以后这里就交给你和恒伽了,他顿了顿,身为男儿,守卫好国家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斛律叔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从喉咙间发出了声音,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我先回去了。

去吧,长恭,我会向皇上说明的。

斛律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中不免掠起另外一些心疼的神色。

他也并不想这么做,只是再继续听凭他们这样下去的话,只怕……跌跌撞撞地走出王宫之后,她再也无法装下去,再也无法忍下去,紧紧地抓着心脏的地方,那里很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切去了一块,除了心痛外,还有难以忍受的空虚,好像灵魂里失去了什么,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涌动着,强忍了回去,将所有不希望被别人看到的情绪与表情深深隐藏起来。

她没有朝着自己的王府而去,而是让车夫转道去了高太尉的府邸。

她不该不相信他的,可是,现在连斛律叔叔都这样说,又怎么能叫她不信?斛律叔叔,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谎话。

那么恒伽呢?她想亲口听他说……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到太尉府的时候,长恭正好看到恒伽从那里走了出来,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容貌娇艳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却自有一种天然风韵。

她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在宗室的聚会中,她曾经看到这个少女,真是高太尉的幼女。

只见少女嘴角含着笑,似乎向恒伽低语了几句,然后又咯咯笑了起来。

恒伽也同样微笑着,并不是平常那种虚伪的笑容,而是发自肺腑的、轻松愉快的笑容。

两人低低的笑声混杂在清晨的雪地里,雪花飞洒如雨,绝美的画面却让长恭感到沉重的痛楚。

他真的在笑……还笑得那么愉快,原来,除了她,别的女人也可以令他笑得那么开心。

长恭愣愣地站在那里,咸涩的泪水在眼眶中凝结成晶莹的光点,又漠然扩散,接着又被她生生地忍了回去,脑海里始终浮现着他曾经说过的话,长恭,为了需要你,为了被你需要,我永远都会站在这里,站在你身边……那种疼痛的感觉涌遍了全身,心在颤抖,人在摇晃,血液仿佛凝固……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她只愿自己根本没有来过这一趟。

回到王府之后,她什么也没说,直接将自己关在了房门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任凭小铁在门外叫个不停,她也不开门。

不知过了多久,长恭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炉火依然烧得很旺,白梅香薰的味道早已淡去,只留下丝丝的清冽纠缠在暖暖的空气里。

银色的月光在描绘着浅金飞鸟的屏风上映出朦胧一片。

她揉了揉还是昏沉沉的脑袋,身侧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长恭,你醒了?她心里一惊,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这个坐在她床榻边的男人不就是斛律恒伽吗?她张开嘴,自沙哑肿胀的喉咙中挤出破碎无调的声音,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忙着要成亲吗?还不多陪陪你那未来的娇妻!令她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轻轻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相当愉快,长恭。

你最近好像经常爱吃醋呢。

怎么这个时候他还有闲情开玩笑?她愤怒地瞪了他一眼,鼻子一酸,别过了头去。

这桩亲事是我爹自作主张为我定下的,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又怕你担心,所以这几天也一直避着你,就是在想解决的办法。

恒伽好笑地看着她,伸手想去哄哄她。

她抬手啪的一声打落了他的手,我看你也是乐得很吧,对未来妻子很满意呢,不然你们两人在太尉府门口怎么还那样笑眯眯的?恒伽微微一愣,眯起了眼睛,哦,原来你看到了啊。

我亲眼所见,你还想骗我吗?长恭越说越气,一脚踹了过去,你赶紧娶了她,带她一起回漠北!恒伽一时躲避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扑通一声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他站起身子,揉了揉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长恭啊,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对你以后的夫君别那么粗鲁好不好?去你的夫君!一个软垫啪的一声扔了过来。

好了好了,我投降了。

恒伽将软垫放回床榻上,继续在一旁坐了下来,你知不知道,高润是出了名的怕妻子,家里一切大小事基本都是由高夫人定夺,所以我也唯有直接去找高夫人要求解除婚约。

什么?长恭的神情有了一丝轻微的变化。

其实解除婚约也不是那么麻烦的事,我告诉她算命师父说我生来克妻,轻则克病,重则克死,之所以一直不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高夫人信以为真,当然是自己女儿的命比较重要一些,所以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并且还对我据实相告的行为十分称赞,所以才破天荒地将我送了出来。

他朝着她笑了笑,长恭。

这个答案怎么样?长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她结结巴巴地问道:那……斛律叔叔知道婚约解除了吗?当然,他气得说以后再不会管我的事,我愿意一辈子做光棍都可以。

你,你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知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受了多大的刺激,你啊,真是太过分了!她一反应过来,就开始反攻。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娶正室的,是你自己不相信我……他眨了眨眼,露出了无辜的表情。

可是……她忽然觉得好像是自己这边有些理亏,忙胡乱找了借口赶人,时候已经很晚了,你快些回去吧。

他神色一黯,垂下了眼睑,就让我多待一会儿吧,长恭,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见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长恭推了推他,你怎么了,恒伽?真的很晚了,你明天可以再来啊。

明天我来不了了,因为……他抬起眼看着她,声音清越低沉,仿佛有水滴从高处的叶子上缓缓滑落,滑到叶尖就此停住,在风中发出微微的撕裂声音,因为明天我会和父亲出发前往漠北。

长恭被雷击中了一般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这也是父亲答应解除婚约的条件,明天我就要出发去漠北。

如果我没猜错,父亲是在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了。

他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长恭,你想去漠北吗?和以前一样无拘无束地在漠北生活?虽然生活清苦,但是那里不会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们,而且也并不违背你守护这个国家的意愿,不是吗?长恭,只要你愿意,我一定有办法说服父亲。

见她似乎还要思索,恒伽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那么我先告辞了,长恭。

他刚转过身,忽然察觉到袖子被人拉住了,随之身后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声音,恒伽……我想……和你在一起……看着面前面色潮红的她,他心里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摩其她的嘴角。

长恭的眉轻轻挑起,氤氲的眼波流转出月光水华,而后,一口咬上唇边越加放肆的手指,伴随着她细柔带笑的声音,这是惩罚你没有遵照约定对我有所隐瞒,害我差点儿还以为是真的。

这次只是咬下手指小惩大戒,以后若是再犯,你也该知道后果……微微吃痛,恒伽的脸上却是相当满意的笑容,他猛地俯身噙住身下那抹挑衅的柔软,辗转,深入,猛烈的舌却在侵入之后变得温柔,细细探索着没一寸芳香柔软,勾引着她缱绻缠绵,呼吸也似被完全揉碎,而后又火热地融合在了一起。

长恭,你这个笨蛋……他低低唤了一句,再一次吻了下去。

这个笨蛋,居然相信自己会娶别的女人……难道她不知道,他和她经历过的所有一切,包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战斗,那些悲伤与喜悦、绝望与希望,还有那些伴随着痛苦的悸动,已经变成了烙印,深深地刻在血液里,伴着每一次心跳,温暖他的生命……两人细腻的皮肤在摩擦中带着一种煽情的酥痒,她几乎眩晕地感到脑中混沌起来,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脸上马上飞起一朵红晕,像一抹红色的烟霞,瞬间从脸颊染到耳根,又从耳根一直染到脖子。

他低低一笑,用牙齿轻轻地噬咬着那一抹迅速蔓延的烟霞,在一片桃色氤氲的阳春白雪上咬出一点点斑斓妖娆的彩虹。

他的双唇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并不陌生的欲望燃了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突如其来的渴望点点滴滴融进血液,穿过肢体和心脏。

他犹豫着,心里万分纠结,想要她,又怕吓到她。

要,或者不,简单而繁复地煎熬。

最终还是抵不住那内心焚烧着的欲望,哑声道:长恭……他叫着她的名字,把手掌缓缓地贴近她的胸口,她心脏的跳动清晰而且分明,仿佛活跃在自己的掌心中,长恭……可以吗?看着她涨红着脸不说话,他慢慢伸出手,手指探出,极缓地向前延伸,慢到仿佛要用一生来完成这个动作。

手指在空气中游弋了许久才触碰到她的腰带,然后再手掌摩挲到衣物的瞬间迅速翻掌,一把攥住白色的衣带,反手紧紧握住。

布料充盈的感觉在手心间,他心脏狂跳,浑身无可抑制地颤抖着。

雪白的衣裳像盛开在夜色的百合,从她的肩头处分开,落下……她浑身轻颤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又飞快地闭上,脸上带着青涩与羞赧,为即将初尝热情慌乱而不知所措……极尽妍丽的魅惑姿态引得他难以自持,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滚烫的薄唇从那微颤的长睫处悠然滑落,轻咬挺俏的鼻尖,然后是唇与唇的缠绵厮磨。

嗯……低低的呻吟从火热的交缠中逸出,点燃了彼此灼热的呼吸。

身下的动作越发激狂,发自她身上的清冽的白梅香此刻如同炽烈的媚香缭绕着交缠的躯体,烛火暧昧地跃动,斑驳的光影半遮半掩着朦胧而火热的诱惑。

不断翻滚着,似要将纠缠的肢体焚为灰烬,直到最深处的结合,所有的感觉轰然逝去。

眼前的不过是千万朵回旋轻浮,而后片片散落的红梅花瓣。

樱桃——他低低喊出了她曾经的名字。

那一瞬间,长恭抓紧身下寢被中的苍白手指,刻骨地撩人。

窗外,雪越发的轻狂了。

63 平叛天蒙蒙亮的时候,恒伽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穿好了衣服,又坐回床榻旁,深黑得望不见底蕴的眼哞,散射出如烟笼万峦的上古森林幽邃无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流向那还在沉睡中的女子。

一缕初升的阳光从窗外流泻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指尖,发尾,被子的褶皱——全都像要融在日光下,干净的好似透明。

淡淡阳光随着时间移动,恰好从门扉中进入,映在她脸上。

眼睛、鼻子、嘴唇、散落的发丝```都虚幻起来,像是要消失了。

一切的一切,美好的不真实,仿佛完全不属于这肮脏尘世。

他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拉起薄薄的被子,盖住身边睡熟了的人,为她拨开一缕坠到额前的发丝。

至少现在这一刻,这里还是宁静温煦的。

他闭上眼睛,不去想将要面对的重重障碍,静下心,思绪在她那白梅一般清冽的温香中慢慢飘远,渐渐融化```昨夜的春光旖旎,如光如影,如暮如夜,缓缓地渗透着他的心。

禁不住,他又俯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胸口满溢了幸福,几乎要将他整个融化```她,终究是属于他的了。

突然,他敛却了笑意,眉心隐隐地浮起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有那么一段时间,周围一片沉默,安静得可以听见窗外雪落在地上然后碎掉的声音。

淡淡的阳光铺洒在两人身上,温暖中带着哀伤。

有时候阳光也是很无情的东西,就因为给予太多,才觉得无论怎样都很留恋。

幸福和幻觉从来都只是一步之差,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见她睡的香,他不忍心叫醒她,压低了声音道:长恭,等着我,两个月之内,我一定想办法接你去漠北。

说完,他直起身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才转身离去。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折转身,又回到她的身旁,低头凑到了她的脖颈边,轻轻地吸了一下,留下了一个暗红色的印记,散发着妖媚的诱人气息。

等着我,长恭```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听到他脚步远去的声音,长恭睁开了眼睛```其实,在他穿衣的时候,她就醒来了。

只是她的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不知该怎么和他开口,尤其是经历过了昨晚的一切```她和他之间,有了比以前更多更多的牵绊```她和他之间,更加不可分离```她的手上留着他皮肤细腻光滑的触感,她的唇上残存着他的余温,她的眼前闪烁着他时而神秘莫测时而温柔似水的目光,她的耳边是他动听的嗓音在不断回响,她的心绪时时刻刻被他的影子干扰,无可救药的爱恋与脉搏的跳动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无休无止的思念。

她忽然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匆匆往外走去。

等她府门口的时候,只见他乘坐的犊车已经离开了。

车轮辚辚,那一袭白衫的身影终于还是没有见到,前路依然渺茫,她凝定地遥望远处银装裹裹,一派浓黛浅愁。

两个月,只要两个月,他就会再次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南安王高思好谋反的消息。

这位高思好,是神武帝高欢堂侄的儿子,算起来也是高家的宗室。

他在文宣帝高洋在世的时候颇为受宠,这个名字也是高洋所赐。

一路下来,经历高家数帝,他倒是一直平平安安。

这次造反的理由说起来也有些牵强,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皇帝身边的其中一名佞臣斫骨光弁奉使至朔州,高思好奉迎招待甚谨,却没想到斫骨光弁倚仗朝廷使臣的身份,待之倨傲、勒索钱财、打骂众将,竟然还当众调戏高思好的妻子。

高思好一怒之下,干脆举兵造反了,他自号大丞相,直接带着大军向晋阳进发。

身为宗室,危难关头,长恭自然是挺身而出,以统军主帅的身份带领大军赶去平息这场叛乱。

长安城。

昏暗的天空飘着白雪,片片纷飞,似琼珠密撒。

位于王宫一角的御书房内,身穿绀色深衣的周国皇帝宇文邕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折。

男子美丽而带着英气的脸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散漫披在肩上的长发灿烂的如同柔软的流苏。

他的眉眼流转,盈溢着淡淡的波光。

皇后正在一旁为他磨着墨,不时抬起眼来看看自己的夫君。

在这样温馨轻暖的气氛下,她忽然想起了很早之前在月牙湖前的一幕,那时的自己还是太过年轻了,为了所谓的自由而接受了他的提亲。

可是现在,比起那虚幻的东西,眼前的这个男人才更加真实。

自从她上次大胆说出自己的心意后,当夜,他就宿在了她的寝宫里。

那一夜,他和她,是那么亲密、那么接近,可不知为何,一种温和的疏离感却总是挥之不去,即使在那种时候,他似乎也有着不同与常人的克制力。

唯一看到他失去冷静的时候,恐怕就是那一次了吧```就在她陷入回忆的时候,皇帝最信赖的手下阿耶匆匆走进来,脸上似有一丝喜色,仿佛急着想说什么,不过看到她在这里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只是请了安,却没有说话。

无妨,皇后也不是外人,有什么就说吧。

宇文邕放下了手中的笔。

阿耶这才赶紧道:皇上,齐国的南安王高思好反了。

宇文邕的神色依然平静,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朕已经收到消息了。

高思好勇武能战,如今造反也是由于高纬过于宠信那些佞臣,如此下去齐国必亡。

有个这样的皇帝,我看齐国迟早是要完蛋的!阿耶撇了撇嘴。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若是没有那几位善战的武将,齐国恐怕也撑不到现在了。

对了,这次去平灭高思好的主帅是谁?阿耶迟疑了一下,回皇上,是兰陵王。

宇文邕的眉角轻轻跳了一下,眸中一抹水月般的柔色流漾,容颜却瞬间变得冷然,是她```那么就让他们在自家门口去闹个够,借高长恭之手帮我们消灭一个棘手的潜在敌人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顿了顿又道,你让他们再多打探一些消息,一旦有新的消息立刻来禀报朕。

阿耶应了一声,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皇上,听说高纬身边的那些佞臣,似乎与斛律光和高长恭他们颇为不合```他又将打听到的别的消息一一道出后,这才退了下去。

宇文邕揉了揉眼角,侧头看了她一眼,面色温和地道:阿云,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她点了点头,又像是犹豫着想说什么。

怎么了,阿云?他挑了挑眉。

皇上,有句话,臣妾不知该不该讲。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她抿了抿嘴角道:皇上,其实那几位武将与佞臣不合,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古往今来,有不少前例可以证明,那些小人的力量往往比军队更可怕,或许不用我们动手,他们就会自毁长城。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了复杂莫名的神色,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那个人,一定不是那些佞臣们的对手吧。

这一夜,宇文邕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红衣如火的俊美少年踏月而来,站在高高的墙头扬声约战,凛凛剑光映着冷洌倨傲的眼神,昂扬的战意浓烈得似泼墨写意,飞扬的眉宇秀致得如工笔人物。

她和梦幻中的战神一样,迎着朔方的罡风,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手挥黄帜,指挥士兵发动攻击```凝成一幅令他铭心刻骨的画卷。

可就在此时,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

那威风凛凛的少年忽然换上了一身女装,浑身是伤地躺在那里```幽暗的空旷里,噬人的寂静仿如地狱鬼怪字她身周张牙舞爪无声撕吼;没有一丝风,就见一张巨大的铜网闪着妖异的光芒平铺在她的脚下,一把把利刃、一支支长箭,仿佛都迫不及待地欲破网而出,如地狱炼火里伸出的一双双枯手,凶狠而急切地要把她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心急如焚,身子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根本迈不出一步,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长恭!霎时间,他忽然睁开了双眼,看到头顶上的天花板,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原来不过是场噩梦。

但即使是场梦,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您没事吧?皇后睡眼惺忪地坐起了身子,低声问道。

没事```他起了身,披上了一件外套,朝着门外道,来人,立刻把阿耶叫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稍微安心一点。

皇上,您说什么?要派人密切注意高长恭?必要时候还要保证他的安全?为什么,皇上?阿耶对皇上匆匆下达的命令有点不理解。

宇文邕面无表情地道:因为这个人,朕要亲自对付。

胸口和肩部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似乎永远都不会痊愈。

他的心里再次被相互交织的爱与恨折磨着。

这是个剑与血的时代。

即使是如此残忍黑暗的 年代,依然有最美丽的景色在血腥以外的地方怡然盛开。

那个人,就是最美丽的景色。

美丽的灵魂,不该为那些人所污辱。

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他决不会允许别人来伤害她,因为,那个人只能是——属于他的。

--------------------------------------------------------------------------------------------------------------------------------------天苍苍,野茫茫,朔风劲吹,冬天的雪野一片荒凉。

长恭立马高冈之上,朝着远处眺望,只见那一望无际的雪地上,一大批穿着齐国军队服色的骑兵在奔跑。

那些人,紧拥在一起,队行很乱,从北而来,横过大路,沿着盆地的土坡,懒散地往晋阳方向集结。

王爷,那些一定是高思好的叛军了!他们一定没有料到,我们这么快就能赶到这里。

段洛在她身边说着,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长恭看着那些大汗淋漓的战马和懒洋洋的士兵,眯起了眼睛。

她知道,这次她一定能平灭这些叛军,她要速战速决,不想在这里浪费更多时间。

山冈上已经迅速地架起了不少弩机,只等她一声令下,数以千计的弩箭就会朝叛军射去。

王爷```我们是不是该进攻了?段洛有些心急道。

长恭一脸平静的望着那些叛军,一直等到他们渐渐进入了射程之内,这才将手一挥,干脆利落地发号施令,射!她的话音刚落,顿时箭雨蔽天,随着无数劲矢如暴雨落下,叛军中立刻响起一声声惨叫```一见时机已到,长恭用那张面具轻轻掩住了自己绝世的容貌,清朗的声音掷地有声,杀!身为主帅,最先冲下去的人自然是她!骑兵们结成雁形的队形,纵马飞跑起来。

晋阳附近沟壑纵横,坡直崖陡,在冲杀的途中,摔死了几十个骑兵。

但即使如此,她和她手下的骑兵并没有放慢速度,不断往前冲杀。

一路而去,骑兵们高扬着手中的长槊和大刀,沿路劈砍着叛军,人头纷纷落地,鲜血如夏花般怒放。

万马奔腾,冲刺呐喊,兵刃交击,鼓点震天,猛烈的酣战声动人心魄,再加上战士们自身沸腾激发的热血,举枪跺着跃跃欲试的狂躁,那些顺从天命、报效皇恩、升官发财、封妻荫子都是没人肯听也没有任何效用的废话。

领头冲锋陷阵的统帅高长恭的一举一动,从容、镇定、流畅、优雅,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修长的红色身影向着汇成了巨大死亡旋涡的战场倾轧而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也穿着红色盔甲的上千万噬血的凶兽,奔涌着扑进统帅锁定的战场缺口,用尖牙利爪撕裂、扩大、席卷、吞噬,将挡在前面的一切事物都拆毁成四散飞溅的碎片。

缺口就这样化为裂隙,裂隙化为深沟,深沟化为支离破碎最终崩溃了的敌阵,广阔的战场上只剩下大风狂卷的惨叫与流淌成河的鲜血```高思好的叛军很快就溃败下来,匆匆忙忙往回撤。

长恭一声令下,命令士兵抓紧追杀叛军,不给他们丝毫喘息的机会。

就在这时,她听到雹子似的马蹄声在背后不远处响起,猛然掉转马头,却看到高思好正从她的左冀斜插过来,弯弓搭箭,准备朝她发射。

她赶忙低头伏在鞍子上,嗖的一声,箭擦着她的肩膀而过,还削断了几根发丝。

高长恭,当今皇上昏庸无能,任用佞臣,残杀无辜,你又何必为他卖命?!高思好见一箭未中,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吼道。

长恭冷冷注视着他,南安王,如今我大齐周围强敌环绕,你不好好为国效力,反而闹出这种事,只会叫那些外敌渔翁得利。

我要守住的,不只是皇上的大齐,更是百姓们的大齐,你若识相的话,就快快投降,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高思好忽然奇怪的笑了起来,高长恭,鸟尽弓藏,只怕灭了我之后,你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别再废话!长恭抖了抖手中的长剑,猛的冲了上去。

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开始招架不住,于是赶紧掉头飞驰。

长恭立刻扬鞭猛追,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瞄准目标,猛的甩手,把长剑向他的背部掷了过去,剑尖穿透了他的两当甲,扎扎实实的刺进他的体内。

高思好大喊了一声,摇摇晃晃,没有即时栽落。

她飞快地纵马跑到他的身边,从刀鞘里又拔出了刀,指着他的胸口道:南安王,你还不投降?他的口中喷出鲜血,断断续续道:有这样的狗皇帝,这样的臣子```这个国家完全没有希望可言```只有推翻他们```才是唯一的出路```他忽然笑了笑,既然这样做了,我就根本没有投降的打算!说完,他忽然伸手拉住了长恭手中的刀,使劲插进了自己的胸口```用仅存的气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今日吾身归尘土,他朝君体也相同```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又感到了那种强烈的疲倦感```战斗终于在黄昏时分落下了帷幕,由于高思好的被杀,叛军兵败如山倒,大势已去。

而其麾下两千人,最后被挤压在一块空地上,她派刘桃枝包围了他们,且杀且招,但那些人却依然顽强抵抗,直到大部分都战死为止```夕阳如血,正在西方沉落,此时的战场,一片寂静。

而这令人感到空虚的寂静,却总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西方落山的夕阳映照着满地死尸伤兵、断戟折箭、卧马破鼓、残幡半旗,风中传来伤者断断续续的痛哭哀号,负责打扫清理战场的士兵疲惫而麻木地忙碌着。

一切,都结束了。

64 毒酒对了,这是恒伽哥哥托人从漠北带来的信,刚到没几天。

小铁将一封尚未开封的信笺递给长恭。

长恭一把夺过去,眉眼间掀起了几丝亮色,本来还是僵硬着的动作,突然注入了活力一样敏捷起来。

她凑近眼睛,仔细注视着纸。

在匆匆瞥了几行后,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轻声道:恒伽再过十天就回来了!真的吗?小铁也喜不自禁。

长恭点了点头,能离开这里也好,我好象越来越不适合这个皇宫了。

她想了想,又看向了她,小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是跟我去漠北,还是···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王妃,当然是跟你去啊。

小铁挽起了一个笑容。

长恭拍了拍她的脑袋,小铁,这些年来也委屈你了。

你现在也不小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会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的。

小铁的脸色微微一变,你这是在赶我走吗?她赶紧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不能再用兰陵王妃的身份继续束缚你,毕竟你也要真正的嫁人对不对?小铁撇了撇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我还能为你和恒伽哥哥打个掩护···长恭的面色似乎有些尴尬,你早知道了?当然啦,我又不是傻瓜。

小铁睨了她一眼,我为你和恒伽哥哥高兴,毕竟在这世上,找到一个你喜欢他他又喜欢你的人不容易。

长恭抬眼望去,只见她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道:小铁,你也会遇到那样一个人的。

小铁的眼中掠起了明亮的笑意,找到喜欢的人要看缘分。

人生漫长,如果遇得到完满的爱情,当然是三生有幸;如果遇不到喜欢的人,也决不萎谢,独自开放的花一样芬芳。

长恭微微一愣,很是惊讶小铁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个女孩似乎越发成熟了······那你就先随我回漠北,到了那里再说吧。

没过几天,皇上带着群臣去了晋阳。

这一次他别出心裁,要在汾河上举行赏功的仪式。

二月早春,一切都在复苏中,积了一冬的白雪慢慢化去,小草从雪下微探出淡青色,树叶也开始生新芽,耀眼却温和的阳光洒在身上,映出满身的暖意来。

河水冲破了薄薄的浮冰,欢喜地奔涌起来,那浮冰跟河水流动着,被太阳一点点消融,终于——春天就快要来了。

皇上所乘坐的龙舟一派华丽,龙头高昂,飞扬有身,雕镂精美,龙尾高卷,龙身还有数层重檐楼阁。

只是仍隐藏不住那隐隐透露出的腐朽气息和退去华丽的衰败。

皇上搂着爱妃冯小怜,正和一群大臣们言笑晏晏,随行的乐师们在一旁弹奏着美妙的琴声,夕阳的余晖把纤细的琴弦染成闪闪发光的金红色。

宁静的弦音像潺潺的溪水柔柔地在他们的手指下流淌,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隽永与温和。

但很多人都知道,这种温和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长恭当然也知道,尤其是留意到冯小怜那明显带着敌意的眼神,她的心里就隐隐涌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当看到刚刚杀了自己弟弟的皇上好象没事人一样恣意玩闹,心里更是被一种说不清的烦躁所控制。

皇上在玩乐了一会儿后,目光一转,落在了长恭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兴致很好,所以出乎意料地走到了长恭的面前,亲热地揽着她的手道:兰陵王,你不愧是我大齐的常胜将军啊。

听说,你出兵为将帅每每躬勤细事,深得将士敬爱。

战场之上,虽得一瓜数果,也必与将士共享,故而得其死力。

有如此好王爷,真是我大齐社稷之福啊!臣不敢当,皇上谬赞了。

长恭连忙用上了几句官场上的套话。

不过你身为王爷,在战场上坐镇指挥就可以了,为什么每次都亲自骑马冲锋陷阵,入敌阵太深,如果有危险,后果不堪设想啊。

皇上亲自执酒,递给了她。

看到皇上那双和九叔叔一模一样的茶色眼眸,竟然露出了隐隐的担心之色,长恭只觉久违的熟悉感就这样袭来,很久很久以前,她经常能见到这样一双饱含着担忧的茶色眼眸```她的胸口一阵酸胀,脱口道:家事国事,于公于私,臣都应该这样做。

身为皇室宗亲,臣冲锋陷阵,家事亲切,完全是臣的本分。

皇上微笑,点头表示赞许。

这时,站在皇上身后的韩长鸾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令皇上面色陡变。

他阴沉着脸,一挥袍袖,回到御塌上坐下。

长恭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但有一件事她明白,那就是韩长鸾绝对不会说什么好话。

不过想了想刚才自己的言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于是也就不把这当一回事了。

船甲板上支起了几口大锅,侍卫们将那些俘虏带了上来,一个一个的扔进了那些锅子。

这被带上来的十多人,基本上都是高思好手下的将领,也许是知道必死无疑,这些人个个都是面无表情,等到锅子里的水扑腾扑腾冒起了水泡,他们这才因忍受不住巨大的痛苦而惨叫起来······长恭轻叹了一口气,转过了头,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就在战场上杀死他们,也免得他们受这番折磨。

这种赏功仪式,实在是让她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等到这批俘虏全被烹杀,皇上又下旨派人把高思好的妻子高悬于船的木柱上,让宫中的太监以及禁卫军士兵以她为靶子,练习射箭解气。

被脱光了衣服倒吊在高杆上的妇人不停的嗷嗷惨叫,凄惨致极。

众人弯弓搭箭,不一会儿,就把妇人射成个刺猬。

可妇人一时三刻还死不了,在杆顶翻来覆去,一个劲辗转哀号。

皇帝身边的内侍受命,把布帛沾油往妇人身上投去,而后点起火扔在她的身上,只见那妇人瞬间就成了一个火球,那凄厉的惨叫声久久没有散去······船上的文臣,大多不忍再看,而那些陪同皇帝玩耍的武夫的宦者个个鼓掌大笑大叫。

长恭低垂着头,握紧了双拳,用尽全力才将所有的愤怒压制下来。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高思好曾经说过的话:有这样的狗皇帝,这样的臣子···这个国家完全没有希望可言···只有推翻他们···才是唯一的出路```她的心第一次开始动摇了,难道她要守护的——就是这些人吗?这时皇上也取了一张弓,想射向那个奄奄一息的妇人,无奈技艺不精,于是一怒之下,他怪罪于手下的那些宦官们,立刻下令将其中的十六人推到船头斩首。

刚刚还在鼓掌大笑的那些人,根本没想到一转眼厄运就降临到自己身上,还没来得及求饶,就已经被砍掉了脑袋。

所有的大臣们都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皇上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下令要将高思好的孩子带上来,如法炮制。

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还不过六七岁,被押上来时已经是泪眼模糊,想必是听到了母亲的惨叫声。

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母亲被烧死的惨状更是大骇```小女孩号啕大哭,男孩子毕竟是将门之后,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骂了一句,狗皇帝!皇上嘴边的肌肉微微一动,却又笑了起来,怪不得你们的爹敢谋反,连个孩子都这么大胆。

来人,将这两个孩子吊在木柱上,一刀一刀剐下他们的肉```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那两个孩子居然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再一看,两人的喉间各有一个伤口,因为这一剑干净利落,速度极快,所以过了一会儿,鲜血才从他们的喉间喷了出来。

众人震惊的望向了那个出剑的人,只见那位英姿飒爽的绝色少年擦拭了一下剑上的鲜血,又轻轻插回了刀鞘,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皇上,这两个孩童胆敢对皇上如此无礼,臣是愤怒至极才匆忙出手。

不过,臣自知此举过于冒失,请皇上降罪于微臣吧。

皇上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但既然对方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只好勉强的笑了笑,兰陵王,你也是为了朕才出手,朕怎么会怪罪于你呢?好了,今天的游戏也到此为止,宴席该开始了。

多谢皇上!长恭再次坐下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背后隐隐沁出了一层冷汗。

望着那两具被拖走的尸体,她的脸色一阵黯然。

恒伽,快一点回来吧。

她已经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

宴席结束之后,大臣们纷纷搭乘小船离开了,偌大一艘龙舟内,除了宫女侍卫和内侍们,只剩下了皇上和他最为宠爱的冯淑妃,还有那如影随形的韩长鸾。

皇上,您看这兰陵王成何体统?臣刚才就对您说了,他说什么家事亲切,明摆着就是有反意,他不过是皇上的臣子而已,皇上的家事关他什么事?必定是心里有鬼才说出这样的话。

韩长鸾佯怒道。

皇上一言不发的注视着河面,面色一片铁青。

是啊,韩大人说的对,兰陵王根本就是对您不满,刚才才做出那样的举动,简直就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若说他没有心存反意,臣妾也不信。

冯小怜也趁机添油加醋。

韩长鸾望了一眼冯小怜,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敏锐的感觉告诉他们,这是个扳倒兰陵王的最好时机。

不过,这也难怪,皇上您也知道兰陵王素来和琅琊王亲密,现在知道他就这么死了,一定对皇上心存怀疑,所以对皇上不满```冯小怜没有说下去。

皇上虽然还是没有说话,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了。

同胞弟弟高俨的背叛对他来说是一生中最为耻辱的事。

皇上,听说琅琊王之前先去找过兰陵王```韩长鸾神秘兮兮地又插了一句,由此可见,兰陵王已经知晓了此事,虽没有参与,却不早些禀告皇上,这不明显是站在琅琊王一边了吗?行了,别说了!皇上似乎在思索什么,脱口道,但他毕竟也立下了不少功劳```皇上,韩长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您不觉得,他的功劳太大了吗?若是他一旦仿效高思好,恐怕到时```皇上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长广王府里缠着长恭玩骑马游戏的情景,不过也只是一刹那,他就听到了自己冰冷的声音,韩长鸾,不忠于朕的人,你说该怎么处置?韩长鸾的唇边扬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皇上,不忠于您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永远消失。

皇上似乎有些疲乏了,拥着冯小怜往船舱走去,走了几步又低声道:那就让他走的体面些吧。

一晃又过了两日。

从早上起来开始,长恭就觉得今天的天气有些奇怪,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上去倒有几分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但如今已是早春季节,按常理是不会再下雪了。

没想到将近夜晚的时候,天空真的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犹如断翅的蝴蝶落在了地面上,又迅速消融,短暂的令人惋惜。

几抹细雪从窗口飘进了屋子里,洁白了仿佛不属于这个污秽的尘世。

真奇怪,怎么好端端下起雪来了?小铁一边往熏笼里添着熏香,一边惊讶道。

是啊```长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小铁眨了眨眼,对了,恒伽哥哥好象过两天就回来了哦。

长恭的面色微微一红,故意做出好象刚想起的样子,恩```恩,好象是吧。

什么好象是啊,你一定早就掰着手指算日子了,这会儿还故意装作不记得。

小铁不依不饶道。

长恭一下子被噎住了,赶紧轻咳了两声,面带威胁道:小铁,你还想不想跟我去漠北?这个杀手锏果然有用,小铁立刻堆上了讨好的笑容,整个身子扑到了她的身上,还娇滴滴地道了声,夫君,别抛下奴家啊```长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侍女的声音,王爷,宫里有人来了,正在厅里候着。

长恭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宫里的人?不知为何,她心里又涌起了那种熟悉的不安,抬头望了一眼小铁,却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长恭哥哥,为什么宫里会这个时候派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没什么,也许是皇上忽然想到要我办什么事。

她扯出了一个笑容,起身走出了房门。

门外细雪霏霏,落在地上却又化了,潮湿得如同眼泪流淌在地面上```走到厅里的时候,她看到经常前来通传消息的王戈已经等在了那里,他的面色十分古怪,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紫金酒壶。

王内侍,不知这么晚来有什么事情?长恭冲着他笑了笑。

他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她,面部表情变幻不停,最终还是说出了他这一生最不想通传的话,奉皇上旨意,臣来送王爷上路!长恭愣在了那里,内心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无助的孤独感。

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细细的雪花随着清风飘到了她的脸上,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刺骨的严寒。

她木然地抬眼望向了那个酒壶,原来里面装乘的是毒死人用的鸩酒。

不要!只听小铁一声大喝,跌跌撞撞从门外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兰陵王忠谨事上,有大功于社稷```他有什么罪?皇上为什么要杀他!王戈叹了一口气,兰陵王功劳太大了,正因为如此,皇上才对他不放心。

长恭哥哥,你去见皇上,你赶紧去见皇上,你不能莫名其妙地喝下这杯酒!王妃,皇上也不是想见就见的。

王戈似乎有些同情的看着长恭道,兰陵王,还是满饮此酒吧。

皇上有诏,在您死后追封太尉。

您是个聪明人,也知道皇上的脾性,总不能拖延迟疑,耽误皇家律法。

倘若皇帝发怒,满门遭殃,老弱妇孺不免啊。

长恭哥哥,这杯酒你绝对不能喝!小铁站起身来,嗖的一声拔出了剑,王戈,你要是识相就马上离开,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小铁!长恭急忙制止了她。

王戈的脸上多了几分无奈,王妃,你杀了我也没用```皇上怕你们反抗,已经派近卫军包围了这里,而且一旦反抗,你们就谋反了。

就算有再多的近卫军,也挡不住兰陵王!小铁恼道。

王爷,一旦被定成谋反之罪,王府里的所有人都要死,包括你三哥一家,而且,也会牵连到您的好朋友,比如尚书令大人```王戈垂下了眼眸,我已经说的太多了,王爷,您该知道怎么做。

长恭的瞳孔骤然一缩,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被无情地撕扯了出来,令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长恭哥哥,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们一起闯出去!小铁此时根本管不了别人,只知道万万不能让长恭饮下鸩酒!小铁,别冲动,你过来。

长恭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冷静,示意小铁到自己身边来。

小铁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走了过来,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眼圈已经泛红,浑身火烫,五内具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晚几天,为什么不能等到恒伽回来```如果恒伽在这里,是不是就会有更好的办法``可是,可是这毕竟是皇帝的命令,就算恒伽在,又能怎么样```但是,一定不会让长恭死!就在她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长恭温柔的声音,看到恒伽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他。

还有你告诉他——那个约定,我永远都不会忘。

她惊讶地转头想问什么东西,只觉脖子后面被人一击,随即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内侍,你别怪她,她也是因为担心我。

长恭从脖子上解下恒伽送她的玉佩,轻轻地放在了小铁的手里,又抬眼看了看他,不过,能不能稍等片刻,我想用自己的杯子喝下这壶酒。

王戈面露诧异之色,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片刻之后,他看到长恭拿着一个盒子走了出来,一打开来,只见里面摆放着一双琉璃杯。

前尘往事,瞬间掠过心头,在恍惚见,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桃花盛开的下午```当时的皇上将这双价值连城的琉璃杯赐予了兰陵王,而如今的皇上,赐予兰陵王的却是——一壶鸩酒。

这是不是也算命运弄人```长恭镇定自若地执起酒壶,往琉璃杯里注进去,琥珀色的酒水在晶莹剔透的杯子里闪耀着致命的光泽。

透过那几乎透明的酒水,她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九叔叔正坐在窗前等着她,窗外繁密的细枝将春日的暖阳低地地折射进来,阳光在他的侧脸投下淡淡的朦胧```她轻轻笑了起来,眼中的眸光被笑容挤的支离破碎,伸手拿起了琉璃杯,低声道:此酒不能劝客,望你见谅。

说完,她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鸩酒入口,咽喉呛痛,和一般的烈酒没有什么两样```原来死亡竟是如此平静的事。

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窗外那些在灯笼照耀下飞舞的雪花异常的美丽,橘色的光以及光下橘色的雪,令夜空温柔了不少```朦胧中,仿佛看到了恒伽的身影,耳边还回旋着他的低语,长恭,这是约定```永远都不能更改的约定。

长恭```等着我。

忽然,很想化身雪花,那时她一定会认清方向,随着清风朝着他的方向飞,潇洒地飘到他的身边。

这样她就可以凭借身轻盈盈地沾住他的衣襟,贴近他温暖的心胸,就算瞬间消融也不怕,因为她将融入他温暖的心胸,永远永远。

所有的意识都在瞬间碎成千片、万片,每片映照着虚幻的微笑,灰飞烟灭,永远地——沉入黑暗。

兰陵缭乱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