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有了意识。
疲倦如百丈海水压迫着她,自四肢骨骸中泛起浓重的酸苦,昏昏沉沉中,她听到有人在一旁压低着声音说话,心下激动,强压痛苦的低吟泄出唇际,眉心绞的扭曲,细密的睫毛努力撑开了眼帘。
眼前的一片混沌,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耳边传来了那急切的声音,长恭,长恭,你醒了吗?这个声音```难道自己已经到了阎罗地府了?可是为什么阎罗王的声音那么熟悉,好象在哪里听到过```她定定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人,脑中一片空白。
那人一双静如天穹的琥珀色双眸却起了一丝涟漪——像清明,却因心痛而迷乱;像透彻,却藏了太多痛楚;像淡然,却抹上了浓重了恨意```而现在,却又添了一抹释然与惊喜。
当她的思维开始逐渐恢复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比阎罗地府更可怕的地方,因为眼前的男人居然是——宇文邕!我没死?这是她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当然没死,你现在是在我大周的王宫里。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大吃一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为什么没死?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明喝了那杯```死?恐怕没那么容易!他弯了弯唇,我大周有不少探子在齐国,在得知你们的皇上想处死你的消息时,他们就换了一种特别的酒,那酒的奇效就是会让人陷入昏迷,呈现假死状态,通常要7天以后才能恢复知觉。
在宫里人将你掩埋之后,我的手下又将你挖了出来,带到了这里。
我讲的够详细了吧?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愣了半天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救我?因为```他的神色变得复杂莫名,你是属于我的,就算是死,你也要死在我的手里。
长恭想起了在草原上那冷酷无情的一刀,想起了当时他那悲哀、愤怒的眼神``不由得心里一沉,低声道:既然这样,你要杀就杀,这一刀也是我欠你的。
我说过了,有时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我也并不想杀你```他的嘴角挑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虽然你是兰陵王,但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说着,他冷冷的吩咐道,来人,给她换上周国的女装。
我不要,我不要换周国的衣服!我更不要换什么女装!她愤怒的摇着头,宇文邕,你也知道我是兰陵王,千军万马都拦不住我,就凭你这王宫里的卫士们能拦住我吗?以前的确是,不过现在```现在怎么?她刚动了动身子,就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几乎使不出什么力气。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这酒还有一个缺点,尤其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只要喝下它就会折损一大半功力,所以——你再也不是兰陵王了。
你说什么?她忍痛直起了身子,我会杀了你的,宇文邕!一阵轻微的刺痛突然滑过她光洁的下颚,他的手强劲的托起她的下颚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强烈的光线让她看不清逆光人的脸,只感觉对方炯炯的目光不容质疑地穿透自己,声音里也带着几分僵硬。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高长恭已经死了。
从今以后,你就只能在我的后宫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生存下去。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里又急又怒,一口气没顺上来,再次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一身桑叶黄色的鞠衣,不由得更是大惊,这一般都是嫔妃的命妇所穿的服色```她挣扎着起了身,每踏出一脚就仿佛踩在云层里,虚浮的几乎要摔倒。
她连忙扶住了旁边的架子,想到宇文邕所说的话,心里一凉,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她可是所向披靡的兰陵王啊,她不可以就这样被囚禁,更不能失去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这一切```还有恒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如果他听到自己被害的消息,又会怎样悲痛欲绝```不行,她不能待在这里,她要去找他```要去找他```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宫女端着东西走了进来,一见她已起身,急忙将东西一放,上前扶住了她,轻声道:娘娘,您不能到处乱走,皇上吩咐过,让您好好休息。
还有,娘娘,您先喝了这蛊炖品```长恭浑身一震,你,你叫我什么?宫女巧笑嫣然,娘娘,您知道吗?在您昏迷的这些天,皇上夜夜守在您的身旁,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奴婢还不曾见皇上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可见皇上对娘娘不同寻常```不过,娘娘这般美丽的人,奴婢也从来不曾见过```住口!她怒从中来,一下子打翻了案几上的炖品,不许叫我娘娘,我不是他的妃子!宫女愣在了那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长恭也是一愣,忽然看到宫女的左手有一处红肿,显然是被刚才飞溅出的炖品烫到了,不由得心里一软,走到了她的身边,蹲下身子拿起她的手,低声道:对不起,让你受伤了,你赶紧去敷些药,这里我会处理的。
宫女惊讶的看着她,脱口道,娘娘——长恭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为难这些宫女又有什么用,她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宫女抹了抹眼泪,扬起了一抹明亮的笑容,奴婢叫小娥,是皇上派奴婢来伺候娘娘的。
小娥,我不需要什么伺候,还有我也不是你们皇上的妃子。
长恭站起身来,眼中闪烁着冷漠的光泽,你先退下吧。
那奴婢先收拾了这些碎片,不然伤到您就不好了。
小娥一边说着,一边捡起了地上散乱的碎片。
长恭望了一眼那些碎片,忽然心里一动,趁小娥不注意,她偷偷藏了一块在自己的衣袖里。
夜半时分,天色已暗。
昏黄的圆月雾蒙蒙的,像罩了一层细纱。
宇文邕在批阅完奏章后并没有回寝宫,径直来到了位于王宫西面的紫檀宫。
这个宫殿位子偏僻,平日里也不会有人过来,安置长恭是再合适不过了。
一想到心爱的女子如今就在那座宫殿里,他的心里一阵激荡,脚步也加快了一些。
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他已经辨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他要她——永远都留在这里。
就像现在,她就在他的身旁,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或许,他还要感谢齐国的皇帝,既为他大周清除了一个强有力的威胁,又交给了他这样宝贵的礼物。
踏入房里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睡下了。
淡淡的月光下,那散乱铺开的黑色长发犹如长安城最华贵的丝帛闪闪发光,有几缕盘桓在她白皙的颈间不肯离开,惹人遐想。
下垂的睫毛随着她细密的呼吸颤动,像蝴蝶扑打着的羽翼。
红唇微歙,那几乎透明的皮肤折射着剔透的月光。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一种莫名的悸动从体内流过,仿佛又听到了那久违的春天花开的声音。
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存在着一处特别的颜色,无法抹去、无法遮掩,渐渐地成为他心里唯一的温度。
而月牙湖旁的一刀,却将这唯一的温度冰封了起来,但即使是这样,那难以阻挡的热量还是会透过冰层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爱着她的同时,他也在恨着她,恨她的冷酷无情,在自己舍命救她之后却给他最深的伤害。
将她带到这里时,他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她,狠狠地伤害她,彻底地伤害她,把他内心的痛苦全都发泄到她身上```可是,在看到她昏迷不醒的样子时,他就知道——他做不到。
因为他爱她。
所以,他只能将所有的空洞、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矛盾都深锁在心里。
爱恨交织,混为一体,如冰火交融,一边融化着一边燃烧着,一边消失着一边积蓄着。
毁灭与重生,同在一刻。
他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面颊,感受着从那里传来的温暖,现在唯一属于他的温暖。
从此以后,金戈铁马,沙场烽火,四面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从现在开始,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是他宇文邕的——女人。
也不知在她的床榻边坐了多久,他才起身离开。
刚关上房门,长恭就睁开了双眼,紧紧握住碎瓷片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
其实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刻,她就醒了。
但她一直闭着眼忍耐着,因为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手,也不想浪费了这块碎瓷片。
因为这块碎瓷片,要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确认他已经离开,长恭翻身下了床榻,悄悄走到了门边。
她早就留意到门外一直有两个守卫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所以要想从这里走出去,必须先解决掉这两个守卫。
睡了整整一天之后,她已经恢复了少许力气。
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凭她的速度,对付这两个人应该还是蛮有胜算的。
她一挥手将烛台打翻在地,然后就在门边静静等待着机会。
门外两名守卫听到声响,其中一位立刻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只等他一踏进门房,长恭就用手里的碎瓷片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另一个侍卫见里面久久没有动静,也忍不住进来看看,被她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
一下子解决了两个守卫,她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还没到那么糟的地步。
于是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溜出房间。
穿过了长廊,紫檀宫的宫门就在不远处。
越是接近成功,就越要加倍小心,这也是她在长期的征战中得出的经验。
于是,她将自己隐入了黑暗之中,仔细观察宫门口的守卫,寻思着突破的方法。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她浑身僵硬地回头,宇文邕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庞在她眼前迅速放大,那薄薄的嘴角边还挽出了一丝弧度,怎么,这么快就想逃出去了?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那块血迹斑斑的瓷片上,冷哼了一声,仅用这个就杀了我两名守卫,果然不愧是曾经的兰陵王。
不过你知道宫门外有多少侍卫吗?你能杀得完吗?他虽然漫不经心地笑着,但她能感受到他暗藏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深重怒气,剑一样的目光扎在她脸上。
你想回哪里?回齐国吗?别忘了齐国皇帝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不惜性命也要守护的这个国家,最后却是抛弃了你,你做了那么多,换来的却是一杯毒酒。
高长恭,你甘心吗?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皇帝,又有什么值得你去守护的?他静静地看着她。
是的,如今的齐国,奸臣当道,皇帝昏庸,皇上听信小人谗言就将我处死,的确令我心寒。
但是,宇文邕,无论那个国家变成什么样,无论那里发生多少令我无法原谅的事情,我始终无法背弃那个国家,因为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算我以后不回齐国,也不会留在这里。
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逃离这里。
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只要有一口气,我就决不会放弃逃离这里!她咬了咬牙,宇文邕,你留不住我的。
说完便怪异的笑,那笑容淡薄,却饱含讥讽,尖锐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一下子将她按在了墙壁上,由于用力过大,她手里的瓷片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惊异地抬起眼来,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离的那么近那么近,好象可以看到她的灵魂。
你哪里也去不了!他冷冷地看着她,突然把她的双手钳制在头顶,自己则狠狠地咬下去,衔住那两片红润。
那不是温柔地接吻,也不是体贴的缠绵,有的只是冷酷的侵略,疯狂地占领着每一寸领地,唇齿之间的空隙被他毫不留情地夺走,他那眼里的温和不再,只有冰雪一般的寒冷,和不留任何余地的进攻。
要窒息了```她痛苦得只能不断发出闷闷的声音,挣扎越来越微弱,目光也开始变得涣散,眸中渐渐蒙上一层死水般的颜色。
这样下去会死的```就在意识快要完全抽离身体的一刻,唇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大量的空气一下子涌入胸腑,她本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
宇文邕的呼吸也略有些重,目中却是一片沉宁,冷冷地欣赏着她虚弱狼狈的凌乱。
啪!面颊上突如其来地吃了重重一拳,他猝不及防,嘴角被打破了,渗出一缕血丝。
已经有点力气了,他用手抚摩着被揍过的地方,看着她,想不到你恢复地挺快。
一个淡漠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但是这点力量,是不足以打倒我的。
刚才那一拳已经用尽她慢慢积蓄的所有体力,长恭靠在墙上,喘着气看着他,你杀了我吧,我不是你的战利品!你可以杀了我,但是决不可以侮辱我!宇文邕怔了怔,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高长恭,朕是不会杀你的,好好保重你的身体吧。
他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二十天后,朕会让宫里的人安排你侍寝。
见到了她的眼中似乎有什么破碎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股报复的快感。
什么话最能打击她——他再清楚不过。
清晨的阳光射进了雅致整洁的含光殿,阿史那皇后早已起身,正在庭院里摆弄那些花草。
以前在突厥,这就是她的爱好,如今嫁到了中原,这里花草品种更加繁多,也更加令她爱不释手。
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这些花草也是缓解她情绪的最好方法。
娘娘,这些花草在您手里,长得比以前可好多了。
她的贴身侍女楚英笑眯眯地将水递了过来。
皇后笑了笑,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两位宫女的聊天声。
我听小娥说了,这位新娘娘比咱们宫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漂亮呢。
真的吗?难怪皇上这次会这么紧张呢。
对啊,看看皇上的后宫,一直以来就这么五六位妃子,就连唯一为皇上生下子嗣的李妃,一年也见不到皇上几次。
真想看看到底是位怎样的美人呢。
听说那里看管的很严,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接近```不过看皇上这么紧张那位娘娘,必定是宠爱的很呢```两位宫女一边说着,一边远去。
皇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娘娘,那个女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奴婢就不信这世上会有比您还漂亮的女人。
楚英不服气地说道。
皇后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心里泛起了一丝疑惑。
自从前些天从宫外带进来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后,皇上居然破天荒地接连七晚没有批阅奏章,而是夜夜守在那女子的身旁。
而且安置这女子的紫檀宫地处偏僻,周围又有大量侍卫守着,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就算是皇上最信任的阿耶都不能进去,非常可疑。
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难道这女子有什么不能公开的身份?出逃透过窗户吹进来的风已经褪去了冬天的寒冷,带来湿润的万物复苏的泥土气息。
从长恭坐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枝横过天空的凌霄花浅黑色的枝条,枝头上结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蕾。
看来春天已经到了```她托着下巴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转眼已经过了十来天,虽然她的气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比起之前,实在是相差太多。
再加上宇文邕还加派了人手,想要再逃出去实在有点困难。
看来硬闯是绝对不可能了,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再过几天就要侍寝了,她一定要在这之前逃出去才可以,不然```不然```一想到那个充满侵略的吻,她的后背不由得冒起了一阵凉意。
她不但是他的敌人,还是曾经背弃了他的信任的人。
他一定会用最可怕的方法折磨她的。
这就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救出来的真正原因。
如果算上周国王宫的那次,他已经救了她三次了。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彼此会在将来成为最大的敌人。
如果他知道未来会变成这样,那一次,他又怎么会带着她从秘道``秘道?长恭的眼前一亮,对了!怎么给忘了!宇文邕在成为皇子时住的那个房间里不是有秘道吗?那么只要能溜到那个房间,找到秘道,不就能离开这里了吗?她为自己的这个发现兴奋不已,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
如果小铁和恒伽发现她没死,又该是多么的惊喜!她想快些离开这里,想快些见到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见到他,想扑到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没有死!娘娘,您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呢。
小娥端着一碗燕窝粥走了进来。
小娥,你起来了?她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
这碗粥您趁热喝吧,小娥将碗放在了案几上,犹豫了一下道,对了,皇上今夜会来这里用膳。
虽然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位娘娘不喜欢皇上她还是看得出来的,所以,当她看到娘娘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是,不免有些惊讶,不过随即又有些高兴,难道娘娘也想明白了?今夜无月,银河西流而去,无数星子华彩闪烁,妖娆竟艳,将天幕点缀地华美非凡。
紫檀宫里也因为皇上的驾临,而显得热闹了一些。
长恭扫了一眼案几,只见上面摆放的都是她熟悉的菜肴,五味脯、蒸豚、跳丸炙,都是齐国的特色菜。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但顾及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所以还是摆出了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
不喜欢吗?爱妃?宇文邕挑了挑眉,并不意外地看到了对方嘴角抽搐的表情。
长恭也不说话,拿起了筷子夹了一个肉丸子放进嘴里。
周国的王宫虽然简陋了些,不过御膳房做的菜倒还不错。
为了避免和他说话,她只有不停地吃着盘子里的菜。
宇文邕微微抿了一口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看来你的胃口不错,恢复地也很好,看来侍寝的日子可以提前了。
咳咳```长恭刚吞下去的一个丸子被卡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宇文邕轻笑了一声,觉得心情莫名地舒畅。
你还是杀了我更好。
她咬牙切齿道。
屋外忽然下起了小雨,屋内烛光朦胧,香雾缭绕,望着那张因恼怒而染上红晕的脸,娇艳如初生花蕊般诱人,他的心好象漏跳了一拍,可是胸口和肩部却生生地刺痛起来```长恭无意识地抬起头时,正好看见他的脸色在瞬间变的惨白,右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的折磨```你```怎么了?她见他的额上已经痛的流下了冷汗,不由得脱口问道。
他侧过头,并不说话,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内燃烧着浓浓的恨意,那时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眼神。
只见他伸手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你要干什么?!见他突兀地裸出了上身,长恭不禁又恼又羞,忙掉转了头。
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了她,那只手按住她的肩膀,狠狠地使劲将她的身子旋转过来,力道之大,几乎陷进皮肤,叫她恍然以为那只手是要掐在她的喉咙上的。
被迫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小麦色的胸膛。
她正要挣扎,目光却落在了胸膛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上,心里骤然一悸,难道这是```目光渐渐上移,她又是一惊,只见他的肩部也有一道同样狰狞的伤疤。
高长恭,这些都是拜你所赐,尤其是胸口这个伤口,每到下雨天就会发作,痛苦难当,提醒我这就是救自己心爱之人后的回报。
他的声音冷若冰霜,一字一句,仿佛带着深深的哀痛。
她咬住了下唇,自知理亏地低下了头去,支吾道:那,那就应该请御医来看看```不用,你来就好了。
他忽然抓起了她的右手,强迫地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刚一触碰到他灼热的肌肤,她被烫到了一样想缩回手,无奈却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宇文邕,我不是御医,我根本帮不了你。
她的手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只觉得那里跳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高长恭,你就这么无情吗?他的手握地更紧,眼中似乎有什么在燃烧着。
长恭感到自己的手腕已经快要被折断,正想用左手攻击他,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咦?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想到这里,她停止了挣扎,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帮?这样就好。
他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似乎被笼上了一层阴影。
上次的事情```你以为我不内疚吗?我听到你脱险的消息时,我居然松了一口气。
虽然你是我的敌人,可是我也不该用这样的手段,如果要取胜,就该堂堂正正的取胜```她低低道着,忽然伸出了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膀的伤疤处。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有些惊讶她的举动。
虽然尚有警觉,但她那罕见的温和表情和手指间的温暖触感,却令他想在这一刻放下所有的戒备的冲动。
对不起,弥罗```在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久违的温柔,只是,只是一瞬间。
因为,下一刻,他就感到了脖颈处一阵剧痛,在失去意识前,那温柔迅速抽离,最终被一种绝望的愤怒所代替```高长恭```长恭揉了揉自己的左手,轻轻吁了一口气。
刚才怕打不晕他,她差不多是用上了全部的气力。
像是不敢确定地,她又摇了摇他的身子,见他一动不动,心里一慌,就去探了探他的呼吸,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先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不慌不忙地朝外面喊道:小娥,你进来一下。
不一会儿,小娥就推门走了进来,就在她跪倒参拜的那一刹那,长恭也迅速出手将她打晕了。
对不起了,小娥。
她轻声道了一句,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了小娥的衣服,然后端起了一盘菜,低着头走出了房间,还不忘将房门关严了。
门口的守卫也根本没有起疑心,长恭顺顺利利地出了紫檀宫。
凭着往日的记忆,长恭摸索到了宇文邕以前的房间。
也许是因为以前的主人久未居住,这里也显得格外冷清。
所以,她并没有费很多气力便从窗子翻了进去。
里面的摆设居然还和以前一模一样,似乎常有人来清扫,房间里一层不染。
在靠近床榻的案几旁,还摆放着一副精致的弓箭。
在看到那张暗藏机关的美人图时,她不禁欣喜若狂。
如果没有记错,上一次就是因为不小心撞到了美人的右手,才开启了密道的开关。
她按柰住激动的心情,如法炮制,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心下一慌,又试了几次,那画像却还是纹丝不动。
怎么会这样```她的脑袋里充满了疑虑,为什么这个密道开启不了了?朕早就改了开启密道的方式。
深厚忽然传来幽幽的声音,令长恭的心跳差点在瞬间停止,几乎是僵硬的转过身,只见那个人正斜倚在门口,月色映照出他那平静的表情,和隐藏在那表情下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腾腾怒火。
她感觉到了他强烈的愤怒,随着那冰冷的眼神,一瞬间海啸般地袭来。
她目光一转,落到了案几上的那副弓箭,于是她迅速地拿起了那副弓箭,退后了几步,迅速地张弓搭箭,银光闪闪地箭尖对准了他!不要过来,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到对面的男人微微仰首,抬起下巴,冷冷的看着她,眼神变得愈加暴怒。
那样怒不可遏的眼神,如火如荼,炽热灼人。
然后,他抬脚,一步一步走向她。
不要过来!她断喝,手指蜷紧,弓弦因为她这一拉紧而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咯吱一声。
他置若罔闻,带着怒火,狂乱而暴怒地一步一步走上前,逼近她,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杀我了,射吧,射死我你就能从这里逃离了!别以为我不敢!眼看着他愈趋逼近,她慌乱地重复着底气不足的警告,声音陡然拔高。
他已经走到了面前不足半米处,她的箭尖几乎就要抵到他的胸膛。
啪!手指脱力一颤,她急剧缩手,弓和箭一起松脱,箭矢落地,长弓也委顿落下。
她想要伸手攻击,已经迟了。
宇文邕已经迫近在她面前,一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推,连按着她的身体倒退几步,直到她的背脊抵在了墙上已退无可退。
她用力挣扎着,放手```放手?他冷笑着,同时手上发力,更加紧地压制住她,一翻一拧,她在他的钳制下已经无力,手脚俱软只剩表面威严。
身为兰陵王,她又何曾尝过这种落败时的屈辱,不由得又气又急,手脚直发抖。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薄唇微起,高长恭,你就在这里侍寝吧。
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的思维突然出现暂停,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她只知道对方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他的嘴唇重重的狠狠的压在她的嘴唇上,好象要将她揉碎一样。
她拼命地用尽全力推开了他,想往门口跑去,谁知又被他狠狠拽了回来,侧过了脸,随即感觉到耳边一阵湿热,本能的向后仰倒,想避开突来的袭击,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揪起,未及出口惊声骤然被一团狂肆翻搅的火热吞入其中。
挟着疯狂怒气欺压下来的唇齿,毫不温柔、毫无怜惜地恣意噬咬着口中的猎物,像要把她身体里的空气都吸干一样的激烈。
长恭大睁着眼睛瞪着眼前的人,内心的愤怒有如爆发的岩浆般冲上了极点,面颊涨的通红,齿间恨恨地想反咬回去,却引来了更加深入狂肆的占有,倾力的挣扎就好象慢慢滚入深海的小石,连涟漪都未留几分。
压抑了多年的渴望加上满心的怒火,一旦爆发开来,又如何抑制的住?无视身下人儿的挣动反抗,他已经不想再压抑,不想再等待。
就让她在今晚,彻彻底底成为他的女人!急促的喘息声中,他将她紧紧地锁在了自己的怀里,他的唇紧紧地贴着她的耳垂,暗夜的蛊咒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长恭,哪里也不许去,永远留在我身边…所有人都可以害怕他,她不可以;所有人都可以憎恨他,她不可以;所有人都可以排斥他,她不可以;所有人都可以不爱他,她不可以。
他要她爱他,他要她意念里的爱,那份灼热得宛如火焰的爱,那份温和得可以包容所有的爱,那份疯狂得可以抛却一切的爱。
长恭柔软的黑发凌乱的压在身下,面色潮红。
她想挣扎,却浑身无力,想要叫喊,却被那个人的吻堵的气都喘不过来。
天空中冰冷的月色让她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就在这时,她忽然只觉得腹中一阵翻腾,一种恶心的感觉泛到了喉间,让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宇文邕微微一愣,正在解她衣带的手却停了下来,冷冷道,高长恭,你又想玩什么花样?长恭并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干呕个不停,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却被缓缓松开……那个男人,居然用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动作,为她系好了衣带。
长恭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男人。
在迷茫的思绪中,看到了那幽黑如墨的瞳仁中蕴含——深不可测的情感倾盆流泻。
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看到了他的怜惜。
你先忍忍,御医很快就来。
他命令道。
不多时,御医就匆匆赶来了,在小心翼翼地为长恭诊治了之后,御医一脸笑容的冲着宇文邕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她有喜了!67 囚鸟长恭大吃一惊,她看到他的脸,在瞬间被抽去了血色,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因为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而失去了所有的魂魄。
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她又孩子了?她居然有孩子了?一定就是那个晚上……她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心里百感交集,激荡不已,这是她和恒伽的孩子…… 如果恒伽知道了,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她居然要做母亲了!那么说,在她平叛高思好的叛军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已经存在了。
的确是件喜事,李御医,你去领赏吧。
宇文邕没有温度的声音将她从最初的惊喜中拉了回来。
她立刻清楚地意识道,这个时候出现这个孩子,或许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
现在她都自身难保,这个孩子……她咬了咬牙,将心一横,但这是她和恒伽的孩子,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保护好这个孩子!李御医谢了恩之后就出去领赏了。
房间里就剩下了长恭和宇文邕两个人,空间仿佛被压缩了,气氛莫名地诡异,又寂静得可怕。
这个孩子是谁的?他很想保持冷静,但那无法克制的怒火和妒意焚烧着他,几乎就要失去所有的理智。
长恭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说话?!他上前了一步,却见到她充满戒备地护住了自己的腹部,并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无意识的激动令他更加愤怒,这个孩子对她来说这么重要吗?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他狠狠地盯着她,并抓紧了她的手腕。
他自己也不明白,平素的冷静为什么在遇到她之后消失殆尽,这样的自己,连他也觉得陌生。
长恭只觉得双手被禁锢得死死的,腕骨似乎快要碎裂。
咫尺间,那充满怒意的火焰瞬间似乎就要和她一起焚烧。
想张口说些什么话,却被极度有限的空气与空间限制着,难以发声。
在一片混沌之中,宇文邕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想到的一个名字令他的心突地一阵抽痛,那是硬生生缝合心中的伤口时,丝线穿过肉中的感觉。
那个人是——斛律恒伽?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在看到她那震惊的眼神和一刹那的迟疑时,他已心如明镜,照得透彻。
陡然间觉得五脏六腑一阵剧痛,不堪承受的事实比起痛楚来更强大地压迫者他的每一处神经。
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面部微微有些神经质的扭曲,喉咙一阵痉挛,发出了寒冰一样的声音,这个孩子还真是命硬,居然这样还能活下来。
他的话音刚落,长恭的脸色变了,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在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向她的敌人露出了软弱的一面,别伤害这个孩子……求你。
他忽然沉默下来,此时的他就像树木在黑夜中形成的黑色影子,他的眼睛在光线黯淡的时刻,是那么幽深,呈现出夜色,呈现着漆黑。
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地出生。
他冷冷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
他不记得是怎样走回去的,一直走到了寝宫的床榻前,整个人虚脱般地摔在上面。
在暗黄的床榻上躺了很久,很久……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人正在为他更衣,蓦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原来是阿史那皇后。
皇上,您怎么就这样睡着了?小心感染风寒。
皇后一边说着,一边亲手替他脱去了紫皮靴。
他直起了身子,揉了揉眉角,若无其事道:哦,只是有些累了,所以就这么睡着了。
皇后将靴子放在了一旁,像是漫不经心道:皇上,听李御医说,您在紫蟾宫的那位新妃子有了身孕?宇文邕眼底一颤,飞快地用平静的神色掩饰了内心的波动,不错,朕和她在宫外时就认识,也有过……一段姻缘,所以就将她接进宫来了。
皇后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臣妾贺喜皇上。
在听到这句祝词时,他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般,竟无法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能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皇后敏锐地察觉到了皇上的些许异常,于是很快地转移了话题,对了,皇上,那齐国昏君毒死了兰陵王,这样一来,我们就减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如今唯一要对付的,就是那斛律光了。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但斛律光却是最难对付的,想让齐国皇帝对他产生疑心,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皇上,皇后忽然挽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或许,臣妾只需要四句话,就能置他于死地。
什么?他的脸上略有动容,虽然刚才发生的一切令他的情绪降到了冰点,但皇后此时的话又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皇后只笑不语,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宇文邕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果真只有四句话: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举。
百升即一斛,正影射斛律光的斛,明月是他的字,这两句话暗示了斛律光有心投靠我大周。
而高山则暗指齐国皇帝,槲木暗指斛律光,这两句话则是暗示斛律光有谋反之心,想自己做皇帝。
皇上,由兰陵王之死可以看出,齐国的这个昏君是个多疑之人,而斛律光和众多佞臣也十分不和。
如果将写有这些歌谣的传单,散发到邺城,那些佞臣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定会好好利用,传得满城风雨,那么到时那昏君想不对斛律光起疑心也难。
皇后一口气说完了这许多,却是面不改色。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中掠过了一丝惊讶和赞赏,沉声道:就按阿云你说的去做。
在这一刻,他又恢复为那个精明强悍的一贯的他。
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
春寒料峭,百花丛生,丝丝缟白的雾气游走在潮湿的空气中。
那沙沙作响的枝叶嘶哑而无力,为静谧的气氛平添了一分落寞。
初春的桃花飞漫在天际,卷融着一阵又一阵清淡的飘香,夹带着雨丝飘进房间里。
长恭倚在窗边,望着窗外飞舞的桃花,轻轻将手放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心里泛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辛酸中带着甜蜜,悲伤带着焦虑。
一晃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为了这个小生命的安全,她不得不暂时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如今的她,就像是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小鸟,根本飞不出去。
唯一让她感到些许安心的,就是这段日子宇文邕似乎忙于政事,所以来她这里的次数少了些,并且也再没有做出任何失控的举动。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恒伽的身影,他一定真的以为自己死了吧?一定很伤心吧……不过,那样聪明的他,或许,或许会察觉到什么端倪也说不定……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又萌发了一丝小小的希望。
一只小麻雀扑腾着翅膀飞到了窗台上,歪着小闹袋寻觅食物。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只小麻雀,生怕发出声音将它惊飞了。
由于太过认真,以至于身后的人何时到来,对她低低说了句什么,她都全然不知。
直到身后的人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才蓦地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将身子一缩,避过了他的手。
宇文邕没有生气,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看麻雀也能看得这么出神?她其实并不像搭理他,但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轻声应了一句。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忽然迅速出手捉住了那只小麻雀,递到她的面前,给你。
她惊讶地看着他,我不要,你把它放了吧。
他的嘴角轻轻一扬,随手放了麻雀,刚才看你看得那么认真,还以为你想要呢。
她摇了摇头,我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什么事?他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小时候,有一次我用筛子网住了一只贪吃的麻雀,我无比雀跃地将它抓起养在笼中,精心地用清水泡了小米喂它,看它在笼中挣扎哀鸣,却终是舍不得放……它会习惯的,我这样认为。
结果,几天后,麻雀死了,当时我还很难过地哭了一场。
现在想来,自己无疑是杀死那只麻雀的凶手,那种喜欢不过是小孩子对一个有趣的玩物那样的暂时兴致罢了。
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述道。
宇文邕的目中眸光一暗,你是说,我对你就像小孩子对一个有趣的玩物的暂时兴致?她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
他的目光一转,落在了她那微隆的腹部,心里一阵刺痛,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摸向了那里。
还没触碰到半分,她就充满戒备地护住了那里,低声道:宇文邕,你说过不会伤害他的。
我不会伤害他。
他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我只想摸摸而已,一下就好。
说着,他那温热的手已经轻轻地按在了上面。
他的手很温暖,可是她的心底却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凉意。
就算孩子出生以后,你也不会……加害他吗?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长大。
不过,希望他的弟弟或是妹妹,是你和我的孩子。
所以……他闭上了深邃如海的眼眸,在一片昏暗之中,他低声道,你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皇上!皇上!从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接着,只见一人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宇文邕脸色微变,叱道:阿耶,谁让你闯进来的?!阿耶连声谢罪,抬起头恰好和长恭打了一个照面,阿耶没见过兰陵王的真面目,但认得那个斛律家的小公子,所以见她忽然出现在这里,还一身女装打扮,自然是大吃一惊,指着她结结巴巴道:皇上,他……他怎么……她本来就是女人,不过一直女扮男装而已。
宇文邕稍作解释,又淡淡问道,到底有什么事?皇上,刚刚收到消息,斛律……阿耶先将震惊放在了一边,正要激动地说下去,却被宇文邕打断了后面的话,示意他出去说。
两人刚离开房间,长恭就偷偷地跟了出去。
刚才见这阿耶神色古怪,又是激动又是难以置信,还提到了斛律这两个字,不知搞什么鬼。
在长廊的拐角处,她听到了两人轻微的交谈声。
宇文邕压抑着狂喜的声音,阿耶,你说的可是真的?千真万确,皇上。
自从那些写着歌谣的传单传到邺城后,那佞臣祖珽见了这些传单,又添枝加叶地渲染扩大,并让孩子们在大街小巷传唱,传得满城风雨,然后把情况报告给高纬。
那昏君居然还真信了,于是设计诱骗斛律光进宫,趁他不备用弓弦把他活活给勒死了!这下进攻齐国再无阻碍了!宇文邕笑了起来,这昏君果然是自毁长城,居然又杀了斛律光这样的大将……看来齐国的气数已尽!不过之后去搜了斛律光的府邸,结果只搜出了十五张弓和一百支箭、七把刀和朝廷赏赐的两杆长矛,阿耶顿了顿,还有二十捆枣木棍,是斛律光准备当奴仆和别人斗殴时,不问是非曲直,先责打奴仆一百下用的。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宇文邕似乎是轻叹了口气道:等攻下齐国之后,对齐国的忠臣——斛律光、崔季舒等人,朕都会追加赠溢,加礼厚葬。
他们的子孙存者,也要随萌叙录为官。
他们的家口田宅没入官府的,将来也会一并还之。
长恭愣愣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天轰的一声踏了下来。
难以形容的痛……撕心裂肺……她狠狠地咬着自己已经被咬破的嘴唇。
不能昏过去,不能。
血一半往外淌,一半流进嘴里,血腥味可以阻止她失去意识。
她努力忍住悲痛,因为走到阿耶身边的这几步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恶狠狠道:你胡说,斛律叔叔怎么会死?!不等他回答,她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胡乱摇晃起来,那他的族系呢,他的儿子们呢?宇文邕一言不发地看着长恭,她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瞳孔呈现出充血一般的红色,像一只发了狂的小兽,那样的愤怒,那样的悲伤。
阿耶犹豫了一下,这谋反的罪名是……族诛,他们一家大小,包括远在其他州县的亲戚,全都已经被处死了。
她的手骤然一松,眼神涣散,喃喃道:你胡说,你胡说……她不相信,她不相信,斛律家怎么会谋反?斛律叔叔怎么会被害死?须达怎么会死?!恒伽——怎们会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好痛……真的好痛,心脏好像不属于自己似的剧烈地跳动着,毫无节奏可言。
头也是,好重,好晕……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浑身的力气也像要被抽走了,什么也感觉不到,整个人仿佛沉到了黑暗冰冷的海底,没有空气,令她无法继续呼吸……长恭,长恭!耳边只听到宇文邕急促的喊声,接下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雨蒙蒙如线落下,五月闺重,长雨更浓。
此时的紫蟾宫内一片安静,只有雨落在地面的滴答声有节奏地响着。
宇文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长恭,任凭自己精致的侧脸暴露在灯火中,惹得飞蛾们险些放弃了眼中唯一的灯火而选择扑向他那双比灯火更璀璨的眼睛。
阿耶愣愣地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还在昏睡中的女子,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当皇上脱口喊出那个名字时,他已经大吃一惊了。
而皇上将一切告诉他时,他的感受已经不仅仅是惊讶所能描述的。
这个女子,居然就是威名赫赫的兰陵王高长恭!那犹如恶夜修罗的兰陵王,竟然是个女人!直到现在,他才好像隐约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曾明白过的事情。
为什么皇上常会看着自己的伤口发呆,为什么皇上会冒死相救兰陵王,为什么皇上让他时刻注意着高长恭,为什么皇上总会莫名地开始思念某个人……一切的一切,原来都和她有关。
尽管他是个粗人,却也看得出皇上对她的重视。
在御医确诊她和孩子无恙之前,皇上那心急如焚的样子还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
不过现在,皇上流露出的复杂眼神,却是他之前经常见到的。
……每次皇上注视着自己的伤口时,就会有那样的表情。
阿耶,这些事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半句,明白吗?宇文邕忽然开口道。
阿耶点了点头,臣明白。
不过皇上,您放心将她放在身边吗?毕竟她曾经是我们的敌人,而且还差点杀了您,臣恐怕……宇文邕微微一笑,她现在已经不是兰陵王,在朕眼里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只属于朕的女人。
可是皇上……阿耶极快地望了一眼长恭,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吞了回去。
行了,你先退下吧。
宇文邕的目光闪着微光,或许我们要开始计划怎样再次攻打齐国了。
阿耶一听这话,顿时精神振奋,如今斛律光和兰陵王都已被除去,齐国的灭亡看来是迟早的事了。
宇文邕并未说话,笑了笑便挥手示意他退下。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红杏俏出楼阁,蔷薇爬进轩窗。
分明是百花争艳的春,上天却阴沉着脸,淅沥淅沥地,哭泣个没完没了。
宇文邕坐在她身边,望着无声无息睡着了的她。
她睡得很熟,就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深深地沉睡过了。
乌黑如丝绸的长发从枕头上流泻而落,苍白的面容就像一朵白色的梅花。
现在的她,一定很伤心吧。
其实,他是有意让她听见这个消息的。
他知道她一定会出来偷听,也知道她一定悲恸万分,但是,通过之后她也会彻底死心了吧。
那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也就等于扼杀了她内心尚存的一丝希望。
这样的话,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了吧。
他的心里隐隐涌起了一丝狂乱的兴奋,仿佛一种快乐的余烬潜藏在身体的每一处,随时可以燃烧烈火。
抬眼看了看天色,他伸出手轻轻拢了拢滑过她面颊的一丝长发,站起身准备离去。
这是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昏昏沉沉中,长恭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月夜。
她看到自己仍然是一个八岁的小孩,不知为何觉得很疲惫,也许是白天的时候练功太辛苦了,令她十分想瞌睡。
恒伽就在身边,那夜的月光如此恍惚,月下的藤花开到尽头,风过处,花瓣依然在风中寂寥飞舞。
她听到恒伽在问她,长恭,今天想吃什么?是王记的乳酪,还是李记的甜汤?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听到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无力细想,只是看到梦里的自己什么话也没说。
恒伽笑得像只狐狸,想不出来我就先走了,你只怕追也追不上我。
见他转身离去,她心里非常焦急,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衣襟。
恒伽……不要走,她的眼睛酸涩,喉间哽咽,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走。
宇文邕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的面庞,无比温柔无比忧伤。
他不忍心挣脱她的手,慢慢地坐回床边。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微微张启的嘴唇露出皓齿的微光,仿佛还爱迷梦中。
他静静凝视着她,慢慢地俯下头,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她美好的唇形上。
他尝到了她微咸的眼泪,像是流淌的月光。
在那一刻,长恭的睡梦出现了分歧,她的脑海里同时存在着两段记忆。
一段是充满隐隐的悲伤,恒伽在她的睡梦中雾一般消散而去。
另一段里的恒伽那么温柔地低下头,他的头发与她散落枕上的长发重叠,他的面颊贴近她的面颊,他美丽的眉也触到了她的眉,他优美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感官重叠这感官,精神交合着精神,梦幻编织着梦幻。
无法以笔墨形容这天上人间唯愿不醒的梦境。
那一夜,宇文邕第一次拥抱着一个人入睡。
长恭将头靠在他怀里,睡得很安心,完全不知道这是敌人的怀抱。
而他,在接近黎明的最深黑的某一段时间也宁愿忘记了怀中人对自己的伤害。
拥抱着她,多少年来,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温柔的触动,斜靠在床边,迷蒙的夜色,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放纵思绪,从前许许多多的事情倒流回心里。
小时候,和哥哥们一起骑马射箭,年纪最小的他总能得到父皇的最多夸奖。
三哥生日的时候,他亲手做了一只风筝给他,两人溜出宫玩了半天,回来后被父皇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可他们仍然觉得那是最开心的一天。
得知父皇去世的噩耗时,他表面上强作冷静,却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偷偷哭了很久很久。
八岁那一年,偷溜出宫和一个小孩争买糖人,从此开始了和那个人之间宿命的转动,开始了那若即若离牵扯半生的缘分……行了成年礼的那一天,他将一个刺客塞进了自己的浴桶里,还破天荒放走了她,。
这才发现原来当年的小孩已经长大。
突厥的草原上,再次和她相逢……相互依偎着的两个人,在梦中,各有各的感怀……囚鸟完疤面人窗外透出的光线开始变白,宇文邕从梦中醒来。
就像换了一个人,昨夜的宇文邕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意识的最低层,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精明强悍、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他。
他觉得肩头有些发麻,长恭仍然靠在他怀里睡得很沉,于是他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长恭纤秀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动,衣袖柔软的触感还在她手中。
恒伽```果然没有离开。
她惊喜地睁开眼睛,侧过头,发现身边的人竟是宇文邕,她的呼吸立刻凝结。
宇文邕微微仰着下巴,靠在床头。
他沉睡的时候看起来如此纯洁又高贵,他微微皱着眉头,像是梦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事。
长恭看着他的脸,也没有挣扎,心里却微微有些感触,原来他也未必就能够随心所欲。
这个世界,没有人能随心所欲。
像是有某种天生的敏锐感觉,睡梦中的宇文邕感觉到目光的注视,睫毛轻轻一抖,醒了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她。
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十分冷静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他这才慢慢起了身,活动活动手臂,半身发麻,昨天可是你主动拉住我的衣袖不让我离开的。
她怔了怔,你是说,我整整一夜就是这样靠着你睡的?当然,享受这种待遇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他促狭地笑了起来,心里却暗暗有些惊讶于她的冷静。
难道她以为昨天她听到的消息不过是个梦?仿佛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她忽然转过身,面对墙壁幽幽地说了句:他不会死的。
宇文邕的睫毛微微一动,刺痛就像花开一样蔓延到全身,瞬间将所有的温柔收敛了起来。
他冷笑了一声,我从来没听说过灭门诛族还能有人活下来,你就死心吧,斛律恒伽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她坚定地重复道:他不会死的。
他蹙起眉,神情恼怒地望着她的后背,此时的她仿佛浑身充满一种无力的忧伤,这种忧伤有一种感染力,无声地浸润着,就像雪落在手掌上就化成了水。
握紧的手指渐渐松开,已经到了嘴边的冷酷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个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她的面容神经质的扭曲起来,苦心经营的面具终于在一瞬间粉碎,她的心缩成一团,疼痛着。
当彼此定下了那个约定时,她觉得幸福近了,就快要到了。
那是她期待了很久、等待了很久的幸福。
只是她忘记了,幸福不是说捉住就可以捉得住的东西。
稍不留神,幸福就如同顽皮的小孩突然消失。
好不容易等到那堵无形的墙终于消失了,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勇敢地向他伸出了手```可是,那堵曾经消失的墙却再次阻隔在他们之间,现在,这堵墙叫生与死。
纵使她已经不再顾忌,他却永远也不会发现了。
纵使她发了疯似的思念着他,他却无法再次站在她的身旁了。
他已经不在了,而她却依然活着。
从此在她的心口有一个空洞,只有她自己知道。
七月,夏日清晨的阳光从窗棂射了进来。
紫檀宫的房间内,珍珠色的浮尘在空气中悬浮翻转,无所归向,像烟雾淡淡弥散。
一切的一切,若非经历过的伤痛这么真实地存在过,恐怕真会如一场春梦来去无痕```紫檀宫外,松柏参天,扭扭曲曲地向天空蜿蜒。
浓郁青翠的枝条相互搭错成密密遮挡阳光照射的屏障,即便到了初夏时令,身初其中也依然觉得阵阵寒凉。
四季无分的针叶松包围住整座宫殿,从外面望去,给人一种萧瑟寒冷的感觉。
清晨的风吹动松枝,松针飘落,坠入池塘,寂静无声,连些微的涟漪都不会泛起。
长恭凝望着水中的如针细叶,一只白色的蝶停在她的指尖上,颤动着翅膀,忽地一展翼又轻盈飞开,只留下轻忽的触感停在指尖。
肚子里的孩子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将手放在了上面,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感觉着。
就算她爱的人不在了,可是她的腹内正孕育着他和她的孩子,他的生命还在延续```那抹身影牢牢地占据着她心里最最温和、最最阳光的一隅,每每忆及,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勇气涌上心头。
一直记得他对她曾经说过的话,无论有多痛苦,只要活着,雨就会停,就能看到美丽的天空。
不远处,几个宫女们聚在一起给水里的鱼喂食,笑声清脆,粉色的衣裳映衬着碧水涟漪,非常美丽。
你们听说没,宫里来了一个花匠,很得皇后娘娘的喜爱呢。
是啊,因为经他侍弄的花草都盛开的特别茂盛。
不过,那个人的长相好可怕```听说是被火烧毁了容貌,所以才变成那样的```简直就和鬼一样,还有他的声音也可怕极了```好了好了,别说那个丑八怪了,我们说些别的事吧。
一个宫女迅速转移了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一个宫女唱起了汉代乐府的歌谣,众宫女兴致盎然,也纷纷跟着唱了起来,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还顾望旧乡```她的故乡```她的故土```蓦然而起的思念刹那间让长恭几乎要窒息,她是如此渴望地想要再度踏上那片土地。
那片有着许多许多回忆的土地,那片她生长过的地方,那片她曾经倾尽心血拼命守护的故土```一瞬间,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举目远望,浮云渺茫,远处是她看不见、回不去的故土。
窗外婆娑的光影一下一下的随着风与树的摇曳而晃动,模糊的光线湿润了她的眼眶。
都别唱了! 皇上的声音忽然在宫女们的身后响起,他一改平日的和颜悦色,似乎有些恼怒。
宫女面面相觑,连忙退了下去。
宇文邕走进房里的时候,看到她正好趴在窗台上,她的脸看起来异常纤秀,尖尖的下巴,光滑的皮肤,象一尊做得相当精致的雕像,房间里充满着药味,那是他每天派人送来的安胎药的味道。
他的目光一转,不由停留在了她那日渐隆起的腹部,竭力克制住心底不断涌出的酸意,他将目光继续往下移,在聚焦到某一个部位时,他的目光稍稍一暗。
或许是天热的缘故,她居然没有穿罗袜,也没有穿鞋子,裸露出来的足踝在夏夜的薄光中白得耀眼。
这样会感染风寒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抱起来走向床榻边。
她开始挣扎,但因为怕伤着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又不敢用力挣扎,只得眼睁睁地地看着自己被他放在了床榻上。
见他并没有更多举动,刚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又见他从一旁拿起了一只白色的罗袜。
不用``` 他手指的温暖触觉猛然让她一惊一颤,迅速地缩回了自己的脚。
乖,别动。
他轻柔而强势地捉住了她冰冷的脚,往自己的方向一扯,不让她再缩回去,动作生疏地替她穿上了袜子,又抬起头朝着她微微笑了笑,他的眼睛,是剔透的淡琥珀色。
像是```秋天里,在余辉下无言的天空。
长恭,下次记得要穿袜子。
他低声道,语气温和得不可思议。
她的心里掠起一丝说不清的感觉,却又立刻烟消云散。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齐国的大敌,也是间接杀死斛律叔叔一家的人。
如果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忍受屈辱,苟活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囚笼之中```她再次用力缩回了自己的脚,扭头看向窗外,不再多说一句话。
他站起身来,按捺住内心涌起的一丝恼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两人似乎陷入了沉静之中。
这种沉静不是无声胜有声的默契,而是一种无话可说的僵境。
怀孕的身子总待在屋子里也不好,我陪你去外面走走。
他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不去。
她简明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高长恭,如果你不遵守约定,那么是不是我也不用遵守了? 他牢牢地盯着她。
她蓦的转过头,宇文邕,这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逃跑,你还要怎么样!怎么样? 他冷冷地看着她,高长恭,自从你答应留在这里之后,你对我笑过一次吗?一次都没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难道我堂堂一国之君,连那个男人都比不上吗!她的心里微微一痛,脸上却还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色,皇上,你可以禁锢我的身体,却不能禁锢我的心。
就算是一国之君,也并不代表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
他眉梢一挑,突然欺身向前,凑到她的身边,强硬地捧起她的脸暧昧的贴近,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从突厥草原知道你是女儿身的那刻起,我就告诉自己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你。
就算你是兰陵王,就算你想杀我,这些我全都不在乎。
这条性命,是我忍耐了很久才保下来的,这个皇位,是我忍耐了很久才到手的,而你,我也是忍耐了很久很久才得到的,所以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我只是想留住你,即使你不爱我,即使是用这种卑劣的威胁手段,我也要留住你。
她抬起头来,脸上却是罕见的冷静,那你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就被他紧紧的拥入怀抱里,局促的让人难以呼吸。
因为怕伤到肚子,她只好往后缩了缩。
你真的对我如此无情吗?长恭,那你告诉我,如果不留下你的身体,我还能留下什么呢?我只是想留住你啊!他是多么的想用这一个,那一个,还有以后无数个的拥抱,来留住怀中的这个人。
他至今还记得在草原上相遇时她眼中飞扬的笑意,仿佛世间一切的忧虑烦恼都不在她心中。
仿佛漫长的时光对她来说不过转瞬,仿佛无论多少年,她都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恣意下去,仿佛无论什么,都缚不住她半分。
那样的她如今已经再也见不到了,但,他还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地留住她,所以,即使她是在天空中飞翔的鹰,他也要折断她的翅膀。
宇文邕回到御书房,感觉莫名的烦躁。
为什么我比不过那个男人?!他突然暴怒地抬手将身边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在地上,是我做的不够好吗!对她的过错我已经既往不咎,每天下了朝就去探望她,吩咐御厨每天专为她做齐国的菜,我一样的疼她、宠她,爱她,有哪一样做得比那个人差?为什么我还是比不过那个男人?!阿耶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见过的皇上,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上、一个强悍内敛的皇上、一个忧悒寂寞的皇上```而无论哪一个,都是冷静而从容的,带着沉郁威仪的天璜贵胄之气.他从没见过皇上这般狂怒焦躁、信心折摧。
在极度地震惊之后,阿耶立刻反应过来,他猛地扑上去抱住皇上,用身体压制着他要破坏一切的疯狂欲望。
宇文邕忽然觉得松缓而疲惫,他轻轻摇了摇头,向阿耶勉强笑了一笑:我没事了,阿耶。
此时白昼将尽,落日的余晖将天空将天空和远方的树木、空中的飞鸟染得一片金黄。
承受过他怒火的房间已是一片狼藉,橙红色的光透进窗子,将满地摔坏的器皿和散落一地的书页全部染成金色,将凌乱中的两个人也镀上了一层赤金。
疯狂之后的宁静,有一种难言的忧伤。
夏日午后,嘉木繁盛,习习凉风里夹杂着阵阵花香,拂面而过很是舒服。
庭院里,梧桐挺立,郁郁葱葱,蝉儿伏在高枝疏叶之间,清亮的鸣声悠悠飘向远方。
紫檀宫里,此刻安静的出奇,若不是阵阵蝉声响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有什么生气。
这里就如同是王宫里的禁地,门外守卫森严,除了皇上,没什么人可以接近这里。
长恭在小娥的陪伴下,正在水池边喂着鱼。
娘娘,您看这几条鱼吃鱼食的样子真有趣。
小娥指着那些漂亮的红鱼笑道。
长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角瞟了一眼门外的那些守卫,心里寻思的完全是别的事情。
虽然她能平安的将孩子生下来,可是之后呢?难道连孩子也要在这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成长?而且,如果是个男孩,他会不会被调教成第二个宇文邕?只要一想到这里,她就会觉得浑身充满寒意。
她和孩子不能就这样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恐怕逃跑还是唯一的出路```汪汪!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狗叫,只见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嗖地一下窜了进来,不偏不倚地冲到她的面前。
长恭敏捷灵活地捉住了这个小东西,拎起来一看,原来是只白色的波斯犬。
它的毛发,毛尖呈黑,中间纯白,贴着皮肤之处是灰色。
用手抚摩,它的皮毛就像是覆了一层霜,手感极妙。
她的思绪微微一滞,蓦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送过她这样一个小东西。
忽然宫门外响起了守卫的呵斥声,好象是和什么人起了冲突。
小娥则一脸惊惧地指着宫门外的一个身影道:娘娘,您,您看那个人的脸,好,好可怕```长恭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在看清那个正被守卫呵斥的那个男人时,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那人的脸上遍布疤痕,看上去竟好象被火烧过。
她的心微微一凉,不由得想起之前宫女们说过的话,难道这个男人就是她们口中的那个花匠?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的身影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想了想,吩咐小娥道: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小娥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宫门口问了几句,又很快回到了她的身边,轻声道:娘娘,那个男人说这只波斯犬是皇后娘娘的,刚从他的手里挣脱,所以才跑了过来,他想要回这只波斯犬。
长恭若有所思地望了那个男人一眼,你去和守卫说,就说我允许他进来将波斯犬带走。
不一会儿,那个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不卑不亢地朝长恭行了个礼,娘娘,能否将这只波斯犬交还给小的?他的声音令长恭不禁吃了一惊,从未听过这样低沉喑哑的声音,就好象粗糙的沙砾互相摩擦而产生的响声。
长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总觉得他的身影像极了一个人。
见他低垂着头,她忍不住道:你把头抬起来。
那男人低声道:小的容貌丑陋,怕惊吓到娘娘```是啊,娘娘,您还怀着身孕,最好还是别看了。
小娥着急的在一旁插嘴道。
那个男人的身体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也顺着小娥的话道:这位姑娘说的极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就更不能看小的容貌了,不然小的万死难咎。
无妨,你抬起头来。
长恭固执地坚持道。
那男人有些无奈地抬起了头,长恭立刻听到了小娥的吸气声。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那个男人虽然面目丑陋,可是他的那双眼睛,在背光的时候仿佛会吸收黑暗,深不见底。
她的心骤然间跳快了几拍,这双眼睛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难道```不,不对,虽然的确很相似,可是却显得死板很多。
一个人无论怎样改变,只有这双眼睛是改变不了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心里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失望。
那男人又低下头去,小的叫木易。
长恭还想说什么,忽听宫门外传来了守卫们的声音,抬眼望去,只见宇文邕正往这里走来。
他显然是刚下了朝就直接赶到了这里,还没来的及换去身上的朝服。
宇文邕一见木易,顿时蹙起了眉,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皇上,是我让他进来的。
长恭不慌不忙地开口道,皇后娘娘的波斯犬不小心跑了进来,所以我才让他进来抱走的。
宇文邕神色稍霁,听阿云说最近有个出色的花匠,应该就是你吧。
木易低下了头,一脸木讷道:回皇上,正是小的。
宇文邕看了看他的脸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他微微抬起脸,回皇上,小的七八岁时家中遭了一场火灾,家里人全被烧死,只有小的逃过一劫,不过被烧坏了脸。
被他这么一说,长恭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果然,那些疤痕看起来都是陈年的旧伤。
她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惆怅,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他```只是那双眼睛略有相似而已。
她犹豫了一下,难得地主动向宇文邕开口道:皇上,我有一个请求。
宇文邕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又有些惊喜,长恭,这是你第一次向我要求什么。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是这样,我想在这里种几棵樱桃树。
既然木易是那么出色的花匠,不如就把这件事交给他,也让他顺便打理一下这里的庭院。
长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也许只是因为感觉这个人和他略有相象吧。
樱桃树?宇文邕笑了笑,原来长恭喜欢樱桃。
每发现一点与她相关的秘密,他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即使只有一点,也会让他觉得离她又近了一步。
木易,你也听到娘娘的话了,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木易连连点头,小的知道了,小的一定将这件事办好。
宇文邕点了点头,又转向了长恭道:长恭,我昨天替这孩子想到了一个好名字,你说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宇文翼怎么样?长恭脸色一变,这个就不用皇上费心了。
那怎么行?怎么说这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宇文邕弯了弯唇,半开玩笑道。
这话在旁人来说没什么,但在长恭听来,却是说不出的郁闷,可又不能当众反驳他,只得用别的话搪塞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也是,你现在有了身孕,不该站那么长时间。
宇文邕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了她,无视她轻微的挣扎,径直朝房里走去。
小娥掩嘴轻笑,也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转向了还跪在那里、整个人仿若石像的木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办事!木易好象刚回过神来,抱起那只波斯犬,起身匆匆离去。
(此章完)69银雪走到房里,宇文邕将长恭放下来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玉盒子,这是波斯国出产的螺子黛,前些日子刚从宫外入贡,听说还不错,所以拿了一些给你。
长恭瞥了一眼,在齐国王宫里她也见过这种叫蛾绿的螺子黛,价格非常贵重,一粒十金。
宇文邕生活俭朴,她这些日子也是亲眼所见,所以对他忽然拿出这样贵重的东西给她,不免有些惊讶。
我用不着。
自从住在这里,她从没接受过他的任何赏赐。
他早料到了她的反应,于是随手拈起了一颗,在水中化了开来,一手制住她的身体不让她乱动,一手轻轻地替她画起了娥眉。
我不喜欢!她恼怒地反抗,将头扭来扭去不让他画。
再动我可要亲你了。
他不得不用威胁的口吻迫使她乖乖配合,小心翼翼地画完了两道眉后,他随手拿起了一面铜镜放在了她的面前,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你看看,我画的怎么样?长恭本不想看,可又有些按捺不住好奇,还是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镜子里的她,眉毛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宇文邕先是愣了愣,随后欣喜若狂地看着她,长恭,你笑了,你对我笑了!长恭立刻敛起了笑容,微微侧过了头,不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宇文邕倒也不在意,语气温柔地问了一句:长恭,你喜不喜欢?她的眼前有些恍惚,仿佛曾经也有人和她说过这句话,```和平时那些蜡做的无味口脂不同,这是从波斯而来的牛髓口脂,长恭,你喜不喜欢?她的心一紧,猛喘一口气,连忙抓紧自己胸前的衣服,布料滑顺的质感,不能减轻一点点心痛的感觉。
低下头,看到地面上夕阳为自己剪出修长却落寞的影子,她的视线有一点模糊。
眼角一凉,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宇文邕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俯身下去,轻轻吻着她的眉毛,仿佛春天的细柳拂过清澈的水面般温柔。
这一次,她竟然破天荒地没有避开。
几天后,宇文邕派人给她送了一只波斯犬,说是替她解闷。
她收下了这件礼物,还帮那只波斯犬起了个名字叫:银雪。
日子流水般流逝,转眼就到了深秋,离长恭临盆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夕阳西沉,天际布满了紫橘色的云岚,碧绿的池水倒映出满院的黄昏景致,院中绿意纷纷转黄、转红,被秋风漫卷扫落的红叶徐徐飘落,美不胜收。
长恭带着银雪来到庭院里的时候,看见木易正在不远处剪修花草。
每次遇到他,他总是表现的不冷不热,除了做自己的工作外很少说多余的话,让她感觉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容易相处。
可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总让她有种莫名的亲近和熟悉感。
银雪对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有敌意,还扑了上去亲热的舔了舔他的手。
银雪,过来!旁边的小娥急忙叫道。
长恭摇了摇头,随它去吧。
小娥轻声嗔道:这只波斯犬实在太调皮了。
波斯犬都是这么调皮的。
很久以前也有人曾送过我一只差不多的,比这只还要调皮多了。
长恭一边说着,一边又瞥了木易一眼。
木易只是咧嘴一笑,抓起银雪递到小娥面前。
小娥看着他遍布疤痕的脸,不由得露出嫌恶的眼神,赶紧将波斯犬接了过来,生怕被他碰到。
她摸了摸手中的银雪,朝宫外望了一眼,忍不住道:对了,娘娘,皇上这些天怎么一直都没有过来呢?长恭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这几天,宇文邕确实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倒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也许他的新鲜劲儿终于过去了吧,这样也好,说不定他能放手呢。
娘娘,您不用难过,皇上最近太忙了。
您知道吗,每晚三四更的时候,还经常能看到皇上的御书房里亮着光呢。
他忙于政事,能每天抽出时间探望娘娘,已经是格外的恩宠了。
其余的那几个妃子,包括皇后娘娘,还都见不到皇上呢。
小娥以为她有些失望没有见到皇上,所以忙不迭的安慰她,长恭听她提到皇后,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突厥公主的摸样,脱口道:皇后娘娘对你们好吗?小娥连连点,嗯,皇后娘娘是个好人,而且啊```她看了一眼埋头工作的木易,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皇上也允许皇后帮着处理一些政事呢。
长恭微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黄后娘娘对我们这些下人十分亲切,这点他最清楚不过了,对吧,木易?小娥冲着木易道。
木易的手停顿了一下,嘶哑地回答:不错。
我们皇上可是个好皇帝,他打仗时不避箭石,亲自上阵,又爱护士卒。
当他听到百姓没有足够的材料建造房屋,居然拆了自己的宫殿,把建材分发给百姓们。
他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是和颜悦色,极少责罚,比起那个齐国的昏君,不知强过多少倍。
小娥展开了笑颜,娘娘,您如今怀了未来的龙子,将来等皇子出生,必定能得到更多的恩宠```长恭只觉一阵莫名的烦躁袭上心头,沉声道:我要回房了。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忽然看到宇文邕身边的侍从阿耶正匆匆走了过来,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什么急事。
娘娘,皇上有令,让您即刻去见他。
长恭微微一惊,自从来了长安之后,她就一直被困在这座紫檀宫里.她猜想是宇文邕担心暴露她的身份,所以才不让她和外界接触,现在听阿耶这么一说,她很是惊讶.娘娘怀着身孕,怎么能到处乱走```小娥忙劝阻道.阿耶不耐烦得瞪了她一眼,这是皇上的命令,莫非娘娘想抗命不成?长恭示意小娥别再说话,不动声色道:我这就跟你去。
这还是长恭第一次来到宇文邕的寝宫,竟是她所见过的最简朴的皇帝所居住的地方.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几件必要的摆设,不见任何金银雕饰,比起她现在所居住的紫檀宫还要朴素不少.在床塌上,她有些以外得看到脸色苍白、仍在昏睡中的宇文邕.皇上这些天过于操劳,所以病倒了.可是他又什么都吃不下,在下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请你过来了.阿耶低声道.长恭蹙起了眉,淡淡道:可我也不是御医,你叫我来也没有用.阿耶眉眼一挑,你也知道皇上有多喜欢你,如果由你亲手喂他,那么```说完了吗?她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说完了我可要回去了.高长恭!阿耶压抑着怒气,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多少次你害的皇上差点没命,可皇上还是那样喜欢着你.你倒是说说皇上亏待过你没有?还有你肚子里这孩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我跟在他身边再清楚不过了,可皇上还是瞒着众人,将这个秘密吞到肚子里!要不是皇上早就让我派人看护着你,你,还有你的孩子早就被毒酒给毒死了!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那七天七夜,皇上几乎就没有合过眼,也没有处理朝政,难道所有的这些,都换不来你的一次心软吗?哪怕只有一次!宇文邕隐约听见有人说话,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简直就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女子有着男子的清华和女子的娇媚,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把她衬托的风华无限,尤其是她那双美到极致的眼睛,更是清灵动人。
他被这双眼睛看着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被浸在水里,明明清澈却又深邃,如此明亮却又冰凉,那么柔软却又激荡。
长恭```你怎么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皇上,您这些天什么也吃不下,所以臣才斗胆将娘娘请来,请皇上无论如何也吃一点。
阿耶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碗粥递到了长恭手里。
宇文邕看到长恭脸上那副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想着接下来恐怕长恭就会扔下碗,毫不留情地拔腿就走吧。
然而令他吃惊的是,长恭居然接过了碗,走到他的床塌边坐了下来,用极轻又极冷淡的声音道:这一次,只是因为你救了这个孩子一命,我不想欠你。
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漠,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泛起了一种说不清的喜悦,当那碗粥被送入他嘴里时,他的心里也如同被猛地灌进了一蛊清冽的蜜汁,巨大的幸福感让他有种不真实的虚幻。
就让他幻想在此时此刻她是爱着他的```长恭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刚刚还如铁壁牢不可破的强势疏离的感觉,骤然变成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渐渐融化。
由内至外散发出来的,竟然是一种温和的优雅,如同温暖的水波漾漾洋溢。
她连忙别转过头,不去看他的表情,赶紧又递过去一大勺。
长恭,你把粥喂到我眼睛里了…长恭,这次是额头…阿史那皇后和李淑妃走进寝宫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
因为怕打扰了皇上的休息,所以皇后特地没让宫女通传,没想到…娘娘,那女子可是皇上最近的宠妃?李淑妃低声道,目光冷冷地扫过长恭那隆起的腹部。
阿史那皇后并没回答她的话,而是笑了笑走上前去,皇上,这位妹妹一定就是您新纳的妃子,臣妾倒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妹妹呢。
长恭因是侧对着她们,所以皇后并没看清她的容貌。
宇文邕直起了身子,看了看长恭,又看了看皇后道,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瞒下去了。
阿云,你早就见过她了。
皇后微微一愣,只见坐在床榻的那个女子慢慢转过了头。
在看到那张容颜的一瞬间,她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窗外纷飞的红叶,以及眼前所有的景物一刹那间褪色成艰涩的背景。
她耳中听见的,唯有自己的心跳。
是那个少年,是她第一次为之心动的那个少年。
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在她的心里面,很深很深的地方,如同无限寂静的大海深处,藏着少年的身影,在昏暗的最深处,那样的模糊,却从未消失过。
虽然不明白他怎么变成了女人,但他十分肯定,眼前的这个女子和她心里的少年------是同一个人。
长恭也打量着她,只见她发髻高挽,如云的黑发间并没有多余的饰物,只有一只玉凤栩栩入生,仿佛随时都会从她发上飞起来。
风嘴衔着长长的著串,垂在她的额头上,一步一摇摆,更映得其人双眸温润若水,像暖洋洋的春风。
昔日的突厥公主已经脱胎换骨,俨然是一guo之母.的风范了。
是你…皇后终于先开了口,你…居然是女…她刚说了半句,忽然意识到李淑妃还在身旁,与是硬是按捺住内心的无数疑问,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柔声道,多年不见了,你可还好?长恭避过了她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变了很多。
皇后见她并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便再仔细的看了看她,虽然还是那样绝世的容颜,可比起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已是憔悴抑郁了许多。
蓦然之间,她的脑海突然浮现了一幅永远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少年纵马而立,虽戴着半张面具,但玉立挺拔的身姿美到极致,难以描绘的英气与柔和巧夺天工地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令人不由得喟叹造物的神妙,远远望去,犹如旭日东升,熠熠生彩,让人几乎不敢正视!时光流转,彼此都已经改变。
也是,就连少年都能变成女子,还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皇后一时感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淑妃自然不明白这三人之间的渊源,只觉得这位新妃容貌之美丽,确实前所未见,又见她大腹便便,临盆在急,不免更是心里发酸。
早就听说皇上对这位妃子宠爱备至,若是她产下一个皇子,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怕要不保…想到这里,李淑妃赶紧敛去了眼中的敌意,也扯出一个笑容凑上前道:皇上,您好些没有?赟儿也吵着要来看您,这孩子听说您生病,都没有心思吃饭了呢。
宇文邕点了点头,赟儿懂事有礼,都是淑妃你调教得好。
长恭目光一转,只见皇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但目光却透过自己落在了更远的地方,脸上泛起一丝奇怪的神色。
长恭不动声色地起了身,放下碗,冷冷地扔下一句我走了就转身离开。
阿耶,护送娘娘无紫檀宫,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语文邕连忙朝门外吩咐道。
皇上,她也太没规矩了吧,怎么能这样无礼?李淑妃目瞪口呆地看着长恭扬长而去。
本以为皇上会斥责几句,没想到皇上只淡淡道:她就是这个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竟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之色。
李淑妃的面色一暗,她忽然意识到,比起到现在为止还不曾有子嗣的皇后,刚才那个女人对她更有威胁。
自己从一个小小的侍妾爬到今天的地位,都是因为母凭子贵,如果连这唯一的优势都失去了…70逃脱深秋高远的天空清淡如水,空中远远地浮着几缕烟气凝聚成云。
长恭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银雪则在一旁讨好地舔着她的脚。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小娥的叫声,一回头,发现身后居然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只见他身着衮冕,青珠九旒,典型的周国太子打扮。
果然,只听见小娥惊慌失措道:太子殿下,您,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是怎么进来的?南海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俊秀的脸上有一个俏皮的酒窝若隐若现。
听我母妃说,这里藏了一个好漂亮的姐姐,所以我才特地来看看。
那些守卫不知道我进来哦,因为我是从那棵树上爬过来的。
小娥显然吃了一惊,太子殿下,您还会爬树?嗯。
男孩笑得纯真无邪。
长恭见不过是个孩子,便减了几分戒心。
仔细一看,这孩子和宇文邕还真有九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姐姐真的好漂亮啊!他转动着眼珠。
小娥不禁哑然失笑,太子殿下,你可不该叫她姐姐哦,娘娘也是你父皇的妃子。
长恭微微动了动嘴角,小娥,你去拿些糕点和茶水来吧。
太子顿时喜笑颜开,还加一句,小娥,我要吃你做的菊花糕!小娥应了一声,转声走了出去。
长恭扬了扬眉,低声道:你说句实话,是不是想吃菊花糕才溜进来的?太子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然后又站起身来,我可不可以到处看看?见长恭点了点头,他就好奇地四下张望起来。
长恭一个没留神,他就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影,正想叫他出来,却听到内房那里传来哎哟的一声。
她扶着案几站起身来,想到内房去看个究竟,刚一踏入内房,脚下却不知踩到个什么东西,一时重心不稳滑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的眼前一片黑,身下的地面阴冷坚硬,腹部似被千万毒针刺穿,除了钻心的疼痛,哪里使得出丝毫力气。
就在这时,她看到太子一脸惊慌的凑了上来,在看到她痛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时,仅在一瞬间,太子脸上的表情变了,那双纯真可爱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不可知,薄薄的唇边勾起了一抹讥笑。
他捡起地上的琉璃球,用一种完全和他年龄不相符的声音冷然道:除了我,父皇不应该再有别的孩子。
父皇他是我一个人的。
长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孩子,在天真的伪装下竟然有颗比恶魔还恐怖的心。
她竟然栽在一个小孩子的手中!对了,门口的守卫已经被我的母妃引开,而小娥这个笨丫头还在做菊花糕,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所以就算你喊人也没人会应。
太子又重新露出了那两个可爱的酒窝,你就在这里慢慢等着吧。
哦,就算你能活着告状也没关系,反正不会有人相信我会做出这样的事,就连父皇也不会相信。
他在手里玩弄着那个琉璃球,轻轻松松地走了出去,还不忘替她关上了门。
长恭只觉得身下一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了下来,心里大惊,紧紧按住了腹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外爬去```从下身渗出的鲜血在地面留下了一条美丽妖艳的红色弧线```她不能在这里等死,她只能靠自己自救,她绝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这个她和恒伽唯一的孩子。
就在快要爬到门口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全身无力,眼前渐渐模糊,仿佛有什么扯碎了天地,蒙蔽了视线,打痛了身心,将一切化为混沌。
在恍恍惚惚间,她有些明白了,死亡并不可怕,疼痛也并不可怕,人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为在这世上还有留恋的东西。
不想失去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不想失去那些珍贵的记忆,不想```在意识渐渐涣散的时候,她隐约看到有个人影撞了进来,紧接着自己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耳边传来一个极其嘶哑的声音,长恭,长恭,你要坚持住,我马上去喊人!虽然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却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那人,不停的重复着,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不能失去这个孩子```那个人似乎全身一阵的僵硬,随后将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低声道:放心吧,长恭,你和他的孩子```一定会没事。
长恭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模模糊糊地看到很多人涌了进来,其中一个人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话。
而她的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在无意识的用力之后听到一声清脆的哭声,那嘹亮的哭声,就好像一柄利剑劈开了所有的混沌,将她从模糊的意识中生生拉了回来。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宇文邕那张憔悴而苍白的脸,只见他双眼通红,下巴上布满青色的胡楂,知道看到她睁开眼睛才欣喜若狂地展开了笑颜,长恭,你没事,孩子也没事。
你生了个儿子,你替朕生了个儿子!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皇后就道了一声:恭喜皇上喜添龙子。
其他宫女们也纷纷附和起来。
长恭心里一个激灵,语无伦次道:快,给我看看孩子```你先别急,皇后笑眯眯地抱起孩子,又看了一眼那个产婆道,还不先抱小殿下去清洗一下血污。
产婆抬起头,和皇后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连忙抱着孩子而去。
不一会儿,孩子被抱了过来。
长恭迫不及待地接过孩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只见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上去可爱的很。
她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心口暖暖的,就仿佛有一股暖流涌向她空旷的心中,顿时滋生了一股感情,很密很密,很浓很浓。
她忽然鼻子一酸,好象有什么就要从眼角落下来。
这是她和恒伽的孩子,是她一直盼望着的孩子。
幸好,幸好她没有失去这个孩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娘娘怎么会摔倒在房里?要不是木易刚好来修剪花草,后果不堪设想```宇文邕蹙起眉来,看了一眼在身旁瑟瑟发抖的小娥,沉声道,还有你,娘娘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如此懈怠,看来要重罚才行。
皇上饶命,奴婢,奴婢在替太子殿下做菊花糕。
小娥普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子?他似乎有些惊讶,太子怎么会在这里?回皇上,太子殿下是偷偷溜进来玩的,奴婢```立刻给朕把太子叫来!宇文邕的脸色一片铁青。
慢,长恭忽然开了口,这不关太子的事,是我不小心滑到了,也不关小娥的事。
况且孩子刚刚出生,我不想见血光。
说着,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将脸轻轻贴在孩子的脸上。
就算她说出是太子干的,那又怎没样?宇文邕必然也只是以孩子不懂事为由惩戒他一顿了事。
如果让这样可怕的孩子成为皇帝,将会给周国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她什么都不会说。
那就听你的。
宇文邕柔声道,示意让下人都退了下去。
凉薄的月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在光滑的地面投下如镂空般的影子,从香炉中徐徐升起的缕缕青烟,如同美女纤细的手指,不甘寂寞地抚摩着触手可及的一切。
房间只剩下了他和她,还有在一旁熟的孩子。
你,你也该去休息了。
长恭感到这样的气氛有些古怪。
他似没听到般脱下靴子上了床榻,躺在她的身旁。
她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墙边一缩,你,你想做什么?我,我才刚生完孩子```他轻轻笑了起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虽然我很想要你,可也没猴急到这个地步,我只是想这样躺一会儿,不行吗?说完,他侧过身,不由分说的搂住了她,将她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她挣扎了一下,却被他牢牢按住,只得被迫保持这个姿势。
在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他的心跳有种隐隐的压迫感,像延伸不可遏止的海潮,从望不到顶的搞出倾泻而下,落入不见底的深渊,激起振聋发聩的回响。
长恭,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他微颤的声音伴随着那强有力的心跳,一波又一波地传入她的耳里,就像潮水一样,无法阻挡。
她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
他这才放开了她,起身将孩子抱起来,笨手笨脚地哄着,但那孩子却哭得越发厉害了。
你把孩子给我,他可能是饿了。
长恭心疼地接过孩子,刚想给孩子喂奶,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愠色地抬头看了那不识相的男人一眼,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宇文邕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怕什么?又不是没有看过,在月牙糊的时候,你是早被我看光```你给我出去!她有羞又恼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愉快地笑了起来,好了,喂完孩子就该早些休息吧。
那些下人都在门外伺候着,有什么事要吩咐就叫他们一声。
说完,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离开房间。
长恭这才轻轻得舒了一口气。
看着怀里的孩子,不由得喜忧参半。
喜的是孩子终于平安出生了,忧的是有了孩子恐怕就更难离开这个牢笼了。
给孩子喂饱哄睡之后,在混乱的情绪中,她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有人在低声问她,长恭,你现在还想不想离开这里?她想点点头,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想说话,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人似乎坐在了她的身边,手指轻轻掠过了她的发丝,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好象```那个人```漠北```没有那么遥远,我来接你的时候,六七天就能到了。
你看湖畔的燕子,岁岁朝北迁徙,年年春天都能飞回故乡。
长恭,你在这里飞得太久太远,让我带你回家吧。
她醒不过来,可是字字句句都听在了耳里,甚至,还听到了自己泪水从眼角滑落的声音。
再忍耐一阵子,长恭,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那声音渐渐离自己远去,她想伸手挽留,却什么也做不了。
长安城的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宫里已经办完了小皇子的满月酒宴。
由于刚刚下了雪,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天空中的明月在深蓝色天幕的村拖下,散发出清冷的光辉,银光流泻,照得海角澄澈,天涯皎皎。
紫檀宫内,火炉里的火苗暖暖地燃烧着,一股淡淡的白梅熏香在房间里弥漫。
长恭斜倚在床榻上,神色温柔地逗着孩子,孩子咿咿呀呀地叫着,显然很是高兴。
宇文邕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安宁。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长恭的脸上,不由得笑了笑,长恭,你脸上有花钿。
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怎么可能会去贴那些花钿?他笑着指了指瓷枕上的折枝梅花花纹,长恭立刻明白过来是瓷枕上刻画的花纹因睡久了印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像花钿。
倒是种特别的花钿呢。
他伸手想去摸她的脸,谁知她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灼了一下,一惊一颤一退,快如疾雁。
一种微微的苦涩感在他的胸腔蔓延开来。
其实他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年在月牙湖边,不顾一切的带走她```不再等待那么久,那么结果又会变成什么样呢?可是,时间和机会对每个人都公平得残忍,逝去的无法再回来,错过的就只能成为遗憾。
对与他来说,遗憾的期限就是永无止境的永远。
你```她似乎在犹豫着,慢慢开了口,我听到宫女们在议论,你是不是准备攻打齐国了?要是在平日,他可能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但黑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变得困倦而松懈,就好象一个自己已恹恹沉睡,另一个自己还在面对自己的灵魂。
是,我很快会再攻打齐国,之后还要平突厥、定江南,统一整个天下。
她的眼眸在黑暗中灼灼闪光,犹如夜幕中最明亮的北极星。
她的脸色一暗,不再说话。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他蓦地站起身,不过不要以为你可以逃得掉,我到哪里都会带着你。
说完,他飞快地走出房门。
他的脚步渐行渐远,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昏黄的烛火将幽然的班驳投影在那一面绘着海景的屏风上,跃动间竟仿若潮汐隐现,凝神听来,却只闻屋外雪花簌簌轻落。
长恭听了很久很久,再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木易,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木易只是淡淡看得着她,娘娘,想离开这里吗?她心里一惊,你说什么?他脸上的疤痕在烛光下看起来更加多了几分狰狞,娘娘,我是受人之托要带你离开这里。
什么人?突厥公主。
什么!长恭惊的差点跳了起来,突厥公主?恩,确切的说,她是我的雇主。
我既然收了钱,就要带你离开这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长恭忙不迭地地抢过来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长恭,这个疤面人是来救你的!见到这几个狗爬般的丑字,长恭更是大惊,这不是小铁的字吗?什么时候她成了突厥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蓦地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她怎么会知道我没死?她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请娘娘自己去问她。
木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要我带你离开这里,她就会亲自来接应你。
那么什么时候```长恭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想要问小铁。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娘娘,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看着她,事不宜迟,今夜就走。
长恭刚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不行,我的孩子还在这里,我要带他一起走。
木易忽然扯了扯嘴角。
娘娘。
这个根本就不是你的孩子。
你的孩子在出生那天就已被我设法带出宫,现在正在突厥公主那里。
长恭仿佛突遭雷击,难以置信地颤声道:你说什么?娘娘忘了吗?在你要看孩子之前,产婆将孩子抱去旁边的房间清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用了一招移花接木。
我们?你是说```长恭忽然回忆起了那一天,皇后和产婆那奇怪的眼神。
还有皇后。
他不慌不忙地道,你今夜的离开,也是皇后安排的。
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换了?皇后又怎么会和你```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些意外,但想到真正的孩子在小铁手里,心里又稍稍平静了一些。
娘娘,有些事情你也没必要知道。
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就跟我走。
木易一边说着,一边踏出了房门。
长恭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那个熟睡的孩子,俯身轻轻亲了他一下,虽然不知这是谁家的孩子,但毕竟也有过一个月的母子缘。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跟了出去。
两人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见有人惊慌地冲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见到木易就结结巴巴道:不,不好了,计划失败了,皇上刚才将皇后关了起来```现在正派人来抓您```木易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倒也并不惊慌,只应了一声,知道了。
眼看着不远处人声鼎沸,火把通明,正是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长恭心里一急,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忽然发现附近正是那个有密道的房间,于是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将木易拉了进去,你先在这里躲一镇子,我出去把他引开,他应该不会伤害我的。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那副美人图道,这房里有通向外面的秘道,本来开启秘道的机关就在美人的画上,只可惜被他给改了。
木易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盯住了那幅美人图。
长恭正打算走出去,忽然听他说道:你不用出去。
就算没有皇后的相助,宇文邕也奈何我不得。
她愣了愣,惊讶与他此时的镇静。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重重地撞开了!就算不抬头,她也知道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谁。
一片薄云飘过,将淡淡的月光略微遮住。
在这一瞬间,她抬头看清了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的神色,只有看透一切的犀利和冰冷。
他目光冰冷却平静地凝视着她。
阿耶站立在皇上的侧后方,看着他被火把光亮映出的侧面轮廓的剪影,时不时落下一两片雪花在他的脸颊渐渐融化,那像刀削斧凿出来的微微上挑的眉梢眼角却不曾抽动过一下,任凭冰水淌过肌肤,流经唇角,一滴滴落入看不到底的暗黑,他的眼神忽然变了!长恭的心一紧,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刺伤他的时候,他也是如此的眼神。
凉意向四肢百骸渗去,她强忍胸中的酸胀,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抓起来。
低沉的三个字忽然从宇文邕的口中冷冷道出。
像是不容许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在她还未来得及仔细体会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迅速挥了挥手,琥珀色的瞳孔泛出冰冷狠绝。
充满绝望的冰冷狠绝。
似是有意让每人都看清楚、听清楚般,他一字字大声道: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押入大牢!(此章完)最后一章71真相窗外,雪越发的轻狂了。
夜静谧的离奇,在雪地上磔磔急行的马车轱辘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长恭恢复意识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欣喜若狂的面容。
彼时,月色清冷的淡银,映上女孩的笑颜,如花盛开在眼前般,美好而温馨。
长恭哥哥,你没死,你真的没死……我们真的把你救出来了……小铁激动颤抖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会不会又是幻觉……小铁抹了一把眼泪又破涕为笑,瞧我给说惯了,应该是长恭姐姐才对……小铁……她低低喊了一声,眼睛突然间湿润了起来。
她抖动着长长的睫毛,竭力去忘记那涌起的一幕幕酸楚的往事。
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小铁连忙绽开了一个笑容道:对了,你的孩子,将来让他让我做干妈好不好?长恭心里一震,蓦地睁大了眼,小铁,我的孩子呢?他现在在哪里?我要去看他!不急不急,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这就带你去看他,然后我们一起回漠北,好不好?那里有我的哥哥和阿景哥哥……绝对不会,不会再有人伤害你……长恭听到孩子没事,这才稍稍放了心,可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去了突厥,还成了突厥公主?你怎么知道我没死,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铁扯了扯嘴角,长恭姐姐,你的问题这么多,我一下子又怎么回答。
这个狗皇帝连你都要杀,我已经对他,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了。
至少突厥还有我的亲哥哥……长恭垂下了眼眸,我知道你的心情,小铁,我又何尝不是失望至极……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木易又是什么人?小铁的脸色一僵,支吾道:哦,那是我哥哥的一个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铁。
嗯,是,是他的一个好朋友。
小铁忽然眼眶一红,拉住了长恭的手,你,你一定在周国受了很多苦吧?长恭沉默着,却没有说话。
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知道……宇文邕这个……这个浑蛋,如果不是他强迫你,你又怎么会有这个孩子……小铁的眼中似有水汽弥漫,到后来竟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长恭连忙摇了摇头,不,不,小铁,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那是……小铁显然大吃一惊,瞳孔骤然一缩,难道是……长恭低下了头,仿佛从心头流出了淡淡的鲜红,缓缓浸润,最是温暖。
温暖的血,深深的痛。
通到极致,却又温暖到极致。
是的,这是恒伽和我的孩子。
小铁的脸色变得灰白一片,嘴唇轻轻抖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是我区讨伐高思好之前和恒伽……长恭的脸微微一红,没有留意小铁异常的反应,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苟延残喘地生活在这个囚笼里。
小铁似乎慢慢冷静下来,怪不得听宫里人说,小皇子是早产儿。
那也是宇文邕为了不让人说闲话找的托词。
长恭的神色一黯,虽然恒伽不在了,可他给我留下了一件最珍贵的礼物。
长恭!小铁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行了,我,我装不下去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明白!什么?其实,其实恒伽哥哥他……他没有死!这短短的一句话,就像是一箭击中了她的心房,血色四溅,犹如鲜红的花瞬间当胸开放。
而她的伤痛、她的思念,也如这成千上万朵的血色花朵,沸沸扬扬地翻涌着……你说什么?恒伽他没死!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的思绪在瞬间变得极度混乱起来,伸手抓住了小铁的衣襟连声问着。
不知为什么,在难以置信的震惊、欣喜和怀疑中,夹杂着莫名的恐惧。
一种让她不敢深入去想更多的恐惧。
你冷静一下,先听我说。
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我……小铁叹了一口气,显然不想再忆起当时的悲伤,我们也只得将你安葬了。
第二天恒伽哥哥就回了邺城,他似乎已经得到了你被处死的消息,一进王府就紧紧抱住你的灵位不放手,他不哭也不说话,整个人就跟死了一样。
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却呕了好几次血。
直到第三天晚上,他非要看看你的尸体,说是绝不相信你已经死了。
于是我就陪着他偷偷去了你的坟墓,结果打开棺材一看,里面竟然是空的!长恭紧紧咬着下唇,只要一想到恒伽悲痛欲绝的样子,她就心如刀绞。
于是恒伽哥哥干脆辞了官,和我一起到处去寻找你的下落。
小铁的脸色渐渐发青,斛律叔叔全家被处死的时候,恒伽哥哥正好在寻找你的路上,所以才逃过一劫。
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将自己关了三天三夜,随后又忍住伤痛继续寻找你。
最后终于发现原来你被带到了周国王室。
于是,我们制订了一个计划……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我回突厥希望能和哥哥们冰释前嫌,这样或许才能拥有可以做后盾的力量,而恒伽哥哥……他就混进王宫,将宇文邕的军事地图弄到手,以此为要挟救你出来。
因为宇文邕的野心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长恭的脸上平静如水,而心中的恐惧感却是那般清晰,令肢体颤抖,令呼吸窒息。
她不敢想,不敢想……只想到小铁眼中的悲伤仿佛正溢出眼眶,飘向她的心间。
恒伽哥哥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身份,就用火烧毁了自己的脸,用烟熏哑了自己的喉咙,为了让伤疤看起来是陈伤,他就按照医术所说,在伤口还血淋淋的时候涂上了朝天椒……她的眼角有泪光闪烁,那是正常人都难以忍受的疼痛……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把自己从一位贵公子变成了一个……花匠木易。
长恭闭上眼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硬生生地撕成两半,每一寸骨头、每一根神经,无一不痛不欲生。
她的喉咙一阵痉挛,突然喷出一口血来,滚热的血花如雨点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恒伽……恒伽……小铁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试脸上的血迹,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衣袖。
他人呢?告诉我他在哪里,告诉我!她的双目赤红,神色疯狂,仿佛所有的理智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他……让我不要告诉你真相。
他说与其让你面对这样丑陋的他,还不如让你以为他已经死了……小铁眼角的泪水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可是……可是……那样的恒伽哥哥,不是太可怜了吗?难道要让他这样悲惨地过完下辈子吗?更何况,他还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是你和宇文邕的……她吸了吸鼻子,冲动地抓住了长恭的手,你不会嫌弃他的,对不对,对不对?长恭只觉得自己眼角一凉,喃喃道: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小铁放开了她的手,抹了抹眼泪,这次找到他,就再也不要放手……夜,还是那么黑。
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磔磔急行的马车在雪地上拐了一个方向,朝着另一条路匆匆而去了。
大约行了两炷香的时间,在一间简朴的民居前停了下来。
长恭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就在她看到伫立在门外的那个身影时,说不清的多种感觉涌上了心头,那种久违的血液涌上脑门的感觉,那种浑身无处不感受到剧烈心跳的感觉,那种眼眸想要凝视想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进记忆力却又始终不敢直视的感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夜风冰凉,吹散她的头发,她感觉到风吹过发梢的清寂,感觉到风划过面颊的丝丝疼痛。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布满伤疤的脸上和平常一样平静,目光如同星辰,仿佛她的到来并没扰乱他的心,他就像海水淹没了自己的哀伤,静静地站在飘飞的细雪中无言无语,好似在水畔看到的一株白杨。
深蓝色的衣衫,沉稳大方却透出凝重。
深黑色的眼睛,平静温润却泛着笃定。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起来,逆光望过去,只觉得那黑色的星眸格外刺眼,被灼烧的刺痛由眼睛一直传入心里,化作一团棉絮,堵住心口,呼吸也因此变得沉重起来。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用从未有过的坚定,颤抖的声音喊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心间的名字,恒伽……他侧过了脸,淡淡道: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恒伽,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小铁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上前一步,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什么也不管,我只要活着的你,我只要你!他垂下了眼眸,神情并没什么变化,我说过了,你认错人了。
说着,他就往房间走去。
不许走!她神色激动地挡在了他的面前,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男人的爱,不是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是要和所爱的人一起活下去。
恒伽。
为什么要逃避?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才对啊!他终于有细微的动容,但还是推开了她,我不是你说的恒伽。
长恭的目光无意一瞥,正好看到了他脖颈上的一根红线,心里一动,用最快的速度拉住了他的衣襟一扯,一样东西被扯了出来。
正是那块质地细腻、洁白无瑕的双蠄鸡心玉佩……恒伽,你还要继续说谎吗……她紧紧攥住那块玉佩,就好像一松手,这块玉佩连同那个人都会像雪花融化消失……长恭……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在闪动,这个样子的我,不应该再和你在一起……听到他终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他全身一震,你说什么?我们的孩子?那是你的孩子,恒伽,是你和我的孩子!你想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没有爹吗?我不会让你走的,绝不会让你走……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无比轻柔地摸着他脸上的伤疤,这里的每一条疤痕,都是为我留下的……都是为了我……不要忘了你我的约定,你的一切都属于我,恒伽……他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静静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
他的手沧桑而又温暖,带给她的却是心灵的平静。
北风其凉,雨雪其醺。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他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世的幸福,再也不愿放开……在他们身后,雪依然静静地飘落。
白色的雪花四处漫舞着,渐渐弥漫了整个世界。
只是这冷淡里,也透着醺然的温暖……尾声 踏雪流年在一个细雪飘飞的日子,长恭静静地坐在回廊上,淡淡的阳光静穆得犹如空无,偶尔有细雪落在脸上,凉凉的让人心伤,带着一种空无的寂寞。
她忽让想起许多旧事,那些曾经爱她的、她爱的、她恨的,还有那么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数也数不清的恩怨,那些快乐而忧伤的往事,在这样一幽静的清晨,便如不远处的一挂细瀑,慢慢漫溢却又不可抑制地流出。
这种隐姓埋名、销声匿迹的生活,简单得有些苍白,然而对她来说,却是最安心的休憩。
千疮百孔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虽然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心痛,但也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如果今后的人生可以这么平淡、这么安宁地过下去……对她来说,已经很幸福了。
去年,宇文邕终于灭了齐国,至此齐国五十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三十万户人皆归于周。
半年以后,为斩草除根,他以高纬谋反为借口,将高家宗族上百口包括三十多名王爷全部赐死,只有高纬两个分别患白痴病和有残疾的堂弟侥幸活了下来,被迁于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灭。
不知为什么,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悲愤。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
不过他果然遵守了自己当日的诺言,将斛律光追封为崇国公。
他还下诏将齐国的宫殿一并拆毁,拆卸下来的瓦木诸物,由百姓自取。
所得山园之田,各还其主。
今年刚下了第一场雪,这里就收到了宇文邕准备率军攻打突厥的消息。
虽然她和恒伽如今身处漠北,但一直和突厥人保持着距离,即使对方是阿景也一样。
只是为了小铁,她才关心这场战事,毕竟,身为突厥可汗的正妃,小铁肩上的责任要重得多。
长恭,怎么不进屋去?在这里容易感染风寒。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哪有那么容易感染风寒,我看恒伽你倒是要多穿些呢,一大早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从小到大你都是那么不听话,我看安儿就是生性像你才那样喜欢惹是生非。
他促挟地弯了弯唇。
谁惹是生非了……她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那我看赫连从小就那么狡猾,就是因为有个狐狸爹!他轻轻笑了起来,手中皮毛披风,一层层一线线在光亮下泛着水滑色的光晕。
先披上吧。
他低沉的声音是温和的,他黑色的眸子是温柔的。
他的笑容如厚实的皮毛温暖柔和,带有无法抗拒的魔力。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件柔软的披风已经覆上了她的肩头。
还有,你不必担心小铁他们了。
他压低了声音,犹豫了一下道,刚刚收到消息,宇文邕在征途中染上了重病,已经于昨夜驾崩了……她的眼底轻轻一颤,继而又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
恍然间,仿佛有许多凌乱的片段在脑中浮现,那些是记忆吗……像是破碎的瓷片掺杂了不属于它的东西,拼不起来,又因碎得过于彻底而无法辨认。
她将身子往恒伽的怀里靠了靠,裹紧了披风,慢慢闭上眼睛。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就好像风暴之后的异常平静,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中间的惊涛骇浪、辗转周折,无结无果,似乎都随冬季风向海洋深处消散殆尽,如同一场梦境。
逝去的一切,不会再重来,正因为如此,过去才会显得更加珍贵……她的生命中很多个瞬间,都有他的陪伴。
属于他的每一个瞬间,就是她的一切……邺城初春,丽日流金,古槐阴影映进王府正堂的长窗内,清风徐来,竹帘翩动,素屏生辉。
天气温暖晴好,长恭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躺在卧榻上,几乎可以感觉阳光的晕彩在睫毛上跳舞,懒意一直酥到骨子里。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一切摆设,怎么会如此熟悉?就在她万般困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长恭,你怎么还不换衣服?今天可是你十八岁生日哦,从今天起。
你就能恢复女孩子的身份了。
她蓦地从床榻上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款款走进来的女子,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娘!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句,娘,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孩子,是不是昨夜兴奋得一夜没睡,今天怎么语无伦次的?一个男子的声音也从门外传了进来。
长恭更是震惊,又结结巴巴地喊了声,爹……翠容,你快些帮她打扮一下,大家都等着呢。
高澄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大家都迫不及待想看长恭女装的样子呢。
再不出来的话,我看孝琬就要冲进来了。
知道了,子惠,你先去招呼那些宾客吧,我们很快就能出来了。
长恭不知所措地看着娘替自己换上衣服,细心地替自己装扮,眼中不由得一阵酸涩,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至少……爹和娘都好好地站在这里……娘……娘……她转身抱住了那个温暖的身体,一股淡淡的香味环绕住她,她重重地吸了几下,那是娘的味道……傻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出嫁,翠容温柔地替她梳着长发,等你出嫁的时候,再哭也来得及。
卷起湘帘的房间,自外透入春日的明朗与骄炙。
移动着的光点找到了少女乌黑发髻上新髻的一朵牡丹,似乎是午后新折的,花瓣上还有浇酒的露水。
随着她轻轻一晃,露水滚落,在地面上溅出无数晶亮碎屑。
长恭,看看,换了女装的你有多美,翠容拿起了一面铜镜,放在了她的面前,笑着打趣道,我看啊,我女儿这一露面,将来求亲的人可要踏破门槛了。
长恭恍恍惚惚地看向镜子,只见里面映照出了一个绝色的美人,玉鬓花簇,翠雀金蝉;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妩月初分。
这……真的是自己吗?好了,我们也该出去了,你爹和几位哥哥都等得不耐烦了。
翠容拉起了她,缓步走出了房间。
回廊两旁,站满了父亲请来的客人们。
长恭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容,几位叔叔都在,有大娘、二娘,还有高百年和他的妻子……听到了他们低声的称赞和惊叹声,还有压抑着的吸气声。
她走得很小心,脚步间能感觉到那虚无却流光溢彩的衣裾摩擦着她的脚踝,仿若破茧而出的蝶,用最华丽和轻盈的姿态飞翔。
四弟,你,你居然是个女的!孝琬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拉着她上下打量,一脸幽怨,这么大的秘密居然还一直瞒着三哥,三哥好伤心啊……三哥……长恭的心神一阵激荡,喃喃道,对不起,三哥,对不起……孝琬,怎么还叫四弟?该改口叫四妹了。
只见长廊外正站着一位气质优雅的贵公子,一袭白衣,飘带松散,嘴角含着几分笑意。
大哥……她不知自己此时的心情是喜还是惊,更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对对,瞧我都糊涂了,该叫四妹才对。
孝琬的脸上已经笑成了一朵花,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担心地道,这下可不好了,大哥,我们四妹这么美丽,一定会惹来许多狂蜂乱蝶吧。
你和我可要把她看紧了,谁要是敢打四妹的主意,我就把他揍得连他爹娘都认不出来。
孝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用扇子抵住了唇角,那么,这护花使者的责任,就拜托三弟你了。
孝琬重重地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不够不够,大哥,我看你我要当左右护法,牢牢看着四妹才好!我可是很忙的哦,还有许多美人等着我去安慰呢……长恭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哥哥,生怕一闭眼,他们就会消失。
就在这时,翠容忽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庭院深处,柔声道:长恭,那里有人正等着你,过去看看吧。
长恭疑惑地点了点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亭榭蝶舞莲叶碧,春衫细薄桃花轻,好几根细长的枝条拖到了地面,缭乱盛开的桃花在温润的水汽中载浮载沉。
后面是一排排尚为青玉色的枫树,和桃花的枝丫交错在一起,沙沙地摇晃着。
茫然间,她看到在那棵桃花树下,有一个男子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那身影秀场苍茫,逆光而立,身边仿佛有五色光彩奔走流淌,泄泄溶溶,交织如缕。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头,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那高挑的眉毛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睛,当他抬起眼的时候,浓墨的眼睫像是正在破茧的蝴蝶,优雅而慢慢地向上翻开,舒张羽翼,略带浅褐的茶色双眸,仿佛两汪寒潭,清幽、冰冷,淡定而深不见底。
这样的一双眼睛,一眼就足以让人沉溺其中。
这刹那的美丽,仿佛可以永生永世流转不忘……他忽然笑了起来,那样温柔、那样沉静、那样安适……那声音仿若最深最稠的湖水,将她温柔地包围。
长恭,你来了、她的心情像静静漂浮在池塘中的睡莲,在阳光下慢慢盛放。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抿出了一个笑容,笔直地向他走去,那是照耀在她内心深处最灿烂的春光……终于,又回到了最初那无忧的青葱岁月,山河忘却脑后,刀剑抛掷云端,茫远的无垠处唯有希望与幸福播撒开笑靥。
大家都在这里,都在她的身边。
她从来也没有失去过任何一个人。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和他们分开。
再也不会……尽管,她已经明白过来,这不过是……梦一场。
梦醒时分,已是雪止天晴,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晃眼的光芒,天地一片刺目的莹白,衬得几株红梅越发娇媚妖娆。
一瓣一瓣的红艳混织着,旋转着,舞蹈在风中,丝绒般地反射着阳光,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
华美铺天盖地,像逝去的生命,告别的手势,抑制的记忆。
娘,看我折的这枝梅花漂不漂亮?给你戴好不好?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屋子后窜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枝梅花,献宝似的递到了长恭面前。
娘,我摘的这枝才漂亮!一个软软的声音也她身边响起,身穿粉衣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踮起脚,想把手里的梅花戴到长恭头上。
长恭无奈地笑了笑,小安和赫连摘的花都很漂亮哦,娘都戴上就是。
恒伽的唇边挽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顺手将两枝梅花都接了过来,一左一右往长恭的头发上一插,你们看,娘是不是更漂亮了?小赫连忽然拍手大笑,娘长耳朵了,娘长耳朵了!小安也咯咯直笑,爹爹,娘好像兔子哦……长恭瞪了恒伽一眼,臭狐狸,你又捉弄我了!恒伽拉住了她想要拔掉梅花的手,按捺住眼中的笑意,难道你不想让孩子们多高兴一会儿?那下次你扮兔子!她气呼呼地回了一句。
等侍女将孩子带了下去,长恭才拔掉了那两个碍眼的耳朵。
她抿了抿嘴角,忽然道:恒伽,我刚才梦到了好多人,有爹娘,有哥哥们,还有……九叔叔,可是,梦醒的时候他们都不见了。
恒伽微微笑了笑,伸手轻轻揽住了她,长恭,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终有消逝的时候,孝瑜一样,孝琬一样,你的九叔叔一样,我们也一样。
当我们不再为想起他们而流泪的时候,是否就代表他们已经真正地离开了呢?不是,不管将来如何,不论世界怎样改变,他们在我们心里刻下的那些印记,是几个轮回都磨灭不去的。
雪不会停,花香不会消逝,烙在心中的人——永远也不会离开。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上了她柔软的唇。
远处的景物在继续飘飞的细雪中慢慢化开。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此刻的幸福九的番外九的番外寒月凄清,冷冷的月光淡淡地照拂着宫内的每一处。
此时此刻,我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喝酒,什么也不愿再想,所有的记忆都仿佛成了一片空白。
当心灵被架空的时候,只剩下难以言喻的一些情愫在胸膛里某个似是而非的角落徘徊低吟,既不离开,也不亮相。
它生生地将一种叫做寂寞的心痛一字一句地堆砌,垒筑成一个隔绝身心的围城。
太上皇,天气这么冷了,您怎么还开着窗?身后传来了王戈的声音,只见他匆匆上前,动作熟练地关上了窗子。
然而一转身看到我面前的酒壶,他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太上皇,您还病着呢,怎么又喝酒了?我微微抿了抿嘴,王戈,朕已经好多了,你看朕现在的精神是不是很好?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低声道:太上皇,您看上去是有了点精神,可这酒是万万不能再喝了,若是兰陵王在的话……他忽然察觉到自己失言,脸色一变,没有再说下去。
我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冷然道:你先退下去吧。
若是长恭在的话,必定又要唠叨个半天,然后气恼地抢去我的酒壶不让那个我再喝。
长恭啊,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只是,这样的长恭,我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她一定不知道,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日日将辛辣的酒灌入肠胃,任凭剧痛侵袭心脏,任凭寒冷覆盖全身。
只因唯有醉酒时,时间的流逝才会变得模糊不清,我才能感觉一切皆是南柯一梦,我才能幻想着也许她已经原谅我了,也许此时她正在赶回邺城的路上。
就像上次,她不顾一切地赶到晋阳……不顾一切地抱住我……不顾一切地在我怀里流泪……我不祈求永远,但我仍固执地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那一刻……如果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多少年青葱岁月,光亮之上,暗黑之中,斗转星移,流年回转中,我以为至少看到了一点希望。
纵然明知那道阳光不属于我,我却还是忍不住去贪恋那一点点的温暖。
醒来,才发现散沙满地,从指缝中缓缓流过。
幸福,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我挣扎了,却仍是挣不开紧紧地束缚着我和你的那条锁链。
刺痛过后,徒留惘然。
漠北的冬天,一定很寒冷吧?在那极北之北、北极星之北、天地尽头之北,我爱着的人在漫天飞雪与破败红尘中,寂寞地仰望着风流云散,大雪泱泱覆盖上她的肩膀。
我念及她就犹如念及血脉深处嵌着的毒,念及到痛,念及到绝望。
在这绝望的爱里,我所缺少的是那股反抗宿命的勇气。
我不敢去索取你的爱,因为我害怕失去,失去我已经牢牢拥有的作为你最重要的亲人的位置,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会心碎地消失在虚空之中。
泪满双眼,痛了胸膛,在温柔中沉迷,又在惆怅中苏醒。
眼眸里满含的、身体里充斥的、脑海中残留的,混沌中涌动着的只有你……原来,爱一个人到极致,简直已经不像是爱,而更像是一种疾痛。
透过迷蒙的瞳目,记忆穿过时间,回到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就是在这里,那是我轻轻抬起双眼,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冲着我甜甜地叫一声,九哥哥。
月光的投影里,我看到从你身上射向我的银色光辉,洒入我满眼的炫目光芒,眩晕让我再也睁不开眼……我想,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牢牢记住了你吧。
放下了酒杯,我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彻骨的寒冷和尖锐的疼痛一点点地漫上来,像无数个夜里重复过的那样,淹没了我。
握着那些回忆的冰冷余烬,我总是傻傻地不舍得放手。
长恭,我还记得你说过话,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你都会原谅我的对不对?所以,你一定,一定会再回到我身边。
有一天,我终会与你相见。
就让我在漫漫长夜里,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我一直会等着……等着……有一种等待是用来思忆的,那叫做望眼欲穿;有一种悲哀是用来放纵的,那叫做体无完肤;有一种爱情是用来怀念的,那叫做刻骨铭心。
亭榭蝶舞莲叶碧,春衫细薄桃花轻。
茫茫然中,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美好得几近虚幻的景象,好几根细长的枝条拖到了地面上,缭乱盛开的桃花在温润的水汽中载浮载沉。
后面是一排排尚为青玉色的枫树,和桃花的枝丫交错在一起,沙沙地摇晃着。
这里……不是大哥的王府吗?我明明是躺在昭阳殿的床榻上,怎么会身在此处?而且,那一直折磨我的气疾似乎也消失了,浑身上下,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身后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一阵熟悉的白梅清香漫然袭来,那抹气息清离依稀又如此熟悉。
缓缓地转过头,我看到了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绝色的美人,玉鬓花簇,翠雀金蝉。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妩月初分。
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不会忘记。
长恭,我的长恭……你终于回来了……我心里有不知名的情感翻腾、涌动,仿佛要撕破身体冲出来。
想哭,喉咙却似被什么堵住了,眼眶里干干的没有泪水,唯有酸苦的滋味搅得心头有说不出的痛。
千言万语、百种情绪,最后都化作了最为平静淡然的一句话,长恭,你来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细细碎碎的光芒在她的眼中交叠着,就像是冬日厚厚的云层隐约现出的艳阳。
然后,她的唇边抿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毫不犹豫得朝我走来,一步,一步,仿若破茧而出的蝶,用最华丽和轻盈的姿态飞翔。
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静静漂浮于池塘中的睡莲,在月光下慢慢盛放。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宁愿不再苏醒,就这样……静静地在有你的梦境中永远沉睡。
茫然中没有清醒,只有急涌上心头的悲沧。
善恶之分、男女之别,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意义,此刻我拥有的只有这颗生生世世轮回不变的心。
乱世浮华,沉寂了千年的爱恋,等待着冲破枷锁……如果说时代和身份是我们相遇的错误,那么在轮回中,请等待我温热的手。
这一次,由我来握紧我们的这段……禁锢之恋。
来世,我只要做一名普通又平凡的男子,伸出这双手臂拥抱你,而不是拥抱虚空。
永生永世,如同月夜里缠绵于你身畔的明月光,片刻也不会分离!我的长恭,请永远地记住,这是我对你许下的……永恒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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