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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6 03:03:53

【《TXT论坛》915c.com , 欢迎您来915c推荐好书!】[文案]醉里红尘,淡看半生旧痕玲珑解语,翻作一词新曲醉玲珑[上卷]作者:十四夜玲珑九转几世醉屋子里很黑,宁文清回到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一只高跟鞋踢的远远的,撞在名贵的红木地板上,发出砰的闷响。

身上的衣服滑落地上,她站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慢慢的把另外一只高跟鞋也甩掉,光着脚迈进卧房。

地板微凉,踩去如冰水的滋味,斜窗穿过清淡明亮的月光,精细的古木家具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宁静中带着些许诡异的幽美。

她丝毫没有开灯的想法,在床沿坐下,缓缓的后仰倒在床上。

天花板雪白,李唐和徐霏霏的神情话语清晰如在眼前,一幕幕情深意长的模样,让她目光中出现微薄的厌恶。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李唐是自己的未婚夫,而徐霏霏又恰好是自己的好朋友。

烂俗的八点档故事,这是半个小时前她提着新婚礼服在停车场看到两人抱在一起时的第一念头。

那一瞬间她的脸上居然勾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唇角的弧度一直维持到现在,于是有些酸涩的感觉。

她对着黑暗嗤的笑出声,气息仿佛吹得月光一动,李唐那句话以一种幻觉的姿态生成浮光般的刀刃贴心划过----娶到宁文清宁氏企业一半的股权就到手了。

瞬目呼吸,她很可惜自己居然没有因此愤怒而流泪。

眼看着完美支离破碎的那一刹那,如果可以选择,她依旧会在深夜十一点三十九分的时候突发奇想,兴致勃勃的驱车去找李唐,只是想告诉他她要把这件礼服上粉色的扣饰换成淡紫。

那种三更雨下梧桐花一样的淡紫,她本来打算这样对他描述。

她打赌他一定会问:你们医学院楼下那排梧桐树开花时的颜色?那么她就补充给他:从左边数第四棵,晚春细雨飘过以后的颜色。

五年前曾有这么一个落雨的季节,她回头寻找自己失落的笔记时,抬眸看到了俯身微笑的李唐。

梧桐花清疏坠落的声音,一点淡淡的,宁静的浅紫,他指尖拈着那抹浪漫的颜色,连同那本笔记交到她手中。

她在他俊朗的注视中一笑,一笑却如今。

白马王子是女孩心中的传奇,奈何隔雾如隔山,爱情就是女子的雾。

暮春细雨在一千多个日子上涂抹,重烟深锁。

她下意识的把弄着手腕上的碧玺串珠,月光仿似穿过身躯透的心中无比清晰,没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只是有点儿过于清醒的麻木。

自嘲似的笑了笑,太清醒了很不好,尤其是女人。

清透的七彩碧玺触手温凉,她本已变得面无表情的脸上再次露出浅笑。

月光莹亮,隐没在交睫一瞬的墨线后,她静躺着闭目伸手,拽过置于床头一个花纹古朴的小银盒,盒内深蓝色的丝绒上收藏着几副不同的水晶串珠,晶莹剔透。

石头纯净的温度幽凉如水,她扭头挑出一道有着黑金刚武士之称,可以驱邪辟晦的黑曜石,轻轻一撑滑上手腕。

晶黑色衬着皮肤纤细的白,十八粒黑曜石颗颗都开了彩虹眼,幽幽浮于月前。

她挑指,勾起另一副串珠,纯金色灿烂的钛晶,吉祥富贵,如神佛加持,晦气退散……浅蓝色清亮之海蓝宝,地水火风,净化灵通……淡白色朦胧之月光石,温润心情,清柔安神……深绿色诡异之绿幽灵,平和情绪,开放心灵……暗红色华丽之石榴石,驱退忧郁,驻美容颜……明紫色尊贵之紫水晶,集中意念,开发灵力,还象征着……坚贞的爱情……芙蓉色星光冰种粉晶,属于爱之女神阿佛洛狄的颜色,赋予愉快的感情生活,治愈爱情的创伤……她借着月光眯起眼睛,神情冷淡看着玲珑水晶在白皙的肌肤上幽静的陈列,却感觉简直就是喧闹的夜市地摊上卖杂货的小贩。

贵与贱,不过在人人一念间。

如果你喜欢,那么它们就是手心眸底璀璨生辉的珍宝,如果你无视,它们便是路边泥中滚入肮脏的顽石。

如所谓爱情,如所谓爱人,如所谓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水晶天然的凉意在手臂上纠缠蔓延,仿佛深秋寒冷的湖水轻涌,经受不住的冰凉。

她一把将八串水晶掳了下来丢在一旁,只余了初时的碧玺,恢复仰面的姿势闭上了眼睛,累了。

然而她没有注意,自己丢出的水晶无巧无不巧的摆成了一个整齐的半弧形,在幽曳清亮的月光下,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淡淡的光彩。

八道彩亮的光芒在空中汇成一道,照亮了整个房间,而后缓缓的,缓缓的注入了她右手那串碧玺之中。

在睡梦中觉得有些冷,衣服潮湿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流水的声音和阳光的温度,宁文清不情愿的睁开眼睛,刺眼的明亮顿时耀入眼底,使她不得已侧首以躲避突如其来的光线。

但只一瞬目,她猛的坐起身来,尖石硌的手臂生疼,触手处浅水流过指间。

高山峻岭,碧水浅滩,好一番幽美梦境。

她习惯了一下光线到处打量,半坐在石上,却觉得清醒无比,什么时候梦也能如此真实?入眼之处青山环绕,密林葱郁,无边无垠的碧色层层,远方山巅一道清流飞瀑,如白练挂川,碎珠溅玉,水声隐隐。

水势飞落沿山峰层层直下,聚成一道清河奔流,斗折蛇行蜿蜒西去,消失在苍翠的山间。

而她就在这水边,身着一件白色衣衫,缠弦抱腰,长襟广袖,未湿的群摆随着山风飘摇轻荡,如云过水,手边翻落一个小小的翠色竹篮,其中装了些不知名的花草,浅紫深绿幽香依稀。

她愣了半晌,将手掌摊开在自己眼前,看了看,抬头环顾四周,再低头看着自己,下意识的握拳,指尖嵌入掌心微痛。

这一点切实的感觉牵着千番思绪万马奔腾般拥来,她茫然起身四顾,荒山野岭鸟兽无踪,有风拂发而过,微凉。

无意低头,瞥见水中倒出个影子,白衣,长发。

白衣有些单薄,静垂身侧,长发及腰,湿了水的几缕墨色贴在耳边,略有妩媚。

她蹙眉,上前一步俯身看往水中,清水如镜随她的动作将那倒影越发照的清晰,她浑身一颤!这分明不是自己,又偏偏便是自己。

如瀑般的长发沿肩泻下划过水面,清黛修眉,樱唇淡薄,若有若无的水色中唯有那双眸子,眼波如旧,是她熟悉的。

似我非我的荒唐,轮回?有种剥离的恍惚,莫名所以。

一片叶子落下水面,涟漪漾处晃散了影子,再看时,那眉眼也如水,朦胧处的迷远,连这一分也不像了。

却在耳边听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淡淡:想必是成了。

宁文清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是谁?不觉中紧紧将唇角一抿,水里倒影却丹唇微启:我叫凤卿尘,可能……从此以后你才是凤卿尘了。

你说什么? 她似是没听清楚,再问了一遍。

那倒影再轻叹,盈盈说道:你将手伸到水中来。

她稍许犹豫,觉得异常怪异,但还是依言伸手触摸了清凉的水。

手腕上的碧玺触到水流的时候,发出淡淡的微光,映照着折射在水中的阳光,晶莹夺目,不知是水的清凉还是碧玺的凉意,轻轻的向周身扩散开来。

她像是看到了纷繁复杂的古老镜头在眼前掠过,人影交错,寂静无声,仿佛浮光掠影,几番轮回,经历了数万年后尘埃落定,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进入了思绪,静静的留驻。

等到光影逝去,水中的倒影问道:现在你知道了吗?这是属于我的记忆,……好像不够完整,但也只能如此了。

她不由自主的以手抚额,去理顺那些纷乱的东西,首先清晰的都是草药医方,和五年医科大学所学的知识冲撞结合,乱做一团。

时光竟恍然倒流至千年之前,她心间有点儿冷意扩散,隐隐觉得颇为离谱的不安。

正想着,她突然微抽一口冷气,指着水中的影子说:你自己……是心疾,水中那倒影说道:我是久病成医。

她手压胸口,并未察觉异常,但只觉得似极了借尸还魂,便说道:你……快送我回去。

或许不行了。

倒影在水中静默后说道。

为什么?她一急追问。

那巫族的禁术我并不完全通晓,事出意外,如何送你回去我着实不知。

那你为什么把我弄来?心疾忽发,只有这禁术救得了性命。

宁文清直起身子,目中掠过不悦,质问道:你拿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性命?我只是想将自己送至它处以此续命,并未想到会发生此种事情,发现时已然来不及了。

怎么偏偏是我?你有九转玲珑石,也是你自己发动了九转玲珑阵。

一切自有因缘在,冥冥注定,宁文清张口欲言,却只觉得好笑,无话可说。

那倒影继续说道:实在抱歉,牵连了你,我先前并不知如此严重。

为了保你元神无恙,我已将自己的精神尽数与你,也算是一点儿补偿吧。

她茫然俯视水中,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你会怎样?那倒影浅浅的笑容中带着一点儿苦涩,道:可能就……唉,不知道了……她脱口而出:魂飞魄散?不知为何,心中竟略有不忍。

那倒影摇头不语,在水波的涟漪中露出清清淡淡的笑容,笑容逐渐的破碎,融化,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变成了她自己陌生的一张面容,一模一样的,除了那满脸的惊愕和无奈。

宁文清跌坐在冰凉的岩石上,她慢慢弯腰伸手扑了把水在脸庞,借着水的凉意想使自己冷静,再抬头,却陡然间一身的迷茫。

这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身体发肤,思想神魂,哪一个才算生命的存在?现在她是谁?另外一个她呢?她到底在哪里?她该做什么?两厢混杂的记忆伴着前赴后继的无助感极强烈的兜上心头,她的手指扣进岸边的青石,许久不能动。

佛曰四大皆空,身心如幻,事到临头,发现一切都那么遥远,她能做的只有站起身子将脊背挺直,用陌生的身子支持越飘越淡,几乎快要散掉的灵魂。

日渐西移,逐渐孤独的缀在山间空旷的天空,慢慢平静下来的宁文清,或者说是凤卿尘打量着将要笼入暮色的山野凝神思索,在她想了很久准备回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伸来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萍水相逢天涯人卿尘大惊,张嘴欲喊,声音未出喉咙便就被闷断,那手很恶心的捂在嘴上,勒的她生疼,她奋力挣扎,从水中混乱的倒影中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挟持着自己。

惶急中她用尽全力手肘向后撞去,趁那大汉吃痛松手的当儿拼命一挣,力气虽不大也推的那大汉趔趄了几步。

卿尘这才看清他凶神恶煞一副模样,络腮胡子里泛黄的牙齿上沾着烟草,看的人一阵反胃。

她和那人对视片刻,突然惊醒,急喊救命,躲开那人再次伸来的手掌扭头便跑。

身后传来一声:小娘们儿,还想跑? 那大汉拔腿追来。

河边乱石嶙峋,卿尘步履踉跄几次险些跌倒,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急中生智俯身抓起地上的石头往后扔去。

一回头却骇人发现追来的居然不止一人,另有两人和先前那大汉当她是到手的猎物一般,正狞笑着从三面围上来。

她心神惧震,不料落脚踩在岩石厚厚的青苔上,竟失足跌入水中。

惊叫一声挣扎着没有一头栽倒,水倒是不深,只没到半腰,岸上恶心的脸却越来越近,脏手向她抓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咬牙一横,即便不会游泳,却断然转身向水深处扑去。

水从腰部迅速漫到胸口,白色的衣服被水波冲起像绽开的云彩般飘展,丝丝黑发如缕游荡,浑身湿透眼前迷蒙一片。

她蓦然苦笑,不知接着是魂飞魄散还是运气好能神归本位。

正在这当口,身畔突然响起强劲的破风声,岸边哧哧两道激响夹杂一声痛呼,有个清冷又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伸手!她茫然抬手,一只几乎和河水同样冰的手大力将她从水中拉到岸边岩石上,眼前闪过一双沉寂的眼睛。

她未及看清那人模样,先发现两只狼牙羽箭钉在岸上紧追不舍的两名大汉脚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长箭插入河滩直没箭羽,可见箭上力道非凡。

另有一只长箭则射中追入水中那人的胳膊,那人惨声呼痛,连滚带爬的向岸上摸去,河水中拖出一道殷红的血线。

几个爷们儿欺负一个弱女子,没脸没皮,还不快滚!身边一个身着窄袖劲装,手握缠金弓,身形如松柏般英挺的年轻男子沉声喝道。

卿尘这才看清射箭的和救自己的并非一人,拉自己上岸的人靠在岩石上,挺拔的身形被一袭修长的黑色披风裹住,脸上戴着副铜色面具,遮住了半边脸。

因为面具的原因,卿尘看不到他确切的样子,唯有面具后一双深沉的眼睛,眼底幽黑无垠,不见有丝毫的喜怒哀乐,露在外面薄而坚定的唇,和那双冷清的眸子很相配。

射箭的男子见几个歹徒仓皇而逃,也不追赶,只回头道:四哥,你怎样?那被称为四哥的人也不说话,只是微一摇头,射箭的男子目光转到卿尘身上,突然一愣,急忙转开脸。

卿尘呆了刹那,啊的轻呼蹲在了地上并将双手挡在胸前,这身轻薄的白衣遇水湿透,曲线玲珑的紧贴全身,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冲至面颊,原本莹白的俏脸刹那间火烧飞红。

正为难间,一件宽大的披风迎头罩来,落在她的肩上。

她扯着披风站起来,抬头,正迎上面具后安静的眸子,那双眼睛虽然一直看着她从未转开,却像是什么也没见到,依然寂冷如初。

她目光往下移了几分,骇然一惊。

那男子胸口赫然插着支短箭,先前被披风裹着看不到,现在披风丢给卿尘,露出深黑色的紧身衣衫早被鲜血染透,半边呈现出一种浓重的颜色,卿尘手中拉着的披风上亦沾染了不少的血迹。

怪不得他一直靠在石上,看起来这伤势竟是不轻。

可能因为方才用力的缘故,又有新鲜的血液殷殷从伤口流出,紧抿的薄唇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卿尘站起来时听到他沉声道:十一弟,拔了这箭。

那被称作十一弟的射箭男子无暇顾及卿尘,上前扶那人坐在石边,犹豫的看着伤口。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符样的东西,交给十一:你见机行事,动手吧。

十一剑眉紧蹙,手中狠命一握令符,道声:四哥,你忍着点儿。

握住露在他身体外的箭尾。

哎!不行……卿尘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阻止:这样拔会要命的。

那人胸口微微起伏,伤口的血便随呼吸不断涌出,目光无声掠向卿尘。

十一住手,有些心急的道:不拔一样要命。

卿尘过去在他们旁边俯身,说道:不是不拔,只是你这样拔箭,就算拔出来他不疼死过去也流血死掉了。

那怎么办?十一问道。

卿尘打量箭伤的位置和情形,估计没有伤到心肺,否则怕也熬不到现在,她问十一:有刀吗?小一点儿的。

十一自身上取出一把长约三寸的小刀,刀鞘简约却精致,一看便非凡品,道:有,干嘛?卿尘道:我会些医术,相信我不防让我试试。

十一扭头看那人,那人和卿尘对视稍许,卿尘在他眼中没有捕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听他用那样虚弱而淡漠的声音道:好。

卿尘接过十一递来的小刀,入手甚是沉重,刃窄且薄,相当锋利,虽然不能和外科手术刀比,但也可用。

她对十一道:轻一点儿扶他躺平,让伤口高于心脏。

再找找有没有酒之类的东西,没有的话就想办法点火来。

没有基本的消毒,只好找东西代替。

十一道:酒有一点儿,也有火种。

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形嵌银小壶:上好的花雕。

卿尘白他一眼:又不是品酒赏月。

她很快用小刀将披风相对干净些的里料裁下一大幅,分做几块,就着一旁的清水洗了下手。

接过十一递来的酒壶,蘸了酒把刀子擦拭一下,小心的将那人伤口四周衣服割裂,整个伤口露出在眼前。

她俯身仔细看察,伤处的血随着呼吸持续性的流出,呈暗红色,估计没有伤到动脉,这样的话拔箭时血应该不会喷涌的太厉害,她又扭头看了看那人,发现他躺在那里安静的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眼底不波,看不出是不是信任,有没有怀疑或是,惧怕。

她对他笑了一下,将刀子在十一燃起的火种上烧炙后,递给十一拿着。

又用酒擦了擦手,用蘸了酒的布将伤口附近简单的处理了一下,接过刀子说:没有麻醉,可能会很疼,要忍一忍。

那人不语,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卿尘闭目细想这伤口附近的静脉分布,箭有倒刺,不能直接拔出,她抬手压上伤口旁边的静脉血管,手中小刀准确利落的划上伤口旁边的肌肉,随着那人一声闷哼,握上箭尾略一用力,断箭应手而出,紧跟着涌出鲜血,但由于按压正确,并没有大量的喷出血液。

卿尘将断箭丢到一旁,对十一道:布。

十一将卿尘刚才叠好的布递过去,看她层层压在那人伤口上,问道:四哥,觉得怎样?那人唇色惨白,但在这样的剧痛下居然还保持着神志清醒,隔了会儿,方慢慢道:还好。

卿尘将静脉血管的位置示意给十一看:你用手压着这里,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止血,记着别松手也别太用力。

十一依言接手过来,不多会儿,卿尘拿着些绿色的山草回来,洗净碾碎敷在那人伤口处,换了块干净布重新按压包扎。

那血果然逐渐止住,卿尘心中欢喜,看来这草药是对的。

天色渐暗,黛山凝紫,一日已入黄昏,天边火烧般的带起晚云长飞,透露着夕阳余晖暖意连绵。

飞鸟自霞色间成群掠过,投林归巢,悉窣一片。

卿尘坐在一旁岩石上长长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天黑了,总不能就待在这里。

十一问道:这附近可有人家?卿尘略沉默了一下,笑笑说:有间竹屋……是我的家,你们不介意便随我来。

十一见那人不反对,便道:如此叨扰,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卿尘抿唇想了想,道:我叫……凤卿尘,你呢?宁文清三个字说到嘴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听她问过来,十一沉吟一下,抱拳说道:姑娘萍水相逢援手施救,本该如实相告姓名,但我兄弟二人另有苦衷,如编造欺瞒,不是男儿所为之事,不知姑娘能否见谅?卿尘听了后说道: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是你们先救我的,大家扯平。

十一略一思量,道:在下家中排行十一,你不妨称我十一。

好,十一。

卿尘点头,看向一直闭目养神的那人。

那人睁开眼睛,清冷中带着沉沉倦意,淡声说道:多谢你。

卿尘微微一笑:不谢,听他叫你四哥,那你一定排行第四了?十一道:四哥大我几岁,看你我年龄相仿,卿尘姑娘若不介意,不防也称一声四哥。

绿竹盈盈世外居卿尘点头站起来:我带你们去竹屋吧。

三人一起溯河而上,卿尘即便心中有着记忆,但并不代表便能顺利找到路,何况天色已暗,当真费了些周折才到那里。

那人随他们走了这许久,卿尘和十一虽然连搀带扶,无奈伤口经不起震荡,又有鲜血涌出,想必甚是疼痛。

他却始终一声不响,冷峻的唇角紧抿,眸子中一片暗沉,遮挡了所有感情包括痛楚。

待到了竹屋,天色已全然黑下。

卿尘推开竹篱栅栏引他们入内,依稀借着天上缓缓展开的星光看到这小院中种着不少草木,夜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

屋中桌上摸到烛火,点燃后光线也并不十分明亮,这竹屋不大,但收拾的极其清爽干净。

桌椅橱凳皆以碧色青竹制成,摆放的错落有致,烛火下恍惚落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莹莹淡淡。

卿尘打起竹帘,里面是一间卧房,同样竹制的床上挂了青纱罗帐,床上被褥俱全。

屋子中间摆了张桌子两把竹椅,墙边挂有铜镜,镜旁放了木梳,一支玉簪格外醒目,提醒人这是间女子的闺房。

靠近窗子的一边,摆着张简单的古琴。

卿尘先和十一安顿伤者躺好,对十一道:桌上有水,先给他少喝一点儿,我去找药。

说罢挑帘出去,另有间房里一边放着些瓶瓶罐罐,还有不少晾晒好的草药,另一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她随手翻看,十有八九是医书。

她拿起药瓶逐个细看,不一会儿从中挑出两个小瓷瓶,又找到些干净的绷带。

再看另一间房,原来是厨房。

此中日子过的井井有条,看起来清幽自在,之前的主人也当的上是兰心蕙质了,她有些出神的站在屋中,看着四周的一桌一椅,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在真实和虚幻中交替浮沉,冲的头脑隐隐作痛,心中空空如许,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十一出来问道:有药?她蓦然回神,双眸略带迷茫的看着十一,十一见她神色苍白,上前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卿尘急忙摇头:没事。

这里不缺药,我给他换药包扎一下,那边是厨房,你去弄点儿吃的来吧。

十一愣了愣:厨房?好,我看看去。

话题的转移让他忽略了卿尘眸中的异样,并未细问下去。

卿尘打了盆水回到卧房,搬张凳子将药和绷带放在床边,俯身去轻声道:我给你换换药,那些草药只是权宜之计,不太管用的,能坐起来吗?灯下掩映着淡淡温柔的晕黄,那人的露在面具外面的脸却看起来煞白的,只是眼神还清朗明了。

他略有些吃力的用手撑起身体,卿尘在他身后掂上被褥扶他靠好,触到他的手时觉得很凉。

她毫不避讳的伸手帮他解开衣衫,没有看到那人原本静漠的眼中掠过的一丝诧异。

伤口果然裂开了,卿尘从一个青花瓷瓶里倒出些清透的汁液,小心的清理了一下血污,一边道:疼的话便告诉我,我尽量轻点儿。

又取出点儿乳白的药膏,轻轻敷在伤处,重新用干净的绷带开始包扎。

那人默不作声,手却在身边紧握成拳,就连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处,痛楚割裂一般反反复复,几乎将人的体力抽空,唯有卿尘指间下轻巧的动作,为他带来些许清凉的缓和。

卿尘手指碰到他的肌肤,触手处始终蕴藏着某种沉稳的力度感在其中,受伤和流血并没有使他放松,似随时保持着不易察觉的警戒。

她眸光轻动,对他投去安静的一笑,那笑落在了他深黑的眼眸底处,一转便被吸了进去。

他身上温度有些偏高,不知是不是天气热的缘故,卿尘担忧的蹙眉:但愿不会烧起来,你躺一会儿。

扶他躺好,将脏掉的衣服收走。

那人疲倦的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卿尘姑娘。

嗯?卿尘抬头,一边不耐烦的抖了抖总是碍事的衣袖。

十一弟,身上也挂了彩。

分明是关心别人,声音也不带什么感情的样子,冷冷淡淡的,波澜不惊。

卿尘方才已经看到十一肩头有伤,只是不太严重忙乱中便没有机会理会,现下也想起来:知道了,我去看看,你歇着。

替他轻掖被角,掀帘出去。

步出屋外,一阵浓烟迎面呛来,卿尘看到厨房那边不停的涌出烟雾,急忙去看,正和一身狼狈撞出屋的十一碰个满怀。

十一伸手拉住差点儿跌到的卿尘,抹把脸道:怎么回事儿,灶火点不着。

卿尘看着他被烟灰抹了个唱戏一样的花脸,忍俊不住,指着他扑哧笑出声来,十一挑挑眉毛:你……笑我……不然你去试试?卿尘笑想,不就是生火吗,把木头用火点燃谁还不会,挽挽袖子:看我的。

信心十足步入灶间,十一跟在后面决心虚心请教。

半盏茶的功夫,两个人坐回外屋桌前,灶间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十一看着卿尘,眼中带着三分笑意三分戏谑三分无奈,一脸原来小姐你还不如我的表情。

卿尘不服气的托腮靠在桌上,她从未想到生火居然如此不易,更可气的是眼前十一一脸调侃神情,看他忍得辛苦,没好气的说:想笑就笑,干嘛表情那么古怪?你又不比我好多少,五十步笑百步。

十一看着她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脸,忍了忍,却终于还是大笑起来,爽朗的样子使他看起来英武中带上三分潇洒,一时间阳光万丈万里无云的样子。

卿尘恨恨跺脚,道:笑!你生不起火来,别说药不能煎,大家也都饿着好了,看谁着急。

说罢修眉上扬,凤目微挑,做个要挟的表情,甩手走人。

不管十一在外一脸哭笑不得,她自顾入屋配药。

品种繁多的草药有些她之前便认识,有些根据得到的记忆才知道,那种感觉斑驳陆离,穿插心间,仿佛有些东西在思想里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说有又像是没有,在需要的时候会突然冒出来,还没有时间理清,繁复生乱。

她思索着仔细挑选药材,不敢马虎,冷不防十一掀帘道:哈,成了。

成了?卿尘随他出去,颇带怀疑:没灭?烧的好好的。

十一神情中带着点儿得意:此等小事,难不倒本……少爷。

她不以为然的挑挑纤眉:那么煮饭的事情当然也难不倒你,有米有菜,如此拜托了。

趁十一愣神的当,她大力拍上他肩头,并故意落在伤口处,在十一哎哟痛喊时又露出灵黠的眼神,盈盈笑语:先看看你的伤。

十一气结,却对着她一张笑脸无法可施,只好自认倒霉。

他肩上左臂都有轻伤,左臂一道稍重流了不少血,卿尘仔细看去,竟像是刀伤。

话到了嘴边想问却又停住,只着眼仔细打量。

见他一身黑衣虽然穿着简单,但用的是上乘好料,暗起云纹,裁剪得体,丢在桌上的长弓握手处缠以金丝,两条精雕的飞龙盘旋衬于双侧,腰间佩剑素典古雅,锐意透鞘,想必都不是寻常人家的用物。

伤口处理妥当,十一笑道:多谢。

卿尘道:不谢,煮好了饭过来,就当药费。

十一摇头:伶牙俐齿,一点儿亏都不吃。

卿尘抱起桌上的药:承让,彼此彼此。

麻烦你先点火煎药如何?好说。

十一故技重施,从屋中拎出坛酒淋在卿尘备好的药炉中,加了木柴,火折子一碰即燃。

卿尘凑上前去看了看那酒,明眸一扬:牛嚼牡丹!这可是浸了多种药材上好的药酒!哦?十一闻言,以小盏倾出酒来饮了一口,半晌说道:好酒!卿尘好奇心起,伸手在酒坛中蘸了蘸,以舌尖品尝。

只一滴,入口清苦的药香混着酒的纯冽,久久不散,回味中冲的人心神舒泰。

她点头道:是不错。

又伸手去坛中,突然啊的一声将手缩回,坛底深处那截深色的原来是条蛇。

十一仔细一看,突然笑道:这酒难道不是你泡的,当初这蛇是怎么抓的?卿尘心中微怔,随即凤目斜挑看他:我自有办法,不劳操心。

这酒值得一饮!她将无法回答的事避开。

十一朗朗一笑,随手倒了两盏酒:有幸相识。

卿尘将酒盏接过手中,唇角轻扬:有缘相见。

两人举杯,饮尽后彼此照杯一亮,酒劲冽酽入喉清醇,都觉得痛快,没遮拦的笑声响起在屋中。

却是灯火阑珊处灯色轻淡,卿尘端了碗粥去房里,伸手想试试那人额头的温度,却在半空中停住手,一副面具隔在那里冷冷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她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心中念头。

手收回来时碰到那人身侧的指尖,冰凉的划过她的手背。

正犹豫要不要将他叫醒,一抬眸,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中有点儿疲倦的神色,但却掩盖不了那种似乎天生入骨的峻冷和深沉,静静的望向她。

啊,醒了?卿尘和他对视稍许,心中升起整个人被看透的感觉,仿佛那目光可以穿透一切,使人没有任何保留的余地。

她轻轻将修眉一挑,起身去端粥:吃点儿东西吧。

那人闭了一下眼睛,缓缓摇头。

我知道你现在没有胃口,但是什么都不吃不能恢复体力,对伤势毫无益处。

卿尘劝道:而且吃了东西才好吃药,那样子药效好些,也不伤胃。

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才行,那人却只停顿稍许,又静静的闭了一会儿眼睛,便没有任何异议道:好。

卿尘扶他半躺起来,试了试粥的温度,瓷勺随着她手腕轻翻碰到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衬的屋中格外寂静。

那人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道:面具是带给敌人看的,摘了吧。

声音中带着一种自然而然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

嗯?卿尘停下手中的动作,她心中揣摩那面具后的模样。

那人见她不动,停了停,又道:我手上没有力气。

哦。

卿尘知道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而且想必他伤处现在也是极其疼痛。

她将粥放在身旁,心里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点儿紧张的感觉,那我摘下来了。

那人不再说话,她伸手,轻轻将那张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因伤势的关系不见血色,显得略有些苍白,漠然而淡定。

没有想像中的英俊无比貌赛潘安,但是卿尘一下子呆呆愣住,仿佛在千万年之前自己见过,见过这清峻的面容。

那一刹那的恍惚,让她仿佛沉沦梦中时光流转,坠入了未知的轮回。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在心底奇异的情绪中静默了片刻,那双眼眸中的黑沉倒映出她的身影,一抹淡淡的清光掠过。

她突然便回神过来,方才那杯酒仿佛化做了烈烈暖意烧在五脏六腑,叫她觉得脸上微热,眸光低转避开他的眼睛,将面具放在床边,尽量若无其事的像当年在医院般把他当成实习对象,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那人似乎微微避了一下,却又任她的手落下。

并不很烫,她将粥端过,他却没有接。

一瞬不解后卿尘暗想自己真是粗心,抱歉一笑,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他坦然任她服侍,并未有丝毫不适,身上有种清贵的气度,仿佛自然便该如此。

只喝了半碗粥,他便摇头不想再喝,卿尘也没有勉强,问道:有没有别的不舒服?没有。

他说出不带波澜的回答,明明精神不济,目光却还是可以一直看到人的眼底心底。

嗯。

卿尘也不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很静,一旦静下来便没有人打破这样的气氛,她觉得和他在一起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待再喝了药,不多会儿他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细竹窗棂明明暗暗洒入些花影,十一也趴在桌上睡着了,卿尘却一点儿倦意都没有。

空旷的夜里只有她醒着,这样安静的站这里,迷茫,甚至些许的恐惧趁着黑夜悄然滋生,缠的她心中紧涩。

她毫无目的的在铜镜前坐下,拿起梳子理顺着垂肩长发,镜子中淡淡映出人的影子,异常陌生,恍惚仍旧沉梦未散。

她抬起头来,漠然看向窗外,月华如练,寒照长夜,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带着无尽的幽凉深黯。

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很想把十一喊起来和自己说说话,免得独自胡思乱想,可是回头看他趴在桌子上睡得那样沉,又不忍心叫醒他,反而找了件东西给他搭在肩头。

即便唤醒十一又能说些什么呢?或许这真的就只是个梦,一转便醒过来了,从来便荒唐。

床上的人一直睡的不很安稳,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覆上他的额头。

他没有如前几次般睁开眼睛,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浑身入手滚烫,究竟还是烧起来了。

她紧着眉心站在床边,隐觉担忧,便去院中打了盆清水过来。

夏日井水透骨的凉,却正好合用,用布巾蘸湿敷在他额上,稍后便再换下,反复的保持清凉。

手边没有熟知的一些药物,只能用此法降温,聊胜于无。

她想起十一找到的那坛酒,便去倒来一些,很小心的替他擦拭身子,再将浸凉了的布巾垫在他颈后和腋下,希望能见成效。

自小只被别人照顾着,从没有做过这样照顾病人的事情,一时还有点儿手忙脚乱。

当挽起他的衣袖时,有什么沿他手腕滑下,卿尘借着烛光看去,是一串黑色佛珠样的东西。

她立刻认得那是串极其纯正的黑曜石,光泽沉敛,每颗珠子上面都开了双面彩虹眼,是这类宝石之中十分难得之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碧玺,想起所谓的九转玲珑阵,还有那神秘的巫族禁术,或许这些水晶宝石是能够送她回去的方法,她略有希望。

那人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卿尘怕他不知觉翻身动到伤口,急忙伸手压住他的手,触到他手指时却被他握住,不肯放开。

她试着抽了抽,觉得他握的很紧,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样的痛苦,心中一软,便用手指轻轻的抚摸他的手背,随着她掌心的温度,他的手慢慢变得温暖。

如此折腾了半夜,天色微明的时侯,她终于撑不住趴在床边睡去。

醒来的时侯,发现晨光淡淡的洒满四周,原来披在十一身上的薄被罩在肩头,她的手反被盖在那人修长的指下,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卿尘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手抚上眼睛,睫毛微湿,仿佛是泪痕。

已经忘记了短暂的梦境,也不知今日将如何。

她轻轻把手抽出,再将他的手放进被中,他看起来已经退烧了,睡得很沉的样子。

卿尘如释重负,在床边站了半晌,才轻声说道: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十一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卿尘吓一跳,回首瞪他:吓死人了!干嘛神出鬼没的?十一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笑笑:辛苦一夜,不好意思。

卿尘知道他连日疲惫,昨夜其实也没睡安稳,只轻松说道:记着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

十一双手抱在胸前笑问:那要怎么还?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你先欠着。

卿尘道。

行,就当欠你的,十一爽快说道: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不要随便用,十一爷我轻易不答应别人要求。

卿尘凤眸斜飞,一脸的不以为然:说话听起来很像自大狂。

十一哈哈一笑,道:我刚到河边看了看,去弄条鱼回来烧了吃怎样?好啊,卿尘颇感兴趣,她还没有看过这附近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便道:我也去。

十一摇头,做个拜托的手势,指了指床上。

卿尘回头看去,挑挑眉梢,接着明眸一转,道:两个要求。

趁火打劫。

十一低声道,却并不推辞:只要四哥无恙,区区两个要求又算什么。

卿尘抿唇,眸光明媚,笑意十足:去吧,这里有我。

十一神情潇洒,露出个爽朗笑脸,转身离开。

锦瑟无端五十弦缓步走出竹屋,举目望去,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色碧绿平静而深远的铺展在天地间。

竹屋依山而建,半隐于茂林修竹,昨日那条河流离此还有段距离,只依稀能听到水流琤琮之声,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深山。

夏日的山风微凉,吹得卿尘衣襟轻拂,发丝飘扬,她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的透明,淡淡的铺泻长空。

她伸手,仿佛想握住流动的光线,阳光落入眸心,有一点点刺痛。

就连阳光,都感觉如此陌生。

她面对着寂林山野站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屋中。

竹屋清凉而安静,透人心骨的空沁。

神情落落的独自坐了会儿,百无聊赖兜上心头,她随手拨了一下那张古琴,琴弦悠长颤于指尖,发出似有似无细微的声音。

这琴和她以前学过的古琴并不十分相同,她一时好奇,一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弹法。

一首曲子拨弄下来,再弹一遍便流畅许多,第三遍越发得心应手。

琴弦通透的声音总虽淡,却令繁复的心事沉静下来,她压着纤细琴弦,迎着落入窗间的阳光慢慢扬唇微笑,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商音往角音时再慢些,会更好。

她回头,见那人不知什么时侯已经醒了,靠在床头听她弹琴。

醒了吗?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走到床前。

什么曲子?他不答她的话,反而问道。

她微微一笑,说道:随手拨弄而已。

那人也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有些烟雨飘摇,笑傲人世的意趣。

她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听出曲中之意。

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箫相和该不错,以后可让十一和你试试。

十一会吹箫?她问。

会。

那人道。

一时间,两人似乎再无话说,一个静静的躺着,一个静静的坐着。

卿尘觉得和这人在一起总是特别安静,不像和十一见面,可以随性的斗嘴说笑。

不过就连十一对着他都一副认真的模样,不是人变得安静,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会自然而然的安静。

他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质,一点儿淡然的清寂,一点儿峻冷的高贵,让人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闹。

她自顾的想着,无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带着若有所思,研判的意味。

她侧头看他,觉得无法揣测他在想什么,他让她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净,却是云深不知处。

这安静叫人略觉异样,她便随口问道:身上好些吗?嗯。

还是这样简单的回答,在她以为两个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时候,听他道:你的医术师从何人?见此一问,卿尘瞬目一笑,笑间略有些无奈,这说来话长,却又无从说起:没有人教。

她淡声回答,语中不自觉的带了些萧然意味。

那人眼光淡淡扫过她眸底,说道:药效很好,我见过很多高明的大夫,都未必配得出这样的伤药。

卿尘想起了很多更有效却无法找到的药,起身倒杯水给他,说道:见效太慢,否则你也不用烧了一夜才好。

那人就着她的手上喝了杯水,她问:还要吗?见他摇头,便将杯子收好,她心中黯淡,不想再回头面对沉默,便走到琴边:你若不嫌吵,不如就听我练琴?佳人抚琴,岂会嫌吵。

那人道,看起来精神尚好。

卿尘坐在琴前,拨动几下丝弦,抬头看向窗外,缓缓理韵,一声悠扬的琴音应手而起。

曲调低缓,沉远平旷,她弄弦随意低唱: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

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平川策马,天高地广,如吟如诉渐渐铺展。

忽而,原本平缓广阔的弦下隐隐生出金戈剑影,气势逼人:誓死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霸气正浓,却化作绕指丝柔,随着她清缓的嗓音透出深情无限:也有情深处,何必相约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柔情过后,风起云涌,琴音再变,豪情随歌而起:好男儿莫错过青春,看风云再变,彩云飞扬。

弦收曲终,余音袅袅,轻绕在窗前明淡的阳光中,浮沉微动,悠悠散去。

此歌此曲总让她心生不能淡去的悲远苍凉,她默然坐在琴前,一时间四周寂然无声。

却听屋外有人道:好琴!十一拎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进来。

哎呀!卿尘看他提着鱼凑到琴前,鱼的腥气和滑滑腻腻的感觉就在近旁,忙起身躲开:快拿走!十一故意将鱼拎高,笑她道: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去抓鱼吗?怕成这样。

卿尘躲到床边:活的鱼好玩,死掉的多恶心。

哎!十一道:这鱼可是活的。

说罢还特意将手中鱼晃了晃,那鱼吃痛,越发挣扎起来。

鱼离了水,和死的差不多!卿尘急忙闪开,指着鱼求助似的看了看床上的人。

那人淡淡道:十一弟。

十一听那人说话,便不再吓卿尘,一耸肩:算了,有四哥护着你。

刚才那琴是你弹的?嗯。

卿尘道。

歌也是你唱的?十一又问。

是!卿尘答,目光中明显在认为他多此一问。

不错,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十一道:‘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这句词写的好。

卿尘看他道:我倒喜欢那句,‘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

十一问道:为何?卿尘随口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天高地广,人生百年,登临九五封侯拜相人人皆有可能,有什么是命定的。

此言一出,四道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人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微微掠过,十一却停在她眼中,道:你好大的胆子呢。

卿尘微怔,随即不以为然的笑,一双翦水明眸在笑意中风姿清傲:帝王将相,能者居之,从来都是如此,天命,乃是人为。

若天生其才,为何就不能觊觎权位?那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忠孝又何说?十一亦笑问。

忠孝是君王的暗剑,杀人于无形,有什么意思。

卿尘便笑答:哪一代王朝的开国之君是忠孝之人?强者生,弱者亡,强者便为弱者定下伦理规矩,直到下一个强者来取代。

不过无论怎样替换,有些是不变的,便如你所说的忠孝,思想的控制实在是最好不过的无声的利剑。

她突然看到十一手里还拎着条半死不活的鱼,小心的又往后避了避。

十一倒没有再拿鱼吓她,眼中意味深长:口气不小,那你倒说说,怎样才算是可觊觎权位之才?那人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瞎扯。

卿尘随意而言:沉机、师谋、驭人、冷酷、大度……或者还有其他,我只知自古英雄寂寞,待到最后都是高处不胜寒,所以世事公平,英雄要付出代价,不是谁都能做,你就算了吧。

她不忘调侃十一。

十一不以为忤,扬眉说道:成大事者,需慎谋远虑,处变不惊,识人善用,戒急用忍。

卿尘侧首看他,故意一本正经道:嗯?说的在理,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不知做鱼的能耐如何?十一哈哈一笑,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四哥说的。

就冲你方才那些话,今晚这鱼我做了。

卿尘等他出去,小声嘟哝:本来就是你做,我才不动那粘乎乎的东西。

一低头,看到那人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她看回去,只能见无尽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别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看不透,也经不住再这么看下去,她有些不甘心的扬眉将目光避开,追出屋外:我来帮忙好了!万里星辰万里心夜半无人,清风不问人间换颜流年抛却,自在青竹翠色间淡淡穿绕流畅。

星光点点泼溅了漫山遍野,花间草木清香万里,浸染屋室,醉人心神。

卿尘悄悄推开门,来到院中,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依稀风摇翠竹的轻响,反而更衬的四周寂静,叫人连呼吸都屏住。

仍是睡不着,虽然这两天都几乎没有休息,入夜之后她依旧无眠。

抱膝坐在了横搭的竹凳上,她抬头细细的去数天上繁星,璀璨星光在广袤的夜色上拉出一道宽阔天河,遥远深灿,无边无垠。

夜凉如水,身上缥缈白衣如穿梭风中的云,被夜风轻轻抚动,带着飘然出尘的潇洒。

人说每一颗天星代表着一个灵魂,繁星如许,谁能知哪一颗是自己,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如今这缕魂魄,究竟是谁?如此陌生的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天地突然全部陷入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半声轻响,死寂骇人。

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一切都弄错了,弄错了,却回不去。

心底的悲伤泉涌而上,几乎灭顶的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几近绝望的孤独。

她想念父亲、母亲,一切曾经熟悉的人,甚至李唐。

李唐,她爱了五年的李唐,她的完美同她的世界一起,轰然倒塌,倒塌的彻底而干净。

泪水不期而至潸然滑落,一旦流泪便再也不能控制,她俯在自己臂上啜泣。

两日来紧紧压着的那根弦,断了,弦丝如刃,抽的心腑生疼。

啾啾清鸣的夜虫似乎受到了惊吓,悄然收敛回声息,黑夜里一片寂静。

不知趴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突然发现有一片高大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温柔的星光。

夜色似乎落在了来人的眼中,使那双眸带着令人沉坠的幽深,还有,一种清冷的安定。

卿尘扭头避开,不愿让他看到她红肿的眼睛。

那人慢慢的在她身边坐下,并不说话。

好一会儿,卿尘闷闷问他:干嘛不好好休息?那人淡淡道:白天睡足了。

卿尘也不再出声,不知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哭出来才发现原来人往往并不像自己想像般坚强。

所谓坚强,不过是无可奈何时自我安慰的词语,其与痛苦相连不离不弃,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永远不需要坚强。

心中凌乱,唯一清晰的感觉是孤单,她幽然抬头问身边的人:你愿意陪我坐在这里吗?好。

那人依旧淡声回答,似乎根本未曾考虑。

卿尘眸中透着深濛黯淡:你不问我为什么哭?那人的目光融进无垠的夜空,用他平淡的声音道:那是你的事。

卿尘扭头看他,忽尔有些赌气:那你干嘛要坐在这儿?这是我的事。

不变的无波无澜。

那你愿意一直不问为什么,陪我坐在这里吗?卿尘心中空茫的问道,然而立刻后悔,但已迟了。

她听到他说,好。

同样并没有考虑,他还是给了这个答案。

这一个字似乎牵出了卿尘拼命压抑的情绪,泪盈于睫,碎珠般滑下脸庞落在衣间,只是她执意仰头,睁大眼睛看着业已模糊不清的星光。

那人终于扭头看了看她,道:不管什么事,哭没有用。

卿尘不想去反驳,只是下意识的叫道:四哥……声音中略有自己未曾发觉的无助,她想寻找一个认识的人,喊一个存在的名字,这样或许能抓住什么,不会陷入黑寂的深渊。

那人眼底仿佛洒落了漫天的星光,但是,他甚至比那遥远的天星都要泠洌几分,他对她示意一下,向她伸出手。

卿尘看着他略微犹豫,便将手伸去。

他握着她的手翻转过来,手心向上,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中写了个凌字:我的名字。

凌。

卿尘默念,缓缓的握手成拳。

他将手收回,带走了原本包裹着她手掌沉稳的温度。

哭虽然没用,不过你想哭还是可以哭。

他望向她泪水盈盈的眼睛,漫不经心的说道。

听到这话,卿尘竟然再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抓着他的衣襟失声痛哭起来。

模糊中靠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而她就在这样略带陌生的温暖中哭累了沉沉睡去。

清竹幽淡,阳光半洒在地上,斑驳明暗。

门前竹帘半垂,几只青鸟沐在晨阳中蹦跳几下,啄食地上草籽落物。

风过帘动,它们展展翅,跳远几步。

这如何能行?屋中声音略高,十一站起来大步走至帘前,惊的青鸟匆忙飞走,叽喳一片。

凌依旧靠坐在椅中,用那亘古不变冷冷淡淡的声音说道:再者我们在这里待了两天,必定牵扯到她,带她一起回去,也有个照应。

十一略微急躁:这是当然,可四哥你要我自己先回去,我怎能放心走?凌压抑着微微咳嗽了一声:我这伤一两天走不了,如此耽搁下去前方恐生变故,此事轻重缓急你当清楚。

你先回去,一是定人心,二要长征带兵来接,否则对方若有心,单凭你我二人之力,也难保卿尘平安。

十一道:就怕对方真有心,已经寻到此处。

想必是伤势影响,凌一时没有说话,闭目稍歇,半晌方道:那即便你在也于事无补,不过多条人命。

反是你走,赶得及回来,才是脱险之路。

十一皱眉,但也知凌所说有理,盯着地面透过竹帘落下的细长光影沉默,随即抬头,当机立断:两天之内我必定赶回此处。

好。

凌缓缓道:自己小心。

十一答应一声,又道:也不知她是否愿跟我们走?凌幽深的眼眸往内室看去:她并非不通情理,说的明白,当会了解。

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十一转身,迈入内室,却见卿尘抱膝坐在床上,看他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似乎并无诧异之色。

十一一怔问道:咦,何时醒的?卿尘眸底清淡,笑了笑:你们两个说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侯。

凌在一旁竹椅上坐下,看了她一眼。

卿尘想起昨晚似是靠在他身上狠哭了会儿,脸上微有些发烫,扭开头去。

十一难得认真的对她说道:既然听到了,那可愿跟我们走?卿尘略微侧首,垂眸思量,无意间看到凌手上的那串黑曜石,她心中一动。

十一见她半天不说话,问道:可是住惯了舍不得这里?卿尘不料他有此一问,愣了愣,抬眼打量这竹屋,竹色青青,淡黄浅绿,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婉转悦人。

她和他们一样,此处仅仅住了两天而已。

十一又道:或是,不相信我俩?卿尘挑挑秀眉,看看十一,又偷眼看看凌,终于悠悠说道: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要跟你们走?十一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转向凌,道:四哥,你看……卿尘便也扭头看过去,见凌一只手轻压左胸,脸色依旧苍白,想必是牵动了伤口,忙道:伤口怎样,疼吗?凌剑眉微蹙,目光停在她关切的眼中,摇头道:没事。

卿尘稍微放心,又道:该吃药了。

凌并没有答她的话,反而说了句:我们不会害你。

卿尘静静望向他眼底,如水如墨的冷冷的黑,一泓深湖,无情无绪,她偏又觉得湖底隐着万千的颜色,耐人寻味。

哦。

她起身坐到床沿,道:我知道,跟你们走可以,但是……一转头对十一伸出一根手指:加一个要求!嗯?十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加一个要求。

卿尘重复道,她不敢去惹凌,欺软怕硬拿十一开刀。

你……十一语塞,稍候哈的笑道:成交!卿尘三根纤纤玉指伸到他面前:三个要求喽,男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十一伸手弹了她手指一下:我就当被抢了。

卿尘妩媚而又调皮的笑起来,笑得像只恶作剧得逞似的小狐狸,看得十一频频摇头。

她却一下子正色对十一道:反正事已至此,有什么危险我也只能与你们同进共退。

方才不是说要走吗?既然四哥他要你回去,就必定是有道理的,收拾一下,赶快上路才是正事。

十一也收敛起嬉笑的神色,深深看她,随后一点头:我速去速回,最多两天。

好。

卿尘道:四哥的伤你放心,我照顾着,不会有什么差错。

凌听他俩说话,用一种研判的目光看向卿尘,似是从未见过她。

这个女子,冷静时沉定从容,忧伤时安静幽凉,嘻笑时俏皮狡黠,言行举止别具一格,清风静流底下的如云似雾,奇异的引人入胜,和他见过的多少女子都不相同。

火海风波平地起十一一走,竹屋中变得极为安寂。

凌性子肃静,再加上身上有伤未好,多数时侯你不说话,他便沉默着闭目养神,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难比登天。

和他共处一室,如同自己一人无异。

卿尘倒并未十分在意,便独自去药房里翻弄那些书籍。

这些书全是清一色手抄蝇头小楷,其中还有不少抄书人用药的心得,字是繁体,她常要停下稍加琢磨,但左右无事,很多东西她也并不陌生,静下心来细细理顺,自觉妙趣无穷,一时竟有点儿废寝忘食的样子。

屋前院中除了开出一片菜畦外,整整齐齐种满了各样草药,她看过后认得很多都是颇为珍贵之药,想必种植时花了不少心思。

阳光静淡,她俯身拔除了几根杂草,拈在指尖出神的看着山林幽远,如此清静安宁的地方,如果没有那可能存在的危险和心中无法释怀之事,她或许会喜欢简单的在这里种药读书。

两天过去,十一还未回来,四处倒也平静。

卿尘有书在手常常入迷,这天晚上还是抱着本书静坐于灯下研读。

凌走过来随手翻了本她丢在手边的书,道:《冥经论》?嗯?卿尘从书中抬起头来,看他拿着一本手记,道:我还没看完,似乎里面多是用毒之法。

凌目光落到翻开的书上,略加看读:看来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卿尘将书接过,一时没有看上面的内容,只觉得有什么事情若隐若现与此书相关,凝神去想,却又毫无头绪。

她压了压眉心,若有所思的随手翻动书页,其中果然用毒解毒手法都详尽叙述,忍不住细细的看了起来。

不多会儿她便忍不住皱眉,指着书上:这个红尘劫的毒太过阴损,害人性命不说,解毒必用‘血魂珠’。

血魂珠如此霸道的药,伤经脉损元气,如同再服一剂毒药,世间居然真有如此歹毒的用药。

凌沿她手指的地方看去,见书上写道其致人脉息全无,逆血不止,关脉隐有红线如镯……卿尘蹙眉不展说道:还有这‘碧罗烟’……凌不等她再念,手掌一翻,将书合上:整整看了两天,难道不累?她顺势将书放下,抬眸而笑:多看些医书,生不能为相济世,亦当为医救人,读书之苦是苦中有乐?凌脸色清静,拿起她随手乱写的东西淡眼看去,微一摇头。

她略有些泄气,自知软笔书法写的不尽人意,但他的神情依旧叫人挫败。

却见他在桌边坐下,取笔过来,于纸的空白处走笔落墨: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

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

誓死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也有情深处,何必相约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

好男儿莫错过青春,看风云再变,彩云飞扬。

一气呵成,字如其人,迎面而来一种冷然孤高,潇洒的行体清劲峻拔,稳中笔锋锐利,傲处隐透沉敛,自有种令人神往心折的气势。

卿尘暗赞一声,惊佩他竟能将听过一遍的词一字不误的记下来,而这字着实漂亮。

她细细端详取笔临摹,运笔尚觉生疏,但风骨间却隐合其神。

不多会儿写了两张,凌淡淡的看向她灯下清眸似水,她的侧颜映了灯光,柔静隽雅:几天没听你弹琴。

他突然说道。

她于是放下笔,扭头问:可有想听的曲子?随你。

凌道。

卿尘笑了笑,敛衽落坐琴前,目光融于窗外悄然流泻着的淡风浅月,便随意轻弹散曲,纤指略点,弦声沉沉,轻拢慢拨,曲意淡淡,悠扬在夜色清风中。

曲清月高,天地间仿佛变得无比阔远,月光苍茫一片。

凌负手站在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夜风迎面轻拂,吹的他衣衫飘荡。

卿尘突然觉得这身影如此的孤寂,沉淀了难言的清冷,挺拔和俊伟都难以掩饰他身上一种突如其来的落寞,叫人无端的有些心疼。

她凝神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觉得他仿佛会融入这清寂的月色中去,弦下略高,羽音清扬袅袅尚婉转,凌本来静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过一丝警觉,一抬手压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顿时拦腰中断。

卿尘诧异的抬头,看到凌凝重的神色,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以他沉稳的性子,绝不会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举动。

她没有开口问,心头的一掠而过的些许慌乱在看着他坚冷的面容时消失殆尽。

她静静站起来,凌问她: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去拿。

她将桌上几本手记收到怀中,方才写的几张字也夹在了里面,快步取来一瓶药嘱咐:这是伤药。

凌看她一眼,收药入怀,伸手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两人出了屋门,卿尘看到对面山崖上点点火光,像是点燃了不少火把的样子,凌沉声冷哼,淡淡不屑。

敌人如此大动干戈,颇出乎她的意料,不由自主将凌的手握紧了三分,觉得自己掌心发凉,而他的手掌却传来温暖踏实的感觉,稳定如旧。

凌审视四周,卿尘看到他的原本沉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安静的波澜风云涌动,隐约竟是杀机。

耳边骤然响起呼啸的声音,小心。

随着凌的低喝她突然被大力拉过,护在他身下。

随着呼啸声而来的是敌人发出的十数支火箭,天女散花般落在院中屋上,干燥的竹枝见火即燃,院前院后瞬间冒起大片火光。

对面高崖离此处尚隔着河流,凌护着卿尘避往屋后,四周隐隐传来马蹄声,来者甚众,此时若被困在院中便是死路一条,但出去便正中对方下怀。

敌我悬殊不能硬碰,他低声问卿尘:这里竹屋可有其他出路?卿尘极力在脑海中搜索,但记忆纷乱,随着火光模糊成一片。

凌倒不催她,低头汲起井水,撕下一块外袍给她遮住口鼻,以免被漫天浓烟呛坏。

问道:屋子是何人所建?卿尘道:我不知道。

屋后是山崖?好像是。

有没有暗道机关之类的地方?有。

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像是一种本能。

在哪儿?凌追问。

在哪儿?她居然反问一句。

凌伸手扶住她的肩头,用一种安定沉着的声音对她说:别着急,慢慢想。

卿尘记忆中一团乱麻,东撞西撞杂乱无章,周围火势渐猛,烟随风走越来越浓,劈里啪啦竹子爆裂的声音接踵而起,火舌汹涌,而敌人的箭还是不间断的射来。

凌挡下一支冷箭,将她拽到屋角暗影处,她看到灼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恍然一闪,有什么东西也在脑海中嗖然掠过:药房!她喊道:药房有密道。

通往何处?不知道。

凌闻言,冷冷的抿成直线的嘴角居然向上一挑,仿佛在笑,卿尘正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凌将手中浸湿的长袍往她身上一披,道:走!竹屋早被冲天而起的火势染成了烈红一片,所幸还未倒塌。

两人冲进去后,只觉得热浪灼人浓烟滚滚,不时有东西砸落下来,四处火苗狂舞星火乱坠。

还好屋子不大,两步便撞入药房,卿尘指着已经被火舌舔舐过半的书柜:在那后面。

火旺烟浓,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凌将她往后一拉,抬腿踹向书柜,轰的一声,书柜摧枯拉朽一般随着飞溅而出的火焰倾颓一地,露出个能过一人左右的洞口。

顿时一阵旋风从洞中涌出,推的雄雄火势迎面向两人扑来。

凌护着她往旁边躲开,顺势拉过已半干不湿的外袍猛抽两下,火势暂时向两边翻滚过去。

快走!,他先将卿尘送入密道,自己随后而来。

密道还算宽阔,避开了灼人的热浪里面湿闷的空气反而更为凉爽,并有微风从前面送来,看来另一端有着出口。

卿尘随凌的脚步摸索着一路向前,他的手始终牵扶着她。

四周漆黑如幕,脚下高低不平,偶尔会踩到积水,可以推测这是所谓密道或者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开凿。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身后喧闹的火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凌突然停下来:前面是出口,我先去看看。

卿尘拽住他:一起去。

黑暗中觉得凌的眼神有如实质般在她脸上掠过,耳边响起不容反驳的声音:等着。

她一步没跟上,凌已拨开草木出了洞口,接着转身回来:他们很快会发现这里,先出去再想办法。

出了洞口,原来这里并未远离竹屋。

这个出口和书柜后的入口实际上是一个山道的两端,一边被人建了竹屋,一边被自然生长的树草掩住,就是他们现在的所在。

往竹屋那边看去只是一片火光,火势盛极后渐趋衰落,接着很快熄灭,像是被人为扑灭的样子。

如此大火瞬息便被扑灭,这些人纵火灭火迅捷有序,显然是受过训练的正规军队,其实力叫人心中生寒。

黑暗中本来四散山崖的点点火把迅速集合在一处,又分开数支,一支追往上游,余下三支追向下游。

向下游的三支,一支快速向他们这边而来,另外两支又扇形散开慢速前进,做地毯式的搜索。

马蹄声由远而近,暗处凌神色冷凝如刀锋,淡淡扫过敌势。

敌人大概是认定他们人在这边,兵马便集中在这岸,反而将对岸空出,他低头对卿尘道:你不识水性,一会儿进到水里抓紧我。

卿尘知他要涉水渡河,突然想起刚见他时掉入水中的狼狈模样,无奈的应道:改日我定要学会游泳。

凌眼光扫了她一下,手揽上她的不盈一握的纤腰,带她往深水去。

水的浮力缓缓的将两人托起,凌一只手臂有力的环在她的腰上,便不至于被水流冲散。

这截河段水流颇深,不像竹屋前仅是溪流一般没过脚踝。

敌人即便发现他们过到对岸,马过不了这么深的水,便只有弃马过来追,如此他们毕竟十分劣势扳回三分。

等听到马蹄声近岸,凌在卿尘耳边低声道:吸气,摒住呼吸。

卿尘依言而行,觉得被他大力带入水中,潜了下去。

起初还好,不多会儿她便觉得胸中一阵气闷,非常难受,不由得挣扎一下,几乎要昏过去。

凌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妥,手臂一紧,俯身用嘴渡了一口真气给她。

卿尘顿时觉得胸臆间泛起一股暖流,此时追兵的马蹄声沿岸继续向下游奔去。

凌也带着她潜到对岸,却不容得歇息,拣偏僻的小路进入山中。

天边隐约透出极淡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后,他们要掩藏形迹便越发不易。

凌寻了一处不大但还算隐秘的山洞要卿尘躲入其中,自己靠着岩壁略一调息,俯身道:待在这里不要出来,我甩脱敌人便来接你。

卿尘扶着岩石匆忙呼吸,心脏极快的跳动几欲破腔而出。

却见凌在这样慌乱紧急的情况下居然一点儿也不见狼狈,一副从容模样,镇定自若。

突然听到他要孤身犯险,一把拉住他:不行,你怎么躲的过那么多追兵。

凌对她道:我自有办法。

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只要不出此处,该不会有危险。

卿尘虽不知他的身份,但对方花这么多兵力和时间搜索他们兄弟二人,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急急说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开追兵,你便可以脱身去找十一,那我还有救不说,即便没救,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不损失什么,这样才合算……胡说!她还想说,被凌喝断。

抬头间凌的眼底一片兵锋云涌,暗怒压城,凌厉慑人直逼心底。

卿尘从来没见到他这种眼神,微微一颤,拉住他的手松开。

凌似乎发觉吓到她了,神色稍缓,恢复那种不着痕迹的漠然,在她身边蹲下:记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来。

声音笃定不容置疑,叫人相信他说出的话便必定会做到。

卿尘凝视他的眼睛,黑影沉沉,一切情绪坠入便被淹没,她在他无声而霸道的目光中缓缓点头。

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向她露出相见后初次的微笑。

深湖之上云吹雾散,露出白雪皑皑的巍然冰峰,青影水光,笑中如此冷冽,然这冷冽中却有着难得一见的柔和。

那笑转瞬即逝,凌抬头起身,身形突然停顿一下,眉头微皱,左手压上胸口,她急忙扶住他:怎么了?他在她手上微微一撑,站起来:无妨,你自己小心。

便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他突然又停住,微微回头对她道:我叫夜天凌。

夜天凌。

卿尘愣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形消失在葱郁草木之外,低声默念。

他的离开使她变成孤身一人,心谷骤然空落到极至,她孑然而立,祈求他平安。

外面林密影深,黑朦朦一片,隐约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人马嘶鸣,而突然间喊杀声起,仿佛有激战交锋,又仿佛只是错觉而已。

卿尘手触岩石冰凉,静静站在原地待他归来,身后是深黑的山洞寂然无声,隐藏了一切慌乱和担忧。

远方的天际缓缓拉开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渐渐放亮,开始有鸟儿婉转的清鸣传来,空气中弥漫了清晨的气息。

随着日光层层盛亮,心中却一丝一叶抽出忧惧,仿佛一粒种子见了阳光再也抑不住生长的姿态,逐渐苏醒,蔓延成势。

僵立了许久,卿尘终于不安的左右走了几步,怀中却突然有东西掉出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临走前随手带着的笔记。

书页早被湿透,上面一团一团多数模糊了字迹,一屋子的医书已经被付之一炬,现在这仅剩的几本也保不住。

她懊悔的皱眉,急忙走出洞外找到块平坦的大石,把书晾在上面,那本《冥经论》不知是什么制成的,倒只是微湿,并无损坏,里面夹的几张字也幸免于难。

凝神将书铺开在那里,她几乎忘了夜天凌叮嘱过不要出来,时间一点点流逝,似乎希望也随之陷入渺茫。

她将一张晾好的字收在怀中,站起来向山间眺望,突然耳边响起细微风声,紧接着颈后一痛,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湛蓝的天,阳光在翠绿的枝头跳动闪耀,仿佛十一英气的笑容掠过,而后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风流零落从此始山高水深,一艘客船自布勒河破流而上,船头逆水,冲开先前的平静。

船颇具规模,上下分做两层,甲板上迎风带着水意潮湿,长波浩荡,是北方江河独有的气息。

船头船尾客舱不显眼处,站着几个劲装大汉把守四周,戒备森严,但若不留神去看,却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客船。

卿尘醒来时眼前阒黑昏暗,神志模糊,呼吸像被扼在胸间不能顺畅,混沌不知身在何处。

她挣扎摸到身后的墙壁,靠着坐起来,那墙壁微微轻晃,时而又恢复平稳,这是在船上的感觉。

舱中好像不止一人,似乎有断断续续低声的抽噎,黑暗中看不清楚。

她压抑着胸口的滞闷,仔细分辨,依稀看到身旁近处有个女子,正怀抱着另一个年纪比她稍小的女孩不停抹泪。

你怎么了?卿尘见她哭得伤心,开口问道,却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女子自抽泣中抬头起来,哭道:他们不知喂了什么药,丹琼快死了……卿尘想站起来,却觉手足酸软浑身无力,她靠到那女子身边,伸手试了试那叫做丹琼的孩子的颈动脉,确定还活着。

手指搭上丹琼的臂腕,须臾之后她皱眉对还在哭着的女子道:别哭,把手给我。

那女子见她会诊脉,急急抓住她问道:丹琼怎么了?卿尘道:并无大碍。

执她手腕细酌脉象,一息一迟几如浮絮,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轻按几不可得,重按空虚。

她微觉惊怒,几人竟都是被下了迷药的症状。

再看四周,尚有不少貌美妙龄女子,少数还没醒躺的在地上,醒来的大都坐在墙边低声哭泣,钗鐶散乱形容憔悴,哭声悲切。

放她躺在那里,一会儿会醒来。

卿尘对那个抱着丹琼的女子说: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抬起泪眼看她,我叫碧瑶,你……你呢?凤卿尘。

卿尘撑着墙壁慢慢起身,去看那些还没醒来的女子,皆尽相同的情况。

再问了几人,从她们断续的哭诉中得知无一不是被用各种方法掳至此。

被劫持了,她靠在一隅呼吸着潮湿阴闷的空气,微弱的光线从一个极小的勉强可以称做窗户的透气孔穿入,在眼前投下斑驳的光影,些许的浮尘呛在光中,时有时无。

船舱并不十分宽敞,对面便是上了锁的舱门,她打量四周,举步往门前走去,迷药的效力刚过,脚下略有些虚浮。

摸索着将门拽了拽,纹丝不动,于是她握拳捶上那厚重的木板:有人吗?开门!沉闷的捶门声突然响起在舱中,惊动一众啜泣的人。

碧瑶自漆黑的船舱中抬起头来,看见卿尘站在门口,隐在暗处的半幅白衣略显凌乱狼狈,却似一抹冷光中的雪,白的刺目。

她抬眸时有明锐而沉亮的光透出,似在深暗中一耀,照亮眉间不动的清冷坚决。

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的凄愁,那夺目的锋芒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在这样的情况下格外震进了她的心间。

于是她也勉强站起来,撑到门前:我们怎么办?先喊人来。

卿尘说道,又用力拍了拍门。

别费劲了,喊人来又能怎样?暗处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她们借着微弱的光线寻声打量过去,说话的人靠在船舱深处,面容隐在昏聩的暗中看不清晰,只能看到她身上被长绳缚住。

卿尘摸索着走向那一角,半明半暗间见那人面容苍白几乎不透血色,细眉薄唇,眸光冷淡,长发高束绾在脑后,一身贴身黑衣透着冰冷的英气,却也是个女子。

她似乎要靠墙壁才能支撑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弱,卿尘伸手去解她身上的绳子,绳子用独特的手法打结,无发开解。

她抬头想寻找锋利的东西割断绳子,那女子说道:我袖中有刀。

卿尘自她袖绑处找到一把光刃潋滟的软刀,细巧隐蔽,蝉翼般轻薄,刀上绯色如一抹轻艳的桃花,是把杀人的好利器。

只微微一划,绳索便应手而断: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着你?她问。

那女子仍旧不动:长门帮。

长门帮?卿尘将绳索丢开,还刀给她。

她却没有接,卿尘伸手扶她,却发现她根本不能动。

那女子面无表情道:他们点了我的穴道。

卿尘手指搭她关脉,寸寸上移,天井、臑俞、曲泽、天泉、玉堂、中庭,这几处穴位皆气血阻滞不通,点了穴道还要绑着你,他们一定很忌讳你。

那女子冷哼一声,卿尘细细斟酌道:如果有金针,我可以以刺穴法解开你的穴道,但是现在只能慢慢活络经脉。

长门帮是做什么的,他们要将我们带到何处?天都伊歌。

那女子说道:长门帮专事贩卖女子的卑鄙勾当,向来为人所不耻,这船上的女子都是掳来要被买入青楼的。

卿尘在她身旁半坐下,长眉细拧:买入青楼?那要想办法离开才行。

那女子漠然道:就凭你们,怎么逃得出去?这船上四处都有人把守。

卿尘手下停了停:你有主意?那女子闭目:没有,先恢复体力。

卿尘思索了稍许,点头道:要等机会才行。

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起夜天凌和十一,横生变故,就这么断绝了再相见的可能。

所有的事情都在她来不及思索的时候前赴后继的发生,她极不真实的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昏暗的光线下觉得回去的路越来越远,而前方却是这般情形。

说话间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几声响动后,那个低矮的门赫然大开。

外面新鲜潮湿的空气蜂拥而入,伴着突如其来刺目的光线,叫人一时看不清眼前景象。

眼前正花白一片时,卿尘感觉手臂被人猛的拉扯,一个粗暴的嗓门喝道:臭丫头,就是你!她挣扎看清来人,大惊失色。

这张脸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凶恶,竟是那个在河边想绑架她却被十一一箭射中落荒而逃的大汉。

放开我!她怒道,奋力想挣脱那只脏手,迎面而来的酒臭气令人作呕。

周围的女子被吓的挤成一片,尖声呼救。

老子这条胳膊差点儿废在你手里,今天不给你点儿苦头吃才怪!那大汉粗鲁的将她向外拖去。

卿尘怒极,挥手往他脸上扇去,啪的脆响,她狠狠给了对方一耳光,那大汉怒火中烧:敢打老子!他猛的将卿尘掼在墙上,双手探到她领口向外一撕,她的外衣哧的裂开一半,露出一截雪白的肩膀。

畜生!放手!卿尘怒骂着拼命护住衣衫,那大汉借着酒劲兽性大发,淫笑着强行制住她,继续撕扯她的衣服,却突然痛呼一声松手。

一把薄刀飞落插在木板上,卿尘看到那大汉肩头飞血,舱中的黑衣女子扶墙而立,目光中充满憎恶,刀正是刚刚用来割断绳索的那把,因力道不足堪堪削中大汉肩头。

她见那大汉尚未站稳,匆忙中摸起身边一截木棍便往他身上砸去。

那黑衣女子喝道:击他后颈!卿尘恨极那人,一咬牙举棍挥下,然而那木棍竟在半空生生断成两截,她脚下失衡,踉跄往后跌退几步。

舱门处出现一男一女,男的和那大汉穿着相同服色,皮里阳秋的道:钱老五,让娘们儿整治成这样,丢不丢人啊!女的一身罗红色纱衣长裙不似寻常中原服饰,生的腰细腿长,风情万种,长睫深目眉眼带笑,走起来似是踏着舞步韵律,媚色灵动,带尽妖娆的模样。

她手中掂着把鸳鸯短刀,正是这刀劈断了卿尘的木棍,此时不冷不热笑道:钱老五,你敢动这丫头,不怕老大废了你?钱老五正满心怒火,骂道:奶奶的胡三娘,你少拿老大唬我,我钱老五是吓大的,我怕谁?!胡三娘满不在乎的笑道:我才懒得管你,这丫头是老大点名要卖到天都的,你不妨试试,老大若不阉了你,老娘我还不姓胡了呢。

钱老五显然喝多了酒,醉步蹒跚又往卿尘扑去,那男的似是看得不耐烦,一把将他拖出舱外甩在甲板上:灌了几杯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真他妈的没出息!胡三娘眼角都没瞥向他们,扭头对黑衣女子说道:冥魇,我还真低估你了,竟然自己解开了穴道。

冥魇冷冷看她:你长门帮是铁心和我们较上劲儿了?胡三娘懒懒靠在舱门处:咱们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处处坏我们好事,接连掳走我们几个上好的丫头,这怨得了我们?冥魇不屑道:做尽伤天害理的勾当,长门帮当了碧血阁的走狗还当真是毫无顾忌了。

胡三娘倒也不恼: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真可惜老大对你这样骨瘦如柴的不感兴趣,只好和她们一样送去窑子了。

她自怀中取出一粒东西:把这个吃了,点你穴道看来叫人不放心。

冥魇看向那药丸,眼底轻芒骤现,须臾间手中一道绯红色薄光袭向胡三娘,胡三娘红衫飘闪,鸳鸯短刀斜架上迎面而来的利刃,反身一绞,同攻至身前的冥魇缠斗在刀光中。

卿尘此时方缓过劲儿来,见冥魇脚步虚浮,知道她穴道刚解未免吃亏,悄悄拾起地上那把薄刀藏在袖中。

果然不过数合,冥魇闷哼一声被胡三娘一掌击在肩头,卿尘袖中的刀猛的握紧。

胡三娘却意外的没有乘胜追击,展开手中药丸:乖乖吃了吧,不过是让你安稳点儿别折腾罢了。

冥魇冷声道:你做梦。

胡三娘媚媚执刀一笑:不吃?她将眼光扫向身旁,突然手起刀落,一个离她甚近的女子惨叫一声,血溅当场。

冥魇脸色一变。

吃不吃?胡三娘再问。

冥魇恨道:你未免也太过狠毒!胡三娘只当她的咒骂是耳旁风:懒得和你打,你不吃,我便继续杀下去。

眼波一动,落向卿尘,卿尘冷冷回视她,暗中将薄刀滑至掌中,她已准备拼死一搏。

稍许僵持,胡三娘依旧笑得风情醉人,勾魂的笑中,刀光在她眼前猛的闪亮。

慢着!冥魇厉喝。

鸳鸯短刀停在卿尘身前一尺处,卿尘抬起的手缓缓收回背后,唯有她自己能感到指间细微的颤抖。

这就对了。

胡三娘笑道,纤指一弹,药丸落在冥魇手中。

冥魇看了看身前那个已然香消玉殒的女子,目露恨意,却终究将药丸往送往嘴中。

不要吃!卿尘喊道:我就不信你能杀光这全船的人,再去和你们老大交待。

她凛然看着胡三娘。

胡三娘放声娇笑:聪明的丫头,可惜我不是钱老五,我既然敢杀就自有和老大交待的法子。

卿尘目光明利扫向她的眼睛:同是女人,你为何要帮他们这样糟踏我们?胡三娘扭身看她:这话我都听了不下八百边了,你这丫头有意思,改日我心情好调教调教你,说不定将来是天都的红牌姑娘。

呸!卿尘暗啐。

胡三娘脸上笑意虽在,眼底却冷了下来:你们谁也别想逃,若有一个逃的,我便自剩下的里面杀十个。

我也告诉你们,逃不出去。

面若桃李,毒若蛇蝎,她说话时总是笑得惑人,却每一句都如淬了毒的刀。

卿尘趁此空隙已打量船舱外面,戒备森严,几无丝毫生机。

心中闪过千般念头,将愤恨倔强掩在一脸静漠下,对胡三娘道:你们既然是要卖,自然想得个好价钱,折磨我们没什么好处,再多死几个越发亏本。

我们不逃,也不惹事,但你们需得提供水和食物。

胡三娘打量她:想开了?还知道讨价还价,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和我们讲价钱。

卿尘静静冷笑道:管你们是什么人,卖人卖物,无非都是买卖。

既已落在你们手里,最坏不过就是求死,到时候鱼死网破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想。

胡三娘许是懒得再磨蹭下去,说道:你们不找麻烦,我们又怎会和银子过不去。

老老实实的,大家都好,我也不让你们受委屈。

好,一言为定。

卿尘说道。

胡三娘眼波扫往冥魇,冥魇神情冷淡,仰头将药丸吞下。

胡三娘娇笑一声,挥挥手,即刻进来两个大汉将死去的女子拖了出去,她扫了扫面色苍白的冥魇目光落在卿尘身上,老实点儿。

说罢扭身出门。

舱门哐当合上,四周再次陷入了黑暗,唯有新鲜的血的气息,刺鼻而诡异的弥漫不散。

碧瑶她们惊惧的哭声抽颤心房,卿尘脱力一般靠上船舱,手中薄刀冰凉,眼前幽幽可见一滩液体的暗光,依稀还带着未尽的体温,她忍不住扶着墙壁呕吐起来。

日子一天天在水上漂过,舱中的女子不断减少,时而也会增添新的面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个个重复着凄弱的命运。

冥魇服了胡三娘的药浑身无力,恹恹的靠在舱中。

卿尘站着,透过那个狭小的窗口看着外面一方巴掌大的天,天有烟岚的风色,时而划过散散的云,她依稀能看到飞鸟的痕迹,一闪而过。

碧瑶搂着丹琼坐在她的身旁,丹琼年纪尚小,仰头问道: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碧瑶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卿尘回头在冥魇身旁坐下,静静道:这样下去,根本没有逃出的机会。

冥魇将那柄犀利的薄刀插上甲板,却微一用力手便禁不住颤抖,她冷淡的说道:活下去,熬到天都便有办法。

手边药石全无,卿尘虽知如何化解那药性,此时却一筹莫展。

船行顺水,一路南下。

偶尔那些人会轮流带她们到甲板上略一透气,每次可以出去三人,但冥魇除外。

自那日起再没有见过胡三娘或者钱老五,卿尘以眼角的余光瞥了瞥监视在身旁的大汉,根据冥魇的描述,此处或者已离天都不远了。

她攥紧手中一样东西,装作漫不经心走向船舷。

站住。

监视的人低声喝道。

卿尘手已抚上船舷,她依言驻步不前,却回头对那人转出一笑,临水凌波,那笑如同轻烟淡雨般惑人,她故意流露的清明的妩媚让那人一愣。

抱歉。

卿尘依旧笑着,趁那人愣神的机会手在船舷旁悄无声息的松开,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立刻顺流漂走。

她施施然往回迈步,此处风景不错。

那人色迷迷的眼神来回扫在她身上,她一带眼波自他身边走过,转头笑容落下,眼中掠过冷然的憎恶。

回到船舱,她略舒了口气,对冥魇道:好了,会有人来救吗?会。

冥魇并未表现太多惊喜,她话总是不多,永远带着点儿冰冷,卿尘觉得那是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戒,她或者是个天生的杀手。

倒是碧瑶姐妹和她很亲近,闲聊中卿尘方知她们父母已亡,天都一房远亲表舅虽家境平平,却时常对她们加以照应。

此次是听说宫中添选宫女,便商量接她们来送选,倘若能入了宫也是出路,谁知途中竟先遇上了贩卖女子的长门帮。

卿尘便调侃说:你们便当是顺风搭船,有人送你们去天都吧。

碧瑶满心忧虑的叹气,一时间几人皆尽无言。

持续的安静中船再行了半日有余,舱门忽然被打开,随着一阵酥骨的微香,胡三娘带着几个人进来,将几套丝绢衣衫放在她们面前,说道:将衣服换了,一会儿有人来带你们出去,还是那句话,便是到了外面也别打逃的主意。

冥魇冷冷看她,她笑道:你也一样,不过我定把你送到天都最红的青楼,保你满意。

冥魇轻蔑的将目光移开,胡三娘也不在意,穿戴整齐,动作快些。

说罢带人离开。

舱中骤然重陷黑暗的死寂,那堆锦绣衣衫对于她们剩下的七个女子来说,无异于是某种结果的前兆,越是华丽越是不堪。

无人动作,一直沉默的冥魇却突然睁开眼睛:他们来了。

卿尘问道:谁?你的同伴?不错。

冥魇撑起身子:是我大哥。

卿尘如她般侧耳倾听,隐约水浪击船的涛声轻拍,其中若隐若现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声音轻而远,听不出是什么乐器,隔着浩荡江面沉重船舱时断时续,几不可闻。

冥魇毫无表情的面上带出丝一逝而过的笑,卿尘说道:我们换了衣服出去。

冥魇亦点头:出去再说。

几人这才更换衣衫,卿尘抬手梳理长发,宽大散开的衣袖沿臂滑下,小窗口洒进的阳光在她手腕处一晃,照上她的碧玺串珠闪过七彩的光,一瞬耀目。

这是什么?身旁冥魇突然握住她的手。

卿尘道:碧玺串珠。

你从哪儿得来的?冥魇再问。

卿尘奇怪的看她:我自幼便带着。

虽在黑暗中,卿尘还是看到冥魇眼底闪过极深的诧异,怎么了?她问。

没事。

冥魇放开她,漠然回答。

卿尘整了整衣袖,串珠重新掩在了袖中,尚无暇去想冥魇的异样,已经有人进来将她们带出船舱。

漠北西风瀚海沙漠北荒山,黑沉沉一方连绵不绝,目虽能及却远带千里,没有数日功夫便是快马也不能到达。

安营数里的军寨里点点闪着些篝火,不时有将士匆忙出入帅帐,远离帅帐的火光明晃处席地而坐着些士兵,刀剑碰击中,火上烤着刚猎来的野味眼见已冒了油。

见鬼这仗打的,绕了几日到处都是飞沙荒漠!一个军士猛将火炭敲震,禁不住骂道:看得眼都花了!另一人立刻接上:谁说不是,什么平虏中郎将,那迟戍竟连人都不见了踪影!叛军脱逃,若让老子遇上一刀斩了他!还用得着你斩,清王爷那边先剁他八块,延误大军的罪,谁担待的起?一言一语,纷纷骂嚷着,一遍议论,咱们这边倒好说,凌王爷玄甲军在前面可成了孤军,若不撤军,弄不好一个也回不来。

撤军?按说此时早该遇上了西突厥了,谁知在什么地方干上了也说不定。

话说至此,营火前一暗,不知是谁叹了声:唉……常胜不败,这次悬喽。

这迟戍还是凌王爷派来的大将,谁知竟干出投敌的事。

呸!你看他那文弱弱的样子像哪门子将军?放你娘的屁!偏暗处有人喝骂一声,粗大的嗓门冲来:谁说迟戍投敌了!众兵士纷纷扭头,一人叫说:迟戍趁黑逃了,丁关你不知道?不是投了敌,那是什么?那丁关往营火前一靠:老子和迟戍一同跟着凌王爷打过仗,那人文绉绉的叫人不爽,这漠北可就没人比他熟,圣武十九年大破东突厥,说起来还有他三分功劳。

凌王爷这次派他来带路,他敢背叛凌王爷,我就不信!在这儿的大多是年轻兵将,丁关此话一出,许多人便问道:丁老哥参加过十九年那场大战,跟的是凌王爷的大军?丁关将嘴中骨头往地上一啐:老子那年随凌王爷一直打进可达纳城,生生灭了东突厥的王庭!士兵中立刻有人道:丁老哥不妨给咱们说说当时的情形,让兄弟们也开开眼界。

那丁关闻言,隔着荒漠遥望出去,似乎看到了多年前攻城掠地的一晚,那目光被火映的亮人:圣武十九年的那场仗,嘿,那是从军来打的最痛快的一仗。

咱们兄弟跟着凌王爷奔袭三千里,万余人自支连山神不知鬼不觉的抄断东突厥大军,直逼可达纳城,城里号称十二万守军愣是没防住,那始罗可汗弃城北逃,凌王爷亲领玄甲军将他截个正着。

老子没见着他献剑投降的场面,着实可惜……这是为何?身旁人问道。

丁关将衣袍一裂,脖颈至肩膀处露出长长的刀疤,火光下狰狞万分:那仗打的惨烈,一万五千人回来八千,老子这条命也差点儿搭在那里!年轻的士兵们不少抽了口冷气,这样的伤竟活下来了,身旁一人问道:听说凌王爷的玄甲军神出鬼没,当真那么神?玄甲军?丁关眼睛一眯看向跳动的营火:说不得。

说不得?此话怎讲?那不是人待的,丁关脸上被火光映的时明时暗,摇头想了会儿道:能跟着凌王爷的兵,四天四夜,没有一人下过马,到了可达纳城照旧生龙活虎,回来的八千人,他们占了近七千,身上那杀气,鬼神见了都得避三分。

啧啧,你看着是上万人,一声军令下来,那就是一个人,不好说,说不明白。

玄甲军再厉害,此次也成了孤军啊。

有人不免说道。

一阵风来将营火鼓的通明,丁关将那烤好的兔子挑起来,闹哄哄的分了一圈,仍旧粗着嗓门道:这又不是第一次,圣武二十二年凌王爷斩西突厥左贤王那一战,玄甲军越离侯山,过瀚海,孤军深入敌腹两千余里,杀敌五万而归,漠南一带不就是那时打下的。

二十二年的战役,倒有不少人也亲身经过,顿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众人正纷纷议论,营前一骑快马急驰,有黑甲骑兵飞身下马,直奔帅帐。

帅帐内深夜掌灯未熄,诸将皆在帐中,领军的五皇子夜天清面上虽看不出十分焦虑,但手指频频敲击长案的声音却让这帐中始终带着点儿不安。

大军初入漠北,熟知道路的平虏中郎将迟戍突然不见了踪影。

漠北动辄荒漠成片,地形艰苦复杂,非熟知之人难以引兵,如今十八万人行军数日,却迟迟不能按原定计划与四皇子夜天凌所率之军会合,人人心中浮着隐忧。

启禀王爷,忽有将士入帐来报:有凌王爷那边的消息了!什么?夜天清猛的抬头:说!凌王爷大军日前与西突厥谷兰王在胥延山交战,谷兰王兵败退出代郡一带,损伤万余人!夜天清自案前站起:我军如何?伤亡不详,我们遇上前锋探报,只知凌王爷与十一王爷已率军前来会合。

帐中原本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松,夜天清似乎如释重负,挥手令将士退出,传令歇营就地待命。

后日初晓,朝阳方在荒漠天际映出霞光,凌王大军已达营前。

怒马如龙驰入营中,天光泛金,似在玄衣玄袍上镶出浮动的光芒,耀目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气。

夜天凌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帅帐,身后数人相随。

夜天清已同诸将迎出,四哥!他快步上前。

夜天凌对他微一颔首,步入帅帐,战袍一扬坐入主位,目光冷清无声扫过帐中。

自夜天清之下,诸将皆垂首避过,似是不敢与之对视,一同俯身行礼:见过凌王爷,十一王爷!帐中一阵沉冷,十一站在夜天凌身旁微挑了挑眉,方听夜天凌淡淡开口:免了。

五弟,本路大军延迟数日未到,究竟是何缘故?他是主帅,夜天清此时同十一各在他身侧,皱眉说道:大军迷失方向,滞留此处,是我领军不慎。

夜天凌往他那处看了一眼:迷路?他在帐中一扫,声音微冷:迟戍何在?平虏中郎将迟戍投敌,已失踪多日。

夜天清道。

饶是夜天凌清寂的目中也闪过诧异,十一更是一惊:迟戍投敌,这怎么可能? 迟戍自圣武十四年起便曾数次跟随凌王征战突厥,因对漠北地形了如指掌屡建功绩,乃是颇得凌王信任的一名军将,随军十余年的人,岂会有投敌之举?眼中惊讶尚未成形便被深墨般的眸色吞噬,夜天凌沉声道:五弟此话,有何根据?夜天清冷哼道:三日前大军安营北地,第二日拔营行军迟戍不见了踪影,后经人奏禀我方知道,他竟早有效力西突厥射护可汗之意,此去其心可昭。

听说这迟戍原本便是塞外人氏,不知四哥是否知情?夜天凌面色不波,于清王的问话不答,是塞外人氏又如何?他问道:是何人奏禀迟戍有不轨之心?他在众将中淡淡看去,一名军将上前一步:末将邱平义,行军以来一直和迟戍共处一帐,迟戍曾游说末将与之一同叛投西突厥,末将不为所动他便独自去了!夜天凌目中似有暗影沉沉:迟戍曾同你提起叛投突厥之事?是!何时?初入漠北之时,已有多日。

是以你早便知道他要投敌?不错!你确定他投敌之意无误?末将确定!绝无异议?……绝无异议!夜天凌唇角祭出丝淡冷的锋芒:你知情不报,令迟戍顺利离开营中,而致大军困于此处延误战机,如此该当何罪!邱平义猛的一怔,抬起头来看向几位王爷。

清王神色阴沉,十一面带懒散谑笑,其中凌王面无情绪,然眼中冷锋如刃,洞人肺腑,令他浑身震颤,急忙垂首。

五弟,此事依军法何处?夜天凌转头问道。

夜天清看向俯首在地的邱平义,平声说道:叛国者诛斩九族,隐瞒、藏匿、知而不报者,以同罪论,可依情不涉亲族。

他说的极慢,一字一句皆清楚无比。

邱平义,你可听明白了?凌王缓缓说道。

邱平义扶在佩剑上的手青筋突起,突然斜身拜下:末将明白,还请王爷宽赦末将亲族,不胜感激!话落之时猛然拔剑出鞘,横往颈中一抹,众人尚未及反应,鲜血三尺,已飞溅帐中。

不料有此一幕,众将皆惊,十一已迈出一步欲出手阻拦,但仍是迟了。

夜天凌目视大将伏尸眼前,那口古井一瞬的惊涛骇浪,到了井口也只见无底幽深,只是眉心不留痕迹的一紧,漠然说道:众将听令,回营整顿各部,即刻快袭乌浒河!众将领命而去,立即有人进帐收拾了邱平义的尸体。

夜天清看着地上血迹长叹一声:幸好是四哥领兵在前,不但无恙反而大败谷兰王,这几日接应不上,真是让我捏了把汗。

接下来这仗,四哥怎么打算?谷兰王败走叶撒城,意在等待休斜王支援,我们务必要在乌浒河歼灭休斜王军队。

夜天凌道:此战要胜在一个快字。

夜天清道:如今大军会合一处,逐个击破,他们绝不是对手。

却见夜天凌面色微变,抬手抚上左胸,十一抢上前去扶住:四哥!夜天清惊问:四哥受了伤?十一剑眉紧蹙,神色极为懊恼:遇了突袭,四哥是替我挡了一箭。

伤的怎样?夜天清急忙道:速宣军医看看。

夜天凌微微闭目,忍下喉间一股异样的腥甜,说道:不必,此事无需声张,军中的确有人与突厥通风报信,否则不可能将我们一举一动摸得如此清楚。

岂止是清楚,他眼中泛起深深冷意,他同十一乔装离军之事对方竟都知晓,难道真的是迟戍?夜天清已砰的以手击案:迟戍投靠突厥,可恶至极,可见异族之人,终不可信!话出忽觉不妥,凌王之母莲妃便是前柔然族的长公主,异族两字不能乱提。

他对夜天凌一礼:四哥……抱歉,我非有心……似是未听出他话中之意,夜天凌微微抬手:当务之急是眼前一战。

但四哥的伤?夜天清略有迟疑。

并不碍事。

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清点头道:十一弟先陪四哥歇息一会儿,我亲自去督军,尽快出击。

有劳五弟。

待清王出帐,夜天凌闭目养神略事调息,胸间频频袭来的剧痛逐渐缓和。

稍倾,他冷眼看向地上未尽的血迹,邱平义自刎谢罪,便将迟戍钉死在了叛军的罪上,十分出乎意料,却叫人不得不信他所说之言。

所有矛头都指向迟戍,大将叛国,待回天都那些御史们必然又要纠缠不休。

十一在身旁沉思一会儿,突然说道:四哥,事情蹊跷,即便是迟戍叛投了西突厥,那日追击我们的却似乎并非射护的军队。

不错,更像东突厥始罗的部将。

夜天凌站起来,这始罗可汗带了公主入天都晋见天帝,以示不与西突厥联手,看来还是不耐寂寞。

走吧。

传令下去,迟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冷冷说道,同十一步出帐外。

前尘今生几度情天都伊歌雄踞大正江上游,屏倚岐山,东逾麓江,南系易水。

其城依山而扩,城池宏伟,岐山首高二十余丈,尾七十丈,天子帝宫以此为基,周迴四十八里,遥遥高于伊歌城,巨制恢弘,雄浑壮丽。

伊歌城顺势而下,街道平直成纵横经纬状,将整个城池分为大小九九八十一坊。

上九坊地势略低于帝宫,圈列其外,坊间府邸星罗棋布,高檐飞柱,华美风流。

麓江、易水在远郊宝麓山脉交汇而成的楚堰江横穿天都街坊,入此一分为二,其中一支带入帝宫,名为上九河,金水玉带,两侧以盘螭雕栏护卫,专供皇族出入之用。

此时一艘鎏金溢彩的丹凤飞云舟自帝宫驶出,前后各有八艘略小的虎贲舟船随护,以明紫广帆开道顺水,徐徐转入楚堰江正江,向西而行。

云舟上层宽阔的通廊中,一个女子拨开长垂的幕纱缓步走出,她走的极慢,步履轻缓,长长的青莲裙裾拖曳身后,强调了身姿的缈缦。

乌发流泻肩头,以素青色丝带束成坠云髻,带身纤袅,随着她的步履轻轻飘逸。

迎临江风习缓,她似踏于凌波走到雕栏之侧,扶着舷窗向外看去,清风拂面,淡纱掠过她容颜飘飞,惊鸿一瞥。

她看着帘幕翻飞外的江天,神情冷淡,眸中一片空澈。

容颜上渺远冰雪的颜色有种摄人的高贵的美,她只是安静的站着,纵衣衫飘拂恍若洛神临水,却有入骨的清冷淡在周身。

这一方空间,江上喧嚣远远的退离在她的冰姿风神中,泠泠然无声逸去。

莲妃姐姐,站了这么久,在看什么?舫中传来一带温柔的声音,纤美的宫装丽人手扶着侍女转出竹帘。

莲妃回头,淡淡说道:没什么。

声音清漠,如她的眉眼。

苏淑妃轻轻遣退侍女,步来近前。

芙蓉绢裳,烟笼轻柔,眉清目秀,温婉如水,弱柳扶风一行一动里的柔软,款款叫人如沐春晖。

她已并不年轻,但岁月仿佛并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有着与莲妃不同的美。

许久不曾出宫,这坊间热闹比起深宫景致倒别有一番风味。

她微笑着说道,似是对莲妃的淡漠习以为常。

甲板处脚步声响,大步走上个眉目飞扬的年轻男子,他在那精雕的船栏前一站,手中折扇拂撩开幔纱,笑着上前对苏淑妃和莲妃行礼:儿臣命人备了新鲜瓜果,两位母妃可要些什么?儿臣叫他们送上来。

苏淑妃目露柔和:漓儿,你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什么时候能像你四哥,沉稳着点儿。

莲妃对十二皇子夜天漓的见礼只轻轻颔首,见提到自己儿子,如若未闻,依旧静靠在帘前。

夜天漓笑道:母妃放我像四哥一样领兵出战突厥,我便是不沉稳也得沉稳了。

提到漠北频频进犯的异族,苏淑妃些微的蹙眉,十一皇子夜天澈带军出征,如今前方竟许久不见消息,她这做母亲的心里日夜担忧。

她往身畔看去,此次出击突厥是四皇子的主帅,莲妃却漠然相待,便如那个战功赫赫的冷面王爷并非她亲生,根本与她毫无关系,更甚陌路。

母亲的淡,儿子的冷,如一道相连的鸿沟,隔阂间却又如此相像。

今日在莲池宫,天帝如降圣旨般要她与苏淑妃同去度佛寺祈福,她静静看着天帝,以一种漠离的姿态俯身应命,领旨登舟,却哪有半丝是为了儿子。

但这也不是一日了,四皇子自出生便由太后抚养,母子间生疏的很,苏淑妃轻轻叹了口气,对夜天漓道:你待有了你四哥的本事再说。

母妃便只准十一哥随四哥历练,把我看在身边。

夜天漓嘻笑:可是舍不得儿子?正笑着,却突然船身猛的摇晃,几人不曾防备都踉跄一步,身后侍女急忙上前来搀扶。

莲妃脸上波澜不见,淡淡拂开侍女的手。

夜天漓抬手搀住苏淑妃:母妃小心!随即长眉一拧,怫然不悦:怎么回事?他转身喝问。

此时放眼看去,竟是有艘画舫破水而来,正撞上他们乘坐的丹凤飞云舟,虽力道不大,但也阻了船驾前行。

下层侍卫怒责呵斥声响起,夜天漓对苏淑妃和莲妃道:让母妃受惊了,儿臣去看看。

转身冷哼一声,大步走下去。

精巧秀美的小画舫此时一片狼藉,卿尘她们被从大船待至此处,不知冥魇的同伴做了何等手脚,让船骤然失控。

长门帮的人极力返舵,两相较劲,形成巨大的推力斜冲内江,丹凤飞云舟正经过,不巧迎面撞上,画舫被庞大的云舟带的再横转一弯,险些翻覆江中。

船身猛的摇晃,冥魇一把扶空,卿尘被抛撞在对面舱壁上,舱内几案移位,金樽玉盏纷纷跌落。

身影一闪带着剑光寒气,一个黑衣人掠至冥魇身边:走!舱外传来喝呼声,船身微沉,已有侍卫落在船上。

冥魇看了卿尘一眼,返身同那人奔向后舱,混乱处双双纵入水中,消失了踪影。

一瞬间横生变故,胡三娘等几人见势不妙,抽身而退,不远处泊着的大船迅速起锚,趁乱离开此地。

卿尘同碧瑶她们扶持站稳,船上长门帮来不及逃脱的帮众被侍卫拿下,押在一旁。

船舱处珠帘大开,夜天漓步入船舱,怒目扫过乱成一团的局面,发生何事?一个身着丹香飞纱绡裙,身量窈窕的貌美女子急忙俯身在旁,声音娇媚的说道:奴家见过十二王爷。

夜天漓抬眼看去:嗯?这不是天舞醉坊的武娉婷吗?你好大的胆子,如此混闹!他往卿尘等人打量过去,身旁侍卫将翻到的事物稍加清理,以便通过。

卿尘心中微微一动,这眉眼英气,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却一时想不清楚。

武娉婷心里忐忑,眼前这十二王爷因是当今圣上膝下最小的皇子,倍受恩宠,性情骄纵不羁,平日天都中人人都要避让三分,今日竟偏冲撞了他,她勉强露出个还算动人的笑容:奴家……奴家带姑娘们……游河……谁知惊扰了……话未说完,夜天漓冷眉喝道:大胆!武娉婷你当本王是什么人,容你欺瞒!岂有这样游河的?十二弟这是和谁动气呢?舱外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

如珠玉轻击,那声音润朗,船舱中的混乱纷杂似乎随着这一句话风息云退,当真化作了游河赏景的雅致风流。

夜天漓一愣,起身道:七哥,你怎会在此?来人却是夜天漓的皇兄,七皇子夜天湛。

垂帘微掀,夜天湛缓步而入,众人入眼一袭雨过天晴色长衫,织锦的料子舒雅,蓝似静川明波,着在他身上随着那闲闲步履,叫人仿佛看见玉树映碧水,朗月上东山。

他手执一支白玉笛,含笑的眸子扫过众人,春风拂面,温文尔雅。

卿尘抬眸看去,却浑身一震,呆立当场。

怔视着身前翩翩微笑的人,她蓦然扭头,心间波涛狂涌。

我正回府经过,看淑妃娘娘的座舟停在江中,便过来看看。

夜天湛扫视满船狼藉,问道:出了何事?夜天漓道:这恰是京畿司的职辖,正好便有劳七哥,横撞母妃座舟,得给我个交待。

夜天湛笑道:什么人竟招惹你这个霸王。

俊目身前一带,看往伏了一地的人。

武娉婷迎上他的目光行了个礼,匆匆展开笑意娇声说道:七爷……,一旁夜天漓打断她:若还是游河,你便不必说了!武娉婷见两位王爷插了手,知道今天这事绝不能善终了,绕是她见过不少世面,不由得也慌乱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辞。

此时夜天湛对卿尘等几个女子微一抬头:要她们说。

船上这几日,碧瑶她们早把卿尘当成主心骨,凡事听她决断,目光齐齐向她看去。

卿尘睫毛投在眼底的淡影微微一动,两泓深湖般的眸光幽凉而冷漠的望向夜天湛,这眉眼,这神情,这身形,如月如玉俊朗潇洒,分明便是李唐。

七情六欲翻乱了满心,莫名喜悦过后的恨恼伤痛如影随形,原来说不伤心都是自欺欺人。

涩楚滋味凝成冷利的薄冰直冲心间,堵的胸口刺痛难耐,她意兴阑珊的将眼眸重新垂下,望着地板上狼藉的碎盏流水,淡淡说道:这些人用卑鄙手段……身边忽然几声惊呼,未及抬头,她被人猛然揽向一旁。

眼前白影骤闪,当的一声金玉交击的声响后,有什么东西坠落舱板之上,白影回转,落入夜天湛手中。

喝斥混乱再次充斥舱中,而那支白玉笛静陈指间,夜天湛手揽卿尘,唇角似乎仍带着闲逸浅笑:姑娘小心。

卿尘一步退离他的手臂,落在地上的是柄飞刀,长门帮中有人趁侍卫不觉之时忽然发难,不知是拼死一搏还是做了杀人灭口的打算。

她望向被夜天湛玉笛逼退一旁正押在侍卫刀下挣扎的人,眼中并无慌乱惊怕,反而泛起不屑的鄙夷,如同一道冷冷的浮光,杀了我一个 ,还有多少人在,你们敢做又何必怕别人说!她掉开目光,不再看他们,却也没有谢过夜天湛援手施救。

夜天湛眸心一动,含笑再次将她打量,问道:究竟发生何事?卿尘说道:这些人不择手段绑了许多女子,沿途贩卖至此处,卖到什么天舞醉坊,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被强掳到此处父母亲人难免伤心牵挂,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请……七爷为她们做主。

温朗的眼中无声掠过极微淡的精光,似冷月照水一晃,然而夜天湛盯住她看了半天,却问道:她们?那你呢?卿尘细眉一挑,低头深长的呼吸,抑下心间烦躁: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到何处也都一样。

你是要我救你们?是。

夜天湛眼中闪过兴味:既然到哪儿都是一样,又何必求救?卿尘道:我一样,她们不一样,七爷如心存慈善,请带她们出这火坑。

她绝口不提请一并搭救自己,却半晌不见回答,刚要抬头,听到那样漫不经心的声音缓缓道:我又为何要救她们?卿尘眼波微动,深静里堪堪隐去了丝怒意,盈盈凤目一抬,风姿秀稳: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有人目无纲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逼良为娼。

国家法纪何在,天家颜面何存?七爷贵为皇子,上承天恩,下拥黎民,不会袖手旁观。

她静立着,复扭头对夜天漓潋滟笑去:七爷不管,还有十二爷。

夜天湛抬手将方要开口的十二弟止住,还是那样不愠不火:管自然是要管,只不过既在天都地界,这该是京畿司的职责,要经实查审问方可定案,诸位姑娘少不得羁押入狱过堂听审。

而掌管京畿司的五皇兄受命带兵在外,一时怕不得归,看几位娇弱模样,难道受得了那牢狱之苦?卿尘听他口气中并非没有松动余地:七爷要怎样才肯救人?夜天湛把玩玉笛,修指白玉莹润相称,流动着优雅的光泽:那便看人值不值得救。

卿尘稍许沉默,目光落在他手中玉笛之上,抬头道:若如此,不知七爷可愿与我赌一局。

七爷若赢了,一切随您处置,我若赢了,便请七爷援手搭救她们几人。

夜天湛饶有兴趣的听着她的提议,怎么赌,你说来听听?卿尘说道:七爷随身携带玉笛,想必深通音律,小女子身无长技,但也会弹两首曲子,琴笛本可和奏,这船上现成有琴,不若我弹上一曲,七爷若能以笛声相和则算七爷赢,若不能则算我赢。

七爷以为如何?此言一出,便见旁边夜天漓摇头笑了,武娉婷竟也露出点儿轻松神色,天都上下八十一坊人尽皆知,湛王一支玉笛名动京华无人能及,卿尘此举无异自断出路。

此时夜天湛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道:好,你去试试琴吧。

两个侍卫帮忙将摔落的琴摆好,卿尘重新调音试弦,琴并不是好琴,但也勉强凑合。

她在长案前席地而坐,白衣裙裾洒落身后,似一抹从容的云迹,她目光投向夜天湛,夜天湛扬起嘴角微微抬手,示意她可以开始。

她静静侧首,心中掠过无数琴曲,秀美的手指轻轻滑过细弦,左手如兰,抚上古琴一端。

她不再理会众人,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前方空处,徐徐抬起的右手顺着此时的心境,突然弹拨琴弦。

铮然一声,清脆中略带了些暗哑,在座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被什么东西猛的划过,随着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颤。

正是一首千古名曲《十面埋伏》,只是琵琶换作了古琴。

弦弦声急,一张质朴的古琴在纤弱手指下居然生出金戈铁马的气势。

人人眼前仿佛看到行营千里,兵马嘶鸣,决战在即,风云暗动,一颗心仿佛被这肃杀的音色缓缓提高吊到不能承受的极至。

正在暗处心惊,忽然急弦突起,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千军万马横扫大漠,风沙狂涌天地失色。

琴音摇曳之中,暗云驰骋,惊心动魄;细弦波荡之时,杀气四溢,骇人听闻。

卿尘指下既有万千气势,又时而弦轻音低,稍现即逝的幽咽纠缠其中,承辅跌宕。

夜天湛玉笛在手,却始终没有举到唇边,只是静静的握着听曲,仿佛早已随着这七弦琴音到了浩瀚沙场,剑气激荡,兵锋压城。

待到萧索的低音转回,琴音顺势高起,大开大阖,大有直拔云霄之势,不由得叫满舱人闻音色变。

卿尘星眸低垂,琴音越拔越高,指下陡然用力,却听砰的一声闷响,古琴再承受不住这激荡气度,猛的长弦崩断,音消曲散。

白玉般的手指被断裂的琴弦裂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滴在琴上,仿若溅开红梅艳艳。

卿尘却无动于衷,只是凝眸看那张琴,认真的神情使人觉得她所有感情都倾注其中,专注的叫人不安。

半晌,她看到一双白底皂靴停在了琴前,沿着那抹晴蓝的长衫向上看去,对上的是夜天湛清泉荡漾的双眼。

他伸手递过一方丝帕,见她不接,握起她的手,替她裹上伤口,动作轻柔。

一边吩咐道:寻个去处安顿这几位姑娘先住下,好生看待。

将剩下众人押入京畿司大牢,带我令牌封了天舞醉坊,若有人敢反抗,一并拿下。

此言一出,武娉婷大惊失色,不想一向以温煦贤德著称的湛王下手居然雷厉风行毫不留情,跪下求道:七爷,且看在……看在郭大人份上……夜天湛淡淡一瞥:本王自不会忘了郭其,让他等着大理寺问罪吧。

说罢对身后哭求再不理会,只看住卿尘仰头时略带疑问的双眸。

那深深的眸中幽静的一墨颜色震撼着他,心中似是空却了一方,说不出的滋味悄悄蔓延。

许久,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低低说道:我输了,即便能合上这曲子也合不上你曲中心境。

一个温婉纤弱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事情,竟使这一首琴曲之中饱含了如此的荒凉激昂,杀气哀烈,更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凄幽。

卿尘凝视他俊雅面容,唇角慢慢向上挑起,露出苦涩的微笑,她轻轻起身,多谢七……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心悸,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人便落向琴前。

心力耗尽,如那断弦崩裂,居然再也坚持不住。

夜天湛眼明手快,及时将她扶住,看了看她的情形,眉头微皱,一把将她轻盈的身子打横抱起,迈向舱外。

卿尘一阵晕眩过后,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俯身注视自己的夜天湛,那温柔神情脉脉无语,和李唐如此相像,恍惚中时光回暖,相拥低语,轻柔沉醉。

她动了动手想去触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却又疲惫的放弃,心力交瘁的感觉缓缓将她淹没。

笛音深处水云天紫绡烟罗帐,羊脂白玉枕,卿尘在榻上撑坐起来,身子却微微无力,复又一晃。

帐间悬着一双镂空雕银熏香球,缭绕传来安神的药物淡香,无怪睡了这么久,她扶着床榻下地。

屋中并无繁复装饰,却处处可见风雅别致。

长案之上放着玉竹笔架,几方雪色笺纸,琉璃阔口的平盏盛以清水浮着一叶水莲花,素叶白瓣,干净里透着些许贵气,衬的一室清雅。

明窗暖光,洒上细编竹席,让她想起将她安置此处的那个人,夏日炙热的气息中心底却有些异常的黯凉,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幅画卷之上。

画中绘的是夜湖月荷,她站在满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风缓缓入室,这画似乎轻轻带出一脉月华银光,清凉舒雅。

着眼处轻碧一色,用了写意之笔淡墨钩形,挥洒描润,携月影风光于随性之间,落于夜色深处,明暗铺陈,幽远淡去。

微风翩影,波光朦胧,中锋走笔飘逸,收锋落笔处却以几点工笔细绘,夭夭碧枝,皎皎风荷,轻粉淡白,珠圆玉润,娉婷摇曳于月夜碧波,纤毫微现,玲珑生姿。

远看清辉飘洒,近处风情万种,人于画前,如在画中,仿佛当真置身月色荷间,赏风邀月,无比的雅致。

她在画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赞,却见卷轴尽处题着几句诗,记的正是画中景致:烟笼浮淡月,月移邀清风,风影送荷碧,碧波凝翠烟。

诗首尾相接,以连巧为游戏,但不仄不韵,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侧头蹙眉,却突然眼中一掠而过诧异神色。

诗下附着题语:辛酉年仲夏夜奉旨录大哥、五弟、九弟、十一弟联诗雅作于凝翠亭,以记七弟妙笔丹青。

落款处书有一字----凌。

她抬手抚摸最后那字,笔锋峻拔,傲逸沉稳,与这幽美的月荷略显锐朗,似乎是冷硬了些。

便如画卷舒展时,平江静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嘎然而断,激起浪涛拍岸,然山映水,水带山,却不能言说的别成一番风骨。

这字,这落款,触手处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落笔的锐力,如带刀削,令她不知不觉想起一人,她犹疑的揣摩着,没有听见有人进了室中。

凤姑娘醒了?一把柔雅好听的招呼声传入耳中,她一惊回头。

说话的是个身量高挑纤袅的女子,婀娜移步来到身边,含笑看她。

一旁随着的侍女说道:这是我们府中靳王妃。

卿尘眼眸轻抬,敛衽以礼:见过王妃。

靳妃对侍女吩咐:去请周医侍,便说是我这里看病。

卿尘道:不敢劳烦医侍,我自己略知医理,一点小毛病并无大碍。

靳妃略有些惊讶:不想凤姑娘非但弹的好琴,还通晓医术,如此兰心蕙质当真叫人见了便喜欢。

不过还是看看放心,七爷将你托给我照顾,可不能马虎。

卿尘微微一笑,也不再行推辞:琴技医术皆一知半解,会而不精,如此有劳王妃费心。

靳妃笑道:你在楚堰江上一曲琴音让七爷甘为下风,如今伊歌城中都传成奇谈了,咱们七爷的玉笛还从未在他人之前落过第二,能得他称赞的又岂会是凡音俗曲?卿尘想起撞船、求救、赌琴、晕倒的一幕幕,仿佛觉得又跌入了一场莫明其妙的闹剧中,回身处角色剧情走马灯似的转,叫人应接不暇。

她暗自叹息,往那画中看去:画境意趣,琴音人心,我那时心中急于求胜,琴音起落外露,失于尖刻悲愤,怕七爷其实是不屑一和。

那刻手触琴弦的感觉,似是要将这多日来压抑的伤痛苦闷尽数付之一曲,扬破云霄,利弦划开手指飞血溅出时,心里竟无比的畅快。

她轻轻一握手,指尖一丝伤口扯出些隐约的疼痛。

靳妃道:我虽没听着曲子,但七爷既评了‘剑胆琴心’四个字,想必是哀而不伤,激而不烈,让他真心赞赏的。

见她正看着那画,便又说道:这是七爷的亲笔,画里是这府中的闲玉湖的荷花,你若觉得闷可以去那里走走,这几日荷花正吐苞,看着就快开了呢。

卿尘说道:这画和诗似乎不是出自一人手笔。

靳妃望着那诗笑道:说起这首诗,还是件乐事。

这是那年七爷请了皇上和诸位王爷来府中赏荷,大家高兴多饮了几杯,七爷借酒作了此画,太子殿下他们在旁看着随口联了几句。

谁知正让皇上听见了,立刻就笑说‘把这几句歪诗题了画上挂起来,让他们几个酒醒了自己看看。

’在场只凌王爷一个没醉的,便提了笔录在画上。

过几日太子他们再来府里,一见这诗,十一王爷当时便将茶喷了,问他们那晚多少佳句,怎么单录了这首七歪八扭的。

凌王爷瞅着他,给了两个字,‘奉旨’。

最后他们说什么也不准将画再挂前厅,七爷无奈,只好挪到此处。

这说起来,都是好几年的事了,闲玉湖的荷花年年开得好,倒也少再那么热闹过。

卿尘将诗再念,莞尔一笑,说道:原来这是凌王爷的字,我还以为这个‘凌’字是题诗人的名字呢。

靳妃道:这正是凌王爷的名讳,当今天家夜姓,凌王排行第四,行‘天’字辈,单名一个‘凌’字,封为凌王,像咱们七爷便封的湛王。

卿尘眼中波光一扬,手在身侧紧紧握起,她松手抚上胸口,心头一跳一跳的很是惊喜,几乎忍不住要脱口呼出夜天凌三个字!恰好医侍来了,靳妃道:可是还觉得不舒服,快叫医侍看看。

多谢王妃。

卿尘展开笑颜,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医侍在她的笑中一愣,回过神来上前诊脉,开了方子低头退下。

靳妃对方才那个侍女道:素儿,你跟周医侍去配药,别马虎了。

素儿答应着带医侍出去,外面传来问安的声音,似是有人低声问了句什么,而后刚才医侍说道:……那位姑娘心血气弱,亏损不足,近日怕是又受了些颠簸劳累,但调理几日便也无妨。

一个温玉般的声音道:知道了,你将药仔细配好,去前面领赏。

随着说话脚步声便近了。

靳妃站起来迎出去:是七爷回来了。

庭风温暖,带过廊前几朵花叶,夜天湛自帘前迈步进来,唇边一抹淡淡的微笑,立如兰芝玉树,笑似朗月温润,倜傥中无处不带着叫人心旷神怡的和雅,许是阳光太耀,刺的卿尘微微侧首,避开他看来的眼眸。

这里住的可习惯?夜天湛温和的声音叫她心中一窒,她静静福了下去:多谢七爷搭救之恩。

夜天湛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何况‘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有人目无纲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逼良为娼。

’我这上承天恩,下拥黎民的皇子,怎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语中略带笑意,却并不叫人觉得调侃局促,适然如话闲常。

卿尘不想他竟将自己在船上的话原本说来,只好说道:与七爷是举手之劳,与我们这些女子却是大恩了,该谢还是要谢。

她抬头,却发现靳妃不知何时已带着侍女离开,屋中只剩了她们俩人。

夜天湛说道:这案子我既管了,长门帮和天舞醉坊在天都的人就一个也走不了,如今也大多押在狱中了,你若觉得身子好些,便带你去看看,看是否有漏网的。

卿尘立刻道:那现在便去吧。

王府侍卫备好了马,矫健神骏,金雕玉鞍,想必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良驹,夜天湛看了看卿尘,回头说道:今日备车吧。

卿尘道:我会骑马。

夜天湛微笑道:如此便换匹小巧些的马匹。

卿尘上前抚摸马身,略一扬眸:不必了。

总不会以后随时随地都有人特意给你备车换马,她打量那马匹,不想以前去跑马场中的玩乐倒在此处派上用场,虽然这马是高大了些,也没有骑装,但想必都是一样。

她吐了口气,踩上脚蹬,手扶马身微微用力,侧身跨上马鞍。

马因为她跃起时手上加大的力道不安的躁动了一步,她身子不由偏晃,却咬牙借了腰上巧力稳稳翻上马背。

低头见夜天湛赞许的笑了笑,姿势大概还算可以,但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

夜天湛接过侍卫递上来的马缰,干净利落拂衣上马:走吧。

卿尘浅浅一笑,轻带缰绳,夜天湛似乎为了迁就她,只是同她驭马缓行,并不快跑。

待到走了些时候,见她已略微适应这匹马,才加快了脚步。

卿尘一面走着一面打量伊歌城,但见宽近百步的街道两边尽是店铺商坊,行人往来商贾如云,店家叫卖迎客,熙熙攘攘中时见胡商胡女,服饰别致多姿,更在这繁华中增添热闹。

路过几间华丽的楼坊,她看到其中一家高挂着天舞醉坊四个大字,红墨描金,歌坊装饰精美,尚能见倚红偎翠,香车宝马的风流影子,但门前两道醒目的白色封条却将这雕栏画栋无情封禁,门口亦有黑衣带甲侍卫把守。

夜天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封了天舞醉坊还不到两天,不想连右相卫宗平都欲过问,这底下牵扯起来倒有不少官司。

卿尘心中轻叹,只差一步,她现在便是在此处了,不知那又是怎样一番境地。

无论如何她对夜天湛的援手终是存了感激,说道:想必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夜天湛道:不怕,麻烦也未必尽是麻烦,凡事都有个利弊。

正说话间,突然城门处一阵喧嚣,守门将士以长戈挡开行人,强行让出道路,几匹骏马快奔而过,带起烟尘飞扬。

锦衣玉袍,光鲜神气,马上几个年轻人呼啸扬鞭,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让路,他们却丝毫不曾减速,瞬间经过卿尘身边。

卿尘不料他们便这样冲过去,来不及避开,身下的马突然受惊嘶鸣一声几乎便要立起,幸而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马缰才免去一场混乱。

卿尘伸手轻拍马身以示安慰,皱眉向前看去,那些人已奔出几步,其中却有人猛提马缰回身立住:七哥!怎么是你们?却是夜天漓。

他一停下,其他众人亦勒马回来,见了夜天湛都纷纷下马:见过七爷!夜天湛扫眼一看,尽是些仕族阀门子弟,平日嚣张惯了,难怪这么不知收敛。

他眉梢不易察觉的一蹙,却并未出言斥责,淡淡说了句:免了。

对夜天漓问道:干什么去?在城中横冲直撞也不怕惊着行人。

夜天漓正打量卿尘,认出她后笑道:原来是凤姑娘,抱歉,方才一时跑的快了,惊吓了你的马。

再对夜天湛道:刚从上林苑回来,大伙儿今天猎了只豹子,兴致正高难免忘了这些,七哥教训的是。

他马上正拴着不少猎物,看来的确所获颇丰。

卿尘颔首施礼,对他们招摇过市甚不以为然,叫了声:十二王爷。

夜天湛道:整日快马急驰,少不了淑妃娘娘知道又是一顿责备。

夜天漓笑说:那便不让母妃知道,七哥这是去哪儿?京畿司。

夜天湛说道。

夜天漓对身后诸人挥手:你们先走,去裳乐坊吩咐他们做了野味,点了酒菜都记我账上!众人答应着行礼去了,夜天漓扭头说道:长门帮那些乱贼都归案了吗?我同你们一起去看看,七哥,听说卫宗平要保郭其?说不上是保,夜天湛道,几人缓缓并肩前行:他只是想将案子压下罢了。

方才见众人间也有卫家大公子卫骞在,老子正为案子头疼,他大少爷惹了是非倒还玩得尽兴,有个位列三公的父亲和贵为太子妃的姐姐倒真高枕无忧。

卫家难道真搅在这事里?夜天漓道:他们没想到七哥当日便奏知父皇彻查了吧,哼!郭其难道还想给天舞醉坊撑腰?夜天湛笑道:你一回宫便告了天舞醉坊冲撞娘娘座舟的御状,想不即刻彻查也难,这一条再加上贩卖女子,郭其哪里撑的住,他能不把卫家往外搬吗?卫宗平倒是看准了现在正同突厥的交战,郭其在兵部担着督办粮草的重任,父皇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轻易动他,想将这事往后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卿尘在旁边默默听着,至此忍不住看了夜天湛一眼,入眼的侧颜俊朗如玉,蓦然同心底最深处的模样重合,揪的人心头狠狠一痛。

她出神的看着那熟悉的眉眼神情,那马背上挺拔身姿,没有听清他们又说了什么,更没有看到夜天湛有意无意往她这儿一瞥,随即唇角逸出一缕春风般的微笑。

隔着京畿司大牢粗壮的栅栏,卿尘再一次看到了胡三娘。

和其他人不同,她被单独关在了一间牢房,恹恹的靠在墙壁之侧,神情有些萎靡。

但便是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她浑身仍带着种柔若无骨的媚意,妖冶撩人。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卿尘时眼中毫不掩饰的闪过恨意,卿尘站在牢外看了她一眼,她冷笑说道:不想这次栽在你这个丫头手中,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调动京畿卫和神策军搜捕我们,下手如此狠辣,难道要将长门帮尽数剿灭!卿尘觉得十分好笑,京畿卫和神策军,她还不知道是什么呢,果决无情调兵围剿的应该是夜天湛吧,她微微扭头,却只看到夜天湛对她温雅微笑,云淡风轻。

她摇头对胡三娘说道:我什么人也不是,你们不过是作恶太多,报应到了,即便今天没有我,一样会落得如此下场。

不过如果我真能调动你所说的京畿卫和神策军,那便剿灭了长门帮也是应该的,难道留着你们继续祸害女子?胡三娘自牢中站起来,深美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我胡三娘会记得你。

卿尘从容站在那儿,神色平静的和她对视,那恨意和她眼中的明澈一触,便无处容身般消失了无影无踪,她淡淡说道:如此多谢了,但我不打算记着你。

说罢她转身对夜天湛道:我认得的人都在这儿了,其他的没有见过。

夜天湛始终陪在身边,点头道:那么走吧。

出了牢房,他说道:看这个女子形貌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倒似是胡女。

卿尘摇头:我并不知道她的底细,只知道她似乎在长门帮中地位比较特殊。

夜天湛道:自东突厥归降,这些年漠北和西域的胡人有不少南来经商,如今天都城中并不稀奇,歌舞坊中也常常见着胡女,倒真的有些乱了。

卿尘随口说道:往来通商是互利互惠的好事,诸国皆来贸易,说明天朝的盛世强大吸引了他们,越多的人来,越多的货物交往盈利,如此下去更会造就天朝的繁华。

固国本,通四境,则强盛而不衰,何况贸易其实比战争更容易控制其他国家。

夜天湛停下脚步向她看来:这倒是少见的说法。

卿尘眉梢一挑,淡笑道:我随口说说,你别见怪。

人多则生杂乱也是难免,平民百姓还都仰仗你们管制约束,才有太平日子。

这时夜天漓自别处牢房走了回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七哥,天舞醉坊的歌女竟也都被你羁押了,里面一群莺莺燕燕哭哭啼啼,大牢里难得见这样的风景。

夜天湛微微一笑:她们说起来也就是受了连累,里面并没有几个真正与案子相关的,过几天没什么便会放回去。

七哥怜香惜玉。

夜天漓笑说:这案子打算怎么办?夜天湛道:京畿卫毕竟是五哥职辖,我不过在他带兵时暂代其职,应该等他回来最后定夺,除非父皇另有旨意。

卿尘无意轻轻将眉一紧,他看了看她:你放心,我经了手的事,便有始有终。

何况这是输给你的,必定给你一个交待。

卿尘目光在他眸心停留了稍许,垂眸道:我还是那句话,多谢七爷。

那明亮而柔和的眼神依然会灼的心底烧痛,她恨自己没出息,她可以从容凝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唯独除却眼前一模一样的温柔。

这会让她想起美梦迷醉后落空的痛,这种痛能不知不觉在心底慢慢生满荆棘,逐渐将人带入窒息的深渊。

想忘而不能忘时,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记忆原来已经深入骨血,每一次触动都可以碎裂心腑。

接天莲叶无穷碧漠北的天空空旷而荒凉,夜幕降临时云淡星稀,遥远的青黑底子上掺杂着深浅的灰色,风过带起沙尘一卷打在营帐之上,呼啦作响。

日前一场追击战,在乌浒河旁歼灭西突厥休斜王部队近两万人,生擒休斜王极其部将、官员三十八名,降敌四千七百人。

营中士气极为高涨,各处燃起火堆,饮酒吃肉,以示庆祝。

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生死浴血能活着归来的将士,借着庆胜的一刻发泄着情绪,中军亦没有下令约束。

稍事休整后大军即将全力追击仓惶退往燕然山的西突厥谷兰王,届时依旧是以命博命的血战。

战场上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死亡,使得每一次营火都格外明亮盛大,醉饮高歌君莫笑,明日何处埋身骨,人生在世便是一刻纵欢,此时一去再不返。

中军一座较大的军帐离着热闹的篝火并不十分远,但所有哭笑到了此处似乎都化作无声,火光明晃下有种格格不入的孤寂,仿佛只有天上几点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间,异常安静。

其后几座营帐虽也有火光人声,但相较四周便收敛很多,整齐的安扎在主帐之后,不时有巡逻士兵出入经过,松弛的气氛中不动声色的保持着警戒。

夜天凌独自在主帐之中,一灯明照,投在他眼前的突厥地图之上,亦映的脸颜侧影轮廓深邃,如若刀削。

四爷!亲卫统领卫长征入内求见,浑身风尘仆仆,似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

夜天凌自地图上抬起头来:如何?卫长征递上一包东西:这几天属下带兄弟们几乎寻遍整个屏叠山,只找到这些东西散落各处,遇到山间两户人家亦打听过,都说以前认识那位姑娘,但已经很久不见了。

夜天凌伸手将他呈上的东西一翻,正是那日几本医书,他眉间轻微的印上一抹蹙痕,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你自神机营抽调一百名熟悉江湖的兄弟继续暗中寻找,南沿布勒河往横岭,北上东突厥,无论生死绝不会无缘无故失了踪影,还有,一并留意查访迟戍的消息。

属下遵命!卫长征应命退出。

夜天凌转身继续看向地图,继而抬头思量,眸中深黑纯粹如同夜色,将一片光影静然覆灭。

许久后目光落在那几本医书上,他抬手取过,上面依稀残留着竹屋中灯色清浅,伊人以手支颐静阅书卷的痕迹。

若不是一动则牵扯伤处的疼痛仍极为真实,几乎让人以为是前尘乾坤入梦,转眼一晃便散尽踪影。

除了那本《冥经论》外,书页因为浸了水多处模糊不清,他翻动几页,拂衣坐于案前,静看一会儿,提笔补写了几处,如此慢慢看下去。

帐幕忽被掀开,十一大步走进来,身上带着炭火和烤肉的炙热气息,立刻将帐中的清寂同外面的热闹混杂起来:四哥!怎么不去外面看看,唐初这小子和我比箭,快连军甲都输上了!夜天凌淡淡一笑:他哪一次比箭赢过你,竟然还不长记性。

十一在案前坐下:我刚才远远好像见是长征回来了,有消息吗?夜天凌缓缓摇头:只找到几本书。

十一明朗的脸上显出些忧虑:这么多天了,只怕是……凶多吉少,终究连累了她。

夜天凌目光外前方落去,过了一会儿,说道:一天找不到便找下去,是凶是吉必要见着人才能说。

天都的夜晚不同于漠北,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旖旎,不时飘闪着飞虫的微光,萤萤一晃穿过夜色,轻巧的落去远处,再一闪,却又点点来了近前。

月影悄上东山,如同一双清寂的眼眸,在渐深的夜下洒照着安静淡然的银光。

卿尘立在窗前仰首以望,室中尚留着些汤药的味道,靳妃刚来看她服了医侍开出的药,坐着聊了会儿,便又遣人送来了补血益气的首乌白凤汤。

这几日她待卿尘如同姐妹,诸多事情都亲自过问,替她想的周到,俩人慢慢相熟,倒是话语投机。

天朝皇族之下,有凤、苏、靳、卫四大仕族,其中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穷,分别执掌朝野政要,更加上代代与皇族联姻,自天朝开国至今已成蔚然气候,形成盘根错节的阀门势力。

靳妃出身四大仕族之一的靳家,虽只是夜天湛的侧妃,但嫁入湛王府后夜天湛亦未曾册立正妃,府中唯有两房侍妾。

多年来王府上下对她都以王妃相称,并不称夫人,内外诸事也皆由她掌管。

靳妃为人处事高贵柔和,同夜天湛的风华温雅相得益彰,便如紫藤绰约依于兰芝玉树,树朗花轻赏心悦目,使整个湛王府总透着种舒缓的闲适,含笑倜傥的风流浸透着一草一木,如同春日不败,清风流畅,雍容并雅致。

夜天湛几日来似乎都极为忙碌,卿尘自那天从京畿司回来便再没见到他。

她并不知道,天舞醉坊的案子如今在天都掀起轩然大波,天朝朝中局势也因此而起了极大的一次震动。

天舞醉坊在伊歌城经营多年,原是最具盛名的歌坊,其后牵扯着的阀门卫家权势极深。

右相卫宗平为相多年,其女贵为太子妃,非但与左相凤衍针锋相对各自把持朝政一方,同湛王也一向貌合神离。

今次天舞醉坊交结长门帮正与卫家大少爷卫骞有着莫大的关系,卫宗平虽事先并不知情,然事情至此却必要极力掩盖。

夜天湛将天舞醉坊封禁之后,下令大肆搜捕长门帮沸扬天都,果然惊动了天帝。

事关朝中大臣与江湖帮派结党为祸,天帝对外戚势力早有顾忌,听闻此事更添恼火,却因国有战事在外,暂且按压不发。

数日之后漠北传来捷报,西突厥休斜王遭擒,谷兰王接连大败退出燕然山以北,射护可汗遣使者求和,请求息战。

至此天朝大军全胜,再无顾虑,天帝即刻下旨革郭其兵部侍郎之职,将此事交移刑部及大理寺联办,并命七皇子夜天湛主理会审。

如今三省、六部、九司各级戒严查办,声势惊人。

卿尘是这案子中关键的证人,一直被安置在湛王府,她勉强住了几日,方才对靳妃提出想要离开。

靳妃望着她,微笑着问了她一句:你要去哪里呢?去哪里呢?她也默然自问,一时竟无话作答。

却是靳妃说道:难得你我这么投缘,你既然只此一身并无去处,便在我这里住着又何妨?至少得将身子先调理好了。

再说,毕竟案子没有了结,七爷知道也定不会同意你走。

卿尘对着渐渐升上天空的明月苦笑,当失去之时,才知道一个家字对人原来如此重要,没有家,你便永远如同浮萍漂泊,无论做什么都像漂在空中,无依无靠,甚至有时候会迷失了自己,心念颓废。

她站了一会儿,漫无目的沿长廊缓步。

走了不远,渐闻清香扑面,回廊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湖水展现在眼前,垂柳依岸,碧叶连天,湖中的荷花伴着细柳长堤遥遥没于渐浓的夜色中,远看月光轻纱般朦胧飘拂,如同一片幽长的梦境。

水中延伸着九曲回廊,连着立在湖中心的凝翠亭,廊前隔几步便悬着盏青纱明灯,一直通往亭中,映入清水暗波,幽幽然温柔盈岸。

她独自往湖中走去,四面深夜静谧,夏日微风薰然,穿枝过叶迎面抚来,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风展颜,凌水依波,娉婷绰约。

在枝叶的清香中沿着凝翠亭的台阶迈下几步,坐于临水之处望着月影发呆,她伸手出去,月影在指尖盈盈一晃,伴着涟漪碎成金光片片,幽然荡向湖心。

安静看着水光摇动,心绪亦仿佛暗波起伏,却偏觉得空落落无处着力,飘荡荡恍然失落。

忽然之间,无边宁静的夜里响起悠然笛声,她诧异抬头,看到不远处与凝翠亭相连的白石拱桥上,潇洒立着一人。

白衣,长桥,玉笛,眼前是十里碧荷,天上是月华如练,他的眼中清波荡漾,湛湛温柔似水。

清亮的笛音自夜天湛唇间飘然婉转,时而悠扬低诉,时而清高淡逸,时而跳脱欢悦,时而柔情无限,似水月清光交织成了一张柔柔的网,流泻在闲玉湖上。

明月一轮,当空洒下金辉银光,落在水中如碎玉浮动,粼粼点点。

花间荷叶也似镶上了一层淡淡珠光,光彩朦胧,清灵中别添妩媚。

卿尘似被蛊惑了,默默站起在湖心一动不动凝望着桥上的身影,天边满月之下,波光繁华处投落她一身黯然神伤的清寂,她仿佛痴立在梦中,看着前尘的影子,今生的自己。

一时间四处安寂,只有夜天湛幽美的笛音在闲玉湖上空起起落落,随风飘荡,那笛音一丝一转缠进心底,绕出隔了爱恨的情丝万缕。

她无声的描摹着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柔情,多年以前他是谁,多年以后他又是谁,脸上浅浅清愁心间利刃交织和着泪水徐徐滑落,跌碎在湖水中,激起道道苦涩的觳纹。

谁说情深不悔,谁说生死相依,谁说此生与共,谁说海枯石烂!原来万紫千红开遍,到如今都化作断井残垣。

若说有缘,为何他要负心欺她,若说无缘,为何在此,还要遇到他。

笛声余音袅袅,悠然沉寂,夜天湛目光笼住她的眼睛,隔着夜色深深看她。

相对而立,凝眸咫尺,远近纱灯温柔照出一对风华绝代的剪影,随着一波轻荡,重叠而后消失。

他含笑缓步穿过回廊,走至她身前,月影清亮斜洒俩人之间,朦胧处他俯身低头,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脸庞,手中温暖拭去了冰凉的泪痕。

他低声说道:不论流泪还是笑,你都很美。

不论流泪还是笑,你都很美。

牵手处,细语时,多少记忆如同巨石迎面撞来,卿尘猛然后退扶住栏杆,眼底惊起碎裂的伤痛,夜天湛微微愣愕的时候,她返身冲出凝翠亭一步也不想再停留。

山有木兮木有枝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一折墨痕断在半路,有些拖泥带水的凝滞,卿尘颓然停笔,将笺纸缓缓握起,揉作一团。

案前已经丢了几张写废的,仍是静不下心来,她握着笔紧紧将眉头一皱,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消沉和狼狈过,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气躁,每每一闭目,心间便会响起阵阵飘荡的笛声,如真似幻,如影随形。

她有些恼恨的将笔丢下,站起来走到廊前却突然停住,转身回到案前,盯着笔墨看了一会儿,毫无仪态的掠开长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

一方圆雕玉带砚被磨的哧哧作响,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满了一盏,她的动作却越来越慢,逐渐的平缓下来。

刚垂手舒了口气,外面传来靳妃的声音:卿尘在吗?卿尘忙将裙裾一拂换了端正的跪坐姿势,靳妃已步了进来。

靳妃今天穿了件云英浅紫叠襟轻罗衣,下配长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挽了云鬓偏垂,窈窕大方。

看到案上的笔墨,她笑道:每天都见你练字,字是越来越好了。

卿尘说道:是写的不好才要练,左右也无事可做。

靳妃道:看来是个闲不得的人,前几天你不是问我有什么事可帮忙,如今还真有件事要你帮我。

是什么事?卿尘问道。

你跟我来。

靳妃挽了她的手往闲玉湖那边去。

沿湖跨过白玉拱桥转出柳荫深处,临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檐素金并不十分华丽,但台阁相连半凌碧水,放眼空阔,迎面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时那般连绵不绝,一枝一叶都娉婷,点缀着夏日万里长空。

踏入水榭,香木宽廊垂着碧色纱幕,微风一起,浅淡的花纹游走在荷香之间,携着湖水的清爽,靳妃说道:这是烟波送爽斋,里面有很多外面不易见到的藏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若愿意,我就把这儿拜托你。

是府中的书房?卿尘欣喜问道:里面的书我可以看吗?自然可以。

靳妃带她走过台榭,步履轻柔:既交给你打理还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千万别乱了丢了,这些繁杂的事情不知你愿不愿做?怎会不愿,卿尘说道:既有事做,又有书看,我真的要多谢王妃。

靳妃扭头看她:怎么听着还这么生疏?我比你虚长几岁,你不介意便叫我一声姐姐,这才不见外。

卿尘静默了稍许,清丽一笑:姐姐说的是。

这就对了。

靳妃笑道:你不妨先在这儿四处看看,若有什么事便再问我。

卿尘待靳妃离开,步子轻巧的往水榭深处走去,长长的裙袂飘带身后如云,同碧纱轻幕一并缈缦浮于清风淡香,方才恹恹的心情也散了大半。

过了临风回廊,水榭的主体其实建在岸上,先前几进都放着各色书籍,其收藏之丰富单是浏览书目便要许久,待步入里面,才是真正的书房。

书房里的书少些,但显然常有人翻动,她抽了几本看,见是《国策》、《从鉴》、《治语》、《六韬》、《武经》等不甚易懂的书,当中的紫檀虎雕宽案上,端砚墨,黄玉笔,雪涛笺,处处洒扫的一尘不染,散放着一本《遗史书话》,旁边是些叠摞的本章。

案后挡着墨色洒金屏风,其旁透花清水冰纹盏中植了紫蕊水仙,白石绿叶,玉瓣轻盈,悄然绽放着高洁与隽雅。

室中摆设处处随意而透着清贵,卿尘目光落在一件翠色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隐约猜到这不是普通人的书房,湛王府中恐怕只有一个人会在如此清静的地方,看些这样的书。

刚刚提起的兴致顿时落了几分,她站在案前随手拿了样东西翻了翻,一见之下却是夜天湛陈奏天舞醉坊一案的本章,犹豫了片刻,终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浏览了下去。

一遍看过后并未十分清楚,只觉得本章上的字润朗倜傥,风骨清和,落笔走势间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玑,通篇如玉带织锦,几乎叫人沉迷字中而忘了里前写的是什么。

看到最后几笔朱墨,批着慎重,严办四个字,她默默细想,再回头看了一遍。

方知原来这样简单的案子,说小,可以只办一个天舞醉坊,说大,可以上至三公九卿,牵带内外六部。

从这奏本上看,此处引出朝中大臣借势枉法营私牟利诸般情况,矛头所指是一块深黑腐败的泥潭,尤其是歌舞坊这类暴利行业下的官商勾结,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击。

除了听说过的卫尉卿郭其外,尚有一连串牵涉其中的重臣,卿尘甚至有些怀疑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语言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温和相差甚远,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笔。

不过千余字,却得用七心八窍仔细推敲,她将奏本放回原处,方察觉待了这么久,天色已近黄昏。

室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起身将两盏琉璃银灯点燃,稍稍整理了一下书案,走出了烟波送爽斋。

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答应了靳妃,也不好再去说不愿,白日里夜天湛似乎并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错开时间应该不会遇上,这些书籍对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错过。

刚走入长堤柳荫,忽然有个黑衣人闪至身旁,将她一把带入树影深处。

在她脱口惊呼之时,那人手指在唇间一按,将面纱取下。

冥魇?卿尘惊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冥魇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找了几日才知道你被单独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儿?你想待在这儿?冥魇说着将面纱重新笼上,回头问道。

卿尘凤目无奈的轻轻一扬,看着冥魇露于面纱外漠然的眉眼:说实话并不想,但没有人囚禁我,我也不习惯糊里糊涂跟别人走。

冥魇闻言微微皱眉:我大哥想见你。

你大哥是谁,为什么想见我?卿尘再问。

见了后自然会知道。

卿尘说道:即便我跟你出去,也应该和七殿下或是王妃说一声,不能不辞而别。

冥魇道:不必了。

说罢伸手将她拦腰挽住,紧接着袖中射出一道黑索搭上朱红高墙,足尖轻点,身子便借力掠起轻巧的飘往墙外。

这样不行……卿尘话未落音,俩人尚在半空,忽见一点白光惊如闪电,直袭冥魇背心。

轻啸声中,来势凌厉,冥魇心中微惊,袖刀绯色一闪挥手击出,和来人凌空交手,身子却不缓,反而借势一升。

那白光毫无停滞,穿过薄刀一晃化作千重万影,迎面逼来,几乎封死冥魇所有的出路。

冥魇半空无处借力,身形急退飘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身着一袭明净的水蓝色长衫,气定神闲握着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只是出入此间也该和主人打个招呼,何况还带走我府中之人。

冥魇将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要带她走。

卿尘不料竟被夜天湛遇上,正想这事情如何解释,冥魇手中薄刀已再次袭向夜天湛,趁机返身带她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着精光微现,手中玉笛斜点破入薄刀攻势,一道寒光如影飞穿,叮当不绝的金玉相交声中,卿尘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他抢手揽过,接着眼前红光飞起,冥魇其中一柄薄刀脱手而出,而玉笛攻势不减,夹着清锐的光影直点向她的咽喉。

卿尘脱口阻止:住手!玉笛闻声收势,潇洒自如,方才的凌厉瞬间消于无形,夜天湛低头看向她,眉梢微扬。

她是我的朋友。

卿尘急忙说道。

若是朋友,以后可以走大门进来。

夜天湛微微笑道:否则侍卫们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

他笑中的语气淡淡的,却叫人感觉今日湛王府当差的侍卫恐怕要受责罚。

她是误会我被囚禁在王府,并非有意如此。

卿尘说道,一边对冥魇轻轻摇头。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鲁莽了。

他俯身将那柄激飞的刀拣起,看向冥魇:艳带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也和这刀一样美。

说罢将刀托在掌心,递还过去。

冥魇眼中闪过戒备,冷然看着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没有同人交过手,刀光剑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无形,这一方天地只余柳轻风暖,新月微明。

卿尘说道:抱歉惊扰了王府,能让她走吗?夜天湛微微低头:你要同她一起走?卿尘眼眸静静垂下,冥魇今天进了湛王府,可以是寻找一个朋友,也可以是私闯、图谋不轨,甚至行刺。

若夜天湛执意追究,他能两天便使长门帮在伊歌再难立足,想必冥魇也会很麻烦。

她抬头迎上夜天湛目中的询问,说道:既然是误会,我并不一定要跟她走。

说话时她看向冥魇,接过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给她。

夜天湛眼中拂过俊朗的明亮,他扭头说道:那这位姑娘意下如何?冥魇略一沉默,对卿尘道:我会再找你。

说罢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红墙碧瓦之外。

夜天湛摇头失笑:这倒真是比走正门方便许多。

暮霭沉沉远带长堤,堤上一行烟柳,月色悄然挂起枝头,如一幕安静的画影。

黄昏暖暮中卿尘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身上带来淡淡的湖水的清爽,松散而舒缓。

去过那儿了?夜天湛举步往烟波送爽斋走去,问她。

卿尘却站着没动,说道:我不打扰殿下了。

夜天湛停住脚步,回头笑道:你为何躲着我,我会吃人吗?卿尘一愣,说道:应该不会。

夜天湛忍俊不禁,只笑着看她。

这话让卿尘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扬起唇角。

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下来,夜天湛眉眼暖暖的覆在暮色之下,有着温柔的清朗,带你去看看烟波送爽斋的入夜的景致,不同于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样。

沿着柳堤,走到湖上时清风拂面而来,卿尘扭头问道:这儿是你的书房?夜天湛点头:你若是平日练字看书都可以来这儿,下人们未经吩咐不会来打扰,既清静又方便。

若想看医书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

卿尘道:此间藏书可谓包罗万象,难道你都一一看过了?夜天湛负手身后,闲闲说道:多数看过,但天都藏书当属东宫太子府中为最,太子殿下文华高绝爱书如命,我这里的书尚不及其万一。

卿尘突然一抿嘴,他问道:笑什么?卿尘道:我想起你那幅画中题的诗。

夜天湛望向湖中轻轻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却又似乎带着点儿怀念的意味:我一幅最为得意的好画,他们也真舍得糟蹋。

烟波送爽斋中因夜天湛回来多了几个侍从,其中一个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备好晚膳了。

挪到这边。

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么。

他扭头一句笑语,便将卿尘借口离开的话挡了回去。

碧纱影里临水布案而坐,侍从很快上了几样精致的菜肴,而后皆尽退了下去。

卿尘安静坐于夜天湛对面,席间有酒,她突然很有痛饮一醉的冲动。

酒有荷叶的清香,她浅浅的啜了小口,再进半杯,随着仰头的幅度一倾而入喉,不烈,却勾的人神志飘忽,舒舒服服的暖着。

夜天湛起初陪她饮了两杯,忽尔察觉她喝的很快,夹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

卿尘凤目扬起看了看他,酒上双颊绯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带来,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没有理他,径自将酒灌了下去,连日来束手束脚彷徨的感觉随着酒的诱惑直直逼上心头,倘再不能发泄出来,她就要在这样的压抑中窒息过去。

若举杯能消愁,她愿把盏长醉,或者醒来便发现不过是黄粱一梦,是谁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却洒了湖中,卿尘咬着唇微微眯眼,将手一松,白玉杯噗的落了水中,幽幽沉了下去。

她靠在栏前低眸看着闲玉湖一波一波的荡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侧脸上朦胧,却笼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尘,夜天湛看了她半晌问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卿尘站起来,扶着木栏绰约而立,清风牵着广袖飘逸,月光似缈缈的浮动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话,只看着他慢慢问:你是谁?神色迷离,翦水双瞳却深的清澈,执意要将他看穿,告诉我你是谁?她再问。

夜天湛放下银箸,微笑着将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

卿尘重复了一遍:你是夜天湛。

她突然抬头璨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灯都敛在她眸底的澄透中陷了进去,化作深浅光泽,透过清亮的雾气缓慢升起。

她心里清晰无比,凝眸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个漩涡,踏着湖中的月色不回头的走着,直到和另外一个自己重合,月影的光华下她独自站着,看向无尽的前方。

夜天湛拦住她执壶的手,柔声说道:酒已经没了,不喝了,好吗?嗯。

卿尘乖巧的将酒交给他:我想听你吹笛子。

好。

夜天湛答应她,卿尘以手支额坐在案前,安静的等着。

夜天湛轻抚玉笛,榭下水波静静拍着栏杆,他望着卿尘好一会儿,对她暖暖一笑。

修长的手指起起落落,笛声便轻缓的响起,音色并不清越,低吟徘徊,只在俩人之间,只有他们听的到。

曲调清和古雅,声声叹脉,仿佛自远古红尘中生出了繁华万千的明亮,落在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照亮了阑珊的一方。

卿尘唇角始终带着笑,笑容干净而明澈,碧纱的飞影在眼前变得朦胧,宁静的化作另一方天地。

什么都没有,只有柔和的笛声缱绻飘荡,脉脉的陪伴着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着醉色的浮光,话语也飘忽,慵然伏于案上低声问,你是不是,命运给我的补偿?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闭上了眼睛。

夜天湛将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轻轻将卿尘抱起,她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只星眸半睁迷濛的看了他一眼,复又阖上,安静的靠在他臂弯中。

他笑着摇头,今日这酒似乎并不是很烈,不想她居然如此不胜酒力。

将她送回住处,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会儿。

印象中她的脸色常常有些苍白,但此时淡淡的几许红晕仿佛一抹妖娆桃色,落了妩媚于冰肌玉骨,格外的动人。

笼烟般的眉清秀,顾盼生姿的明眸被睫毛的浅影遮挡,使她的容颜柔和而宁静,那微抿的樱唇线条淡薄隐约,在夜色下如同藏了一个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浅笑便是不经意的诱惑,叫人一点点儿沉沦。

他含笑看着醉卧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兰芷般的清气带着温暖的酒香,几乎便叫他恍惚坠落下去,但他在咫尺间停住,只是伸手拢了拢她的发丝,无声的轻叹。

他直起身来,唇角弯起一个舒缓的弧度,用目光描摹着她媚色中的清隽,心情突然变得畅快。

这个女子,他从见她的第一眼便奇特的被她吸引,他想用心去靠近她,而不是逢场作戏的唐突。

他转身缓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潇洒执笔落墨:悠悠比目,缠绵相顾。

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凤求凰,上下其音。

濯我羽兮,得栖良木。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

思君子兮,难调机杼。

有花并蒂,枝结连理。

适我愿兮,岁岁亲睦。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

情脉脉兮,说于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

贻我心兮,得携鸳鹭。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

颠倒思兮,难得倾诉。

兰桂齐芳,龟龄鹤寿。

抒我意兮,长伴君处。

这首古曲《比目》,希望她醒来看到,能有一笑。

莫道天命知几许天日晴朗,清晨还能见到的几缕淡云随了风丝丝散去,空中只剩下如洗碧蓝,一望无际,阳光毫无顾忌的铺展开来,亮得人眼难开。

浓郁花阴下透着几分清凉的影子,枝间蝉儿伴着微风细细吟唱,愈显得一方清静。

卿尘抱着几本书往烟波送爽斋走去,神情略有些懒懒的意味。

昨晚又翻了一夜的书,这些天烟波送爽斋中奇门异类的笔记几乎都被她查了个遍,却依旧没有见到那所谓巫族的禁术,她闷闷的迈着步子,下意识的把弄手腕上的碧玺,低头叹气。

两个平日在府中伺候的侍从正在烟波送爽斋前嘀咕什么,看到卿尘过来都是面上一喜,其中一个远远便迎上前叫道:凤姑娘!秦越,是七殿下回来了吗?卿尘随口问道。

回来了,秦越作了个揖:殿下在里面大发雷霆,我们没人敢进去奉茶,拜托姑娘。

以夜天湛的性子,竟也有大发雷霆的时候,卿尘在水榭廊前站住,奇怪问道: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清楚,只听着殿下似是震怒,秦越苦着脸说道:这时候进去没准就落个不是。

卿尘失笑:敢情是想找我给你当替死鬼?姑娘就当可怜我们,殿下总不会对您发脾气。

秦越又作了个揖,麻利的自另外一人手中接过茶盘,低头恳求。

卿尘眉梢淡淡一掠,还是自他手里接过茶,又回身问道:还有谁在里面?秦越道:殷家舅爷和大少爷。

卿尘点了点头,端着茶走往书房,在门口听见夜天湛的声音:舅舅,殷家的生意已经够多了,哪一处不足不够,偏要去淌歌舞坊这潭浑水? 温朗中不急不徐,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稍加留意,方能察觉多了几分疏离。

殿下说的是,但事已至此,还是要想想办法才好,何况这次的事到了现在,牵扯进来的也不止殷家一个。

一个略老些的声音慢慢说道。

卿尘轻咳了一声,伸手打起垂帘,屋中靠窗坐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正是夜天湛的嫡亲舅舅,户部尚书殷监正,其旁一个身着锦衫的年轻人则是殷家大公子。

夜天湛坐在案前,面色淡淡倒不像发怒的样子,只是眉宇间丝毫不见往日的温和,那神情令屋中显得有些肃穆。

见卿尘进来,他眼中的淡漠似是微缓,卿尘对他笑了笑,将茶轻放在三人面前。

夜天湛继续对殷监正说道:事情我会想办法,舅舅和表哥先回去吧,该放的早放,莫再拖泥带水。

殷监正和儿子对视一眼,都知夜天湛面上虽仍是温文如常,实际已怒极,此时什么话也不宜再说,便起身告辞出去。

卿尘心中暗想,这茶真是多余,回头定要找秦越算账。

夜天湛一言不发凝视案前稍许,缓缓吸了口气,伸手拿了方凉巾拭手,闭目沉思。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手里凉巾有意无意的狠狠握下,便有水从指缝流出来,滴到一旁的奏章上。

哎!卿尘轻声提醒,伸手将奏章抽出,夜天湛蓦地睁开眼睛,见她拎了本湿了一角的奏章正无奈的站着,眸中秋水般清明的光泽拂过他的眼底,。

他淡淡牵了牵嘴角,卿尘抬手将奏章上的水迹拭去,放回他手边,他看了一眼说道:丟了吧。

卿尘抬眸以问,夜天湛眼角轻轻往上一掠,说道:得重新拟了。

卿尘也没说什么,转身取了火折子过来就着个铜盆将奏章一燃,丢进去看着烧了。

夜天湛拿起茶盏微微啜了口,问她:这几日常和十二弟一起出去?嗯。

卿尘道:我想熟悉一下伊歌城,有几次都遇上十二殿下,他便带我看了些地方,城中有意思的去处似乎他都知道。

夜天湛道:十二弟是有名的会玩会乐。

卿尘接道: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潇洒王爷,倒不似你每天都忙的不可开交。

夜天湛道:过几日便清闲了,届时是该带你好好在天都转转,有些去处十二弟也未必知道。

那自然好。

卿尘笑说。

殿下,秦越在外面低声道:莫先生来了,见不见?莫先生?夜天湛一怔问道:哪个莫先生?以前钦天监的莫先生。

哦?夜天湛自案前站起来:莫不平莫先生?正是。

夜天湛说道:还不快请!说罢竟亲自迎了出去。

卿尘有些惊奇,夜天湛能在烟波送爽斋见的客必是极为重要的人或私密之交,但这般亲自相迎的却也不多。

她随后走出:你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夜天湛道:一起见见,莫先生早年是我和几位皇兄的老师,曾任钦天监正卿,素来被称为我朝星相第一人。

他辞官后已有多年不见,听说云游四海去了,我看你这几日总翻看些奇门五行的书,应当有兴趣和他谈谈。

卿尘眼底微微一亮,此时便是能走也绝不走了。

说话间秦越已引着一位老者远远过来,夜天湛笑道:十余年不见,莫先生何时回的天都?莫不平亦拱手笑道:老夫昨日才到天都,方才路过时见湛王府红光隐隐,一时兴起便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喜事,还望七殿下不怪唐突。

夜天湛俊眸含笑,有意无意的往卿尘这边带过,莫不平随着他目光在卿尘脸上停留一下,眼底无声掠过隐约的探寻,夜天湛介绍道:这位是凤卿尘凤姑娘。

卿尘抬眼打量,这莫不平除了颌下一缕五柳胡须看去有几分仙风道骨外,相貌平平毫无过人之处,但她清晰的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深湛非常,意味平平的目光在身前一落,便似是知晓了些什么,让人有些说不出来异样。

她稳下心中奇异,浅笑着对莫不平施礼道:见过莫先生。

莫不平微微点头还了一礼,伸手捋着五柳须。

几人进了烟波送爽斋,夜天湛却不在书房停留。

水榭曲折处往后还有几进亭台,走去似乎极深,待了过几转方到尽头,是一间茶室。

茶室依着一侧山岩,幕纱重重送着微风,半边洒着点点枝叶斑驳的光影,清凉而幽静。

当中摆着张云杉古树根雕茶桌,桌上一套紫砂八瓣瓜棱形茶具流线圆润隐有光泽,可见是有人常用的。

四面架上放着各色精巧的封口玉瓷小坛,保存着不同的茶叶。

有清泉水不知来自何处,随竹节相连引来近旁注入一个小小的白石浅潭,竹节随水时而轻轻一落,水入石中其声琤琮,如微风轻点瑶琴,衬得满室清静。

夜天湛亲手取水烹茶,一缕微微的水气盈绕开来,卿尘接过他手中的瓷坛道:你陪莫先生说话,让我来吧。

夜天湛虽将瓷坛递到她手中,却道:冲茶可是门学问。

卿尘望向他眼中那一抹湛湛清水,淡淡笑道:品茶也是学问。

开罐茶香扑鼻,可是武夷大红袍?夜天湛欣然点头,卿尘垂眸静坐,取过茶挟子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热烫洗净,依次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许茶叶倾于雪纸上略分粗细。

素绿的茶叶衬着她修长莹白的手指微动,茶叶悉窣,赏心悦目。

她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盏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瓯,便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烧着的执壶,抬手悬壶高冲,注水入瓯。

强劲的水流使茶叶在瓯中转动起来,热力直透瓯底,茶香散开,顿时溢满了净室一屋。

卿尘静看着清水逸出瓯口,手执茶筅将飘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轻柔击拂干净,茶中色泽渐开,层层珠玑磊落,明净生辉,一芽一叶一旗一枪,浮沉舒展光亮鲜活。

她却不急,用青花透亮的盖子盖在瓯上,再提铫淋遍外壁。

水气沿着茶瓯渺渺缭绕,稍会儿后卿尘放下执壶,素手挟住茶瓯口沿,食指抵住瓯盖的钮,在茶瓯的口沿与盖之间露出一条水缝,一个关公巡城,将茶水注入弧形排开的各个小茶盅,待茶水剩得稍许,再一点点滴到各杯中,使得茶色浓淡均匀。

夜天湛见她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冲茶,微微点头,卿尘端杯微笑奉茶:请殿下和莫先生指正。

观杯中茶色橙黄明亮,闻茶之香气飘溢馥郁,轻云淡生,华采焕然,轻啜一口,岩韵十足,齿颊留香,香高持久而不脱原茶桂花真味,夜天湛不禁赞道:好茶,早不知你这么好的茶艺。

卿尘道:这是茶好,尤其还是水好。

大红袍本就讲究三分茶七分水,这水清澈甘冽,滋味甜醇,才更添茶香。

夜天湛道:冲茶之水,山水为上,江河次之,井水为下,这道‘半日泉’的泉水,入茶的滋味算是上品。

今天莫先生来,十有八九还是念着我的茶吧?莫不平回味无穷的品完杯中之茶,任卿尘又将冲好的第二汤斟入杯中,笑道:如此七殿下是心疼老夫喝茶了?夜天湛温雅一笑,做个请的手势。

莫不平闭目细品半日,对卿尘道:凤姑娘这置茶的心境一番从容气象,淡然自若,着实难得。

老夫品茶无数,此盏茶淡,却深得大红袍之霸道,烈气于温婉之中时隐时现聚而不散,好啊!卿尘道:我于茶道得之皮毛而已,还请莫先生不吝赐教。

莫不平闻言捋着胡须说道:为茶之道便如抚琴弈子,其中只在一个意境,得其技易,知其道难。

凤姑娘以心入茶,浑然神骨天成,老夫岂敢言教?这一盏茶,带的人心绪从容,夜天湛漫不经心看了卿尘一眼,忽然觉得她身上带着无数的谜团。

琴技茶艺言行举止,她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她的过去隐约到一无所有,眼前更是扑朔迷离,如同烟波浓雾下的闲玉湖,深静幽远,神秘的总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卿尘笑了笑,放下茶盏问道:方才听说莫先生相术天下第一,七殿下可是试过?夜天湛微笑,看定莫不平:几年之前莫先生便说天机不可泄露,如今可还是这句话?莫不平看着夜天湛神采清雅的面容,旋而笑着低头品茶。

夜天湛身为皇子,已然尊贵非常,现在既问天命,这一问一答,并非普通的问答。

莫不平啜完一杯茶,见夜天湛依然不着痕迹的看着自己,知道他是不打算再听搪塞,悠悠说道:七殿下尊贵不止于此,老夫言尽于此。

此言意喻非常,夜天湛不露心绪,面带淡笑,对莫不平举杯道:先生请。

莫不平拈须点头,饮了一口茶,却若有所思的看向卿尘。

卿尘此时正将沸水再次注入瓯中,冲泡第五道茶。

心中只觉莫不平这老家伙所言相术,分明是大耍太极拳。

以夜天湛如今声望地位,只要不是天灾人祸鬼迷心窍,自会步步晋封爵位,莫不平这句尊贵不止于此,明摆着是太极九段的路数,千年得道老狐狸一只,真假难辨。

万事皆由心生,一样的话,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心思,便有了不一样的答案,不一样的世间天地。

莫不平自是不知卿尘这一番腹诽,只是深深打量她。

他与相术之上研浸一生,确实颇具心得,但眼前这女子看去浑身澄透言笑清澈,却偏偏是他生平首次见到一个参不透的,他既不能知其过去,亦不能知其未来。

如此异数叫人惊奇,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凤姑娘,不知老夫可否请问一下生辰八字,或者可以推知姑娘的命数?他看了卿尘这么久却如此相询,夜天湛倒是上了心,朝野皆知莫不平一双火眼金睛,推知天命向来不问生辰,为何今日竟有了例外?卿尘这边却一愣,生辰八字?若论生辰八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她哪里一时间便说的出来?她不慌不忙的将茶一一斟入各人杯中,先说道:听说极品大红袍冲泡九遍仍是香醇十足,这茶确实是难得的好茶,无怪莫先生十余年未在天都,一回京就来七殿下这里。

有了这几句话的时间缓冲,心中打定主意,托了茶盅对莫不平淡定一笑:莫先生,品茶不言天命,既有天定,我等凡人何苦自扰?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叫莫不平好生无奈,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时侯,还不见有人不想知晓自己命运的。

眼见卿尘一脸从容静漠,他不死心的又问一句:凤姑娘难道不想知道?卿尘唇角淡笑,望去的一泓秋水幽然不见深浅,悠悠道: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莫不平碰了第二个软钉子,眸色中略过丝丝光泽,更加深了几分。

纱幕轻飞习习送爽,穿过茶香满室,卿尘轻啜了一小口茶。

此时夜天湛突然问道:那先生看卿尘的面相,可有所得?谁知莫不平却半日不语,待卿尘几乎将杯中茶饮尽实在沉不住气再抬头时,他慢慢说道:老夫不知。

此话怎讲?夜天湛愕然道。

莫不平一双锐利的老眼再次审视卿尘,卿尘压住情绪平静的和他对视。

最后莫不平摇了摇头坦然道:老夫就是看不出凤姑娘的面相,所以才相询生辰。

此言一出,夜天湛十分惊诧,卿尘见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自己,只好继续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活着才有趣,若是什么都知道了,反到没了这乐趣。

偏偏我是个生怕活着没了趣的人,如此甚好。

不如以茶代酒,陪莫先生饮一杯吧。

举杯饮茶,宽宽的袖子挡下来,避过了夜天湛研判十足的目光。

一个时辰之后,卿尘看着夜天湛送莫不平走出水榭,快步进了书房翻找天干地支时辰图。

手指沿着书页一溜划下,将自己的生日对照出来,子丑寅卯牢记在心,免得再被问个哑口无言。

她皱着眉心叹了口气,知晓未来的机会错过了,方才旁敲侧击的问了莫不平几句关于巫族的事情,他竟也不十分清楚。

外面夏日炎炎,她心中凉凉的一缕失望,来易来,奈何去却难去,怎能不叫人心生烦闷?夜天湛送客回来似是心里想着什么事,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闲玉湖中接天碧荷,突然问她:你看这湖中的荷花今年开的如何?极好。

卿尘说道,复又加了句:但我没见过往年是什么样子。

起初种的并不多,慢慢竟也占了半湖颜色,似乎年年开花年年多些。

夜天湛微微一笑,扬声叫道:秦越!秦越立刻应声进来:殿下!将凝翠亭四面整理清爽,下月初九我要在闲玉湖宴客。

夜天湛未曾回头,仍旧看着湖波清远,淡声说道。

下月初九?秦越抬头道:那日不是殿下的寿辰吗?夜天湛点头:别忘了将几位殿下都喜欢的桃夭美酒多备下些。

听是要宴请各位殿下,秦越不敢马虎,答应着即刻去办。

卿尘笑问:原来初九是你生日,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这倒把夜天湛问的一愣,回身打量她半晌,今天还确实有一样要想的,低头说道:我要什么,你便送?卿尘爽快答应: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遂你心愿,但你不能故意难为人。

好。

夜天湛步到桌边:我要的东西,你现在就能给。

卿尘想了想,猜不出他是想要什么,于是道:那你说来听听?只见夜天湛抽出一张雪涛笺,挑支狼毫笔轻轻在砚中润了墨,递到她面前:你的生辰八字。

嗯?卿尘不想他要的寿礼竟是这个,当真是出乎意料:想知道告诉你便是,何必顶个寿礼这么大帽子?夜天湛摇头:方才莫先生一再相问你都不说,我怕你现在也不肯。

想起方才的事,卿尘嘴角牵了牵,庆幸在他进来之前已经翻过天干地支图,不至于再被问个措手不及,接过他递来的笔:这又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

夜天湛静立案前,拿起纸来看,待到墨干,将那张纸收好:我记得了。

卿尘笑道:这真是你要的寿礼?夜天湛认真点了点头:没错。

如此简单,卿尘恍惚了一下,面前的夜天湛似乎又一次和李唐重叠在一起。

同样的面孔底下,虽是不同的人,但一样的体贴宠溺,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从不让对方为难,一样的风度翩翩关照有加,有哪个女子能不为此沉迷?想忘掉,这段时间一直在为此努力,却每每在看到夜天湛时觉得便要功亏一篑,爱了恨了,为何深深浅浅,连自己都不知究竟用情几分?或许,即便她现在坚决不愿承认,曾经交出的那颗心原来真诚的近乎脆弱。

那一刻心间的碎裂,执著的凝固在远远未知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后才传来碎片坠落的声音,掷上冰冷的地面,清晰而决绝。

她眉心轻锁,正在上扬的嘴角收敛了笑意,眸底掠过黯然却又随即浮起一抹倔强。

没想到无意眸光转过,却猛的万分尴尬,夜天湛正似笑非笑端详着她脸上精彩的表情,看来已经看了好久。

她像是偷糖被逮到了一般怔然无语,却见夜天湛今天眉宇间始终隐着的阴霾终于散开,他扬唇轻轻的对她笑起来,俊美无双的眼中掠过风华无限,那温柔瞬间包裹了全身,她愣愣的站在他身前,竟就这样沉浸在了里面,不想不愿不能自拔。

浅碧轻红复卿卿天色清明微微隐没在渐暗的天边,桃花心木低窗竹帘半卷,透过碧纱送进丝丝凉风。

廊前桂子香气依稀纠缠,一株亭亭如盖的桂树半遮庭院,暗香浮动,只是醉人。

卿尘扭头望向窗外,终于被那若有若无的淡香吸引,推门走了出去。

新月如痕,无垠清远,四周静谧如梦境沉沉,仿佛能听到朵朵桂花在夜色深处悄然绽放,清风穿过树梢,流连忘返。

桂子月中落,又何须浅碧轻红,素雅之中自有梅兰不及的风姿,无比的宁静和舒泰。

隔着月色闲玉湖上的灯火似是漂浮在极远的地方,湛王府今日热闹的很,她有些刻意的躲开了这样的热闹,苍穹深处有着另外一个世界,她每夜都仰首凝望,似乎那里才真正属于她。

正站在树下开始发愣,突然有东西从眼前晃过,她吃了一惊,未回头便听到阵爽快的笑声,夜天漓懒洋洋以手撑树拎着枝桂花丢给她,笑问道:愣着想什么呢,神游太虚,再看便飞上月亮成仙了。

卿尘问道:你不在凝翠亭怎么跑到这儿来?夜天漓挑挑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凝翠亭那有什么意思,父皇今天也在,说什么话都得掂量着闷的人要命。

走,我带你去找好酒喝,七哥这儿最好的酒是府里自己酿的荷叶酒,不比天都桃夭差。

提起那荷叶酒卿尘立刻觉得脸上发烧,幸好天色昏暗夜天漓看不清楚,她坚决摇头:我不喝酒。

夜天漓也不管,拖了她便走:喝不喝的尝尝怕什么。

卿尘轻声嚷道:陪你找酒看你喝酒都行,但我不喝!偷来的酒格外香,不信一会儿你试试看。

夜天漓笑的贼兮兮的,哪儿有半分王爷样子,他对湛王府倒熟门熟路,放轻步子七弯八拐净挑安静的地方走,竟一路都没遇上人。

花影重重,俩人转到个花墙拐角处,突然听到对面过来脚步声,声音即乱且急。

夜天漓咦了一声伸手拽卿尘要躲开,那边却匆忙转出几个人,当前一人走的甚急,冷不防便撞在卿尘身上。

她没想到有人如此冒失,往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幸而夜天漓在身后及时一扶,还没看清来人,对方已怒喝:混帐奴才!瞎了眼了?卿尘听着这无礼的言语没作声,只是凤目微挑,淡淡打量来人。

那人一时没看见夜天漓站在灯影里,只当她是湛王府中的侍女,见她也不行礼也不说话,心中火起,扬手便要向她脸上扇去。

三哥!旁边两人不约而同喝止,夜天漓一步挡在了卿尘身前,另外却是夜天湛将那人手拦下,而和卿尘撞了个满怀的,正是当今和太子同出一胞,如今被封为济王的三皇子夜天济。

夜天湛陪在济王身边,神色温润如常,细看去却似乎微带着些焦急,扭头问卿尘:没事吧?卿尘听他叫三哥,心知便是济王了,今天这日子不好扫兴,便轻轻摇头。

济王当时便一愣,惩戒个侍女,不想两个皇弟竟都拦他。

再打量卿尘,见她神情淡淡夜色下看不甚清晰,白衣素裙容颜平常,但眉眼中却自有一种不屈于人的高洁气度。

方要开口相询,前方闹哄哄的一群人奔过来,当先有人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几个嬤嬤跟着急得乱抹泪。

这孩子正是济王膝下独子元廷,方才偷溜出了宴席自己去玩,不知怎么竟晕倒了,济王他们正是得了信,才从前面匆忙赶来。

济王见儿子小脸苍白如纸手脚冰凉,也顾不得其他,急对身边人喝道:太医呢,怎么还没到?夜天湛劝道:三哥稍安毋躁,已去传太医了。

夜天漓见元廷呼吸微弱,看情形竟不是很好,轻声对卿尘道:我们的酒是泡汤了,三哥方才定是心里着急才莽撞了些,你也别放在心上。

卿尘对他笑了笑表示算了,突然看到元廷小手中紧攥着一把花草样的东西,凝神分辨了下,略有些吃惊:草乌!什么?夜天漓问道。

是致命的毒草。

卿尘说道,见元廷呼吸急促,浑身僵直,轻轻一拉夜天湛:让我看看。

夜天湛想起她懂得医术,点头让开,卿尘上前看了看元廷手中的草叶,又伸手拨看他眼睑,一边把脉一边道:是草乌的剧毒,快!去找些甘草或蜂蜜,迟了便来不及了!不等夜天湛再吩咐,府里内侍早一溜烟跑了去拿。

卿尘伸手将元廷反抱过来,依次按上颊车、下关、大迎几处穴位慢慢使他紧咬的牙关松开,再用手指压他的舌根引他呕吐,元廷哇的呛咳,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大半。

济王见元廷难受的模样,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夜天湛拦住他:三哥,不妨信她。

此时小厮已将蜂蜜甘草一并拿了来,卿尘轻轻捏着元廷齿颊尽量给他喂服,不过稍会儿,元廷身子微暖,呼吸似也顺畅了些。

卿尘再把了脉,抬头对夜天湛道:得用药清了余毒才行,先送到屋内平躺,给他喝点儿水。

宫中太医此时匆匆赶来,卿尘便让开一旁,听到太医诊后道:确实是草乌的剧毒,幸好施救及时才保得性命。

卿尘见元廷性命已无碍又有太医在旁,趁大家不注意便悄悄起身离开。

夜天漓一回头看见刚要喊她,却见夜天湛已转身跟去,便笑了笑作罢。

夜风送来湖水潮湿的味道,将忙乱的气氛舒缓几分。

夜天湛走到卿尘身后,卿尘回头见他含笑看着自己,目光在夜色下温润而柔和,亦对他微微一笑。

夜天湛缓步沿着青石小路往花影深处走去:今天要多谢你,元廷若有什么意外我还真不好和三哥交待。

卿尘看着几丝落花在暗中飘远,微笑说道:不必谢我,这解毒的法子我是在烟波送爽斋翻书看的,要谢便谢你自己收藏了那么多好书。

夜天湛道:如此那些医书都送给你,我留着不看白白浪费。

卿尘道:今天做寿的人倒送我一份大礼,哪有这个道理?不过你那些书确实是珍藏的版本,不要白不要。

夜天湛呵呵一笑,却见秦越小跑找过来,俯身道:七爷,前面传话,皇上要见卿尘姑娘。

卿尘一愣:见我?夜天湛也颇为意外,沉吟一下道:无防,我同你一起过去。

侍从在前提了一行琉璃灯沿闲玉湖回廊蜿蜒而行,远远那迤逦灯火下,卿尘白衣胜雪仿若流泄于夜色缥缈,衬着夜天湛水蓝色轻衫倜傥,翩若惊鸿,在湖中一转好似自碧叶荷色间双双凌波而来,玉容俊颜,清逸风流,叫人几疑是看着画境。

济王他们已先一步过来,正和天帝回话。

凝翠亭里明灯点缀,依主次布着低案,玉盏金杯琥珀光,华贵中处处清雅,夜天湛眼中蕴着风华笑意,带着卿尘步入其中,对天帝俯身道:父皇,这位便是卿尘姑娘。

卿尘见夜天湛对那人说话,便知道这位一身云青龙纹长衫的老人便是当今天帝,还不及看清身边其他人,便有一道深锐的目光直投眼底。

居然有心头微凛的感觉,她悄然挑挑眉梢,不急不缓敛衣施礼道:皇上万福。

一把威严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免了,朕听说方才是你医好了元廷?卿尘嘴角始终带着那浅浅一笑,从容谢恩起身,答道:回皇上,是。

趁隙往前一看,天帝身边坐着东宫太子夜天灏,云色长衫紫绶缓带,俊面白皙如美玉,浑身一脉书卷气儒雅温文,他极安静的坐着,却自有这夜色也难以掩盖的高贵气质,如果说天帝是让人不敢忤逆的峻严威仪,而他便是让人无法亵渎的高洁出尘。

嗯,不错,天帝说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卿尘闻言抬头,眸光静静便对上天帝的眼睛。

极深沉的一双眼睛,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绪,喜怒哀乐到了这里都一晃而无,滴水不漏,而后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肃穆。

她有些好奇的看着天帝,淡然自若的神情下没有回避或是惧怕,同样的平静无波。

如此对视说起来已是冒犯天颜,天帝似是故意不发一言,卿尘亦不曾垂下目光,夜天湛眉梢极轻的一紧方要说话,太子却突然在旁说道:父皇,你看这卿尘姑娘可有些像一个人?夜天湛即刻笑说:大哥也看出来了,若说乍见是觉得有点儿像,但再看又有些不同。

在座诸人都上了心,卿尘疑惑的掠了夜天湛一眼,却听天帝笑道:可是说鸾飞?正是。

太子道:刚刚远远看去,我还以为是鸾飞来了。

卿尘还没有把这话中意思弄清,却又听夜天漓跟上一句:其实若说像,我倒觉得更像九嫂些。

被比来看去,卿尘面上虽带着笑心里却别扭,看向夜天漓的目光有些想找他麻烦的心思,此时她听到一个声音缓缓说:是像纤舞。

心中无端的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抓了下,这声音中不知为何带着那样沉痛的感觉,依稀有什么哀伤无法化解,叫人不由得替他伤心断肠。

说话的是另一位皇子,夜天漓倒收起了跳脱的笑意,略觉抱歉的说道:九哥,我并非有心……九皇子夜天溟脸上浮起丝苦笑,摇头道:我知道。

说罢眼光淡淡的落在卿尘身上:倒不是眉眼像,只是这形貌之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知哪里竟有些神似,大哥方才以为是鸾飞随父皇来了,我倒误以为纤舞又活了过来。

哈,鸾飞和纤舞她们姐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的样子。

卿尘后背一阵发凉,原来是拿她比做了已经去世的人,怪不得夜天湛他们之前都不曾提起。

听言语中,似乎这九王爷和王妃之间感情颇深,只不知是怎样的红颜薄命,落得这里一人伤心。

她微微转身望过去,暗中不由一赞,夜家几个男子个个生的英俊,但要说美,却真要以这九王爷为最。

光彩明辉的琉璃灯火中他的肤色似乎略显苍白,微挑的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虽寂然看着一方,却浮沉敛入光影万千散布出极尽妖娆的蛊惑,配上挺直鼻梁红锐薄唇,搭配的几近完美。

一个男儿容貌如此,怕是连女子亦要自愧不如。

他手握一盏白玉杯,在卿尘看来的时候亦将她打量,目光沿她的眉眼渐渐移下,突然浑身一震,竟自席间猛的站起来失声叫道:纤舞!所有人都愣愕,卿尘沿着他的视线低头,她今天穿的对襟流云裳是天朝普通的女子装扮,外衣绢纱淡薄如清雾笼泻,里面衬着白丝抹胸,束腰一袭飘洒长裙。

因在盛夏,非但广袖宽松,亦露出脖颈玉色肌肤,而夜天溟正失神的看着她衣衫掩映下若隐若现的一记蝴蝶纹身,手上青筋突起,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卿尘下意识的将衣襟一挡,夜天湛温言说道:九弟。

语中带着疑惑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豫。

夜天溟似乎被惊醒,手上一松,颓然转身对天帝道:儿臣……失礼,还请父皇恕罪。

天帝对儿子无法掩饰的伤心既不出言宽慰,然也并未苛责,只是挥了挥手命夜天溟坐下。

夜天溟细美的眼眸在卿尘脸上拂过,坐下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说道:凤家女儿锁骨处都有一记凤蝶纹身,是自小便请丹青名家朱羡情用漠云山的瑶砂纹上去的,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再加上漠云山瑶砂神采饱满历久不衰的色泽,堪为人间一绝。

他说话的神情似有些恍惚,几分酒意几分迷离,仿佛已经跌入一个遥远的回忆中,目光有些阴淡的再看向卿尘:卿尘姑娘身上为何会有一样的印记,可是和凤家有些渊源?说起位列仕族之首的凤氏家族,其子弟在朝为官者多达近百人,已故敏诚皇后的兄长左相凤衍官拜两朝宰相权倾朝野,是唯一能与右相卫宗平抗衡的阀门势力。

太子方才提起的凤家小女儿凤鸾飞受封修仪一职,多年来跟随天帝深得信任。

修仪女官虽不握实权,但时刻伴驾临朝听政批阅奏章,起草诏书传达口谕,身处政务中枢地位尊贵,是于仕族女子一种极高的荣耀。

凤家长女凤纤舞数年前嫁于九王爷夜天溟,本来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的一段佳话,只可惜偏偏身子病弱,年前一病不起药石无效,终究香消玉殒。

夜天溟自妻子去世后伤心欲狂,卧病半载有余方见起色,却自此性情大变。

卿尘对凤家亦有耳闻,迎着夜天溟幽暗的目光摇了摇头,表示和这权倾朝野的家族并无关系。

夜天溟自嘲般笑道:即便是有,又如何?说罢又饮尽了一杯酒。

太子同夜天溟同出一母,母后早亡,他对这个弟弟格外爱护,见他至今仍是消沉阴郁,不免心下担忧,说道:或者只是巧合,九弟不必放在心上。

父皇,咱们不妨去湖上走走,也清清酒意,七弟这闲玉湖风雅秀丽,今年荷花似比往年开的更好了。

天帝点头起身离席,湛儿带路,去看看你这府里又添了什么好景致。

前面内侍立刻掌灯,卿尘偷偷舒了口气,既没人让她跟着便趁机退下。

众位皇子都随驾陪着往闲玉湖上走去,夜天漓经过她身边略一停留,低声说道:改日找你去上林苑骑马。

对她露个飞扬的笑,举步伴着天帝去了。

驰骋不让须眉意上林苑位于宝麓山与天都交临之处,历朝都是供天家及仕族阀门游幸狩猎的场所。

其苑地跨天都、连直、蓝安、合谷、怀滦五境,纵四百里有余,其中灞、沣、祀、易、镐、郎六水出入交汇,聚山湖美景如画,八大殿、十七宫、二十四观、三十九苑林罗遍布,气势壮丽巧夺天工。

天朝仁宗皇帝迷恋仙道之术,在位时因宝麓山风水绝佳,曾动用十万民夫移山叠土连上林苑而造建章宫,历时十三年方成。

建章宫构造精巧美涣绝伦,其前天阙高近二十余丈,上有金凤展翅迎风而立,铺玉为阶通往神明台,神明台拔地而起,铸有一尊高举玉盘承云接露的仙人,神姿飘渺,出伊歌城百里仍遥遥可见。

宫中多处造设复道飞阁,相连琼台瑶池,恍如九霄仙境,当今天帝虽对炼丹求仙之事不感兴趣,但登基后却将此处定为皇族祭天的场所,逐步扩建行宫,每年必有一段时间在此居住。

西苑围场深入山脉圈养百兽,形成可容千骑万乘的猎苑,卿尘同夜天漓纵马入内,眼前豁然开朗,几乎以为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天气一改往日闷热,不时飘着若有若无的濛濛细雨,丝丝缕缕涂抹着大地,丛林山野起伏铺展,似乎和远天接为一线,广阔连绵。

卿尘将马鞭近旁一抖收回手中,刚刚自天都驰马而来她便十分气闷,夜天漓座下追宵宝马十分神骏,一路数次比试总占上风,她见夜天漓笑得得意洋洋,不甘心的说道:若不是马好哪容你这么嚣张!夜天漓抬手指了指方圆数十里的马场说道:这里好马无数,你尽管去选,选好了咱们再比。

卿尘四处看了一圈,马确有不少但没见到一匹中意的,夜天漓跟在身旁笑说:这么个挑法倒像公主选驸马,见着差不多的别忘问问家世渊源。

卿尘瞪他一眼:选马一定要投缘,难道你不知道?话未落音,不远处猎猎驰来马群,当先一匹色如霜纨长鬓扬风,似夜月昼日雪影流光,自油绿原野迎面飞奔而来。

像是奔驰的尽兴,那马冠领诸骑缓步停下,奕奕双眼桀骜不驯,傲气十足往这边看来。

人马站着相望,卿尘眼眸晶亮:就是那匹!夜天漓顺她指的方向看去,笑道:你倒会挑,不过还是死心吧,这匹‘越影’没有人敢骑。

为什么?卿尘一边问着,人已经向那马走去。

夜天漓只好跟她过去:越影,还有一匹风驰是东突厥进贡的两匹宝马,好马性烈挑主人,摔伤了不少人,所以只有放养在围场中,你少招惹它。

此时走到近前,越影见到有人过来,不屑一顾迈着长长的步子转身踱开,嘶鸣声中众马分群,各自散去。

卿尘直觉越影眼中如有人的语言,似乎可以传达许多情绪,她也不去追,只站在那里轻轻叫道:越影……脸上笑得一派无害,美不胜收。

越影停下来回了回头,眼中流露出警惕但有趣的神色。

夜天漓笑看她一本正经和马说话,难得今天耐性好,便站在近旁树下等着。

谁知不过回神的功夫,卿尘竟靠近了越影,突然扭头对他一笑,得意的眨了眨眼很快翻身上马。

越影猛然长嘶,几乎原地人立而起,接着便如银光闪电般向前飞冲出去。

卿尘!夜天漓吃惊大喝,回身呼哨一声召唤追宵,飞身上马迅速追去。

越影神骏无比,这时早已冲出数丈,卿尘显然难以控制马速,一人一骑越奔越快。

夜天漓知道越影戾烈非常,这几年不知有多少驯马师死伤在它蹄下,惊的浑身冷汗,手下打马急追,但越影如御风腾云遥遥领先,始终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随行众侍卫亦上前追截,一时人声马嘶催的场中飞鸟小兽纷纷逃窜,方圆马匹皆尽惊驰。

卿尘起初亦被越影的速度吓了一跳,俯身马背竭力保持平衡。

还好越影只是狂奔,不曾发性乱甩,卿尘惊慌过后尝试着配合越影的节奏,索性大胆将缰绳一抖,不但不加约束反而纵容越影尽情奔驰。

如此跑出数十里开外,越影速度突然慢了下来,追宵纵蹄如飞瞬间赶至近前,夜天漓对卿尘喝道:稳住身子!靠近越影抬手拉向马缰,谁知越影本来疾速向前,此时猛的停住当地,将追来的人马尽数闪到了几步开外,一个神龙摆尾般的大转身,扭头向后射出。

夜天漓兜马回身,自侍卫手中接过套马索,手腕一抖圈向越影,越影灵巧的偏身斜冲出去,套马索竟蓦然落空。

侍卫们先后出手皆尽无用,反而被耍的团团转。

跟着卿尘和越影转了几个圈,夜天漓突然隐约觉得不对。

留心一看,卿尘眼中波光盈盈满是恶作剧的神情,脸上小狐狸一样没心没肺的坏笑,哪里有半分害怕的影子,再看她身形稳稳灵活纵马和侍卫周旋,他将马缰一带停住,心里又笑又气。

卿尘瞥见夜天漓的神情,便知道被他看穿了,吐了吐舌头勒马回身,对他露个楚楚动人的笑脸:这次咱们再比比看,绝不输给你。

她满心欢喜的抚摸越影,越影如她一般扭头给了夜天漓一个挑衅的眼神,竟是和她同声出气。

夜天漓惊讶万分却更哭笑不得:你想吓死我?你要是出个好歹,七哥不和我没完才怪!卿尘抿嘴一笑: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昨天不是说我配的玫瑰露好吗?赢了越影我送你一大罐。

夜天漓狠狠瞪她一眼,又被她用澄白清明无辜至极的眼神看回,看越影那漂亮的眼中居然亦带着狡猾的笑意,当真惊魂方定,有气又不知如何发泄。

人马奇缘,卿尘竟同这大漠烈马一见相投,他上前打量不仅啧啧称奇。

卿尘笑看着他,出其不意反手扬鞭往追宵身上抽去,追宵一惊之下扬蹄怒嘶 ,开始!卿尘娇笑声落,越影已经如离弦之箭,飙射而出。

夜天漓剑眉一扬,纵马紧追其后。

少年英姿,怒马如龙,两人于围场中尽兴奔跑,痛快淋漓。

越影确是百年难见的良驹,追宵纵是马中极品却依旧落在它后面,终于让卿尘扳回先前败局。

正奔驰在兴头上,远远迎面过来一群人,竟是夜天湛带了两队羽林侍卫,夜天漓一见之下便道:这下惨了,让七哥知道你驯骑越影咱们少不了要挨训斥。

白色武士服将夜天湛英俊身形衬得洒脱不羁,但即便是飞马疾驰之时,他身上依旧带着翩翩淡雅的风华,如同明波朗月春风过境,轻缓而舒朗。

见到卿尘他略有愣愕,卿尘和夜天漓一同下马,只觉双腿又酸又累,晃了晃竟险些没站住。

夜天湛神情微变翻身落至她身旁,抬手将她扶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越影松了缰绳,自己施施然步去一旁,卿尘皱眉扶着夜天湛的手活动腿脚。

骑马虽然对体力要求不高,但毕竟碰上了这样难驯的马,方才一番折腾终究还是有些吃不消。

骨头要散了。

她低声嘟哝了一句,夜天漓道:谁让你去招惹越影,人没摔着便是命大。

卿尘神采飞扬的说道:你还说越影野,现在它听我的话呢。

夜天湛扫了他俩一眼,卿尘被他看的的立刻不敢再说,夜天漓忙笑问道:七哥不是奉旨在陪东突厥始罗可汗吗,怎么竟来了上林苑?夜天湛淡淡道:不来还不知道你们俩这么大胆,越影上个月刚摔死了一个驯马师你也知道,竟敢让她去骑。

夜天漓指着卿尘:我管得了她吗?刚才是我差点儿被她折腾的没命才对。

卿尘悄悄开心的瞅着夜天漓的苦脸,低头装乖巧。

或许便是投缘,她倒不觉得越影十分野蛮,至少刚才放蹄狂奔却没摔她下马,抬手打了个响指,越影高傲的轻嘶一声才过来这边。

卿尘伸手摸它鬃毛,掏出一块松子糖,越影毫不客气的舔去含在嘴里,顺便还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掌,任她将它微乱的鬃毛理顺。

夜天湛看着越影对卿尘亲热的样子微微诧异,说道:父皇和始罗可汗来了马场,正找越影呢夜天漓向那边一望,隐约能见羽林军张起的黄色大旗,知道是天帝亲临了,道:这始罗可汗一来便找越影,可是又想看我天朝的笑话?却说突厥一族盘踞漠北,虽因王位之争分裂为东西两部,但自古便同中原休戚不断,时战时合。

圣武十九年东突厥频频兵扰边境,烧杀抢掠,天朝挥军二十万北上,一路深入漠北腹地直攻到其都城,东突厥不敌投降,始罗可汗亲自入天都朝贡带来风驰越影两匹宝马。

美其名曰是贡品,但大漠烈马难驯,等闲人碰都碰不得,若是天朝上下无人驯服的了风驰越影,即便是战场上曾经胜过无数场,也难免有失颜面。

始罗可汗未想到的是,往年两军征战几乎每仗都败在天帝四皇子夜天凌手下,此次带来风驰越影,夜天凌眼见烈马摔伤了数人,便向天帝请命。

虽然始罗可汗恨不得他摔死在马上,却眼睁睁的看着两匹马中性子最烈的风驰几个回合之后乖乖向他俯首称臣。

神情漠然清冷,天神般驾驭风驰之上的夜天凌像是一道寒冰孤峰,在以万余人孤军深入攻破可达纳城后再次使东突厥自天朝大地铩羽而归。

那双星冷深寂的眸子,那种淡漠而不屑一顾的目光,便如锋冷长剑漠漠寒光,深深插在突厥人眼底心头,将他们的精兵铁骑拒之境外。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突厥军中朝中现在是闻夜天凌之名色变,将之视为鬼神一般,见而绕道。

但目下夜天凌不在天都,风驰也随他在前方战场,始罗可汗虽是为显示自己不与西突厥合作的诚意而来朝见,却似乎总带着些居心叵测的意味。

卿尘自他们俩人说话中大概听出端倪,扭头对夜天湛笑道: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今日我帮你去杀杀那始罗可汗的威风如何?夜天湛面上风云清浅,眼中却淡淡一沉:你这是报恩?卿尘灿然一笑:不是,我看你板着脸的时候不太好看!说罢将长发一扬翻身上马:走了!夜天湛微微一愣,夜天漓跟去卿尘身旁低头极小声的说:咳,听起来像……美人博七哥一笑。

卿尘横眉瞪去几乎就想扬鞭给他那没正经的笑脸一下,他大笑着催马避开。

卿尘眼角余光划过,见夜天湛在一旁闲闲策马,唇角笑意十足。

俩人目光一触,他眼中的柔和如同这无边的碧草细雨将她瞬间包围,湖波微澜轻柔的覆上岸边,润入心底就这么暖暖散开,让人松散的飘浮在其中。

她慌忙垂下眼眸,催越影快跑几步,却无意中自己也舒畅的笑了起来。

前方黄旗迎风,仪仗威肃,两排羽林侍卫甲胄林立,御驾已在近前。

天帝和一个目深鼻高身形威武的突厥人各骑一匹骏马,九王爷夜天溟亦陪侍在侧,其旁尚有一个身着火红骑装的异族女子,是始罗可汗的掌上明珠琥玥公主。

天帝见到越影对卿尘顺从亲密,深沉的眸中带过惊奇,却未曾多问,只扭头同始罗可汗闲话:朕也好久没来上林苑了,你看越影比在突厥如何?始罗可汗笑道:神采飞扬似是更胜从前,中原水土神奇,当真叫人羡慕。

一口汉话竟字正腔圆,说的极好。

那琥玥公主美目艳艳间骄傲火辣,带着几分中原女子少有的明爽率真,见卿尘下马行礼,扬声问道:你骑的是越影?卿尘淡淡浅笑道:对,是越影。

琥玥公主俏眉高凌,将马鞭一指:我不信你能驾驭越影,你可敢同我比试骑术?事关国体,卿尘不欲自作主张,往天帝那边看去等候示下。

始罗可汗对天帝道:皇上,不妨便要年轻人自己玩乐去,咱们在一旁看着也热闹。

并不好驳始罗可汗的面子,天帝看向卿尘。

卿尘在他威严的目光中从容而自信的微笑,轻轻手带缰绳,越影似通人性与她同往天帝看去,人马相衬灵气逼人,天帝点了点头道:那便去吧。

琥玥公主得到准许,纵马离了父亲,对卿尘扬声道:我在前面等你。

卿尘不慌不忙对天帝和始罗可汗施了一礼,方召唤越影随后去了。

夜天湛眉梢轻轻淡蹙,对天帝道:父皇,马上毕竟危险,莫要伤了公主,不如儿臣陪她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天帝准道:你们兄弟几个同去看看。

夜天湛几人到了近前,正听卿尘对琥玥公主道:单跑是没意思,公主可敢和我比策马跳横杆?琥玥公主道:好,这样才有趣!夜天湛立刻掠了卿尘一眼,卿尘朝他笑笑,刚才琥玥公主说单跑没趣得想些花样,与其等她提出什么马鞭俯身卷小旗或是在马上又跳又立的古怪题目,还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她带马侧眸往前走去,忽然遇上夜天溟在旁意味别样的眼神,心里不意突的一跳,竟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侍卫们将十支横杆架好,双方定了比赛规则,两人以箭筒中箭的多少为计分标准,马拒跳或不服从指挥放进两支箭,碰掉一根横杆放进三支箭,骑手落马放进四支箭,以快速击鼓一百声计时,一百声鼓击完,若是还没有跳完十根横杆,多一声鼓放进一支箭,最后看谁箭筒中箭少便是赢家。

天帝和始罗可汗移驾一旁观战,顺便做了裁判。

琥玥公主和卿尘并骑在前,鼓声一响,两人两马飙射而出,红衣雪影各胜轩场。

天上早就收了雨意,破云而出一道阳光,草场上雷鼓声声旌旗荡扬,一众侍卫齐声喝彩为她们助威。

越影瞬间便冲到了琥玥公主前面,御风踏云,纵身如同一道电光轻闪腾空飞过一杆,直奔第二杆而去,看的众人齐声叫好。

卿尘暗里一声夸赞,俯身催马,疾冲前方。

身后琥玥公主的马竟到了杆前猛的收蹄不敢上前,被主人呵斥几声方跃过一杆,如此一停,箭筒中便多了两支箭。

卿尘嘴角掠过丝浅笑,这策马越横杆哪像看起来这么简单,何况四周鼓声如雷,寻常马儿岂能不惊乱?越影跑的酣畅淋漓,迅如闪电快疾如风,连过几杆,待到了第六根杆,后面哎呀一声娇呼,卿尘忍不住回头去看,见琥玥公主被受惊的马猛的一甩,失手坠往马下。

这一回头时越影正跃在杆上,她冷不防也被颠的身子猛晃,急忙手中一紧,挽缰保持平衡。

琥玥公主那边一道墨影飞驰,有人纵马俯身将她拦腰救起,卿尘身边也有人马一闪而至,却是两人的手同时扶来。

她扭头看到是夜天湛和夜天溟并骑护来身边,下意识勒了缰绳轻轻往后避开。

身边俩人无声无痕对视了一眼,一人细长的眸中亮光闪逝,如细刃般利的人心头惊颤,一人眼底风云轻淡,冷月照水的清光一晃而过,水波漾起时风和日丽。

卿尘忙笑说一句:多谢两位王爷。

夜天湛也不答话,常带微笑的唇角温温冷冷的抿着,神色淡淡看得人心中暗自发毛,待打量她安然无恙,平声说道:去看看公主。

夜天溟眯眼盯着卿尘,眼中魅光衬着他绝美的脸庞有种几近妖异的诱惑,卿尘还没从夜天湛那里回过神来,哪有心情去应付他的目光,回马跟上去看琥玥公主。

琥玥公主坐在追宵背上,俏脸飞红,银牙暗咬,夜天漓倒悠然自得一脸漫不经心的笑,低头挑眉看了看美人赌气的模样纵身下了马,抬手扶她。

琥玥公主美目一瞪,但还是把手交给了他跳下马来,下了马见自己箭筒中已经插了近十支箭,而卿尘的却一支没有,闷声回去始罗可汗身边。

输赢已分,天帝却笑而不提。

始罗可汗吃了个哑巴亏,又心疼爱女,面子上也不好说什么,赔笑带过。

却见远远一匹快马驰来,到了近前马上之人飞身下来,将一封六百里加急快报递到一个御前侍卫手中,那侍卫快步上前恭呈给天帝。

天帝伸手接过,见是前方军情报,交给夜天湛:看看你四哥说什么。

夜天湛拆除信上火漆,看了一遍,回道:父皇,西突厥答应退兵、称臣、朝贡的条件,四哥大军休整后启程归京,不日即到天都。

云破天开,阳光渐渐驱散整日的雨意,洒照在草色离离的原野之上,万千金光半空穿透层云,以震慑人心的光明勾勒出一片辉煌天际,天帝目光自始罗可汗处掠过,投向遥远的草场尽头,满意的缓缓而笑,说道:很好,这次朕要亲自在神武门犒赏三军。

始罗可汗同西突厥射护可汗争夺漠北王庭结下无数怨仇,此时无论是否诚心归降天朝都愿意看着西突厥兵败,笑道:恭喜皇上大军得胜回朝。

夜天湛对天帝道:父皇,马上闹了半天想必公主和可汗也累了,不如歇息一下,明澄殿里还设了宴。

天帝点头道:起驾建章宫吧。

临去往卿尘处看了一眼,卿尘静静垂眸送驾。

蝶衣蹁跹流光色在上林苑待到日落西山,夜天漓道:改日咱们再来,这时候不走的话城门关闭之前便到不了天都了。

卿尘伸手抚摸越影,越影似乎能感觉到她要独自离开,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夕阳将它欺霜赛雪的长鬓染上一片柔顺的光泽,人马皆是依依不舍。

夜天漓无奈,懒散的靠在追宵身上等着她们道别,却见内侍省总管孙仕安骑马从建章宫那边过来,奇怪问道:孙仕安,你不跟父皇去明澄殿,何故又回来?孙仕安带了两个内侍下马给夜天漓行了礼,笑道:皇上命老奴带句话过来,良驹遇主乃是奇缘,今天便将这匹越影宝马赏赐给凤姑娘了。

卿尘闻言大喜,领旨谢恩,亦对孙仕安道:有劳太常侍亲自跑一趟。

孙仕安道:这是分内的事,姑娘今日在始罗可汗面前给皇上挣了颜面,咱们都十分佩服。

老奴还要回皇上身边伺候,十二王爷若没有什么吩咐,老奴便先告退了。

待孙仕安走了夜天漓见卿尘搂着越影笑的心花怒放,说道:这下总能回城了吧,再走晚了被父皇传去明澄殿陪宴可要麻烦。

俩人自北门出了上林苑往天都方向而去,不多会儿身后马蹄声响赶上来一群人,走到他们面前纷纷勒马,有个文静的声音叫道:是十二弟吗?夜天漓回身看去,即刻笑道:原来是大嫂,你们也从上林苑回来?太子妃骑在黄骢马上对他微笑点头,仕女裙静垂身侧典雅大方,气质柔美,看去同太子倒是极相衬的一对。

她身边一个眉眼俏丽的少女,紫衣骑装鹿皮长靴,背挂飞燕银弓,看着夜天漓脆声笑道:十二爷,今天猎了什么好东西?夜天漓道:今日没狩猎只兜了几圈马,怎么刚刚在围场里没见着你们?那少女咯咯一笑,悄声道:我和太子妃老远看着皇上的御驾偷偷躲了。

太子妃皱眉道:刚刚应该过去给皇上请安的,你见了御驾就往东苑跑,现在还敢在十二王爷面前说嘴。

那少女显然和夜天漓他们都混熟,也没什么顾忌,说道:十二爷又不是没在皇上眼皮底下偷溜过。

边笑着往卿尘这边看来,见到越影时咦的挑起杏目。

夜天漓笑说:你躲去东苑可错过了一场热闹,父皇今天将越影赏了卿尘,东突厥的琥玥公主还在卿尘手中吃了大亏。

说着对卿尘道:这位是太子妃,这是七哥的表妹殷采倩,你在七哥府中没见过她吗?卿尘一一施礼,太子妃颔首微笑,殷采倩惊奇的将卿尘和越影上下打量,突然道:哎呀!你就是湛王府里藏的那个美人儿?大伙儿都愣住,她笑着说:靳妃嫂嫂说的果然没错,前几天我还特地去湛王府,结果你出去了没遇上,大哥说湛哥哥最近脾气大让我少去添乱,我正着急见不着呢。

卿尘见她活泼可人,不禁莞尔失笑:我也听七爷提起过你,特意不如赶巧,今天就在这儿遇到了。

说话间一起前行,远远已见着天都城门,殷采倩说道:好久没去湛王府了,咱们叨扰靳妃嫂嫂去!太子妃柔声道:你们去吧,出来这么久太子还不知道,我得先回东宫了。

夜天漓侧身对卿尘道:万一七哥今晚自建章宫回来,定还要说越影的事,我可不陪你去挨训斥。

将声音一扬:我约了人,也先走一步!卿尘没好气的看他幸灾乐祸的打马离开,殷采倩撇嘴笑道:太子妃一日不见太子便牵肠挂肚,十二爷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咱们不管他们!俩人并马前行,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湛王府卿尘随掌管马匹的内侍去安置越影,殷采倩则将马鞭往侍从手中一丢,便向里面喊道:靳妃嫂嫂!靳妃笑着出来:就知道是你,从来都是大呼小叫的进门,府里有客人呢。

殷采倩吐了吐舌头往里面看去,靳妃身后步出个光彩明丽的佳人,一身醉红银丝斜襟罗衣,外罩玉色云痕纱,偏偏飞仙髻插了玲珑步摇,月眉细长下,她眼中的潋滟随着娇雅步履焕然生姿,似乎藏着几多繁复的神采,似颦似笑,似清似媚,柔软里亦有着夺目的光。

她笑着对殷采倩问了声好,谁知殷采倩却将眉眼一凉,原本俏生生的笑意瞬间没了踪影,不冷不热的顾了顾礼数,便对靳妃道:原来是凤鸾飞凤修仪在这儿,那我还是先回去了。

靳妃见她对凤鸾飞有些无礼,略带薄责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

凤鸾飞却并不在意,对殷采倩笑道:看这打扮是刚从上林苑回来,一见我便走,不是还为上次春猎时那只獐子怄气吧?殷采倩细眉一剔,瞅着她道:谁为那点儿事怄气?獐子又没说是我的,你光明正大猎了去算你身手好,不过有些人你最好离的远些!凤鸾飞依旧明媚笑着,靳妃微微加重了语气:采倩!殷采倩冷哼一声:我走了!卿尘正迎面过来,见她一脸晦气模样还不及喊她,她便快步往府外去了。

靳妃无奈蹙眉,凤鸾飞却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正凝眸看向卿尘,卿尘来到近前亦静静将目光在她身上一落。

靳妃无暇去顾殷采倩小姐脾气,扭头柔声笑说:卿尘,正等着你回来,这位是御前修仪凤鸾飞。

卿尘恍然,无怪看着她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因为她和凤卿尘眉眼间确实带着几分相似。

靳妃知道凤鸾飞有事要问卿尘,便说道:你们进里面聊,我还有几件事得去交待下人们办,一会儿再过来。

卿尘将凤鸾飞请去自己房中,凤鸾飞见到墙上那幅画卷,再细看室中摆设,隐约觉得卿尘在湛王府中似乎身份有些特殊,转身笑道:卿尘姑娘,恕我冒昧相问,你身上是不是绘有一只凤蝶纹身?卿尘今日为了骑马方便穿的是叠襟窄袖骑装,领口交置遮挡着颈下肌肤,她略一迟疑,点头说道:是有。

凤鸾飞见她如此说,在榻前跪坐,伸手将里面银红纹裳的衣襟解开,往下轻轻一扯露至锁骨处,白底银蝶,蹁跹肤上。

一见之下,卿尘不禁愣神,那蝶翼流连间轻灿的银光似乎在她心底轻轻牵扯而过,有种奇妙的感觉悄然升起,那样缓慢却清晰的,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琐碎的片断不断涌出,若有若无的穿插于心间,在她想抓住时一晃而过,又似乎没了踪影,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凤鸾飞说道:听说那日九爷见了你身上的凤蝶大惊失色,险些将你当做纤舞姐姐,不知那只凤蝶是否和我身上的相同?卿尘沉默了片刻,伸手将衣服缓缓褪下,一片玉白肌肤呈现在凤鸾飞面前,小巧轻柔的锁骨微微凸起,其上绘着同样的银蝶,轻须薄翼,蝶姿招展,仿佛飘然于雪色花间。

凤鸾飞靠近细看着那只银蝶,目中拂过似惊似喜的神情,她不能置信的抬头扶住卿尘手臂,说道:是一样的纹身,你竟然真的是姐姐,是凤家的女儿,你可知道我们找了你多少年了!卿尘对这突然而来的显赫家族似乎并不感兴趣,微笑说道:我想可能只是巧合,凤蝶纹身并不难绘制。

凤鸾飞说道:不会这么巧,这样的凤蝶是仿制不出的,漠云山的瑶砂和朱羡情的笔法天下不可能再有第二家,还有这蝶须,看去似乎是银色比别处深沉,但其实用的是暗金点缀,此事除了凤家之外没有人会知道,同样的纹身只有凤家女儿身上才会有。

卿尘低头垂眸,不细看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这点,她伸手抚在领口上,慢慢将衣襟轻拢,似乎在借着这东西理清什么,而后摇头道:如果说是凤氏阀门的女儿,便更不会是我,我从来没见过父母亲人。

鸾飞眼中闪过轻微的诧异,对她的推辞似有些不解,说道:姐姐幼时便被家中恶奴掳走,父亲寻了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还以为早已不在世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也不奇怪。

卿尘眉目淡然,说道:我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印象,所以,似乎不太好轻易论断。

凤鸾飞静了会儿,似乎在斟酌她话中之意,这分明有着几分拒绝的意味,她又如何会听不出?卿尘安静看着凤鸾飞,修眉凤眸,琼鼻樱唇,她微微扭头,旁边一幅铜镜映出自己的影子,恍惚里如出一辙,她心里渐渐有些迷惑。

鸾飞亦看着那铜镜,似看了好久,她说道:很像,不是吗?卿尘有些沉默,但却无法否认眼前的事实,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鸾飞道:还有纤舞,我们姐妹生的十分相像,小时候我总喜欢跟着纤舞,连衣服都要和她穿一模一样的,大家常常都分辨不出我们谁是谁,我还学她跳舞,她舞跳的很好,叫人看着就着迷。

她停了下来,神情恻然,美目轻颦时似含着一种复杂的黯淡和伤感,仿佛在回忆什么:可是纤舞已经不在了,那年在晏与台上,她为九爷跳了一支《踏歌》,一曲未完,她突然就倒了下来,再也没有醒,她在最美的时候离开了我们,我们谁也忘不了她。

卿尘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她虽然离开了,但必然是希望活着的人不要太难过。

凤鸾飞软声说道:母亲自纤舞故去后便病倒在床,她也惦念了另一个女儿一辈子,伤心了十几年,如今她旧疾缠身已时日无多,不管是真是假,你可否见她一面?卿尘心中一软,便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天下母女之心皆尽相同,面对一个牵挂女儿一生的母亲,如何忍心视而不见?思量片刻,她终于微微点头道:好,其他事情暂且不论,我随你去见夫人也无妨。

凤鸾飞见她答应,粲然一笑拉住她的手:今天太晚了,明日我谴人来接你。

名门钟鼎玉马堂清早阳光极好,带着初秋的凉意温暖干爽,毫无遮拦的铺泻下来,落到依旧青翠的满树枝叶间便跳洒了一地。

卿尘早早骑着越影在王府射场中遛马,心情如同这秋阳金光般舒畅,不禁张开双臂对着蓝天欢呼了一声,越影感染到她的兴奋也跟着扬蹄嘶鸣,轻快奔跑,神气非凡。

一人一马在场中兜了几圈,卿尘笑意盎然的带马转身,却突然发现夜天湛独自站在一旁微笑看着这边。

蓝衫似水,玉冠如月,秋阳微耀模糊了俊面轮廓,只见一抹比风儿更洒脱比云儿更清闲的笑意挂在他眉底唇边,仿佛眼前湛蓝无际的天空,一时间叫人失神。

他昨日在建章宫陪同始罗可汗并未回府,此时出现在射场显然早起赶回来的,卿尘下马问道:始罗可汗走了吗,你怎么回来了?夜天湛并未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往越影处一落:你真是常常都给我些惊奇,仅我所知这越影便曾伤了八个驯马师,其中有三个重伤不治,昨日若有个闪失怎么办?卿尘想起昨晚夜天漓临走时说的话,低头悄悄飞快的自睫毛下瞥了他一眼,终究是要教训了。

夜天湛见她不出声,一双俊眸微眯着看定了她:怎么?她笑了笑:后来才想到是挺危险的。

夜天湛不想她痛痛快快认错,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谁知她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过很刺激。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回头我饶不了十二弟!卿尘一愣,忙道:不怪他,是我自己偷着骑的。

你饶了他,我任你责罚,怎么都行。

夜天湛眼底微敛了笑意:当真?卿尘挑挑修眉:我虽不是什么男儿君子,但也说到做到。

夜天湛嘴角扬起个轻笑的弧度,声音悠悠拖长:那好……罚抄十遍《女诫》!啊?卿尘大惊,苦着脸道:太狠点儿了吧,换别的可好?我宁肯抄一百遍《国语》!夜天湛看着她的模样蓦然笑出声来:还打算真抄?不过《国语》比《女诫》长了不止一倍,你可要想清楚。

卿尘才知道被耍了,狠狠瞥了一眼过去,刚才夸下了大话一时又不能反驳,只能站在那里赌气瞪着他。

倒很少见夜天湛这样大笑,平日里他虽翩翩儒雅常带笑容,但那风华温和中总有些疏离。

此时的他意气风发,淡金色阳光落在身上英气逼人,看上去格外的潇洒。

她不免有些感慨,老天将风流富贵才貌贤德全都给了这一人,少年得志,不知这世上还会有什么是他不称心的?夜天湛笑够了,见卿尘正扬唇看着自己,眼中目光一柔:左相府的人在外面候着了,我陪你一起去。

卿尘一愣:不用吧,靳姐姐陪我就行了。

夜天湛笑道:父皇还在建章宫,既没有朝事就当偷闲一日,走吧。

相府马车宽敞精丽,软屏夹幔紫罗烟褥,幔中淡淡薰着华樱草的清香,有种安神的贵气。

卿尘本想像夜天湛那样骑马出门,但相府既派了车来接,她便同靳妃一起乘了车去。

窗外车水马龙人烟阜盛,所经上九坊一路有榆柳之树将近百步的大道分作三条,当中平坦宽阔乃是御道,专供天子出行之用,金秋阳光中显得高高在上,天家威严遥遥延伸直至消失在目不可及的城门之外。

到了左相府前,门中侍从远远见着湛王爷,慌忙飞奔入府通报。

夜天湛笑着回身亲自扶靳妃下车,接着自然而然的握了卿尘的手带她下来。

左相凤衍同女儿鸾飞自内迎出,都未想到湛王和侧王妃居然双双陪同前来,眼见这一幕神情微动,了解湛王身旁的女子实际非比常人,心中便已拿定了主意。

卿尘抬眸看往这权倾朝野的凤相,只觉得其人气度深沉言笑稳慎,看似平缓的目中暗入精光心志深藏,不愧是历经两朝位列公卿之首的权臣。

那迎面一瞬的对视,卿尘自知由上而下尽收凤相眼底,陡然有种互探根底的直觉,她宁静的投了眸光过去,平湖秋月悠然不波,谁也没占上风。

相府朱门深苑庭院雍容,前庭广阔可容车马,卿尘随着夜天湛步入其中向前看去,突然停住脚步,说了声:这里不是有个大鱼缸吗?话说出来,自己先吃了一惊,仿佛那刻思维游离了一下,摆脱了心神的控制。

身边众人齐齐看她,鸾飞望了望空阔的中庭说道:这里从我记事起便是四面植树,中间留空,从没有过鱼缸。

哦。

卿尘淡淡的而应了声,却听凤衍问道:你可知是什么样的鱼缸?她侧头笑道: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这里该有个鱼缸。

非常大,而且一边白色一边黑色,中间像是太极图样的隔开,太奇怪了,哪里有这样的鱼缸。

凤衍眼角轻轻一动,说道:其中白色里面养了黑鱼,黑色里面养了白鱼,本就是一副太极阴阳八卦图。

有这太极鱼缸之时鸾飞也还在襁褓之中,府中也只有一些老人知道。

他眼中此时沉稳万千也掩饰不了一丝激动:你可还记得别的事情?卿尘茫然摇头,凤鸾飞说道:父亲,姐姐被恶奴骗走之时还不足三岁,恐怕记不得多少事情,但她身上的银蝶和女儿的一模一样,这点是绝不会有错的。

凤衍返身对夜天湛道:多谢七爷当日搭救了卿尘,才有今日老臣一家团聚,老臣感激不尽。

这言下之意已是将卿尘真正当做了丢失的女儿,卿尘下意识的蹙眉望向夜天湛。

夜天湛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凤相言重,不如先带卿尘见见夫人再说。

说话间往靳妃那边看去,靳妃挽着卿尘的手说道:内眷闺房七爷不便相入,我陪你一同去。

卿尘无由拒绝,同靳妃一起随凤衍入了内室。

屋中飘飘淡淡的尽是药草味道,入眼一副牡丹花开描金屏风,其后碧纱垂幔中躺着的一个沉睡中的妇人,似乎曾经保养的很好,但是显然久受病痛之苦,面上已经失了神采。

鸾飞请了兄长在外陪夜天湛说话,自己随后而来。

卿尘行至榻前细看左相夫人的脸色,出于医者的本能伸手搭试她的脉搏,心中一凛,回头问道:是……心疾?凤衍沉声道:宫中医侍也是这么说,自来已有多年,只是这些日子越发不好。

你姐姐纤舞亦患的同样病症,更是早早便不治了。

卿尘下意识的抬手抚上自己胸口,靳妃见她神色微变,想起什么事来,说道:卿尘,这是不是和你一样?凤衍和鸾飞愕然相视,卿尘轻淡点头一笑,对鸾飞道:可否让我试试你的脉?鸾飞迟疑在榻旁坐下,将手交给她,她细细的诊了一会儿,说道:现在看来是无恙,虽说夫人的病症并不一定会牵涉所有子女,但你自己也要小心。

至于夫人的身子……心气郁结已久,沉疴固滞,大概只能保两年无恙。

鸾飞反手握住她惊问:两年?医侍说能熬过今冬便不错了。

母亲这几天时好时坏,我们都……说着略有些哽咽。

卿尘低头想了想:若用药剂配以金针调理我倒有些把握,但也最多两年,而且要好生调养不能受半点儿刺激,惊忧怒痛都需谨慎避免,即便是大喜大笑也不宜。

凤衍叹道:不想你竟还通晓医术,夫人这一生便是为儿女伤神,之前伤心纤舞一病不起,现在若是得你们兄妹承欢膝下,说不定便有些起色。

卿尘闻言回头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的病人,不忍出言否认,静眸浅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细细嘱咐了鸾飞一些事宜。

脸上淡淡神情落在凤衍眼中岂会看不出她心下踯躅,出门时落后一步和她并肩而行,待鸾飞与靳妃走的远些,凤衍似是漫不经心闲话道:为父自知这几年与你亏欠不少,今天看来难得湛王爷有心,府中又尚未册立正妃,你认祖归宗后为父自会给你安排一桩好姻缘,到时候便是两府之内双喜临门。

卿尘怎也不料他有这番话,几乎停步想了想,才醒悟到夜天湛的正妃和她的好姻缘之间有何关系,事情似乎突然脱离了想象。

待要抬头作答时,已然到了外室,夜天湛正与凤家大公子凤京书说话,含笑的眼神明若朗月,轻轻带往她身上,眸中眼底浸透了温柔神色,毫不避讳的看着她。

一时间无语,卿尘只好对他静静的回笑,随即低下了头。

凤衍见到此情此景便当女儿家听到此事害羞,亦深深带了一笑,端得意味深长。

紫藤花轻是谁家清烛爆开了灯花,轻轻的噼啪一声。

卿尘抱膝坐在榻上,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的铜镜,每当看到这样的面容,依然心中模糊,不知是谁,不知身在何处。

雪肤花貌映了烛火,笼上淡淡的嫣红,竟有种莫名妖冶的美丽,她安静的想着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还有什么路可走,并不是每一个明天都可以轻易决定,但凡事却必然要有选择。

一个人想到夜天湛的时候便恍惚的以为,命运给了她那般残酷的事实,或许又在另一处还给她近乎完美的补偿。

她在爱或者恨的缝隙间辗转迷惑时,夜天湛一颗心如同万里晴空般坦荡荡的呈现在面前,温润却又丝毫不加遮掩。

看在眼里,以为可以欺骗自己没有感觉,实际上仅仅是自以为无视便是不存在罢了。

今日凤衍一句话,像是裂开了帷幕将所有东西推到台前,他的眼神、话语、笑容,无可回避的从压抑最深的地方涌起,瞬间和记忆中的美好重叠在一起,分不开。

这样美好的机缘,她知道只要伸出手,他会毫不犹豫的握紧她,他一直在等着她。

在麻木了很久很久以后的记忆中回头,曾有疼痛像潮水一般赶上,几乎使人溺毙。

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一次伸手去触摸美好,同样的美好,背后的痛苦和丑陋又是否相同?想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又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呢?没有人知道。

想的累了,靠在枕塌间慢慢的睡去,似乎感觉夜天湛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样云淡风高的微笑,湛蓝无垠。

醒来时锦衾的温暖让人身心松散,卿尘起身将桃木花棱窗推开一道细缝,带着雨意的微风悄悄的流泻进来。

外面零星的飘着飞雨,颇有了秋凉的意味,心中像是无端多了些什么,淡淡的又沉沉的。

花廊那处,靳妃带着侍女素儿正向这边走来,卿尘看着这个秀美女子隐约的身影,想像着夜天湛的微笑,比翼双飞举案齐眉,靳妃才是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女人吧。

突然间感慨涌起心头,一个人的心,要承受别人的分享,一个人的爱,要分成几份来周旋,换作了自己,是绝不会接受的。

抛开所有不论,她绝不会去分享其他女子的幸福,何况这个人如姐妹般待她。

想到这里,心中陡然轻松了许多,自嘲似的笑笑,枉自还辗转反侧,其实只是参不透罢了。

木兰色仕女罗裳的衬托下,靳妃举手投足间有份高贵的温婉,见了她微笑着道:卿尘,有件喜事跟你说。

卿尘微微怔神,问道:什么喜事?靳妃从素儿手中接过一个凤雕玉盒,吩咐她:你先下去吧。

卿尘取盏斟水,添了闲时晒制的桂子茶,水气一起,桂子香熏氤氲了整个屋子,便犹如靳妃雍容端庄的微笑。

靳妃将盒子搁到她面前,说道:你打开看看。

她依言接过笑道:是什么好东西给我?一边打开玉盒,白缎上衬着串晶莹剔透的蓝水晶。

海蓝宝!她双眸微微惊凛,这是她正寻找的东西,集齐了水晶串珠或许便有机会发动九转玲珑阵,如此清透无暇的海蓝宝,是水晶中的极品。

抬头望向靳妃,靳妃柔美的眼中淡淡的,一瞬间带着极隐约如同错觉般的轻暗,卿尘心中电念百转,轻轻将玉盒合上,说道:好漂亮的串珠。

靳妃白玉般的手指抚上玉盒,将它打开,晶蓝色的宝石流动着清淡光泽,她慢慢说道:这串冰蓝晶是殷氏家族的珍宝,贵妃娘娘嘱咐七爷,说是传给湛王妃。

话说到此,抬眼看定了卿尘。

卿尘和她四目相对,而后一笑,道:之前都没有看到你戴。

靳妃松手,盒盖轻轻滑落,合了起来。

她用着那样很淡很淡的语气说道:我只是七爷的侧妃。

卿尘有些意外,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她一直以为靳妃是夜天湛的正妻,蹙眉说道:可是在我心中,你是七爷唯一的妻子,什么正妃侧妃。

靳妃细致的眼光流转卿尘脸上,卿尘眸中清澈神情让她心中似乎被什么重物按压过去,沉沉的,却亦坦然而亲近。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但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卿尘,我也不说多余的话了,她明眸一笑:七爷的心思,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今日便是他要我来问你,可愿入这家门?单枪直入,没有了遮掩,卿尘虽然隐约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一天出现,乍听到此话还是无比的尴尬。

一时无语,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动在桌案上,发出细微的声音,一声声撞进靳妃心里。

时间太长,靳妃等得忐忑,忍不住又道:卿尘。

恰好卿尘此时也抬头道:姐姐。

短短相视一笑,靳妃便移开了目光,只道:你说。

卿尘目中有着因某种决断而显现的清利,低声说道:要我说,他于此事上实是万般不该。

靳妃愣愕万分,不由抬头:你……卿尘摇手阻止她,眸色澄明如水,淡淡看着身前:我并非是想指责他的不是,从来没有人像他待我这样好,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我会一直记着,但此事却不同。

俩人之间一旦认定了对方,便该情深意专,我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他若有心也只能有我一个。

三房六院妻妾成群,即便天下人尽如此,我也无法效仿娥皇女瑛共事一夫。

见靳妃望来的眼中满是惊讶,她清淡对她一笑,再道:再者,他要你来问此事,又于心何忍?你是他的妻子,他本就该一心一意对你,现下竟要你来问别人愿不愿嫁给他,他难道不顾你的心?天底下哪个女人愿将自己的丈夫拱手与他人分享,自己还要从中穿针引线?姐姐你娴淑大度能忍得下如此,我却受不了。

靳妃闻言,眼中微微一酸,叹道:我只是靳家庶出的女儿,能嫁得七爷做侧室已然足矣,难道还能求他只有我一个?今天便不是你,明天也自会有别人,湛王的正妃,总还是要有的。

卿尘淡淡笑道:我更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怎能做什么王妃?靳妃道:你若认了凤相为父,封为湛王妃则是门当户对。

七爷为此没少费心思,那日也是因他亲自问了凤家曾走失过女儿的事,凤相知道后即刻让鸾飞姑娘上门拜访,如今看来十有八九不会错。

是吗?卿尘凤目微挑道:那若我并非凤家的女儿,是不是即便跟了他,也只是他妻妾中的一个,永远要仰视他,永远也不能和他并肩而立?并肩而立……靳妃几乎被这样的想法震惊,即便是仕族女儿地位尊贵,也无法同男子相提并论,谁曾又有过和男人平等相处的想法?卿尘并不奢望有人能理解她的想法,笑中有丝隽然清傲,说道:卿尘鲁莽,但这句句是肺腑之言,我的心意,姐姐当明白了。

靳妃道:卿尘,你与我真心,我也说与你我的真心话。

确如你所说,没有哪个女人不想独占自己的丈夫,但皇族之中,自天帝之下哪个又不是有妻有妾,这是我们女人的命。

迟早有一天,这府中会娶进一位正妃,你在湛王府时日虽短,但从进府的第一天,他便对你百依百顺,我们姐妹俩更是投缘,我其实也是为他想,为自己想,所以宁愿进府的那个人是你,而不是别的女人。

你和他也是情投意合,如何不愿答应这门亲事?卿尘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对他……话到嘴边只觉得言词混乱:他和我的一个……朋友长的很像,我常常会把他当做是他,会给我很奇怪的感觉,虽然有时候和他比较谈的来,但不是那样的,仅仅是……亲切。

乱七八糟说完了这些,她愣愣的盯着窗外飘零的细雨,心中就像是初见夜天湛时的那种感觉,酸甜苦辣喜怒哀愁一应俱全,一时间没了言语。

靳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凝视她半日,突然叹了口气:这冰蓝晶留在你这里,你便自行斟酌吧。

此事并非勉强的来,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说罢,静静起身:我先回去了。

卿尘站起来,迟疑说道:姐姐,对不起。

靳妃道:这句话你要自己去对七爷说。

卿尘摇头:不是,我是对你说,或许……我也自私任性,我……卿尘。

靳妃低声说道:你不必对我抱歉,只要是他能高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希望你能答应他,他是真心待你。

卿尘送走靳妃,对着晶莹四射的冰蓝晶默默出神,指尖滑动在冰蓝色的圆环中,一圈又是一圈,犹如层层心事,无穷无尽。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这一条路,是走到尽头了吧。

她纤细的手指终于在案上用力一顿,将表情从苦笑当中拯救出来,拿起冰蓝晶放回到玉盒之中,步向烟波送爽斋。

夜天湛并不在府中,她将那玉盒放在了书案上,又回房将多日来从这里借走的诸多书籍一一取来,整齐的放回原位。

惊觉这短短时间,自己竟然从这里看了这么多书,有些东西还没有看完,便站在那里再翻了几页下去。

偶尔还看到夜天湛在眉边页脚的小注,想起当时和他在闲玉湖前笑谈这书中种种,脸上淡淡浮起轻柔的笑。

所有的东西归于原位,就像从来都没有动过。

她又转回房中将住了多日的房间一一收拾整齐,这些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她的,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和一支从竹屋取来的玉簪外,别无他物。

而实际上,这些又何尝是她的?她拥有的只是一个奇异的灵魂,在这里没有人会理解的灵魂。

这使她想起那一日在水边醒来时的感觉,孑然一身的迷茫。

而今似乎也是一样,孤独的存在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偌大的空间不知何去何从。

她半扬着唇笑了笑,还有什么是大不了的,当世界在自己眼前翻天覆地的那一瞬间,心里的承受能力早已经化为无穷大了。

窗外雨淅淅沥沥一直没有停,是个告别的好日子,她暗自想。

已是秋窗秋不尽案上静静的放着四只翠色暖玉杯,是那日夜天湛来找她品茶带过来,便一直放在这儿的。

这杯子说不得价值连城,却雕的精巧,用了四块水头清透的绿翡琢成梅、兰、菊、竹几样雅致的花色,玲珑精巧赏心悦目,是夜天湛颇为心爱之物。

卿尘怕有损伤,不敢乱放,便将它们细细清洗了一番,装好后打算去寻人来收走。

一日的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许多,风吹云动灰蒙蒙的涂满天穹。

偶尔有几片尚见青翠的叶子禁不住风吹雨打,落到撑起的紫竹油伞上,遮住了工匠笔下精美的兰芷,只是雨意潇潇。

她低了头缓步穿过本是花木扶疏的长廊,见那紫藤花飘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却已不见了馥郁香彩,沿着这九曲回廊蜿蜒过去,星星点点残留着最后的美丽。

她在回廊处立了片刻,抬头去看细细飘来的雨丝,心中忽然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不远处回廊尽头,有人负手身后,站在通往凝翠亭的那座白玉雕琢的莲花拱桥之上,和她一样静静的望向漫天细雨。

那一如既往的湛蓝晴衫,像是破云而出的一抹晴朗,却不知为何在这秋雨中带了些许难以掩饰的忧郁。

卿尘驻足不前,犹豫着要不要先回房去,夜天湛却在她望过去的那一瞬间转身过来,看向了她。

不远亦不近的距离,俩人谁也没有动,隔着闲玉湖寂静相望。

一时间四周仿佛只能听见细微雨声,在整个天地间铺展开一道若有若无的幕帘。

莫名的就有种酸楚蓦然而来,卿尘手中握着的纸伞轻轻一晃,一朵紫藤花悄然滑落,轻轻的跌入雨中。

第一次见到李唐,就是在这样的雨天,他低头帮自己拣起笔记那一瞬间的微笑,留在她心中很久。

她很想现在就找到李唐问他,那时候你曾有过的微笑,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在那一个凝固的刹那,是不是仅仅是因为遇到了我而微笑,抑或是,其他。

这里是你的前世吗?那么我是今生的我,还是前世,是恨的我,还是爱的?她摇头苦笑,终于举步向前走去。

夜天湛在拱桥之上凝视卿尘自淡烟微雨中缓缓而来,紫竹伞下水墨素颜仿若浅浅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

依稀仿佛,在遥远的不真切处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向自己走来,那样确切却又如此的虚渺。

是什么时候,这个人就在自己心头眼底,不能不想,不能不看?是她在楚堰江上抚琴扬眉弦惊四座时?是她在自己怀中疲惫柔弱楚楚不禁时?是她在黄昏月下悄然伫立对月遥思时?是她在闲玉湖中黯然落泪以酒浇愁时?还是她面对天帝深威稳秀从容沉静自如时?抑或是当见她在白马之上笑意飘扬英姿飒爽,看她在书房灯下的美目流转珑玲浅笑的一刻。

世上百媚千红弱水三千,独有这一人像是注定了如此,注定要让你无可奈何。

待到卿尘自伞下抬起头,夜天湛唇角露出了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云淡,无垠万里。

他没有遮伞,发间衣衫已落了不少雨,卿尘却没有从他身上感到一丝狼狈,风姿超拔泰然自若,仿佛是一块被雨水冲洗的美玉,越发清透的叫人惊叹叫人挑不出丝毫瑕疵。

雨比方才落的急了些,卿尘将手中的伞抬了抬,想替他挡一下雨,却又觉得这样的动作过于暧昧,一柄紫竹伞不高不低的停在两人之间,光洁的伞柄几乎能映出两人的影子,进退不得。

夜天湛看着她一笑,开口道:凝翠亭中赏雨,也是别有景致。

说罢转身举步,卿尘静静和他并肩而行。

这几日总是有些事忙,不日四哥五哥大军便将归朝,礼部就要着手筹划犒军,繁杂的很。

像往常一样,夜天湛看似随意的和她闲聊一日朝事,像是理清自己思路,也时常听她些意见。

这么多天了并未觉得不妥,现在反而察觉有些异样。

这些话,本是丈夫在外忙碌一天,回家在温暖的房中松散下来只有对妻子才会说的。

大事小事有的没的难的易的喜的烦的,有一个人倾听着,赋予一个淡淡的关怀的笑容,一句体贴的轻柔的话语,便足够将整日的操劳尽去,安于相对一刻的欣然。

而他将这样的话对她说,他的妻他的妾都没有能够听到这样的他,只能远远看着他的潇洒自如政绩斐然,依于他挺立的身姿。

夜天湛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低声道:卿尘?啊?卿尘回过神来,对他抱歉的一笑:礼部在你职中,那不是更忙了?夜天湛若有所思的看她:等五哥回来,我卸了京畿司的差事便可松散几日。

卿尘点头道:你难得空闲,到时候该好好轻松一下。

夜天湛道:往下深秋时分就到了纵马巡猎好时候,咱们不妨去上林苑待上几天,十二弟最近总说你骑术大有长进,届时可别让他失望。

卿尘微微垂眸,对他说道:可能真的要他失望了。

夜天湛笑道:你的越影不是早赢过他的追宵吗?。

卿尘摇头:不是,我是怕没机会和他比试骑术了。

夜天湛眸中笑意微微一敛,看定了她。

卿尘避开了他的眼光,去看那越来越急的雨幕。

闲玉湖上隐约已见初秋的凋零,曾经饱满的花朵卸了红妆,急雨打在残存的荷叶之上,激起一层淡碧色的烟雨。

我是来向你告辞的。

许久的沉默,卿尘终于再开口道:我想我应该走了。

这话音落后,两人又陷入无声的安静之中。

繁华过后成一梦卿尘轻轻的扭头看夜天湛,却猝不及防遭遇了他的眸光。

那眼底仿佛被晴衫映透,清蓝一片,这满天满地的雨都似落入了他的眼中,带着某些叫人无法琢磨的神情,叫人无法对视的温润和那一点儿深藏的无奈或者说,忧伤。

而这一切只在瞬间,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淡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鲁莽了。

卿尘摇头道:抱歉,我并非有心让你失望。

夜天湛面上早已恢复了之前的俊朗平静,说道:她没有说清楚原因,所我想来找你,可走到这儿,又觉得不知要问什么。

卿尘手指随着手中紫竹伞柄细致的花纹轻轻抚动,黯黯叹了口气:你我不是属于一个世界的人,你要的我给不了,我要的你也给不了,便不如不要破坏本来还有的美好。

夜天湛手微微一抬,又放了下来:卿尘,你到底是谁?听到这话卿尘突然看起来很开心的笑起来,似乎无声无形的在嘲弄什么,她答道:我也不知道。

夜天湛终于皱了眉头:你也不知道?我看不透你,连莫先生都看不透你,而你自己说不知道。

卿尘伸出手让雨滴劈劈啪啪在手掌敲落:是的,我不知道。

那你要的是什么?夜天湛清平神色下不打算给她空隙逃避,再问。

我要的?卿尘面无表情的盯着空旷处:还可不可以回答不知道?不。

那或者你该告诉我想知道哪方面。

所有的。

我只是要我想过的日子……卿尘顿了顿,很认真的说:和专一的……感情。

夜天湛的眼底微微一波:因为这个?就算是吧,卿尘扭头问:你给的了吗?反客为主,她觉得自己很残忍,向一个人要他没有并且也不能有的东西。

夜天湛的手握上了凝翠亭凉意十足的栏杆,卿尘清晰的看到他皮肤下微微突起的血管和手骨,泄露了他些许的情绪。

她很少看到夜天湛皱眉,但是现在分明看到他微紧着眉头,大概从来没有女子对他要求过这样的东西,或是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和方式。

我先回房了。

见他不回答,她放弃了询问。

卿尘。

夜天湛在她转身时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紫竹伞撑开一半,几点雨斜斜的落上伞面。

暮霭沉沉,卿尘回眸望他,见他目光远远的投向迷蒙天际:你可知道,我娶的女子,本该是靳慧的姐姐?靳慧是靳妃的闺名,卿尘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不解的摇头。

夜天湛从天际收回目光:当朝靳家正室所出的二女儿,仕族之中有名的才女,靳慧的姐姐靳菲。

我曾经很欣赏这个女子,才华似锦,品貌端庄,当时父皇将她指做我的妃子,我们也算情投意合,天都之中相传而成一段姻缘佳话。

可是她在大婚两天前进宫,回府后引鸩自尽,当夜靳府传出女儿暴病而亡的消息,我的妻子便换做了靳慧,因是庶出封了侧妃。

卿尘心里一沉,从未听说过他和靳妃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不由得问道:她为什么?夜天湛嘴角轻轻牵动,似笑非笑:我一年后方才知道其中缘由,只因她身患不孕之症,母妃知道后召她进宫不知说了什么,她便引鸩自尽去了。

卿尘一时没从事情的荒谬中反应过来,夜天湛突然转身直视她:若是你,会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她几乎被这句话问堵到,毫不犹豫的一摇头:我?怎么可能?夜天湛一笑:所以说我要的你能给我。

我身边的所有女子,她们身上有着共同的一种难以明说的东西让我厌倦,似乎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远的人根本就不想去走。

而你没有,我从一见到你便觉得你就在身边,但偏偏实际上,你总是一步步躲着我,甚至转身离开。

卿尘选择了沉默。

夜天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轻触她的脸庞,用那温润如玉的声音低低的问:若我愿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你可愿答应?他手心的一点雨水在卿尘脸上留下了细微的凉意,那一瞬间她仿佛只能听到整个世界雨丝落下的声音,淡淡的,静静的,如同他语气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温柔。

她被他说出的话震惊了,那短短几个字后面意味着什么她一时间无法估计,在大脑几乎变得空白时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一阵细雨打来,让她恢复了清醒。

她抬眸,在雨中露出一个冷静到可谓无情的微笑:我不会,你也不会。

我不会去伤害别人,你也做不到。

夜天湛收回手:你怎知我做不到?卿尘淡淡道:因为你不仅仅是夜天湛,还是天朝皇子,更是多少人的七爷。

夜天湛愣了稍许,突然叹了口气,而后扬起嘴角:你的确和她们每一个都不同。

卿尘亦保持着微笑:或许我可以看做这是你的夸奖。

你可以不走。

风神如玉温文尔雅,些许的情绪波动之后,他又变成了朝堂上众人前的湛王爷。

卿尘摇头: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很重要?或许吧。

卿尘想了想答道。

可要我帮忙?卿尘再摇头。

你曾说自己无处可去,此时又要去哪儿?我也说过天下之大,不是吗?卿尘暗拧眉心,每当夜天湛温雅背后时现锐利,总需要你尽全力去招架,即便这锐利是很久也难得一见,她相信任何人也不愿应付眼前这样的夜天湛。

夜天湛失笑:看来我这里是不能待了。

他自怀中取出那个装着冰蓝晶的小玉盒,递给她道:送于你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卿尘看着他轻轻将玉盒托于掌心,她虽然很需要那串冰蓝晶,但记起靳妃的话还是摇头道:靳姐姐说……这并非给什么王妃所备,夜天湛打断她的话:不过是送你而已。

卿尘皱眉,抬眸看夜天湛的神色。

以这些日子对他的了解,每当他眼梢微微上挑之时,便是有什么事情下定决心不打算再更改,而现在这正是他脸上的表情。

摊开手掌任他将玉盒放入手中,玉的微凉握上去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无论何时,你可凭这冰蓝晶在任何一家殷氏钱庄提取足够银钱,当我送做你的礼物。

夜天湛说道,他的母亲殷贵妃来自富甲一方的殷氏阀门,天朝银钱流动十有过半与殷家有关,伊歌城几乎所有的钱庄亦都在殷家名下。

卿尘待要说不需要,却又一想反正自己不去取用就是,何必当面拒绝他的一番好意,便说道:多谢你。

夜天湛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向亭外雨中走去,待到她身边,脚步一缓,低声叹道:卿尘,我不管你是谁,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但愿有朝一日,这冰蓝晶真的能成为湛王妃专有的饰物。

语气中带了无尽感慨,举步没入雨中。

卿尘失神的望着白玉桥上夜天湛越走越远,雨意下渐渐模糊了的身影像是他的眼睛,淡淡的,无端的忧郁。

有时候拒绝一个人的爱,几乎比爱一个人还要难。

情不重不生娑婆。

红尘之中偏偏有几多执迷不悟,人人不得超脱一情字,生生世世千百年轮回的烙印,终究苦苦难解。

熙熙攘攘天涯行雨洗清秋,天高气爽,秋日的天蓝的有些不真实,看上去似乎总带着深透的忧郁,白衣白马,长街闲闲而行。

卿尘置身伊歌城坊肆林立人来人往,却对四周热闹视而不见,只是漫无目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熙熙攘攘云浮烟过,明明身在其中,却仿佛看戏,荒诞无比。

心情低落到极点,面对夜天湛时无比的冷静自若,聆听、微笑、回答和拒绝,将他置于身外,划清界限。

依稀觉得那一刻大概产生了刹那快感,似乎竟是在报复李唐,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弄不清是不是真有这种想法,时而会把夜天湛当做李唐来看待,也当做了李唐来爱和恨。

那种利刃划心的滋味,她为之所痛过却又残忍的把这样的痛加诸于他。

他在说那句话时望来的眼神,眸底是怎样的深情。

若我愿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你可愿答应?他并不是可以轻易如此言诺的人,这句话中带了多少放弃退让,却被她生生剥离,丢弃一旁。

在被拒绝的刹那他用天生属于皇族的高贵掩饰了什么,风平浪静的在她面前转身,身后雨落满湖。

姻缘凌乱,究竟是他欠了她,还是她欠了她?是来世的他辜负了她才得今日无情,还是此生的她伤害了他才有来世背叛?这一切都在他转身的刹那碎落成可笑的尘埃,那时她清楚的知道,他是夜天湛,这一生,她亏欠了他。

突然云骋往身边蹭了蹭,提醒她给一辆马车让开道路。

卿尘从思绪中回神过来,想起当她问是不是可以带走云骋的时候,夜天湛不无感慨的道:看来这府中,反而是云骋和你最有缘。

如霜似雪的叹喟丝丝的渗进心间裂开的一处,她几乎是匆匆逃避开来,怕自己一回头便要在他的凝视中推翻一切决定。

云骋纯净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过来,卿尘抛开心事着眼打量四周,停留在一家殷氏钱庄前静静思索了片刻,却扭头走入对街一家当铺中。

比较安静的一间向阳街铺,阳光射到门厅的一半便驻足不前,显得屋中有些古旧的凉意。

她带着几分好奇之心环视其中,前方柜台上的老先生抬起头来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东西要当?她见问,笑着取出那支玉簪递到柜台上:请先生看看,这个值多少银两?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老先生从未见当东西当的这么笑语嫣然的,不由得仔细打量眼前的人和东西。

卿尘伸手在柜台上半天,老先生看着她的手一直不语,许久方从她手掌处抬起头来,目光在她脸上再打了个转,伸手接过玉簪道:姑娘想当多少?她垂眸一想:先生能给多少?不答反问,先摸摸底细再说。

老先生顿了顿,道:请姑娘稍候,待我问过掌柜方好说价钱。

卿尘微觉奇怪,能在当铺柜台上的老先生都是一双火眼金睛,怎么一件小小玉器怎还去相询掌柜?却不多会儿,老先生自后堂回来,手中捧了一个小包递给她道:我们掌柜给姑娘的价钱。

话语中略带着几分恭敬。

她随手一翻,见到几张银票,挑了挑眉梢,这老先生似乎是看定了她不会再讨价还价,直接便取了银票包好,她也确实不打算多言,将银票丢到怀中起身道声谢走出门外,云骋见她出来,轻嘶一声凑上前。

卿尘在上九坊寻了间衣坊进去,再出来已是纶巾束发窄袖白衫,从容上马带缰缓行,其人清隽文秀,云骋神矫如龙,在街道上引的人们频频侧目,却不知是哪家少年公子。

似是正遇上什么祭祷的日子,不少年轻女子在天后宫前两株亭亭如盖的大树下笑闹纷纷,将求来的签语扔往枝上,碧叶彩签,裙袂飞扬,十分赏心悦目。

卿尘勒马略走慢了些,几个女子偷眼看过,其中大胆的笑着抬手将什么东西丢上马来。

卿尘冷不防接在手里,却是个秀制精美的签囊,她故意扬眉翩翩一笑,侧身点头施礼道:多谢小姐厚爱!说罢将签囊收入怀中。

那女子竟也嫣然笑来,大方一福道:神佛灵验,愿公子前程似锦!对面一片娇语清脆,女子们召唤着结伴往天后宫中去了。

伊歌城风流兴盛民风开放,如此毫不做作的表达卿尘只觉得十分有趣,一时却也有些遗憾自己为何生是女儿身。

此方世界入可登堂拜相,出可经营四海,与男子多少可为之事,然女儿却终究有些不同。

她不欲在上九坊久待,催马往中城走去,沿路经过天舞醉坊,再前行便是中二十四坊,楚堰江已近眼前。

不远之处,便见江上船只往来隐有喧声闹语,商旅忙碌人迹繁华,四处一片生机勃勃。

她似乎突然面向了一个新鲜的天地,放眼望去天高地广,心胸中飞畅高远神气陡清。

正往江边走去,耳听哗的一声,眼角忽见水迹泼来,她急忙带缰旁避,但饶是如此那水依旧合身洒上,将她一边衣摆湿个半透。

她蹙眉不悦往旁边看去,却是路边一幢雕梁高楼中有人泼水出来,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见状匆忙上前,频频作揖道歉:楼中下人一时疏忽,还望公子勿怪,抱歉抱歉。

伸手不打笑脸人,卿尘见他不断陪罪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微笑道:不碍事,一套衣服而已,只是以后还是不要往路上泼水的好。

那男子说道:公子说的是,在下定当好好管教他们。

不知公子府上远近,衣衫湿成这样甚不方便,若不嫌弃便进来稍作歇息,喝杯茶水换洗一下,也让在下陪个不是。

卿尘见湿着衣服也不好在街上走,点头道:如此……倒要麻烦兄台了。

那男子笑道:在下姓谢名经,是这歌坊的主人,公子里面请!宁文清有幸结识谢兄。

卿尘依礼报上姓名,却是化了本名。

她举步抬头看去,见那高楼之上金匾行书四面楼,其楼不若天都其他建筑,环成矩形而起,南面临江,北接商铺,前连上九坊,后向中二十四坊,倒真是个四面来客的好地方。

但走到门前看到一张红榜,却是主人出售歌坊的告示。

谢经见她驻足看去,问道:公子可是对此感兴趣?卿尘道:谢兄这四面楼开门便迎八方客,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是得天独厚,如何竟舍得卖?谢经摇头道:公子有所不知,近日天都歌舞坊的生意一落千丈,多少地方都撑不下去,纷纷关门售地了。

哦?卿尘眉梢淡掠:可是因天舞醉坊的缘故,牵连了下来?谢经意外说道:看来公子倒也知道些,天舞醉坊一封,京畿司直接会同刑部连续查禁,弄得处处门庭冷落。

连卫尉卿郭其都被革职流放,现在既无人敢开门经营也无人敢上门花销,这行生意恐怕是不能再做。

卿尘随口道:谢兄此言差矣,此时正是应该买进而非卖出,歌舞坊的生意坏不了。

公子何出此言?谢经探寻的看向她,问道。

卿尘心中忽然一动,笑问。

谢兄可有意与我做笔生意?谢经倒不急着问是何事,只道:难得你我一见如故,咱们不如里面谈。

入了四面楼,谢经谴人带卿尘换了干净衣衫后,请至楼上奉茶,方才说道:宁公子刚刚所说,在下愿闻其详。

卿尘淡淡啜了口茶,天舞醉坊一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夜天湛虽然有些事情不便对她直说,但她也看的明白。

此次案子说是奉旨严办,乌云密布下晴天霹雳,但到了雨落之时却只能飘洒几层滋润无声。

或是因为着实不能想到,歌舞坊等商行中内臣、外戚、仕族、阀门等等各方势力早已交错盘结根深蒂固。

夜天湛本人贤德之名冠盖京华,多年来俨然是这些朱门显贵唯马首是瞻的人物,其树泱泱枝繁叶茂,砍些枝叶无妨,但再深进去动到主干根本,割落之时如剔骨肉,如何不逼的他弃刀收剑。

自那日在烟波送爽斋之后,卿尘便极少再听到他提起相关之事,反而有时看他进保奏的本章,朝中大概已落了一波高浪,亦在他翻转的手腕下慢慢恢复如常。

她微微笑了笑,抬头对谢经道:歌舞坊这种生意,在伊歌城中绝不会销声匿迹,此时只是浪入低谷,一旦过去便会直攀一个高峰。

诸家纷纷放弃出售正是价钱低迷的好时候,谢兄若有胆量,不妨趁机收购,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谢经道:宁公子怎敢言定歌舞坊会再行兴盛?卿尘凤目一扬,说了个字:赌。

赌?谢经皱眉。

卿尘气定神闲的说道:生意经营十有八九是赌,只要明白自己凭什么下注,下多少注求多少利,要赢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经问道:那公子又凭什么下注呢?卿尘眸光清明,略微锐亮:凭我所知所想。

谢兄若无意经营此事,不如你我寻个别的合作方式,我每月付纹银五百两的租金,你将四面楼完全交于我打理,此后每月四面楼的盈利你从中抽取三成。

换言之,谢兄依然是老板,在下不过是一个经营人。

但半年后我若想买下四面楼,谢兄需按现下告示的价钱将此楼出让于我。

谢经放下手中茶盏,望向她道:外面告示的价钱,公子可看清楚?纹银五万两。

卿尘说着,嘴角勾起浅笑。

公子既然有意买下四面楼,为何此时又不买,要待半年后?谢经再问。

卿尘坦然说道:谢兄是痛快人,问的直爽,在下也坦白相答。

目前我手中并无多少银钱,需要先用四面楼三个月,来赚买楼的钱。

一支玉簪,居然当了纹银五百两,这本已是出乎意料的收获。

但黄金有价玉无价,她只能怀疑自己大概看走了眼,那玉簪说不定是不错好货色。

此言一出,谢经不由皱眉,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半年以四面楼赚纹银五万两?卿尘摇头,更正道:不是五万,是八万,还要加上谢兄三成的利润和在下所获。

谢经缓缓审视卿尘,卿尘笑意清隽,凤目生辉,淡淡看进他眼底。

对视片刻,谢经轻弹了弹衣衫说道:谢某经营半生,少有见公子如此奇特想法之人。

卿尘笑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各尽不同方有人间百态,若都同出一辙,岂不无趣?谢经闻言亦笑:单凭公子这份气度,在下便十分佩服。

只是可否听听公子究竟要如何经营?卿尘眸中光玉般清灵一转,说道:若谢兄愿意将天舞醉坊购下,说不定利润会更大些。

还请详谈,在下洗耳恭听。

谢经道。

卿尘缓扣茶盏:如今天朝外退突厥内安民政,海内升平四境来朝,盛世之兴数年之内可有保障。

伊歌城乃天都中心,大治之下有多少高门清贵仕族风流,歌舞游猎华赋清谈,他们现在是日兴奢靡但求风雅,天都之前的歌舞坊奢华是足够了,但却便欠这个雅字,不妨改改风格,由动而静,以静求利,却也正好不张扬着为朝势所顾及。

但是当然,歌舞坊本就图个热闹,谢兄如果愿意买下天舞醉坊再推一个别致的热闹,便更可以广收财源。

谢经听的入神,此时问道:所谓别致的热闹,又指何事?卿尘站起来,步到窗边远远看去,入目处练空如洗一望无垠,其下商客过往中有胡女身姿高俏,风情摇曳,十分引人注目。

她看了一会儿说道:中原虽与漠北、西域诸国屡有战事,但各自百姓却随着商旅贸易逐渐交融,谢兄没发现最近伊歌城中胡商胡女都十分多吗?谢经亦上前凭窗而望,说道:确实如此。

卿尘道:中原之舞飘逸华美,西域之舞热情妖娆,漠北之舞奔放豪迈,南番之舞明快多姿。

其余不论,眼下前来伊歌城中的这些胡女岂不是一道新鲜的风景?她们多数为离开荒野大漠而来此阜盛之都,并没有太多谋生之路,但其本身却也便是出路,是机会。

若以她们经营歌坊,不但夺目亮眼,而且亦使能伊歌城中除去不少混乱的因素,朝中应该也不会多加干涉。

谢经暗中将她斟酌打量,沉思说道:宁公子不但深知天都朝势,胸中所见所闻看来也颇为广博,公子深藏不露,倒叫谢某十分好奇。

卿尘修眉微挑,扭头笑道:谢兄又如何不叫在下好奇,这四面楼虽好,但纹银五万的价钱也着实离奇了些,谢兄怕并非真的想卖此楼吧?谢经一愣,随即呵呵笑道:与公子相交如饮甘饴,谢某对这赌局动了心,还望日后合作愉快!卿尘潇洒一笑,抱拳相礼,便是交了这个朋友。

歌舞升平今宵曲四面楼台榭错落,中有高阁,卿尘喜欢入夜时分坐在楼阁的屋顶上看伊歌城。

夜幕下的城池灯火辉煌,比起白日的雄伟壮阔更多出几分神秘的味道,隐在暗处的热闹格外诱人,时而也会有温暖的感觉。

隔着夜色沉沉情景多少会有些不真实,却也正因如此方使人愿意沉迷一刻,想想看不见的灯影深处有着怎样的红尘人间。

自此处望去,眼前点点灯火中最盛亮处便是曾经一度死寂的天舞醉坊,如今歌舞灿烂,热烈喧哗,宝马香车宾客盈门。

除了开始一段时间打点布置外,生意步入正轨后卿尘并不经常过去,天舞醉坊名义上的坊主是素娘。

素娘帮谢经在四面楼打理事务已有多年,心思细密聪慧精明,天舞醉坊中清一色的胡女在她手中调教的十分妥当,令人放心。

在歌舞坊最低迷的时候,卿尘同谢经一起策划打算积极准备,果然不过月余的时间,天都中便慢慢恢复了往日纸醉金迷的升平。

天舞醉坊便在此时重整旗鼓,其独特的舞姿新奇的曲目如同一股异域来风席卷伊歌城,亦将其他歌舞坊带的一振,先前那场变故如此悄无声息的淡化了下去。

卿尘将目光自远处收回,眼前的四面楼却安静,透过琉璃灯火只能依稀听见低声浅语,丝竹清幽,少有人能想到天舞醉坊和四面楼是同一人在经营。

四面楼里能歌善舞的女子反并不是最出色的,这些时日卿尘自原来的女子中挑选聪慧者亲自指点,以仕女的标准讲解诗赋严格谈吐,教习琴棋书画酒艺茶道,有些灵气的女子几经点拨立便见不同。

为了教,她自己亦学,随时应付莺莺燕燕们公子长公子短的询问,自觉诗书琴棋大有长进,获益匪浅。

如今的四面楼乐而有舞悦目,静而有茶盈香,有酒醉人而不颓败,有美相伴而不荒淫,堪称品格高雅,意趣清新。

此处来人并不十分多,但不是一掷千金的高门贵族,便是盛名在外的墨客鸿儒,慢慢便在天都创出清名。

卿尘此时刚刚在楼中的小兰亭奏了一曲琴,白日里翩翩佳公子,晚上迤逦云裳重纱后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震惊四座,四面楼之所以能名声鹊起与此不无关系。

而对谢经那里她只说是请了妹妹文烟过来相帮,谢经从未真正见过所谓文烟,却似并不相疑,便连问也不多问一句。

入秋之后夜风已渐寒,卿尘微微抬头,凝眸时点点清光落入眼中,轻闪着亘古不变遥远的记忆。

她想起不久之前曾在一个孤单的夜晚,也是这样独自坐在星空之下,那时候她抬头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星空广袤寂然无声落入其中,带着清冷的安然。

不知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否平安,在伊歌城中或许有一天还能相遇,倒也是叫人思之愉悦的事情。

正自顾微笑,身边突然有人说道:文清,你果然在这儿。

她被吓了一跳,却不必回头便知道是谢经,这人走路似乎从来不带声音,她甚至怀疑他上这屋顶不是像自己一样从阁楼沿着梯子爬上来,而是飞上来的,苦笑道:拜托谢兄以后出现的时候先有点儿声响,否则总有一天我会被吓死。

谢经笑道:改日我上来前先在下面敲锣打鼓知会文清。

卿尘明眸轻挑:那说不定明日伊歌城便会传开,四面楼新多了耍猴的节目,谢老板亲演,三文钱一场,精彩的很。

两人如今称兄道弟甚是熟络,言语调侃谢经一笑而过从不介意,在她身旁坐下:听说你又买了间歌坊,如今歌舞坊的价钱已不似之前,似乎不是时候吧。

卿尘看着夜幕灯火一笑:我正要和你说,这笔生意可能是赔钱的买卖,所以我打算自己经营,免得连累你。

哦?你不是说过在商言利吗,方不方便告诉我是什么生意赔钱你也要做?谢经问道。

卿尘说道:那间歌坊的地方我是想做医馆,设法将天都医术独到的大夫集于一处,治病救人。

这不是容易赚钱的事,或者连带其下再开间善堂,如此还要赔钱。

谢经奇怪道:怎么会突然想起开医馆?卿尘将手闲闲的搭在膝上看了看,说道:我既自幼学了一身医术,便不想浪费。

何况银钱之物没有赚尽的时候,如今算算小有收获,不妨取之何处,用之何处。

谢经道:你不会是要从四面楼的生意中抽身吧?卿尘扭头笑道:这么赚钱的生意,我怎么舍得?谢经看向下面庭院,玩笑道:不是便好,不过如今这四面楼再这么赚下去,只怕半年后我都不舍得出让给你了。

卿尘道:不舍得便算了,我又不是非要买。

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叫谢经有些愣愕:当初你我有契约在先,我说不卖难道你便算了?卿尘道:这四面楼和天舞醉坊里里外外哪里不是你和素娘在操心,谢兄所做早已超出那一纸契约。

再者,经营有利,交友却有趣,我当谢兄是朋友,朋友不愿的事我绝不勉强。

你若是不想出让四面楼,咱们那契约便当作废。

谢经眼中微微一震,四面楼目前日进斗金炙手可热,卿尘竟说的如此轻松,他略沉默了后说道:商场江湖中经历这么多年,文清是我第一个佩服的人,得友如此可抵十座四面楼。

你既有义,我自不会言而无信,这四面楼随时可以过到你的名下。

卿尘没在乎的一笑:半年之期尚早,谢兄急什么?说话间隐约听到一阵乐声,声音轻远如飘渺在黑夜中几不可闻,但却又似清晰如在耳边,卿尘凝神听了听,似乎不是四面楼的乐声,奇怪问道:你听到了吗,这是哪儿来的声音?谢经扭头笑了笑:不甚清楚,或许是哪家歌坊吧。

对了,素娘方才谴人来找我,我去天舞醉坊那边看看。

卿尘便站起来道:你去吧,这边有我。

上午时四面楼人少安静,卿尘自楼上下来,吩咐备马出门。

前庭低案前,几个身着对襟仕女裙的女子正明明媚媚聚在一处,执笔铺墨,你一言我一语笑说着什么,倒叫这儿显得格外趣闹。

卿尘看过去,正有个女子将玉纸镇往案上一拍站起来嗔道:哎呀!不玩了,不玩了,你们几个定是合伙儿算计我。

众女子笑道:快看,兰玘输急了要赖!却都抬头见着卿尘,纷纷边施礼边笑问:公子来了,兰玘你羞不羞!卿尘笑着看她们道:在干什么,这么热闹?兰玘忙请卿尘入座,月眉细扬回头道:公子来得正好,看她们还得意,她们不知从哪儿弄了些对子好生难为人,我都输了几局了,公子快杀杀她们的威风。

其他女子羞她:拉公子来助阵赢了算谁的?案前纸墨微香,轻粉笺笺珠玑秀丽,正是她们书下的巧对,卿尘瞥了眼道:联对子定是兰珞赢得最多。

兰玘道:可不是?每回都是她对的好,我们就不行,都赢了我一支翠笄去了!一旁黄衣羽衫的兰璎抬手拎着两粒紫玉晃动:我这儿还有一副玉珰呢!兰玘丢过罗帕笑啐她,卿尘笑道:下注的游戏你也不多想想?若去和兰珞比诗赋,和兰璐比巧算,和兰璎比琵琶,你浑身上下不输光了才怪。

攻伐输赢得以己之长克彼之短,你怎么不和她们下棋,谁赢得了你?兰玘道:她们就是棋盘上输惨了才想这法子的!不行,公子一定要先帮我赢回这局。

说着将粉笺取到眼前,卿尘见笺上写道: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行来步步娇。

这上联出的倒巧,意境也美。

她提笔轻轻过墨,见楼中另外几个女子正在庭前荷花池旁引箫练琴,抬手往那边一指,对兰玘道:下联不就在眼前?兰玘一时不得解,见她落笔书道:水仙子持碧玉箫,风前吹出声声慢。

立刻拍手问兰珞道:你有虞美人步步娇,公子便有水仙子声声慢,服不服?兰珞道:咱们几个加起来也不能和公子比,你赖皮!兰璎方才出了一对我还没想出来,公子帮了兰玘也得帮我。

卿尘微笑道:不妨说来听听?雨洒灰堆成麻子。

卿尘抬头环目,略一思索,笑指那荷花池:你们倒左右不离咱们院子,这个下联仍在那处。

兰玘问道:怎么还是那儿?却是兰珞看过去低头一想,突然笑了起来。

卿尘问道:可有了?兰珞掩嘴低头道:有是有了,只不知和公子想的是不是一样?风吹荷叶像……像……卿尘替她吟道:风吹荷叶像乌龟!众女子顿时笑成一片,兰玘边笑边说:你们都输给公子了,快快把翠笄玉珰都还我!兰珞道:还也是给公子,你是别想了!兰玘道:公子又不是女儿家,要那些做什么?卿尘忍俊不住,偷偷支案而笑,她可正打算去当铺赎自己那支玉簪。

见她们闹的不可开交,于是说道:不陪你们了,我还要出门去。

给你们个上联,谁对的上,这翠笄玉珰就当公子我送她。

公子快说!她们便催道。

卿尘手中落墨生香,笔走龙蛇写了一联:日进月出云多少。

兰玘看着道:这上联似乎也不难啊。

兰珞却思索摇头:字上看去是简单,但不好对呢,公子这上联中一说了日升月落有云其中的景色,又说了时光流转岁月变迁的过往,最难是其下还隐了一日一月收支算账的问算,可要好好想想才行。

兰玘道:收支算账的事,那得找素娘去问。

卿尘笑着站起来:随你们找谁问,过会儿我回来若有了下联,本公子另有赏。

说罢刚回头,就听堂前有人道:今晚留着小兰亭,酒菜精致些,茶要你们的‘青衣’和‘丝竹’,最要紧是文烟姑娘的琴,都记下了?楼中管事陪着一人进来,恭声说道:这就差人去办,请十二爷放心。

她修眉惊挑,忙不迭的转身衣襟一撩便重新坐下,兰玘她们见她神情奇怪,还未等问,夜天漓已看向了这边,突然微怔,接着叫道:你,给本王回过头来!接着便大步走来。

大呼小叫的真是个霸王,卿尘暗中叹气,知道躲不过他,只好起身回头对他道:见过十二王爷。

夜天漓见她男装的模样愣了愣,又惊又奇:原来你竟在这儿,居然这么久也不……卿尘怕他接下去再道破自己女子身份,连连作揖:十二爷,有话外面说!夜天漓疑惑的打量她身边美女如云,兰玘她们有认得他的急忙施礼问安,都悄悄看着不知究竟是何事。

卿尘轻咳一声道:看什么,十二王爷难道比公子我还好看?都回楼上去。

众女子向来对她言听计从,闻言纷纷优雅起身依礼告退。

衣袂飘扬罗步生姿一片钗鐶叮咚散去后,夜天漓在旁早已笑的不行。

卿尘颇无奈的等他笑完,说道:我正要出门,十二爷若空闲不妨一同。

俩人举步出了四面楼,上了马夜天漓还满面带笑,说道:你倒是会享受,这么多美女也不想着送我几个?卿尘扫他一眼:我四面楼的女子都是来去自愿,你什么时候听说过送人的道理?这四面楼竟是你经营的?夜天漓回头看了看:这里那名满京都的文烟姑娘……便是本姑娘!卿尘干脆承认。

夜天漓气道:我来过这么多次你竟都瞒着!卿尘道:这不怪我,你自己看不出听不出又能怨谁?夜天漓哼的一声:你怎么突然离开湛王府?我问了七哥几次,连他都不知你人去了何处。

卿尘微微垂眸,问道:七爷好吗?夜天漓道:看上去不错,我还没见七哥不好过,但究竟怎样你得问他自己。

卿尘也不语,到了那家当铺面前下了马,夜天漓奇怪问道:你来这儿干嘛?卿尘道:前些日子当了件东西要赎回来。

夜天漓抬头看了看,笑道:你当东西居然当到殷家的铺子来了,那不如直接当给七哥算了。

卿尘正举步入内,闻言身上一僵,回头问:你说什么?夜天漓随口答道:这铺子和对面钱庄都是殷家的产业,贵妃娘娘一族富甲天都,伊歌城中钱庄当铺十有七八是他们家的。

卿尘愣在当场,心中说不清缘由的来了一股无名火,难怪那么普通的簪子竟能当出五百两纹银,原想不再受夜天湛恩惠,不欠他人情,谁知到头来还是靠了他才有今日。

夜天漓见她皱眉不走,问道:怎么了?卿尘气道:你身上可带了银票?十二王爷出门向来怀中多金,点头道:有。

卿尘伸手:借我三千,回头还你!夜天漓见她脸色古怪似有怒气,随手自怀中抽出几张银票:什么事用这么多银子?卿尘又拿出自己带的两千,愤愤想道:事已至此,十倍奉还给他!扭头便往堂前,走到一半,突然心底一松脚步停下来,觉得此举太过无聊。

有心无意,这事难道还能怪他怨他?自己这是想拿什么出气,还是惹事生非?想到此处,一皱眉头,回头又将银票递还夜天漓:多谢你,还是不用了。

夜天漓见她一瞬面色不善转而又恢复正常,走在身旁突然问道:你不会是为什么事在和七哥赌气吧?卿尘颓然摇头:没有,不过刚刚想岔了些事,现在没什么了。

夜天漓笑说道:真是女人翻脸如翻书。

卿尘凤眸往这儿一扬,他接着道:当我没说!卿尘没好气的瞅了瞅他,柜前那老先生不在,她便将当票递给里面的小伙计。

小伙计看了眼当票,说道:姑娘要赎东西吗?您这当的可是死当。

死当?卿尘愣住,拿回当票一看黑纸白字果真写的清楚,只是她先前并未注意。

她眉心轻锁,往柜上问道:多少钱也不能赎?小伙计道:死当姑娘便当没了这东西,兴许现在都已经不在我们柜里了。

卿尘道:麻烦去问问你们掌柜,看还在不在,能不能赎。

小伙计道:没这个道理,去问掌柜我是找骂,您还是别想了。

夜天漓在旁刚要说话,卿尘却伸手拽他一言不发扭头出门,他不满的道:和个伙计罗嗦什么?叫掌柜的出来拿了东西走,回头让七哥给这边一句话不就得了。

卿尘道:去找他我宁肯不要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夜天漓道:你躲着七哥干嘛?我哪儿有?卿尘道。

夜天漓一脸置疑的看着她,她翻身上马,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在拒绝了一个人后,却主动或被动的不断接受着他的保护,自以为不再依靠他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依然处于他的庇佑之下,这叫人有种挫败感,或者更确切的说还带着三分惭愧,仿佛在这里一天,便始终欠了他什么,永远也还不清。

走了会儿她闷声问道:他应该不知道我在四面楼吧。

夜天漓道:还说不是躲着他。

我来过几次都没认出你来,七哥又不来这些地方,八成是不知。

卿尘道:来过两次,但都只待了一会儿。

那便不好说了。

卿尘抿了抿唇,又问道:你今晚约小兰亭干嘛?夜天漓方要回答,又顿了顿,然后只说道:宴客。

要紧的客人?要紧。

卿尘也不再问,有些神不归属的策马往白虎大街而去,夜天漓提缰上前道:今天此路不通,四哥率玄甲、神御两部三十万大军驻扎城外休整一日,今日入城必然从此经过,父皇亲登神武门犒军,羽林军和京畿卫一早便封路戒严了。

万马千军只等闲卿尘扭头一勒马:今日大军回朝?怪不得西城一路人少马稀,想必都挤去了神武门附近。

夜天漓道:你数月前便打听大军回朝的事,怎么现在倒忘了?卿尘忙问道:哪里能看到犒军?夜天漓道:这时候能看的地方怕都满人了,你若先前便说,还能趁早偷偷带你上呈云台,现在四处戒严,可不能在父皇眼下放肆。

卿尘轻抖缰绳,越影微嘶一声,掉头而行:去明光阁!夜天漓纵马跟上:想看犒军怎么不早做打算?卿尘微微拧眉,近日张罗着将新购的歌坊改做医馆,忙得不可开交。

如今她手中这家牧原堂集了天都数位医术独到的大夫,有的善治内科,有的善医外伤,有的长于调理经脉,有的于耳目之症独到,楼上设药间病房,其下开了善堂,每日救死扶伤活人医病,有时候连药钱都一并搭上。

她除了打理四面楼必要的事务外,几乎日日和几位大夫谈医论药,深觉中医精粹妙不可言,几乎沉迷其中,一时真没想到日子过得飞快,夜天凌所率大军竟已回师天都。

青山峻岭中一幕转身离开的背影,便在秋阳下如此清晰的浮现在眼前,记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来。

当时他看着她的眼睛笃定而霸道的一句话,他一定会回来,现在,可是他回来了?明光阁果然人满为患,实际上天都自外城雍门始过下三十九坊宣平门、中二十四坊丹凤门直至内城神武门附近都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京中出动了数千京畿卫清出开阔大道,沿途设明黄华盖,宝扇羽幡,天家威仪泱泱浩荡,御林军自神武门高台层层林立,甲胄鲜明,锐气逼人。

夜天漓今天出门没带侍卫,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他在旁护着卿尘怕有闪失,卿尘扭头笑说:今天委屈十二王爷了。

夜天漓道:若你有个损伤,今晚小兰亭岂不是空了场?我多不划算。

卿尘撇嘴低声道:原来是有求于我,不管你什么客人,四面楼没人知道那人是我,可别给我拆穿了。

夜天漓笑道:到时候随你。

这时外面围观的有人看到他们,高声叫道:那边可是宁大夫!卿尘寻声望去看,有几人早已挤开道路:宁大夫要去明光阁?她认出其中一人是前几日来过牧原堂的小六,笑道:正是,不想这么多人,你母亲可好些了?小六忙道:多亏了宁大夫妙手回春,我娘这几天都能下地了。

一边招呼着:大伙儿让一让,牧原堂的宁大夫在这儿。

楼下尽围着些普通百姓,倒有不少受过牧原堂的恩惠,闻言推推挤挤硬将他们送到了明光阁前。

卿尘一路拱手称谢,夜天漓不禁问道:你这些日子到底都干了什么,牧原堂也有你一份?嘿!这过路的法子比侍卫不差。

卿尘笑道:没干什么,赚银子花着玩。

可别小看了百姓,你是天子王侯难道就不仰仗他们?明光阁中里外都坐满了人,夜天漓此时早已不耐烦,一把抓过掌柜的,还没等说话,掌柜抬头时便吓的直作揖:十二爷,您要看犒军怎么还来这儿,您看看,楼上楼下实在是无处可坐了,您让小的如何是好啊!夜天漓喝道:碍事的都给我轰出去,天都什么时候竟有这么多人!卿尘自身后拉他:没你这么霸道的,人家开门做生意,你偏来难为人。

夜天漓道:这不是陪你来凑热闹,我变着法子躲出来不去神武门站着,难道跑这儿立上半天?那还不如神武门清静。

正说着,店里伙计一溜烟自楼上小跑下来,在掌柜耳边轻言几句,掌柜如释重负转身求道:十二爷,楼上雅阁有人请,说是与您相熟的,您凑合这一时赏小的个方便。

朱栏窗前,正有人俯身下来对这边抱拳招呼,卿尘和夜天漓都意外,却原来是莫不平。

夜天漓对掌柜的道:一壶青峰翠云,再打点几样小菜送来楼上。

拉了卿尘举步上去。

一进门,莫不平目光如电先在卿尘脸上停落,方对夜天漓道:十二王爷别来无恙!夜天漓见了莫不平竟规规矩矩十分不缺礼数,笑道:早几日听说先生回了伊歌便想去拜访,却都不知先生身在何处,今天倒巧。

卿尘暗想莫不平这老头哪里这么大来头,不但令夜天湛奉若上宾,连夜天漓这样骄横的人都对他恭敬有加。

浅笑说道:莫先生好!莫不平笑道:多日不见,方才险些没认出来,凤姑娘如此打扮倒比十二王爷都更有几分潇洒。

卿尘瞥了夜天漓一眼:我比他文雅倒是真的,方才若不是先生,这明光阁怕要遭殃。

夜天漓也不介意,扬了扬眉拂襟落座,三人笑谈闲聊。

北征大军在城外整装待命,三十万战士不能同时进京,是只有一万玄甲军随凌王神武门面圣。

茶香在手,碧叶清盏翠淡明亮,其上隐有雪雾之色深绕,卿尘细细的品了口茶,回味悠长中望着窗口出神,想像一会儿大军入城不知是什么壮观场面,期待时竟略有些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紧张。

过不多时,只听远处一声金鼓擂动,鼓声威严动如雷鸣,沉沉响彻四方。

随着战鼓隆隆,一道低沉的号角声仿佛自天边响起,东城雍门缓缓开启。

一时间满城的喧闹像是突然被抹掉,整个天都蓦然安静,陷入肃穆之中。

万众翘首,遥望一方,随着威沉的铁蹄声,脚下大地震颤,城门处如同错觉般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玄色铁潮,使这深秋高远的天地骤然变得肃杀,仿佛冷冷凝聚了寒意。

碧空之下一面金色大旗跃然高擎,其上明绣九爪蟠龙神形威怒,昂首腾云,猎猎于长风之中。

三军之前,当先两将白马银盔,一万铁骑人人玄甲玄袍,兵戈锋锐,成十个方阵依序而列,随他二人缓缓入城。

军容肃整,军威严穆,众人能清晰听到整齐划一的步伐落地,震动着雄伟的伊歌城。

卿尘不由得起身站到窗前,想看清领兵的两位将军,相隔较远,两人又盔甲在身,只依稀能看到眉眼。

她握着窗棱的手一紧,身子向前倾了下,左边那个银甲白缨身形挺拔的将军分明便是十一,但另一人却并非她记忆中那个清峻的身影。

她望着远处,愣立在窗前,蓦的被一声巨响惊醒,那是上万铁骑不闻一丝错乱的同时立定,威严震撼。

夜天漓亦语意感慨的说道:四哥练兵之精,治军之严,当真无人能出其右。

卿尘凝视十一身边的人,落空的失望如同城中浩瀚玄潮逐渐覆过心间,她缓声问道:前面领军的便是凌王爷?夜天漓一笑,道:你自己看。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神武门,但见军中寂静,肃然无声,只闻四周招展的战旗猎猎作响。

围观百姓被这军威所震,一时皆尽肃穆。

玄甲铁骑已全部进入雍门,号角声再次响彻九城内外。

原本成十个长方型的军阵中,最后一阵的战士突然同时向两旁分开,一骑白色战马裂阵而出,马上之人战甲佩剑,飞骑前驰,白袍胜雪,披风高扬肆虐风中,所到之处军阵一一中分,如同夺目寒光将玄甲铁骑一划为二。

其人在前,身后立刻有有战士策马相随,填补分裂的空隙,整个军阵随之推进,缓缓风云涌动,变幻成为一个完整的四方阵形。

阵前,两名领军大将双骑微分,那人勒马当中,抬手,身后玄甲铁骑迅速肃整军容。

随着那人右手轻挥,高处只见数列玄色齐齐变动,战甲声锐,铿锵如一,所有战士几乎在同一瞬间翻身下马,行军礼,振声高呼:吾皇万岁!这一声自数千铁血战士口中同时喝出,端得是震天动地,九城失色。

这是征战万里的铁马英雄,寒剑浴血的豪壮男儿。

唯有沙场之上出生入死的战士,方有这样摄人杀气,唯有勇猛无畏杀敌的军人,方得如斯豪情威势。

不必夜天漓再说,卿尘已清楚明了,她静静看着神武门前那个遥远却熟悉的身影。

凌洌孤峻,傲然马上,睥睨天下,风神绝世。

这个人,以他的传奇一般的精兵铁骑,南征北战,攻城掠地,扫荡西域大漠四方强族;以他骇人听闻的辉煌战绩,称雄宇内,威震六合,征服中原疆野万里河山。

那晚的背影似乎和马上的身影合而为一,变成千军万马中那一点孤傲的白。

卿尘眼中竟无由酸涩,于青峰翠云的雾气后生出一层异样的清亮,她怕被人看出端倪,若无其事的返身低头饮茶:久闻凌王大名,果然英雄非凡。

莫不平拈须微笑,看着神武门前肃杀的军阵:好个凌王爷啊!夜天漓远眺神武门的目光里带着分难得一见的肃正,似是震动,又似是佩服,于满脸飞扬不羁中有摄人的精光,他回身一笑,摇头把玩茶盏:四哥这支玄甲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征战多年竟从未吃过败仗,真看的人心里痒痒。

卿尘见他似是心驰神往,问道:你这么感兴趣,如何不去领兵出征,不也一样的威风?夜天漓没滋味的一哂道:除四哥外也就五哥还算是真正带兵,我便是去,也不过历练一下作罢,有什么意思?何况我提此事母妃便要着急,说什么也不肯。

卿尘道:看来淑妃娘娘偏疼你,倒放心十一王爷。

夜天漓挑眉道:十一哥自幼便跟一起四哥习武,自然不同些。

他这次出征一直瞒着母妃临走才说,回来定挨数落,说不得还要我帮他去哄。

莫不平笑道:突厥一族凶猛悍勇,淑妃娘娘也是心疼两位王爷。

再者便是寻常仕族子弟,也没有十分必要远赴荒远漠北去受征战之苦,何况是王爷们。

夜天漓道:说的也是,便如五哥,若非因着母亲的身份,又何必执意军功?他见卿尘脸上满是探寻的疑问,一笑道:五哥的母亲以前只是敏诚皇后宫中一名侍女,不知为何受了父皇宠幸诞下皇子,如今也只是封了才人。

虽说兄弟间没什么不同,但五哥心里是在意的,事事都比我们用心些。

卿尘问道:那凌王爷呢?夜天漓道:四哥的母亲是莲妃娘娘。

莲妃娘娘怎样?卿尘再问。

夜天漓轻描淡写说了句:莲妃娘娘是个冷人。

也只说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卿尘听他语气似乎无意多说,也不能再问。

夜天漓对莫不平道:莫先生多年前曾是几位皇兄的老师,四哥带兵想必也得过先生指点,只可惜我当时年幼,未能与先生有师生之缘。

莫不平品了口茶看着神武门,徐徐说道:十二王爷言重了,若别的或者便有,但与四爷老夫确不敢说什么指点。

当年临华殿相傅也曾与皇子们看讲兵书,记得四爷听完一讲便道‘兵者,出奇之道,诡变之事,当得其意而不用其法,知其谋而不师其巧,如此细究十分多余。

’那时四爷八岁,凡书过目不阅二遍,如今四爷之兵奇险快狠,深稳诡绝,似是与兵书无关,老夫也不敢贪功。

夜天漓道:这么听来,四哥用兵随性,难道军中毫无规矩可言?莫不平摇头道:规矩尽在平日,不在战中,四爷治军之严是出了名的。

但于沙场之上却必亲临阵前,身先士卒,撤军之时则自处阵后,护卫全军。

就连这天都犒军,也待全部将士进城后方至军前,不知道的以为是故意炫耀阵势,其实不过便是他军中一项惯例。

卿尘看了看神武门前玄衣铁骑,夜天凌已经登上高台接受犒封御诏,她琢磨莫不平的话,而后道:身为主帅时刻置自己于险境,若有意外,又当如何?莫不平道:不说四爷的武功韬略,就是神武门前这一万玄甲铁骑,沙场之上有几人挡的住?何况,诡兵无常,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便若你说他在阵后,谁知是真是假,说不定他已挥军在你的阵后?卿尘聪慧人儿,闻言了然一笑。

犒封之后都是些繁文缛节,她和夜天漓懒得看下去,再待一会儿便向莫不平告辞出来。

越影见了她,蹭到身前,有些躁动不安的在她旁边打了个转。

卿尘伸手抚摸它,低笑道:听说他的马就是风驰,你着急了吗?说罢拍了拍它以示安慰,越影低声轻嘶,才任她翻身上马。

她勒马回头,人头攒动,已经看不到威肃的大军,唯有高台上飘飒的明黄旗帜,若隐若现。

她面向高台,透过层层人群,依稀能感觉到身着战袍的夜天凌,记忆中他的样子仿佛越来越近,那双清冷的眸子异常清晰。

心中轻快而安宁,她唇角轻扬,举目处晴空万里,碧秋如洗。

素手兰心弦中意秋夜风清,萤草浅淡。

依稀的能听到四面歌酒喧闹,远远江水的凉意拂来,已是夜深露重。

举目望去,楚堰江上画舫流连,灯火依稀,如同一条莹莹玉带穿过天都。

一艘船舫悠悠然靠向四面楼南面临水的栈头,船头立着一人,素色青衫,身长玉立。

负手临江,夜风迎面吹得他衣衫飒飒,意态逍遥。

栈头引客的伙计一双眼睛久经客场,早看得船上客人来头非凡,船还未靠稳便迎了上去。

舱内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年轻男子掀帘而出,一边回头道:四面楼到了。

再问向船头那人:四哥,十一哥这次跟你从漠北回来,怎么反而疏懒了?那人淡淡撇了舱内一眼:你被强灌下七瓶御酒试试看,父皇的酒给你们几个白糟蹋了。

那年轻男子正是夜天漓,此时笑道:四哥这次又大败突厥,我们才喝的到朔阳宫窖藏的好酒,父皇今晚兴致甚高,岂可扫兴!舱内一人笑骂道:灌我七瓶御酒还嫌我疏懒,你倒是发什么疯,偏要今晚来这四面楼?夜天漓笑道:这里好茶好琴,正是给十一哥你醒酒的。

十一摇摇晃晃自舱中出来,扶住夜天漓的肩膀,两个人并肩站着,乍看去身形相仿,两双眼睛尤其神似,若非十一此时醉态熏然,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是四哥七哥都说来,谁跟你来瞎闹?十一说着,抬头眯眼打量四面楼:数月不见,变了这副模样?夜天凌回头看他兄弟俩,唇角逸出丝笑意,举步迈上楼前的木栈道,一边随口道:五弟七弟他们慢了。

十一笑道:早说京中船比马快,五哥偏要骑马。

楼中管事早得了通报,亲自迎出来:见过几位王爷,小兰亭洒扫干净,略备酒水,文烟姑娘已等候多时,请移步楼上。

几人随他转去楼上,欢声笑语渐渐淡去,楼高风轻,空气中越发有了几分清凉。

待到最里面一间,迎面一方素雅小匾,上面写着小兰亭几字,字迹清秀如空谷幽兰,飘逸如浮云出岫,中有三分疏朗之意,情高意远。

进到阁中,一方宽畅内堂,两面皆是雕花梨木长窗,窗前点点放了几盆兰芷,阁中四处透着若有若无的兰香,叫人神清气爽。

几幅轻纱随风微微荡漾,将雅室一分为二。

一面四处点了清透琉璃灯,光彩明亮,成对摆着八张样式朴拙的黄梨木长案。

每张案上有几样精致小菜,三两瓶水酒,案前放了素白色绣兰花方垫,供客人起坐之用。

两边靠花窗的地方,各有一副茶具,小炉烹水,发出轻微的响声,使秋日干燥清冷的空气多了几分温润暖意。

轻纱的另一边,灯影沉沉,似乎只燃了盏清灯,依稀可见一名女子广袖静垂坐于席上,瑶琴在前,却又看不十分究竟。

夜天凌等人方入阁中,便听轻纱之后叮咚几声弦音轻起,清泉珠溅空山凤鸣,余音袅袅不绝于缕,似有迎客之意。

案旁静立的两个清秀女子,此时娉婷拜倒,清声道:兰玘兰珞恭迎尊客驾临小兰亭。

夜天漓面向轻纱扬扬眉,笑说道:今夜叨扰文烟姑娘。

卿尘坐在轻纱之后,因为光线明暗的原因,外面看不到她,她却可以清晰的看到琉璃灯下人们的一举一动。

虽知夜天漓在此宴客,却没想竟到是他们兄弟几人,猝然相遇,若非隔着一层轻纱,此时玉容之上的震惊、喜悦、怔愕、欢欣定当将心中所有情绪泄露无余,她手下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颤,原本平稳的音调无意滑高,直飘出去,她急忙收敛心神顺势轮拂,指下带出流水般的清音,风回浅转随着纱幕淡入了夜色。

她轻压冰弦,静静的看着来人,眸光落在夜天凌和十一身上,便浮起微笑的神采。

夜天凌看起来略微消瘦了几分,颀长身形中淡淡透着清峻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沉冷如旧,难以捉摸的深邃双眸,薄而不动声色的唇,偶尔些微挑起,算作是表达过笑意。

十一站在夜天凌身边,略带醉意,几月不见,本多了的几分沉稳都在醉中潇洒的无影无踪,不过进来之后似是已清醒许多,打量墙上挂的一副长卷道:兰亭序,这是何人所书?四哥,这字若是再刚劲峻峭些,倒和你的字有几分相似。

那是卿尘自己将王羲之的千古名帖《兰亭序》默写了一篇挂在墙上,不过只取兰亭二字应景罢了。

夜天凌也转身去看,静静看了半晌,只是剑眉微挑,说了两个字:不错。

回头望向轻纱背后。

卿尘虽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却还是觉得那两道清冷的目光可以一直穿透过来,将纱幕后洞悉无余。

她心中无由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在隔着重纱对视的一刻,早已蔓延缠绕的藤蔓于尘埃中悄然绽放出花朵,一瞬的妖娆后,静静亮过明光如玉。

一旁侍宴的兰玘和兰珞煮水烹茶,一一为三人奉上碧盏。

此时楼下又引了几人进来,却是随后而来的夜天湛、夜天清两人。

夜天湛见他们几人已在阁中品茶,笑道:你们把五哥弄醉了丢给我,自己却在这儿享受。

卿尘见到他顿时轻抽了口气,夜天漓向幕帘内笑看来,眼神似是有意无意往夜天湛那边一带,十分笑意八分调侃,恨得卿尘牙痒痒,无怪他白天只说宴客,原来有心作弄她。

她抬眸瞪视过去,夜天漓却当然看不见,转头上前去问道:五哥怎么才喝了几杯便成这样?夜天清看去文质彬彬,比夜天凌的冷然多有几分亲和,比十一两兄弟的率性更见些许平稳,比夜天湛的俊雅风流则却多了几分沉默无声,此时也早带醉意,几乎比十一还不如,闻言无奈摇头:你们不敢去招惹四哥,便拿我和十一弟折腾。

夜天湛一身晴天长衫,腰间坠了块瑞玉精雕环佩,越发衬的人俊雅温文,笑道:十一弟是自己抢着喝的,怨不得别人。

十一以手撑头,随口道:你们耐不住早晚去招惹四哥,四哥身上伤刚好不久……话刚出口,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莫扫了大家兴致。

十一摇摇头,住口不说。

几人却早已听到,夜天湛眼中闪过诧异之色,问道:四哥受了伤?夜天漓接着问:何人所为?突厥军中竟有如此人物?夜天凌微一点头:一点小伤,早已无碍了。

四哥话是这么说,但毕竟伤的不轻,这数月征战硬撑下来已极为辛苦,夜天清说道:他们要灌酒,我和十一弟替四哥挡着好了。

夜天凌唇角似是淡淡掠过一笑,旋即不再言语,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兰亭序》,修长手指在花梨木案上微微轻叩。

十一知他心事,岔开话道:方回天都,便听说四面楼文烟姑娘的琴天下无双,方才轻叩琴弦已叫人心思神往,冒昧请文烟姑娘抚琴一曲,不知可否? 瞥了一眼夜天凌,见他凝视那幅《兰亭序》,无奈暗叹一声。

那晚他虽及时率兵赶回,接应夜天凌成功突围,但自此便失了卿尘的消息。

回营之后他们派人数次寻找,小半年来却芳踪全无生死不知。

夜天凌面上虽淡淡的,挥军万里斩将杀敌一如往常,但十一却知他心中却始终存着此事。

西突厥这次算是时乖运蹇,遇上夜天凌心情恶劣,玄甲铁骑不留丝毫情面,步步逼得他们狼狈不堪,接连退失燕然山北数千里土地,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怕是短时间内无力再犯中原。

然此时即便得胜回朝,夜天凌仍将自己一队心腹卫兵留在那处山中,继续在附近打探卿尘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这四哥性情冷淡,事情他若不愿说起,便是多问无益。

丢下前话举杯笑道:我们醉酒来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罚一杯,但求一曲。

卿尘对那晚山中遇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很是挂念,轻纱之后细看夜天凌的脸色,不甚清楚,但想来数月过去,伤势应该已无大碍。

本来专注于他,突然听到众人将话题引到自己这边来,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轻挑琴弦,发出柔柔清韵,做为应答之音。

夜天湛,温文尔雅的他,言行举动总是叫人挑不出瑕疵,端得君子如玉。

指下轻轻一挑,余音犹自袅袅,流水般的琴声已婉转而起。

曲调安详雅致,似幽兰静谧,姿态高洁。

但闻室中乐音悠扬,周遭似有淡淡琴声应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为七弦之上所奏,仿佛随着流连清风,四面八方都飘来琴声,悠悠娉婷无止无尽。

卿尘按弦理韵,琴声之中有如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悠然思远,若似身置空谷兰风之间,身心俱受洗涤,通体舒泰。

她双目微闭,再弹一阵,指下弦音略高,如同点点兰芷在山间岩上摇曳生姿,无论秋风飒飒,冰霜层层,犹自气质高雅,风骨傲然。

七弦琴音渐缓渐细,几不可闻,化作一丝幽咽,却暗自绵绵不绝。

低到不能再低,琴韵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历经风霜,兰苞绽放,曲调极尽精妙,无言之处自生缕缕幽情,高洁清雅。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室内静静无声,众人似乎都沉浸在这琴中,回味无穷。

卿尘抬眼望去,却冷不防看到夜天凌望向这边,那泠泠目光穿过轻纱直至心底,让她心中无由一紧。

纱影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远远如坠梦中。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曾经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时,她想起过这首诗。

她从来都不知看到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如前生。

夜天凌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轻纱,此时十一轻敲花案,朗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拎起面前酒瓶,痛饮一口。

夜天凌这才从轻纱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儿郎当的笑道:好琴好酒难得今夜,文烟姑娘,我敬你。

一饮而尽。

卿尘在轻纱之后笑意盈盈的看他们兄弟俩,微动琴弦,以示答谢。

转眸间看到夜天湛轻握杯盏,正神情温雅的看着这边,唇角带着她十分熟悉的微笑。

心中一凛,怕他听出端倪,短短的抚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辞,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尘大大松了口气,换上素白文士衫,长发束以玉带,顿时化作翩翩公子模样。

抬头看看三楼小兰亭,静静的,唯有窗口透出薄晕灯光,明眸带笑,心底淡淡欣喜。

吩咐后面再备下几样爽口的小菜给他们佐酒,并额外加了滋补汤煲。

四面楼今晚生意不错,她前后照应了一下,忽然听到堂前有吵闹声,楼中管事快步找来,说道:公子,请您前边去看看,卫家少爷怕是喝多了几杯,缠着兰璐不放。

卿尘皱眉,卫骞是见过她的,不知是不是会认出来,偏偏此时四处不见谢经的影子,她怕惊动了小兰亭中诸人,只好快步赶去前堂。

到那儿一看,卫家大公子卫骞正醉态醺然的拖着兰璐往外去,兰璐不敢使劲抗争,只能软声哀求,一旁兰璎她们跟着劝拦,见到卿尘出来便像见了救星,急忙喊道:公子!四面楼毕竟还是歌舞坊,虽比其他地方清高雅致些,但客人酒后闹事也偶有发生,不过平日都是谢经出面打发。

卿尘对卫骞浑身酒气甚为反感,却一笑上前,抬手在两人之间挡住:卫少拉着我们兰璐的衣裳不放,可是看好了这新料子想带回去送给夫人?衣料穿过便不稀罕了,不如我打发人取新的来吧。

卫骞和她只当街见过一面,此时她又着了男装,横眼看来,朦胧间也不辨眼前是谁:少爷今天要将兰璐带回去做二夫人,你说给她赎身多少银子?少爷我付双倍的!他看上去是喝了不少酒,脚下蹒跚不稳,卿尘顺势将兰璐拉开护在身后,扬唇笑着眼中却冷淡:卫少说笑了,咱们四面楼的姑娘没有卖身这一说,都是来去自由。

这事是好事,但也得两情相愿才美满,卫少说是不是?卫骞将手一摆,指着兰璐:少罗嗦,过来!少爷看的上你是你命好!兰璐吓的往卿尘身后躲,卿尘仍笑道:人来人往都看着,有什么话外面说也不方便。

兰璐,后面刚制的菊花蜜酿,快去看看好了没有,给卫少送去雅阁等着。

她抬手一让:兰璎的琵琶曲卫少还没听全吧,不如里面再坐坐,干嘛急着走?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要将人打发走是不可能了,但求息事宁人,先离开这招眼的前堂,一不影响生意,二让兰璐脱身,最重要莫要惊扰楼上。

兰璐如获大赦,匆忙福了福便往后堂快步而去,卫骞怒道:你去哪儿?卿尘半请半拦道:卫少何必着急,里面请!卫骞甩手喝道:跟少爷我玩这花招,你小子活的不耐烦了,今天不把人给我带出来,我拆了你四面楼!卿尘修眉微剔,堪堪隐忍心中火气,忽听楼上一个声音传来:卫骞,你这像什么样子,不嫌丢人吗?声音并不高,听起来润雅,却无形中有种透骨的震慑,压的乱哄哄的场面一静,卫骞抬头看去,忽然心中清醒了几分:七爷,十二爷?紧接着夜天漓带着怒意的声音说道:卫骞你好大的胆子!闹事也不挑个地方,你有本事拆了四面楼给我看看?人人都往楼上望去时卿尘半对着卫骞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看起来十分奇怪,她却顾不得其他,只是不敢回头,慢慢垂首侧身往旁边蹭去,挨着堂前高柱在飞纱后一挡,对管事使了个眼色。

管事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人也精灵,急忙往前笑说道:当真该死,打扰了两位王爷雅兴,小的在这里陪罪。

卫骞酒意已被喝退了大半,卫家再怎么得势也不敢和王爷叫板,但因天舞醉坊的事怀恨在心,垂首处恨恨的看了夜天湛一眼,悻悻说道:没想到两位王爷在此,今晚和兵部几位大人多喝了几杯,还望王爷恕罪。

夜天漓冷哼道:敢情是新升了兵部中护军来庆祝,这才几个月,我看四哥不在天都,兵部是没遮拦了,你也不问问今天谁在,竟敢如此放肆!卫骞低垂的眼中交杂着得意又生暗恨,却终究不敢再生事。

夜天湛脸上似乎仍挂着温温冷冷一丝笑,话语中平无起伏:怪不得,原来入了兵部腰杆硬了。

夜天漓向来行事霸道张扬倒罢了,湛王亦对四面楼出言维护,莫说是卫骞,在场的都有些意外。

卿尘见终究惊动了他们有些懊恼,但心里也下意识松了口气,若非如此今晚还有得折腾。

隔着幕帘依稀见夜天湛站在楼栏前,蓝衣如水,俊面不波,徐徐对卫骞说道:还不快走,今后离这儿远些,我不想在四面楼再遇上你。

卫骞心中压着的火气陡然上冲,猛将身子一直便欲发作,不妨正见夜天凌负手缓步自小兰亭出来,对夜天漓问道:十二弟,什么事?峻冷身影出现在楼前的时候,他目光淡淡往这边扫来,卫骞心中似被惊电掠中,浑身凛然,尚有的三分酒意被彻底吓醒,衣襟一振单膝跪行了个军礼:四……四爷。

夜天凌眼中无情无绪,在他身前停了停,整个前堂忽然寂然无声,仿佛斑斓缤纷褪尽了颜色,一袭清白,冰冷静陈。

免了。

终于听他说了两个字,众人竟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卫骞起身垂手而立,额前隐有微汗。

便是伊歌城最张狂的仕族子弟也知道,在凌王眼底若造次生事,那是自讨苦吃,尤其自身还在其职辖管束之中,心中不由上下忐忑。

夜天凌似对眼前究竟发生何事并无十分兴趣,只道了句:明日兵部里,别让我再见你一身酒气。

说罢对夜天湛他们道:没事便进去吧。

夜天湛目光似是无意的在楼下带过,唇角逸出如玉浅笑,先行转身入了小兰亭。

夜天凌随后举步,突然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卿尘正挑起幕纱悄眼向上望去,他锐利的目光立时如有所觉,意外对视中眸底蓦然震动。

卿尘在那转瞬而逝的惊讶中对他眨了眨眼,笑着抽身溜走,只留下紫绡长纱飘飘摇摇,灯盏明照。

一剑光寒十四州微香飘动,兰珞步履轻轻,手捧汤盏呈至案上。

夜天凌正品了口茶,眼角余光看见一折信笺落在身边,四爷请!兰玘轻声说了句,垂首退下。

他不动声色的将笺纸取在手中,展开看去,上面写着行清隽的行书:秋宵风淡,月色清好,不知四哥和十一宴后是否有兴致跃马桥上一游?他无声无息的掠了下嘴角,十一坐在近旁,此时扭头见他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四哥?他反手掩下信笺,抬眸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早朝,咱们也别耽搁太晚。

那边夜天湛笑道:四哥说的是,你们刚回来一路辛苦,偏紧接着都还有不少事务,今晚当早些歇息。

几人出了小兰亭,夜天凌对十一看了一眼,十一和他素来默契,笑说道:我和四哥骑马走,一路散散酒气。

夜天漓道:那四哥陪十一哥,我送五哥他们乘船回府。

待夜天漓他们上了船,十一问道:四哥,什么事?夜天凌将那信笺交给他,他看了看道:这是……刚才出去时,好像在四面楼见到了卿尘,不过只打了个照面她又穿着男装,也不十分确切。

夜天凌放眼往楚堰江上看去,夜已深沉,江中游船比来时少了好多,点点灯火三三两两游弋远去。

卿尘!十一惊讶道:我们在漠北四处找她,她怎会在天都?莫不是看错了吧。

夜天凌似乎微微笑了笑,说道:现在看这字迹,应该不会错,这个‘有’字的写法,是我教她的,还有小兰亭里那幅字有几处用笔也一样。

十一熟悉夜天凌的字,此时仔细一看,笺上有字乃是反笔连书,除了夜天凌外少有人会如此走笔,他笑道:难道真是她?走,咱们去看看!两人并骑往跃马桥而去,卫长征等几名近卫静随其后。

跃马桥位于上九坊中部,横跨楚堰江中乐定渠,以白石造砌,长逾十丈,宽可容六车并行,远望去如一匹白练长卧江水,夜色下阔无一人,与气势平稳中静谧无声。

金钩细月,清亮一刃,遥遥衬着暗青色的天幕格外分明,江中水波若明若暗,隐隐起伏,几分光影随之一晃,远去在暗沉深处。

青石路上只闻不急不徐的马蹄声,秋风微凉时而拂面,丝缕寒意叫人分外清醒,似乎身体感官都在这静冷的黑暗里无限伸展,能探触到四周极轻微的风月清光。

夜天凌在空阔的跃马桥上缓缰勒马,夜色平静中淡淡望向楚堰江水滔滔长流。

何处轻闻玉楼箫曲,隔着江岸依稀传来,十一在旁轻叹道:良辰美景,佳人有约,但愿一会儿不叫人失望。

一阵马蹄声入耳,夜天凌扭头往声音来处看去,长街深处有人策马前来,白衣轻影,飞马快驰,若隐若现时自似深夜覆落的红尘中穿过灯火阑珊瞬间变得清晰。

到了近前那人将马一勒,在十数步外的桥头停下往这边看来,那双湖光幽深的眸子带过笑意,缓带轻衫的清秀模样和曾经青灯影下执笔询问的形容在这其中交叠如一,俊淡的光亮微微浮现在他的眸中,那一笑带来清静的舒缓。

便在他身心松弛的片刻,身后弦月之光似乎陡然长盛,杀机如冰刃遽起,他深眸中异芒一闪,风云惊变,剑已出鞘。

秋风花黄,长街寂静。

卿尘一路纵缰马蹄轻快,衣襟随风飘扬,带着心中轻飞的欢悦。

远远已见跃马桥上人影,越影似乎也能感觉到主人的欣喜,纵蹄如飞,将星光树影纷纷遗下,转瞬便至桥前。

卿尘微微收缰,在桥头回马一转往前面看去。

一人黑眸惊讶,一人青衫淡定,沉沉夜色中有道清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前,与暗影中浮出鲜有一见轻暖的笑。

她隔着江水细月扬眉将十一和夜天凌打量,星眸清光潋滟,如同心底明媚的欢喜。

轻叱一声打马上前,她在微笑时忽然看到玉白桥栏处寒光骤现,冰冷江水蓦然生波,映入其中那道冷月刹那化作锋刃一利,直袭夜天凌。

那一瞬间四周空白,她猛带越影飞纵而去,疾呼道:四哥!小心身后!猝然生变,原本淡寂的秋风随剑影铺卷而来,砭人肌肤,仿佛寒江怒浪化为暴雨遍洒长桥。

桥上残秋落叶被剑气所激,飞舞凌乱,铺天盖地的寒芒中,一点有若实质的白光迅疾驰往夜天凌后心。

卿尘被激荡的剑气迫的目不能视,只觉寒意及身,左臂微微一痛,接着越影缰绳被人大力前带。

身旁剑啸刺耳,呵斥声怒。

就在此时,无边夜色中突然亮起一道长电般的惊光,光芒凛冽,撕天裂地。

当!的激越交鸣,一人黑衣蒙面出现在被攻破的剑影中。

夜天凌手中剑华狂肆长盛,势如白虹,夺目亮芒伴着清啸直追那人后退的身形,迫的他回剑自守。

一剑光寒,九州失色。

散去了先前剑气的压力,卿尘睁开眼睛,只见刺客右肩血光迸现,踉跄后退。

十一足尖微点自马上跃起,佩剑出鞘,四名玄衣侍卫也已和刺客缠斗一起。

一切只在瞬间,快的仿佛不真实。

卿尘扭头,夜天凌傲然马上,清冷目光凝注在她脸的庞,手中三尺青锋斜指马下,鲜血染了剑寒,缓缓流动,滴滴没入尘土。

漫天黄叶此时方纷纷飘落,西风瑟瑟,远方秋夜中灯火依稀,无限深凉。

他浑身散发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凌冽,青衫疏朗反更添无声冷然。

夜色,秋寒,仿佛都沦为了那双深眸的陪衬,一切都在寂冷中低俯收敛。

果真是你。

夜天凌手臂微微一动,长剑回鞘。

卿尘看着月光微亮映入他那深邃的眸子,说道:嗯,是我。

夜天凌对近旁刀影剑光视若无睹,淡声道:方才在四面楼抚琴的人是你。

不是问,而是陈述早已知道的事实。

卿尘愣了愣,笑道:文烟便是卿尘,卿尘便是文烟,竟然瞒不过你。

夜天凌又道:那幅《兰亭序》也是出自你笔下。

卿尘汗颜点头:我已经尽力好好写了。

夜天凌薄唇扬起个缓缓的轻弧:不错。

继而目光一动,随着唇角瞬间恢复不着痕迹的坚冷,左手握着的缰绳一抖,越影被他牵过几步,不满的低嘶出声,但却没有做出反抗的举动。

卿尘冷不防到了与他并列的位置,才发现越影的缰绳握在他手中。

他座下的风驰微微嘶鸣,同越影两首相依蹭了蹭,似是久别重逢,显得十分亲热。

她方要说话,夜天凌已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低头,她发现自己衣袖上血迹鲜红,不由轻呼:啊!夜天凌眸底生寒,手下却微微一松,接着抬手嗤的裂下她那截染血的衣袖,她本能的往后一缩,但被攥住动弹不得。

底下白色丝衣并无多少血迹,她急忙说道:刚才好像只是被飞石击了一下,这应该是刺客的血。

嗯。

夜天凌松开手,回身叫道:十一弟。

十一兴致已过,懒得和刺客再纠缠,手底清光急闪,一剑挑飞刺客蒙面黑巾,半空旋身抄中潇洒退回,落在俩人身边。

他漫不经心的用黑巾拭过剑身,抬手丢开,呛的一声长剑利落入鞘,扭头将卿尘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你怎么这幅打扮?卿尘俏然抬手说道:这样方便啊,好久不见你们了!十一朗朗扬眉:我们还以为……哈!急坏我和四哥!卿尘微笑答道:我也是。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下,十一和卿尘突然开怀大笑,就连夜天凌也目蕴笑意。

卿尘心情畅快,无意扭头看去,那刺客转身时面容在眼前闪过,她忽然浑身一震,脸上所有颜色仿佛都在刹那间落尽,失声叫道:谢大哥!那刺客本已被夜天凌剑气所伤,听到呼声手下微滞,与卫长征硬碰一招难以支撑,长剑脱手飞落,卫长征的剑已指在喉间。

淡淡月光洒下,清楚的照出他的形容,赫然正是谢经。

卿尘不能置信的望着长堤楚堰上,白石桥栏前谢经熟悉的身形,夜天凌看了她一眼:你认识他?她心中电念飞转,如同被冰冷江水当头浇中,一时不能言语。

迟疑许久,终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他是我四面楼的人。

四面楼的人? 夜天凌面无表情,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卿尘脸上的震惊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静默,她依旧目视着谢经,缓缓说道:不错,我是四面楼的人,他,也是。

四周气氛仿佛因这句话而沉入冰凌丛生的寒地,围困谢经的玄衣侍卫看向这边,显而易见的警惕中有两人身形一侧,便是剑气寒意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夜天凌黑眸沉沉,落在谢经身上,谢经松开肩头伤口,对他遥遥抱拳:江湖上一剑便能伤我之人不多,得遇凌王爷如此对手,在下败的心服口服。

夜天凌道:阁下方才剑中若再果决些,我倒有兴趣同你多较量几招。

谢经神情别样的轻笑一声,微微侧身说道:抱歉。

似是对夜天凌,又似是对卿尘。

卿尘静看了他一会儿,扭头平缓的对夜天凌道:似乎我每一次遇见你,总有人想要你的命。

夜天凌淡淡道:想要我命的人确实不少。

跃马桥上,月色清好,良辰美景,佳人有约,都在这刀光剑影的暗杀中化作了诡异而阴谋的味道。

如果说上次是巧遇,然这次却是,相约。

卿尘修眉蹙拧,在她即将说什么的时候几人听到一声凌厉的刀啸,黑夜中绯光急闪,两柄薄刀飞袭卫长征制住谢经的剑,有人闪现谢经身旁,娇喝道:大哥!快走!卫长征怒声低叱,侧剑攻向来人,那薄刀在半空轻啸回闪,银光绯色交织如练,俩人以快打快招招疾拼。

余下三名玄衣侍卫无声无息步履一错,已封住四周出路。

卿尘见到那两柄薄刀,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诧异,随即又在疑惑中化作惊怒交替的神色,凤眸之下渐升寒意,轻微的,如弦月光刃一浮。

放他们走。

夜天凌忽然冷冷开口,卫长征几人闻言怔愕,但即刻罢手撤剑,抽身后退。

那人与谢经身形同时一晃,水声哗然响起,转瞬便恢复之前的寂静。

卿尘慢慢回头,夜天凌眸心深冷无垠,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其中纯粹的暗色可以吞噬所有,可以使一切无所遁形。

她便那样安静的看着眼前无止尽的黑寂,眸光深浅澄明,在他讳莫如深的注视中只见透底的清澈,然而两厢无言的沉默却久久隔与其中。

她不知该如何逾越,在这冷凝如刀锋的寒冽中,四周凉意潋潋,暗影沉沉。

偏偏这时,越影向前迈了一步,风驰似乎是回应它一样,亦缓步靠上前来。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卿尘终将心中万般浪涛敛下:三天时间,此事我定然给你个交待。

说罢缰绳在手上狠狠一缠,勒的越影猛然惊嘶,扬蹄转身。

低头时那一刻的心骨黯凉,在极深处点燃一簇幽冷的怒意,她突然听到夜天凌沉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相信你。

短短数字,风息云退的落入心间。

秋凉缓淡掠过衣衫,新月深明,轻叶静飞,她没有回身,往前方寂然的长街静冷望着,低声道:多谢四哥。

说罢扬鞭抽马,绝尘而去。

三秋楚堰江水长夜声初静,歌舞阑珊,四面楼中半隐着琉璃灯光,幕纱在秋风中明暗飘扬,偶尔带出环佩叮咚静响,似一段风流的余音清寂。

卿尘在门前甩蹬下马,面上神色让上前伺候的伙计一愣,她不发一言掷下马缰,抬手掠过绡纱拂面,快步入内。

幕帘影里,兰玘等姑娘还在堂前,素娘不知为何自天舞醉坊回来这边,正轻声和她们说话。

大家一见卿尘都起身过来,兰璐深深福下,对她说道:今晚多谢公子!卿尘静了静,神情冷淡的看了素娘一眼,方伸手扶起兰璐,温言说道:谢什么,我四面楼的人岂会容别人欺负。

兰璐她们此时都察觉她脸色有些异样,眉宇间似隐着怒意,声音虽说温和,但不似往日清水冰丝般的柔润,淡淡的,却叫人听起来不太敢回话。

卿尘平时与她们总是谈笑自如,从未有过这种态度,便是四面楼任何一个人也见过她如此过,一时间都悄声不语。

卿尘见状眉间微松,笑道:都怎么了,难不成是没见过喝醉的人吓着了?兰璐迟疑一下,怯怯问道:是不是今晚……给公子麻烦了,那卫少爷不肯作罢吗?卿尘对她微微一笑,说道:没事,以后他也不敢对你怎样,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素娘拍了拍兰璐的手道:有公子维护着,是咱们好福气,公子这一天定是累了,大家各自回房吧。

卿尘凤眸静挑,似是随意在她眼中落下,无声一带扫遍全身,竟看的她心中无由轻颤。

却见卿尘唇边仍淡挂着笑,说道:不早了,都先去歇息吧,若还有事明天再说。

说罢拂袖转身,径自上楼去了。

素娘打发姑娘们散去,看着楼上疑窦丛生,心中本便带着的几分不安逐渐扩大开来。

卿尘穿过飞阁沿长廊直至后楼,一把推开谢经房门,室内寂静无声,人没有回来。

她转身在案前坐下,静冷的空气叫人渐渐平定,却仍有几分怒气在心间时隐时现。

惯用薄刀的冥魇,刺杀夜天凌的谢经,精明的素娘,她从走进四面楼的一刻起,便似踏入了一个精巧而完美的布局,不管是刻意安排还是借势行事,冥魇曾提到过的组织正有意无意的将她笼入其中。

她坐在黑暗中细细回想,那日当街一盆水莫名其妙的泼来,到现在才算浑身湿透。

谢经、素娘他们统统都是知情人,他们目的何在?如果说他们的目标一开始便是夜天凌,似乎未免也有些牵强。

正凝神思索,门外忽然一声响动,接着有人踉跄推门入内。

她自案前拂襟站起,听道冥魇的声音焦急说道:素娘,快,大哥受了伤!室中忽然一亮,微明的火光下冥魇抬头,猛的见卿尘站在光影深浅处,凤目微凛,玉面生寒,冷冷的看着他们。

其后素娘正好赶来,半明半暗中见到谢经的样子低声惊呼,卿尘看过去也微微一愣,谢经几乎全靠冥魇的扶持才能支撑身子,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身旁一滩殷殷鲜血,正在缓慢流淌扩大。

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门外上星星点点皆是血迹,想必是他一路留下的。

素娘急忙上前帮忙搀扶,见卿尘挡在榻前,叫道:公子!卿尘闻言眸中浮光一亮:何必还要装下去,难道你还当我是宁文清?素娘与谢经日久相处,彼此情意深重,急声说道:……凤姑娘,救人要紧!卿尘脸色虽不变,眸中却略有缓和,侧身让开路。

素娘和冥魇将谢经扶至榻上查看伤势,卿尘在旁冷眼看着,除了原本被夜天凌所伤的右肩,谢经身上深深浅浅竟有多处伤口,最严重的是腿上一剑,显然已伤及动脉。

鲜红的血液不断自伤口喷涌而出,在黑衣上染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洇上被衾,面色惨白如纸,已是失血过多几近休克。

血似是止不住,冥魇素来没表情的脸上此时已失去冷静,俯身用布巾替他压着伤口,不住低声叫道:大哥,大哥!素娘匆忙取来伤药,一敷上伤口便被涌出的鲜血冲的四散流开,她正心急如焚,听到卿尘冷声道:让开!她知道卿尘医术高明,惊喜回头腾开空处,卿尘衣襟一掠跪在榻前,抬手压住谢经股动脉,血流之势立刻放慢,她简单说道:撕些布条来。

冥魇撕裂床上绸帛递过,看她用熟练的手法将绸带在伤口靠心脏一端缠绕了两三周,打个半结,又抬头在室中一扫,指着案上闲置的象牙骨扇道:把那个给我。

素娘伸手取过,卿尘将骨扇放在半结上打了个全结,再轻轻扭转,谢经伤口血流顿缓,逐渐停止。

她将伤药敷在此处,才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伤口,和腿上的伤比起来,都还算轻伤,但肩上夜天凌那一剑也颇为严重。

她迅速包扎处理,隐隐皱眉,不知谢经为何重伤至此,下手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当真狠毒。

待伤口处理的差不多,她回头看去,冥魇正也向她看来,她打量冥魇身上也带着数处轻伤,将药丢给她,起身问道:夜天凌既说放你们走,便不可能再行追杀,这是怎么回事儿?素娘上前给冥魇敷药止血,冥魇靠在榻旁说道:我们遇上了碧血阁的人。

素娘神色一变,卿尘问道:碧血阁是做什么的,为何要下如此狠手?冥魇道:江湖组织,其主匡自初为人阴险善用毒物,手下十三血煞皆是些凶残之人。

他们一向同长门帮狼狈为奸,我们上次几乎使长门帮被连根铲除,便彻底撕破了脸,今晚他们趁人之危,哼!若不是大哥早受了伤,他们哪能轻易得手。

提到今晚之事,卿尘凤目微冷,回身道:那么你们又是什么组织?冥魇和素娘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却听到谢经低哑的声音答道:冥衣楼。

三人往榻上看去,只见谢经已然醒来,身子虽还十分虚弱,但性命是无碍。

卿尘注视他片刻,淡淡说道:谢兄,你瞒得我好苦。

那日一见面便故意将我带进四面楼,设法让我留在此处,你明明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却故作不知,今晚又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谢经在素娘的扶持下靠在榻前,对她说道:文清……卿尘。

她打断谢经的称呼: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始终把你看做朋友,对外掩饰女子的身份只为行事方便,尽量避开一些我不想见的人,一直以来也并没有刻意瞒你。

谢经神情轻微一动,说道:好,卿尘。

与你为友是我谢经生平一大幸事,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定是有些怒气,虽然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之前种种,我先给你陪个不是。

说话间自榻上艰难撑起身来,便要对她赔礼。

卿尘上前抬手止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她似是轻吐了口气,淡声问道:气归气,但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朋友,所以你必有理由。

那么你们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又为什么找上我?还有最重要的是,你们为什么要刺杀凌王!她目光静静自谢经那里掠到素娘和冥魇脸上,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像是对她有些敬畏,竟都将眼睛避开。

过了会儿,还是谢经说道:你所问的我不能做主回答,有些不能说,有些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卿尘眸中幽深微亮,依旧看着面前三人:那么找能做主的人来,今天我必定要个答案。

谢经沉吟了一下,对素娘道:去请冥玄护剑使。

素娘看了看卿尘,快步出去,谢经和冥魇都沉默不语,屋中一时有些滞闷。

卿尘立在榻前,突然皱眉对谢经道:冥玄护剑使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吃?她说话时眉梢一挑,神情中带出几分戏谑。

谢经和冥魇同时一愣,谢经苦笑道:啖其肉,食其骨,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吧?却听卿尘又道:若是能吃,我倒很想待会儿把他炖了给谢兄补补身子,他派你去刺杀凌王,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送死?气氛微微一松,谢经知道她言语中实际上是在维护自己,笑了笑道:我们兄妹自小由冥衣楼抚养长大,此生都是冥衣楼之人,若有需要百死莫辞,这种刺杀的任务不算什么,不过还是多谢你了。

卿尘说道:即使亲生父母也无权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但你若自愿我便无话可说。

只是刺杀天朝王爷,无论成功与否,又置四面楼与何地?你、冥魇、素娘,楼中的这些女子们,甚至天舞醉坊,岂非统统都要陪葬进去?谢经略一思索,说道:事情究竟还是要问冥玄护剑使,不过问明白了我便喝不到补汤了也说不定。

此时连冥魇都莞尔,卿尘更是忍不住抿嘴一笑,谢经看了看她道:还是笑好,没想到你沉着脸还真骇人。

卿尘修眉微掠:不弄清今晚之事的原因,我并不十分有笑的心情。

谢经道: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冥衣楼这样的组织,刺杀不过是受人委托,还能有什么原因?卿尘说道:受何人委托?谢经摇头道:委托人的身份不能透露,这是规矩。

卿尘也知道这种规矩,唇角不满的一紧,却听有人道:此事凤姑娘不妨猜一猜,其实也不难。

素娘和一位老者进来室中,她凝眸望去,那人以黑巾遮面,看不到容颜,气度深藏如山渊空谷,平和冲淡,抬眼时目光如若实质般落到她脸上。

她静立在灯下,眉目隽然,清淡而分明,两人毫不相让的对视片刻,那人眼底蕴出笑意,拱手道:冥衣楼天枢宫护剑使冥玄,见过凤姑娘。

卿尘说道:久仰。

心中只觉得这人眼神语气十分熟悉,但细细思索一时间又毫无头绪,便问道:听方才的话,冥衣楼似乎并不打算替事主保密。

冥玄说道:但规矩不可破,不过若凤姑娘自己猜到是何人以黄金五万两的价钱买凌王的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黄金五万两,好大的价钱!卿尘暗自一凛,脱口道:是天朝皇族之人?冥玄笑道:中原皇族之间虽有争斗,但尚未到这等地步,恐怕还没有人这么想要凌王的命。

卿尘垂眸,一时静而不语,稍后说了简单的几个字:突厥王族。

冥玄只在眼底掠过一丝赞许的笑,卿尘心领神会的挑了挑眉。

能出的起如此价钱的人,非富即贵,而对于突厥一族,莫说五万两,即便是十万两黄金能买夜天凌的命或者都肯。

夜天凌自十五岁领兵以来,先后数次大败突厥东西两部,令其失却漠南漠北近万里疆土,葬送兵将无数,其中还包括东突厥始罗可汗的胞弟戈利王爷,突厥一族对他可谓畏似鬼魅,恨入骨髓,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想看到夜天凌死。

她不屑说道:不成器,难怪次次败给凌王。

冥玄从话中自能听出她与夜天凌颇有渊源,问道:凤姑娘似乎和凌王十分相熟?卿尘淡淡道: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便凭这两点,此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冥衣楼受了这委托,可否取消?不能。

冥玄道。

为何?卿尘问。

冥衣楼只遵从楼主的命令。

冥玄再道。

卿尘看着他露在黑巾外高深莫测的眼睛,说道:那不知是否有幸能与楼主一见?冥玄眼中又露笑意:冥衣楼上任楼主已三十余年下落不明,如今的楼主还未上任。

卿尘眸光清利往他眼底笑中一扫,缓声说道:阁下是在拿人消遣吗?冥玄神情不急不忙的敛正,说道:并无此意,凤姑娘,不知是否有兴趣同到外面一观天象?听到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议,卿尘略微有些意外,但也不露声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行举步迈出房门。

冥玄随后而来,同她缓步走至四面楼中庭一道飞阁复道之上立定,仰头说道:凤姑娘对星相可有了解?卿尘抬眸静望,秋夜之下,细月一眉,其旁云淡星稀,并不像夏日那般绚丽璀璨,夜空看去清远通透,广而幽深。

她说道:略知一二。

冥玄道:那凤姑娘能否看到那颗星?卿尘随着他所指望去,夜色淡静中,有一颗亮星遥挂天际,其光清冽,冷而深灿,在那弯淡金细亮的新月之侧丝毫不见逊色,甚至透过丝缕飘渺的浮风竟压过了月光云影,便似墨蓝天幕中一颗静冷夺目的光钻,令所有的星石都黯然寂淡。

那是什么星?她不解问道,记忆中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从未见过这样一颗星。

冥玄意味深长的说道:此乃百年难见的异星之象,清光澄宇,紫微天合。

而此颗天星正逐渐进入我冥衣楼主所对应的北斗天宫之位,乃是入主七星之势。

哦?卿尘说道:那岂非冥衣楼主只日可见,方才我们所说之事,也可商讨?冥玄看向她道:这上应天星之人目前便在伊歌城中。

是何人?卿尘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冥玄微笑。

卿尘十分意外,不禁冷笑道:这似乎是在说笑吧?听起来匪夷所思,难道你们便是因此一直盯着我不放?冥玄却正容道:老夫并非说笑,请问凤姑娘可是曾在漠北停留过一段时间,仲夏之时方来到伊歌城?卿尘回想一下,夜天凌和十一出征漠北,他们山间偶遇,而后到天都正是烈日炎炎,荷花开放,确实是盛夏之时,她点了点头。

冥玄道:与这天星变动恰恰吻合,再者,凤姑娘可有一串碧玺串珠?卿尘略一沉吟,将衣袖轻抖,示与他看。

冥玄看着夜色下幽幽清亮的碧玺串珠,感慨说道:此乃是冥衣楼失踪了多年的楼主信物。

卿尘惊讶万分,但想到九转玲珑阵的奇异,倒也不仅也将信将疑。

却听冥玄说道:凤姑娘不妨考虑一下,若入主冥衣楼,不但凌王之事上我们要听从你的调遣,你尚可得知一些巫族的情况,这碧玺串珠在上古九国时便是巫族的镇族之宝,想必凤姑娘对其来历会有些兴趣。

卿尘凤眸一掠,眼前这个冥玄似乎对她相当了解,她眼中淡淡出现潜静清光:如此诱人的条件,这笔交易似乎我不做都不行,只是难道就凭你我一席话,偌大一个冥衣楼便有了主人?冥玄笑道:自然还有个过程,冥衣楼之主,需得到灵兽雪战的认可,否则七宫护剑使都不会接受。

卿尘问道:那你又怎知那什么灵兽雪战会认可我?冥玄一双眼睛似乎都要笑出声来,数道皱纹长远的刻在眼角,仿佛藏着无穷的秘密,他取出一包东西递给卿尘:凤姑娘带着这包香料,雪战自然乖乖俯首听命。

卿尘修眉高挑,有种又落入什么圈套的感觉,将那香料包在指间掂了掂,说道:这么看来,还是冥玄护剑使在选楼主,所谓灵兽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冥玄道:老夫只是顺应天意,何况上有天命,下在人为,凤姑娘若没有能做冥衣楼主的能耐和胆识,一切都也只是空话。

卿尘唇角抿成道优雅的轻弧,似笑非笑的对冥玄道:天道人世八面玲珑风声水起,你不入朝为官真是可惜。

冥玄继续笑道:在朝在野道理都是一样,只要有人的地方,再过千年百年其中也总循着不变的路数,持其不变之道,则可应万变之事。

卿尘眼底别有意味的带出抹黠笑:说的好,但人和人总有不同,你在冥衣楼手段通天又不对我掩饰,半请半逼的将我送上楼主之位,难道不怕我以后寻机报复?冥玄干咳一声,说道:以凤姑娘的才智,若成了敌人,老夫还真有点儿担心,但想必凤姑娘不是那种人。

卿尘笑中隐着恶作剧的模样:不好说,我只是个,女人。

冥玄怔然无语,突然老眼亮了亮,问道:凤姑娘不会是因为凌王的事对我耿耿于怀吧?他语中若有所指,卿尘心底微愣,隐隐觉得像被说中了什么,却好整以暇的一挑凤眸,来个声东击西:凌王征战南北护卫疆国,为五万两黄金与他为敌,冥衣楼似乎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冥玄说道:正因凌王爷令突厥一族十分忌惮,所以突厥必然会千方百计除掉他,此事我们不做自有他人,所以不如我们接下来,至少能缓一缓,凤姑娘难道看不出,像今晚这样刺杀凌王,根本不可能成功。

卿尘眸心深光敛下,淡声道:那么你便是将谢经往剑刃上送,若今晚我没有遇到凌王,若我和凌王毫无交情,他岂不是死定了?冥玄抬了抬眼:凤姑娘真是对人人都袒护,唯独不体谅在下,在下着实凄凉。

谢经身为冥衣楼天璇宫护剑使,怎会轻易送命,何况今晚凤姑娘明明在,不可能不在,除非凤姑娘会见死不救?卿尘静声打量眼前这个滑不溜手滴水不漏的老狐狸,轻轻自牙缝里丢出一句:我真有今晚让谢经喝汤的想法。

在冥玄不解的目光中她转而淡笑说道:那么想必接下来你也都安排好了,不妨集齐七宫护剑使来认识一下。

还有,她笑容一敛:我是很护短的人,碧血阁伤了谢经和冥魇,届时好好和他们清算一下这笔帐。

她那波澜不惊的口吻中自有种潜定的气度在,清淡似不着力,却叫冥玄忽尔感觉无声的凛然,他向后退了一步,恭声说道:属下谨遵凤主之命。

卿尘抬头遥望天际,夜微明,星亮。

只道江湖是江湖京郊宝麓山,山脉悠远风景奇秀,自天都一直向西蜿蜒而去,青山翠林起伏连绵,至百里而不绝。

卿尘同冥玄、谢经几人沿一条偏僻小谷进山,深入无人之地。

行得数里,面前陡峻高山豁然开朗,竟有一个占地颇广的低谷。

谷内暖意洋洋丛林青幽,错纵长瀑自迎面的高崖飞流直下,至山脚汇流,溅起一潭碧色深泉。

四面依山顺势建了楼阁街道,构思精妙巧夺天工。

卿尘举目遥望,只见山间点缀七宫而成高掠之势,便是冥衣楼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护剑七宫。

七宫连珠,隐含星势,遥遥拱卫山前一座半月形建筑。

抬头看那牌匾,上书紫微垣,星行紫微,上应帝宇之意,气度非凡。

进入紫微垣内,青石为地,白石为壁,高堂深阔中肃穆庄正,迎面有三人正在等候,便是除了冥玄所主之天枢宫,谢经所主之天璇宫,素娘所主之玉衡宫、冥魇所主之摇光宫外,余下的三宫护剑使。

三人皆如冥玄般身着黑衣,只看神度便知是一流好手,谢经和素娘分别被他们称作做冥昊和冥珏。

当中一个面目古板之人率其他两人上前对卿尘道:天权宫冥则、天玑宫冥赦、开阳宫冥执,恭迎凤姑娘。

卿尘便淡淡一笑:见过各位护剑使。

七宫护剑,下衍二十八分座,暗合星宿,相生相制。

谢经在冥衣楼中地位仅次于冥玄,二十八分座遍布各地皆受他调遣,余人中素娘掌内事,冥魇掌暗杀,冥则掌刑罚,冥赦掌财度,冥执掌训教,权责分明,彼此约衡,最终以天枢宫为首。

卿尘留心记下,发现冥玄名义上和其他人并列七宫,实则等同于冥衣楼真正的执掌人,如果没有她这个楼主,整个冥衣楼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由得把弄着袖中那包香料,对他再多了几分思量,只觉得此人老而成精高明圆滑,无论为敌为友都十分有趣。

若非之前自冥衣楼和长门帮的恩怨里能判断冥衣楼并非邪门歪道,她还真要仔细掂量要不要淌这趟浑水。

但也不得不承认,冥玄提出的那两点对她来说,实在是无法拒绝。

世事便是如此捉摸不定,有时是天意如此,有时是人要这般,天地人和,推动着每一个人的命运缓缓运转。

将众人简单介绍,冥玄对她一抬手,说道:凤姑娘请入内堂!卿尘点头,随他们走进内堂,堂前高处供奉一柄古剑,剑身修窄,长仅不足两尺,紫鞘吞口纹路飘飞,远观便似觉清娆剑气隐隐其上,媚而不浮,清而不利,如风中浮云一抹,月下一色花影。

卿尘已听说过这柄百年前流传下的古剑浮翾,历代以来乃是冥衣楼主佩剑。

冥玄七人整肃衣容,位踏七星,面向剑前恭敬行礼,经三跪九叩后,迎面照壁缓缓向两边分移,露出个白石岩洞,光洞中泽熠熠刺的人睁不开眼,冰雪之气扑面生寒。

卿尘心中万分惊讶都在早已入骨的淡定下掩的滴水不漏,唇角甚至还带着丝自然而然的浅笑,看向冥玄。

冥玄眼中神情平和,说道:雪战侯主多年,凤姑娘,请。

岩洞之中白茫茫静冷,卿尘唇角一勾,举步进入其中,身后机关立刻运转,已是别有洞天。

七宫护剑使面对关闭的岩洞一时肃静,稍会儿,冥则突然说道:如此柔弱的一个女子,冥玄护剑使当真觉得她能胜任楼主之职?除了谢经和素娘外,包括冥魇在内都略带着如此疑问。

冥玄眼中声色不波,似是一片明洞深睿的平静,说道:并非我觉得她能不能,她身上非但有楼主信物,而且应合天星,我们不妨看看雪战的反应。

冥赦说道:有句冒昧之言,不如现在便说,只怕其人即便应合一切,却没有执掌冥衣楼的能力。

谢经因身上伤势未愈,半日来一直较为沉默,此时突然开口说道:她并非一般普通的女人。

愿闻其详。

冥赦说道。

谢经却摇了摇头:不太好说。

如此你方才所言便有些难以服人了。

冥赦道。

谢经微微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不如便举一事,你可知四面楼自她接手以来,这段时间获利如何?冥赦别有他意的说道:四面楼经营账目向来不由我天玑宫经手,此事又叫我如何回答?谢经清楚他对四面楼这面一向多有不满,却只当不知,说道:都是自家兄弟,哪里分的这么清楚,四面楼的账目每月依例上报总坛,诸位心中大概也有数,这几个月里,加上天舞醉坊,其利润比以前整整翻了十倍不止。

我只能说从经营手段到识人用人,她行事十分独特,是少有的让我佩服之人。

冥执在旁笑道:能让冥昊你佩服,可见是有些特别的地方。

开阳宫执俍请见本宫护剑使。

突然有人在外扬声求见。

冥执转身:我去看看。

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已出了堂前,如影似魅,凭这身轻功已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之列。

执俍身材魁梧,一脸精干模样,见了冥执禀告道:属下在南山侧道发现摇光宫魇切的尸首,还请护剑使示下。

冥执坚若磐石的脸上微微一动,回头叫道:冥魇!话方出口,身边人影一闪,冥魇已到了近旁,眸中阴沉戾气飘扬,冷冷问执俍:何时之事?执俍恭敬答道:尸身刚刚发现,但经验明人是死于半个时辰之前。

去看看。

冥执同冥魇对视一眼,双双掠起赶往出事地点,瞬间消失在丛林深处。

总坛惊现敌踪,恰逢新楼主废立未明,冥玄眼中掠过凝重气息,即刻命冥则等人召集部属彻查总坛四方。

半盏茶时分,南面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冥赦险求援!天空中一道入云箭,划出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东西两面立刻有两道蓝光升起,天权、玉衡两宫已赶赴增援。

南面林中,冥赦扶着几乎已陷入昏迷的冥执踉跄奔回,冥则和素娘半途遇上,只见他小臂鲜血淋漓,冥魇却不见踪影。

冥执脸上青黑灰暗,唇色苍白如死,牙关紧咬,显然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素娘抢上前扶住他惊问:这是什么毒,竟如此霸道!冥则伸手把了冥执脉搏,古板的脸上抽动了一下:从未见过,对方是什么人,冥魇何在?冥赦惨然道:冥魇被擒,我搭救不及只抢了冥执出来。

净血阁十三血煞倾巢而来,已攻进总坛。

冥则眼中精光一闪:我等退回紫微垣,再行决断。

冥衣楼果然会享受,如此山清水秀,是用来送终的好地方。

不过须臾,紫微垣外传来嚣张挑衅。

随着这声音,十三个身着红衣之人出现在堂前,同他们一起的几人身着异族长袍,长发结辫腰配弯刀,竟是突厥人。

冥玄不动声色扫了来人一眼:净血阁主匡阁主大驾光临,冥衣楼不甚荣幸,只不知净血阁何时成了突厥一族的走狗,恭喜!话中虽说恭喜,语气却是嘲讽不已。

匡自初脸色微变,阴森森的道:冥玄老儿,冥衣楼处处与我净血阁作对,今日该算一算总账了吧。

冥玄缓缓道:阁下十三血煞卑鄙阴毒,冥衣楼无非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作对一事,阁主言重。

言下之意自然是,净血阁所作所为为人所不齿,冥衣楼连和你结仇都觉肮脏。

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

匡自初手指冥魇:不如在下先拿这人的血来祭血煞,你等以为如何?制住冥魇的红衣人抬手在冥魇背后便是一掌,冥魇浑身猛颤,鲜血喷满衣襟,人却略微清醒,嘴角余血缓缓流下,越发衬的面色惨白,一双美目却冷冷的看着那人,毫不屈服。

冥玄眼中一凛,素娘同冥魇素来交好,早已忍耐不住,方要纵身救人,丹田内忽然巨痛,如同钢刀乱搅,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匡自初见状阴恻恻的笑道:冥执身上的毒滋味不错吧,冥则护剑使,你呢?冥则一言不发,暗自运功抵抗发作起来的毒性,抚上剑柄微微颤动的手却泄漏了他的处境。

敌人刚一照面,已方便已有三人受伤一人落入敌手,净血阁蓄谋周详出其不意,立时占了上风。

冥衣楼根基雄厚,七宫二十四座好手众多,早已团团围住紫微垣。

匡自初身边那突厥人道:冥衣楼既杀不了夜天凌,便莫怪本王反悔,五万黄金你不赚,自有人抢着要。

不过本王接到密报,听说冥衣楼与中原皇族颇有渊源,你们不如将实情上禀本王,说不定还能保得性命。

此人正是东突厥始罗可汗的嫡出独子统达。

冥玄冷笑一声:狼子野心,欲来中原撒野,白日做梦!匡自初对统达道:净血阁先帮王爷结了这笔帐,以示诚意如何?突然,紫微垣中传出一个清淡柔缓的声音:匡自初你前日乘人之危伤我护剑使冥昊,是不是应该先清算一下这笔帐才是?随着话音,卿尘怀中抱着一个似猫似貂的动物,缓步而来。

匡自初只见她步若凌波白衣飞扬,一双翦水双瞳潋潋泛着明净光彩,举手投足气度飘然,饶是他生平阅美无数,也觉得眼前一亮。

统达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卿尘,心想此处竟有如此美色,不枉来此一趟,故作文雅的作揖说道:姑娘国色天香,本王欣赏的很。

七宫护剑使见到卿尘怀抱雪战,便晓得雪战认可了她的身份,按理她便已身是冥衣楼主,一同上前:属下参见凤主。

卿尘抬手虚扶,雪战自她手中轻轻跃下,身形不大,尾巴如狐狸般修长松软,浑身上下通体雪白,唯有额前带着一缕金色,双眼金芒闪动,不知是什么灵兽。

卿尘仔细看察冥执脸色,而后方瞥了统达一眼,丹唇含笑,眸心却冷冷一漩幽深:王爷过奖,只可惜本姑娘对王爷却不欣赏,多谢抬举。

匡自初见统达尴尬,干笑道:冥衣楼竟认了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为主,当真是气数已尽。

卿尘淡笑浅浅不急不缓的对匡自初道:匡阁主,你在冥执身上下了四种毒,一是五步草,一是凤梃仙,一是蓝烟子,还有便是苏瑾黄。

素娘沾了你的凤梃仙,丹田内劲气杂乱冲撞难以收拾;冥则中了苏瑾黄,若是一运功便会血脉逆流剧痛无比。

至于冥执,五步草你杂了蓝烟子,所以他才浑身冰寒穴道间犹如针扎般痛苦,不过蓝烟子没了五步草就不会发作的这么快。

我说的对不对?匡自初脸色一变,阴阴笑道:这位姑娘想必也是用毒的行家,不过只知道毒性没用,解不了毒人照样是死的。

卿尘傲然道:我既说得出,便能解毒,天下之毒无能出《冥经论》毒心篇之右。

不如我们试试看,你用四种毒,我只用一种,我若是解了你这毒,你便给我乖乖滚出冥衣楼去,你若是解了我的毒,我这楼主拱手让与阁下,如何?匡自初目露贪婪之色:《冥经论》在你手中?卿尘道:与你何干?很好!匡自初毒蛇般的三角眼眯了眯,杀机隐现:统达王爷,这丫头归你,《冥经论》归在下。

统达奸笑道:阁主放心,本王定当好好疼爱这美人,让她乖乖的服侍本王……不料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凌厉的风声,接着左耳一痛,当的一声,一支羽箭带着他象征王族身份的耳环钉在他面前一棵参天大树上,箭身几乎全数没入树干,只剩下尾羽在外,阳光照在耳环名贵的宝石上,闪过一道刺目的七彩光泽。

只听一个冷淡的声音远远说道:统达,闭上你的臭嘴。

众人大吃一惊,统达惊魂未定,匆忙回头,脸色大变如见鬼魅,惊道:夜……夜天凌!不远处山崖之上,夜天凌身着一袭墨黑武士服,背插长剑手握劲弓,冷冷的望向这里。

那双眼睛清峻无垠,仿佛倒映着整个山林翠色,却又让这繁花碧叶在那冷然的眸底寂灭无声。

统达被夜天凌看的脸色青白心底生寒,他曾数次在夜天凌手中死里逃生,深知其厉害,勉强挤出点笑容:凌王爷……别来无恙。

夜天凌淡淡说道:你不老老实实待在漠北,竟敢偷入天都兴风作浪,始罗可汗管教的好儿子。

统达仗着匡自初等护在身边,勉强壮胆:凌王爷昔日所赠,我与父王不敢有片刻遗忘。

夜天凌眼底掠过一丝冷笑:方才好像听你说想要我性命,不如现在来拿,说不定还能省下那五万两黄金。

匡自初上前一步:我净血阁对这五万两黄金倒很感兴趣,凌王爷,请。

夜天凌眼角都不曾向匡自初瞥一下,此时原本安静的山间突然同时出现了无数玄甲战士,居高临下团团包围山谷,劲弓铁弩严阵瞄准谷中众人。

十一自一棵大树之巅落至夜天凌身旁,笑说:要和我四哥动手还早了些,刀剑无眼,千万不要乱动。

匡自初和统达同时色变,粗略估计,四周数千之众,任他们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如此训练有素的兵马。

匡自初悚然惊疑,先前留在谷外的部众此时毫无声息,看来已经被一举歼灭,夜天凌带来的部属之中,定然不乏好手。

卿尘趁此机会,忙设法替冥赦等人解毒疗伤。

有夜天凌在此,她已毫不担心。

夜天凌冷冷注视统达:还不快滚,难道要我送你?统达极不甘心的看看四周,终于意识到己方完全处于劣势,恨声道:凌王爷,后会有期,今日之赐统达铭记在心。

夜天凌眼中精芒掠过,突然身形一动,黑色披风随风荡起,人自山崖斜掠而下。

统达只觉剑峰压顶寒气扑面,骇然之下弯刀挥出,和夜天凌长剑在头顶凭空交击,发出一声震人耳馈的清鸣。

叮当数声清响,夜天凌已落到统达身后,统达被他激起狂性,劈刀向他后背砍下。

夜天凌身也不回,剑鞘自披风之下快如闪电反撞而出,统达痛呼一声,被击中腹部踉跄倒退。

接着脸上痛冷,夜天凌剑峰微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他面颊狠狠抽过,虽不见伤口却通彻骨髓,立刻半边脸红肿起来。

这是警告你以后莫要对凤姑娘出言不逊。

夜天凌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归鞘,漠然说道:回去转告始罗可汗,他若是不会管教儿子,便多娶几个王妃,免得后继无人。

卿尘闻言险些笑出声来,笑意盈盈抬头看去。

夜天凌此时多加维护,说明那晚跃马桥上之事他确实相信她并不知情,这让她心里有种风轻云畅的感觉。

夜天凌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微暖,但接着又恢复冷峻模样,不见温度的神情犹如冰霜封冻,似乎隐含不满。

卿尘察觉他这稍许的情绪变动,略有些愣愕。

匡自初老谋深算,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

他倒也算当机立断,见统达狼狈离去,假意笑道:既然有凌王爷在,净血阁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对属下一示意:我们走!留下冥魇!卿尘上前一步道:四哥,不能让他们带走冥魇。

话刚出口,突然想到冥衣楼与夜天凌尚是敌非友,他怎会援手去救冥魇?夜天凌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净血阁道:凤姑娘说话你们可听到?挟持冥魇的红衣人将冥魇拽至身前:你倒是放箭试试看,看谁死的快些。

夜天凌刀削般无情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笑意:我说最后一遍,放下人。

那红衣人拖着冥魇慢慢后退,夜天凌目光清寒,负手身后似闲庭散步一步步向他走去。

那人喝道:站住!再过来杀了她!夜天凌目若青锋,看似沉寂却冷冽摄人:那么你们便一同陪葬,也合算。

语意森然无情,那人不由心底生寒。

就在他心神动荡的那一刹那,两人之间骤然爆起凌厉寒光,白练如雪,剑气催的阳光似乎霜冻,天地换颜。

一道夺目光华魅影般自夜天凌手中斩向那人咽喉,光影之中,那人仓促后退,横剑身畔,骇然不敢上前。

冥魇无力的身子已被夜天凌抬手接过,软软靠在他身上。

出剑、退敌、夺人,一切尽在弹指间。

净血阁其他人被夜天凌的剑气激起杀性,目露凶光。

几人足下方动,却见一排长箭劲风激荡迎面飚来,连珠九箭擦身而过齐齐钉在他们身前,虽不曾伤人,却逼的他们无法展开身形。

呵呵,抱歉,手痒了。

不过你们最好别动,刀剑无眼不是说笑的。

十一手持缠金长弓,满脸无害的笑容,飒爽的像那蓝天下的阳光一般,比起夜天凌的清冷无情,实在更叫人恨的牙根痒痒,无奈他身旁黑黝黝成排成列的弩箭杀气十足,无人敢妄动一分。

匡自初惊疑万分,盯着夜天凌手中之剑:归离剑!你自何处得来的?夜天凌看了眼半昏半醒的冥魇,将她打横抱起交到卿尘身边,丢下几个字:你不配问。

冥魇恍惚中看到一双眼睛望向自己,眼底依稀冰封万里,却犹如深夜无垠,带着某种魔力般叫人感到安定。

心中一松,强撑着的心志终于溃散,昏昏然逐渐失去知觉。

匡自初隐忍心中杀气,抱拳道:青山不改,他日相见在下定向凌王爷请教高明。

夜天凌漠然不理,只低头看了看冥魇,发觉她内伤不轻,将掌心贴在她后背缓缓以内力助她疗伤。

卿尘将伤药送入冥魇口中,抬头看到夜天凌棱角分明的侧脸,轻声对他道:四哥,多谢你。

夜天凌从上而下将她打量,目光停在她脸上,不由想起这两天四处寻不到她人影心底莫名焦虑,眉心一皱。

却见她眼底清澈波光漓漓盈着欣喜,一时又不忍出言斥责,只淡淡道:没事便好。

十一收了弓箭,带几名侍卫过来,正听到卿尘在问夜天凌: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十分头疼的说道:你也不算算日子,那晚跃马桥上说是三天,如今已是第五日。

四哥留在漠北寻你的近卫还没赶回来,这里又险些将伊歌城翻了个底朝天。

若不是今日追踪统达竟在此处遇到你,还不知找到什么时候。

刚从战场上回来,你倒是让我清闲几日也好。

卿尘神情微微一动,并没想到自己离开四面楼数日不归,夜天凌这边竟会如此反应,心中感动又略有歉疚,面上却不和十一服软,对他挑挑眉梢悄声做个鬼脸,看着十一无奈的样子,扑哧一笑。

雪战在脚下蹭来,待她招呼时嗖的跳上怀中,蹲在她胳膊间神色睥睨的看着十一,一对异瞳金光隐隐,神气非凡。

十一手撑身旁大树,俯身皱眉和雪战对视片刻,对她说道:真怕了你了。

摇头失笑。

此时冥执冥则等毒性已去了八九分,一同上前对夜天凌道:冥衣楼承蒙凌王爷援手,不胜感激。

夜天凌面无表情的将目光自卿尘身上移开,站起来。

卿尘心想不妙,看他神色沉峻,莫要再起冲突,谁知他只是随意看了冥玄等人一眼,并未如何。

冥玄又道:恭喜凤主收服雪战,七宫护剑使誓死效忠,绝无懈怠。

卿尘微笑道:有劳诸位。

见夜天凌眸中掠过丝疑问,她正容说道:四哥,那晚跃马桥之事我无力阻止,但现在可以冥衣楼主的身份保证,绝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还望四哥不计前嫌。

说罢携七宫护剑使合身一拜,以示陪罪。

夜天凌似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淡淡说道:若此间事了,便该回去了。

卿尘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未了。

夜天凌虽不清楚她和冥衣楼究竟发生何事,但也看出两者关系已变得非同一般,当着冥玄等人不便多问,只简单道:还有何事?卿尘笑意一敛,神情肃淡,对冥玄等道:冥衣楼总坛非常之地,竟被敌人轻易突袭,可想过是何原因?冥玄先行谢罪:属下失职,请凤主责罚。

卿尘凤眸清锐:我要得不是责罚,而是解决祸患。

说话时目光自七宫护剑使身上一一掠过,众人在她的注视中无不生出异样的感觉。

夜天凌从旁冷眼相看,突然一抹薄锐的笑意自唇边掠起,满是有趣的神情。

冥玄在卿尘的目光中沉吟一下,终于自嘴中吐出两个字:内奸。

云破日出青山远卿尘眸底波光一动:那你有何想法?查。

冥玄就一个字。

由何查起?卿尘问。

还请凤主示下。

冥玄答。

七宫护剑使无一例外的看着卿尘,如果说接任楼主之职是天意,那么能否服众便是人为。

卿尘明知冥玄亦是因此才将事情完全交于她处理,闻言还是有炖了他的想法,相信如果现在把面巾掀开,他脸上定是一副欠揍的笑容。

她星眸淡亮,那么,我想先去看看魇切的尸身。

复又转身问道:四哥,可愿一同?夜天凌点头,对十一道:十一弟,整肃三军,稍后返京。

十一道:好,我在谷外等你们。

又对冥玄笑说:四周净血阁那些死人,我负责杀,你们自己埋,大家公平合作。

冥玄拱手道:多谢十一王爷。

十一一耸肩,转身先行离开。

夜天凌便陪卿尘同去,前面早有部属带路。

天瑶宫后堂,魇切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覆盖了一层白布。

冥魇伤虽未愈却坚持一同前来,此时上前轻轻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原本没有感情的眼中涌出森寒的杀意。

一刀毙命,自脖颈处横切而过割断颈动脉,当时大量喷射的鲜血布满魇切周身。

夜天凌征战沙场,比这凄烈数倍的情形也司空见惯,无动于衷。

冥玄等人出身江湖,更不把生死当回事。

却见卿尘亦不动声色的俯身下去,仔细看察魇切伤口,夜天凌眼中多少有些诧异。

是刀伤。

冥魇低低的说。

嗯。

卿尘点头,伸手道:把你的刀借我一用。

冥魇手腕轻轻一动,那柄细巧的薄刀落入掌中,刀身犹如蝉翼,微微泛着妖艳的血色,是一把杀人的好利器。

卿尘放了雪战下地,雪战对着尸体嗅了嗅,发出呜呜低吼。

卿尘接过那刀,对身后众人道:你们在外面等我,不得吩咐勿要入内,冥则护剑使请留下。

除了谢经谢经,冥魇等都是神色一冷,却是冥玄说道:遵凤主令。

带头退出天瑶宫,冥则板着张脸一丝不苟的立在原地。

夜天凌自然没有随他们离开,而是留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卿尘。

卿尘对他举了举冥魇的刀:我要验尸了。

你不会觉得恶心吧?被夜天凌不满的眼光一扫,她无辜的挑起俏眉:凶什么啊,那你帮不帮忙?夜天凌面上冷峻,但似乎又如十一一样也拿她有些无奈,在旁边俯身蹲下,见她将薄刀小心的沿魇切颈中伤口插入,伤口和刀似乎吻合。

她一边看伤口,一边对冥则道:我来查凶手,你从旁看,到时候也好有个见证。

冥则注视她手中一举一动,点了下头。

卿尘将刀左右动了动,皱起眉头,又细细的研究了一下伤口情况,方收起刀来,然后认真的在魇切周身寻找蛛丝马迹,突然发现魇切右手紧握。

人虽已死去多时,但尸体还未完全僵硬,她想了想终于抬手去动。

此时身旁一只手挡来,是夜天凌,她不解的收回手,却见夜天凌替她将魇切握起的手指慢慢拨开。

立刻,有样东西落入俩人眼中,夜天凌拾起来托在掌心掂了掂,那东西随着他修长的手指微微晃动,沉沉的。

冥则看到此物,本来死气沉沉的眼中瞳孔猛的一收,但也没有出声。

金的?卿尘问。

嗯。

夜天凌淡淡道,随手撕了角衣襟将东西包起来,递给卿尘。

卿尘接过来,心里很是庆幸自己不必直接用手接触尸体以及这从死人手里现场取来的证物,也不知夜天凌是真有心如此体贴,还是不过无意为之。

夜天凌提起魇切右手,卿尘和冥则看到扭曲的手指处有几点淤青,该是死前重击了什么东西留下的。

冥则伸手将魇切睁大的眼睛轻轻合拢,夜天凌站起来,随手将白布蒙上:没什么了。

嗯。

卿尘若有所思,对他俩道:再去发现尸体的地方看看。

好。

夜天凌没有反对。

卿尘出门前又示意雪战在魇切尸体上嗅了一圈,和夜天凌及冥则一起来到事发第一现场,山谷南边不算太茂密的丛林中。

沿途看到冥衣楼部属在处理善后事宜,粗略估计一下,死伤不在少数。

却没料到发现魇切尸体的现场亦被清理过,卿尘皱眉:只能大概看看是否还有意外收获了。

三人在四周细细看察,雪战跟着他们在草木嗅来嗅去。

过了一会儿,卿尘和夜天凌对视一眼,彼此摇头一无所获。

此时却听到雪战发出低叫,冥则在旁回头看去,突然长叹一声,他目光落处几片树叶的阴影下有样金色的东西,和方才在魇切手中发现的一模一样。

冥则上前拣起那东西:不想他真的做出此等事情。

语意中尽是惋惜。

卿尘接过那物,对冥则道:回去吧,一会儿还要有劳护剑使。

冥则低头道:凤主放心。

卿尘道:若是你们不忍动手,不如看凌王爷愿不愿帮忙到底。

冥则看了夜天凌一眼:清除叛徒是天权宫份内职责,凌王爷今日已多有照拂,不敢再加劳动。

卿尘点头道:如此便好。

回到分堂,冥魇等早已等得焦躁,从卿尘神色中看不出什么端倪,更别说夜天凌和冥则脸上一成不变的模样。

谢经一见卿尘,便问道:可有何发现?卿尘扫视众人一周:大概知道凶手,不过,我还想验证一下。

她对七宫护剑使淡淡一笑,指着不旁边一张桌子道:诸位可否将自己的兵器放于此桌之上?冥玄之下,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兵器离身,对于江湖中刀头舔血之人来说,是为一大忌。

几人和卿尘对视片刻,谢经抬手在腰间一弹,一柄软剑出现手中,放在桌上,接着冥则亦将自己的宽刃剑和他的剑并列放下。

余下几人,除了冥玄从不用兵器外,素娘是一条细巧银鞭,冥赦是一把金算盘,冥执是一道索魂钩,冥魇则是那对贴身薄刀,一把在她自己手中,一把还在卿尘处,卿尘自袖中取出,一同放于桌上。

卿尘看着各样兵器,说道:抱歉,我将凶手锁定在几位护剑使中,只因能助净血阁几百人入冥衣楼总坛而不为人察觉,非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有七宫中首脑人物才能轻易做到。

所以诸位,得罪了。

她停顿一下,看大家并无异议,继续分析道:我方才验察魇切尸身,发现致命的是他颈中刀伤。

这道伤口左浅右深,凶手若不是左撇子,那必定是自魇切身后下手,才会造成此种情形。

而从伤口划痕的走势来看,我进一步断定此人是从魇切身后袭击他的。

方才路上你们说过,魇切在冥衣楼中算得上是佼佼好手,那么能悄无声息自身后置他于死地,若非武功高出他数倍便是他非常熟悉之人。

请问冥玄护剑使,诸位之中,谁能最令魇切毫无戒心?冥玄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但是却看了冥魇一眼,冥魇脸色一变。

卿尘顺着冥玄的目光看向冥魇,接着道:而且自伤口的开裂程度可以判断,凶器是一把极其薄而锋利的短刀。

话说到此,素娘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冥魇,你……冥魇心中陡然一股怒气,脱口而出道:凤主是何意思?魇切是我部下,七人之中只有我用刀,难道凤主的意思是我杀了魇切?由于激动,她因受伤而比较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柳眉倒竖银牙碎咬,看起来倒别有一种另样的美。

卿尘微微一笑:少安毋躁,凡事都要有证据,我话还没有说完。

推算魇切遇害的时间,你和我、冥玄、谢兄、素娘都在一起,似乎并没有杀人的机会。

她抱着雪战走到桌前,说道:大家都知道雪战是难得的灵兽,我方才已让它在魇切身边闻了气味,不如我们看看它对谁的兵器有反应如何?雪战从卿尘手中跃至桌上,先在冥魇的双刀上嗅了一下,立刻发出叫声。

卿尘拿起冥魇的刀道:这把刀方才我用来动过魇切的伤口。

雪战继续将桌上兵器一一辨认,到了冥则的剑时,又抬头示意,卿尘说道:冥则同我一起检验尸体,自然也留下了气味。

谢经的软剑,素娘的银鞭,冥则的索魂钩,谢经的长剑,雪战依次走过,最后在冥赦的金算盘处停下,再次发出了低吼声。

卿尘走上前去,随手拨弄那金算盘:咦?这算盘似乎不太准,少了两粒珠子怎么算账呢?那两粒算珠哪里去了?冥赦唇上两撇小胡子动了一下,面不改色:回凤主,前些日子不慎丢了。

卿尘点头:原来如此。

回头对夜天凌笑道:凌王爷贵为皇子,府中定不缺金银,不如请王爷赏赐两粒金珠如何?夜天凌剑眉一动,张开左手,两粒澄黄的算珠随着他挑动的手指上上下下,淡淡说道:冥衣楼财大气粗,一个死去的主事手中都握有此物,山野之中也可拣拾黄金,何用我凌王府费劲?众护剑使闻言色变,冥魇厉声喝道:冥赦!冥赦却不慌不忙,一脸和气生财的样子,毕恭毕敬的对卿尘道:凤主,属下对冥衣楼忠心一片,与魇切情同兄弟,岂会做下如此事情?这两粒算珠丢失已久……说罢话锋一转:何况……有人既随凤主验尸,想必趁人不备丢放两粒算珠在现场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话中之意竟直指冥则。

冥则脸色一黑,本就呆板的表情更为骇人,方要发作,卿尘对他一抬手:哦,原来情同兄弟。

听起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我还有不明之处,尚要有劳。

方才匡自初在冥执身上下了几种剧毒,素娘和冥则略一碰触皆难以幸免,你救护冥执一路回来,为何毫无中毒的迹象?是不是知道那凤梃仙和苏瑾黄滋味都不太好受呢?你臂上那道伤口浅了点儿到没什么,却为何是由外向里一刀,难道是自己划伤的?我方才检查魇切伤口,又怎么觉得和你臂上的伤口像是同一利器所致,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你能否指点一二?冥赦终于色变,卿尘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凤目一沉,直视冥赦眼睛:冥赦,你的刀放在哪里?靴底?腿侧?腰间?还是袖里?要藏一把贴身薄刀是不是有很多种方法不被人发现?谢经等人早已将自己兵器收回手中,封住紫微垣四方,冥玄沉声道:冥赦,枉我对你信任有加,你竟做出如此无义之事。

冥赦眼神闪烁不定,他脸上慢慢显出惊怕的神色,突然向卿尘跪倒在地:凤主,属下知错,属下……随着话音骤然发难,两柄淬着蓝光的袖刀出其不意,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卿尘。

刀来的虽快,卿尘身边却有两点黄芒比刀还快,叮的撞飞冥赦偷袭的袖刀。

夜天凌手中一直把玩的两粒金算珠激落袖刀余势未衰,破空袭向冥赦面门。

冥赦骇然惊退,人向门口掠去,素娘银鞭横空抽到,封死他出路,冥执冥则钩剑双至,逼上身前。

谢经同冥魇没有上前夹击,却分别守住门窗要位。

卿尘对夜天凌灿然一笑:四爷真大方,我还想这两粒算珠能换不少银两呢。

夜天凌剑眉微蹙,瞥她一眼:要钱不要命。

呵呵!卿尘乐道:算你说对了。

说罢对冥玄道:剩下就交给你们了,彻查同伙,一个不留。

冥玄躬身答道:属下遵命。

雪战见卿尘转身,立刻跟来跳上她的肩头,卿尘被它吓了一跳,抬手笑拍它脑袋:别掉下来。

雪战在她肩头轻巧的转身踩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稳稳的蹲下。

紫微垣内冥赦被几人逼得完全处于下风,冥玄感慨一声道:冥衣楼待他不薄,不知他为何做出这等事情。

卿尘轻笑一声:男人,无非为了权、色、财三样,一会儿不防问问他,是为了哪样。

冥玄呵呵一笑,卿尘道:我送送四爷……谁知冥玄立刻接话:凤主放心随四爷回伊歌,属下处理好此事便即刻前去禀告详情。

说着一招手,有人连越影都牵了过来。

卿尘看着冥玄露在面巾外那双精明老眼,细眉轻挑,她何时说过要同夜天凌回天都?却当着众人不便多言,只好先牵过越影,随夜天凌向谷外走去。

谷外,夜天凌的坐骑风驰在一旁闲闲溜达,突然见到越影,欢嘶一声迎上前来。

卿尘松开缰绳,越影小跑而去,和风驰耳鬓厮磨,亲热万分。

卿尘不由对夜天凌笑道:风驰见了越影竟连你这主人也不理了。

夜天凌将长弓丢给身旁一个亲卫,随手对风驰打了个响指,风驰听到招呼,扭头过来。

越影便也跟在身后,蹭到卿尘身边。

夜天凌挥手,各领军整顿兵马,启程回京。

他翻身上马:走吧。

卿尘伸手抚弄下风驰如雪长鬓,也上了越影马背,但是却道:我不想回天都伊歌城,就送你们到这儿吧。

夜天凌意外的回头:什么?十一过来和他们会合,闻言亦是一愣:卿尘,你不和我们回去见父皇?卿尘对他笑笑:见天帝?那自然就更不想了。

为什么?十一问道。

卿尘犹豫了一下,道:不光是天帝,左相、湛王爷……都……最好是不见。

夜天凌眉心微拧,卿尘无奈抬头,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握着缰绳的手上,衣袖滑下一截,手腕处是夜天湛送给她的那串冰蓝晶。

只一瞬,夜天凌移开目光看向冥衣楼总坛,淡淡道:那就别勉强了,十一弟,我们走。

调转马头,径自离去。

哎!四哥!十一没想到夜天凌费尽周折找到卿尘现在却说走就走,卿尘见夜天凌决然而去,心底竟蓦地一沉,那种被抽空了原本坚固的支撑,突然落往深处的感觉让她一时愣在当地。

卿尘!十一的声音把她唤回来,她意外发现十一没有挂着一贯懒散的微笑,却是正色说道:我不知道你同凤相或者七哥怎么回事儿,但四哥此次找你动用的虽是自己麾下玄甲军,却也惊动了父皇。

不想凤相在父皇面前给我们打了圆场,说刚刚回府的女儿被歹人掳走,才请四哥帮忙。

四哥回去是必定要给父皇一个交待的,否则……十一没有说下去,但是两人却都心中雪亮,像夜天凌这样带兵的皇子,在天都调动兵马本就忌讳,一旦天帝心中起了其他猜疑,怕便惹出些无谓的麻烦。

卿尘皱眉:凤相?十一点头:凤相说那位二小姐闺名凤卿尘。

你……究竟是……横生枝节,卿尘叹了口气,凤衍这是何意?惊动了天帝,无事也变做有事,事到如今她又如何置身其外?她扭头看夜天凌沿着狭长的山谷越走越远,黑色深衣掠过微风,渐渐淡在深秋静暖的阳光下,挺拔之中竟叫人觉得如此孤寂。

这情景让她再一次想起冰湖深处傲然的孤峰,千万年寂静,倒影里唯有一色揪人心肠的清冷,默默无语的独在天地间。

他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请求,所有的一切都隐在自己心底,无声亦无息。

她愣愣凝视着前方,突然眼中掠过一丝繁复的光泽,调转马头往夜天凌的背影追去。

蹄声清扬,带着秋风快意阳光轻柔,驱退山间初起的凉意,踏碎天长日久的冰寒。

夜天凌马速似乎略微一缓,那背影在她眼中瞬间变得清晰,寂默的深黑依稀染上了淡淡金边,逐渐融入秋阳余晖的温暖中。

你们俩简直是我的克星,我跟你们回去!卿尘对并羁而来的十一无奈说道。

十一挑了挑眉毛,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回到脸上:你是我们俩的克星才对吧,我自从见到你,就没睡过一晚好觉。

卿尘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彼此相克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这下你满意了吧?十一扬声大笑:你怎么不去和四哥说这话?他明知道卿尘不敢招惹夜天凌总和自己斗嘴,故意逗她。

卿尘毫不示弱,回道:有本事你去和他说,你敢啊?十一一摊手:长兄如父,我不敢。

真够坦白,卿尘愤愤瞪他,在他眼前伸出纤纤玉指:做为交换条件,我要去吃裳乐坊的蜜汁脆鸽,还有千月坊的点心,还有……强盗!他们此时已赶上夜天凌,十一笑道:四哥,你要破财了。

夜天凌显然已经听到刚才他们说话,看卿尘鼓着嘴和十一一左一右来到自己身边,漠然道:我自会和父皇说清,你可以不回去。

卿尘无奈笑道:四哥不会舍不得几块点心吧,刚刚丢了我两颗金算珠,才换……夜天凌目光扫来,她急忙摇手:你别皱眉头,我坦白从宽。

于是将自己如何在山间被劫,如何到了天都,如何被夜天湛救进湛王府,如何见到天帝,如何被看做是凤家丢失多年的女儿,如何经营四面楼,又如何同冥衣楼扯上关系一一细说给他们,只是略过了夜天湛托靳妃对她所说之事。

夜天凌静静听完,突然问道:你为何要做这冥衣楼主?卿尘唇角微扬:因为这样就可以号令冥衣楼。

夜天凌似乎一直凝视着她的眸心,说道:你要号令冥衣楼做什么?卿尘在他的眸光中转出一抹清澈的笑容,她侧头看他,说道:不做什么。

夜天凌眼底不着痕迹的逸出丝淡笑,未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方道:近日是皇祖母寿辰,父皇心情该当不错,不会怎样。

夕阳下飞鸟归林,暮色余光落在心头有种暖暖的感觉,卿尘飒然一带马缰,风驰越影并骑而去,青山渐远,山回路转又一峰。

梅香雪影春离落待到进了伊歌城,几条道路便分开来,南往四面楼,东往凌王府,西往左相府,他们在路旁勒马,十一问道:怎么走?夜天凌看向卿尘,卿尘沿着楚堰江望出去,似是在想什么,突然回头一笑:劳烦四哥送我去左相府吧。

夜天凌有稍许的沉默,说道:你不必顾忌我调动玄甲军之事,我既如此做了,就必然有和父皇交待的说法。

卿尘道:但毕竟凤相已在天帝面前说下那样的话,还是这样好些。

何况,我这个女儿他看来是认定了,躲不过,不如不躲,顺势而成反为上策。

她将马鞭轻抖在手上缠了一圈,半真半假的叹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不知我这到底是好运还是背运。

两位王爷到时候别忘了送份大礼恭贺凤家二小姐认祖归宗,如果送千月坊的点心,一定记得多要御琼菱叶酥。

看着夜天凌剑眉半蹙,十一俊面犯愁,她悠哉笑着高高扬眉,打马先行,神情中颇有些漫不经心认命的模样。

十一赶上来打量她一番,问了句: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和十二弟在一起?是啊,我们把伊歌城都串遍了,卿尘道:怎么了?十一摇了摇头,说道:怪不得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和他如出一辙,一个他再加上你,以后在天都的日子还怎么过!卿尘俏眉斜飞,黠笑道:别人好说,你可能真的不好过!话未落地,忽尔扬鞭作势往他马后抽去,在他一惊之下,却又撤鞭落空,原来只是吓他。

十一俊眸一扬说道:好啊,竟敢诓我!手中微抖,鞭如灵蛇缠来,立刻卷中她的鞭稍,方要带起给她点儿小小惩戒,却听她突然喊道:来人啊!有人欺凌民女!声音虽不大,却引的旁边不少人奇怪看过来,十一蓦地愣住,手底一松,竟被她反手将马鞭拽去,怒目瞪她:真是小人手段!卿尘策马躲往夜天凌身后,顺便丟来个得意的笑:难道你没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夜天凌就在近旁,安静的注视着她和十一笑闹,卿尘在他马前擦身而过时突然发现,不知是否因为夕阳暖光格外轻柔,他棱角锐冷的面容之上分明带着淡淡笑意,清朗而柔和。

她突然觉得,如果他的脸上常常出现这样的笑容,那么寒冬亦会化作春日,风轻暖,花微香,山高远,水东流,少年裘马多快意,不枉人生长风流。

次日左相府中侍女带了一人来见卿尘,那人到了近前利落的给她行礼道:凤姑娘安好!卿尘笑道:秦越,你来这儿干嘛?秦越手中捧着个檀木小盒,递上前道:七爷听说凤姑娘回了左相府,让我先送来这个。

卿尘接过来一看,盒中竟是那套碧色暖玉四君子杯,她知道那是夜天湛极喜爱之物,现下却整套送给了她。

他的心意,还是这样淡淡的却又明了万分,将杯子把弄在手中,不由得有点儿犯难。

轻轻的抚摸了一下杯上的花纹,她将盒子盖好,复又交给秦越:你替我带回去转告七爷,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秦越一时间有些为难:凤姑娘还请留下,我若这么带回去,定会被七爷责骂。

卿尘微笑说道:不会,七爷脾气好。

秦越皱着眉头还要说话,却见卿尘移开目光,身后有人温文说道:看来没脾气有时也不是件好事。

只见夜天湛缓步走来,对他一抬手,他忙将东西双手递上,先行退了下去。

卿尘没想到夜天湛亲自来了左相府,无奈笑道:谁说你没脾气了,平日温和的人若是发起怒来,那才真的吓人。

我吓过你吗?夜天湛笑问道。

没有,卿尘说道:那是因为我不招惹你。

夜天湛俊目含笑,将那暖玉杯递到她眼前:所以还是收下吧,你不是说过用这杯子品茶,光看着也是享受吗?卿尘说道:若不收的话,是不是便能见着你生气是什么样子?虽话这么说,毕竟还是伸手将盒子接了过来。

夜天湛却温柔笑道:我然也有生气的时候,但只会对别人,对你却不会。

卿尘眼中的笑意微微顿了顿,随意问道:今日是太后大寿,你怎么不在延熙宫?夜天湛道:本来是没时间过来的,不过知道你回了相府,忍不住便想来看看,难得你在外面玩够了,肯回家来。

听他语气像是宠溺孩子般笑意润润,卿尘心间略微有些异样的感觉,然而那个家字却突兀的显现出来,她抬眼将四周煊煌庭院看了看,说道:突然有了这么个‘家’,还真不适应,才一天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夜天湛俊朗一笑:比起外面歌舞升平的热闹,相府深苑倒确实显得有些单调。

卿尘随手折了一片叶子,拈在手里,站在那儿深深看着他,而后叹了口气说道:你一直知道我在四面楼对吗?夜天湛低头微笑道:你的琴我虽然只听过一次,但不可能忘得了。

卿尘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四面楼如此大张旗鼓也很少见人挑衅闹事,想必是他在背后多般维护,那日遇上卫骞醉酒,也是因他出言相助才得以化解。

从相识的第一天,他总是于她需要之时安静的伸出手,在她心头温暖覆盖,叫人纵使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情,若是时时在他身边,她不知道哪个女子能躲过这样的温柔体贴,不禁后退了一步,说道:我早该猜到是如此,四面楼当真多谢你了。

夜天湛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但歌舞坊间毕竟不同于他处,你在那儿总叫人有些不放心。

无论如何还是要谢的。

卿尘低声说道。

许久不见夜天湛说话,她奇怪的抬头,却见他如玉的俊面之上有种云淡风轻的忧郁一闪而逝,这话听着分外见外。

他淡淡说了句。

卿尘垂下了眼眸,只是无言应对,如果说她是在拒绝他,那么每一次刻意的回避都在他清风朗月般的微笑中显得如此苍白,甚至让她怀疑一直以来都在沿着一个错误的决定,做着十分荒唐的事情。

她情愿夜天湛如李唐,假情假意,虚伪负心,或许那样她便能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唾弃或者报复,倒会比现在快意轻松。

夜天湛并未再多言,只停留了一会儿便要赶回宫去,卿尘左右无事,便送他到相府门口。

待他走后方要转身回府,听到后面有人叫道:凤姑娘!她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走过来,玄衣轻甲,似乎有些眼熟。

正思索间,那男子手扶剑柄行了个礼,她猛然想起这是夜天凌的近卫统领卫长征,那晚在跃马桥上曾经见过。

卫长征上前将手中两包东西交给她,说道:四爷让末将给凤姑娘送两样东西来。

卿尘掂量一下,觉得其中一包似是几本书,便抬手打开来看,哎呀一声喜出望外。

里面居然是在屏叠山丢失的《冥经论》和其他几本手记。

有些纸张因沾了水字迹变得模糊,被人用笔在一旁或多或少的补了起来,看那峻峭的笔峰很像是夜天凌的手迹。

而另一包则是千月坊的点心,她见里面有一半是自己喜欢的御琼菱叶酥,心情雀跃,笑着对卫长征说道:有劳你了,回去转告四爷,就说……就说他还欠我裳乐坊的蜜汁脆鸽!卫长征脸上似乎有难以掩饰的笑意,说道:四爷还有句话,说裳乐坊的东西要现出炉的才好,听说最近新多了不少西域的小吃,改日再请凤姑娘一同去品尝。

卿尘笑道:如此多谢了。

太后八十大寿,因为是整寿,所以格外的隆重些。

天都九九八十一坊华彰溢彩贺仪隆重,天帝为母后祈福纳寿,特地下旨大赦了天下,四海一片升平,普天同庆。

依祖制,当晚太后赐宴延熙宫。

宫中燃起无数盏琉璃万寿灯,光华耀彩入云霄,碧檐金阑和太液池中的倒影相互辉映,恍如瑶池琼筵。

殿内每隔三步,便有内侍捧烛而立,照的大殿明华如昼。

袅娜宫娥鱼贯而入,手捧金盏脚步轻盈,曳地长裙飘洒而过,环佩清越,带着酒香馥郁芬芳。

殿中歌女长袖善舞婉转多姿,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一曲华美的歌舞唱毕,齐声恭贺太后福寿绵长,流云般退了下去。

夜天凌略饮了杯酒,正同身旁太子说话,突然听到太后叫道:凌儿。

孙儿在。

夜天凌站起来应道:皇祖母有何吩咐?太后道:你一带兵出去便大半年时间,漠北山高路远,原以为你难赶上今日的寿筵呢,谁知竟是赶回来了,皇祖母心里真是高兴。

夜天凌从小便在延熙宫长大,同祖母感情深笃,说道:皇祖母八十大寿,孙儿说什么也要回来的,只是平日不能在宫中陪伴尽孝,还请皇祖母不要怪罪孙儿。

太后笑道:这何罪之有?皇祖母问你,小时候你从延熙宫讨去的那紫竹箫还有吗?夜天凌答道:皇祖母所赐,孙儿自然好好收藏着。

太后扭头对天帝道:凌儿箫吹得好,可是多少年都没听着了。

天帝也笑道:他经常带兵在外,朕也极少听到,今日不如借母后的光,令他为母后吹奏一曲贺寿如何?太后道:哀家正有此意,凌儿,你赏不赏皇祖母和你父皇脸?夜天凌向来不会拂逆太后意愿,淡淡道:孙儿遵命。

只是怕箫音太过清淡热闹不足,扫了皇祖母兴。

太子知道这四弟生性淡漠,一柄箫吹得虽是极好,但确如他自己所说,太过清冷了,与这寿筵怕是会格格不入,于是笑道:皇祖母,有箫无琴未免美中不足,不如请琴师来与四弟合奏,也添些热闹。

太后对太子道:这主意倒不错,但凌儿那性子从小便心高气傲的,他能看的上哪个琴师?凤鸾飞伺候在天帝身边,突然看到父亲凤衍对她递了个眼色,略一思索已然会意,俯身在天帝之旁耳语几句。

天帝闻言对凤衍道:朕还真忘了,凤家的二女儿不是弹的一手好琴,听说连湛儿的玉笛都给比下去了?凤衍站起来恭声答道:小女卿尘倒是会弹两首曲子,只是岂敢和湛王爷相提并论。

夜天湛脸上挂着温文微笑:凤相不必谦虚,卿尘的琴技我心服口服,确是一绝。

天帝道:朕倒想听听,不知母后意下如何?太后问道:是不是鸾飞提起过的那个姐姐?哀家也早想见见,叫人去带来吧。

太常侍孙仕安即刻安排内侍去左相府宣见,另遣人到凌王府去取紫竹箫。

深秋晴朗的这个夜晚,卿尘沿着次第辉煌的灯火第一次踏入凌驾于整个伊歌城上的天子帝宫----大明宫。

目所能及之处,满月光华交接于宫灯错落,大殿屋宇在光与影的辉映下壮阔铺展,遥没在远处似无尽头的天边。

台阶甬道流光溢彩,回首看去,伊歌城内外尽览眼中,城池白日规整的布局在夜色灯火下仿佛连成了深深万丈红尘,高高在上的大明宫便如同天阙,执掌着人间生死悲欢。

她从来不曾想到,命运巨大的齿轮从这一晚开始无法抗拒的沿着它既定的轨道缓缓契合,转入了另一方既定的宿命,改变了她,甚至是所有人的未来。

但多年以后再想起,如果当时有人给了她选择的权利,她知道自己还是走入其中,即便前面是可以预知的浪涛风波,她也愿意做这样的选择。

只因有人愿意在这选择中站在她身旁,与她携手,共赴前路,那么,一切都是喜乐。

她在宫娥的引领下进到延熙宫正殿,一眼便看到夜天凌坐在太子身边。

和这热闹的廷筵相比,他那身天青色的长袍未免有些肃淡,宫中华丽的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沉沉淀淀,给那清俊的脸庞增添了一点儿暖意。

夜天凌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脸庞,自一旁宫娥手中的铺了丝缎的托盘上拿起紫竹箫。

卿尘敛衽俯身,对天帝和太后叩拜行礼。

好个俊俏的女儿。

太后满眼赞赏的对凤衍说:凤相好福气,膝下儿女个个出落的非凡。

凤衍忙答道:太后洪福齐天,臣等不过得了您庇佑而已。

太后微笑点头,问卿尘道:你可愿与凌王合奏一首曲子,给哀家贺寿?卿尘路上已得知是为此事来的,只是没想到合奏的人会是夜天凌,盈盈拜倒:卿尘不胜荣幸。

左右内侍已备上紫檀浮云案,取来宫中典藏的瑞凤呈祥琼瑶琴,大殿正中卿尘席地跪坐案前,微微侧首调试丝弦,金灯玉影下她周身淡然流动着一层明净清光,便似一幕安静的画面,随着指下琳琅轻声数点,大殿中诸声皆静,缓缓的退入一方清净的天地。

她转头对夜天凌道:四爷请。

夜天凌目光落到她眼底,她微微一笑,静候他引曲。

紫竹箫在夜天凌手中打了个转,轻抵唇边,一缕明彻空灵的箫音悠悠飘出。

众人只觉耳目一清,随着这箫音仿佛巍巍金殿化为天地,一片清洁纯白辽远无垠。

琼瑶玉雪中,似乎有若有若无清香浮动,伴着纷纷轻雪洒落人间。

出人意料的,卿尘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手落琴弦却久久不动。

箫声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忽尔她的手指随意自弦上拂过,珑玲音起乍然明亮,在这洁白无瑕的世界中仿若打开了晶莹的光泽,一片冰清玉洁。

夜天凌的箫音就在琴音飘出时回转扬起,卿尘手指轻动细挑琴弦,每一个音符都那样完美的追随着紫竹箫的清扬,冰天雪地中点点寒梅迎风绽放,一片醉人艳红欺霜压雪林落于天地之间。

她嘴边露出一丝浅笑,睁开眼睛时正看到夜天凌深沉的眸子,那眼底是看不到边的广袤,无止无尽。

有一点星光在那幽暗深处悄然绽放,她从那里看到了寒梅睥睨风霜的凌傲。

万里冰封,千里雪飘,有谁知梅的风姿,梅的不屈,梅的孤高和梅的寂寞。

指下随他峻峭,琴声如玉,清澈的低韵在这孤寂幻影中迎风流转,蹁跹起舞。

箫音不绝,如歌似泣,琴声乍舒,低吟浅唱,似箫而再非箫,若琴已不是琴。

金碧辉煌的延熙宫仿佛出现了一片宁静的世界,雪光莹莹,疏枝缀玉,微风带起纷纷然雪影梅香,一个是青衫磊落,一个是白衣翩然,叫人惊叹,叫人神往,叫人心中尘虑尽去,只余这无限风姿久久萦绕心头。

清音尽收《梅花落》,箫声远琴音淡,夜天凌和卿尘面向太后拜倒:恭贺太后福寿万年,慈恩绵长。

好,好。

太后满意的对卿尘道:过来让哀家看看。

卿尘轻轻敛襟起身,身后披帛迤地铺展,步履从容迈上了席边玉阶,再对太后一福。

太后慈祥打量她,说道:嗯,才貌双全,知书达理。

复又对天帝笑道:皇上,这样的好女子哪里去找,不如和凤相要来咱们家做媳妇如何?天帝对卿尘也颇为喜爱,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中意给您哪个孙儿?卿尘心间大惊,蓦然有数道眼神齐刷刷的落在她的脸上。

却听太后道:凌儿经常带兵在外,府中总没个人也不是办法……话未说完,夜天凌已离席拜倒打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孙儿……他没有说下去,而太后也突然停住了没有再继续。

夜天凌虽然神色平静的毫无波澜,但是卿尘从他抬起的眸中看到了某些东西,是令人不解的惊讶、决绝、漠然,还有隐藏至深的一抹矛盾的痛楚。

这所有的情绪都在他黑寂的眼底一掠而过,快的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延熙宫中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中,没人任何人说话。

短暂的沉默瞬时消失,太后满是担忧的看了夜天凌一眼,叹道:也罢,算了。

似乎有数人蓦地松了口气,一旁,夜天湛随即对太后笑说:皇祖母,凤相刚刚寻回女儿才几日,您便给嫁了出去,这叫凤相和夫人如何舍得?本来凝滞的气氛随着他风趣温润的声音顿时一松,春风拂面,凤衍跟着笑道:太后疼她,这是小女的福分。

鸾飞和父亲对视一眼,也忙笑对太后道:太后若是真喜欢我姐姐,不如留她跟在您身边,我们姐妹也能常常得见,岂不两全其美?卿尘默不作声,目光落在凤衍处,又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鸾飞,不知他们打什么主意。

太后问卿尘:你可愿意?卿尘只沉默了片刻,心中犹疑在明淡的微笑中未曾有丝毫表露,恭恭敬敬的对太后拜下:卿尘年轻不懂事,日后还请太后多加教诲。

如此甚好。

太后对夜天凌道:凌儿,回去坐着去,皇祖母罚你一杯酒。

是。

夜天凌淡淡答道,退回席上,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自己斟满一杯,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再向卿尘这里看一眼。

卿尘随在太后身边,偶尔转眸看到夜天凌削瘦的侧脸,想起很久以前听人说过,薄唇的男人,心中无情。

夜天凌那冰冷锐利的唇角便像一道利刃,无声划过,薄薄的却清晰的,将他和所有人分隔两面。

方才那一瞬间,凛然,忧惧,惊怕等等等等的一切,都不如听到他的反应时心里的酸涩。

拒绝了呢,卿尘对自己苦笑,那样清楚的告诉了所有人,他不愿。

自己心中,为什么如此难以平静?手指在广袖之下轻轻握紧,她不禁自嘲,女人,虚荣的化身,即便是被不想要的人拒绝,一样会心有不平。

那么,换了他呢?信目看过席下,除了埋头饮酒的夜天凌,太子、夜天湛、十一、夜天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的向自己看来。

或安抚,或微笑,或温暖,或还有一点儿叫人咬牙的戏谑。

但是有一道目光带来的却是清晰的不安,九王爷夜天溟,他那叫人心悸的注视,自她本就不甚轻松的心头沉沉压过,仿佛刻意的留下一道无法忽视的辙痕。

扑朔迷离起萧墙圣武二十四年秋,延熙宫懿旨,封凤家次女凤卿尘为清平郡主,以延熙宫御女职随侍太后。

至此凤家两个女儿分别身处大明宫中内廷要职,备受天帝及太后圣恩隆宠,即便是敏诚皇后病逝多年,凤氏一族依然在朝堂后宫根基稳立,无人能够动摇。

自那日以后,卿尘几乎没有和夜天凌说过太多话,虽然他每日必定会来延熙宫,但总也来去匆匆。

太后知道大战方休,尚有许多善后军务需要处理,所以也只是留他小坐一会儿便罢。

卿尘和夜天凌,两人都对发生过的事情绝口不提,有时候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这么一件事情存在过。

一个淡静通透,一个面冷心深,只是偶尔的念想对视和平常言笑,一切都像那无波无澜的深秋湖水,澄明中带着无尽的幽深,叫人永远无法探究。

而这些日子,卿尘倒是见到了她一直以来有些好奇的人,夜天凌的母亲,莲妃。

天帝自敏诚皇后病故以来,多年未曾再行立后,后宫之中以夜天湛的母亲殷贵妃居首。

殷贵妃的端庄华贵像大多数仕族女子一样,带着天生摄人的高傲,近乎完美的仪态和姿容有时让人生出叹而观止的想法。

卿尘与她初次见面便犯了个疏忽的错误,无意将那串冰蓝晶戴在手上。

殷贵妃一眼望去,立刻投来近乎严厉的目光,那种居高临下的置疑在瞬间又化作了雍容大方和颇为陌生的亲和,卿尘虽此后将冰蓝晶和暖玉杯都小心的收藏起来,却也知道,殷贵妃心中对她的不满已经无法避免了。

与殷贵妃冠绝六宫不同,莲妃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存在于人们的视线,这个身处普通封号之下,却美得几令日月无光,星辰失色的女人,在整个大明宫中似乎是个异样的禁忌,极少有人提起。

卿尘偶尔会在太液池旁看到莲妃,晚秋的太液池往往带着迷离不散的水雾,空气中浅霜般的凉意和望不透的高远的天,她便驻足在这样的深秋中寂静的凝望太液池。

仙姿临水,恍如天人,没有人愿意去惊动那一方天地,一切的声息言语对于她仿佛都是唐突的亵渎,然而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容。

她渺远的姿态如一痕冰月,冷冷于瑰丽多姿的宫苑,寂寥相对着太液池旁琼瑶碧阁,玉影繁华。

她眼底中无声无痕的忧伤,在淹没了身边所有的同时又冷然与一切毫无关系,甚至包括她自己。

看到这样的莲妃,卿尘往往不由自主的想起夜天凌。

那双眼睛,里面有着对这个世界同样的冷淡和某些无法形容的东西,只不过对于夜天凌来说,或许更多了孤高倨傲,和几近穿透人心的锐利。

一个几乎可以让女人迷恋的女人,做为男人的天帝又将会怎样的宠爱莲妃。

然而事实却是,天帝从不翻莲妃的牌子,从不曾额外恩赏,每月去莲妃宫中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一次。

不仅仅是天帝,就连亲生儿子夜天凌,也从小在延熙宫长大,很少去看望母亲。

太后在见到莲妃时,总是会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态度出现,至少,卿尘觉得和对其他妃嫔不同,但是她又不知哪里不同。

与这些相比最让卿尘惊喜的是,她居然在延熙宫中遇到了碧瑶丹琼两姐妹。

近一年未见,妹妹丹琼都长大许多,眉眼清秀乖巧可人,姐姐碧瑶更是出落的婷婷玉立。

当初夜天湛将其他女子一起自长门帮手中救出后,问清家世背景后各自妥善安置。

碧瑶姐妹本就是因送选宫娥而来伊歌,此番虽误了日期却也可算因祸得福。

琼阁秋浓,转眼已带深寒,禁宫殿阁在肃穆的秋冬之际略显得高峻,飞檐卷翘琉璃瓦上覆着风过初霁的清冷,龙壁玉阶却依旧耀目寒白。

天地已是萧索万分,延熙宫中早早便添上了火盆。

太后往年惯有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时更因天寒加重,几乎难以行走。

卿尘熟知病理,每日用金针刺穴之法慢慢调治,再加以热敷,不过半月时间,太后便觉得痛楚减轻,浑身亦轻松许多。

天帝得闻此事龙心大悦,卿尘趁机请求天帝准许自己入太医翻阅院典籍,此事虽并前无先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太后从旁说项,天帝竟破例准了她。

这日午后,卿尘如往常一样到太医院翻书。

太医院典藏云集药草丰富不是民间能比的,她如同进入了得天独厚的宝库,每天都要看上一两个时辰才回去,运气好碰到老太医令宋德方,便缠住他虚心请教一二。

宋德方一来知她深受太后宠爱无法拒绝,二来常被她语出不凡的独到见识所吸引,再加上她聪敏好学痴迷医术,一老一少谈得无比投机,渐成忘年之交。

但今日宋德方却不在,卿尘自己拿了卷《古脉法抄本》正看的入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道:凤主。

以凤主相称必是冥衣楼之人,她微微诧异回头看去,这一看,却意外道:是你……身后,曾经总领钦天监、被称作天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捋着颌下五柳胡须正笑眯眯的看着她的惊讶。

时值正午,除了几位当值医侍在外面,整个太医院静悄悄毫无声息,她将书卷合上,静然看着莫不平不语。

莫不平手底翻出一块紫玉牌:属下见过凤主。

见了那天枢玉牌,她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楼的冥玄,之前在心中呼之欲出的疑惑于此迎刃而解,低声说道:我便猜或许是你,你竟瞒我这么久!莫不平笑,老脸上像开出了朵菊花:凤主之前并未曾相询。

卿尘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莫不平答:属下曾任钦天监正卿祭司,得天帝特许可随意进出皇宫。

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来太医院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是钦天监正卿,又如何会和冥衣楼这种江湖帮派扯上关系?卿尘起身同他往太医院深处而去,一面出言相询。

莫不平用他那苍老中带着几分沉稳的声音说道:冥衣楼虽出身江湖,但自太祖皇帝始便归附了天朝,历来只听命于夜氏皇族,是以难免与朝中有些关系。

哦?这个卿尘倒是从未听说过:太祖皇帝?那么说,现在冥衣楼现在的主子是天帝了?莫不平神色中带了些许肃然:不,现在的冥衣楼依旧效忠于先帝。

先帝?卿尘不由得微微扬眸:愿闻其详。

莫不平知她对冥衣楼尚不了解,解决了跃马桥之事后似乎对此也再无多少兴趣,便解释道:冥衣楼自天朝开国始便只效忠于帝后,之对皇族来说,历来是监督皇权的一个秘密,若皇族之中出现异常,便是冥衣楼行使职责之时。

卿尘不想冥衣楼竟牵连着如此复杂的背景,微微静默后,干脆问道:简单点儿说吧,冥衣楼找上我,要干什么?凤主真是痛快人。

莫不平对她的利落一直十分欣赏,说道:不是冥衣楼找上凤主,是凤主找上冥衣楼,或者属下相信,是先帝托付了凤主。

卿尘对他的措词感到奇怪,提醒他:先帝……已经归天多年了。

二十四年。

莫不平答道:当今弟承兄业,登基整整二十四年。

然后呢?卿尘问。

莫不平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送到她面前。

卿尘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这是……话未说完,又嗯?的一声,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凑到那骨头前仔细看了看。

和普通的人骨不同,这骨头依稀发出一种青灰色,她伸手自怀中取了一包银针,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头中,再拔出来时,银针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这是仁宗皇帝的遗骨。

莫不平沉声说道。

好大的胆子,卿尘神情一敛,抬头:你们偷入景陵先帝墓,把这个盗了出来?这对冥衣楼来说并不困难。

莫不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虽是大不敬,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凤主对此有何看法?卿尘接过那遗骨,细细看察,沉吟稍会: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一种慢性毒。

你的意思是先帝……莫不平点头:不错,那么凤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卿尘盯了莫不平半晌,叹气道:问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说罢抬头,看了看天帝理政起居的致远殿。

莫不平亦将目光投向致远殿:他若是正常登基,便自会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楼,而这么多年过去,冥衣楼从未见过有人持皇族信物前来接掌。

所以冥衣楼要做的,是辅佐正统的皇族登基,而绝不是效忠眼下的人。

卿尘略一思索,问道:难道仁宗皇帝还有血脉在世?据我所知其膝下子息单薄,虽余有两子,但已于圣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后过世。

如果天帝是轼兄登基,那你所说的正统皇族又指何人?莫不平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道:凤主是否和凌王很是相熟?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何出此问:要说熟也未尝不可,我和他相互救过彼此性命,是以比起其他人特别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真要说熟,倒不如说我和湛王熟些,我在湛王府中住过许久,这你知道。

莫不平点头:那凤主看好凌王还是湛王?如此敏感忌讳的话题,自他嘴中说出却平平淡淡的毫不为奇。

卿尘睫毛下的阴影微微一动,似有笑意自下面悄然溜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湛王尊贵不止于此。

莫不平微愣,不想她竟重提此事,被那清灵目光一扫,他突然忍不住也笑道:凤主莫打趣属下了。

玩笑而已。

卿尘眸中恢复幽然潜静,说道:你想听真话?那真话就是,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脚步,她也站住:太子夜天灏,文足以治国,武亦平天下有余。

就地位、政绩、人缘、性情、实力和天帝的恩宠,现在还没有哪个皇子能替代,所以,我看好太子。

莫不平叹道:可惜龙子龙孙皆非凡种,诸位皇子却未必甘心其下。

卿尘静垂的广袖随风一掠,淡然道:然这与我何干?莫不平道:您是冥衣楼的凤主。

微风拂面,卿尘抬眸,眼底清澈仿佛一缕阳光映在了微缩的瞳孔中,瞬间被那幽静的黑色吸了进去,她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让我带着冥衣楼出师勤王废了夺位的天帝和目前的太子,让你所说的正统皇族登基即位君临天下?大逆不道诛连九族的话,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她嘴中说出,就连莫不平也着实有些受不了她的坦白,干咳了一声:咳,凤主。

不是吗?她凤目中淡淡闪过光华:若你非可信之人,我自能将一切想法守口如瓶。

但你既是冥衣楼护剑使,刚刚又说过那些话,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莫不平和她在御药房前遥遥站住,承认道:这是冥衣楼的责任,凤主是整个冥衣楼认可的主人。

卿尘安静的站着,云晴风冷,举目天色无际,正午的阳光似乎太过耀目,将无数秘密接二连三透彻出来,曝晒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下,片片无声的陈列,却覆盖着足以惊天动地的波潮。

她心里涌起一丝儿警醒,也十分需要时间思量琢磨,淡淡问道:冥赦的事处理的怎样了?既不答应什么,亦不否定什么,如此一招小小的太极拳。

莫不平答道:这次进宫来见凤主,最重要便是这件事。

说吧。

卿尘道。

莫不平道:天玑宫一向总掌冥衣楼财政,冥赦不但背叛我们,竟还将楼中明里暗中所属的大半财产挥霍殆尽。

我们看到的钱帐,多数是他伪造而成,真正所余不足两成。

他是知总有一天难逃败露,方才铤而走险。

卿尘唇角逸出丝悠长的浅笑,说道:恐怕还因不甘心屈身与你和谢经之下吧。

莫不平沉默片刻,说道:凤主与他们一面之下便看的如此通透,属下佩服。

卿尘思索时眉心微紧,随口说了句:冥衣楼陷入如此状况,你可当的好家呢。

谁知莫不平突然单膝跪下:属下失职,请凤主降罪。

卿尘一愣,挥手让他起来,沉声说道:这是太医院,若被人看到岂不惹出麻烦?莫不平虽然不再请罪,但神色却颇为萧颓:这近二十年,属下四处查找上任楼主下落及先帝突然驾崩的原因,对楼内诸事多有疏忽,使得冥赦趁机惹下此等大祸,实在无颜面对先帝重托。

卿尘并无意责罚他,只是道:事情既已发生,多说自责之话无益。

冥赦此举,是否掏空了冥衣楼的财力?所余还能支撑多久?莫不平道:几个月尚可,但虽尽力整治弥补,也实为艰难。

卿尘粗略盘算,像冥衣楼这样规模的组织,运转起来是一笔很大的费用,她突然微微笑道:这冥衣楼主还真不好当,你一个接着一个的给我出难题,我若解决不了,怕也没资格再做这楼主了吧。

莫不平躬身道:凤主言重,冥衣楼内外生乱,其实是前所未有之艰难,凤主于此时担当大任,属下必将誓死追随。

卿尘笑了笑,说道:去跟谢经说,四面楼、天舞醉坊和牧原堂我所有的获利都不用算了,以后一并归入冥衣楼的账目中。

还有现在的善堂……也先停了吧,若我估计没错,至少够三个月之用,只要缓过一段时间自然便有法子周转。

从今日起天玑宫的职责暂由天枢宫代管,让谢经和素娘从旁协助你,不要让我看到再出差错。

她平缓的说话中自有股淡定气度,不急不徐,仿佛于目前的困境也只是一笑,从容中指点,自迎刃而解。

莫不平恭声道:属下遵命。

卿尘摇了摇头,微挑眉梢:我怎么觉得这次像是做了十分赔本的买卖。

莫不平笑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倒能一劳永逸,凤主也不必赔本了。

卿尘略感兴趣,扭头道:说来听听。

莫不平问道:冥衣楼历代负责监守皇族宝库,若能依《冥经论》中地图指示开启应急,所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卿尘道:《冥经论》一书我几乎能倒背如流,怎么从来没见过什么地图?莫不平十分感慨的说道:如此说来《冥经论》果然在凤主手中,真乃天意,此书向来是由冥衣楼主掌管,凤主与冥衣楼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的。

凤主可曾发现书面水火不入?那其中便封藏了宝库的地图,但只有地图却不行,还要有开启宝库的钥匙。

卿尘微微抬首,目光静而悠远,或许所有的一切也都只能用天意来解释,她想起当初在竹屋与夜天凌遇袭之时,所有医书都曾因浸水而毁坏,唯独《冥经论》完好无损,却原来是这个原因,问道:那钥匙又是什么?莫不平道:紫晶石雕琢而成的一道串珠。

紫晶串珠!卿尘眼底轻轻掠过微光,她追问道:现在何处?莫不平将声音略微低下:莲池宫,属下查了很久,先帝当年并没有将此交给敬惠皇后,而是赐给了当时还是贵人的莲妃娘娘。

卿尘修眉淡蹙,十分不解:怎么会是先帝赐给莲妃娘娘?莫不平道:莲妃娘娘曾是先帝的宠妃,当今即位后,先帝所有妃子依律削发送至千悯寺礼佛,唯有她留在宫中,晋封为妃并于圣武元年诞下了皇子。

卿尘沉默着跨过一道侧门,往前走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只手在莫不平面前,用手指在掌心写了个四字,然后抬眸以问。

莫不平看着她,唇边皱起笑纹:凤主聪慧,但属下也只是猜测,尚未证实。

卿尘看着红瓦宫墙上露出的一方蓝天,转而扭头似笑非笑望向莫不平:你这哪里是给我主意,分明是又丟来问题,从莲妃娘娘那儿拿到紫晶串珠谈何容易?莫不平道:此事与冥衣楼相关密切,总是要解决的,至于究竟如何处理,还请凤主定夺。

卿尘缓步踩在青石砖上,微微侧身:此事我知道了,不急着办。

她轻轻一笑,忽然说道: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冥经论》是曾在我手中,但来天都之前便丟了……莫不平大惊失色:什么,丟了?卿尘笑道:嗯,丢在漠北了。

莫不平半灰的眉毛拧在一起,半晌无语,似是一时不能反应,许久方说道:漠北之大,却要如何寻找,凤主若能记得大概在什么地方遗失的,属下即刻谴人去…… 却见卿尘摆摆手,慢条斯理说道:不过,也巧得很,四爷回天都的时候竟又给找到带了回来,现在还在我这儿。

莫不平顿时苦笑,说道:凤主,属下现在觉得无论是赔是赚,所谓买卖当真都十分难做。

卿尘忍着笑道:没让你去漠北找书,你便已经是大赚了,以后别忘了谢谢四爷才是。

你先回去吧,改日出宫我去四面楼找你。

莫不平面上尽是忧喜无奈交集,看看四下无人深深的对她一拜,如命转身先行离开。

冰清玉洁冽寒深腊月微雪,百花尽偃的时分,延熙宫东苑却有几株一抱多粗的素心腊梅开的甚好,玉质金衣,傲寒怒放,未进宫门便有梅香盈来,浮动于冬日静冷,沁人心脾。

今日朝中有事耽搁,夜天凌来延熙宫略晚了些,他却也并不急,只是缓步而行。

延熙宫的每一处都透着祥和与安宁,便是时至寒冬万物萧索,宫中仍旧随处可见绿意。

他依稀记得有些花木还是自己随太后亲手所植,其中便有不远处一排忍冬藤,在天地清寂之时于朱墙苑影中攀援着深碧的色泽,几分雪意反而成了陪衬,更显出这翠色的醒目。

年年夏时藤树花开,金银交织,清灵招展,更加十分可人。

他脚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唇边略略浮出轻浅的弧度。

微风偶过,薄雪细细的卷起一层风色,苑中腊梅树微微一晃,数瓣清香落下,跟着飘来几点女子轻声的笑。

他转身往那边看去,只见有侍女站在腊梅树下,树上似是有人正在采摘梅花。

玉白轻褶的长裙在枝头掠过,晃动梅香点点,他听到一个侍女满是担心的说道:郡主,您还是下来,我去叫内侍们来折吧。

细枝雪影间,竟是卿尘一手提着个小小竹篮,一手扶着枝梅花,借着树下木梯,有些惊险的踩在平伸出来的花枝上,自这里看去,竟像是俏然立于一树玉色花影中,风过时衣袂飘摇。

随着修白的手指轻巧一动,便有几点腊梅被她托在掌心,她不时低头和树下站着的碧瑶说话,见碧瑶提心吊胆,笑道:这么矮的树,你怕什么?自己采多有趣。

碧瑶道:若给太后知道了,说不定便要挨数落。

卿尘道:你不说,谁知道?若知道了,就是你说的!丹琼和卿尘一样也在树枝间,说道:就是,姐姐不说,没人知道!碧瑶嗔道:就你话多!卿尘笑着又将几朵腊梅收入篮中,抬头望去,这个方向恰巧正对着莲池宫。

她扶着花枝,透过飞角重檐遥想那座大明宫中唯一以后妃封号命名的宫殿,似看到莲妃绝色漠然的神情。

这个美丽更胜幽幽清莲的女子,究竟在两代帝王数十年光阴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数日来她反复思量那日莫不平所言,扑朔迷离中又有几分真假?倘若一切皆为事实,每一个人不知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下面碧瑶叫了声:四爷!她低头一看,夜天凌正负手站在树下,目光刚刚自莲池宫方向收回来,淡淡落至她的眼底,其中有一抹异样的神色无声而过。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片刻,卿尘被他看的有些心虚,面对着如此透穿心腑的目光,那些与他有关的秘密仿佛不知该藏往何处,怎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处遁形。

夜天凌开口问道:在树上做什么?卿尘扶着树枝笑道:采腊梅,你要不要?说着俯身将手中一朵梅花托在掌心给他看。

夜天凌垂眸看去,那素黄的花瓣层层轻绽,其中细蕊分明,如同薄玉雕成般轻盈的衬着她柔软的手,带着腊梅独有的醇质的香气。

卿尘示意他抬手,便手掌一倾,将花朵放入他手中,他似是微微笑了笑,说道:下来吧,上面危险。

卿尘看了看篮中:我才采了小半。

夜天凌道:底下这么多,为何偏要采枝头的?卿尘笑着仰首:你看,那枝头的梅花和下面的不同,昨日雪前像是下了会儿冰雨,那几枝腊梅是别样的呢。

夜天凌随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原来高枝处有几枝梅花着了冰雨,天气忽冷便包裹上一层寒冰,此时自轻薄的阳光下看去,如同一件剔透的冰坠,高高挂于枝头。

冰中偶尔闪过清透光泽,似给中心梅花镶上了晶莹的外衣,冰蕊含香,独具仙姿。

卿尘侧头微笑问他:好看吗?夜天凌目光自腊梅的花间落在她清秀的脸上,停顿稍许,方淡淡道:不错,很美。

但却伸手示意,仍旧要她下来。

卿尘沿着梯子离开枝头,撑在他手上一跳落地,说道:你今天来的不巧,太后午睡未醒,你若不急着走便等一等。

夜天凌点头,伸手帮她压下花枝,卿尘自上面挑了几朵,说道:换一枝,这样各去几朵,一树花还是疏密有致,便不会破坏原先的美。

夜天凌道:怪不得你采的这么慢。

话虽这样说,他似也不急,在旁闲淡的随手攀着花枝,令卿尘去挑。

于是俩人便在几株树下走走停停,卿尘仰着头指点选取,夜天凌身形颀长修挺,只一伸手便能触到她手不能及之处,不多时便又采了半篮,她笑道:你若早来,我倒不必麻烦了。

夜天凌神情轻松,唇角似始终噙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你要这么多腊梅做什么?卿尘见花已足够,便同他一起往宫中走去:腊梅清热解毒,顺气止咳,是很好的药材,还可以做成香料或用来浸水研墨。

延熙宫中其实很多草木都很有用,你看那忍冬藤,它的花性寒、味甘,能治风除怅,消肿散热,取汁液敷面能去皱驻颜。

那两株白果树,其果实敛肺气、定喘咳,促进体血循环,可以减轻手脚冰冷麻木的症状,但不能多吃,因为略有微毒。

还有些花木现在被冰雪掩了看不到,但都各有用处。

夜天凌负手缓步,环视自幼便十分熟悉的宫苑,听她娓娓道来,竟如洞天别样,换出另一番风景。

他今日似是格外空闲,待在延熙宫看卿尘摆弄采摘来的腊梅,又一直陪太后用完晚膳。

膳后碧瑶她们呈上来几个岫玉小盏,卿尘道:这是用前日晒好的腊梅花浸水煮的茶,太后和四爷尝尝看,略有甘味,生津止渴。

太后对夜天凌道:什么花草一经她的手就多出许多妙用来,如今我这里光花茶便有十几种。

夜天凌道:早知如此,孙儿当初便该陪皇祖母再多种些草木。

卿尘笑道:我听太后说,这延熙宫中竟有不少植物是四爷亲手种的呢。

侍女捧上清水净手,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对夜天凌望去,见他袖袍轻微掠起,手腕上戴着一道黑色串珠,正是很久以前她曾见过的那串黑曜石。

那串珠颗颗透着沉敛的光泽,沉稳而安静,卿尘看着夜天凌强而有力的手腕,一时间握着茶盏思绪万千。

关于九转玲珑阵,她曾详细问过莫不平,莫不平对巫族和玲珑奇石的来历倒十分清楚,甚至告知她,在多年之前,冥衣楼本身便与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非但《冥经论》一书出自巫族药师始祖之手,碧玺灵石亦曾是号令其族的唯一信物。

但自冥衣楼归附天朝始,巫族势力便慢慢抽身其外,如今近百年变迁,巫族一脉人际凋零,几乎已很难见到行踪。

对于她关心的移魂禁术莫不平也只是听闻有其事而不知具体,并指明所谓禁术必定是有违阴阳之理,逆天而行,其门法往往或残忍或诡异,是以才遭禁锢,十有八九已然失传。

而这九转玲珑阵更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九道玲珑水晶在战乱之中多有流失,尚存于世间的则在太祖皇帝一统天下之后被收入宫中。

对于这些说法,卿尘觉得事情似有那么一点儿进展,却叫人细思之下又心灰意冷,此时突然想起来,她看着夜天凌的手腕兀自出神,冷不防听到夜天凌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惊醒抬头,太后正满含笑意的收回目光,而夜天凌眼中则带着几分探究与她对视。

她没精打采的抿了下嘴角,算作抱歉一笑,低头慢慢饮茶。

夜天凌心下奇怪,待要问,碍在太后前不好开口,亦不知从何问起。

此后卿尘似乎情绪有些低落,并不像下午那样说说笑笑。

夜天凌在旁看了看她,起身道:时间不早了,皇祖母早些歇息,孙儿明日得空再过来。

太后点头道:卿尘,去送送你四爷。

卿尘一愣,夜天凌每日来去,从未要人送过,延熙宫如同他家,又不会迷路。

但太后既吩咐了,她便依言陪夜天凌出去。

一路未语,她颇有些神不思属的低头走路直至宫门,见夜天凌的贴身近卫早已候在那儿,福了一福:四爷慢走,卿尘不送了。

不料夜天凌却不动,她不解的抬头,见他正侧头看向自己,深深黑眸如若点漆,意味深长: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礼数出来。

他看似随口说道。

卿尘将心中复杂的情绪暂时丢开,说道:禁宫之中你总是天朝凌王爷,我若没大没小,空给你我惹麻烦,四哥。

最后两字轻轻喊出,对他一笑,指着他手腕处:对了,这个黑曜石最好戴在右手,方可驱邪避害,护佑平安。

夜天凌抬了抬手:我倒不知。

你方才是在看这个?卿尘点头:很罕见也……很配你。

夜天凌剑眉微挑:这是父皇所赐,否则便送了你。

卿尘知道天帝所赐之物不可随意与人,便笑道:那我只有惦记着了。

夜天凌神情带了几丝戏谑的意味:喜欢什么可以私下告诉我,以后别在人前愣神了。

卿尘知道刚刚让太后看了个笑话,俏脸一红,嘟哝道:若是能控制的了,也就不叫愣神了。

一丝笑意自眼底掠过,夜天凌站在阶前扭头看向灯火明暗的延熙宫,说道:皇祖母最近精神不错,多年痼疾竟也减轻许多,说起来倒要多谢你。

卿尘知他对太后极其孝顺,说道:你和太后感情很好呢,太后这么多皇孙,唯每日惦念你,也唯你每日都来延熙宫。

这儿清静。

夜天凌淡淡道:我自幼随皇祖母长大,自然和别人不同。

卿尘随口问道:为何不是跟莲妃娘娘呢?此言一出,顿时后悔,她看到夜天凌原本清矍柔和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阴霾,眸底星子碎寒,仿佛什么东西丝丝碎裂,不复再现。

夜风带着初冬的微寒吹起衣袂,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整整半日里所有的轻松、闲暇忽尔如被风雪卷尽,一瞬间冬日又切实的占据了眼前。

夜天凌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夜深天寒,回去吧。

言罢返身而去,寥落夜色中那天青长衫划出一道别样颜色,又转瞬何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消失在宫城深处。

卿尘怔怔的站在原地许久,有一点难过从心口生出,丝丝缕缕慢慢变成整片扩散开来。

不是因为他突然冷颜相向,而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和那一瞬间眸底的冰寒,她知道其实他只是用那冷面无情去掩饰些什么,一些不能言表的疼痛无奈或是,孤独。

一时间卿尘有种冲动,想将心中所知的那些秘密统统告诉他,如果可以解开他心底的那道结,如果可以留住他眼中那抹清淡的柔和,她愿意去尝试。

然而黑暗中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卿尘转回身去面对重重宫门,夜空如幕,钟鼓迟迟,偌大的禁宫深深几许,无声的靠近过来,逐渐笼罩了一切。

纵马击鞠奔月场天朝幅域辽阔,疆土广大,自立国始边境虽长有兵戎之争,但亦与四域各国往来频繁,尤其与西北吐蕃最为密切。

圣武二十五年春,吐蕃赞普赤朗伦赞率王族子弟一行二百七十人东入天都,仁宗皇帝时下降吐蕃和亲的景盛公主于离京二十六年后由儿子陪伴回朝,天帝降旨以长公主规格接迎,仪仗隆重浩大,乃是春暖花开之季天都一大盛事。

四月辛卯,天帝为景盛公主、吐蕃赞普设宴建章宫含光殿,往年逢春秋两季,天都皆有盛大的击鞠大赛,参赛者一般以军中将士为主,但自皇宗仕族、文武百官而至后宫妃嫔皆可上场竞技,场面壮观非常,今年更是因吐蕃王族来访格外热闹。

当日巳时,含光殿击鞠场上早已立起两个金绘彩雕球门,其后网以细鳞韧丝笼球,其旁各如雁翅般斜插一行明黄五龙旗。

浅草绿茵的球场四周皆立金边绣旗迎风招展,每隔十步有明甲羽林卫护立。

主席侧后设教坊乐队,四角高台皆陈红漆金铆大鼓,其中又各有八面双鸟长鼓排列场周四方。

数名紫衣鼓手手执玉槌,单双滚击,大鼓之低沉与长鼓之高实配合着教乐坊中舞娘腰间小鼓间插,击鞠场中气氛喧闹动地,华彩热烈。

场中各队激烈竞逐,旁边数名禁中侍卫官身着红衣,手持偃月杆巡边拾球,天帝与太后、景盛公主于南面主台观战,东西两侧宴列三公九卿、妃嫔仕女及阀门宗族子弟,而吐蕃赞普赤朗伦赞却率了一支十人的击鞠队亲自下场,与各队较量。

击鞠之技原本便相传来自西地,吐蕃游牧民族,马匹骏壮,骑术精良,击鞠之技亦十分精湛,赤朗伦赞率众奔驰场上东西突击,几场下来,天朝禁中羽林军及神策营马球队竟先后输给吐蕃。

击鞠之戏,用兵之技,天朝自圣武朝以来兵事长盛,尤其与突厥常年交战,轻甲骑兵发展迅速,军中向以击鞠训练士兵骑术及马上砍杀技巧,三军将士多善此技,如此接连败北,莫说天帝,在场众人都十分气闷。

场中欢呼再起,赤朗伦赞一球透门再胜神御营,卿尘随太后在天帝身旁,只见天帝眼中略有深沉,侧案处夜天漓已哐的将酒盏一顿,双拳紧握,几乎便要拍案而起。

此时她忽然见夜天凌略一仰头,饮尽杯酒,随手置盏于案,似乎扭头和夜天湛对视了一眼,双双起身至天帝面前,说道:父皇,吐蕃球队技艺精湛,赞普远道而来不能尽兴未免遗憾,儿臣们想组支球队与之切磋一下,还请父皇恩准。

太子在旁微微一笑,看似书卷气十足的俊面上掠过英气,说道:四弟与七弟所言甚是,儿臣亦有此意,请父皇恩准。

天帝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们便随太子下场击鞠。

太子妃闻言轻呼道:殿下……太子轻轻皱眉,回头看了她一眼,天帝眼光扫去,以目相询。

却听夜天凌道:殿下前日射猎不甚伤了手臂,太医嘱咐应当静养,恐怕不宜做此剧烈运动。

太子妃低声道:还请殿下保重。

夜天湛笑道:父皇,此等小事自有儿臣等替父皇和殿下分忧,何需殿下亲自下场。

天帝挥手令太子回座,说道:如此你们要如何组队?夜天凌邀了五弟夜天清,九弟夜天溟同十一、十二两兄弟,说道:儿臣只需兄弟六人。

众仕女宫娥见几位皇子亲自下场对战吐蕃,纷纷招呼笑嚷,争相往前去看。

卿尘与鸾飞一同坐在太后身边,见她亦面露惊喜,神采飞扬,目不转睛的看着球场。

过不多会儿,再闻金鼓雷击缓缓作响,夜天凌率诸皇子换了骑装策马现身场中,但见夜天湛等五人皆着云白武士窄衣,银纹紧腕收袖,足蹬乌皮长靴,手持红漆偃月球杖,唯夜天凌引马当前,以金箍戴腕,手中球杖亦为金漆。

广阔球场上,各有白驹黄骢,紫骝青骥,赤骅黑骊,卿尘凝眸遥遥看去,同是一色白衣,于他们兄弟身上却显出不同的风神。

凌王之冷、清王之稳,湛王之雅,九王之魅,十一之俊,十二之狂,各具其色,与吐蕃粗犷之风迥然而异,无怪乎身后仕女们窃窃私语喜笑相争,大有眼花缭乱之势。

然却不知为何,她总一眼便看到这热闹场中清冷的人,或者是因于他淡漠眉宇间的峻然自信,孤傲凌于周身,如一峰独立天心,叫人堪堪无法忽视。

夜天凌虽率众上前,却并未立刻开赛,反对赤朗伦赞说道:赞普与球队刚刚赛完一场,不妨休整片刻。

赤朗伦赞笑说:多谢王爷美意,我等十人,王爷只率六人,方才休息已然足够,可以开始了。

好。

夜天凌与他相对一笑,各尽其礼,淡淡道:赞普请!双方策马入场,依礼仍由吐蕃开球。

数十面金鼓隆隆击响,声势震天,场中诸人目光炯炯,座下骏马突突打着响鼻兴奋难耐,已尽现冲锋陷阵前的激昂。

待到赤朗伦赞驭马当先,手起挥杆,明漆七宝球在空中遥遥化作一道远弧,直击对方门前。

随着众马兴奋长嘶,鼓声大作,场中呐喊声马蹄声混作一团,杂杳尘扬,拉开大战。

赤朗伦赞击球而出即刻打马进击,数骑左右随上,正是吐蕃善用的快攻之术。

夜天凌手中金杖轻挥,兄弟六人快驰之时分别各据一方。

赤朗伦赞定睛看去,却是一、二、二、一梭形阵势,此阵攻守皆宜,行动迅捷,乃是初时交锋最佳阵形,他便知真正遇到了对手。

果然短兵相接,吐蕃立刻有数名队员被阵中四骑截下,而他身旁黄骢一闪,清王策马紧逼,阻他攻势。

球落之处己方接应,正有三人打马攻球,却见一柄金杖横空而至,一晃穿入吐蕃队员杖下,倏忽如同修月金光,电闪之中已将球断下当场,再见数柄杖前划出一道利落金弧,彩球高飞直落中场。

夜天凌断球之后纵马飞驰,梭阵立刻变守为攻,化作锋矢阵形,射往吐蕃球门。

赤朗伦赞大喝一声:好!与吐蕃队员返身追击。

马球落处似众矢之的,争逐时一匹黑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断开两名吐蕃队员,正是夜天漓冲入对手阵中。

红杖轻划,夺球而下,那球前在他杖头略停,晃过一人阻挡往前飞送,十一恰在此时纵马门前,但见他英挺身姿与马上忽尔侧俯,尚未待球落地,嗖的一杆漂亮长击,马球应声擦着对方守门官衣角破门而入。

这一瞬间球过全场,连转三人一气呵成,快的几乎叫人不及反应,观战诸人似乎都愣了片刻才猛然爆发出动天欢呼。

十一和夜天漓双杖相击,痛快一笑,他们甫入球场便以快攻破吐蕃球门,使得天朝众人士气大振,擂鼓声中摇旗呐喊,一时久久不息。

场中战事却不停顿,吐蕃败而不馁合军反攻,天朝一击得手迅速回防,夜天凌驾驭风驰如回风电激,金杖之下阵化偃月,吐蕃凌厉的攻势如遇铜墙铁壁顿时一滞。

赤朗伦赞再次带球前攻,却被清王如影随形附身拦阻,他左右突击,忽尔横杖一扫,球随杖出,传往己方队员马下。

却见马侧白影神来,夜天凌不知何时忽至近前再次断球,其后夜天湛同夜天溟即刻并骑随上,接球进攻。

夜天凌白马迅疾,与清王双杖交架,赤朗伦赞顿时被挡在阵后。

只见球场上吐蕃队员纷纷合围之中,明漆彩球附地滚动穿花乱眼,在夜天湛和夜天溟的球杖间往来交纵,配合的天衣无缝,瞬间跨越半场。

临至球门,他俩人却忽然驰马逼开拦阻,夜天湛回身前球杖从容一勾,彩球应手前去,在他白衣俊朗翩翩如玉的笑容中,其旁凌空黑影飞跃而来,半空时红光电闪,一杖划过,那球携着风驰电掣之声以强劲之势吊角入门,正是夜天漓全力一击。

这球进的煞是漂亮,卿尘在观台上忍不住暗喝一声彩,身后宫娥更是欢声惊叫,击掌俏呼。

夜天漓高举球杖纵马奔驰,对她们这边遥遥致意,惹的众女子笑闹一片。

他与十一兄弟俩人本就较为相像,此时并羁场中快如风影,看去更加不易分辨开来,只听她们频频争论:十一王爷又进球了!分明是十二王爷!骑黑马的是十二王爷!刚刚进球的是十二王爷!骑黑马的是十二王爷!刚刚进球的是十二王爷!说着说着便混乱不堪,鸾飞忍不住回头笑道:刚刚进球的不就是骑黑马的十二王爷吗,都糊涂了?两个侍女哎呀一声笑成一团,太后及天帝等亦难耐笑意。

一时间观台之上笑语连连,春光溢彩。

卿尘突然玩闹心起,悄声对鸾飞低语几句,鸾飞抿嘴轻笑,回身招呼了几个侍女过来吩咐了什么,场中人声马嘶争击如战,这边观台上忽有女子们齐声喊道:十一王爷,加油!十二王爷,加油!娇声脆语,彩衣飘飞,闻之如珠玉齐鸣,观之如百花闹放,教乐坊不失时机的鼓乐大奏,顿时将击鞠场中热烈的气氛推上一个高潮。

卿尘笑倚在案上悠悠然的看着十一和夜天漓一瞬愣愕,接着先后露出阳光般笑容,双双挥杆回应。

绿茵翠碧,春风明媚,美人如玉,儿郎英气,好一番相映生辉。

偶尔转眸间,她发现一众妃嫔中莲妃漠然坐在落英点点的宴席前,神情冷淡的看着如火如荼的赛场。

场中所有的华彩纷飞,绚丽激烈,入在她冰雪般的眼底,都悄而无声的化作了苍白。

她便如同一抹幽凉,凄清冷对天朝一壁繁华江山,三春暖日亦无法融化她的神情,晴天碧日在其中支离破碎,落下微薄的声息。

卿尘在莲妃和夜天凌之间轻轻转过眸光,似觉得一缕薄冰化开暗凉,渐渐浸入心间,那一瞬间,似乎有心疼的感觉浮现,让她默默蹙起了眉心。

此时场中奔星追月,长楸走马,吐蕃亦在赤朗伦赞的带领下入进两球,一时两方平分秋色。

击鞠以五球定胜负,余下一筹至关重要,先得者胜,两队球员攻守中神色凝重,无一懈怠。

双方皆是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天朝这方一直凭清王紧身相随固锁赤朗伦赞攻势,以十一和夜天漓为前锋驱驰快攻。

吐蕃似乎已意识到这点,亦派两人紧盯十一和夜天漓,彼此皆不相让,渐成胶着之势。

此时吐蕃队员将球传至赤朗伦赞杖下,他快速带球正欲抢攻,清王球杖当头拦截,便在他驱杖侧躲之时,一只耀目红杖忽尔横入眼前,电光火石的一瞬,那球已被此杖带去,九王夜天溟细长眼眸妖魅般闪过,青骥快马东西驱突,已如利剑般插向吐蕃球门。

夜天溟一夺下球,观台之上的女子们即时欢声为他助威,四面鼓声急响,似将进攻的迅猛不断推进。

但见吐蕃球员左右夹攻而上,两只球杖交错而来直击夜天溟杖前,竟欲以蛮力强行阻止,夜天溟眼中异芒暴涨,手下红杖带球不缓,只听哧的一声磨擦闷响,在他球杖错绞之时,对方球员长杖竟脱手而飞,直往另一人头上飚射而去。

在场众人皆尽大惊,却有一柄金杖破空扫过,那球杖猛然受阻在金杖之上绕起一圈,下落时被夜天凌抬手抄中。

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夜天溟细眸长眯,神色阴鸷扫向那吐蕃队员,两方皆有些恼火,主席之上,天帝眼中于瞬间缓缓微沉。

夜天凌神色冷清,纵马与夜天溟擦身而过淡淡看了他一眼,上前将球杖还与那吐蕃队员。

赤朗伦赞用藏语对那人呵斥一句,夜天凌转身时几乎与他同时说道:抱歉。

赤朗伦赞笑让一礼,夜天凌略微点头,小小变故转瞬即逝,比赛并未因此中断,夜天凌金杖当中号令,天朝队中迅速合拢而成车悬阵势,攻守合一,滚滚推动,已往吐蕃门前紧逼而去。

吐蕃队员全线回防,夜天溟带球穿入夜天湛杖下,夜天湛与马上轻侧俯身,驰纵之间浅笑温文,手中球杖如附鬼神,那球便像黏在半月一端,贴着地面灵巧趋避长驱直入,一连越过数道防碍。

待到球门之前,赤朗伦赞摆脱拦截,驰马弯腰快杖来断,夜天湛忽尔微微一笑,作势攻门,球杖化了个灵巧半弧在球前一落,出其不意的竟往后击去。

赤朗伦赞意外一愣,夜天湛这一球便如长了眼睛般,精确的落入己方阵势中心,夜天凌猛带缰绳,风驰长嘶声中前蹄腾空,但见他立马挥杆,星眸精光骤闪,一道耀目金芒之下,那球如流星锐现,在长空下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高高越过数名队员头顶,飞往吐蕃球门。

夜天凌一击之后,手中金杖傲然举起,似已料定此球必胜。

风声穿过彩球镂空花纹带出入耳的轻啸,吐蕃守门官飞身扑球,那球只是魅影一闪,嗖然擦着金雕门柱破入门中,韧丝球网被球上力道带的长长撞出,悠长的回荡一下,彩球静然滚落草地之上。

五支红杖同时上举,搭上夜天凌高擎的金杖,四面观台轰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金钟长鸣以示胜负分出,天朝球队拔得头筹。

夜天凌在雷鼓震天,声乐四起的喧闹场面中心冷峻驻马,于狂热高潮的浪端举目漠然望向碧空万里,然而亦只有一瞬,他的目光同众兄弟交汇,深黑之中回涌暖意,清淡里略带笑容。

他扭头看去,赤朗伦赞笑道:凌王爷好身手。

他于马上抱拳道:赞普承让。

两人场上一番较量,语中竟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赤朗伦赞带了吐蕃队员回席,夜天凌与五位皇子在天帝席前下马复旨,天帝褒奖道:凌儿今日做的很好,朕心甚慰,该当重赏!夜天凌面色平静,淡淡说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场球是必胜的,儿臣不敢居功。

天帝闻言大悦,说道:说得好,朕有你们几个好儿子,后继有人,我天朝必将百世兴盛。

诸皇子躬身谢恩,席间文武百官齐声称颂,赤朗伦赞亦举杯恭贺天帝。

花令缤纷各自春天帝令皇子们归席,与吐蕃赞普继续宴饮,教舞坊的献上新演练的胡歌鼓舞,席上觥筹交错,斗酒愉乐。

过不多会儿,待歌舞结束,四周忽闻鼓声再起。

众人皆停杯张望,场中几道长长红绸突然高吊起一个铜镜大小的雕花金球,与此同时,场外一匹赤鬣锦鬃马奔驰而来,马上有一骑装女子于疾驰之中弯弓搭箭,箭去如风正中金球。

金球遇箭而裂,飘下两条雪白的哈达,那女子还弓身后,竟脱开缰绳俏生生立于马背之上,双手平伸准确抄起飘落的哈达。

众人赞呼声中,只见她驰至主台之前马速渐缓,轻盈翻身,下马将一条哈达双折对叠,高举与肩平,送至赤朗伦赞面前,脆声一笑,说道:听说吐蕃国有以哈达敬献贵客的风俗,欢迎赞普东来中原!赤朗伦赞微笑受了她一礼,她将哈达放至座前,再对景盛公主献上哈达:欢迎公主回朝!殷贵妃随侍在天帝身边,此时笑道:原来是采倩这丫头,就她古灵精怪的花样多。

天帝亦笑说:嗯,方才的骑术箭术都不错。

殷采倩说道:皇上,咱们天朝男子驰骋潇洒,女子也不输于人,采倩想借击鞠场地为皇上和赞普表演射花令,以助酒兴!这射花令是仕族子弟闲暇时常玩的游戏,融合了箭术、骑术、花式击鞠和文字词令于其中,也是十分有趣,天帝道:光是游戏不行,朕命你们也比试一场,你觉得如何?殷采倩道:那便是双龙抢令,采倩遵旨!天帝问道:你想邀谁和你抢令?殷采倩略一思索,扬眸说道:登山要登高山,比赛要寻高手。

说着她上前几步在夜天凌身前一拜:四爷的箭术在天朝军中是数一数二的,采倩斗胆,请四爷赐教!夜天凌微微一怔,场中轻声哗然,顿时议论纷纷,谁也未曾想殷采倩竟敢向凌王叫阵。

夜天凌坐于席间,在她说完后略静了静未曾回答,殷采倩杏眸明亮,灼灼逼人的抬头看向他,光彩飞扬的深处略有一点儿羞喜,夜天凌深邃的眸子和她淡淡对视,其中只是无底似的幽黑,丝毫不见任何情绪的波动。

太后问他道:凌儿,人家向你叫阵了,你还不快应下?夜天凌闻言,方站起来对太后轻轻躬身,淡声道:孙儿遵皇祖母命。

眼光一抬,却正落在卿尘身上,卿尘也恰往他这处看着,与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唇角似有些许笑意的浅影,在阳光下清透浮过,转而消失在眉眼的淡静处,看向一旁。

鸾飞手指叩了叩身前长案,突然低声对卿尘道:姐姐,咱们下场杀杀她的威风去,不能让殷家太得意。

卿尘听她如此说,微微挑了挑眉梢,问道:你想要和四爷组一队?殷家内有殷贵妃主理后宫,外有湛王贤名远播,与凤家相互试探较量,已非一日之事。

而鸾飞同殷采倩向来不和,自然不会让她在此独占风光,如今要借凌王的强势,压制她的彩头。

鸾飞点头道:没错,这正是好机会。

接着对太后轻声道:太后,射花令没有好配合可不行,我和姐姐去帮四爷好不好?卿尘颇为无奈,却也暗思鸾飞聪明,借太后懿旨行事,谁也没有话说。

果然太后听了便命她们去,夜天凌此时已上马入场,似并不在意与何人搭档,只对她们点点头,静候殷采倩那边邀人出赛。

观台之上,殷贵妃恰对夜天湛看过去,夜天湛微微一笑,长身而起,说道:男少女多也没意思,不如我与四哥一起陪她们射令吧。

他笑意润雅,话说的在情在理,但如此一来,众人多少都于场中觉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此时天帝似是随意说道:灏儿,你下场去带湛儿和采倩一队,凌儿箭术厉害,别让他们受欺负。

此言一出,殷贵妃脸色微变,凤衍亦是神情一动。

太子有伤在身,天帝却依旧如此安排,其中之意已再明显不过,天朝的江山将来由太子接掌,无论是谁也别想兴风作浪。

太子说道:儿臣遵旨。

便在太子妃满是担心的目光中起身入场。

殷贵妃即刻笑道:皇上,看着他们竟叫人想起年轻时候,那会儿咱们也常玩这射花令的游戏呢。

天帝神情淡缓,说道:朕记得当初你可是射令的高手。

殷贵妃道:臣妾还不是常常输给皇上?天帝笑而不语。

卿尘手抚越影鬓毛,远看着形势微妙变化,好好一场游戏弄得如此复杂,既觉无趣又有些好笑。

她含笑侧首,意外看到夜天凌唇角亦泛起一丝讥诮的冷笑,在她目光落去的时候夜天凌突然转头,俩人都在对方笑谑的神情下一愣,随即不约而同的微微扬眉。

鸾飞见对方定了人,便说道:我猜他们一定是殷采倩射令,七爷抢令,太子殿下接令,咱们这儿如何应对?射花令的游戏一般是每组三人合作而成,场中四周高吊多个击鞠用的镂空彩球,每个彩球下挂着一道金牌,牌上书有不同的花令。

场外先有令官给出花令首句,射令之人便要据此射下对应的彩球,彩球落地,第二人随即跟上抢令。

射失或射错的一方必需对出花令的下句才有资格去抢,抢令时用击鞠的长杖,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球传给接令之人,如此击鞠的快和巧就十分关键。

接令之人徒手接球,则最重要的便是马背上的身手要好,但接令之后若连不上尾句,还是要将彩球拱手让人。

如此环环相扣,每一环节都讲究配合默契,考较典故诗词,最后依据所获彩球数量,多者胜出。

卿尘曾在宫中玩过几次射花令,想了想说道:四爷是定了要射令的,我们俩人需得扬长避短,马上俯身接物我并不是很擅长,不如由你来接令,我的马快,对七爷击鞠的手法也比较熟悉,便来抢令好了。

鸾飞悄声对她笑道:太子臂上有伤,姐姐是让着我呢,不过七爷击鞠之技虽十分厉害,但对姐姐也定会让上三分,咱们赢面颇大。

卿尘轻轻瞪了她一眼,她抿嘴眨了眨眼,卿尘有点儿哭笑不得,忽然感到身旁一道有若实质的目光落来,看去时,见夜天凌黑眸之中微亮的光瞬间扫过自己眼底,听他淡淡说道:待会儿在场上跟紧我的马。

说罢率先策马入场。

对方果然如鸾飞所料,是由殷采倩射令,夜天湛抢令,太子接令,夜天湛见对手是卿尘,似乎也并不是很意外,依稀轻叹了口气,于阳光之下微笑俊雅,朗目如春。

吐蕃众人倒是从未见过射花令的游戏,人人拭目以待。

只见早已备好的彩球经红绸拉动开始旋转,边鼓三通之后一声金钟玉鸣,随着令官高声吟道:誓挥铁骑破千城。

场中骏马轻驰,两道箭影同时激飞,彩球应声落下,偃月长杆前后竞逐。

但见碧草飞花,彩令缤纷,快马时羽箭电射,球飞处长杆奔月,中有轻衫如玉,频频妙语连珠,直看的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殷采倩敢向夜天凌挑战,箭术果然不凡,轻快精准,虽先被夜天凌压了一筹,却始终紧追不舍。

卿尘驾驭越影,紧紧随在夜天凌身旁,三箭之后,她便感觉到夜天凌每射一球必定分毫不差的落于她马前,力道控制之巧叫人惊叹称奇。

随着花令越转越快,场中众人马速渐急。

每逢射令,风驰越影并驾齐驱,如风云电逝,流光轻闪,场外只能看到两道白影倏忽疾驰中形影相随,踏风腾云浑若一体,忍不住纷纷喝彩。

鸾飞在旁马快人俏,与太子左右周旋,紫衣黄衫各胜轩场,明媚高华交错风流。

一旦卿尘得球,她即刻上前接应,驰马俯身裙带飘摇,如同彩蝶穿花,香风飞掠,已将花令抄在手中。

如此对方连失两令,卿尘再接一令,忽尔觉得手下吃紧,身边人影微闪,夜天湛倜傥微笑出现眼前,一句蛟龙不是池中物对上首句,球杖已电闪般触往球前。

卿尘知道他带球的技术十分了得,球一旦到了他杖下便绝难夺回,长杖斜带抢至球旁,谁知双杖相交,夜天湛杖上便如生出黏力,卿尘把持不住,球杖几欲脱手,夜天湛却抬手一送,竟于错身瞬间将球杖重新递还与她。

卿尘愣愕,见夜天湛俊眸中似盛着愉悦春光,微笑示意她继续,她亦对夜天湛报以浅笑,手下球杖却避开,这一令不再争击。

万点春,一枝秀。

双箭轻啸,几乎同时射中花令,彩球坠落,卿尘和夜天湛难辨胜负,同时吟出下句千秋岁,燕双飞!杖出双月,横空送球,鸾飞与太子跃马腾空,抢上近前,便是最后输赢。

不料高处双箭相交,殷采倩不敌夜天凌箭上力道,原本应该落至场外的羽箭竟改变方向飞坠场中,坠落之时力道未衰,竟恰恰击在鸾飞马首。

那马受惊失蹄,电光火石之间,太子马速骤然加快,探身抬手已将鸾飞握住,猛然用力带起,鸾飞借势松开缰绳,身轻如燕便落在太子马前。

她惊魂甫定低头一看,手中竟正握着那飞来的花令,忽尔扑哧一笑,艳艳美目盈盈望向太子,将花令奉上:殿下赢了,鸾飞认输。

太子接过花令,抬手时似有些吃力,微皱了皱眉,却于低头处含笑看了鸾飞一眼。

殷采倩与众人纵马上前,十分不豫的瞪视鸾飞,眼中颇含敌意。

鸾飞却视而不见,只笑着对太子称谢。

如此一来,双方便以和局告终,赤朗伦赞虽是外族,但本身精通汉文,一向仰慕天朝文化,这场双龙抢令文武双彩,令他大开眼界,遂命扈从倾倒了数盏烈酒,亲自敬于六人。

赤朗伦赞先干为敬,太子与夜天凌等举酒还礼,三口饮尽。

鸾飞和殷采倩虽面对烈酒略有犹豫,但多少也都有些酒量,亦先后将酒喝干。

卿尘自一次醉酒后知道自己不能饮酒,接过这大盏烈酒十分踌躇。

勉强喝了一口,酒液似刀,入喉劲呛,如烧如灼,先前半日奔马疾驰,她本便觉得有些心慌,烈酒便似添柴加薪,自腹间烧上来直逼胸口,不禁暗自皱眉。

但照吐蕃礼俗,拒绝第一盏酒是极为失礼的,她见赤朗伦赞正看着自己,当着两国文武大臣无论如何退却不得,凤眸微扬,心下一横,便准备将酒喝下。

却不料被身旁夜天凌挡住,听他说道:赞普,清平郡主不善饮酒,依我天朝之礼,这盏酒可由他人代饮,不知赞普意下如何?赤朗伦赞亦看出卿尘实在不能饮酒,笑道:入乡随俗,王爷请!卿尘对夜天凌感激的一笑,夜天凌接过她手中酒盏,仰头干尽。

赤朗伦赞喝道:好酒量! 吐蕃人以酒交友,坦诚豪爽,方才击鞠之时他便十分有心交结夜天凌,转身复命倒酒,抬手道:我再敬王爷一盏!夜天凌面不改色,亦不推辞,接过酒盏对赤朗伦赞微微致意,再饮而尽,照杯一亮,四周吐蕃勇士轰然叫好,心中都对如此豪迈血性佩服非常。

赤朗伦赞十分高兴,以手按胸对天帝道:皇上,酒烈情浓,吐蕃与天朝情同兄弟,愿结永世之好!天帝龙颜大悦,率群臣举盏,与吐蕃宾客共饮,以祝两国交好之盛事。

城深血泪故人心趁着四周纷闹,卿尘悄悄起身离开了宴席,独自往含光殿内苑深处走去。

今天内侍宫娥们多数都在前殿,后面人静声稀,唯有成片的樱花层层簇簇绽放,如云霞织锦,落英缤纷,于芳草鲜美的山石湖畔处处显出热闹的姿态。

她慢慢走至临湖的樱花树下,或许是方才活动的太剧烈,现在心脏一跳快似一跳,几乎要破腔而出,那口烈酒却滞在胸口,令人觉得气闷。

樱花轻浅,纷飞飘摇落了满身,她扶着树干站了会儿,胸口的不适才略觉得好些,一时也不想回席间,便沿着樱花翩跹缓步往前走着。

我说怎么不见你人影,原来自己到这儿来了。

刚走不远,突然有人在身后说道。

卿尘回身,见十一正过来。

他仍穿着刚才击鞠时的白色窄袖武士服,阳光下显得十分英挺,一边走,随手抄住了几片飘至身前的樱花,复轻轻一弹,飞花旋落,笑容里说不出的潇洒。

他看了看卿尘神色,忽然皱眉问道:怎么脸色苍白的?卿尘笑了笑道:没事,吐蕃的酒太烈,我有些受不了。

才喝了一口。

十一笑道:没想到你这么没酒量。

卿尘问道:你怎么不在席间待着,出来干嘛?十一道:太子殿下右臂疼的厉害,我陪他一起去内殿歇息,顺便传太医来看看,现在太子妃和鸾飞在一旁伺候着,我便出来了。

卿尘想起方才射花令时太子将鸾飞带至马上,可能是牵动了原来的伤,说道:看来英雄救美多少要付出点儿代价。

谁知十一笑着往前殿抬了抬头:还有一个英雄救美的现在仍在席间,和吐蕃赞普又干了三盏酒,代价想必也很大。

卿尘一愣:谁?十一道:刚刚谁替你挡的那盏酒,竟这么快便忘了?那吐蕃击鞠队的人频频敬酒,我是已经受不了了,赶紧找借口离开。

卿尘不语,寻了身边一方坪石坐下,看着苑中湖泊点点,青草连绵。

十一凑上近前看了看她神色,问道:看你和四哥一直不冷不热的,不会这么久了还因上次延熙宫的事生他的气吧?卿尘摇头道:不是。

那次赐婚的尴尬,在她和夜天凌彼此刻意的回避下似已逐渐被淡忘,只是自从上次提到莲妃后,每当她再试着和夜天凌谈起相同的话题,夜天凌总是变得异常冷淡,与莲妃亦始终维持着近乎仇视的行如陌路。

卿尘觉得如果换成自己,对于一个从出生来就不愿抱自己的母亲,一个毫不掩饰厌恶着自己的母亲,她也无法做的更好。

但从莫不平的话中推测,她相信莲妃心里或者存着不得已的苦衷,她小心翼翼的尝试想将夜天凌和莲妃拉近,却每次都以夜天凌那种彻骨的冰冷而告终,以至于那种冰冷有时候会蔓延在他们俩人之间,像十一所说,不冷不热,叫人看起来竟有点儿生疏。

方才射花令时,除了入场前说了那一句话,他们俩人未曾交谈只言片语,夜天凌会突然帮她挡那盏酒,实在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她抬手压着一枝伸在眼前繁丽盛妍的樱花,一松手,满天满树的花瓣不禁此力,便层层散落了下来。

日子渐渐进入春夏,群花争相开放,满苑缤纷,在温暖明媚的大明宫中,却总有某一个角落却带着属于冬日的寒冷,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十一拂开石上的落花,坐在一旁,有点儿意味深长的说道:有些事你别怪四哥,你不知道,那晚离开延熙宫他早早便独自回府,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从小在宫中长大,四哥其实是个戒心很重的人,轻易不会容别人近身,有的时候我也是。

卿尘扭头看了看他,他微笑道:但我看的出来,四哥对你未曾设防,便像上次在跃马桥,你还记不记得他最后说过什么?卿尘低声道:我相信你。

十一道:不错,当时那种的情况下,他会说出这句话,叫人很是吃惊。

而且接下来几天你没了踪影,他竟调动了玄甲近卫,表面上是说发现突厥人异动,其实是为了寻你。

你可知道,带兵这么多年,四哥从来没有在天都动用过玄甲军。

卿尘低头将指尖一片落花揉碎,说道:我知道你和四哥都对我很好。

十一认真的看着她:我是想说,不仅仅是一个好字,四哥他心里其实很在乎你。

这话令卿尘心中微微一震,她轻叹了口气,唇边却逸出微笑:我真的没有怪他,虽然当时是很没面子,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要我丢人。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会因这点儿事耿耿于怀。

十一点点头,转而问道:你知道四王妃的事吗?卿尘意外道:四王妃?你是说,四哥的妻子?嗯,算是吧,十一说道:那日之后我听四哥偶尔提起过四王妃,当年,她是死在四哥箭下。

卿尘吃了一惊:什么? 那日夜天凌眼中闪逝过的痛楚就这么浮现出来。

延熙宫没人敢提这件事,不过事隔多年,也没什么好提的了。

十一看着樱花如雨片片落入湖中,慢慢回忆道:是圣武十九年,四哥带兵远征漠北,随营副将是佑安候唐老将军和他的长女唐忻。

唐忻出身将门,从小随父在军中长大,骑马打仗领兵出征勘与男儿相较,是当时我朝将中巾帼。

唐忻和四哥同在军中多年,对四哥早有心意,父皇也有意指婚他俩人,只是四哥总是淡淡的不应,加上那些年军情多变,便一直拖着。

那战东突厥领兵的是始罗可汗的亲弟弟戈利王爷,此人兵法战术都是个对手。

唐忻先锋军趁夜偷袭敌军粮草,中了戈利埋伏,被擒到敌营。

隔日我军强攻阿克苏城,戈利抵挡不住,亲自将唐忻押上城头要挟四哥退兵,谁知竟被四哥一箭穿心贯透两人,唐忻固然香消玉殒,戈利也一命呜呼。

东突厥没了主帅,城破兵败,佑安候也在此役中阵亡殉国。

四哥破城后血洗阿克苏,一个俘虏都没留,并且即刻挥军北上,一直攻下东突厥都城可达纳,从此东突厥才归附了我朝。

回天都后,四哥便请旨追封唐忻为四王妃。

当时皇祖母极力反对,但最终还是封了。

这些年父皇和皇祖母多次想给四哥册妃,却没有中意的,即便有四哥也总是一口回绝。

众人都道四哥面冷心热情深意重,说四王妃死亦无憾了。

卿尘怔怔的听十一说,听到最后,叹道:确是死亦无憾,只是那一箭,他怎么射的下去?说了这么多,十一似乎也倦了,摇头道:这个,可能只有四哥自己知道,不过唐忻在城头曾喊过一句话,‘与其丧命敌手,不如死在四爷箭下’,那么想来她该是不怨四哥的。

红颜早逝,竟是如此的惨烈,卿尘对于唐忻有些佩服,更有几分惋惜。

若是真的爱着她,她不信夜天凌能射出那一箭,虽有王妃之名却终究得不到那颗心,对于一个女人,其实生与死又有多大区别。

却听十一又道:前些日子,其实我也问起过四哥赐婚的事,四哥只是说,何苦连累他人,听得我糊涂。

总之你也知他的性子,那晚确不是有意。

嗯。

卿尘微笑:所以我没有生气,我也相信他。

十一闻言愣了愣,随即露出笑意,说道:如此便好,我得去看看太子殿下怎样了,你呢?卿尘道:席间太闷,我想在这儿透透气,你先去吧。

待十一走了,卿尘独自坐了会儿,想着刚刚十一说的话,心头竟有些难过。

她不知道夜天凌清冷的背后究竟担负着多少他人无法了解之事,但却能体会那种有什么压在心底,不能说也无法说的感觉,就像她存在于眼前这一片世界中的心情,亦难以向任何人表述。

怎么会想起这些?不能想,至少现在不能想,否则会控制不住自己。

她摇摇头,猛的站起来,眼前却有晕眩的感觉骤然而生,身子方微微踉跄,扶住樱花树之前便已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晕眩转瞬而逝,她回头看去,夜天凌正一手扶着她,低头审视她的脸色。

她在抬眸间撞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觉得此时他的眼睛异常黑亮,似乎将满天满地的阳光都吸入了那深邃的眸心,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灼灼夺目,叫人几乎不敢逼视,那亮光的深处,是丝毫未曾掩饰的关切和担忧,怎么了,不舒服?他问道。

卿尘扶了扶额头,笑道:起的猛了,或者,这吐蕃的酒竟有这么足的后劲儿?夜天凌眉梢轻轻一挑:不能喝酒刚才还要逞强。

一转眼便不见了你的踪影,不想你竟在这儿。

卿尘有些诧异,竟瞥见他锋锐的唇角向上扬起,不似往常那般淡淡的无声无息,带着十分明显的笑。

她方知道原来薄唇的人纵然无情,笑起来却也会如此动人心肠,便如冰封万里的雪域中忽然显出一点绽放的绿意,在一瞬间可令天地失色,便如高绝孤独的险峰金光普照,云破天开后山碧水秀,云淡风清。

暖风微微的穿过身前,几瓣柔软的樱花似乎故意翩跹旋转着落在了夜天凌的肩头,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清拔的身形中融入了罕见的温和,让她一时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停了一会儿,方说道:刚刚遇到十一,便在这儿聊了几句。

聊什么呢?夜天凌随口问道。

聊……卿尘想了想,扬眸看向他,他见她停下不语,侧眸以问。

卿尘凤眸中闪现出一丝清利的光彩,猝不及防划过他的眼底,随之流泻的笑意却淡隽,她慢慢说道:聊那天延熙宫的赐婚。

夜天凌神情一滞,眉宇间立刻掠过丝异样。

卿尘眸光悠长而毫不避让的看着他,这是第一次,他们中的一个人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延熙宫的赐婚。

在此之前俩人不谋而合的回避,简直就是配合的无比默契。

而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夜天凌先行避开了卿尘的注视,将目光投向了他处。

卿尘看到他唇角微微抿紧,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他转向冷然前的先兆,她心中突的一跳,一时间有些后悔说了那句话。

然而只有须臾的时间,夜天凌重新看向她,看似平静的眼眸底处似乎有深浅的波纹涌动,竟浮动着水样的清光,叫人无端的迷惑在其中。

他静静的一瞬不瞬的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去哪儿?卿尘问道。

夜天凌并未回答,带她出了含光殿,道: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卿尘站在原地,不多会儿,听到轻快的马蹄声,白影一闪,风驰已经到了眼前,夜天凌伸手:上马!卿尘被他带上马背,他沿着一道偏僻的侧门很快出了建章宫,一直往宝麓山中而去。

登山踏雾凌绝顶俩人共乘一骑,夜天凌从后面握着缰绳,卿尘低头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因微微用力所以骨骼分明,稳定而隐藏着一种力度感,手臂和胸膛在自己身边形成一个环抱。

依稀记得,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父亲的怀中有过这样的感觉,安全,温暖,因为知道有保护所以可以全身放松的倚赖着,绝对不会被松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久远的让人以为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她带着这样的心情抬头,从这个角度看向夜天凌,却立刻接触到了他的目光,那幅清淡的面孔下,有种别样的愉悦的神态。

夜天凌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说道: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卿尘道。

去了便知道了。

他说道。

风驰脚程极快,不多会儿便进了偏僻的山路,看方向似乎是宝麓山的一支峰脉。

俩人一路而上径去山顶,几乎到了这山峰的最高处,待到前面已没了出路,夜天凌方缓缓勒马。

卿尘坐在马上放眼一望,不禁惊叹一声,从他们所处之处看去,宝麓山连绵的山脉尽收眼底,伊歌城都远远的坐落在前方,偌大的城池变得只手可握。

楚堰江自城中穿插而过,同另一支江流合而为一化做奔腾宽阔的大河,滔滔滚滚奔向远方。

人仿佛立于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心胸阔朗无限伸展,直与这苍茫的自然合为一体,亦被这壮阔江山震撼心灵。

她无比惊赞的看着这山林江河,突然听到夜天凌在耳边问:怕吗?闻言低头,她才发现原来风驰停住的地方是一方悬崖的尽端,只要再前进一步,人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绝壁刀削,一落遽下,山谷间偶尔飘起缭绕的云雾,风过时急速的飞掠消失,露出深不见底的峡谷。

卿尘兴奋的回头看夜天凌,凤眸之中是惊是喜是笑,明亮的光彩照人眼目,说道:怎么会怕!这是什么地方?夜天凌俯视她,嘴角亦荡起微笑,突然一提缰绳,风驰长嘶一声双蹄腾空人立而起,几乎要纵入悬崖之下,随着卿尘刺激的尖叫,转身稳稳落在后面几步处。

俩人同时放声大笑,皆觉得痛快无比。

夜天凌翻身下马,伸出手,卿尘扶着他的手跳下来,一起站上前面高起的岩石。

夜天凌道: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

卿尘在大石上随便坐下,无尽神往的看向远处:这么好的地方一人独享。

夜天凌笑道:除了风驰,别的马哪能登上如此境地?越影也能。

卿尘说道。

夜天凌含笑点了点头,卿尘扭头看他一会儿,问道:你每次来这儿都这么开心吗?夜天凌笑容收了收,摇头:以前都是心里有事才会来。

哦?卿尘问道:那么现在呢?喜欢,想来。

夜天凌答道。

负手前行两步,淡淡俯视巍巍群山,衣襟在山风中飘摇激荡。

卿尘就静静的从侧面看着他,他的深邃目光中似透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意气,目所及处,万里山河尽在指点之中,苍茫大地不过挥手沉浮,神情中的傲然,似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天地亦如是。

她不由得轻轻说道:高高在上,请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画。

登山踏雾,指天笑骂,舍我谁堪夸?夜天凌突然回头,看她。

她笑道:又大逆不道了吧?不过是我很喜欢的词呢。

夜天凌道:我从未听说过。

卿尘道:这词来自我的家乡,写的是传说中一个丰功伟绩统一四海的帝王,如何叱咤风云,夺万世潇洒。

夜天凌却问道:你的家乡?卿尘遥望长河奔流天际茫茫,说道:嗯,我的家乡,不属于这里的一个地方。

夜天凌道:那是什么地方?卿尘回答:我也不知道,你说,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夜天凌道:这里自是这里。

卿尘便道:那里便自是那里。

两个人像参禅一样打了几句哑谜,突然同时一笑,夜天凌道:不管这里那里,你自是你便罢了。

卿尘略微有些黯然道:似我原非我,我如何是我,谁真正知道自己是谁,谁又能不惑呢?夜天凌淡淡道: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便不会迷惑。

卿尘起身同他并立,衣袂飘然,长发凌空:那你想要什么?夜天凌扭头和她对视,卿尘看着他的眼睛道:可以选择不回答。

夜天凌自山巅将目光投向无边江山,稍后,伸出一只手,缓缓的在两人眼前无尽处划了一个半圈,手指的最终处,落在了天都中心若隐若现的大明宫之上。

卿尘随着他的手俯视过去,扬唇而笑,她低头看了看他的佩剑,见他今天腰间只是一把普通的乌鞘长剑,略加思索,问道:四哥,归离剑在你手中?夜天凌微微沉默,却没有否认:是。

卿尘道:若如此,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带出来。

夜天凌眉梢一动:你知道归离剑?卿尘淡淡道:归离剑曾是百年前天朝太祖皇帝登惊云山号令九国,一统天下时的佩剑,乃是皇族至宝,在太宗永治八年一次宫内动乱中不知所踪,所以便有传说,得此剑者,得天下。

夜天凌唇边逸出丝无形的笑,说道:只是传说而已,一把剑再怎样也只是剑。

卿尘道:但天下却有无数人会相信,那柄剑绝不是天帝赐于你的,皇族之中除了你和十一,想必也还没有人知道归离剑重现踪迹。

你那时去冥衣楼总坛,不该将它随身携带着。

夜天凌并没有否认她的推测,说道:你对归离剑的来龙去脉倒比我想的要清楚,那你可知其剑自鸣,示主以警?那天归离剑十分异常,频频警响,直到进入那山谷后才安静下来。

原来如此。

卿尘面对着眼前高峰绝岭深深沉思,忽尔微笑道:四哥,浮翾剑在我这儿。

夜天凌略有诧异:什么?浮翾剑。

卿尘道:与归离剑阴阳相辅,曾为本朝开国皇后明昭皇后的佩剑,四哥应该也听说过吧。

夜天凌须臾的震惊后静然不语,似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她从容和他对视,随后一笑:如果四哥真的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我愿意陪四哥玩这场游戏。

很有趣。

夜天凌道:原因呢?卿尘静静笑道:登高者,孤绝,有人做伴或许会多些趣意。

夜天凌神情一动,眸底不见声色,只淡淡问道: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卿尘清澈的眼中掠过些许茫然,说道:我想要的……这话有人以前也问过我,那时候我好像是回答说想要一份专一的感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或许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个过程,因为我看不到终点,所以只能将这个过程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有一天突然发现终点在眼前了,也会觉得做了一场精彩的梦。

再者,又或许每个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所不同便是怎样往这终点去。

有人蹉跎终生,有人潇洒风流,有人碌碌无为,有人叱咤天下,个中滋味,不尽相同。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仿佛庄生晓梦,不知是入了蝴蝶之梦,还是自己梦到了蝴蝶。

反正便只是一出拉开了大红帷幕的台戏,又何必在意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只要流云水袖扬起,那一板一眼唱的真切叫彩,便是梦也绚烂,何况这帷幕张然掀起,难道由得你唱还是不唱?看戏的人何尝不在戏中,不如唱个满堂红罢了。

夜天凌说道:你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又如何便能肯定,我们能走同一条路?卿尘笑了笑,说道:凭直觉,反正有条路我似乎已经站在上面了,我对这条路也有些好奇,所以想邀人一起走一程,不知四哥是否愿意?夜天凌道:走一程?走到何时,何处?卿尘道:那我便不知道了,有些事情是天定,便如我站在这条路上,未必是自己的选择,我只能在此之后选择怎样去走。

天定?夜天凌眼中清淡的底下,忽尔锐利的显出一种孤傲而近乎狂妄的光芒,他转身看向她:天定又如何?即便真的有天意在前,我也要将它扭转过来。

卿尘不知他何以突然毫不掩饰身上霸道的气势,微笑道:四哥好魄力。

夜天凌将她深深看在眼中,他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以那样的目光要将这个决定同样烙上她的心头,缓缓说道:你可想过,这条路并不好走。

卿尘道:所以才有趣,亦唯有如此险径才会达到常人所不能及之处。

夜天凌问:你不怕?卿尘俯瞰眼前山河:四哥,这个问题你刚才问过了。

夜天凌唇角上挑,过了会儿,说了一个字:好。

下山时,一路风景奇秀,风驰走走停停并不急着赶回去,夜天凌似对宝麓山一脉极其熟悉,带着卿尘又看了几处景致。

山间林木葱茏,绿草茵茵,有时偶尔一转,便有各色的野花丛丛簇簇撒了漫山遍野,卿尘不时喊着要他停马,俯身去采那些花儿,一会儿便捧了大把。

山花清秀质朴,散开来看似毫不起眼,凑在一起却似携来满山的春光,十分烂漫可人。

卿尘笑意盈盈摆弄着花朵,手指挑来挑去,金丝般的阳光便随花枝灵巧的串织于一处,一个花环慢慢成形。

夜天凌带着风驰慢慢前行,自身后看着她,突然说道:上次延熙宫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卿尘闻言指间一顿,眉梢淡挑,她将一枝花草拈了拈,问道:这算是道歉吗?夜天凌眼底微微波动,不说话,手下缰绳轻抖,风驰的速度加快几分。

卿尘暗中笑想,要让他开口道歉,可能比登天还难,她故意说道:如果是道歉那这次便算了,不过你不稀罕的话以后一定先和太后说明白,免得她老人家乱点鸳鸯谱,大庭广众之下我多没面子,以后还怎么嫁人?夜天凌却依然不语,卿尘奇怪,回头看他,夜天凌正低头自身后俯视过来,幽深的瞳孔似是变幻着深浅,神情捉摸不定。

卿尘扭头低声嘟哝了一句:看起来不像是道歉,至少没诚意。

环在她身旁的双臂却微微一紧,听到夜天凌在头顶淡淡道:谁说我不稀罕了?卿尘诧异的抬头,却见他早已将目光投向前方。

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四周充斥了某种奇异的气氛,他的身上清淡的气息,温暖的呼吸,包容的体温,臂膀的力量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清晰无比,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脏,紧贴着自己微微跳动,血脉在缓缓的流动,逐渐包裹全身。

她小心翼翼的体会这这种感觉,虽然很想反驳一句如果稀罕那就真是不可原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怨生在帝王家圣武二十五年的冬天,草木栖息,山石肃远,气候日益深寒,禁宫中越发多了些沉沉的静穆和庄严。

再有几日便是元旦,照宫中规矩,元旦、除夕都是天家家宴的日子,元旦虽不如除夕隆重盛大,但也自有一番热闹。

大明宫中早早准备下去,各宫各殿都多了些欢乐祥和的气氛,忙碌一片。

然而恰是此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在这个本来安静平稳的冬天掀起了一股汹涌激荡的暗流。

自此以后几多年岁,无数人事浮沉其间,尽始于此。

卿尘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事情发生的毫无预兆。

而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先机,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无法从中预料些什么罢了。

那晚睡的并不算早,卿尘和碧瑶丹琼两姐妹说了会儿话方回自己屋中,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时明时暗的烛火发呆。

时间慢慢的在身边流逝,有时候想起之前的事情,恍如隔世。

抬手看那碧玺,七彩的光泽有着幽幽难禁的美丽,她突然生出个想法,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能发动那个禁术就此消失在这里的话,是不是一样会流泪。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很奇怪,好像现在的自己切实的变成了自己,而真正的那个,却像一场梦。

她闭上眼睛,眼底仍存留着烛火点点的倒影,慢慢的又消失了去。

夜露中宵,更漏深深,本该随侍在致远殿的孙仕安却在此时来了遥春阁。

宫灯明暗下,孙仕安那张平时看起来庸碌低沉的脸上没有任何端倪,只是垂眸道:老奴奉皇上之命来请郡主。

卿尘眉梢淡淡一拧,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问道:可知所为何事?孙仕安道:是凤修仪出了点事。

卿尘甚是意外:鸾飞?她出什么事了?鸾飞跟在天帝身边多年,素来精明细心进退有度,事事处理的八面玲珑。

这样的人,岂会出什么事情?孙仕安声音仍旧压的低沉:请郡主添件衣服快随我去,晚了恐不好收拾。

卿尘随手拿了件披风,随孙仕安出门,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孙仕安看似四平八稳,脚下却丝毫不缓,急向景宣门而去,一边对卿尘低声道:凤修仪同太子殿下私下出宫,皇上闻讯震怒,着清王爷领京畿司将两人追回,不料素日护卫殿下的羽林军赶到,现下两方在外城僵持起来。

卿尘心底一惊,私下出宫而去,这若说重了,便是私奔。

她看向孙仕安:他俩人……孙仕安微一点头:殿下还留书于圣上,请去太子位。

卿尘知道依天朝规矩,位列修仪的仕族女子在二十五岁前严禁谈婚论嫁,二十五岁后由天帝指婚方可出阁。

但为了避免使某个皇子权利过大,一般来说也只是配于阀门权贵,而少有嫁于皇族。

鸾飞和太子之举,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弃祖制宗法与不顾。

他俩人乃是天帝至亲至信之人,不但私自出宫还惹起了京畿司同羽林军的冲突,天帝现在恐怕岂止震怒而已。

夜深人静,马蹄敲击在上九坊青石路面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安详,格外的令人心生不安。

远远的看到前方火把林立,京畿卫和的羽林军对峙城中,双方人马竟有数千人之多。

清王似乎正在和太子说些什么,想必是在劝说两人,太子和鸾飞并立在他对面,脸庞隐在火光暗处,看不清神色。

京畿卫同羽林军素来不和,平日小打小闹是常有之事。

此时各为其主,刀剑林立,看来一触即发。

所谓保护殿下或许也只是一个因头,这一场对峙压抑了许久,终于触动了起来。

卿尘和孙仕安纵马上前,京畿卫中立刻让开一条通道让他俩行到前面。

明火之下,鸾飞卸去钗鐶素面朝天,简单挽了坠云髻,青布衣裙一副小家碧玉模样。

太子亦穿了身普通布衫,白皙脸上静雅如玉,粗布掩饰不了他举手投足高贵的气质,自有一种叫人不能冒犯的平静和远离尘世的洒然。

卿尘翻身下马,看着如此翩翩然一对佳偶璧人,依稀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

这些日子冷眼旁观,鸾飞和太子虽一直有些亲密,但何时竟到了如此地步,以她的精明,又为何做出这般不明智的举动?太子弃储君之位和她逃离出宫,即便他们能离开天都,天下之大何处容身?现下回头,禁宫幽暗,如同噬人的卧兽,怕亦就此永无天日。

鸾飞见了卿尘和孙仕安,一双明媚杏眼浮起了复杂神色,说道:姐姐,妹妹不忠于君不孝于亲,怕是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了,以后便有劳姐姐。

卿尘深深打量她,劝道:鸾飞,听姐姐的话,速于太子殿下一同回宫,我们向天帝求情,还不至太迟。

孙仕安亦道:殿下,圣上痛怒难当,老奴斗胆,请殿下三思。

太子微微一笑:你们不必再说,我既已走了这一步,便不打算再回皇宫。

羽林侍卫,自此起我已不是天朝太子,你们速速回去,不要胡闹。

卿尘看着甲胄鲜明护在太子身边的羽林军,心底掠起一阵无由的凉意。

夜天清已经劝的口干舌燥:殿下,父皇已命四哥率玄甲军封了上九坊,内城九门戒严,即便我放你走也于事无补。

事已至此,唯有跟我回去见父皇才好。

听到夜天凌已奉命调军封锁出路,太子和鸾飞相视一眼,两人眼中尽是恻然。

鸾飞惨笑道:不想我终究是害了殿下。

太子却神色安然,甚至看向鸾飞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温柔:一切是我自愿,如何说你害了我?鸾飞看了看围困森严的京畿卫,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天帝掌心,终于说道:殿下,你随五爷和姐姐回去吧,只要向皇上认错,皇上会原谅你的。

太子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他凝视鸾飞,柔声说道:春有风花秋有月,岁岁长相伴。

鸾飞微微一震,喃喃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

她闭目抬头,脸上浅笑动人,突然说道:殿下保重,鸾飞先走了。

说罢长袖一遮,扬手便将什么东西倒入了嘴中。

鸾飞!太子大惊失色,猛然伸手去夺,却眼睁睁的看着鸾飞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下,他只来得及将鸾飞接在怀中,隽雅如玉的脸上悲绝欲狂,哑声喊道:鸾飞!鸾飞!卿尘不想鸾飞竟会服毒自尽,上前几步:让我看看她!太子却猛的将她一挡:都别过来!羽林军得太子令,护卫上前,一牵百动,京畿卫顿时做出反应,四周突然间汹涌暗流,骚动起来。

卿尘急道:殿下,让我看看鸾飞,或许还有救。

太子惨然抬头,握着从鸾飞手中抢下的瓷瓶:这是鹤顶红,不会有救了。

卿尘定睛看去,那青玉瓷瓶果然是来自宫中,专门用来赐死后宫妃嫔用的鹤顶红。

一颗心骤然沉到谷底,她不是大罗金仙,如此情形自恃解不了鹤顶红之毒,一时无语。

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

太子凝望鸾飞生机全无的玉容,突然仰天大笑: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笑声未绝,仰头将鸾飞余下的鹤顶红倒往自己嘴中。

夜天清等面色大变,飞身去救却已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黑夜中精光凌厉,一只狼牙墨羽箭破空而来,赶在所有人之前准确无误的击中太子手中的瓷瓶,当的一声爆响,瓶中药汁溅满太子半身,人却毫发无伤。

长箭擦着太子的面颊飞过,插入不远处的石缝之中,京畿卫羽林军被这一箭震住,安静了片刻。

夜天清和孙仕安立时围上前去,半扶半按稳住太子。

卿尘亦帮手接过鸾飞的身子,抬头看去,风驰已到了眼前,夜天凌一身墨色武士劲装,手执缠金长弓,飞身下马几步来到太子身前。

太子无恙,夜天凌沉声道:殿下何苦糊涂?众人心中此时才涌起后怕,夜天凌这一箭若是稍偏一点儿,太子便已丧命箭下,那这轼杀太子的罪名,他如何向天帝交待?此举着实比太子要服毒身亡还来的凶险。

太子木然被团团围住,却不闻周遭人事,只是静静的看着鸾飞。

卿尘看了鸾飞情况,纤眉一皱,默然不语。

却不想短暂的停顿后,突然一阵喝骂,京畿卫和羽林军竟有人动起手来,刀枪拳脚,眼见愈演愈烈,局面更添混乱。

夜天凌回头看去,眼底一寒,身形微动人已穿入两阵之间,一道清光闪过,几名动上手的人踉跄着退了开去,空出大片空地。

造反吗?夜天凌冷喝道,手底长剑映着月光,如同修罗魅影般森寒。

两边人马同时一静,夜天凌领兵多年,在军中威信极高,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何况造反两字,谁人担当的起?他冷冷的看了看仍旧跃跃欲试的羽林军:李成玉,管好你的羽林军,再有人妄动,莫怪我无情。

收剑回鞘,又道:五弟。

京畿卫一向由清王统领约束,夜天凌不欲越权,只是一抬手,回身去看太子和鸾飞。

随着他的手势,京畿卫和羽林军突然发现外围阵列了倍与双方的玄衣铁卫,同神武门犒军的威势震天相比,这些铁卫出现的悄无声息,隐藏在夜色的黑暗中叫人心底陡然一阵恐惧。

可以想象如果两边再闹下去,以夜天凌的手段,恐怕谁都讨不了好去。

清王方从太子这里脱身出来,对京畿卫喝道:统统归队,反了你们!羽林军统领李成玉摄于夜天凌的威严,亦约束手下莫要再起事端。

夜天凌面色淡淡,对太子道:请殿下回宫,父皇深夜难安,你我为人臣子于心何忍?太子无动于衷,只是看着鸾飞。

夜天凌俯身下去,问卿尘:怎样?卿尘皱眉,似乎遇到了很难理解的事情,道:不好说,或许还有救。

太子闻言眼底猛的掠过一道光泽:你说什么?卿尘抬头道:如果来的及,或许还能救回鸾飞性命,殿下,就算为了鸾飞先回宫再做计较吧。

太子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你无非想诓我回宫罢了,鸾飞饮了鹤顶红,还有谁人能救她?卿尘静静道:鸾飞体内生机未绝胸口尚有余温,我是她姐姐,殿下回不回宫我都要救她。

殿下若还想待在此处,那我要先带鸾飞回去了。

此话说来软硬兼施,不容置疑。

夜天凌亦深知此时只有鸾飞能打动太子,俯身帮卿尘抱起鸾飞:送你们回宫。

太子急道:当真能救鸾飞?卿尘正色道:我从不打诳语。

太子眉心皱起,闭目长叹一声,心灰意冷的说道:罢了,我跟你们回去。

灯影明暗致远殿烛火明灭,长灯暗影。

本应宁寂的大殿层层透出光亮,宫帷无风静垂,却遮不住深寒。

天帝手压龙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面色阴沉的看着跪了一地的几个人。

当先一人,素布衣衫,正是今晚私自携美出宫,险些惹起京畿卫和羽林军纷争的太子。

凌王同清王陪跪在一旁,身后是羽林军统领李成玉,屋中静可闻针,风雨将至的平静沉沉压的人心悸。

朕养的好儿子。

天帝声音痛怒难分,终于一字一顿的说道。

太子缓缓叩了个头,伏地不语。

天帝猛的抄起手中茶盏,劈头向太子身上砸去,伸手指着他怒道:你……你给朕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太子静跪不躲,一盏茶泼面而来,洒边全身,冰纹玉瓷盏铮然迸裂一地,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连太子身边两人亦被溅了一身。

天帝见太子闭口不答,一腔怒气转至李成玉处,叱道:李成玉你好大的胆子,羽林军要造反吗?朕将禁宫安全交于你,岂不是命悬他人之手?这几句话说的极重,李成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捣蒜般磕了几个头,颤声道:臣知罪,臣未能约禁部属,罪责难恕。

羽林军素来受太子殿下调遣,请皇上看在羽林军忠心护主的份上……话未落地,夜天凌皱了皱眉头,果然天帝喝道:混账!谁是你们的主子!李成玉一呆,然错口已出,深悔愚蠢,张口结舌哆嗦道:皇……皇上恕罪……天帝冷哼一声,转向太子:朕苦心栽培你近二十年,竟换来你一句‘愚顽驽钝,不足以克承大统’。

江山社稷宗法基业,在你心中尚不及一个女人,鸾飞呢,鸾飞哪里去了?太子闭目,深深掩抑痛楚,一时竟连话也不能回。

夜天凌看了他一眼道:回父皇,鸾飞引鸩自绝,清平郡主正在施救。

给朕救过来!天帝气的来回踱步:有胆自绝就有胆来见朕,朕倒要问问她用什么手段昏惑太子,做出此等事情!太子闻言在地上连磕两个头:一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饶恕鸾飞……此言无意火上浇油,话未说完,天帝砰的以手击案道:你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如今仍不悔改,朕留你何用!心中怒极,竟反手抽出殿前九龙吞金宝剑,挥手往太子身上劈去。

众人大惊,夜天凌同夜天清双双抢上前去,夜天清抱住天帝:父皇息怒,保重身子!太子神情恻然,任由夜天凌急将他挡在身后。

夜天凌沉声道:大哥,莫再惹恼父皇。

压低声音迅速在他耳边道:反害了鸾飞。

太子眼底一清,抬头见天帝气得面色铁青,给夜天清在前拦着,身子微微颤抖。

想起二十年来父恩深重,深悔自责,重重叩首痛声道:儿臣该死,请父皇保重……天帝恨铁不成钢,用手中宝剑指着他道:你是想气死朕!众人皆不敢妄言,只能从旁相劝,一直死寂的殿外突然传来内侍声音惶惑:参见太后!太后在卿尘的搀扶下,巍巍颤颤踏入殿中:谁要伤太子,先问问哀家。

卿尘往殿前看去,见青石深冷,太子、夜天凌、夜天清都一身狼狈跪在天帝面前。

天帝手中三尺剑峰明晃晃指着太子,素来威严的面孔此时满是怒容,却看起来竟苍老了许多。

四周碎瓷遍地,乱做一片。

天帝见惊动了太后,更是恼意丛生:母后,夜深天寒,您何苦过来?太后看了看太子,道:哀家若是不来,皇上岂不要了他的命?天帝怒道:孽障东西,母后莫要袒护他。

太后松开卿尘的手,握住天帝,慢慢说道:卿尘,同凌儿一起将太子送到延熙宫,好生照看。

其他人都回去,管好自己部属,莫让皇上再操心。

哀家有话要和皇上说。

几人虽得了太后吩咐,但天帝盛怒之下,谁也不敢动。

太后神情肃穆,深深看着天帝,老迈的眼中透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精光,仿佛历尽岁月的睿智,极平静,却强有力的穿透人心。

天帝无法违拗于母亲,对跪了一地的人道:都给朕出去!今晚之事谁敢传出去半分,朕定不轻饶!卿尘和夜天凌扶了太子退出致远殿,夜天凌对身后亦步亦趋的羽林侍卫吩咐:都不必跟着了。

几名侍卫对视一眼,似是不太放心,但终究还是退了下去。

几人向前走了会儿,夜天凌眸色幽深,看向太子,道:大哥此事似是有欠思虑。

太子布衣长衫被冷风吹得飘摇,惨然一笑后神色中尽是死寂,只问道:鸾飞……她怎样了?卿尘面带忧色,沉吟道:我只能保住她性命,但人却昏睡着。

太子痛声道:何时能醒来?卿尘沉默一下: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什么?太子声音骤紧,但随即却恻然道:如此也好。

月上中天,在宫殿间投下一片幽深,映着太子俊面如玉有种不真实的苍白,而他立在风中的身影仿佛原本便是一抹月华,并不应属于这噬人的深宫,此时看来杳然而轻暗。

鸾飞即便醒来,也难逃天帝严惩,卿尘默然想着,问太子:殿下怎知鸾飞服的是鹤顶红?太子说道:我和她出了宫便知早晚有此一日,这鹤顶红便备了两瓶,各存其一,只是没料到竟这么快就用上了。

那殿下这儿也有一瓶?卿尘立刻问道。

太子轻轻笑了笑,点头,笑意萧索,深浸着黯然伤魂的痛楚。

卿尘道:能不能给我看看?若知药性,或许对鸾飞有帮助。

太子默立片刻,自怀中取出一个同样的青玉瓷瓶,卿尘接过来拔开瓶塞仔细分辨,这瓶中所盛的确是剧毒鹤顶红。

她不敢交还太子,随手一翻,尽数倒在了宫苑花草之中:剧毒不祥,殿下莫要留在身上了。

太子倒也未去阻止她,似是万念俱灰,无论何事都已无关紧要。

夜天凌皱眉说道:大哥与鸾飞何以如此行事,此次父皇是动了真怒。

太子不语,卿尘却低声道:鸾飞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夜天凌眼底一动,太子凛然看向卿尘。

卿尘摇头:放心,我没有告任何人。

太子深深的叹了口气,叹息声飘了开去,远远散落月色中,目光穿过琉璃金瓦高墙重重:鸾飞喜欢清静简单的日子,采菊东篱,放舟五湖,不想孩子再生在这红墙禁宫帝王家。

卿尘反问道:鸾飞?太子当真是为了鸾飞?太子笑:或许也为了我自己。

我自幼随在父皇身边,习圣贤礼仪之道,学经纬治国之方,迄今已有三十余年,众人看我风光无限羡艳不已,我却自早已厌倦了宫中权谋疆土杀戮,即便不是鸾飞要走,这太子我也早不想再做了。

身旁两人不想他竟说出这样一席话,半晌,夜天凌缓缓道:生在皇族之中,既有常人所不能及的荣耀,就势必要拿其他东西来换,其实大哥心底亦明白。

与其怨怼挣扎,不如顺其出路奋而直上,或许峰回路转反能登临绝顶。

太子看着同样的月光幽暗,却在夜天凌侧脸上雕琢出冷峻和坚毅,眼前这个四弟,自幼便有开疆扩土凌云壮志,十五岁起征战四合,领军不过十载,天朝疆域扩展十之有三。

兵部人员臃赘人浮于事,唯他敢大笔删减,整治到兵强马壮;户部历来腐败亏空,也唯他敢上书天帝请求彻查。

或者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千古帝王之业,而不是自己。

他迎着月下清辉深深一笑,风华高洁,对夜天凌道:四弟,你的心,在安邦定国平天下,我的心,却只在那文史书稿中,你或可以不世伟业垂千古,我却只愿文华传百世。

所以这帝王之家,你能进退自如,我却唯有苦痛挣扎,这是个人的命。

夜天凌面如深湖,卿尘看不出他那平静的眼底究竟是什么神色,只听他淡淡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

声音虽轻,却掷地铮然,似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太子道:如今是天是命都无所谓了,我只想见见鸾飞。

卿尘看向夜天凌,夜天凌若无其事的道:我去皇祖母寝宫看看。

转身离去,留下两人在原地。

无情不似多情苦卿尘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面冷心热的人,太后寝宫有什么好看,她将太子带到鸾飞所在的至春阁:殿下请莫久待,我一会儿会回来。

太子默立在鸾飞身边,苍白的手指抚过鸾飞如画细眉,眼底无限温柔,卿尘暗叹一声,掩门出去。

夜天凌负手站在太后寝宫殿前,望着窗外如水般的月色,皎洁银光映在他脸上,格外的清冷。

卿尘静静的走至他身边,也未出声,两个人并立在这深旷大殿之中,各自寂静。

过了会儿,夜天凌问道:在想什么?想那瓶药。

卿尘答道:确实是鹤顶红。

嗯。

夜天凌随口应道。

太子手中的是鹤顶红没错,但是鸾飞喝下的,却不是鹤顶红。

卿尘继续道。

夜天凌扭头看过来:不是鹤顶红,那是什么?卿尘摇头:我还不能确定,但是如果猜对了的话,或许是江湖上被称作‘离心奈何草’的那种东西熬成的汁液。

离心奈何草?夜天凌重复了一遍。

嗯,卿尘道:你可能没有印象了,冥经论上有记载这种毒药。

严格来说,这应该不算是毒药,人喝了不会气绝,只会出现和死亡相同的症状,呼吸、心跳、脉搏、血压、体温甚至各器官的新陈代谢都达到一个极限低度,不仔细分辨是会被误认为死亡。

嗯……这可能是一种深度麻醉剂也说不定。

卿尘说着看了夜天凌一眼,见他奇怪的皱起眉头,忙道:确切的说,就是一种使人假死的药,你明白吗?夜天凌一点头:最后一句明白。

卿尘笑道:那便行了。

鸾飞和太子手中其实是不同的药,若是确如太子所言,他俩人早有一同赴死的准备,那么当两瓶药喝下去,你说会是什么情形?夜天凌黑瞳微微一收,精光轻闪。

卿尘又道:我虽对鸾飞这个妹妹了解不深,但有两点我可以肯定,其一,以她的性情,说她有翻覆朝政的心思我倒信,说她向往采菊东篱泛舟五湖……她轻笑了一下:此言差矣!其二……凤氏满门深以家族为荣,族中利益高于一切,鸾飞会做出这种可能使凤家获罪之事,我不解。

夜天凌看着她带着淡笑的玉容,竟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自己这样的想法,他淡淡问道:还有呢?卿尘对他一笑:你不觉的羽林军护主护的很古怪吗?夜天凌冷哼一声:忠心护主,言过其实,反不知是护主还是害主。

说的是。

卿尘笑,眼中掠过一抹月光清澈:太子私自出宫,羽林军不阻拦反而借护主之由和京畿卫冲突将事情闹大,无异于火上浇油。

再者,太子出宫必定极尽隐秘小心,怎么不管天帝还是羽林军消息都这么灵通?夜天凌冷冷道:父皇知道太子出宫,是鸾飞贴身侍女锦菊深夜到致远殿告密,才泄漏出去的。

锦菊?卿尘意外的道:呵,事情似乎变得很有趣了。

夜天凌侧头不语,盯住她毫无心机飒飒浅笑的模样,卿尘见他半天没有动静,眼波一抬:怎么了?棱花木窗被月色穿透映在地上,明明暗暗落影点点,整个寝宫寂静而安详。

夜天凌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为何告诉我这些?嗯?卿尘道:需要原因?夜天凌声音清冷:你方才所说的任意一样,都足以让凤家遭获诛族之罪,别说鸾飞,你自己性命都可能不保。

即便明白透亮你也该让它烂在心底,鸾飞之事,你不说出来谁人会知?为何要对我说这些?月光在卿尘脸上投下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潜静而柔美。

她看着夜天凌清亮眼底,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一动,丹唇轻启:没什么,只因为你是夜天凌,而我,是我。

夜天凌道:你不怕我如实禀告父皇,自己一并获罪?卿尘笑:你会吗?夜天凌嘴角微挑:或许会。

卿尘点头,笑靥依旧:那我已经说了,又收不回来。

她耸肩:没办法了。

夜天凌终于笑出声来,虽然听起来还是那样冷冷淡淡,但却如同风过流水破开长河寒冻,冰凌轻击其声清朗,映耀着一层淡金色的阳光,连这月色也跟着灿亮起来,格外的叫人记忆深刻。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已敛了笑意,嘱咐道:不要再对任何人提此事,宫廷之中不比外面。

卿尘点头:我有分寸。

夜天凌道:去请殿下回来吧,久恐惊动他人,要父皇知道了平添麻烦。

好。

卿尘向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回身站住:四哥,我能信任你吗?夜天凌剑眉轻挑:这个问题似乎应该你自己去回答。

站在高大的台阶边缘,夜风吹动卿尘衣袍上镶边的雪白貂毛,拥簇着她清秀的脸庞,她笑了笑又问:那么,你是不是能像当初在跃马桥一样相信我?夜天凌顿了一顿,只回答了一个字:能。

凤目浮起一点儿清丽的光彩,随着她的笑容动人心魄,卿尘慢慢说道:那么游戏真正开始了,也是时候带你去见一个人了。

说完她微笑着转身向偏殿走去,长发随风轻轻的散开,映在夜天凌眼中,张开了一张柔柔的丝网,转眼与那黑瞳融为一体沉没在他幽深眼底,无声无息。

风云凌肆银枪冷雪轻,深寒,整个宫中清静的叫人不安。

内侍宫娥低头垂目匆匆来去,似乎生怕惹祸上身一般,噤声少言。

太子和鸾飞之事不胫而走,一夜之间竟传遍伊歌城,官民朝野无人不知。

天帝大为惊怒,翌日朝中降旨,太子由延熙宫移禁松雨台闭门思过,凤鸾飞革修仪职,出族籍,暂押延熙宫待罪。

左相凤衍出使在外,大公子凤京书代父请罪,天帝免了凤衍太子太保衔,罚俸一年。

原羽林军统领李成玉官贬沧州,凌王暂领羽林军,着吏部速拟修仪及羽林军统领人选报呈圣阅。

卿尘坐在遥春阁的玉阶上,十一来寻她,一身朝服尚未脱,却是早朝此时方散。

凤家虽出了事,你也别着急,父皇该不会过于迁怒。

十一见她独自发呆,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道。

却见卿尘抬眸笑的神清目朗:凤家在朝中根基深厚,不是少了一个鸾飞便能动摇的,我并不着急。

十一看她一脸如常半分心事也没有的样子,奇道:是亲不是亲,总也有三分亲,何况怎么看来你也有八分是凤相的女儿,却如何一点儿也不操心父兄姐妹,难道真的是弄错了?卿尘自不会告诉他自己这个女儿是鬼使神差,只道:亲不亲有时和血缘并无关系,何苦我这种人有时候是很冷血的,他人生死荣辱与我何干?十一转而便笑了,说道你不去求太后,鸾飞能这么好命留在延熙宫?怕是此时早在大牢里了。

卿尘被说中,抿嘴瞥了他一眼:谁说是我求太后了?十一道:不是你还会是谁?他随手捞起一块碎石掂了掂丢开老远:可惜了殿下同鸾飞,若能忍这一时,何至如此?卿尘看着殿宇重重的禁宫,情之迷人惑人,躲不得,挣不开,一旦陷入其中水可为火,火可成冰,人人难过一个情关。

想起太子平日温和大度,不禁深深惋惜。

为何这样得人遇到的不是别人,偏是鸾飞。

她将脸贴在膝上,扭头对十一道:忍一时得一世天下,却不见得是人人能忍。

也只有忍的时候失去了些什么,老天才让你得到另一些罢了。

十一伸手揉了她头发一下: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卿尘笑了笑,方要说什么,见十一的侍卫远远的寻了过来,道:找你了,怕是有事。

十一看那侍卫跑得急,问道:急急慌慌什么事?那侍卫俯身施礼:四爷下手整治羽林军,内廷校场那边热闹呢,您不去看看?十一知他们这些宫外侍卫素来看不惯羽林军趾高气昂的模样,私下里不知多少官司,笑骂道:什么幸灾乐祸的样子!那侍卫笑道:您平常不是也说他们不务正业早欠收拾吗?这下四爷去了内廷校场,羽林军有得受了。

方才听说他们想给四爷下马威,校场集合十成只到了不足三成,都窝在营中自顾午休,却被四爷的近卫冷水泼了羽林营,全轰了出来。

现下四爷在校场和副统领方卓比箭呢。

羽林军平日除了巡防禁宫护卫皇家亲贵以外,并无其他职责。

但因是御林亲卫,不但俸禄丰厚,地位官职也高于其他将士,是以仕族名门多将其子侄充塞进羽林军中。

长久下来,羽林军中多阀门贵子,常常混迹天都斗鸡走狗,打架斗殴惹事生非,天帝虽数次整饬却收效甚微。

此次天帝将羽林军交到夜天凌手中,也是知他治军严厉冷面无私,借机修整这些纨绔子弟,果真一上来便让羽林军吃了个大亏。

十一起身笑道:走,看看去。

又问卿尘:去不去?卿尘左右无事,便道:那便去看看好了。

内廷校场在禁宫外城,穿过奉天门便是。

十一和卿尘到那儿时,除了时值当差的以外,几千羽林军已然集齐,将校场几乎围了个圈。

四周远远近近尚有许多仕女宫人驻足,聚在一起观看。

卿尘和十一一看场内,偌大的校场尽头远远立了十个红靶,离红靶近两百步的空地上,两人双骑,手挽劲弓,箭影激射,正一番龙争虎斗。

卿尘见了风驰,便知身着黑色衮龙朝服的那个是夜天凌。

而另一个虎背熊腰的,问过十一方知道,乃是定国老将军膝下长孙方卓,现领羽林军副统领之职。

此人虽出身权贵,平日目中无人骄横气盛,但将门虎子,一身武艺却真枪实料,是羽林军中数一数二的好手。

夜天凌和方卓纵马交错奔驰场中,飞尘满天随风激荡。

方卓向远处红靶心频频出箭,夜天凌总有一箭凌厉射至,目标却是方卓的箭。

两人每对一箭,四周惊怒叹急,闹哄哄一片喧哗喝呼,尘土飞扬中地上已落了数十支长箭。

十一对身旁侍卫问道:他们这是怎么个比法?侍卫躬身道:四爷让方统领在校场之内任射靶心,一百箭内只要有一箭射中,他即刻请皇上收回代管羽林军之命。

卿尘凝神看向校场,见夜天凌为挫方卓锐气,不但让他挨不到靶心,更是每箭一出必将方卓长箭一折两段,任方卓如何闪避,总是能后发先至绝无落空。

只这一会儿两人又有十数支箭出手,方卓杀的性起,全然不顾面前是何人,猛喝一声,竟双箭合壁照夜天凌当面射去。

卿尘心中一紧,围观仕女们已是娇呼迭起,莺声燕语更添混乱。

却见夜天凌马速不减反增,不躲不闪抬手箭出快如闪电,交睫瞬间,半空之中四箭利芒交击,迸出数道白光。

两人同时回手摸箭,却都掏了个空,原来已是最后两箭。

方卓虎目棱威,策马反身,弯腰而下将落在地上的两只羽箭一把抄起,却听周围哗然。

抬头一看,夜天凌手中竟已有数支长箭搭于弓上,对准他周身要害。

他动作虽快,夜天凌却比他更快,何况座下红马也不及风驰,自然落了下风。

愤愤道:四爷无非仗着马快。

夜天凌冷冷一笑:你若驾得了风驰,本王拱手让你无妨。

风驰之烈天下皆知,方卓再怎样也不会自己找这个人丢。

他其实早已人疲马倦,却仍旧倔强的和夜天凌对峙。

夜天凌面无表情,问道:服是不服?方卓拒不作声,满脸硬气。

夜天凌黑瞳微微收缩,缓缓撤臂拉弓,随着长弓受力发出的摩擦声,原本激动的场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人窒息的杀气。

十一剑眉深蹙:方卓虽以下犯上,杀了怕也麻烦。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声也被冻结在半空,就在众人被这浓重的杀气折磨的几乎难以承受时,卿尘看到夜天凌刀削般的嘴角微微一凌,数支羽箭应手而出,一排灼目的寒光自方卓脸颊鬓旁呼啸而过,雷驰电掣撒向红靶,在众人的一片惊哗声中,同时命中百步之外十个靶心。

远处仕女宫娥顿时娇声喝彩,一片崇拜惊慕,倒冲淡了场中摄人的气氛。

十一嘿的一声握拳:每次我总是只能射中九靶,四哥却偏偏十箭十中,真不知他是怎么练的!再看场中,方卓虽毫发无伤却已愣在当场,夜天凌迎风立马,长弓一丢反手将马后银枪握在手中,斜指羽林军:哪个不服便放马过来,身在军中就像男儿丈夫样,你们平日滋事哄闹的本事呢?男人和男人交往,军人和军人说话,往往拳头是最直接的声音,虽然粗暴了点儿,却往往是最有效的途径。

羽林军中有人喊道:四爷千金之躯,若有个闪失,谁敢担当?夜天凌傲然道:秦展,你伤的了本王再说大话。

说话的正是另一个副统领,工部侍郎秦敬天之子秦展。

羽林军士早被激得血性汹涌,秦展和方卓对视一眼,挥手作势,不知是谁先动手,十数名羽林军士擎枪提剑冲出,霎时间便在场中集结一片刀影剑网,没头没脑向夜天凌罩来。

夜天凌不待他们近前,策马冲驰,反手一枪便将追来的方卓劈退数步,手中银枪如怒龙回身横空出世,当前遭遇的两名羽林军已被震飞出去,点点枪花到处必有人狼狈跌退。

一片玄色的羽林军中,白马矫腾枪影横空,银光飚射挡者披靡,所到之处尽是人仰马翻,混战一片。

卿尘目不转睛的随着千百人中那个挺拔坚毅的身影,只觉风云狂肆,霸气凛然,满场弥漫的竟是无情的杀气,几乎将呼吸也摄住。

不过一盏茶时分,夜天凌长枪所至,羽林军扑倒摔撞,跌翻一地,就似夜天凌以银枪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在他掌控的范围内,没有人能再站着说话。

呻吟痛呼声中,后面的羽林军看着这骇人场面,竟无人再敢上前。

好在夜天凌不欲伤人,手下极有分寸,多数只是以力打力重击对手,或者断其兵刃,即便见血也不算严重。

扑到在地的羽林军东倒西歪勉强爬起来,人人心中惧震,先前不可一世的骄狂早被凌迟粉碎。

领教过方知何为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夜天凌之所以横扫南北战无不胜,绝不是凭空吹嘘。

花拳绣腿的羽林军和沙场百战而回的铁血峥嵘相比,顿时成了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所有人都远远的看着夜天凌,还是那冷然神色,还是那卓然英姿,如此激烈交杀中,他那玄色衮蟠龙的朝服肃净威凌,竟连半分血色也未沾染,星眸俾倪,傲视马上,风华狂肆。

周身方圆之地,仿佛化出一片修罗战场,魑魅魍魉在他清冷的俯视下嚎哭挣扎,却不能使他有丝毫动容。

方卓秦展仰望着这个素来在天朝军中被称为冷面无情的王爷,弃械跪倒:属下服了,愿从四爷调遣!他们一跪,羽林军无人再支撑的住,数千人俯身行军礼,齐道:愿从四爷调遣!夜天凌冷冷的看着俯跪一片的羽林军,回枪马上:方卓秦展整顿军容,还能站着的都到校场台前集合。

说罢,缰绳一抖,风驰调转马步先往高台去了。

下面羽林军动作倒还迅速,除了少数带了伤的军士被送去医治外,大都集合到齐。

夜天凌扫视了一下这令人皱眉的军容,肃声道:羽林军跟本王一天,就少在外面丢脸。

即日起,凡当值擅离职守,集训缺席迟到或违抗上级命令,不得军令随意行动,闲暇时在京中闹事游手好闲的,无论是谁即以去军籍论处。

若有想以身试法,不防就试试看。

他这番话运气朗声远远传去,就连站在最后的军士也听的清清楚楚,羽林军中这些陋习已久,不禁人人大叹倒霉,夜天凌仿佛充耳不闻,继续道:今日你等无视军纪以下犯上,方卓秦展,带全体羽林军即刻绕校场快跑五十圈。

众军士顿时哗然,叫苦连天,夜天凌眼中一冷:一百圈。

众人大惊而呼。

一百五十。

语气决然,掷地有声,毫无转寰余地。

场内安静了大半,但毕竟还有人埋怨出声,方卓秦展两人也算机灵,不待夜天凌二百两字出口,急忙俯身领命:末将遵命,甘愿受罚。

夜天凌看了看他们:一百五十圈,跑不下来趁早自己脱了这身军服回家,本王军中不要废物。

长征!他的近卫统领卫长征立刻上前一步:长征在!夜天凌道:带人看着,若有一人少跑一圈,全体再加五十。

长征道:遵王爷令!卿尘不由得微微扬唇,突然却看到校场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随着另一人离开,竟是太常侍孙仕安,那他身前之人,自然便是天帝。

不知为何只远远的的看,却不过来,夜天凌这一番狠手整治羽林军,谁知天帝又会是什么想法,想来便觉得,当真天威难测。

宫闱娇枝不堪俏蜜汁脆鸽,还有……翡翠金丝,白玉双黄,龙井虾仁,再加一道合时令的汤,郡主今天不尝尝我们的红柳羊排和馕包肉?滋味很是不错。

卿尘话刚出口,裳乐坊的司酒已将平日里他们必点的几道菜报了出来,又在旁推荐了新的菜肴。

卿尘失笑道:没见你这么机灵的,你们又有新菜了?那司酒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生的眉清目秀,笑道:郡主是我们这儿的常客,日子久了自然都记下了。

这红柳羊排是新近自胡地传过来的菜,单是味道独特不说,而且无论怎么烹制都是皮肉相连,绝不分离,因此得了个别名叫‘红柳鸳鸯’。

馕包肉外焦里嫩,入口酥脆,细品滑软,也是叫人回味无穷。

卿尘道:还有这种说法?听起来倒不错,便都要吧。

说话间门口已有乐女娇柔的声音传来:十一爷、十二爷!十一和夜天漓一同进来,卿尘下意识往他们身后看去,十一对她挑挑眉梢:四哥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自己过来。

卿尘对他那调侃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早已刀枪不入,立刻来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十一见她故意不在乎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偷笑。

夜天漓大大咧咧于案前落座,吩咐道:上次的酒不错,今天还是那个。

说罢扭头往窗外看了看:呵,天舞醉坊又这么热闹。

裳乐坊对面便是天舞醉坊,现在门前丈台之上正集了坊间所有的胡女练舞,一小段《破阵乐》演练完毕,众胡女腰肢妖娆衣纱摇曳,纷纷入了坊内,尚不忘对周围众多的观看者抛去如丝媚眼。

司酒在旁说道:天舞醉坊如今每天都在门前演练歌舞,时间倒不长,就那么一会儿,可把客人们引的纷纷而至,白日还好,到了晚上慕名而来的岂止千百。

夜天漓道:如今伊歌城里怕没有哪家歌坊能有如此盛况,先前因故被查封,还道它就此一蹶不振了,谁想这里竟是块宝地,又一番风生水起。

十一笑道:这经营的人精明,哪里都是宝地。

天舞醉坊光是敢用胡女胡歌就已经够惹眼,又像这般不断弄些新鲜玩意儿出来,如此花样百出吸引众人,不红火也难。

倒不知这家现在是什么人在打理,想必不是一般人物。

卿尘抿嘴看着窗外不发一言,十一他们虽都知道她和四面楼有瓜葛,于天舞醉坊却一无所知,从当初购进时她便已经做好了打算,四面楼和天舞醉坊对于外面来说,永远看起来是毫不相干的两面,各赚各的银子,甚至背道而驰。

司酒答道:天舞醉坊的老板是个女人,叫素娘,进进出出也常见着的,是个厉害人。

夜天漓随口道:和天舞醉坊对门的生意,你们两家没抢翻了脸?谁知司酒指了指街外:起初是挣来抢去的,后来不知怎么便好了。

听掌柜的说,两家就快连成一家了,您看顶上那跨街的复道,以后往来两边连门都不用出。

说起来咱们这边酒菜的花样,有不少是天舞醉坊帮忙想出来的,都极卖座。

十一和夜天漓都有些惊讶,裳乐坊可是多少年歌舞坊中的头家,再连了天舞醉坊,伊歌城里还有哪家能与之争锋?卿尘微眯了眯眼,歌舞坊竞争这么激烈,不强强联手,难道给人逐个击破?这裳乐坊的老板也不是易与的人,眼前局面争取的不容易,不过如今看来,倒没白费她整日来裳乐坊,还被十一他们笑话嘴馋,隔三差五便要出宫吃蜜汁脆鸽。

终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理千古不变,想起当日素娘见了裳乐坊老板回来,形容他听了这边诸种弊端和条条提议时的表情,卿尘轻轻一笑,这老板其实也是个一点便透的聪明人呢。

七爷!身边司酒忽然麻利的行了个礼,几人扭头一看,白袍玉冠,玉树临风,夜天湛正闻声微笑着往这边看来,见是他们略有些意外。

他身边没带随从,倒是和殷采倩一起,笑道:今天倒巧了,你们也在这儿。

夜天漓招呼道:七哥,既然遇上了不妨一起坐。

夜天湛并无异议,便同在案前落座,看了看案前,问道:怎么好像差一道蜜汁脆鸽?卿尘轻咳一声:不会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吃这个了吧?十一笑道:谁让你嘴馋呢?卿尘白他一眼,道:好像我嘴馋的时候,你们哪一个也没少了份,都比我吃的还多。

殷采倩虽坐在卿尘身边,却显然不甚喜欢这样的安排。

自从知道卿尘是凤家的人之后,她以前对卿尘的亲热便越来越淡,发生了太子之事便简直是敌视了,此时看起来十分不悦,只在旁闷闷的听着几人说笑。

司酒捧上酒盏后,便退了下去,夜天湛见卿尘倒了酒在盏中,抬手挡了挡,说道:你不能喝酒,还是算了。

卿尘只要在他面前提到酒便有些不自在,抬眸一瞥,见他正含笑摇了摇头,忙说道:我只是压着杯底,便是让我喝我也不喝。

夜天湛笑着收回手,突然听到殷采倩不冷不热说了句:凤家现在说不定便喜事临门,是应该喝两杯庆祝一下。

这话显然是冲着卿尘说的,卿尘微怔:此话怎讲?殷采倩道:凤鸾飞一旦成了太子妃,凤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是喜事吗?太子和鸾飞之事现在人人忌讳,殷采倩话一出口,夜天湛低声喝道:采倩!殷采倩哼的一声:我说的不对吗?太子妃这几天哭得形容憔悴,还不都是因为凤鸾飞勾引太子!卿尘纤眉微挑,她知道殷采倩和太子妃一向交好,如今是将对鸾飞的气撒到了她这儿,淡淡道:这种事情向来是两情相愿才行,若有一人无心,便也到不了这个地步。

殷采倩杏目生寒:那也是凤鸾飞先不检点,上次射花令的时候,凭她的骑术,难道还躲不开那支箭?她明明便是故意失蹄落马,招惹太子救她,后来又前后陪着太子宣御医看伤,嘘寒问暖,太子自有太子妃照料,她献什么殷勤?那日的事其实是有些蹊跷,卿尘微微蹙眉,夜天湛语含不悦的对殷采倩道:胡说些什么?还不快道歉!殷采倩见他神情中隐含警告,摄于他目光的压力,一时没再开口,但道歉亦是绝不可能,只满是敌意的看着卿尘。

采倩。

夜天湛淡淡提醒她。

殷采倩恼怒道:湛哥哥你干嘛护着她!凤家向来靠的便是这些手段,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我又没有说错!夜天湛俊雅的眸子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挑,卿尘见状心中一惊,忙对他摆手,笑说道:咱们不说别人的事,人各自能管好自己便行了。

谁知殷采倩咄咄逼人的说道:哦?那不知你自己看中的又是哪根高枝?可莫要像上次在延熙宫一样选错了人!她此话当然指的是上次太后寿筵那天,夜天凌当众拒婚之事。

此言一出,夜天湛看着她的眼神遽然严厉,十一和夜天漓皆尽色变,恼她出言不逊,却听卿尘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对所谓高枝向来不感兴趣,庇护与他人荫下并不是什么本事,何况,当初延熙宫中是太后的懿旨,难道你的意思是太后不对吗?这番话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殷采倩被堵的愣愕,想张口反驳,忽尔在抬头间脸上表情一僵,有话到了嘴边的话再没说出来。

几人跟着她看去,只见夜天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青衫寒峭,正冷冷站在身后看着他们,显然已听到了方才的对话。

四哥!十一等三人忙起身问安,将有些尴尬的局面缓了一缓,夜天凌面无表情在案前坐下,深如瀚海的眸子在殷采倩面上一停,殷采倩心中微凛,轻声叫道:四爷。

却见他已看向卿尘,原本沉冷的黑眸几不可察的泛出一丝异样,便如同海底微澜,一波之后便在浩瀚深处无影无踪的隐去,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然而她凭着女子的敏感切实的感到了这一点,心底涌起更加的不豫,却又在夜天凌的峻冷如冰的神情之前丝毫不敢发作。

夜天漓此时笑道:好了,四哥来了,让他们上红柳羊肉,咱们看看到底是不是说的那样。

十一亦亲手斟酒:那道蜜汁脆鸽怎么还不来?有人怕是等急了吧。

卿尘看着夜天凌的脸色,心里暗思糟糕,殷采倩若再当着他的面言语无状,便真不太好收拾了,忙说道:不急,先尝尝这个馕包肉,据说味道也很不错。

殷采倩玉齿细牙紧咬着嘴唇,看起来极力在抑着小姐脾气。

夜天湛眼底已恢复平静,微笑着敬了杯酒,即便在怒中亦无懈可击的维持着翩翩风仪,不露半分情绪,然后起身道:四哥,府中还有事,我们先走一步。

采倩,跟我回府。

他温文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强制命令,殷采倩一时冲动后其实已有些后悔,但要说道歉面子上却过不去,左右不是,猛的站起来,甩手先出了裳乐坊,夜天湛未加理睬,回头对卿尘道:抱歉。

卿尘淡淡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到此为止。

话如此说,便是让夜天湛回府亦不要责怪殷采倩了。

殷采倩虽说冲动了点儿,但其实确实没有说错,事实上鸾飞不仅仅是勾引太子,更是蓄谋陷害,被人责备两句也是自作自受。

她无论如何在人眼中都是凤家的人,宫里宫外此时冷眼看着的不知还有多少呢。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瞬,微微点头,先行离开。

如此一来大为扫兴,案前红柳羊肉虽烤的浓香四溢,卿尘亦面上毫不在意先前之事,气氛却始终有点儿滞闷,就连夜天漓也只是略说笑了几句便似没了兴致。

夜天凌向来少言寡语,卿尘说了句话,十一和夜天漓也答的漫不经心,她抬眸看看他们,心思轻转,突然将筷子一丢:不吃了!说罢便要站起来走人。

十一急忙将她拦住:怎么,还真恼了?卿尘紧着眉头道:真没意思,我不恼你们还非得把人逼恼才作罢,都闷着不说话,各自回去算了!宫里规矩再多,也好过在这儿看你们脸色。

十一笑道:这是什么话,谁给你脸色看了?我是突然想起母妃交待了件事还没去办,这事不能耽搁,十二弟,你和我一起去,一会儿咱们再回来。

说罢竟不由分说将夜天漓拉了便走。

夜天漓未推辞,随他到了门口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又笑了笑,说道:哥,卿尘和四哥……十一摇头道:说不明白的官司。

夜天漓意味深长的笑道:再加上七哥那边,这官司有得打了。

十一道:卿尘是个明白人,乱不了。

夜天漓没大没小攀了他的肩头,指着对面:走走走,我请到十一哥对面消遣去,呵,这丫头还会发脾气,真想回去看看四哥怎么办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卿尘没料到十一突然拉着夜天漓一下子都走光,有些哭笑不得的站在原地,回头去看夜天凌,夜天凌见她站着不动,微微抬头,说道:坐。

没人了,或笑或气,忽然懒得再遮掩下去,卿尘换了副极真实的表情,没有表情。

她靠在案前用筷子去夹眼前的红柳羊肉,鲜肥的羊肉串在袅娜的红柳钎子上尚有余温,果然牵牵连连,肉皮不分离,每一块都是。

卿尘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扯着,想从钎子上将羊肉褪下,眼前突然伸来双象牙白的筷子,帮她一压,她沿着那月白的筷身修长的手指往上看去,便对上了夜天凌清冷的眼眸。

其实并没心思吃东西,卿尘收回手,夜天凌看着她,说道:我没想到这么久了还会有人拿那件事说话。

卿尘倒似是漫不在乎的笑了笑,想当初宫里议论的还少吗?再加上如今鸾飞的事,看凤家不顺眼的说几句话是客气,道:他们要说便说好了,在宫里女人多的地方早就听惯了。

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面说出来的反比那些暗地里落井下石的要好。

夜天凌淡淡道:宫里的流言蜚语最是伤人,更甚刀剑,有时候即便听多了也习惯不了。

卿尘心中微微一动,因为莲妃的原因,夜天凌在大明宫中同其他皇子很有些不同,想必自幼一些别有用心的言辞没少听,不知他当时是什么滋味。

她扬了扬修眉,越发笑的不以为然:若连人人敬畏的天命都不放在眼里,区区几句话又算什么?便让他们说,笑着听,笑到最后让他们知道说的都是蠢话。

夜天凌唇角忽然轻轻一弯,卿尘觉得他神情变得清朗的那个刹那似是告诉她听懂了她的话,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并且报以微笑。

那种被了解,而亦发现看透你的人打开了一扇门并不向你掩饰自己的感觉如此奇妙,似乎在俩俩相望的凝视中消失了一切距离,平静的炙热却在其中悄然燃烧起来,点点夺目如星辰,照亮了心底每一个角落。

她便笑道:反正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之前的谁也改变不了,攸攸众口,权当消遣。

之前的事情虽然已不能改变,但却也可以用以后的事情让那些人闭嘴。

夜天凌说道。

怎么说?卿尘问。

夜天凌看着她,眸中蓦然而生的柔和落于她清秀的脸上,他想了想,说道:变得和那红柳羊肉一样。

卿尘却一时间没有想过话中的意思:红柳羊肉?吃起来有木枝的清香,无论怎样做都相连一处,永不……她一下子停住,十分惊异的看夜天凌,夜天凌道:永不什么?卿尘脸上忽的烧起一层红云,再无法对着他的注视,那黑亮的眼睛真的要将人彻彻底底的看在其中,即便避开,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温度,灼人心扉。

她垂下眼帘,默然吃惊,永不分离?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便在此时,夜天凌轻声说道:永不分离。

卿尘大窘,一下子站起来:该……该回宫了。

匆匆便走,夜天凌眉宇间尽是笑意隐现,亦不多言,陪她往外走去。

一路上卿尘偶尔悄眼看去,见夜天凌在旁意态闲适,缓缓策马而行,在她看来时漫不经心的扭头,深眸之中带着询问的淡笑。

卿尘急忙收回目光,忽然眼角看到一个身着胡服,轻纱遮面的女子匆匆进了一家铺子,她愣了一下,觉得这身影十分熟悉,却一时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正有些神不思属,夜天凌突然拦了她的马一下:慢点儿!马前人影晃动,有个人当街跌倒,险些便撞在马上,竟似晕了过去。

周围几个路人驻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道是马伤了人,纷纷小声议论。

卿尘同夜天凌下马去看,见倒在地上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无人色,昏迷不醒,卿尘试了试他的脉象,皱眉道:四哥,好像是饿的。

夜天凌剑眉一紧,意外问道:饿的?卿尘点头,见此处离牧原堂不远了,便道:不如先带他去牧原堂吧。

好。

夜天凌道,俯身亲手将那少年抱了起来,那少年衣衫褴褛,满身污垢,他似毫不在意,只是在感觉到少年骨瘦如柴的时候,眉心的竖纹更加深了几分。

人群中有人见过神武门犒军的,此时认出他来,低声道:快看,竟然是凌王爷。

那位不是牧原堂的宁大夫?这孩子命大。

牧原堂便在数十步开外,两人将少年送到那处,着人来先取了些粥来给他喂下。

那少年喝了几口,人醒过来,卿尘稍微放心,微笑道:醒了?先再喝点儿粥,这儿还有包子,你慢慢吃。

那少年见到包子,露出十分渴望的神情,但却并未立刻狼吞虎咽,先道了声谢,才拿起来极快的吃了几个,看起来是饿了多日了。

卿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匆匆咽下口中食物后,方答道:我叫韩青。

一盘包子已没了大半,他也缓过劲儿来,眼前见卿尘形容隽然,身姿清逸,夜天凌负手立于身旁,气度高贵,非同常人,知是他们救了自己,起身长拜:多谢恩人相救!卿尘伸手搀他:看你不像本地人,为何会来伊歌城?韩青神情恻然,说道:我本是湖州人氏,几年前湖州大江水灾,父母亲人皆已亡故……话说至此,语声微微哽咽,没再说下去。

夜天凌蹙眉问道:湖州水患朝廷当初多有赈济,何故竟有百姓流离失所?韩青道:大江决堤水淹月余,湖州之境内良田皆成荒芜,其时灾民之多无法可想,赈灾银钱经层层官吏从中盘剥克扣,能赈济得了多少?何况水灾之后竟复大旱两年,如今哀鸿遍野,百姓都待不下去,只得离乡各寻出路。

夜天凌和卿尘对视一眼,眸光冷凝,稍后再问道:你读过书?韩青道:入过私塾。

夜天凌点头问道:可想留在伊歌?韩青答道:我一路历尽艰辛,便是想来天都皇城看看,为何连年征战不休,官员欺凌横行,致使湖州百姓民不聊生,不能安居乐业!夜天凌面无表情,卿尘淡淡一笑,道:你可知眼前在和谁说话?韩青看向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一个湖州尚不足以看天下,征战不休亦必有它必战之处。

湖州之根本在水患,征战之所为乃是北疆幽蓟十六州之国境戍卫,亦是十六州百姓之安定,而官员之清,在上者之心,你可以在天都好好看看。

几句话说的清楚,言罢将一样东西给他:你拿这个去凌王府找吴总管,让他先给你安排份差事。

韩青听着夜天凌的话,寥寥数语已将几件国计民生的大事点拨通透,他只定定的伸手接过那东西,陷入沉思。

卿尘道:怎么,不谢谢凌王爷?韩青浑身一震:凌王爷!夜天凌神色清冷,说道:光有看的心还不够,要有做的本事和气度。

我给你看的机会,能看到什么程度,便是你自己了。

韩青惊讶万分的站在他身前,一瞬的慌乱之后,他俯身拜道:多谢凌王爷!卿尘看着韩青离开牧原堂,说道:四哥,你好像挺看好这孩子。

夜天凌道:还不错,再看看。

卿尘点头道:困境潦倒而不卑不亢,年龄尚少而胸怀有志,亦能克制自己,行事从容,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很难得了。

夜天凌并未否认她对韩青的评价,却忽尔扭头笑她道:言语之中老气横秋,你难道比他大多少?卿尘默默想了想,微笑:我已经和你一样大了。

夜天凌道:我大你数岁,你这莫不是也饿的说胡话了?卿尘仰头看看天空,空中缓缓的堆积起云层,有些阴雨的前兆,她笑道:我是说我的心老了,看得多了经的多了,心就会老。

夜天凌道:不看着人,还以为是和朝中那些老臣们在说话。

卿尘笑而不语,走了几步,抬手抚摸临街的善堂前悬着的木对联,此时这善堂已关了许久,冥衣楼的状况虽慢慢好转,但还不足以重新支撑这样的消耗。

她叹了口气:即便是盛世大治之下,也总有民生艰苦,可惜有时自己却连一点儿微薄的力量也不能尽。

夜天凌道:这善堂为何关了?卿尘道:冥衣楼因冥赦的事出了些状况,或许再过段时间,我才能有法子重开善堂。

夜天凌抬头打量牌匾上所书济世救人四个大字,说道:你让谢经来我府上,需要多少银子给我个数。

卿尘有些讶异:你这是……夜天凌道:一个善堂不过是举手之劳。

卿尘笑道:做王爷果然有钱,但一时的善事亦做,一世的善事难为。

夜天凌道:空施救济,这种善事便是一世也做不完,不若令这天下用得着善堂的人,越来越少才好。

卿尘品味着他话中含义深远,不由笑了,说道:四哥把这游戏的好处想给了别人,又可想过,可能自己会失去什么?又可有面对路途险恶的准备?夜天凌唇角孤峭的挑了挑,很简单的说了一个字:有。

卿尘点头,沉思一会儿,说道:之前我说过要带你见一个人,咱们去一趟四面楼吧。

夜天凌并未问是什么人,只看了看她,说道:好。

吾将上下而求索卿尘请夜天凌从四面楼正门而入,先到小兰亭稍候,她则回以前的房间换了男装,叫来谢经吩咐一句,让他去请莫不平。

谢经应命去了,卿尘并没有急着先去小兰亭,她独自站在房中,案后屏风前的檀木架上,呈放着那把古剑浮翾。

这把剑现在本应是她随身之物,但整日出入宫中多有不便,便一直放在四面楼。

她抬手握住剑身,轻轻抽剑出鞘,剑如秋水,其锋清利,然而却丝毫没有寒意和血腥,淡淡的,一泓浮光呈现于眼前。

卿尘手指揩上剑身,触手处如拂清流,同归离剑之刚烈自有不同。

得归离剑者,得天下,然而天下的另一半秘密却系于这浮翾剑,她抚剑沉思,眸光静远。

属下见过凤主。

莫不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卿尘将浮翾剑归回剑鞘,回身道:莫先生,我在想一柄剑无论怎样神奇,也需得要有个好主人才行,有的时候,剑是为其主人而锋利。

莫不平道:凤主所言甚是,便如这浮翾剑空置数十年,如今在凤主手中,方有出鞘之日。

卿尘笑了笑:归离剑同样如此。

听到归离剑的字样,莫不平一双老眼抬了抬,卿尘道:你可知太子出事了?莫不平道:太子一事如今伊歌城中蜚短流长谣言纷纭,想不听说亦难。

卿尘冷笑道:真是好手段,那边天帝严令泄露,这边却早已人尽皆知。

但这也就是你说的天意了,四王爷现在小兰亭,你不妨去见见他吧。

哦?莫不平道:凤主的意思是……卿尘道:太子之位已不是有没有人保,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而是他自己便没了这份心。

至于四爷,如果他是,那最好,如果不是,便也一定是。

莫不平很快领会到卿尘话中之意,眼中精光一闪:凤主!卿尘神色清明:他若不是,那先帝早已断了血脉,除非冥衣楼就此罢手退身江湖,否则便只能择良木而栖,辅佐明主。

莫不平道:凤主是为冥衣楼这把剑选了主子。

卿尘道:莫先生以为如何?莫不平手捻五柳须眯起眼睛:凤主好眼力,天朝这半壁江山本就是四爷打下的。

卿尘眼中淡淡坚定光彩:他是先帝的血脉。

莫不平亦道:自然是,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卿尘一笑,和莫不平说话还真是省心,一点就透,没有半分冥顽不灵。

与其说是她选择了夜天凌,何不说是莫不平也选择了夜天凌?事实亦确实如此,冥衣楼所寻找的那缕血脉,夜天凌是唯一一个存在着可能性的人,是与不是,他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方才几句话,不过是卿尘和莫不平达成了绝对默契的共识。

莫不平有些感慨的道:天星移换,朝局变更,个人自有宿命,早已天定。

卿尘问道:莫先生可有想过自己的天命?莫不平笑道:既然是定数,思之无用。

卿尘神情清远,说道:四爷有句话说的很好,即便是真有天命,只要是他想做,也必要将那天命扭转过来。

莫不平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转而望着窗外楚堰江,悠然说道:真假天命,说不得还要看凤主。

哦?卿尘颇有些意外。

莫不平道:帝星已动,一切尽在人事。

卿尘手按窗沿,看远远的天色阴沉了下来,风中隐约带了雨意,便道:那先生就莫让四爷久等了。

推门进去,兰香淡淡,夜天凌正站在屋中看卿尘以前写的那幅《兰亭序》,闻声扭头,见卿尘又是一身男装打扮,再一见莫不平,显然有些意外:莫先生?莫不平微笑道:老臣见过四爷。

兰玘兰珞在旁见到卿尘,当真喜出望外,抢上前来:公子,你可回来了!卿尘对她俩人呵呵一笑,风流倜傥当真像个翩翩公子哥,对莫不平和夜天凌道:你们慢谈,我还有事找谢经。

说罢左拥右抱,将兰玘和兰珞带了出去。

带着兰玘和兰珞楼上楼下看了看,姑娘们听说公子回来,莺莺燕燕都聚到了堂前,又是说又是笑,立刻将卿尘团团围坐中央。

兰玘说道:公子一出门就是好久,可算盼回来了!卿尘笑嘻嘻问道:想我了?兰玘脸一红,小声道:想有什么用?卿尘心中闪过个念头,便不再逗她们,喝了口兰璐奉上来的茶,突然问道:上次给你们出的对子,这么久了还没想出来?兰珞道:想出几个下联,可公子总是忙,来去匆匆的都没有机会说,我们还道公子早忘了呢。

卿尘抚了抚额头,说道:我记着呢,说说看,对了什么下联?兰珞道:别的都不好,只一个还勉强,公子的上联是,日出月进云多少,我们对了一个,山上水下雾几何。

卿尘闭目琢磨一会儿,道:不甚工整。

兰玘跺脚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一联,我们实在不成了,公子快告诉我们下联吧。

卿尘抬眸看她们都满是好奇,扬唇一笑,慢悠悠说道:其实……出对子的时候,这个下联我自己也没想出来。

哎呀!兰玘兰珞她们都不依了,公子故意戏弄我们!不行!卿尘笑着摇头,目光落向小兰亭,唇边的笑淡淡一缓,说道:不过巧得很,方才在外面却突然想到了一个下联,还算马马虎虎。

兰玘催道:公子快说。

卿尘轻舒了口气:天南地北道东西。

姑娘们听了各自思想,兰珞说道:嗯,这比我们那个好多了,以天南地北大路通天的景对日出月进云影浮沉,以天高地阔的遥远对日月交替的变迁,最后下面隐的意思,公子是说那些流言蜚语吧?还是兰珞聪明。

卿尘说道,见谢经不知何时已来到前庭,正笑着看她们说话,都先各自回房去吧,我和谢兄有话说。

大家虽依依不舍,但都乖巧的告退散去,谢经笑道:你一回来四面楼便格外热闹。

卿尘悠然叹了口气:当初在这儿那段日子最是自在,又不无聊,又没心事。

谢经道:那会儿张罗四面楼和天舞醉坊,也没少操心吧。

那不一样,卿尘道:小巫见大巫。

她见谢经将近来的账目递上前,摇头道:我不看,你清楚便行了。

谢经道:冥赦前车之鉴不远,你竟这么放心?卿尘微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信有还这个看人的眼力,再说,若连你都不可信,冥衣楼中我还信谁?谢经呵呵一笑道:话听起来像是有道理,反正你这么一说,我怎么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这一年来苦心经营,冥衣楼总算还是根基稳固,不过伤了的元气便要慢慢弥补了。

卿尘对谢经的能力十分放心,而事实上谢经于各项事情上也确实做的十分漂亮,冥衣楼艰难的局面并没有变成更大的问题,她说道:这些都需要时间,并不着急,不过当前有两件事要即刻办。

谢经道:你说。

卿尘道:有种叫‘离心奈何草’毒药,只有汝阳南宫家有种植,要冥执亲自去一趟汝阳,我想知道近段时间什么人从南宫家得到了这种药,还有,这些人中谁和凤鸾飞接触过。

凤鸾飞?谢经奇怪的道:凤家三小姐?对,就是她。

卿尘确定道:第二件事,着素娘仔细挑选一批人,要伶俐忠诚的,训练得当后我会慢慢安排他们进宫,以后或许会需要。

谢经看了看楼上,问道:四爷来了?嗯。

卿尘道:再往后便不那么轻松了。

知道了。

谢经道:我会尽力,事情这便去办。

有劳谢兄!卿尘对他一笑,谢经先行离开。

楼上夜天凌和莫不平已经谈了许久,卿尘想了想,没有上去打扰,步出四面楼站在江边看着滔滔流水,风驰和越影见她出来,踱步上前靠在身旁。

江面上有些压抑,阴云欲坠,衣衫挡不住寒风,丝丝的已飘起冷雨。

卿尘似是出神的想着事情,并没有察觉雨意,突然间风驰轻嘶一声,转身跑开。

卿尘回头看去,夜天凌站在身后不远处,目不转睛的注视她,清俊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那眼中抑郁低沉,隐隐暗云涌动,比这天色更多了几分阴霾,他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显然在极力隐抑某种情绪。

卿尘方要说话,夜天凌伸手抓过风驰缰绳,纵身上马,径自往东快驰而去。

卿尘叫道:四哥!翻上马背:越影,快!越影放蹄奔去,立刻远远追上风驰,夜天凌神情阴沉,嘴角冷冷的抿成一条直线,也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沿楚堰江打马狂奔,卿尘默默跟在他身旁,纵马相随。

冬雨迎面扑在脸上,刀锋一般冰冷,却使人异常的清醒。

天晚雨寒,路上行人稀少,不知过了多久,夜天凌终于在江边停住。

卿尘亦缓缓策马立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看着江水浩浩汤汤,浪涛东去。

雨骤风急,激的江面不复往日平静。

过了许久,夜天凌开口说道:我一出生,母妃便不愿要我,将我送至皇祖母处后不闻不问。

这二十几年,她即便在延熙宫见到我,也冷冷淡淡,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其实她对父皇也一样冷淡,尽管父皇什么都依她,甚至为她单独修建了莲池宫,她却从来没在人前笑过。

我只当她不愿顺从父皇,亦厌弃我,更怪她为何不反抗到底,要侍奉两朝君王,还要生我下来。

我亦冷淡她,疏远她,从来不肯踏进莲池宫,连她病了也不去看……说到这里,闭目仰面让雨水倾淋脸上,长叹一声。

卿尘在旁轻声说道:她是一个母亲,母亲哪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她越是疏远你,就越不会有人怀疑其他,天帝也会因此格外疼爱你器重你。

她心里,其实未必比你好受。

女人有时候很傻,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即便舍弃一生的笑容,也是心甘情愿的。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气:何苦!她可知我宁愿年年带兵在外,也不愿在这宫中看别人承欢膝下,她可知我样样都要比别人强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眼,笑一笑,她为何不把一切坦然相告,难道我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连轼父之仇都束手无策!卿尘淡淡说道:或许,她就是不想让你了解真相,不想让你知道仇恨,只愿你在天帝面前出类拔萃,做个好儿子,好王爷,平安一生。

我虽没做过母亲,但可以想像到母亲对孩子最大的护佑是什么,她只要你平安罢了。

夜天凌决然道:我宁肯面对的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甚至卑鄙龌龊肮脏不堪,也只愿听真相。

卿尘道:你相信这一切?夜天凌嘴角露出冷冽的笑:我会去分辨证实,直到所有都是事实为止。

卿尘说道:事实往往极为残酷,人却难得糊涂。

夜天凌道:活了二十多年,竟不知自己是谁,岂不是可笑?卿尘道:你自是你便罢了,何用多问。

这正是夜天凌对她说过的话。

夜天凌回身,见她浑身湿透跟在自己身边,雨水缕缕沿着略微苍白的脸庞流淌,却将她的双眸洗的清亮。

他心底蓦然的一紧,隐约疼痛:回宫去吧。

卿尘见他已然收拾心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望着他道:四哥……我……真的做对了吗?夜天凌亦望着她的眼睛,淡淡说道:多谢你。

卿尘对他微笑,宁愿清醒着痛苦的人,永远不能忍受糊涂的美好,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东西,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终其一生都无法放弃。

远远的大明宫在冬日阴雨下笼罩了沉重的面纱,风雨飘摇中见证了多少古往今来,多少更迭变迁,如今等在眼前着的,又将是怎样一番岁月挣扎。

不管是对是错,这一步已然迈出,她相信,一定是对的,她知道夜天凌也相信。

一朝选在君王侧清晨时分,天光微亮,寒气透过窗户浸入屋中,房间里似乎冷冷流淌着清冷的泉水。

大明宫早朝肃穆的礼钟已然隐隐传来,比朝阳更早揭开了天际的曙光。

卿尘将身上衣衫轻裹,推窗望去,远远的天边依稀渗出霞光万道,将云层染成赤橙丹彤的金灿,翠瓦叠金,琉璃碧檐,在晨光中连绵起伏,如同琼楼仙宇,庄严而高不可及。

卿尘微微的眯起眼睛,举目远眺。

随便身在大明宫中,俯瞰之处已是气象万千,如果登上太极殿前殿至高处,岂止伊歌城,天下都尽收眼底,只手可握。

在这钟鼓煊赫下,天阙辉煌中,现在太极殿中的每一个男人,身在此位,心本就装着浩瀚山河。

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感觉自己的存在。

就像女人,可以将一颗心投身于自己的爱情,无怨无悔。

只可惜,千万人中唯有一人能登临绝顶。

或许,只有那个能征服天下的人,才能征服她的心。

不安份并且太过冷静的的女人果然是无趣的,卿尘回身目视倒映着隐隐身影的铜镜,曳地的宫装长裙广袖,勾勒出高挑的轮廓,带着几丝傲然和沉静。

她无奈的挑起修眉,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呢,往往男人钟意的都是女人的柔情似水娇笑相依罢了,所以才会有女子无才便是德。

幸而,也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如此,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用女人的柔弱来衬托自己的刚强。

一连三天,夜天凌都没来延熙宫,太后有些奇怪,卿尘更是颇为担心,这日寻空隙见着十一,忍不住问道:四哥这几天怎样?十一被问的奇怪,说道:什么怎样?好好上朝,下朝不见人影了,没怎样。

卿尘嗯了一声,十一端详她脸色:出什么事了,那天在裳乐坊不会又和四哥闹别扭了吧?卿尘微微抬眸,如果夜天凌是仁宗皇帝的儿子,如果天帝轼兄夺位,那么夜天凌将如何同十一相处?想至此处,她下意识的避开,只一笑答道:没事……我和四哥有什么好别扭的?十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吞吞吐吐,你奇怪。

卿尘似是轻松笑道:我本来就奇怪,难道你第一天认识我?十一边走边说道:我第一天认识你就被整治的够呛,又是烧火又是捉鱼,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卿尘见他说的一本正经满脸感慨的样子,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晃到他眼前:你还欠我三个要求,别忘了!十一摇头:交友不慎。

你大小姐开口,何必要求,我能做的自然便做了。

卿尘看着他英气爽朗的神情,无由的对未来产生了一丝惧怕。

这一刻,她竟有些后悔让夜天凌见到了莫不平,若非如此,兄弟父子间至少没有仇恨。

静默了一会儿,她问十一:真的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十一笑道:你说。

卿尘摇头:不是现在,我是说以后。

十一见她问的认真,便也收起了嘻戏神态,说道:我既答应了你,便是答应了,不反悔。

卿尘道:无论何事?十一道:无论何事。

卿尘又道:你不怕我无理取闹?十一反问了一声:你会吗?卿尘看他坦坦然的望过来,笑,低了头,摇头,又再摇头。

十一道:虽不知你心中担忧何事,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既是以后之事,何必为明日事愁。

你怎也如此前顾后怕起来?卿尘微微一哂,明日愁来明日愁,十一倒比她通透了:卿尘受教。

十一方要调侃她两句,话未出口,突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夜天凌独自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已近在咫尺的莲池宫。

禁宫原本宽阔的青石甬道,因两面高起的红墙而显得狭窄了许多,抬头能看到一道青色的天空,干净透明,却十分的遥远。

夜天凌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静立中凝驻着一身孤独,天地高阔,世间之大,却四处清冷,唯他一人。

或者是因为他不言不说的冷然,或者因为他无喜无怒的淡漠,似乎没有人能走近他,而他的心事却亦是不能言不能说,他更不愿喜不愿怒。

冷峭的身影看的人揪心,卿尘随着十一停了片刻,正想出声打破这寂寥,十一已大步上前,一声四哥!兴冲冲的喊去,英气勃然的笑容顿时让四周空气都暖起来。

夜天凌回头见是他,应了一声,道:还没回府?十一道:没呢,遇上卿尘,四下走走。

夜天凌目光在卿尘这里停了一刻,仍旧对十一道:没事多想想北疆的事宜,父皇看了提议设北都护府的条陈,说不定这几天会问话,心里要有个底。

十一应道:此事还要和四哥再行商讨,北疆那边谁人比四哥更清楚?夜天凌微微点头,突然又道:你不是整日说聚元坊的弓好吗?前些时候我让长征去定了套水曲柳木长短弓,昨日送了来,你闲时拿去试试合不合手,我看倒未必及得上你原来那副。

十一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四哥你倒记得了。

卿尘见夜天凌神色如旧,冷静清淡,连她这知道内情的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不禁佩服他的涵养功夫。

听他对十一一如既往多有照拂,方才心里一点儿不安慢慢的淡了下去。

夜天凌问她:皇祖母这几天可好?卿尘淡淡一笑:心里惦记着,便去看看,又用不了多久时间。

似是说要夜天凌去看太后,夜天凌却知她指的是莲池宫,眼底轻轻一动,淡淡应道:嗯。

卿尘知他一时半会儿难解多年的心结,也不再说什么。

突然见甬道那端碧瑶快步走来,远远便对卿尘道:郡主,天帝圣旨到了延熙宫,请您快回去接旨!一面说着一面给夜天凌他们问了安。

圣旨?卿尘错愕道:说什么?十一一旁道:你糊涂了,圣旨未宣,她怎么会知道?夜天凌道:谁来宣的旨?碧瑶答道:太常侍带着两个小公公,在延熙宫等了些时候了。

夜天凌对卿尘道:先去接旨吧,我们一起去倒被人看在眼里,有什么事及时知会一声。

卿尘答应了说道:能有什么,想必也就是鸾飞的事,最多把我这个姐姐也斥责一番罢了。

夜天凌和十一对视一眼,都略带着些许的担心,卿尘笑了笑,先告退离开。

待步入延熙宫,不想见夜天湛竟然在这儿,正和笑意俊雅的同孙仕安说话。

夜天湛因那日殷采倩出言不逊,今日得空便来延熙宫看卿尘,遇上前来宣圣旨的孙仕安,问了几句,孙仕安只毕恭毕敬的答话,终究探不出天帝下了什么旨意。

正此时卿尘回来,孙仕安道:天帝有旨意,请郡主接旨吧。

卿尘看了看夜天湛,见他微微摇头,便知他也不明就里,跪下接旨。

孙仕安面南站了,展开龙黄锦帛,先念了一段场面话,重点在后面几句:今有凤氏之女卿尘,受封清平郡主,天姿聪敏,通慧灵淑,举止温婉,行事有度,知书达理,德才兼备,深得朕心……随着这一连串的赏赞之言,卿尘心底越来越不安,终于被接下来的话震惊:着其暂代修仪一职,随侍致远殿……后面的话卿尘几乎什么也没听到,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双手在青石地上慢慢握紧,强压着心中波澜。

直到孙仕安一声:钦此!她垂首接过圣旨,缓缓道:凤卿尘领旨谢恩。

孙仕安收起了宣旨时的严肃,笑道:恭喜郡主。

多谢。

卿尘淡淡说道,将嘴角扬起给他人,却一直低垂着双眸,生怕泄漏了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

任她如何天姿聪敏、通慧灵淑,也没猜到天帝来的竟是这样一道圣旨,鸾飞刚刚获罪被囚,尚在昏迷之中,太子关禁松雨台未得处置,凤家几天前方被废了一个修仪,满朝皆猜测凤家是否就此失了帝心,此时天帝竟又立了凤家另一个女儿跟随左右,怕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孙仕安那安稳的声音继续道:圣上的意思是,郡主今日就请过致远殿去,明日便随驾上朝,房间用度已差人去办了。

卿尘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孙仕安带了同来宣旨的两名内侍离开,延熙宫偌大的正殿只剩了卿尘和夜天湛两人,卿尘掌心的冷汗已将那沉重的圣旨浸透,她甚至可以感觉锦帛上的浓墨丝丝化开,在丝绸的纹路里生了根。

缓缓靠在朱红高耸的楹柱上,卿尘啼笑皆非,翻手为云,覆手是雨,这便是九五之尊。

去职罚俸做为惩戒,接着恩典加身以示隆宠依旧,信任有加,为君之道在天帝手中得心自如,任谁能翻出这个掌心?自从踏入了凤家的大门,卿尘此时才彻头彻尾的明白,她和凤家,怕是永远也分不开了。

夜天湛在听到圣旨的那一瞬间,温润的眼中先后掠过千百种情绪,眉间明显的紧起一道皱纹。

他看出卿尘神色不对,柔声道:卿尘,父皇如此恩典,你这是怎么了?恩典……卿尘抬眸望向夜天湛,他那道复杂的目光在她注视中一晃而过,只余下淡淡的微笑。

卿尘亦悄无声息的蹙了蹙眉心,鸾飞事出之后,修仪一职炙手可热,殷家和卫家都志在必得的。

原以为凤家把持宫府两大机要之职若许年来终于栽了个大跟头,孰不知圣心不移,反有日盛之势。

虽看不见凤衍如何行事,卿尘对其手段已深有体会,于君心他是得了其中三味真谛,无声息处高明到了极致!卿尘对夜天湛勉强笑了笑:确实是给凤家的恩典,只是入了致远殿便不像在延熙宫这么自在了,于我来说似乎算不上十分的恩典。

夜天湛云淡风轻的眸子倒映着卿尘那丝笑容,说道: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

卿尘笑容虽微敛,却依旧维持着丹唇柔美的弧度:我不喜欢哭丧着脸。

夜天湛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这道旨意,你不愿?卿尘往至春阁那边看了眼,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身为修仪岂止是不自在,便是连终身大事也只能由皇上做主,鸾飞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这个修仪岂是好当的?夜天湛停在她身前,想了想道:这旨意中尚有可以斟酌之处。

卿尘问道:怎么说?夜天湛对她淡淡笑道:旨意上面说的是暂代修仪,既是暂代,一切规矩皆可量情而定,这时若有变动,比如说赐婚,都未必要按循例办。

赐婚?卿尘心中微怔,夜天湛轻轻看着她:不错,我方才想过了,或许也唯有请旨赐婚方可还你自由。

卿尘惊悚,急忙说道:此时请这种旨意岂不是自找麻烦?夜天湛道:我又没说即刻便办,你怕什么?一双俊眸如水,悠然看着卿尘微笑。

卿尘道:我不是怕,我……不怕便好。

夜天湛截住了她后面的话:既然今日便要去致远殿,想必还有不少事情得安排交待,你快去吧,别耽搁了。

他往外走去,又站住回身道:采倩自小便被舅父宠的无法无天,我也纵容她惯了,所以有时候脾气刁蛮,你若再见着她,便多包涵些。

还有……这道旨意一下,太子妃、卫家二小姐卫嫣那里恐怕都不会有太多好脸色,若躲不开,就当一笑吧。

能躲自然便躲了。

卿尘心不在焉的答了句,眼看着夜天湛出了延熙宫,她一人站在殿前,寒风吹得衣袍飞摇。

方才心里巨浪般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风息云退,她低头将那黄帛圣旨展开,一字一句再研读了一遍,唇边眼底勾出自嘲的笑。

镇定的功夫还是不够啊,先前她尚问夜天凌可有想过会失去什么,现在也要问问自己了,游戏越大,筹码便越大,既然选择了入局,便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的交替,知道是一回事儿,真正发生了,在那种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里依然会有挣扎和抗拒。

这便是人心的矛盾。

手中的旨意,应该说为那条路打开了光明的入口,既然已经踏上此路,便没有瞻前顾后的理由了。

夜天湛刚才的话语在心中化成极深的叹息和担忧,卿尘慢慢将手中圣旨收好,再抬头时,太极殿巍峨处落日余晖的云光,缓缓映入了她一抹淡定的微笑。

四海苍生帝业长冬日天短,暮阳早早的沉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下收敛了白日的恢弘气派,沉沉暗暗殿影起伏。

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燃了数支明亮的烛火,卿尘坐在铜镜前任侍女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挽起,镜中映着张清素面容,光华淡淡。

身后两名侍女小心的将宽阔的丝帛锦带替卿尘系好,笑道:郡主穿了这身衣服,叫人移不开眼睛。

长襟广袖的明紫色宫装,剪裁得体收腰曳地,暗金花纹盘旋其上,流畅缥缈,将镜中人冰肌玉颜映的高华明艳,与平日在延熙宫的闲散迥然不同。

卿尘不太习惯的动了动,长发沉沉的向后坠去,叫人随时随刻都仰起脖颈。

她转身道:不舒服。

两名侍女笑答道:是美的叫人嫉妒。

卿尘看她们俩不知愁事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突然一时兴起,随手拿起一旁的描笔,沾了朱砂在额前勾勒几笔,眉心画了一朵玲珑细巧的兰花,依稀几分妖娆秀美,冲淡了一点儿那端庄的叫人气闷的衣容。

看着镜中一笑,她随着那高耸严谨的衣领挺起身子:走了。

转身随早已候在外面的内侍往天帝看折子的西宣室而去。

致远殿因是天帝日常起居之处,内侍宫娥都比其他地方肃严些,人人谨慎有度,使得这偌大的宫殿十分安静沉肃。

西宣室中燃着温暖的火盆,内侍引卿尘入内,孙仕安见了她,低声说道:皇上或许即刻便会问些朝事,郡主心中当有数才好。

孙仕安语中所表示的友好卿尘听得十分清楚,修仪和太常侍分别为天帝不离左右的倚重,以后共事之处甚多,孙仕安随侍天帝多年,卿尘亦知道他的份量,微笑道:多谢太常侍提点。

孙仕安道:都是为皇上分忧,郡主请。

说罢掀了锦帘,恭声道:皇上,清平郡主来了。

卿尘屈膝行礼:皇上。

天帝靠在长榻一边正以朱笔写了句什么,闻言只抬了下头,随手一点:那边的折子,先替朕看看。

卿尘看着一旁金丝楠木长案上放着小山似的奏章,有些微愣。

领了旨走到长几旁坐下,随手翻看,心里喟叹。

这已是三省筛选拣重要的上呈御览,便有如此之多,怪不得天帝今天便要自己过致远殿来,奏章累积光翻也叫人手软,何况要一一处理得当。

想必鸾飞随在天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受荣宠的。

收敛心神,专注于这些林林总总的条陈之上,所幸言辞答对诸般政务倒也并不陌生,昔日在湛王府曾不止一次看过这些,亦曾和夜天湛闲谈商论,因此早有眉目。

卿尘一边挑拣紧要的奏报,一边抽纸润笔列了纲要附上,将其中几份先放在了天帝手旁。

天帝没有言语,卿尘便继续陪在一旁将整理好的奏章依次取来,不知过了多久,孙仕安轻声道:皇上,快二更了,该歇息了。

天帝唔了一声自案前站起来,走到一旁张挂于墙上的皇舆江山图前,突然问:南靖侯问安的手本,为何同北疆善后的军情放在一起?卿尘知道是在问自己,答道:北疆隶属北晏侯管辖,四藩之事息息相关,一发而动全身,细枝末节亦可影响大局,是以将四藩的奏折无论何种总归一类,以便皇上查阅。

天帝又道:将奏报平隶大疫的条陈额外挑出,却又是何意?卿尘回道:赈济司平隶大疫的条陈上详述了目前采用的赈治方法,有些措施怕是无效反害,需要斟酌。

哦?天帝回身过来:那你倒是说说,平隶地区瘟疫四蔓,数月不消,该如何是好?卿尘想了想道:回皇上,刚刚看赈济司的奏本上说,此次瘟疫染者‘头疼身痛,憎寒壮热,咽喉肿痛,高热昏愦,不知人事,十死八九’,而最可怕的是其扩散迅速,传染性极强。

疫情既已发生,赈济司只治不防是以才始终控制不下,应该先将疫区封锁,身在疫区的百姓亦要严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继续蔓延。

奏本中‘瘟神作怪,阴阳失序’之言,实属无稽,百姓多求拜巫医萨满胡乱诊治,才会延误病情,若不及时遣派医者分发药物,怕是越发耽搁。

还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处置,最好是火化,以断瘟疫之流窜。

话说至此,天帝眉头猛的一皱,卿尘停了下来。

天帝看了看她:说下去。

卿尘提了个胆大的建议,却沉静如初,继续说道:疫情起因各异,不知底细不敢轻言药方,但卿尘闲时研习医术,倒知道几味药或者可以预防一二。

朝廷应出资购药,在百姓之间分发,着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饮用,防患于未然。

平隶地处京郊,距天都不足百里,天都内外两城都该小心防范为是。

天帝听她说完,默想了一会儿道:本朝至庆十年,景州曾有过一次大疫,前后瘗者近二十万余人,枕藉于路。

疫后并惹起大乱,数年方平。

不想此次平隶竟亦出了疫事,朕甚是忧心。

卿尘回想一下,道:太医院的典籍有至庆十年瘟疫记载,那次应该是鼠疫,和此次并不相同。

疫情蔓延必然影响民生经济,疫后大乱是未有防患,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时施赈济、减赋税、开义仓、设粥厂,便可缓解疫区困苦,安宁人心,恢复生产,乱自然不起。

天帝思量半晌,点头道:就照这个意思,替朕拟旨给赈济司,并着户部划拨三十万两太仓银,开局散药,广施救治。

情况如何,每日报朕知道。

卿尘遵命拟旨,写到一半,突然抬头道:皇上,凤家愿捐纹银千两,虽其力微薄,但也替国库省着点儿。

此话虽未同凤衍商量,但想必并不会有异议,这深得圣心之事,凤衍该是心里点灯笼透亮的。

凤家不缺这点儿银子,但这钱亦不能多捐,只能点到为止。

孙仕安精明人,立刻跟上道:老奴也愿将本月俸禄捐出,替皇上分忧。

天帝满意的道:难得你们有心。

孙仕安,传旨意下去,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拨去赈济司,后宫除了太后处,各宫用度减半,以赈灾民。

孙仕安忙道:岂能委屈了皇上和各宫娘娘。

天帝道:百姓忧困,朕寝食难安,你去办吧。

孙仕安也不能再劝,卿尘拟好旨,对天帝道:皇上身先表率,王公臣子必能领会皇上苦心,同心协力何愁疫情不解。

夜深了,皇上还请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反剪着双手看了看她:嗯,不错,你明日随朕早朝,下去歇着吧。

高处不胜金銮殿晨光初起天际,大明宫太极殿前三通鼓响,承天门缓缓洞开,两列禁军旗校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明甲玄胄威武耀目不容逼视。

鼓声刚停,禁钟响起,天都凡四品以上官员肃衣列队入承天门,待鸣鞭后,分文东武西鱼贯入承天门行叩头礼,然后登阶循廊分班侍立,准备按部奏事。

其余四品以下的官员侯于承天门外,在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礼,向北拱立静候旨意。

御台之上龙座飞金,庄严盘设,早已有锦衣禁卫上撑五把巨大的黄伞,后张四把金羽团扇侍驾,只听殿门前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高亮的喊声:皇--上--驾--到!传旨内侍经过特殊训练的嗓音似吼非吼,悠长透亮传闻于承天门内外,刹那间,从承天门外广场之上,到太极殿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下东西檐柱之间,近千名文武百官同时叩跪,原本四处窃窃私语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肃穆非常。

云霞之后,阳光恰也在此时升起,于层叠连绵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夺目生辉的金光,丹陛煊彩,紫云飞檐,卿尘身着修仪例制的月白锦貂宫装,头戴象征着宫中女吏最高级别的紫玉金步摇,手持象牙白笏随天帝第一次踏入了大明宫。

天帝御笔钦定修仪一职人选,早在昨日延熙宫宣旨后便以敕命的方式通告三省、六部、九司,如今朝中大员多数已知晓,饶是如此,当卿尘和孙仕安一左一右出现在太极殿金雕龙座两旁时,朝中阖然一静,接着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

天帝对众臣私下言情视而不见,卿尘亦淡定沉静的站在天帝身后,一脸从容自如。

一切都在眨眼间恢复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又平静如初。

凤衍和卫宗平以百官之首的宰辅身份分立于丹陛旁,此时两人脸色一笑一阴,其下户部尚书殷监正眼中怨怼之情闪现,百官各具神情,卿尘在扫视之间尽收眼底,纤毫毕现,她知道天帝比她看的清楚百倍。

转眼间她和夜天凌交目相视,极短的瞬间,夜天凌平湖不波的神情却令人如此猝不及防,仿若一个浪头打来,使她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去抵挡,将所有情绪掩盖在云鬓玉颜之下,才能了无痕迹。

各部依班奏事,卿尘立在龙阶玉璧之旁,目光投向殿外遥遥可见的一片晴冷天空,神思飞扬。

紫绶玉冠,华服金蟒,皆尽匍匐在下,金銮殿上,俯瞰众生,高绝而孤独。

人生在世,有几个人不是孤独的,身缠天下事,下有臣民千万而独处金顶,手握六合的九五至尊和自己这个阴错阳差的游魂相比,心中又能多几分不羁和快乐?月眉淡扬,她露出一丝渺远的微笑,却听到众事议毕,天帝宣夜天凌和十一随驾致远殿额外问北都护府的事。

异姓藩王自开国分封以来便镇守边疆,已延续百年。

天朝四境,北方幽蓟十六州尽数掌控在北晏侯手中,南部沿海一线由南靖侯统管,西蜀粮仓之地隶属西岷侯,东方胶东半岛则有东屏侯。

四藩虽受朝廷管制,但世袭罔替,俨然已在其辖地盘根错节,势力深植。

尤其北晏侯屏据燕云天险,北接大漠各族,处于极其重要的军事地位,早是天帝一桩心事。

天帝垂询北疆诸事,夜天凌面色冷静立于皇舆江山图前,问答间精简利落,却将四藩的形势尽数收于言底,别有见地,透彻不凡。

卿尘暗自打量,自身侧看去,夜天凌和天帝倒颇为相似。

她曾听太后闲聊说道,夜天凌和天帝年轻时生的一模一样,就连行事的性子也像,沉冷善谋风行果断,难怪天帝亦常言凌儿深肖朕躬,将军国大事放手与他,而夜天凌也从未让天帝失望过。

如果这一幅父慈子孝图改天换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卿尘没有再想下去。

事情方眉目渐清,天帝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孙仕安立刻奉上参茶。

天帝接过饮了一口,道:朕老了,最近总觉精力不济,以后这些事,你们兄弟要多商议着办。

十一笑道:父皇正当盛年,如何言老?夜天凌亦淡淡道:儿臣尚有许多事情需听父皇教诲。

天帝摆摆手:老了就是老了,何需回避。

你们去吧,卿尘,去看看卫宗平在不在,叫他来随朕用膳。

卿尘欣然应命,方迈出致远殿,她便感到一道极其强烈的目光落在身上,抬头处与夜天凌四目相对,他似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只是沉默着看着她,倒是十一立刻问道:这便是父皇昨日的旨意?卿尘点了点头道:旨意里说是暂代修仪。

十一道:说是暂代,除非德行差池,便是铁板钉钉的事。

你可愿意?夜天凌突然问了简短的四个字。

卿尘抬眸一笑:愿意。

七年。

夜天凌说道。

面对夜天凌紧接着的问话,卿尘轻轻吐了口气:愿意。

她语声笃定的回答。

到制定的二十五岁,这七年时间身处修仪之职,除非和鸾飞一样铤而走险,卿尘的一切都握入了天帝手中,尤其于终身大事,即便两情相悦也毫无自主的余地,同诸皇子间也必要划清界线。

这正是她心中极力回避去想的,也是夜天凌早朝上深掩在面色清冷下的烧灼,他昨日夜里在凌王府的书房接连走笔写下了十数个志在必得,这个决心在今天太极殿中见到卿尘的时候更加的坚定,眼前卿尘的两个愿意似乎将他心底深处翻涌的情绪淡下了几分,此时他听到卿尘轻声说道:大家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开弓没有回头箭。

十一叹气说道:眼前的形势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七年虽是长了点儿,但也只能慢慢等。

卿尘笑谑道:我豆蔻年华大好青春,你在旁说的倒轻巧!十一敛声笑道:快十八的人,离豆蔻已经远着了,再过七年,正好由不得你挑挑拣拣……话未说完,卿尘暗地里瞪他,因是在致远殿里不敢放肆,十一也忍着笑没再多和她玩笑。

夜天凌负手前行,沿着白玉龙阶远远的望出去,许久道:在父皇面前需谨言慎行,未有十分把握勿要随性建议,一旦提议心中当理据充足,亦不要轻易反口。

遇迁调录用之事要格外小心,父皇对此甚为忌讳。

最近无非几件大事,四藩、瘟疫、修编历法、还有便是天坛冬祀,多听、多看、少言。

卿尘听着他话中嘱咐,点头道:这修仪是做定了,我还有好多要学的。

夜天凌眼底微微波动:轻率言动,事或其反。

身已在局中,莫如专心弈子,方为破局之道。

十一亦嘱咐道:跟在父皇身边不是轻松差事,自己要当心身子。

卿尘想到每日早起晚睡,苦笑道:昨晚被叫到致远殿,看了一夜的折子,方才在早朝上差点儿睡着,现在只一个字,困。

十一笑道:这还嫌困,辰时随驾御门听政经够舒服了。

我们当年在临华殿学习,每日寅时便要起来,直到酉时才完成功课,那才叫困。

卿尘咋舌,寅时,那不是早晨三四点钟吗?一扭头,见远远有两个宫娥往这边来了:我先走了,吩咐人寻了卫相好交差。

夜天凌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戒急用忍。

卿尘知他苦心,灿然一笑,沿另一旁去了。

天帝召大臣随膳并不是常有的事,今天这午膳却召卫宗平整整随侍了一个时辰有余,卿尘和孙仕安皆未准在旁,无从知晓两人谈了些什么。

膳后天帝着卫宗平随驾去了松雨台,无论从父子从君臣,天帝即便极为恼怒,心中还是不愿因此废掉太子。

从松雨台回来,却叫人揣摩不出喜怒,依旧没有下旨着太子迁回东宫,如往常一般屏退左右小憩片刻。

然而,午后安宁的致远殿很快被赈济司带来的消息打破:天都外九城发现同平隶症状相同的瘟疫,染者数十人,已有七人不治而亡。

对于这样的情况,天帝固然是忧心忡忡,卿尘却更多的是感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征兆。

即便是在医学昌明发达的几千年后,人们亦常常为某些重大疫情所困苦,何况是目前信息、科技、药物统统匮乏的古代。

她曾看过关于历史上大规模瘟疫的各种资料,无一不是死者以数万计,甚至十四世纪流行的黑死病曾几乎灭绝整个欧洲大陆。

瘟疫,令人谈之色变毛骨悚然。

致远殿中女官自修仪以下,另有修言、修容、婉容三品,卿尘奉天帝命带了几个女官巡戒后宫,传令内侍宫娥一律不得随意出宫,并自御药房领取药物分发下去,告知各种预防办法。

皇宫内城一律戒严,进出都做了严格的限制。

后宫中殿宇无数,哪处也不是好应付,直忙到晚膳过后,卿尘方去致远殿复命,侍奉天帝又到子时才回自己住处去。

月上中天,茜纱宫灯逶迤,明暗点缀深宫。

卿尘拉紧身上银裘抵隔冬夜清寒,做为一个医者,她其实很想去平隶疫区,只是方才和天帝提了一下,天帝却未置可否。

眉心微拧,遥望夜空如墨,瘟疫的症状情形翻来覆去掂量心中,不免越走越慢,忽然听到身旁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郡主。

一个身穿羽林军服饰的人躬身行礼,卿尘正纳闷间,那人对她抬头一笑,眉目清朗,竟是谢经。

卿尘诧异,低声道:你怎么这副打扮?谢经道:四爷安排我和几个兄弟进了羽林军。

动作这么快,卿尘心想,轻而易举的便将人安排进了羽林军,夜天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而人亦是冥衣楼的人,看起来他已经做了些决定,对谢经道:你进来太危险了,天都认得你的人不少。

谢经道:不妨事,富家子弟花钱捐个差事也是平常,并不扎眼。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这是冥执自汝阳取回来的。

卿尘接过一看,两瓶药一张名单。

她借着灯光将名单扫视两遍,全是陌生的名字,没有什么端倪,药收到怀中名单又交还谢经:带给四爷看看。

谢经接过道:若没别的事,我得快回去了,四爷冷面无情六亲不认,当值擅离职守要丢差事的,昨日刚刚办了两个侍卫,我可不触这个霉头。

卿尘笑道:革了你的职回四面楼最好,省得我里外不放心。

谁知谢经正色道:四爷吩咐了,安排人入宫不为别的,是为随时保护郡主周全,若换别人来我也不放心。

四面楼那里都吩咐妥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卿尘沉吟了一下,说道:对了,还有一事你想办法办,现下天都及平隶瘟疫蔓延,你们以‘牧原堂’的名义辟几间药坊出来,分发药剂救治病患,一律义诊义卖,不求盈利。

记着这药坊不是四面楼的,不是牧原堂的,也不是我的,是四爷的。

不过眼下先别声张,只做事。

谢经想了想道:你是要替四爷在民间造势?卿尘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千古不易的理。

而且眼下平隶百姓甚苦,你我手中有一分力便尽一分也好。

谢经应道:此事好办,我明天便去安排。

卿尘点头,谢经微微躬身告退。

卿尘回到住处,却睡不着,反复把弄那两个小瓷瓶。

冥执除了带回解药,亦多带了一瓶离心奈何草的汁液。

此药若十日不解,鸾飞还是难逃一死,从人体机能的角度来说,也没有人能再撑下去。

现下解药是有了,解了毒又会是何种情形呢?鸾飞所有的举动都叫人疑窦丛生,她身后的凤家又究竟想做些什么?想起凤家,除了深不可测的凤衍,面前又浮起一张笑如春风的脸庞,夜天湛现在对凤家也十分笼络。

卿尘习惯的自枕下取出了夜天湛送给自己的那串冰蓝晶,黑暗中依稀也能看到一点点清蓝的光泽,透过那个完满的圆,似乎可以看到属于她的世界,而这条路她无从可寻。

含苞待放春来去晓寒深处,三两点晨光初绽,落在微枯的枝叶上清亮一片,在禁宫冬日的肃穆中增添了缕缕轻柔。

难得借去延熙宫的机会离开致远殿一趟,卿尘扭头看着白露霜落,迎着天光向九霄高处伸手,深深的呼吸着这清冷的空气。

却一转身,蓦然落入一双深邃的眸中,夜天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锋锐唇角似是噙着一分冷冽的笑意,比这晨光还多了几分清澈。

卿尘怔在他的注视中,一愣之下,竟脸颊微热,垂眸避开了他那亮灼的目光:四哥。

夜天凌淡淡一笑:去延熙宫吗?嗯。

卿尘同他缓步而行,夜天凌不说话,她也安静了一会儿,方才问道:谢经可将东西带给了你?夜天凌点头道:我看了。

其他倒罢,唯有一个叫魏平的。

前些年在九弟府里似曾见过,是九弟乳母的儿子,但已好久没了踪影。

九王爷?这个结果倒是出乎卿尘意外,问道:这么多年的事,你可确定?夜天凌道:人当是不会错,我已着人再查。

但事情究竟还是鸾飞自己心里最清楚。

卿尘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既拿到了解药,或者,可以设法从鸾飞那里问出实情。

夜天凌嘴角微微一挑,眸色深远:这宫里有心的人岂止一二,是谁也没什么太紧要,我心里大概有数。

卿尘点了点头,夜天凌自然是比她要清楚些,突然想起一事,侧头问他:四哥,谢经说你昨日支给牧原堂五万两银子?夜天凌道:嗯,你不是要他开药坊施药治病吗?卿尘本来沉静的眼睛向上轻挑,眨了一下:这么大的数目,你不心疼?夜天凌剑眉微蹙,想起近几日频频传来的灾情:你有这个心,我就没有?若区区银子能买京隶平安,我还要谢你。

卿尘对他笑道:做王爷果然事有钱,那我先替两地百姓谢四哥了。

夜天凌只淡淡一笑,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听他那一惯清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几日没睡好?嗯?卿尘别过头去,见夜天凌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眼底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闪了一下,等着她说话。

她笑了笑:怎么,我的样子很难看吗?是有些折腾,不过天帝都撑的住,我自然也撑的住。

可是这冬天还真冷,我最恨天气冷了,怎么都不舒服。

夜天凌道:这方刚入冬,待到三九才是滴水成冰。

卿尘撇了撇嘴,想想深冬严寒,无比的不情愿,一时兴起,说道 :如果只有春天没有冬天该多好呢。

夜天凌见她一脸单纯向往的模样,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微微一动,轻笑道:有冬日彻骨之寒,方知春之柔暖,若都是春天怕是也没意思了。

卿尘每次看到他笑,心里都格外的轻柔,就像是冬去春来的畅然,叫人那样留恋和欣悦。

刚想说什么,突然见夜天凌唇边那缕笑意一僵,消失的无影无踪,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旁,莲妃静静的站在白玉栏杆处,一身白裘曳地,长发细软飘逸,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

卿尘看看夜天凌,见他举步不前,不过前方咫尺的距离,母子两人却如若天涯。

忍不住轻声催他:四哥……谁知竟惊动了莲妃,莲妃自太液池旁回身过来,见到是夜天凌,纤弱的身子明显一震,身后侍女急忙俯身道:见过四爷、郡主。

夜天凌淡淡应了声:免了。

亦微微躬身:母妃。

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疏远隔阂,却又压抑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听得人心底一滞。

那曾经如火枫树已然凋零,残叶翻飞,莲妃血色淡然的唇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抬了抬手,默默的带着侍女自夜天凌身边擦身而过。

卿尘待要留她,又无法开口,眼见莲妃身影消失在花园之中。

回身看夜天凌,见他站在原地,出神望向太液池,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似乎在隐忍着心中的情绪。

卿尘纤眉蹙起,叫道:四哥!夜天凌猛的回神,看向她。

卿尘哎呀一声,一把拖着他的手,拉他转身:我让你急死了,快走快走!夜天凌被她拽的回身走了几步,反手将她拉住,沉声道:别在宫中乱跑。

饶是卿尘自认不焦不躁的性子也真耗不过他了,凭力气拉他不动,跺脚道:去莲池宫就那么难?你真是熬的住,你没见她看你的眼神,多苦多难!夜天凌眼底猛的波动,握住卿尘的手一紧,卿尘被他握疼皱了眉头。

夜天凌手底松了松,却没有放开她。

卿尘任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掌心传来干燥而温暖的气息,突然觉得这嶙峋冬日也柔软许多,悄悄竟绽放出暖意来。

抬眼见那眸中渐渐浮起的清泠,已将先前压抑的沉闷吹散了几分,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泓深冽的泉水中央,随着幽深的漩涡心底一点异样的情愫轻轻一动,叫她一时无言,只能愣愣的对着他,微笑起来。

夜天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慢慢放开。

卿尘为了掩饰自己尚未平复的情绪,绕到身后推他:去啊,难道比掠阵攻城还难?平日见你雷厉风行的,怎么竟拖拉起来,快走,不去莲池宫就不准你去延熙宫看太后!夜天凌素来主意果断,人人在他身前只有沉声禁忌的份,何时被人这样耍赖般的逼着去做什么事,忍不住皱眉回头。

卿尘对他一笑:皱眉头的应该是我才对吧,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我一向自觉沉的住气,如今才是甘拜下风给你。

见夜天凌自己往前走去,收回手:就是嘛,怕什么呢?夜天凌倒不复先前那样沉抑,却依旧蹙眉:不是怕,只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卿尘奇怪道:这还要想,就算什么都不说,只陪她坐坐也行。

夜天凌沉默,卿尘又道:怨也怨了二十几年,难道还不够?这时候你都不能原谅她?夜天凌寂然叹气:非是怨她,而是继续疏远下去,怕是也好。

卿尘一愣,随即领会到他的心思,母子两人竟选择了同样的方法保护对方莫要卷入到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变争中。

说道:她是你的母亲,若有万一是脱不了干系的。

换言之,你是愿她为了护你而疏远,还是愿她像个常人样对你?便也该知她宁愿你如何待她了。

这答案夜天凌不想也知道,如此却更体会了莲妃的苦心。

眼前已到莲池宫,卿尘道:我不陪你进去了。

目送夜天凌终于迈进了莲池宫的大门,才放心的离开。

太液莲池未央柳夜天凌立在庭中望着这清冷素净的莲池宫,园中本来种植了一池繁盛的名贵莲花,现在早已枝残叶败,只留下枯萎的干枝远远的伸向烟蓝色的天空。

四周安静的凄寂,仿佛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多年来从未踏入过莲池宫,然而这里的一切却都熟悉异常,总在不经意间会留心别人对莲池宫的评说,这二十余年下来,心中早已沉淀了这座宫殿的模样。

他缓缓举步向里面走去,莲妃不喜人多,这里也实在过于清静,稍会儿方遇上了一个伺候莲妃的宫女,那宫女见到夜天凌吃了一惊,连礼都忘了行:四……四爷……没有人想到他会来这里,就连夜天凌自己都没想到,看着那宫女沉寂了一会儿,淡淡问:娘娘呢?那宫女方回过神来,被夜天凌目光看的心慌乱跳,急忙俯身下去回道:娘娘在寝宫,奴婢这就去通报。

不必。

夜天凌阻止了她:你下去吧。

是……那宫女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夜天凌站在原地一会儿,终于向莲妃寝宫走去。

和方才那名宫女一样,方才随莲妃在太液池旁的贴身宫女斐儿见到夜天凌,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她反应快的多,立刻福道:见过四爷……夜天凌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看着寝宫内人影依稀,隐隐传出琴瑟之声。

和卿尘的清越飘逸的琴声不同,这弦音之上低低泣泣,幽咽难言,抚琴之人似乎有着无穷的哀愁,都在这七弦琴上淡淡倾诉。

……母妃……可在里面?他凝神听了一阵,问道。

斐儿忙答:娘娘正在抚琴,四爷请。

她跟随莲妃多年,深知莲妃心事,急忙打起静垂的帘子让夜天凌进去,自己则识体的留步。

寝宫深处,金兽八角暖炉并没能驱散这冬日的萧寒,更无法掩饰纠结弦中的寂寞。

莲妃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指下轻轻缓了下,淡声道:斐儿,我不是说莫来扰我,让我静一会儿吗?身后并没有人回话,一片安寂中,莲妃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慢慢的说道:儿臣,给母妃问安。

弦音骤乱,高起一个与这安寂极不和谐的音符,莲妃惊愕回头,见夜天凌立在身后不远处,只手可及。

缠绵的沉木香的气息飘飘零零若断若续,袅袅萦绕在母子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气看不清楚。

莲妃颤抖着伸了伸手,心中一阵气血翻涌,突然将丝绢掩唇呛咳起来。

夜天凌眉头一皱,见莲妃咳的辛苦,想上前扶却又似被什么羁绊着终伸不出手,只说道:冬日天寒,母妃可是咳喘之症又犯了?莲妃身子柔弱,每到秋冬常有病痛,夜天凌是早知道的。

莲妃略略平息了些,扭转身子看向窗外:你不好好用心朝事,来我这里做什么?夜天凌淡淡道:朝事于儿臣,并无繁杂。

莲妃道:户部弊病多乱,你接手过来,哪里能不繁杂?夜天凌唇角突然轻轻扬起,脸上的沉冷消融了几分:母妃足不出后宫,倒知道儿臣要应付户部的麻烦。

莲妃微微一滞,她又岂会不知?儿子的一行一动做母亲的何时不挂在心里,有时候只是斐儿从别的宫女那里听来一星半点儿说给她听,也足以安慰许久。

他终于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平平安安的长大,优秀、出众,自己还奢望什么?硬起心肠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夜天凌神色一敛,迈步到莲妃面前,抑声道:母妃,你还要瞒我多久?莲妃惊道:你……你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夜天凌缓缓道:儿臣已经不是当年懵懂幼儿,母妃何必还辛苦瞒着?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父皇、天帝,儿臣都明白了。

莲妃看着夜天凌冷澈的眼神,那里面不容置疑的笃定、沉敛和隐藏至深的狂肆就像是沉静了数千年的湖水骤然迸裂,足以淹没一切,她一把抓住夜天凌:我不准你胡说!夜天凌反手将莲妃的手握住:我没有胡说!母子两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直面对视,莲妃的手在夜天凌手中难以抑制的微微颤抖。

夜天凌看着莲妃清美绝伦却被终日笼罩在忧郁中的面容,多年来纵千般怨、恨、痛、伤终抵不过血浓于水,在母亲面前郑重跪倒:儿臣不孝,让母妃受苦了。

一行清泪夺眶而出,莲妃颤声道:我……我的孩子……夜天凌扶着莲妃:从今日起,儿臣不会再惹母妃伤心。

莲妃目光幽幽,越过夜天凌的肩头看向深深几许的莲池宫,像是对夜天凌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多少年了,当初先皇攻伐我柔然族,柔然抵挡不住大败于日郭城,投降后父汗将我献给了天朝。

柔然亡了,我在先皇身边一待便是七年,族人都说先皇是因知道了我的容貌而起兵灭柔然,骂我是红颜祸水不祥之人。

直到先皇故去,我原想在千悯寺吃斋念佛了却残生。

谁知天帝即位第一天便将我召入宫中侍寝,那时我发觉腹中有了你。

天帝建了莲池宫,封了我皇妃,而我却遭尽众人唾弃,亡族,失节,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好好抚育,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早已不留恋这个人世了。

她那遥远如在天际的声音淡淡传来,仿佛风一吹便散了,离落在四处,依稀还能听到碎散飘零的声音。

先仁宗皇帝天正九年,曾有一次大规模的讨伐北部柔然族的战役。

柔然族战败,于日郭城投降,自此以后一蹶不振,终被东突厥灭族。

莲妃原是柔然族颉及可汗的女儿,自幼便以美貌称颂于天山南北,甚至中原也流传着她绝世的风姿种种说法。

在那次战役后莲妃被带回京都,仁宗皇帝对其极尽宠爱,民间传说纷纭,多言仁宗皇帝攻打柔然就是为了莲妃。

千军一动为红颜,背负灭族的骂名,亦因侍奉两帝而被朝臣后宫所不齿,莲妃纵有倾国倾城貌又如何?夜天凌眸中掠过森寒利芒,冷冷说道:母妃宽心,他们既要混说,我便将这天下拿来送给母妃,什么灭族失节,我要他们没人再敢说母妃一句不是。

莲妃惊悸,忙摇头: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凌儿,你不知道……夜天凌断然道:母妃,我心意已决。

莲妃看着夜天凌挺拔身形,自己要抬头才能望着他,夜天凌眼中的凌厉,让她突然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

眼前已经不是当日襁褓中待哺的幼儿,而是驰骋万里横扫边疆的将军,左右朝局平靖宇内的王爷,争锋天下舍我其谁,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的脚步。

莲妃静静的看了夜天凌一会儿,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浅笑,目光慢慢的再次游离起来,像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却又带着万千嘲弄。

夜天凌轩眉微蹙,看着莲妃的样子心底隐约浮起一丝担忧,说道:我未必时刻能来看母妃,不过会让卿尘有时间来陪您说说话的,母妃这宫里也太清冷了些。

卿尘?莲妃轻轻说道:是刚刚凤家那个女孩儿?夜天凌点头。

莲妃道:你怎会和她这么亲近?夜天凌淡淡道:有缘。

莲妃又轻轻笑了笑:倒是个玲珑女子,可惜了是凤家的人。

夜天凌亦微微一笑:她只是卿尘罢了。

奈何此事误苍生卿尘此时在延熙宫的至春阁,身旁放着一碗清淡的碧玉糯米羹。

鸾飞安静的躺在榻上,宫缎锦丽之下眉目如画,肤色玉白,静静的沉睡着。

疑惑的看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容颜,卿尘终于自怀中拿出离心奈何草的解药,将鸾飞扶起来,把药汁慢慢的喂到她嘴中。

见死不救,她是不会的。

过不多会儿,鸾飞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卿尘低声唤道:鸾飞。

鸾飞的胸口微微起伏,嗯的呻吟了一声,长长的睫毛睁开了眼睛。

似乎适应了一下眼前刺目的光线,她目光凝聚到卿尘脸上:姐姐……卿尘微微一笑:醒了?鸾飞看着卿尘不说话,素日高挑明丽的柳叶细眉轻蹙着,卿尘先取来一点儿温水:喝点儿水,然后把粥吃了,也好恢复一下。

鸾飞就着她手中的茶盏喝了几口水,突然道:延熙宫?卿尘道:嗯,是延熙宫。

鸾飞看向她:我怎么在这里?姐姐怎么在这里?卿尘淡淡笑道:我若不在这里,你能醒过来吗?鸾飞低头,眼中出现一点儿警惕的神色。

卿尘纤眉微挑,真不愧是凤家的女儿。

坐到身旁将粥递给她,眼前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大胆道:九爷给的解药真是有效。

鸾飞一怔,神色复杂的看着卿尘,就在卿尘以为自己押错了筹码的时候,她幽幽说了句:不是诈称自尽身亡,将我带出宫吗?原来如此,出宫以后再服解药,或者便在九王府中隐姓埋名以待日后。

卿尘道:太子为救你,和你一起被京畿司带回宫来,其余我便不知道了。

我只知若是现在不服解药,你便真的是自尽身亡,任谁也再救不了。

鸾飞目视着前方道:这药性可持续一个月使人不死,既出不了宫,溟为何要你来将我救醒?卿尘凤目闪过微微的光彩:一个月?不吃不喝一个月,光饿也把人饿死了,离心奈何草只能保人十日平安,再下去便成干尸一具。

什么?鸾飞身子一震:你胡说!卿尘也不和她争辩:你便当我胡说也无妨。

鸾飞静默了会儿,道:即便如此,他还是要你来救我了。

卿尘低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鸾飞抬眸,那抹警惕再次出现:他既给了你解药,难道什么也没说给你知道?卿尘点头道:对,他什么也没说给我知道,只因这解药根本不是他给的,而是我自己找来的。

鸾飞猛的抬头,卿尘静静的看向她,姐妹两人一坐一站,铮然相对。

鸾飞眼中尽是繁复神色,卿尘面色沉寂,眸中深幽,毫不相让:枉太子为你不惜和天帝冲突,致远殿中险些被天帝盛怒之下以剑刺死,现在人还被关在松雨台思过,你是不是自始至终便一心要置他于死地?鸾飞眼中微微一动,但冷冷说道:你诓我。

卿尘淡淡道:没错,兵不厌诈,你既能诓别人,便该想到总有一日别人也会诓你。

鸾飞沉声道:你想干什么?卿尘反而问道:父亲是否知道此事,凤家参与了吗?鸾飞道:参与了又如何,不参与又如何,难道你还想毁了凤家?化刚为柔,卿尘道:毁了凤家对我有什么好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难道还和凤家脱得了干系?鸾飞胸口缓缓起伏,显然心思澎湃犹疑不决,突然慢慢说了句:你是在替七爷谋划吧?卿尘不想她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眉间眼底清若流水,摇头道:我谁都不为,只为我自己。

只为自己?鸾飞冷冷笑说:说的好,我也不过为自己罢了,不过当然也为凤氏家族。

卿尘目光依然潜静,但是多了一种怜悯:九王爷布了一盘棋,棋走到今天,你已经是他的一颗弃子,若我没有拿到解药,你想想会怎样吧。

就算出了皇宫,你也是他见不得光的人,难道,你还想他能让你平起平坐?鸾飞自少迷恋夜天溟,是多年隐在心底的情愫。

无奈夜天溟娶了她的姐姐纤舞,浓情密意伉俪情深,她也只能远远看着,自思心事。

然而好景不长,纤舞病故,却于她成了天赐良机,夜天溟伤痛欲绝时,她殷殷劝慰诸般体贴,时常借机陪在身边。

她们姐妹本就极其相似,日久以来夜天溟也慢慢待她不同。

鸾飞曾不止一次想像自己能和心上人执手并肩,但也知道自己身为修仪,是不可能被赐婚皇子的,是以积极助夜天溟谋划,以期有朝一日能登位册后,成就夙愿。

然而卿尘方才一席话,就像一把毫不留情的利刃,将这一厢情愿寸寸剖开。

九五尊位之下,父子兄弟尚可刀戈相向,何况其他。

登上皇位的夜天溟,怎么会使自己的后宫出现这样一位曾经同前太子私奔、诈死、莫名其妙的皇后?鸾飞玉指紧紧收起,握住身上被角,贝齿暗咬,却依旧并未死心,说道:他答应过我,共富贵,同天下,他不会负我的。

往来纠缠一个情字,熏染神骨,误尽苍生,卿尘只觉参不透说不得。

在她看来,鸾飞和夜天溟何其相似,不但深藏野心亦工于谋略,只鸾飞是女人,而夜天溟是男人。

女人之于男人,在这一步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不能在这里久待,话说至此,也差不多了,起身道:或者哪天让他自己说给你听吧。

现在暂时不会有人知道你已经醒来,你自己要小心。

说罢出了至春阁,将殿门轻掩,吩咐外面侍卫严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寸寸分分步步局沿着宽阔平坦的青石大路,卿尘快步往中书省值房走去。

在连接后宫前殿的广场之上,偌大的禁宫显得极其空旷,似乎唯有她一个人穿行在这里,永远也走不到头。

参知官见卿尘忽然来中书省,多少有些意外,忙不迭的上前行礼,卿尘道:礼部筹备冬祭事宜的本章递上来了吗?皇上等着要。

参知官答道:巳时刚送了来,还没来得及上呈圣阅。

卿尘道:封好了给我,然后请一下左相大人。

参知官答应着去了,一会儿捧出一个扁长的金丝梨木盒交到卿尘手中。

凤衍出来见到卿尘,卿尘叫声:父亲。

长风暗冷,吹的凤衍身上明紫金纹蟒袍微微一动,他颔首笑道:不想是你。

往日丞相的气度是早就养成的,此时看来,非但不带权臣的骄横却偏有几分亲和。

卿尘道:父亲请移步说话。

因分别执掌宫府政要,为避嫌疑,父女俩人极少私下见面,而卿尘也总刻意避开凤衍,此时主动前来,凤衍倒真有几分意外。

凤衍随她离开中书省庭院,问道:可是天帝有什么旨意?不是。

卿尘道:母亲最近身子可好?凤衍点头:一直服着你给她配的药,效果不错。

卿尘道:鸾飞的事,父亲和哥哥们一直瞒着她吧?凤衍叹气道:若她知道怕是身子受不了,只是怕也瞒不了多久。

嗯。

卿尘点头:鸾飞醒了。

凤衍脚步一顿,面上却还平静,低声问道:当真?卿尘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奏禀天帝,父亲要不要和九爷商量一下,看要怎样?凤衍一双经久人事的眼睛抬了抬,缓缓道:你都知道了?卿尘不露声色的说道:鸾飞说与我了。

得了凤衍这句话,看来凤家表面上四面圆滑,实际上和夜天溟才是最亲密的联盟,暗中经营不知已布下了多少事情,此时谋陷太子,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天空缓缓的积起了乌云,越发厚重越发低沉,看样子很快便会有一场雪降临大地。

四周倒不像之前那样寒冷,只是依旧少不了沉暗之气,凝滞在禁宫上方久久不散。

凤衍皱眉:鸾飞怎会此时醒来,难道是九爷给的药有误?卿尘反问道:那该当何时,一个月?凤衍面色沉沉,道:能拖一个月,为父自会设法将她迁出宫中,此时却是不易妄动。

若不是被识破了离心奈何草,他们这计划也算周详,此时鸾飞应该早被带走,化为另一个人了。

人算不如天算,卿尘丹唇轻扬,整个人似乎带上一抹沉静潜定的意味:父亲那时候怕是运具尸体出去吧。

此话怎讲?凤衍扭头看她。

卿尘笑了笑:离心奈何草十日不解便是无解,鸾飞若今日不醒,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九爷难道没有告诉父亲?凤衍眼底猛的闪过一道精光,恰被卿尘看在眼中。

稍后,凤衍竟沉声道:如此鸾飞醒来又有何用。

淡淡凤目轻轻的眯了一下,言外之意,鸾飞已经真的是一颗弃子了,醒来反而可能牵连凤家。

凤衍倒真是干脆,所想所问竟是这样一句话。

鸾飞是凤家的人。

卿尘淡淡说道:岂能任人欺蒙利用?九爷这是欺凤家无人吗?凤衍道:九爷同凤家渊源已久。

卿尘道:那父亲想必了解此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不知是谁的脚下踩到一截枯枝,咔嚓一声,寂静的寒冷中格外刺耳。

凤衍突然笑道:看来你是给七爷做说客来了。

不想竟都是一个猜想,同夜天湛的关系当真有点儿洗也洗不清,卿尘也不分辨,反而脸上不变的淡笑款款更加了几分令人目眩风姿:依我看,倒还是不偏不帮来的好些。

现在鹿死谁手言之尚早,此时天下毕竟还在天帝手中,几位王爷谁也占不了先。

若是真为凤家着想,不如表里一致,八方和气,以静制动才是上上策。

凤衍意味深长的看着卿尘,鸾飞是他押在夜天溟身上的棋,卿尘便是他琢磨夜天湛的一颗棋。

卿尘扬眉,从容静慧,弈者棋者,谁知谁是谁?数日之前卿尘在天帝面前以凤家的名义带头捐银救灾,深受天帝赞赏,使得凤衍对这个女儿刮目相看,眼下一席话,更加令他分外上心,对卿尘的意见也颇感兴趣:为父倒想听听,你觉得凤家至此如何是好?卿尘敛眉淡淡:萌芽初生,锋芒方露,此时押定一人的话,一旦错算,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不如静待脱颖而出的黑马,再设法驾驭之,岂不多些胜算?比起此时亲身便迈入局中,或者要好的多。

凤衍满意的捋须笑道:不愧是凤家的血脉,老夫没有认错女儿。

凤衍虽不置可否,但话中已有稍许动心,毕竟太子之事天帝的态度正在暧昧间,而鸾飞这里也横生变数。

卿尘眸中光华璀璨,看的却是远远天际,凤氏若能中立于各势力间,至少断却了夜天溟一条臂膀,一切依然处于一种平衡中。

或许多年以后自己这个女儿,便成了凤衍最为后悔之事也说不定。

棋局变幻,善恶对错自在人心,说也说不得。

纷纷攘攘的雪花终于悄然洒落下来,点点飞舞,笼罩了澄明黄瓦朱红高墙,人间风景又一番,卿尘拂了拂发前轻雪,对凤衍道:一切还要父亲自行决断才是,我要回致远殿了,天帝还等着。

凤衍点头道:如今你在天帝身边,也方便许多,凡事多留心。

卿尘一笑:这不正是父亲想要的吗?说罢蹲了个半福优雅转身,月白裘袍在雪中划了道轻灵的半弧,如兰芷般轻逸,又如桃木之稳秀,看的凤衍也一惑,转眼间眼前人儿已经消失在雪中。

情字心底苦自知初冬的第一场雪迎风飘洒,碎银烂玉一般落个满天满地,很快便在层层枝叶上缀了银装素裹,明瓦飞檐此时看来格外有些清高,素寒一片。

天帝这时分必是有一会儿小憩,卿尘倒也不急着回致远殿,沿着这轻雪飞舞缓缓独行。

回头看去,身后留一行下浅浅足印,证明自己曾走过。

卿尘不禁一笑,青缎缀了木兰花绣的锦靴自裙下伸出,一步一步在雪里转了个圈,脚下踩出盛放的花朵样,蹦跳着退了几步,自己站着侧头欣赏。

看了稍会儿,忽觉有些不自在,一抬头,不远处见石山顶上一方凉亭里,一抹人影着了血红披风,雪中静静望着这边。

看向她的那细长眼中几分魅惑的笑,薄唇斜抿带着柔软更浸了丝邪意,偏和这冰雪又不谋而合。

雪影里那妖魅般的红如此刺目,卿尘有种立刻躲了开去的想法,然而躲已不及,那人沿着石山上的小路迈步而下,直向她这边走来。

卿尘怀中抱的奏章紧了紧,淡淡施礼:见过九爷。

夜天溟立在雪中,看着白裘素服里裹着这盈盈身姿,一时间惑然以为凤纤舞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然而抬头起来那张清水般的矜秀面容,慧眸流盼,分明是却另一个人。

卿尘同夜天溟如此孤身相对还是第一次,心里隐隐不安,见他不言不语,忍不住诧异抬头,迎面一双沉郁的眸中尽是失痛神色,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他既来了眼前却不出声,卿尘亦不知和他有什么好说的,只得站了那里看他。

夜天溟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雪光下明暗间,似乎便有无数媚光齐齐射来,带着一片令人迷醉的蛊惑。

若是此前,卿尘无论看到他如何的阴郁,总还会替他和纤舞伤情,现在却丝毫没有了这样的想法。

血红披风一角随风招展了一下,暗暗天色下映着白雪越发诡异,夜天溟粼粼眼波中依稀有光阴变幻着深浅,出现了卿尘印象至深那种纠缠弥漫的阴鸷,浓的甚至依稀生出几分煞气,每每叫人心中忐忑。

卿尘不愿和他耗下去,往旁边退了一步,说道:九爷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夜天溟眼底一恍惚,随即跟上她:去哪儿?卿尘淡淡说道:自然是致远殿。

夜天溟见她刻意与自己拉开距离,道:何必躲着我?卿尘执礼答道:九爷又不是洪水猛兽,我何用躲着?夜天溟举步沿雪地走去,侧头看了她一眼:如此便陪我走走。

卿尘只觉那目光说不出的叫人心悸,不躲才是假的,借口道:我还要回致远殿复命,九爷若是没带跟着的人,我差人去通传一声。

夜天溟却说道:你是纤舞的妹妹,算起来我也是你姐夫,鸾飞见了我都以姐夫相称,你却为何一口一个九爷?卿尘眉色轻柔,垂眸不软不硬的说了句:那姐夫为何就不代姐姐去看看鸾飞呢?迟些恐便难见了。

姐夫两字特意一顿,格外重了音调,叫人听着有异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夜天漓那狭长的眼睛一动,映着血红披风极尽妖媚的美,不知是因在这冰天雪地还是其他,卿尘觉得四周格外森冷,格外寂静,静的几乎连自己的心跳也听得见,落雪厚厚的覆上,亦不能掩盖的住。

夜天溟嘴角斜斜抹出一笑:我正要去看看,不想在此遇到了你。

说罢一放,身上披风迎风散开:你不妨随我一起。

踏雪往延熙宫而去。

卿尘见他说去便去,倒是意外,虽然不愿和他有什么瓜葛,但想了想终究放心不下,还是随后跟上。

鸾飞元气未复,自卿尘走后一人静躺在床上,昏昏噩噩诸般事情在心中浮沉不休,却不像平时那样智谋丛生,能解得了眼前这个将死之局。

突然听到门栏轻响,是有人又进来了至春阁,她闭目屏息,便如同之前昏迷一样,丝毫看不出痕迹。

卿尘同夜天溟进了房中,见鸾飞好好的睡在哪里,牡丹色的宫缎浓浅回转,淡淡映在夜天溟那邪气清娆的眼中,却不知何时浓浓的覆上了一层叫人窒息的晦涩,卿尘听到夜天溟低声说了句:纤舞。

极低的一声呼唤,似乎来自遥远的深夜,带着无尽黯然神伤划过这清冷的冬日,支离破碎。

卿尘微微一怔,此时夜天溟心下清朗了些,哑声对卿尘道:你可知今天,是你姐姐的祭日。

卿尘心里被他语中沉痛带的一阵窒闷,从天帝对莲妃、太子对鸾飞以下,夜家男子当真个个痴情难免。

但夜天溟对纤舞痴情,于鸾飞却难免薄幸,卿尘望了望他,说道:既如此,九爷帮忙找找离心奈何草的解药,以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夜天溟心底一凛,身上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但很快便掩逝了去,说了句:我如何会有那种东西?如何会有那种东西,便是知道这东西了,卿尘悠悠感慨道:看来明年今天要成我凤家姐妹两人的祭日了,纤舞姐姐九泉之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夜天溟狭长的眼中隐有怒意闪过:你说什么?然而卿尘却在他怒视中不经意的一笑,眉眼间尽是纤舞的影子,虽少了那份纤弱无助多了丝丝清蕴灵隽,叫他心底浩然翻腾,再挪不开眼睛。

话在将明未明间,卿尘看了看静卧的鸾飞,不知她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淡淡道:九爷是明白人,我也不绕圈子了,打一开始,九爷就没想过要给鸾飞解药吧。

夜天溟看了鸾飞一眼,又将阴柔的目光转回卿尘处:鸾飞说过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生死无惧,还要解药做什么?卿尘瞥见鸾飞睫毛微微颤动,慢慢踱步往旁边走去,夜天溟既要看着她,便回身背对了鸾飞。

真不知九爷是有情还是无情。

卿尘不无讽刺的说道:有的虽亡难舍,有的却弃之如履,虽是姐妹,看来却命不相同。

可怜鸾飞白白为你了,九爷对着她,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怜惜之情?夜天溟眯了眯眼睛,薄唇抿成冰冷的直线:谁人能替代得了纤舞?他一步步往卿尘身边走来:不过你倒是比鸾飞更像纤舞,所有像纤舞的女人,我都不会放过。

随着俩人的靠近,危险的感觉越来越浓重,在夜天溟那双妖冶的眸中,卿尘看到自己的身影渐渐清晰,而此时鸾飞的手,紧紧的,仿佛用尽全身力量抓着锦衾,紧窒下本已削瘦的指节苍白突兀,几乎是要断折,似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卿尘惊觉若是让夜天溟知道鸾飞并无性命之忧,说不定会再施毒手。

心中电念闪过,她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将门推开:既如此,九爷也不必在此久待了,咱们移步说话吧。

偏殿中少有人走动,长廊一片安静,只有悉悉窣窣的雪声入耳,铺天盖日的素白反显得格外清寂。

夜天溟微愣之后冰冷一笑,将身上披风随手抖开丢落在鸾飞身上:纤舞最喜欢红色,今日便当我以此送鸾飞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举步迈出房门,卿尘悄声看了看鸾飞,随后掩门而出。

走出至春阁,卿尘正要抽身告退,不料夜天溟回头一步拦在了她身前,她急忙往后退去,却发现身后是高大的楹柱退无可退。

夜天溟没有因此而停下来,直把她逼至楹柱前,左手一撑,将两人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盯着她道:不必想法子躲我,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

卿尘凤目沉冷,熠熠和他直视,深幽清灵之后是一触即发的凌锐,竟使得夜天溟一愣,向来淡定的清水般的人物亦有如此铮然不让的时候,倒真是少见。

听到卿尘低沉柔雅却丝毫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然后用完了便一脚踢开是吧?九爷打的好算盘。

夜天溟脸上浮起邪魅的笑:这些等成了我的女人以后再说也不迟。

卿尘不怒反笑,玉容在笑意间凛然叫人不敢逼视:那你便不妨试试看,说不定到头来悔不当初。

夜天溟身子向前一压:要不要现在就试试?卿尘将手中的奏章往前一撑,一字一句的道:九爷小心皇上的折子,若是弄坏了,你我谁担待的起?夜天溟往下瞥了眼挡在两人之间的盒子,空闲的右手缓缓将它压下:我担不起,你也一样担不起。

卿尘眉梢轻轻一挑:那太子之事,不知九爷自问在皇上那里担得起几分?夜天溟慢慢直起了身子:我担几分,凤家也就有几分,郡主不会去自曝家丑吧?卿尘冷冷的把盒子挪开:凤家这点家丑和皇家的比起来,不过了了罢了,九爷还是自重的好。

夜天溟眼底竟又生出几分柔情,衬着那张美绝的脸格外炫目:你要说我无情,左相也差不到哪儿去。

回去转告左相,说我不会亏待凤家,丧女之痛,自有相当的获益,绝不叫他亏本。

不过也告诉他,他现下这个女儿,我一样也要定了。

卿尘清丽素颜比庭中的雪更要冷淡,缓缓道:这世上的东西未必你想要,便能得到。

夜天溟那妖魅的眼中微微一跳,泛起那蛊惑人心点点血色的温柔:那你就太不解男人了,男人若真想要一个女人,就没有人挡得住。

卿尘冷笑道:太自信了未必是件好事,有鸾飞和太子的前车之鉴,九爷还是想想后果再说。

夜天溟出其不意的伸手挟住卿尘的下颌,声音阴沉:你不信我有这个胆量?那不妨现在就让你知道!他手下用力一抬俯身便向卿尘唇上压下,卿尘挣扎怒道:放手!放手!与此同时,一声夹杂怒意的喝斥响起,卿尘趁夜天溟一怔时摆脱他的挟制,猛的推开他。

长廊上夜天湛俊眸微挑,脸上早已不见平日的温雅,如笼严霜。

夜天溟惊愕过后恢复常态,竟笑着问了声安:七哥!你在干什么?夜天湛冷声问道。

夜天溟道:没干什么,不过和卿尘说点儿事罢了。

卿尘恼他竟敢在延熙宫如此放肆无礼,说道:我不觉得有事要和九爷说,九爷以后还请自重!夜天湛强压下心中怒意:皇子与宫中修仪间是什么规矩,九弟想必都明白,不必我再提醒。

夜天溟向前迈了两步,走到夜天湛身边,低声笑道:七哥何必如此恼怒,难道是因为我做了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夜天湛闻言冷冷看着他:你说什么?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飞雪卷来,冷风如刀,穿透锦衣裘袍令人遍体生寒。

夜天溟停下脚步:人人都知道卿尘是从七哥府中出来的,七哥待她也十分上心。

夜天湛眸底温冷,说道:你既然知道,便最好收敛些。

夜天溟却道:可惜有些东西我是志在必得,今天先和七哥打个招呼了。

夜天湛冷哼一声,他毕竟涵养极深,尤其亦不欲在延熙宫生事,即便怒火中烧也只淡淡说道:如此我便奉陪到底。

只言片语,却如冰雪磨成的利刃,与夜天溟狂妄的挑衅针锋相对,擦肩而过的对视几乎迸出灼人的火花,夜天溟若无其事的道:看到七哥动怒当真不容易,只不想竟是为了一个女人!夜天湛反剪双手目视他离开,那一瞬间,眼底温润春水翻作三九寒冬,寒意陡生似剑,那锐光看得卿尘心中震慑,然而他回身却对卿尘缓缓一笑:你没事吧?卿尘摇头道:没事,我得赶快回致远殿了。

卿尘……夜天湛眉间微微蹙起,叮咛着说了句:在宫里处处要小心。

卿尘静然垂眸,太子一事虽处置未明,但所有的格局已然开始变动,身处机要中枢,她凭着一种直觉便能察觉,便如方才夜天湛和夜天溟简单几句话,又岂止是只为眼前这点儿小事,沉默后她对夜天湛说道:七爷,什么都不要做,尤其是为我。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她不再多做停留。

夜天湛看着卿尘转身迈入雪中,似是想喊她,但又没有出声。

纷纷攘攘的飞雪很快在俩人之间垂下无边无际的幕帘,卿尘的身影消失于茫茫雪幕中时,夜天湛极轻的叹了口气,抬手处,一片薄雪落入他的掌心,转而化作了晶莹的水滴瀚海阑干百丈冰这冬天的第一场雪停停下下,竟持续了几日,静谧的寒夜纷纷攘攘覆了一地,衬的月色更多了几分清寒。

大明宫中层层起伏的琉璃金顶上厚厚着了一层雪,仿佛整个化为一个素白的世界。

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静静的滋生,没有人察觉,也无从察觉。

夜已深沉,卿尘却还未睡,一手握卷靠在床头细细翻研,身上搭着一件狐裘,狐皮色泽柔顺堪与户外白雪争光,映的她雪肤如玉淡淡莹莹。

夜天凌前日差人送了这件狐裘过来,卿尘看会儿书,下意识的伸手抚摸,便想起夜天凌坚实的怀抱,一样带着暖意的呵护,层层包裹在身边,叫人从心底生出踏实。

如今每日站在太极殿中,众人间看到他挺拔沉定的身影,便感觉一切事情都没有难的,时时刻刻都有着希望,她可以等可以忍,不知不觉里,他的影子已经那样深刻的镌刻在心底,随着光阴愈染愈浓。

屋中桌上放着数册医书,数日之内,伊歌城中患病人数再增,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就像是洪水猛兽毫不留情的吞噬着人们的生命,日演日烈。

苦于没有试验设施和医药条件,卿尘知道的许多西医西药派不上用场,便在中医之中详尽钻研,以期能有新的发现。

转眼至三更,卿尘熄灯睡下,刚迷迷糊糊间,听到窗外好像有人轻声叫道:郡主,郡主……声音轻急,依稀像是碧瑶。

卿尘披衣下床,开了门,见碧瑶只穿了件云锦长袍,雪地里瑟瑟发抖,一见卿尘出来,扑前拜倒:郡主,你救救我们姐妹,求你……求你……卿尘急忙拉她起来,低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竟敢深夜私来致远殿?碧瑶跪在雪里只是不起: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来求郡主了。

卿尘见她如此,知道定是出了事,一边扶她一边沉声道:别惊动了他人,先进屋来。

碧瑶方随她起来,卿尘看她冷得瑟缩,找件衣服给她披上: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碧瑶眼中血丝密布,神情惶急:太后……太后今晚头疼高热,现下已昏然不知人事了。

卿尘心底一惊:糊涂!你不快宣太医,怎么反来我这里?碧瑶哽咽道:奴婢不敢……丹琼她……她也高烧不退……卿尘眼底猛的一紧,顾不得追究他事:什么!她一把握住碧瑶:还有什么人?碧瑶吓得只会摇头,卿尘冷声道:细细说症状给我。

碧瑶哭道:头疼……浑身发热……咳嗽……都昏昏沉沉的……卿尘听着她的话,心中寒意陡生,这和伊歌城中瘟疫的症状一模一样,抓了披风道:走,去看看。

到了延熙宫,今夜同碧瑶一起当值的紫瑗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直在寝宫前殿打转,一见碧瑶带了卿尘来,像见了救星,哭着求道:郡主救我们。

卿尘见紫瑗竟大胆同碧瑶一起瞒着,心中奇怪,但不及深究,对她们道:在门口守着。

独自进了太后寝宫。

碧瑶和紫瑗无法可施,只握了手垂泪。

不多会儿卿尘出来,面色隐在昏暗的檐下看不清晰,碧瑶急问道:郡主……卿尘对她摆摆手:带我去看丹琼,紫瑗守在这里,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不准进寝宫。

丹琼和碧瑶共住一室,一床锦被盖在身上,人昏睡不醒,脸上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卿尘进屋前便以丝帕掩了口鼻,此时搭她脉搏,眼中越来越凝重。

很快出了屋子,一言不发直往太后寝宫回去,碧瑶跟在身后一路小跑,又不敢叫她,卿尘低头思索,出了抄手复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碧瑶回道:就是今天。

卿尘冷不防停住,直视她问:丹琼是不是出过宫?碧瑶合膝跪倒在地,磕头哭道:碧瑶不敢瞒郡主,紫瑗挂心家中只有母亲一人,晌午偷偷出去送了些药,丹琼年少贪玩,趁我不知道缠着她跟了去,谁知回来就这样了。

一边抽泣一边只是磕头。

卿尘抑声道:你们真是不要命了,我前几日都白嘱咐了吗?出宫带了瘟疫进来,我即便肯替你们瞒,丹琼也未必能活得了。

何况这是多大的事,谁能瞒得住!碧瑶闻言脸色惨白:郡主救命。

卿尘皱眉道:起来,哭有何用!你和紫瑗竟未染上已是命大。

她俩人出宫,还有谁知道?碧瑶摇头:没人知道,简宁宫后有一道上了锁的宫门无人守卫,年久日长门锁已坏,她们想私下出宫都是从那里悄悄去的。

卿尘知道这病疫来得凶猛,心中焦虑万分,强自镇定道:不准再哭,你现在马上去太医院,报说太后不舒服,宣太医过来。

太医看过后若查问起来,绝不能承认有人出过宫,就说丹琼一直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紫瑗和你在一起。

只要真没人看见,谁也查不出来,最多治个照护不周的罪,比你们犯下的可轻多了。

碧瑶吓得不轻,道:这……这若查出来,可是欺君的大罪。

卿尘眸中一沉:欺君之罪,无人知道便没有欺君这一说。

切记和紫瑗俩人所说不能有二,生死便在这上面。

夜色中延熙宫明暗不定的光映过来,雪地里投下一片寂暗的身影,瞳瞳映映,灯火沉沉。

碧瑶被她冷静的语气支撑着,心神清明了许多,叩首道:郡主为了我们竟冒这样的险,我们来世衔环结草做牛做马也不能报。

卿尘叹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尚未知,说这样的话还早。

这病我现在是不能治,也还没有方子医的好,究竟怎样要看造化。

碧瑶知道事情严重,磕了个头,匆匆去了。

卿尘悄悄回到致远殿,不多会儿延熙宫便有人来报天帝,说太后病重。

不待天明深夜惊扰,那必是极不好了,天帝闻讯即刻起驾延熙宫。

到了延熙宫却被太医院的人拦在寝宫外面,孙仕安上前喝道:大胆了!竟敢拦圣上的驾!还不快让开!太后的病状,诊脉的当值太医何儒义早就怀疑到了流传的疫症上,虽是禀了上去,但说什么也不敢让天帝以身涉险,跪着道:皇上龙体为重,恕臣斗胆,不敢请皇上进去。

倒是天帝还沉得住气,肃声道:何儒义,你倒是给朕说说为何不能进去!何儒义道:太后脉象虚浮,高热不醒……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但请皇上先顾及龙体。

卿尘见天帝渐有怒色,这何儒义是宋德方的高徒,医术虽不错,却是太医院中出了名的迂腐不通人事,得了个何榆木的外号,卿尘怕他一言不甚触怒天帝,便请示道:皇上,卿尘略知医术,不若先让卿尘进去看看太后,再来回禀皇上,请皇上定夺。

孙仕安此时也听出事情不简单,不敢令天帝冒险,在旁跟着劝:皇上息怒,不妨让郡主先去看看也好。

天帝对卿尘的医术倒有几分信任,思索一下,终于准了奏。

卿尘随何儒义进寝宫,孙仕安伺候天帝到瑞春阁奉茶取暖。

卿尘对太后的症状早就一清二楚,只是走了个过场便问何儒义道:何太医,怕真是那病,你看该如何?何儒义摇头道:下官本还存着侥幸,是自己断错了脉,现下郡主既也认定是那疫症,怕是没错了。

这病症甚是厉害,我等无论如何要劝着皇上莫要近前来,若是在宫中散开,那是不堪设想。

卿尘道:如今第一怕是要先封锁病源才好,否则想要不传播也难。

何儒义道:事不宜迟,下官这就去禀奏皇上,请皇上定夺。

卿尘心想如此便只有封了延熙宫,隔离宫中之人,但这又岂是易事?待要劝何儒义委婉些对天帝说,何儒义早已步入瑞春阁面圣。

卿尘只得随他而入,将太后病症细细禀呈天帝听,天帝自己深知医理,愈听面色愈是沉重,问道:何儒义,你太医院怎么说?何儒义躬身回道:回皇上,太后此症与京隶两地疫症相符,臣斗胆请皇上暂封延熙宫。

话音甫落,天帝果然不悦道:大胆!延熙宫乃是太后寝宫,岂容你说封便封?何儒义立时跪下叩头道:臣据实之言,还请皇上斟酌,延熙宫不封,宫中人人性命堪危。

天帝喝道:一派胡言!宫中防范谨慎,怎会有疫症传入?何儒义再磕个头道:臣不清楚病疫如何入宫,但太后病症厉害,皇上万万不能马虎。

天帝怒道:何儒义,你医不好太后的病,竟胡乱往疫症上推,朕必要亲自去看看!若有差池,你有几个脑袋?说罢便要往太后寝宫去,孙仕安等人忙劝,但天帝至尊之躯,却也没人敢就是拦着,反而卿尘一步赶上,跪在雪地中道:请皇上留步!孙仕安等忙跪下一片,苦苦相劝。

天帝被她拦下,道:卿尘你也大胆了,敢挡朕的驾。

朕的母亲卧病不起,朕却不得探视,天下岂有此理!卿尘微微叩首道:卿尘宁肯忤逆皇上,也绝不能让皇上进去。

何况您不仅仅是太后的儿子,还是天下的皇上,身系黎民百姓,岂能因一己之私而弃朝堂于不顾?天帝不料卿尘如此直言不讳,但她话中有理,一时也难驳斥回去,在雪地里来回踱了两步,心绪烦乱:好,你们一个个知医懂药,倒是给朕说要怎样!卿尘道:何太医所言极是,请皇上即刻下旨封宫,使疫症不能四散。

卿尘近日在医药上下了不少功夫,愿自请留在延熙宫,一来服侍太后,二来寻方求药,以期能解此病疫。

天帝虽为太后情况焦虑万分,但却也不糊涂。

太医院和卿尘结论一致,疫情入宫是何等凶险,岂容大意,冷静下来后问卿尘道:你可有把握?卿尘垂眸道:没有,但只求尽力而为。

她自帮碧瑶她们隐瞒的那一刻便早已决心如此了,太后是夜天凌在这宫中最亲的人,她心底又何尝不怪紫瑗丹琼鲁莽闯祸,但是即便说出来,除了多赔上几条人命又有何用?此时本在太后身边伺候的紫瑗匆匆过来,跪下回道:皇上,下午一直伺候太后的宫女丹琼突然晕倒,似乎……似乎也发起了高热。

所有人同时一惊,唯有卿尘依然淡淡的看着面前一方白雪,这正是她方才借机吩咐紫瑗来报的,如此或可让天帝下定决心封锁延熙宫,而一旦查起来也好说丹琼是伺候太后染上了疫症,不至于牵扯出事情缘由和紫瑗碧瑶两人。

何儒义急忙问紫瑗道:可是刚刚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和太后一样症状?紫瑗点头:是,丹琼和我一直伺候在太后身边。

症状……症状奴婢不敢妄断。

延熙宫中宫女众多,何儒义也不能一一认识记得,只当方才是丹琼伺候在太后那里。

借此机会,卿尘再次深深向天帝叩首:请皇上下旨封宫!何儒义也跪倒雪中俯首道:请皇上下旨封宫。

身旁跪了一地人,天帝面向延熙宫方向伫立半晌,缓缓说道:传朕口谕,封禁延熙宫。

卿尘那一瞬间在天帝的脸上看到了极沉痛的神色,她俯在雪中,浑身冰凉,冰雪随着身体的温度缓缓的化做雪水,浸湿了衣袍,砭透肌肤。

正在有情无思间延熙宫的封禁对外只以太后患病需要修养为由,禁止出入探视,各宫上下却已在不寻常的空气中察觉到了紧张。

殷贵妃在此时显出了她不同于众人之处,恩威并施协助天帝震慑着后宫,手腕独到处处得当,使三宫六院看起来还是平和一片。

无怪乎天帝即便有如花娇宠三千佳丽,也动摇不了殷贵妃实际上六宫之首的地位,只因为她是天帝需要的女人,她用自己传承来阀门贵族特有的骄傲和端庄,美丽和手段,俘获了天帝的心,让他无法离开。

朝堂政事如往常一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唯有几个得天帝信任的重臣和几位皇子知道实情。

天帝因京隶两地疫情,一天之内连颁五道圣旨,亲自督促防疫。

太医院连遭贬斥,却依然没有有效的方法防治疫情,当真人人坐立不安满头是包。

太医令宋德方、太医何儒义奉旨随清平郡主当晚入了延熙宫,随着宫门缓缓合拢,延熙宫和外面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人知道是不是还能活着离开。

恐慌、不安悄无声息的充斥了整个每一个角落,那种不知情的恐惧,混混沌沌的危险感,会在人的心中一点一点的滋生,蔓延,就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明明知道某处有着致命的危险,却一点光亮都寻不到摸不着,只能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等待死亡,岂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卿尘入宫第二日正午时分,即令留在延熙宫的所有人等集中于前殿广场中央,将延熙宫目前状况详细的毫无隐瞒的公布于众,与其任之枉生猜测,不如坦言明了。

当时便有胆小的宫娥吓得瘫软,互相抱在一起哭出声来。

卿尘暗自叹忧,或许每个人都会以为自己不怕死,但当死亡的阴影笼罩过来的时候,又有几人能面不改色镇定如初?她站在白玉长阶的最高处,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们怕,但是现在,没有人出得了延熙宫,包括我。

任谁私自迈出宫门一步,就是杖毙的下场,死的比这个更加难堪。

所以咱们只有同进共退齐心协力,才有可能逃过此劫。

我也怕死,但我凤卿尘绝不会弃大家于不顾,人定胜天,老天即便要亡咱们,咱们不妨也跟他争一争!话说至此,本来慌乱的众人似乎安定了些,延熙宫上下知卿尘精于医术,此时的她,像众人的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听着她。

却有个小内侍惊呼道:瘟疫!瘟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竟大喊着往宫门处拔腿狂奔而去,剩下的宫娥内侍顿时一阵骚乱。

卿尘一惊,喝道:王兆寿!延熙宫总管监司王兆寿立刻下令:快!抓回来!几个执行寺人早已动手,那小内侍没奔上几步便被擒回,在执行寺人的钳制中苦苦挣扎:我不想死!不要!不要!满面的涕泪,神志早已几近狂乱。

卿尘看着骚乱更甚的周围,不少人似是都有聚众而逃的心思了,微一咬牙,冷冷说道:杖毙!那不高的两字犀利,铮然掷进了骚动中心,像带过了一道无情的锋刃。

随着执行寺人将杖刑的长凳咣的置于场前,整个场子猛然安静。

执行寺人捏开小内侍的嘴,塞进一条木棒,牵着两端的绳子手脚利落的往后一紧,缚上双手,杖起杖落,发出敲击在人身上闷哑的声响,那小内侍起初还嘶声挣扎,渐渐便没了动静。

卿尘立在那里,静静望着,一杖杖似是重击在心底,她却硬挺着丝毫不为所动。

众人吓得噤若寒蝉,没有人注意到,延熙宫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有两个人迈步进来,那朱红金门又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场中死寂,无人再敢妄动,卿尘突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清冷说道:好!拖下去埋了,再有犯者,当同此例!凝眸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竟是夜天凌一身云青长衫,身披白裘负手缓步,踏着逐渐消融的冰雪往这边而来。

身后跟着的随从晏奚,两手小心翼翼的提着一样东西,上面严严实实蒙着黑布。

众人惊醒,黑压压俯身一片。

夜天凌摆摆手:都起来吧。

举步上了卿尘所在的高阶。

卿尘早迎了过来:四……王爷,延熙宫已然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此处甚险,还请快快回去。

又对晏奚怨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儿?竟容四爷入此险地!晏奚单膝一跪说道:回郡主,四爷早朝之后去向皇上请命侍奉太后,坐镇延熙宫,在致远殿求了两个多时辰,谁能拦的住啊?卿尘自昨晚到现在,心里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着急,对夜天凌道:你这是干什么!所谓平心静气,只是因为事情没有触到你的软处罢了。

夜天凌登上最后一层台阶,他停了停脚步,在卿尘无比焦虑的眼神中淡淡说了句:即知是险境,我岂容你一人面对。

这话说的轻声,只容卿尘自己听见,说罢转身和她并肩而立,望着延熙宫众人:皇上虽封了延熙宫,十分惦记忧心,圣驾不能亲自前来,本王子代父身,尽孝心,除疫情。

清平郡主方才所言都听清楚了,各尽职守,谨慎行事,莫要让本王知道有人趁机祸乱,否则,方才便是先例!不知是因眼前的极刑震慑,还是因夜天凌的到来,偌大的场中便没有一人敢再吱声,终于安静了下来。

卿尘却被夜天凌方才一句话搅乱心神,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争执要他回去,纤眉轻蹙,吩咐众人:该做什么我已经吩咐了各殿掌事,都散了去做事吧,有事到遥春阁来回。

众人惊魂甫定依命散去,有的用沸水烹煮细纱棉布,制成了简易的口罩,分发给大家。

有的用草药熬制药水,擦扫各处。

有的挑拣清洗药物以备使用,倒也有条不紊。

卿尘和夜天凌往遥春阁去,晏奚知趣,暂且消失了一下不再跟着。

遥春阁临当日鸾飞所居的至春阁甚近,封宫之前,卿尘借了这个时机,给鸾飞再喝了离心奈何草,太医院几位御医亲自看验,皆道数日过去,人已不救。

天帝操心烦乱,已无心计较鸾飞之事,只命将尸身立刻发还凤家安葬。

而卿尘此时设法带了封信给凤衍,诈称鸾飞乃是在延熙宫沾染瘟疫不治而亡,要凤家速速安葬,莫要拖延声张。

鸾飞之事本就是凤家大忌,瘟疫一说更令人心惊,凤衍接了卿尘密函,当日便将鸾飞下葬,而卿尘则早命冥衣楼安排,找时机持解药去救,只是不知此时是否已经将人带出。

自此以后,世上便不再有凤鸾飞这个人,往来一场惊梦,不道身是何人,唯醒时空恨,缕缕不绝。

此时卿尘却无暇思量鸾飞生死,进了遥春阁见四周无人,对夜天凌急道:你这么进来,还出的去吗?天帝儿子大臣那么多,要坐镇延熙宫自有他人,你这是抢什么风头啊?何况延熙宫哪里就非要人坐镇了,多进来一个人就多一个人死掉的可能,我不是禀报天帝谁也别来,谁也别插手吗?夜天凌从来没见卿尘焦急模样,倒还有点儿奇怪的看着她,卿尘见他不说话,又道:延熙宫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出了病症,这病现在谁也治不了,你在这里若是不小心有个沾染怎么办……她还要说,突然被夜天凌一把揽进怀里,本能的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的手臂。

夜天凌身上特有的男儿的气息立刻包裹了卿尘周身,冬日正午的阳光洒照下来,冰雪中反射出细微的耀目的光泽,亮晶晶,闪熠熠,点点生辉。

一时间四周安静的几乎能听到那阳光流动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偶尔有檐上冰雪消融,嘀嗒一声落下来,反更衬的遥春阁平寂安静。

卿尘感觉夜天凌将她圈在怀中,下巴轻轻靠在她头顶,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了些令人不解的复杂的意味,慢慢说道:你也知道着急,将心比心,难道我不急?卿尘呼吸凝滞,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怎也没想到夜天凌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微侧的头贴近在夜天凌胸膛,正能听见他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正感觉他紧紧的抱着自己,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

但将君心换我心,是什么时候,淡定无波的心境也为之牵肠挂肚,冷冷淡淡的模样也为之频频动容?是那萍水相逢的邂逅,是那恍如几世的相识,还是那相对忘言的凝视?只缘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却谁道,已是眉上心头,无计相回避。

她轻轻的动了动,将脸埋在夜天凌身前,突然间泪水不受控制的流落。

或许这一天一夜里担惊受怕,其实每时每刻都想着能见到他,哪怕只是看着他那双永远平静清明的眸子,便会得到所希求的安定。

夜天凌远远望着天空雪晴一片,抬手抚摸卿尘流泻香肩的一头秀发:不怕,我来了。

卿尘反手环住他的腰,有些赌气的道:你干嘛要来?却是明知故问。

夜天凌答:不干嘛。

却是避而不言。

卿尘狠狠的抓了他衣襟一下,银牙微咬,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说的真没错,每次都不叫人省心。

卿尘眼泪还没擦干,先不服的反驳一句:那是他,不是我。

夜天凌薄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将卿尘俏脸抬起,手指在她面颊轻轻滑过,拭去了那未干的一点泪水。

俩人的影子在彼此眼底淡淡相映,一个是七窍玲珑,一个是锐利清冷,只将这缱绻柔情细密镌刻,潺湲流连。

夜天凌低声道:即便是你又如何,我也认了。

话中带着三分温柔三分淡笑,还有三分霸道,牢牢将人裹住,不容挣脱。

卿尘只觉夜天凌眼底凝定的幽深化做波光粼粼,深深浅浅似乎带着某种魔力,正对自己下咒,俏靥微红,急忙侧开头去。

夜天凌却只淡淡一笑,心神微正:延熙宫中怎样了?提起这事,俩人却都敛了笑,延熙宫此时着实不让人乐观。

卿尘沉默一会儿,道:四哥,你既来了,也走不了了。

若你走,延熙宫便不是我能镇住的了。

但有一点,你不能进太后寝宫,一步也不能。

夜天凌不置可否,沉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皇祖母她究竟情形如何?卿尘不忍说太后九死一生,但在夜天凌面前却怎么也说不出欺瞒的话,他的眼中此时什么也没有,只是黑的摄人,让她深深的陷进去,浮不出来,不敢,也不愿去欺瞒。

宁肯面对的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甚至卑鄙龌龊肮脏不堪,也只愿听真相,他要的只不过是真相。

卿尘咬了咬唇,轻轻道:你给我点时间,或许太后福大命大,能熬过此劫。

夜天凌缓缓闭了下眼睛,卿尘见他唇角冷冷抿着,熟知他只有在痛极而又不愿发作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忙道:一定会没事的,四哥,我会想办法。

夜天凌定了定心,道:你要那些白老鼠干什么?我给你带来了,晏奚看着呢。

弄来了?卿尘道:我要用来做试验,找出能治疫病的药方。

竹箫寂寥苍海笑遥春阁东室隔离了所有人等,连夜天凌也不例外。

整间屋子一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笼子,一边陈列着草药、书籍和各种备用的器皿。

卿尘埋首医药之中,直到夜深寒重方站起来揉了揉脖颈,推门而立,仰望天上如丝如缕轻云飘过淡月,屋外扑面而来的冷意驱走了深夜的困倦。

她遥望无垠的夜空,脑中却还是各种各样的草药方子,似乎生了根似的穿插不休。

突然耳边隐约传来一阵箫声,侧首细听,这曲子竟是她很久以前弹过的那首琴曲,夜天凌那时还曾说,若箫琴相合应当不错。

她举步沿着箫声一路寻去,畅春殿的台阶上夜天凌遥遥独坐,一袭白裘夜色中显得如此清冷,几乎连这将融未融的冬雪也比了下去,手中握着一柄紫竹箫,悠悠箫音正来自他处。

卿尘拾阶而上,箫声悠然而止,紫竹箫在指间转落掌心,夜天凌望着她单薄清秀的身影没有说话。

她来他身边坐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夜深了也不歇息?夜天凌侧了侧头:你呢?卿尘笑了笑:我反正也睡不着,听着有人吹箫,便出来看看。

说话间夜天凌身上的白裘落到了肩头,她随步出来只着了件寻常冬衣,将带着他体温的白裘紧了紧,暖暖的窝在里面。

夜天凌修长的手指在紫竹箫上轻轻滑动,清锐的目光望着面前层层而下的高阶,问道:是你教晏奚和王兆寿他们跪在寝宫门口拦我的?嗯?卿尘愣了愣,她是嘱咐过晏奚千万不能让夜天凌进太后寝宫,不想他们竟用了这法子,道:法子倒不是我教的,不过是我吩咐他们拦你的。

夜天凌道:你当他们拦得住?卿尘看了看他:拦得住,你不是糊涂人,也不会做无用之事。

宋太医会随时呈禀太后病情,你堂堂王爷之尊,哪里又会照顾病人?想进寝宫不过是自己心里忧急罢了,非常之时,晏奚他们是好意。

夜天凌沉默了会儿,淡淡道:我知道。

卿尘微微一笑:四哥,你还记得刚才那首曲子。

夜天凌点了点头:那日你在屏叠山的竹屋曾经奏过此曲。

卿尘在膝头静静的趴了会儿,将歌词轻声唱道: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一襟晚照……夜天凌安静的听着,卿尘清美的声音在阶前雪影中寥寥荡荡,几分柔润,几分飘逸,几分洒脱,几分空寂,仿佛这处已随着她的歌声化做烟雨飘摇,寂寥人世。

一缕明澈的箫音悠然而起,潇洒俊旷,伴着卿尘的歌,低诉苍茫江湖。

一叶扁舟,海潮澎湃,千载英雄,几度夕阳。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卿尘轻靠在夜天凌身畔,道:可惜没有琴,你那日说过,此曲可以箫琴相合。

夜天凌伸手将她揽过:这又不难。

卿尘轻声道:放舟五湖,青山远,不惹凡尘。

四哥,你喜欢那样的日子吗?夜天凌低头问道:你喜欢?卿尘没有说什么,将头埋在他的膝间。

夜天凌见她不说话,也静声不语,四周寂然无人,只有依稀的月色穿过薄云映在雪光中。

眼前的景象让夜天凌觉得如此熟悉,似乎曾经就是这样和卿尘一直坐着,已经千年万年,很久都没有变过。

一会儿,他淡淡说道:江湖亦有江湖的恩怨,你若真喜欢,日后便带你去。

卿尘轻轻嗯了一声,伏在他温暖的怀中神志有些迷糊,折腾了这么久没有休息,此时是有些撑不住了。

夜天凌俯身看了看她,她迷迷糊糊说道:四哥,原来你也会着急。

毫无意识的呢喃。

夜天凌一愣,随即眉间掠过柔软,轻轻起身将她抱起。

卿尘只在半梦半醒间觉得身子一轻,随即安安稳稳的睡了过去。

夜天凌将她送回遥春阁,看她在睡梦中依然蹙着眉头,但人毕竟是在面前了,转眼可见,触手可及。

想起今早听到延熙宫消息时,心里那种猛被利刃划过的感觉,几乎立时便洇出血来。

今日他若是不来这延熙宫,便真的要被那焦虑不安逼的发疯。

是什么时候,眼前人成了心中盈盈一点挥之不去的牵挂?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却凝神静气也忘不掉。

窗外有一点月光透进来,在卿尘脸上映出淡淡的影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夜天凌静立着凝视她半晌,方转身出去,轻轻将门掩上。

刚走没几步,突然低喝一声:出来!暗中有个身影转出来:四爷。

竟是冥魇,虽穿了一身桃红色的宫装,但面上依然化不开的冷艳。

夜天凌扭头看了看:谁准你私自进延熙宫了?冥魇垂首道:大家得知凤主和四爷都进了延熙宫,怕有不测。

夜天凌道:有事我会找你们,延熙宫现在非常之地,你们不得擅自涉足,你也尽量不要离开莲池宫。

是,我定会保护好莲妃娘娘。

冥魇答道:雪战这几天十分不安稳,我将它带了来,请凤主看看。

她怀中什么东西窝在那儿,她松开手,雪战自衣衫掩盖的地方跳出,嗖的就不见了踪影。

冥魇一惊,夜天凌道:不妨,它自去找主人了。

冥魇往卿尘的房间看了下,说道:我们已照凤主的吩咐将鸾飞姑娘接出来了,但有一事想再行请示凤主和四爷。

夜天凌道:什么事?冥魇道:鸾飞姑娘留给太子的信将所有事情都解释明白,凤主命我拿到后立刻送去松雨台,太子若被废,岂不是我们的好时机,为何又要如此?夜天凌负手身后,看着一轮轻月缓缓的隐入云中:此事是我做的决定,我自有分寸,你将信送去松雨台便可。

冥魇也不再多言,垂眸道:属下知道了,请四爷多加小心。

去吧。

夜天凌挥挥手,冥魇借着月影悄悄看了他一眼,身形轻闪消失在树影深处。

夜天凌反剪双手独自立在夜色下,抬头往松雨台方向看去,眸底瞬间交融了似喜似悲,慢慢的沉淀到那幽黑至深之处,了无痕迹。

九峰晴色散溪流一连数日,卿尘待在遥春阁东室,几乎足不出户不眠不休,用来实验的小白鼠不断死掉,为怕传染扩散,只能用火化来处理,今日已经正好是第十只了。

她只觉疲惫、失望、愁苦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心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气闷的以手撑头看着那些医书草药,如果有实验器械和必要的药物,这疫症并不是无解的东西。

而现在她就像在一片沙漠中站了三天三夜,明知道身边就有水却怎么也拿不到,简直快要发疯。

所有人都被隔离在外,只有雪战没人拦得住,赶出去再跑回来,一直赖在卿尘身边,卿尘伸手按着它的脑袋,一筹莫展。

雪战安静的趴在那儿任她按着,突然金瞳一瞪,嗖的窜了出去,吓了她一跳。

抬头看去,发现它正叼住只小白鼠在嘴里挣扎,原来是方才喂药后有笼门没关紧,跑了一只出来。

她忙喝道:雪战!雪战极通人性,听主人命令便把小白鼠放下,小白鼠因为挣扎的厉害,脖颈上被咬出伤来,殷殷流着点血,雪战舔舔舌头,瞬间将嘴边一点血痕清洗的干干净净。

卿尘一时没来得及阻止,心中担忧。

雪战神异之物,身含剧毒,这只小白鼠怕是活不成了,但小白鼠都是特意喂服了病人痰液用来试药的,万一雪战也被染上,便十分麻烦。

谁知到了第二日,非但雪战无事,那只被它咬过的小白鼠竟也活蹦乱跳,一点儿病态都没有。

卿尘甚是惊奇,脑中灵光一现,引逗雪战再咬了一只小白鼠,可这次小白鼠浑身抽颤,没撑上半个时辰便死了。

她却并没有死心,凝神思索,翻书查药,又抓来一只已然发病的小白鼠,先给它喂了些大黄,再让雪战叼去咬。

这次和第一次一样,隔日这小白鼠虽然一瘸一拐的,但精神已经不像前日似的委顿不堪。

卿尘大喜,想到了以毒攻毒方子,抱起雪战一边哄慰,一边小心翼翼自它前爪放了些血出来。

雪战对她甚是顺从,虽然呜呜不满,但却没很是挣扎。

卿尘给它包扎好伤口,将血和大黄调和熬制,再在小白鼠身上实验。

一夜趴在桌上迷糊,几次醒来去看那些小白鼠,待天亮时,之前奄奄一息的几只小白鼠,有两只已然死了,两只并无明显好转,却还有三只竟恢复了精神。

再过了两个多时辰,剩下的两只小白鼠也开始在笼子里找东西吃。

卿尘心中一阵狂喜,只觉得黑暗中突然云破天开,多日疲累再也不顾,举步便往外跑去,一边喊:四哥!夜天凌这几日除了巡查各处,起居理事都在西室,就近陪着卿尘,卿尘身边的医书倒被他翻阅了不少,此时听到她突然大喊,丢下书起身来看。

卿尘沿着复道长廊小跑了几步,猛然间心口一痛,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捏住一般,身子一个踉跄便往前栽去,夜天凌身形极快,闪到面前一把将她抱住:卿尘!卿尘靠在夜天凌怀中,只觉得每呼吸一下心中便一阵钝痛,扩散出去连呼吸都滞住,难受的握住胸口,断断续续说道:扶……扶我……躺……下……夜天凌一边慢慢托着卿尘就地躺平,一边急喊:宣太医!快!随后跟来的晏奚没等他说完,早连滚带爬的往太后寝宫奔去,卿尘缓了缓,对夜天凌道:药……太后……夜天凌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原本波澜不惊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焦急:你先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

卿尘摇了摇头,心里清楚这是心悸的症状,却不想此时毫无预兆的发作了起来,只能勉强调整着的呼吸,以期缓解痛苦。

晏奚同宋德方快步冲了进来,一边还催着:宋太医,您快着点儿。

寒冬之日宋德方却出了一头的热汗,见状一惊,急忙跪在地上把了脉,对夜天凌道:殿下,这是心疾,莫要移动郡主,平躺为宜,老臣这就拟方子。

赶来伺候的侍女拿着宋德方的方子去熬药,卿尘神志还算清醒,此时疼痛倒稍缓了些,她虚弱的说道:宋太医……我找到……了……方子……白瓷盅里……有药……宋德方猛的抬头和夜天凌对视一眼:郡主找到了医治疫症的方子?卿尘点了下头:还不……确定……要小心服用……夜天凌道:你先歇着,什么都别想,自有他们处理。

卿尘心中涌起一阵滞闷,只觉得夜天凌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远,无边的疲惫淹没了她的意志,很快天地在眼前退隐成一片空白,不真切间听到夜天凌在喊自己的名字,但继而一个沉沉的浪头扑来,一切陷入了黑暗之中。

迷糊中似乎有苦涩的东西流入唇间,辗转醒醒睡睡不知多久,再次醒来依稀已是清晨时分。

卿尘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提不起力来。

目光落在窗前,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如水般的晨光自窗外静静洒进,在他襟边勾勒出清淡的影子,越发衬的那身形挺峻。

古木窗棱,丹云纱帐,一切开始变得熟悉起来,尤其是夜天凌的身影。

她刚撑了撑身子,夜天凌便转过头来,眼中掠过惊喜,即刻吩咐外面伺候着的侍女:宣宋德方。

他将卿尘扶在怀中低声道:别急着起来。

卿尘淡淡笑了笑:没事。

夜天凌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仿佛从未见过她一样,许久方叹了口气:可觉得好些了?卿尘点头:好多了,只是有点些乏,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夜天凌审视她血气不足的脸色,眉间微蹙:整整一天一夜,宋德方说你这是心疾,这几天累着了才会发作,你这当大夫的治病救人,却连自己身子都照看不好。

卿尘将头靠在他胸膛,嘴角噙着丝笑意:宋太医没有交待,也不能惹我激动吗?你还教训我。

夜天凌一愣,似是拿她无奈,便道:皇祖母昨夜用了药,今早便退了热,情形好多了。

卿尘一喜:真的?撑着身子便要起来:我去看看。

夜天凌抬手将她压下:你躺着,我刚刚去看过,太医在旁调理,有事随时会来报。

卿尘道:你还是进了寝宫!夜天凌道:已有药了,你怕什么?卿尘静静的靠回他怀里,此时才仿佛真正松缓下来,心落到了实处,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她侧了侧头:我怕……那种束手无策,心急如焚的感觉……夜天凌静了会儿,低声道:我这一天一夜便是这样过来的,你可知道?他沉缓的声音中夹杂着未尽的忧虑,卿尘听了心中微微一酸,侍女荷风的声音在外说道:四殿下,宋太医来了。

夜天凌站起来道:让他进来。

卿尘同宋德方一向相熟,也不放纱帘回避,宋德方细细诊脉,再看神色,过会儿说道:现下是无碍了,只是郡主当要好生调养才是。

卿尘笑道:我知道,这几日太后那边要有劳宋太医了。

宋德方道:这是份内职责,待郡主好些,还要和郡主商讨如何用药。

卿尘细细问了问太后情形,知道丹琼先试了药,问道:丹琼怎样了?宋德方道:昨夜便醒过来了,虽是虚弱了些,但性命已保住了。

卿尘点点头:太后年迈,和丹琼不同,还是要小心。

说话间看到夜天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夜天凌此来延熙宫,定要究查疫病如何流入宫中,这几日碍着太后的病没有严行追查,现下怕马上就要有雷霆手段了,这些又怎瞒得过他?何况,她并不愿欺瞒他。

夜天凌对宋德方道:你先下去吧,如何调养拟个方子过来。

宋德方退出去后,卿尘见夜天凌眼中隐隐尽是血丝,知道他夜里没休息好:四哥,你也去歇会儿吧。

夜天凌在她身边坐下:你若是不累,便陪你坐会儿。

荷风端了几样点心小菜过来,桂花云锦糕、千层杏仁酥、醉汁蜜枣和清卤香笋,再熬了香香软软的药膳粥,卿尘便靠在榻上慢慢的尝着。

夜天凌在旁看着她,屋中暖炉驱散了寒气,融融如春。

这样安静的一刻,让人觉若此生便就这样过去,未尝不是心满意足。

然而他偏偏却站在风口浪尖上,心下手底一个念想便是惊涛骇浪,从未有过的风险,一个人便也罢,却何苦要她也卷进来受这惊扰。

便如经年在战场,不愿平添府中有人翘首期望般,一时竟觉得自己莽撞了。

卿尘抬眸见夜天凌看自己,笑道:四哥,看什么呢?夜天凌道:看你吃东西。

我饿了。

卿尘便随口道:你要不要尝尝?今天延熙宫奉膳司的手艺好像大有长进。

夜天凌摇了摇头:奉膳司的手艺一向不错,以前有个老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有道鸡茸金丝笋,还有荔枝肉、班指干贝、葱姜爆蟹、素八珍都做的极好。

卿尘问道:我怎么没见过?夜天凌道:宫里的老人,早没了,后来虽有这菜也再不是那个滋味。

卿尘便缠他说些儿时旧事来听,不想夜天凌如此沉稳的人,幼时竟调皮至极,这延熙宫整日被他折腾的天翻地覆。

但这所谓放肆的童年却极为短暂,夜天凌九岁始便随军历练战场,那时带他的正是仁宗皇帝的长子,德王夜衍昭。

便是圣武十年那次讨伐南番战后,年方二十岁的德王同当今天帝在对部将的封赏中有了分歧,为天帝所怒斥说了些重话,回府后竟一时想不开,自刎而亡。

五年后,仁宗次子夜衍暄病亡,从此仁宗便断了子嗣。

次年元月,天帝封长子夜天灏为太子,告祭太庙,大赦天下。

同年九月,十五岁的夜天凌首次领兵出战突厥,一战扬威。

自此十数年,天朝出了一个贤德宽仁的太子,一个凌厉肃冷的王爷,而仁宗的两个皇子怕是再已无人记得了。

说话间卿尘看夜天凌倚在榻旁面如平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他如今的身份再回想前事,自是另一番心境。

所谓儿时不过弹指而过,便冷眼看了父母兄弟几番恩怨,或许就是自那时起心中便有一处开始变得坚硬,再容不得有人靠近。

夜天凌眼中无声而深沉,此时晏奚进来禀报说:殿下,大伙儿都在畅春殿候着了。

夜天凌点点头:知道了。

站起来对卿尘道:我去看看。

卿尘点头,目送夜天凌出去,却蹙起了淡淡纤眉,身上还是软软无力,轻靠在暖榻上发呆。

争似是非弹指间雪战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偎到卿尘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卿尘伸手抚弄它,心里又想起那能治疫症的药。

便凭雪战这小小身躯,能救得了多少人,这疫症终究说不上是解了,依旧困扰着她。

不多会儿,一个小侍女自畅春殿过来,在外对荷风道:姐姐去畅春殿吧,四爷挨个传着问话呢,我来替姐姐。

荷风见卿尘静静闭目歇着,出来悄声嘱咐道:一会儿郡主若醒了,小心伺候着,桌上药还没喝,怕凉了……却忽然听到卿尘在里面叫道:荷风,你进来。

荷风忙道:奴婢吵醒郡主了。

卿尘淡淡一笑:我没有睡,你去畅春殿见四爷,请他回遥春阁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奴婢这就去。

荷风应道:郡主还有什么吩咐?卿尘摇摇头:去吧,照我的话说便可。

荷风答应着去了,卿尘起身坐到镜前,低头梳理着静垂至腰畔的长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留这样长的头发,以前那么多年,都是一头利落的及肩短发。

宁文清三个字,似乎已经随着一点点习惯的消失变成一场梦,在记忆中越来越遥远,偶尔记起却觉得陌生万分。

发什么呆?突然耳边响起夜天凌的声音。

卿尘吃了一惊,抬头见镜中映出他的影子,青衫磊落,虽一副闲逸的模样,眼中却透着未退的锐利,回头笑道:悄无声息的,吓人一跳。

夜天凌看了看桌上搁着的药,皱眉道:都凉透了,怎么还不喝?卿尘微笑道:忘了。

夜天凌伸手将洒在她身畔的秀发理了一下,发丝自指间滑过,温凉柔顺,他俯身问道:找我有事?卿尘低头思想片刻,道:四哥,你可是要严查延熙宫疫病之事了?夜天凌道:此事来得蹊跷,岂能不查?卿尘叹了口气道:你叫他们散了吧,我将事情原委说于你。

夜天凌眼中微光一闪,正对上卿尘清隽的目光,沉沉静静望过来,掩映在潜淡风华中,叫人心里一时看不透:你是说,你知道这瘟疫是如何入宫的?卿尘点头,夜天凌拂襟在一旁坐下:你说。

卿尘自那夜碧瑶去致远殿求自己说起,将当日情形一一说了给他,一字不瞒无有疏漏。

夜天凌一言不发,面色沉豫,眸底一道锋棱深不可测,不怒而威,越听越是峻严,待卿尘说完,冷冷道: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卿尘安静说道:紫瑗父亲早亡,一个兄长死在战场,还有个幼弟年前自行投了辽州军中,家中唯有一个哭的双目失明的老母,靠邻居拂照度日。

丹琼父母双亡,九族之内也没几个人了,要诛也无非就是这些老少病弱。

倒是凤家怕是要受我连累了。

夜天凌眉峰蹙拢:你这是替她们求情,还是拿自己和凤家挡我?卿尘淡淡一笑:不是求情,错了便是错了,你若是要罚也是应该的。

夜天凌起身在窗前站了会儿,问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此时才说?卿尘坦然道:若是侥幸不查,或来查的是他人,我便设法替她们瞒下。

但如今查的人是你,我何必要你劳师动众费时费力,结果还是一样瞒不住,不如告以实情。

夜天凌回头看她:你既不想求情,那是要和她们一起领罪了?卿尘摇头:我不想领罪,这个罪不好领。

欺君之罪……她笑了笑:我领不起。

领不起?夜天凌声音里有丝怒意:这么大胆的事都做下了,此时再说领不起?卿尘松手,一缕丝缎般的发丝落至脸旁,衬的脸色有些透明的白,如同眼底清水无痕。

她扶着几案站起来,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长衣:四哥,你先别气,这事是我做得大胆了。

但事已至此,即便是杀剐了紫瑗她们也是这样,紫瑗伺候太后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此次私下出宫,无非因着一片孝心。

碧瑶丹琼姐妹同我有患难之情,何况丹琼不过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无非想多救条人命罢了。

夜天凌见她脸上血色未复,裹在一袭白衣中的身子弱不禁风,心中反再增了几分痛意,但却不忍对她发作,只沉声道:还说不是求情?卿尘微微笑道:那便算是求情吧,请四哥放她们一条生路,也算积了善德,太后自来心地仁慈,定不会过于怪罪。

夜天凌虽然性子清冷,但也不是无情之人,纵恼紫瑗她们无知惹祸,但真说以诛族赐死论处,便是卿尘放的开,太后那里也难免伤心一番,心中早有了计较。

只是见卿尘做事实在大胆,在这宫中如此行错一步,便是百死的罪,要唬她收敛些:求我有何用?这等事情,谁瞒得住?卿尘却早看出他不会痛下狠手去惩处几人,话中说的严苛,但紫瑗她们一条命该是保住了。

自怀里取出样东西:我刚刚倒想到件事,打开来一张名单,是鸾飞临出宫前给她的:你看过这名单,内廷司总管周奉是九王爷的人,宫里宫外定是传了不少消息,若能让九王爷失了这条臂膀,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夜天凌轩眉微扬:你倒跟我讨价还价起来,求情也不白求?卿尘眉底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将名单重新折起,递给夜天凌: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我这几天看,延熙宫的事,或许是有人传了什么东西进宫,沾染了疫症也说不定,内廷司这疏漏可捅的不小,怕是要劳烦四哥好好查查了。

夜天凌似是没将那名单看在眼里,却只凝视着卿尘,眼中有道明亮微微一掠:如今我越发盼着皇祖母快些好起来了。

嗯?卿尘不想他为何突然这样说,微觉奇怪。

夜天凌深深注视她,认真说道: 卿尘,我要求皇祖母再指一次婚。

卿尘闻言愣住,却淡淡一笑,避开他清明中魅力逼人的注视:这种事情,错过了一次,岂会还有第二次?夜天凌道:正因错了一次,才不能再错第二次。

卿尘摇头道:我现在在天帝身边,此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夜天凌闻言:且先别管这个,此话便是你已答应我了。

卿尘纤眉淡挑:我何时说过?夜天凌眸底清淡一拢,忽尔沉默,像是有丝微叹自那沉默中落出,稍候方道:卿尘,之前是我想岔了些事,我心里想的、要的、做的,甚至我这个人,处处险境丛生,我一直在等一个心甘情愿随我,也配得上‘凌王妃’这三个字的女人。

知我意者如你,牵我心者如你,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只是不知,你可愿意?他向卿尘伸出手,等着她。

修长的手指白皙而稳定,似是拨开了千万年的云雾,将此生托在了她面前,邀她携手共度。

他不止是要和她走一段路,他要和她走这一生。

卿尘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一步迈出去,就真的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在他清朗的眸中微笑浅淡,低低往前走了一步,毫不犹豫的抬手轻轻放在他手中:四哥,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知道?夜天凌几乎立刻便握住了她的手,面上竟是不能抑制的狂喜,她深吸一口气,将卿尘揽住怀中:你现在是暂代修仪,我想过了,此时求皇祖母把你要回身边也不是难事,而后再讨指婚的旨意。

卿尘心中却不能避免的想到些事情,总有一日,一切能够恢复正常的时候,她还会留在这里吗?这个她毕竟不是她。

想到此处,幽幽问道:四哥,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夜天凌一愣,道:去哪里?卿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或许会有一天,生老病死,聚散离别,你不怕吗?夜天凌淡淡道:想那些,不如有一天便真心过一天。

卿尘抬眸一笑,将自己埋在他身上干燥而清爽的气息中:便是有一天,我便陪在你身边一天,好吗?夜天凌伸手自她的眉眼间划过:你可知道,说了这句话,你便是我的女人,也是凌王府将来的王妃了。

卿尘笑道:听说凌王府规矩森严,上下都没个笑脸,这王妃岂不是闷死人?夜天凌亦笑道:这些日子笑的还不够多?凌王府是什么样子,待有了女主人,要看她自己的本事。

卿尘抿嘴不语,只看着夜天凌越来越多的笑容,透心的一种甜美,融融的蜜蜜的,直缠绵成一片心旌动摇,叫人透不过气来。

夜天凌见她以手按着心口,笑意敛起:可是还疼?卿尘摇头:只是胸口有些闷。

夜天凌扶她坐下道:你好好休息,此事我只有一句话,这两个宫女死罪虽免,却绝不容再在延熙宫待着。

卿尘道:这我也知道,你把她们交给我吧。

夜天凌皱眉道:说了不再劳神……卿尘求道:四哥,只这一次。

夜天凌想了想,终究答应了。

待隔了一日,天色晚了,卿尘屏退了身边的人,将紫瑗和碧瑶叫到遥春阁。

两人一进门,合身跪倒在地,磕头道:郡主恩德,请受我们一拜。

卿尘伸手将她们拉起:这些都免了吧,之后行事心里多有分寸才好,这事便忘在心底,莫要再提。

紫瑗仍是满面忧色,道:四爷这几日盘问宫中各人,虽还未问到我们,但依四爷的手段,岂能瞒的过,早晚会追查下来。

卿尘道:四爷那里,你们待左右无人时带丹琼去请个罪,他心里早就明白,昨日没治你们的罪,以后也不会追究了。

紫瑗和碧瑶对望一眼,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郡主,这……这可是真的?四爷竟饶了我们?卿尘笑了笑:四爷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有一样,延熙宫你们是不能待了。

如此说来碧瑶倒还罢了,紫瑗却是在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心底一酸。

但待罪之身,此时太后平安无恙,自己也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还有什么说的?卿尘道:我给你们几个去处,你们看看自己可愿意。

碧瑶说道:自相识以来,郡主几次救我姐妹,我姐妹的性命早就是郡主的了,但是郡主吩咐,碧瑶莫敢不从。

卿尘道:那你可愿跟在我身边?碧瑶喜出望外:能伺候郡主是我的福气,岂会不愿?卿尘点点头:好。

至于丹琼……她看着碧瑶有些紧张的脸,微微一笑:松雨台那里先前便要个外面伺候的侍女,我送她去那儿,如何?碧瑶愣了愣,原想丹琼即便不出宫也会送去做杂役的低处,谁想竟是如此出路,松雨台虽偏静了些,但毕竟在太子身边,怎也委屈不着,忙道:我替她多谢郡主。

卿尘道:既然如此,那便这样了,你先下去好生照看丹琼。

碧瑶答应着去了,卿尘静默了半响,凝神望紫瑗,红烛盈盈照的紫瑗一脸暖色,亦增添了几分娇美之情,细看下也是个端秀的美人胚子。

紫瑗见卿尘望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为难,也不敢多言,只低眉顺目站在那里。

却说碧瑶这些日子和紫瑗患难与共,毕竟亲厚许多,回了房等她良久,不见回来,已到屋外看了几次。

直过了快一个时辰方见紫瑗低头慢慢走来,急忙上前拉住问:郡主怎么说?紫瑗脸上忧喜难辨,看起来倒是平静,轻声说道:待太后大好了,郡主会启禀她老人家,指我去九王爷身边做他的侍妾。

碧瑶猛得一愣:九王爷?紫瑗神色中似是有份坚毅,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带着些温柔的笃定,点头道:我此次犯的错,百死莫赎,承郡主大恩无以为报,便是粉身碎骨也情愿。

拨云开雾见月明几日的大雪后,冬日又恢复了往常的干冷,阵阵北风寒意十足,掀得致远殿宣室外一幕风帘晃动了几下,凤衍同卫宗平俩人看着天帝负手沉思,谁也不敢先开口。

近日朝中诸事不顺,上下各官员都没少挨训斥,还是谨慎些好。

天帝看了眼案前的一道条陈,心内说不出什么滋味,松雨台处频频来报,太子近来不知为何性情大变,情绪时好时坏,日日纵酒言语无状。

昨天方口谕斥责了他几句,他今日便上了个手本,其中言语多有涉及当年先皇子嗣亡故之事,端得惹人恼火。

想到这个长子自幼经自己苦心栽培,在诸兄弟中也是挑尖的,本寄望江山社稷于他,处处为他铺石开路,他也不负厚望事事行得漂亮,一番父慈子孝相得益彰的合满。

其他皇子亦兄友弟恭,几个出色的既是天纵骄材也对这个兄长颇为敬服,如此何愁天下不稳?谁料竟出了如此悖逆之事,训导教引全不见效,非但不见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的寻闹,如何叫他心里不着恼?每每念起亡故的结发妻子敏诚皇后,更是深叹不已,心里不免还存了几分愧疚。

奉茶的侍女将御案上的茶又换了又换,端下去的还是满满一杯凉茶,孙仕安快步自屋外进来,躬身将两道手本递上:皇上,延熙宫送来凌王爷和清平郡主的手本。

哦?天帝立刻接过来翻看,竟是太后无恙,请旨开解延熙宫封禁的手本,后面还附了太医院两本条陈,龙颜大悦:此才是叫朕欣慰,快!传朕旨意,延熙宫即刻开禁。

孙仕安忙答应着去了,天帝对仍候在一旁的凤衍和卫宗平道:两位卿家随朕一起去看看。

御驾到了延熙宫,朱漆金门已豁然大开,夜天凌率众人门口接驾。

天帝已知是卿尘找出了方子,回头对凤衍道:爱卿生的好女儿,将来嫁到谁家便是谁家的福分。

凤衍俯身谦辞,心里不免对天帝话中之话掂量猜测,揣摩圣意。

卫宗平在旁却听的不是滋味,只因自己女儿是太子妃,近日太子无端反常,也没少跟着遭训斥。

他同凤衍在朝中龙争虎斗,此次太子之事正是凤家小女儿鸾飞招惹的祸端,越发恨起心头。

只是为相多年早已千锤百炼出来,反而顺着天帝一番称赞。

卿尘听在耳中没来由的有几分警醒,见凤衍眯眼看了卫宗平一瞥,突然觉得很是有趣。

径自抬头欣赏这层层雕梁画栋,四方屋檐勾心斗角,自上而下无不是这番光景。

夜天凌却也扭头看了一眼卿尘,见她站在那里便在近前却又离众人远远的,不由想起那日她问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心头浮起直觉的不安,盘旋不去,相识以来的种种疑问随之而来。

眉头一皱,感到身旁有人亦向自己看过来,旋即恢复了冷然无波的模样。

却叫凤衍和卫宗平同时心底翻腾几下,眼前这个冷面王爷,多年来都叫人琢磨不透。

如今朝中局面凭空叫他们多出些忐忑,却也只能步步谨慎,不敢妄动。

倒是天帝无暇理会旁边,大步进了寝宫,此时其他皇子得了信也前后进宫请安。

十一他们见卿尘站在天帝身边,几日不见人竟消瘦了不少,神情都带了关切。

夜天湛向她投去探询的一眼,卿尘对他笑笑,却不知这一望一笑又落在了凤衍眼中。

太后经这几日调养,精神已好了许多,天帝亲奉汤药给母亲服下,太后道:这些日子难为凌儿和卿尘,不是他们,哀家便见不着皇上了。

夜天凌淡淡道:只要皇祖母平安,什么也值得。

天帝道:凌儿和卿尘此次当真是为朕分忧解难,朕刚刚也还说凤衍生的好女儿,嫁到谁家是谁家有福。

太后笑道:皇上算糊涂帐了,福气哪有往外送的。

天帝一愣,哈哈笑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在儿孙们中看了一圈,见连最小的瑞阳公主都由奶妈抱着来了,却唯独不见太子,问儿子道:皇上,怎么不见灏儿?天帝皱了皱眉头:母亲身子刚好,且莫为他去操心。

太后叹了口气:皇上可还是把他禁在松雨台?哀家这身子,不知还能看着他们几天,灏儿虽有错,也已罚过了,便算了吧。

天帝叹道:母后……夜天凌单膝跪倒,借机替太子求情:请父皇饶恕大皇兄。

他一跪,身边诸兄弟亦纷纷跪了下来:求父皇开恩,赦大皇兄回宫。

既称 皇兄不称殿下,自是弟弟为哥哥求情,将君臣搁在了一边。

天帝看着脚下儿子们跪倒一片,心里百般滋味,静默了会儿:都起来吧。

对亦俯身在一旁的卫宗平道:传朕口谕,遵太后懿旨,着太子今日迁回东宫。

卫宗平忙叩头道:臣领旨。

弯腰退了去办。

卿尘冷眼看夜天溟,见他嘴角却带着一抹妖冶的笑,细长如水的眸中是那阴柔神色,只轻轻动了动,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怕扰了太后休息,天帝坐了会儿便出来了。

诸皇子也随着父皇告退,卿尘送驾倒寝宫门口,天帝站定回头问她:你此次医好了太后的病,朕方才一直在想赏你点儿什么才好,不如你自己说说。

卿尘垂眸道:卿尘不敢请赏,这治病的方子只是得之侥幸,也不能广为推用,京隶两地还有无数百姓深受其苦,请皇上准卿尘到平隶实地看察,找出根源祛除疾病。

提到京隶两地疫病,天帝神情严肃起来:不想你竟有此心。

对身边大臣和几个儿子道:都说说,有什么想法?夜天凌立刻道:这几日在皇祖母身边,儿臣也对这疫病留心甚久,请父皇准儿臣同去疫区。

天帝点点头,似是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皱眉不语。

济王在旁劝道:四弟,你有所不知,如今平隶州郡那边都封不住地界,天天报上来的死者不断,这疫区不比宫中,父皇岂能容你去涉险?天帝看了看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多谢三哥提点,但若如此便更要去了,平隶州郡封不住,便当调军封禁。

儿臣近日和郡主研讨这疫病来去,觉得若防的不当,即便有药也难。

请父皇准儿臣奏。

十一说道:父皇,四哥这几日侍奉皇祖母已很辛劳了,不如让儿臣去好些。

夜天漓接着道:父皇,还是儿臣……却被十一暗中瞪了一眼,愣了愣,便没再说。

天帝摆摆手: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宋德方,你太医院可有什么法子?宋德方躬身道:此事还需得据疫区实情才行,老臣也请旨去平隶看察究竟。

天帝扭头对卿尘道:都和你一个说词啊!卿尘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帝负手走了几步:都散了吧,容朕再想想,凌儿你随朕来。

几人恭送天帝去了,卿尘暂时还留在延熙宫侍奉太后,不必回致远殿当差。

十一兄弟俩人落在众人后面,并肩而行。

夜天漓道:哥,你方才干嘛拦着我?十一道:平隶是什么地方?每日上百人的死过去,你请这样的旨意岂不叫母妃担心?夜天漓剑眉一扬,不以为然的道:既知危险,你又自己请旨,难道母妃就不担心?十一笑道:你倒会替我挡差事了。

夜天漓道:自小你便事事护在我前面,难道还不容我挡一次?却听身后有人俏声笑道:兄弟俩人说什么呢?回头见卿尘正走过来,十一打量她道:前几日听说你病了,我们也不能来看你,现在可好些了?卿尘只道:没什么,不过有些累,歇了两日便好了。

延熙宫封禁乍解,整个宫中像是焕然一新,惶恐、惊怕等等一切叫人坐立不安的情绪都沿着这厚重的宫门一拥而出,消失的无影无踪。

卿尘深深的吸了口气,深冬凋零的树木都几乎带了美丽生机,此时方真觉得重见天日。

夜天漓摇摇头,笑谑道:你却不知有人急得要命。

卿尘知他意有所指,也只能报以一笑:多谢惦念。

听你们在说疫区的事?嗯。

夜天漓应道:十一哥拦着我不让去。

拦得好。

卿尘道,十一笑说:你看,我就说不成吧。

卿尘接着道:你也不能去。

十一皱眉:此话怎讲?卿尘道:还要我说吗?那儿可不比千军万马的战场,明刀明枪的,疫病防不胜防,一不留神便不好了。

夜天漓笑道:都说险,都要去,这算怎么回事儿?三人同时笑了笑,十一对卿尘道:你拦得住我们,可四哥那儿呢?卿尘无奈:他心里定的事,若谁能拦下便好了。

所以我说,你们谁也别想去。

如此他俩人倒没了话说,远远的见孙仕安带着两个内侍往延熙宫这边来,说话间便到了近前,见十一他们还在,俯身见礼道:见过两位王爷。

夜天漓问道:拿的什么东西?孙仕安道:皇上给郡主的赏赐,命老奴送过来。

说罢将一道覆着丝锦的金盘托上前。

卿尘叩拜谢恩,伸手接过金盘,将丝锦掀开一看,里面放了个小叶檀木盒,打开盒子,蓝丝绒上静静躺着一串白色的晶石,朦朦胧胧发出温柔的光泽。

卿尘心中一喜,竟是一串水晶月光石。

夜天漓看了道:父皇竟将这个赏给了你,这是皇族珍品月光石,同历代皇后佩戴的金丝晶一样,都是难得的宝物。

金丝晶?卿尘追问:可是那种透明晶石里面带了道道金丝的宝石?夜天漓点头道:正是,你怎么知道?原来是钛晶石,卿尘笑笑:我听说过。

将盒盖慢慢合上,这已是打听到的第六条玲珑水晶了。

怜取苍生千载泪圣武二十六年春节将至,礼部官员早已拟了仪礼典章上奏天听,往年春节大明宫内外是必有一番大热闹的,今年天帝却将礼部洋洋洒洒的奏章留中,颁下了一道谕旨:赈济司长吏赈灾不力,特革职查办。

着清平郡主暂领赈济司,太医令宋德方、太医何儒义辅之,赴平隶灾区,赈灾济民。

紧接着一道旨意:皇四子夜天凌加京隶观察使衔,着统调兵马,巡查、封禁京隶两地,同赈济司全权处理灾疫事宜,平隶地方官员一律从其调遣。

两日后黄昏时,便又有了第三道旨意:着皇七子夜天湛加侍御史、殿阁学士衔,领礼部筹划新年大礼诸事宜。

此时卿尘和夜天凌已赴平隶,一出京,夜天凌的兵将便驻扎城门,自京郊始设卡封关,在疫区和非疫区拉开了一道严密的防线。

凌王手下治军之严名副其实,带来的军士无一像之前赈济司,不是惧怕瘟疫先开了小差便是收受贿赂私自放行,人人恪守严令军纪无情,如铜墙铁壁般迅速驻防各处。

冥衣楼早依卿尘之令将牧原堂扩出几家分堂,施医布药赈济灾民,着实匡助了不少百姓,很快成了京隶一带有名的善堂。

卿尘为方便起见,出行便换了男装,京郊百姓也有曾去牧原堂看病的,认出她来,奔走相告,相传来了牧原堂妙手回春的大夫,病疫便有救了。

卿尘他们且停且走,一路下来,直到平隶,见城中几乎户户悬挂白幡,家家有丧,有的甚至合家不治,倒死路边者更不计其数。

四周郡县亦多有波及,人人自危。

时值已近新春,平隶却一片悲怨冲天,惨绝人寰。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的人心惶惶不见天日。

卿尘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天翻地覆的震动,恨不得立刻能将这瘟疫驱散干净,还百姓以平安,还天地以宁和。

深冬清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冷冷清清静如鬼域。

长风吹起漫天冥纸飘飞,隐隐还杂了哭声,更添几分凄惶。

平隶郡府后堂,宋德方只睡了几个时辰便早早起了,几夜辛熬,一把老骨头几乎要吃不消。

到了前堂,却见夜天凌的禁卫统领卫长征候在那儿,招呼道:卫统领早起啊。

卫长征笑道:宋太医早,我们是随四爷这些年征战惯了,您倒该多歇会儿才是。

宋德方道:人老觉便少了,四爷起了?卫长征道:四爷和郡主已出府去了,郡主要我将这几个方子交给您试试。

宋德方接过他递来的方子,凝神看了看,几日下来,清平郡主拟定了预防护理措施逐步推开,这疫病似乎见遏制的势头,想必凌王和郡主又是亲自出去巡访。

只愁在那神兽之血毕竟有限,每日救不成几人。

他也不敢耽搁,立时便往药房去试药。

此时夜天凌和卿尘方出了一户人家,身后几队侍卫全副武装,抬着数副白布覆盖着的担架。

这家竟是无一幸免,老少五口皆尽亡于瘟疫,连收尸送葬的人都无处去寻。

夜天凌见卿尘看着前方出神,担心她身子吃不消,低声问道:可是累了?卿尘一笑:还好,这是最后几家了吧。

夜天凌点点头:城里已走遍了,城郊那边想必也差不多了。

这几日他们俩人亲自巡访全城,卿尘沿户收诊病患,安抚百姓,推行防范之法,亦劝说幸存之人将亡故的亲属火化,断绝病源。

纵有不愿的,体谅他们亲人葬送之痛,谆谆抚慰劝导,多数人还是遵从了。

东郊一片荒地设了火场,每日葬化死者无数,如此已烧了五日。

卿尘抬头看看夜天凌,见他这几日既要调遣安防,又要操心疫情,眉头便未舒展过。

俩人一心扑在这病疫之上,连独处的机会都少有。

但只在抬眸转身间能看到彼此,自然安心,一步一动承辅并济,配合的天衣无缝,行事便也事半功倍。

只觉此生从未如此舒畅,愁云惨雾的疫区竟也无由多了几分叫人回味之处。

夜天凌见她看过来,清峻的眼底淡淡一波,晏奚在旁问道:四爷,今天可还去东郊火场?去。

夜天凌淡淡道,连烧了五日,但愿今日是最后一次。

城中到东郊路上,沿途祭拜者哭声震天,登上高台,前方熊熊火起,吞噬了无数消亡的灵魂。

晏奚已看了几日,仍难受这惨象,忍不住扭开头躲避。

所有人都垂首闭目,不忍相看,但却掩不住耳边未亡人凄惨嚎哭。

高台顶处,夜天凌面无表情负手而立,冷冷望着前方一片狰狞烈焰,冲天热浪仍化不了眼底冰寒,看起来好像对这地狱火场无动于衷。

卿尘静静站在他身边,热气将掩面的白纱逼的不住晃动,只一双清丽的眸子露在外面,翦翦秋水映着火焰妖冶般的浓烈,天地万物在烈焰上空扭曲升腾,直冲云霄。

她不躲不闪的直视着眼前死亡挣扎,像是要印刻在心底,永远记住。

这一刻,似乎剥离了宁文清这颗心,亦忘记了凤卿尘此人,有种难以言述的心情滋生在心底亦步亦趋包容了整个她。

几日的烈火仿佛令她脱胎换骨,那些往日看不到的世界在面前缓缓的铺展开来,仿若涅磐重生。

城中幸存的僧人自行聚集,为死者念诵着往生咒,佛音里带来些许平定,卿尘侧头听了会儿,低声道:四哥,我们该早来的。

夜天凌削薄嘴角一凌:现在也不迟。

许是苍天有好生之德,不过十日后,天帝接到奏报,清平郡主自剧毒番木鳖中炼取药液,配以大黄、防风、青黛、桔梗及少量的太白乌头等草药,合制而成一味苦若丸,对京隶两地瘟疫极其有效,已活人无数。

天帝当即再拨了二十万两赈灾款,自各地调集药材赶制此药,一时间药行之内闻风价涨。

牧原堂早在卿尘的授意下囤积了大量药材粮食,朝廷的银子一到,便转手买进卖出,当即便多了二十余万的进项。

一边彻底解了冥衣楼燃眉之急,一边再购药过来,按方子配制了苦若丸广为发放。

收留在牧原堂的病人日渐减少,伊歌城外城已开禁通行,平隶也慢慢趋于平静,只是民生经济元气大伤,不是一时能恢复。

疫后赈灾,天帝免平隶地区一年赋税,开仓放粮。

在平隶又待了近一个月,眼见四方安定下来,一行人便定了腊月二十二回京述职交差,只因再几日便是新年了。

车驾离开平隶县衙时,平隶百姓空城而出,跪街相送者比肩接踵,多有人随在车后步行十余里方归。

卿尘透过车窗布帘,望着追随在后不舍相送的百姓,感慨万分,突然觉得自己已是真正活在了这里,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平隶东郊隆起一座万人冢,冢前立两丈高白石碑,撰碑文以记圣武二十五年大疫。

同年,城中百姓聚资修凭春祠,祠内供奉白衣踏莲的女子神像,世代为医者尊。

我笑他人看不穿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的多些,往往清晨一睁开眼睛,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银装素裹中夹杂着喜气洋洋,叫人从心底里舒坦。

因入年关,各州各府的奏报里都挑好的说,倒真是四海升平的气象。

成片的恭贺之词看的卿尘目不暇接,只觉得要泛滥,反而天帝倒是心情甚好,或者人上了年纪,便当真喜欢听些喜庆的话。

连着新春庆典,是天帝在位间第二次册后大典。

贵妃殷氏系出名门,才德兼备,数年来佐理后宫,足孚众望,天帝降旨晋封为皇后,母仪天下。

旨意是卿尘拟的,礼部接了旨后,即刻着手准备皇后金册宝玺,夜氏皇族象征着皇后身份的金丝晶也送到了殷贵妃宫中。

卿尘百无奈何的看着那金丝晶,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天帝看了礼部呈上册后大典折子,对卿尘道:传朕旨意,就照礼部拟的办,此次大典便由太子主持。

又顿了顿:孙仕安,去东宫看看太子身子可大好了,今年天坛冬祭要他代朕祭祀。

太子迁回东宫后便一直称病,已有数日未朝,天帝虽知这病也未必便是真病,但却一概不究,只每日遣御医请脉看问。

卿尘低头飞文走墨,隐隐从天帝话里听出些意思。

近日来封赏册后,天帝对夜天湛母子可谓圣恩眷隆,太子之事如今尚未有个明确处置,难免便有人猜测此或是湛王将入主东宫的先兆。

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四季祭祀历来都是由天子亲行,天帝命太子代皇帝祭天,无疑是昭告天下,储位牢不可动。

二月初一的册后大典上,紫袍玉带的太子,比先前多了几分清瘦,眉眼间却仍是风俊高洁,气度华然令人不敢逼视。

一日下来遵礼守制,近乎完美的执掌着大典进程。

天帝唇间一抹满意的微笑,是因这个长子酗闹过后终于恢复了正常,几乎忽略了身边刚刚册立的殷皇后。

卿尘站在天帝身边,总觉得太子的平静下隐藏些着叫人不安的东西。

整个人站在众星捧月的群臣中间,他似乎却脱离了这雕龙绘凤的太和殿,随时会步入另一个空间,飘然而去。

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清晰的几乎可以伸手便触摸到他深深掩埋的哀伤,然而能看到的却只是他白皙俊面上高贵的笑意,叫卿尘一时困惑无比。

深夜的东宫正殿,太子夜天灏唇角含着一丝微笑,目送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夜天济和夜天溟消失在宫门处,长长白雪覆盖的甬道上,留下了深深浅浅清晰可辨的脚印,一直蜿蜒到了黑暗深处。

很久很久的安静后,他一仰头,将一杯琼浆倒入嘴中,继而放声大笑,似乎发现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吓得身边内侍急忙上前扶住:殿下……滚!夜天灏突然怒道:统统出去!原本文雅如玉的脸上因为酒意显出几分粗暴,一只嵌玉金杯咣当摔在地上,伴随着数只白玉瓷碟碎落,刺耳声音在大殿里空荡荡的回响。

如今父皇封了殷皇后,怕是早将母后忘了……殷皇后和七哥如今深受荣宠,殿下难道就不担心……我们三人一母所生,自会全力扶助殿下……殿下莫要犹豫,若看得他们坐大,便无法收拾了……殿下,迟恐生变……殿下……殿下……殿下……给我住口!夜天灏狂喝一声,不可笑吗?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兄弟,刚刚害了鸾飞,一步步谋夺储君之位的兄弟。

都疯了,从数年前看着父皇的所作所为,到今日兄弟明枪暗箭,自己身边所有的人,都疯了……不知何处的冷风穿入高堂大殿,撩起宫帷长幔,整个天地仿佛在眼前被人扭曲,大明宫中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那张龙椅,驱使着所有人为之疯魔。

夜天灏大笑不止,忍不住呛咳,却被人颤抖着扑上来抱住:殿下……殿下你醒醒!这娇声泪雨,他分辨着看去,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太子妃卫氏。

太子妃已被太子吓得手足无措,只是唤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来人呢!快宣御医!夜天灏一把将她拽到眼前,一边笑一边道:回去告诉卫相,他找错人了,我不稀罕!叫他速速将女儿另嫁别人吧!还有每日伺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争夺那龙椅的筹码?亦步亦趋的环绕在自己身边,就连鸾飞也是一样。

太子妃被他伸手推开跌倒一旁,哭道:殿下,你……你在说什么?夜天灏眼底映着殿中明晃晃的烛火,清澈的如同山泉泠洌:从今日起再没有东宫太子,也没有太子妃。

他在四周寻找片刻,抓起幕帷后长案上的纸笔,龙飞凤舞写下一纸休书丢到太子妃面前:你自由了,快走,快走!说罢长笑着往大殿深处而去。

太子妃妆容凌乱的坐在那里,怔怔看着夜天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白纸黑字的休书缓缓的落在眼前,被寒风吹的反复几下,又远远飘走了。

不知坐了多久,泪痕已干,她终于扶着身边长案站起来,将发际钗鐶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宫门洞开,惨白雪地阴森一片,一阵刺骨的长风呼啸而入,吹得金帷乱舞,层叠明亮的烛火禁不起寒风吹,纷纷熄灭,华丽的东宫完全陷入了黑色的深渊。

半个时辰后,伺候太子妃的小宫女端着参汤送到寝宫,只见梁上白绫长挂,太子妃一身素白宫装悬在半空,早已香消玉殒。

小宫女吓得惊恐大叫,参汤摔落满地,转身往外跑去:救命!太子……太子妃……却骇然发现,寝宫深处点点燃起妖烈的火焰,整个东宫浓烟滚滚而上,火借风势,沿琼楼玉宇迅速攀升,贪婪吞噬着人间富丽堂皇的美梦。

寝宫正中,太子白衣玉冠,手持一盏燃烧的长烛,笑着站在明烟烈火间,清澈眸中染满了冲天长焰,那里是属于死亡的平静和,满足。

径须一醉轻王侯刑部尚书吴起钧自致远殿退出来,天光未明,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带着深冬彻骨严寒,然而他却已汗透衣衫,站在阶前稳了稳心神,这才慢慢往宫外走去。

东宫前夜走水,大火险些烧至大明宫,幸亏扑救的及时,只是好端端的东宫却已化做一片焦墟。

侍卫们拼死救护了太子出来,然太子妃却惨死火场,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宫人说到太子妃死于自尽,这东宫大火亦是太子亲手纵烧的。

事情非同小可,谁也不敢怠慢,紧接着便报奏了天帝,如今这宫里哪还有点儿新春册后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蝉,生怕一句话说错,惹祸上身。

吴起钧尚未出了致远殿,便见几个羽林军同太子往这边来,避到一旁:臣吴起钧见过殿下。

夜天灏神色淡远,朦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觉得他似乎立定微微笑了笑:吴大人,什么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待罪之人罢了。

吴起钧额头渗出汗来,忙道:殿下言重,臣岂敢。

夜天灏哈哈一笑,径直往宣室里去了。

卿尘和孙仕安默不作声的站在天帝身侧,一天一夜未睡,谁也不觉困意。

自吴起钧出去后,天帝面色阴郁,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那奏报东宫失火的条陈。

太子供认不讳亲手纵火,将太子妃的自尽也揽到自己头上。

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俩人都知道,天帝此时是怒极了,心里想必也伤透了,反静了下来。

金猊火炉中虽点的红旺,温暖如春的西宣室却弥漫着叫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直到太子进来跪在地上,天帝都没抬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将手中的条陈合起,点头道: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竟杀人放火也学会了,朕的好儿子。

夜天灏深深叩首,将象征着储君身份的白玉冠除下,放在面前青石地上:请父皇成全儿臣。

天帝冷冷的看着那顶白玉冠:成全你什么?做下这样的事,拖出午门去斩了吗?!夜天灏淡淡一笑:多谢父皇。

你!天帝猛的站起来,手指太子,身子气得哆嗦,头上袭来晕眩,竟一晃险些摔倒。

卿尘和孙仕安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皇上!两人扶着天帝坐下,卿尘知道是急怒攻心,劝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

孙仕安小心翼翼问道:皇上,要不要传御医看看?天帝缓了缓,伤心的摇头。

夜天灏跪在那里,双手紧握成拳,一瞬间眼里掩饰不了关切。

见天帝无恙,淡淡一松,又恢复了那漠然的冷淡。

天帝抚额坐在软榻上,语气中尽是失望:朕这么多年来,在你身上化了多少心血,竟换来你今天这样!夜天灏神情哀切:是儿臣的罪,若不是因为儿臣这个储君,衍昭和衍暄两位皇兄或许便不会死,这储君之位,本就应该是他们的。

当年天帝的兄长仁宗皇帝病故,其长子衍昭年方十岁,次子衍暄尚在襁褓之中。

太后因幼主当国,恐生政乱,同凤衍、卫宗平等辅政大臣力保当今天帝即位登基,封仁宗长子夜衍昭为储君。

但没过几年,夜衍昭自尽,夜衍暄病故,储君之位才落在了夜天灏身上。

天帝缓缓的站起来:你说什么!夜天灏再叩了个头:圣武十年,衍昭皇兄平定西番羌族叛乱回京,属下诸将却连遭贬斥,自己也去了卫将军衔,空有一个储君的名位。

衍昭皇兄一向心高气傲,哪受得了如此折辱?衍暄皇兄和儿臣年龄相当,一向身体康健,圣武十五年澄明殿秋宴,好端端的回去便暴病身亡。

还有三皇叔……够了!他还要说,天帝挥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用力之大连自己都踉跄一旁。

夜天灏嘴角立刻溢出一缕殷红的鲜血,天帝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你当真,枉费朕一番苦心。

鲜红的血迹沿夜天灏白玉般的脸流下,滴滴溅至青石地上,嘴角轻蔑凄苦,笑的刺目惊心:儿臣谢父皇一片苦心。

天帝已气得面色青白,被孙仕安搀着,怒喝道:出去,你给朕出去!卿尘和孙仕安对视一眼,忙上前扶夜天灏:殿下先回去吧。

夜天灏凝视日见苍老的父皇,深深拜了三拜,默默起身毫不留恋的离开此处。

卿尘随着送到外面,低声道:殿下同皇上毕竟是父子,何苦如此相逼?夜天灏扭头看了看她:我的父皇,我爱的人,我的兄弟,哪个不是一片苦心?不防成全了他们,皆大欢喜。

说罢高吟道:他人笑我也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披发仰首大笑而去。

卿尘淡淡看着他的背影,廊前长风吹来,卷起残雪纷飞。

想他方才竟是故意惹怒天帝句句求死,转身对几个羽林侍卫吩咐:跟去照看好太子殿下,记住,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们是问。

那侍卫中领班的正是谢经,微一点头,带人紧随着夜天灏去了。

卿尘回去宣室,见天帝脸色已好了些,上前轻声道:皇上,卿尘给你请脉,身子要紧。

天帝声音疲惫而痛楚:不必了,你替朕拟旨……停了许久,终于继续说道: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淫乱肆恶,难出诸口,自即日起废为庶人,贬放涿州……一字一句,痛心疾首,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

卿尘心中一凛,涿州,天寒地劣,山高路远,这一去怕是便不能回了:皇上三思……孙仕安已跪在地上:皇上,涿州苦寒之地……天帝打断他们道:朕意已决,你等无须多言,卿尘拟旨!卿尘走到案旁,手中之笔似有千斤之重,黄绫刺目,朱墨似血。

写完了呈到天帝面前,天帝挥手不看:去宣旨。

父子情,君臣义,都在这一道旨意中化为乌有,灰飞烟灭。

卿尘捧着这道多少人期盼已久的圣旨,静静的出了西宣室,有内侍过来低声道:郡主,七爷和礼部虞大人来了,要通传吗?卿尘想了想道:等会儿吧,现下若不是急事便莫要打扰皇上。

夜天湛已和礼部虞尚书到了西宣室,询问的看了她一眼。

卿尘轻轻摇头:七爷,皇上身子不适,若是能等的事便稍等等的好。

夜天湛点头,见卿尘手捧圣旨,东宫事出快两日了,便知是有了处置的旨意。

一抬眼,见卿尘身上裙袍曳地一角沾有血迹,隐忧掠过眸底道:父皇可安好?卿尘道:皇上无恙。

夜天湛对虞尚书微一示意,虞尚书将要奏的条陈交给卿尘:烦劳郡主。

六部的奏章一向都经由卿尘之手,卿尘点头接过:若是还有其他事,虞大人不防晚些时候再来。

虞尚书道:多谢郡主提点。

他先行退下,夜天湛同卿尘缓步而行,边问道:衣服怎么了?卿尘低头一看,知道是沾了地上的血迹,不想这也落在他眼里,道:不小心沾染的。

夜天湛见她无恙,点点头,卿尘没说是怎么回事儿,他也没有追问。

晨光下的致远殿清宁幽冷,缕缕风来处处凉意,过了一会儿,又道:你这几日在父皇身边,可知此事父皇有何决断?卿尘道:已有了旨意。

夜天湛道:我并非说旨意。

卿尘一愣,随即醒悟,淡淡笑了笑:只做自己安心之事,便万无不是。

夜天湛眉梢一动,目光从卿尘静如止水的玉容掠过,抬头远望。

遥遥天际,依稀渗出万缕霞光,映在他云淡风清的眸中,仿若雨露甘霖当头浇洒,在这浓浓冬日划开了新的一道光芒。

碧血青天赤子心晴朗了半日的天,过了正午便隐隐堆起阴云,北风骤紧,卷着阶前残叶扫荡而过,窗格一动便贯了进来,立时叫人打了个哆嗦。

卿尘偷眼往外看了看,一杆紫玉狼毫笔握在手中,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眼见天帝那里聚精会神的看着奏章,一动不动,丝毫不曾在意屋外,不由得更添几分忧急。

致远殿前滴水檐下,静静跪着个人,白袍肃冷,脊背挺直,神情清淡,嘴角浅浅的抿成一条直线,透着几分漠然的笃定。

看在卿尘眼中,心中如同烧滚了油锅再添柴薪,焦痛万分。

已是大半日了,自从早朝宣了废黜太子往涿州的旨意,夜天凌便跪在了那儿。

涿州此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穷山恶水境临北疆,不但地方苦劣,且是东西突厥入足中原首当其冲必争之地,此去必是有去无回。

灰暗层云终于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只一会儿便满积了琼枝玉叶。

琉璃瓦宝盖顶,都在这银妆素裹中收敛了雍容霸气,天地间格外宁静些。

大雪纷飞,一时竟不见停意,夜天凌眉头一皱,这雪若是再如前几日那般没个停时,百姓怕又有压塌屋室冻饿路边之事,倒不是瑞兆反成了灾。

突然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雪地里发出细微声响,有人踏雪而来,在他身旁站定,长袍一掠,竟也跪在了厚厚积雪中。

夜天凌微觉诧异,扭头正看到夜天湛那双温润的眼睛:四哥。

这是为何?听不出丝毫起伏,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湛一笑:他也是我的大哥。

夜天凌眼底微微一动,映着冰莹雪光清冽无比。

不再言语,两人身前很快落了一层白雪,天寒地冻的却只把孙仕安等人急出一身汗来。

卿尘将今日奏章理好,左手边厚厚一摞竟都是弹劾废太子的,就连当日天舞醉坊的案子竟也能被人翻出来,拐弯抹角编派到一起。

如今因太子妃的惨死,朝中原本以右相卫宗平为首太子一派纷纷倒戈,更遑论其他早有图谋之人。

倒是凤衍作壁上观按兵不动,似乎什么打算也没有。

然夜天灏对这一切不听不看不问不言,接旨后即刻启程前往涿州,此时怕早出了伊歌城。

红耀耀的销金火盆上,热浪逼的屋中九龙华帐如同隔了水看,盈盈晃晃。

夜天灏出京前,卿尘设法要谢经带去一纸短信,不知那红颜未去,娇儿将至,心若有情,当图此生几个字能否打消夜天灏求死之心,若他对鸾飞尚存情意,或者还好,若恩断义绝,那便是不去涿州也无用了。

卿尘起身将折子放至案前,又瞥了一眼屋外:皇上……嗯?天帝抬头。

下雪了。

卿尘轻声道。

哦。

天帝随手拿起一道奏章,看了两眼,丢至一旁,人靠往软垫之上疲惫的闭了眼睛:说说,怎么看?竟只问朝事,对天气骤变忽略而过。

卿尘见天帝指着这些弹劾夜天灏的奏章,斜飞入鬓的纤眉之下,隽丽清眸隐压着担忧,略一思索,说了四个字:言过其实。

天帝眉头一动:继续说。

卿尘将一道折子取出:别的卿尘不敢妄言,但半年前天舞醉坊一案是亲身经历的。

兵部侍郎郭其目无王法,抢掠贩卖民女,实属私为,又与大皇子何干?不凭别的,单是大皇子心性脾气,皇上也是知晓的,他岂屑与此等人同流合污?如今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

天帝皱了眉:人心会变,如今这他,连我也不认识了。

卿尘道:大皇子其实一直未变,人之真性永远不会变。

只是有的时候未必人人看得到。

天帝抬头,那看起来带了苍老却严峻非常的目光直透卿尘眸底,卿尘眼波不兴,静如深湖,淡淡依旧。

天帝看了她一会儿道:朕倒想听听,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那日你从平隶回来,是立了大功啊,最后却跟朕讨了个不封修仪,可随时出宫的口谕。

这更有甚者,朕给他天下都不要,说说,都怎么想的?卿尘低头勾起唇角:卿尘身世特别,虽说生在仕族,却来自江湖,得蒙圣恩随侍在旁,不敢多求,大皇子或者不同。

怎么不同?天帝道。

卿尘心中有了主意,回身将一摞东西搬来:卿尘奉命整理近年来的文档存卷,看到许多大皇子所作文章、奏折和处理的政务。

天帝看着那高高堆积的卷册,昔日父子秉烛夜谈,博古论今的情形蓦然再现,心里一阵难受:拿走,朕不想看。

是。

卿尘答应,但是继续道:皇上,卿尘看这些时,对其中文采笔思佩服万分,放眼朝野,几人能有大皇子的才情博学,皇上不也曾已此为荣吗?只是治国平天下,却不是这才华的好去处。

天帝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不悦道:难道你是说朕将这社稷天下交于他,竟错了?外面雪落声簌簌作响,沉沉压在卿尘心头,她摇头道:不,皇上把最珍贵的,最好的都给了儿子,是大皇子自己志不在此。

说。

天帝声音冷冷。

卿尘不急不缓据实说道:大皇子那日离开致远殿时曾说过一句话,他的心在青史书稿中,他所求的,是文华传百世。

天帝伸手压按额头:文华传百世,天下也不放在眼里……好啊……好啊……孙仕安此时进来,身上落了不少冷雪:皇上,外面下了大雪。

天帝看了会儿窗外朦朦白雪,却还是只道:知道了。

孙仕安犹豫一下,又道:七爷……已同四爷一起跪了半日了。

哦?天帝站起来。

卿尘眉梢一动,兄弟几个这点儿倒像,一阵子倔强上来,誓不罢休的。

天帝手指在龙案敲了几下:愿意跪便让他们跪着!卿尘为天帝奉上一杯热茶:皇上,眼见着雪越发大了,外面冷的厉害,两位王爷若真冻出个病痛,到底心疼的不还是皇上?天帝为太子一事正在气头上,只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朕的旨意岂是说收回便收回!卿尘轻声劝道:两位王爷也是因骨肉亲情,皇上看在他们这一片心的份上,便请开恩吧。

四爷多次领兵北疆,深知涿州地境凶险,若如他所言,大皇子这一去,岂不是生离死别?光这一路风餐露宿,如今又是大雪,常人也难经受,何况大皇子还病着呢。

天帝冷声道:朕便是要好好管教这个儿子!卿尘又道:涿州乃是北晏侯封地,大皇子储君已废,此去便是虎落平阳。

他心性高洁,岂受得了他们折辱?何况北疆若有个动荡,大皇子在哪里也不是妥善之计。

她情知北疆未靖,北晏侯一直蠢蠢欲动甚为天帝所忧,因此借此规劝。

果然天帝神情一动,孙仕安忙接上道:皇上,两位王爷都快成雪人了,即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啊。

卿尘再道:大皇子即便再有不是,请皇上也多念着敏诚皇后的情份。

以夜天凌的性子,天帝不宽赦夜天灏回京,此事终难开解,卿尘只得句句往根症上相劝。

提起敏诚皇后,天帝叹了口气,终于往殿外走去,卿尘和孙仕安连忙跟上。

大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迎面扑了一身,殿前内侍忙撑了伞过来。

天帝见两个儿子跪在雪里,一个傲然自若,一个温文从容,亦想起长子,如何不心疼?远远雪地里过来几个人,却正是侍女拥簇着殷皇后来了。

殷皇后得了宫人报信,赶来一眼见儿子跪在雪里,当真心都揪了起来,也顾不上雪深风紧,几步上前:皇上,这是……天帝一皱眉:你们还真就不起了!夜天凌依然是神情淡淡,却坚定道:儿臣求父皇宽赦大皇兄。

夜天湛亦跟道:求父皇开恩。

殷皇后看了一眼儿子,柔声对天帝道:皇上,儿子们都是念着兄弟的情份,也是一片孝心,您就体恤他们这份苦心吧,这么大的雪,天寒地冻的,闹出病来怎么办呢!天帝在廊前来回踱了几步,深深叹息,最后说道:难得你们有心,朕心里岂又是不念父子之情?眼前皑皑白雪洁净的铺展着,叫人心里也宁静下来,天帝目光遥遥透过天琼玉宇般的殿阁,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孙仕安,传朕口谕,命大皇子回京。

是。

孙仕安忙带人去追。

夜天凌和夜天湛齐道:儿臣代大皇兄谢父皇隆恩。

殷皇后忙吩咐内侍:这下好了,快扶起来。

夜天湛抖落衣衫上雪迹:儿臣叫母后担忧了。

夜天凌扶着内侍的手站起来,身子微微一晃。

卿尘看在一旁,疼在心里,却又不能上前,只目光间交错一瞬,便一瞬,已将千言万语熨贴在心底,融融的,化了漫天冰雪。

笑里江山风满楼二更刚过,白日喧闹的伊歌城安静下来,繁华褪尽。

上九坊凌王府前两盏通明的灯笼照着门口的石狮子,映的路边积雪也红彤彤一片。

青石路长,夜空显出几分难得的晴朗,洒了几点星光下来,似要与这雪影相映,格外添了些清冷。

一辆马车悄悄停在了凌王府后门,车帘一动,下来个人,浑身裹在一袭青色斗篷里,看不清容颜。

门口有人迎上前,低声道:郡主!卿尘将斗篷上的风帽拨下,露出张清淡素容,她借着门前的灯光看了看那人,有些意外,微笑道:是你?那人正是当日她和夜天凌在街上救起的少年韩青,此时一身门侍打扮,对卿尘行了个大礼:那日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谢郡主救命大恩,请郡主受韩青一拜!卿尘打量韩青,见他不卑不亢,彬彬有礼,言语有度,举止得体,做门侍实在是可惜,问道:是四爷命你在王府中做这门侍之事?韩青道:是。

为何?四爷没说。

卿尘眸中微微闪过一笑,又问道:听四爷说你非但读书识字,文章也写的不错,做这样的差事可觉得委屈或是辛苦?若如此,我可以和四爷说说。

韩青摇头道:做人处世便自接人待物始,韩青并不觉得辛苦,即便辛苦也可磨练心志,多谢郡主照拂。

卿尘点了点头,到了王府内院,韩青停下脚步:府中有规矩,四爷看书议事的地方未经传召我们不能随便入内,郡主请进。

卿尘自己进了内院,晏奚早已侯在那里,他带着卿尘来到夜天凌书房,卿尘低头沿打起的锦帘进了室内。

书房中,迎面立着几个朴拙的古木书格,堆满了书卷文册,一个戴书生头巾的年轻人正在执卷翻看,那旁夜天凌和几人坐着说话。

卿尘看了一眼,除了莫不平,还认得其中一人是如今台院侍御史褚元敬,年纪轻轻放了两年外官,便调回京擢升入御史台,是朝上新秀中的佼佼者,亦是上将军冯巳的乘龙快婿。

此时莫不平同褚元敬见了她,起身道:见过郡主。

书格旁那年轻书生闻言将书册一丢,回头见到迎面青衣下是张淡渺的水墨素颜,却偏偏掠着丝惑人心神的高华,一双明锐潜定的眼睛浅浅带着叫人不敢逼视的光泽,如同阳光下璀璨的黑宝石,着人愣愕,呆了呆方上前见礼:这位便是清平郡主?卿尘微微一笑,轻敛衣襟与他们还礼,大方道:莫先生和褚大人是见过的,敢问这两位……夜天凌清峻双眸在卿尘脸上流连一刻,神情愉悦:早说过有几位才子要给你介绍。

一指那年轻书生:江南陆迁。

卿尘一怔:可是五岁便以诗作誉满江南,人称天下第一才子的陆迁?陆迁长揖笑道:郡主说笑,都是儿时玩闹,在座有褚兄杜兄,区区陆迁岂敢称才子?卿尘俏眸一亮,看向褚元敬身旁一人:如此说来,这位难道是‘疯状元’杜君述?杜君述哈哈一笑,意态不羁,当真有几分癫狂之态:杜君述如今只是四爷府中一个小小幕僚,哪里来的状元?这杜君述乃是圣武十八年天帝御笔钦点的金科状元,文才高绝,只是为人性情疏放,金榜题目后入翰林院,曾当朝与谏议大夫参辩,驳斥礼法,其后天帝训斥,他竟挂任而去,誓说此生永不入朝为官。

卿尘笑着看了看夜天凌,不知他是怎么将如此狂放人物收入麾下的。

此二人于江南天都,乃是当今天下文士之首,如同褚元敬一般,都是励新改革的俊杰人物,正合夜天凌所需,将来势必有一番作为。

卿尘道:久闻两位大名,今日终于有幸一见。

谁知杜君述站起来,对卿尘兜头一揖到地:杜某虽未曾有缘早与郡主结识,却听四爷常常提起,对郡主钦佩非常,请受杜某一拜。

卿尘吃了一惊,忙侧身道:受之有愧。

然听闻夜天凌既能常常同杜君述提起自己,便知此人是他的心腹谋士,不由得对杜君述多了几分打量。

但见他虽行为无状,布衣长衫看似癫潦,却难掩胸有丘壑,同莫不平的深稳周虑相比,更多了倜傥狂气。

而那江南陆迁,腹有诗书气自华,年纪虽轻,一双眼睛倒透着摄人明光,亦是智谋之人,扭头对夜天凌微微一笑。

夜天凌和她目光一触,挑挑眉梢:这疯状元不是空得其名,久了你就知道了,不必理他。

杜君述这边执意拜道:年前大疫,郡主搭救京隶数万百姓,牧原堂日行善事,杜某这一拜是替百姓谢郡主。

卿尘笑道:若要谢,谢四爷才是正途,这牧原堂钱都是四爷出的,人亦多是四爷招荐,便像的老神医张定水,我哪里请的动?杜君述道:原来如此,杜某对四爷早已死心塌地了,现下亦有莫先生同郡主匡扶,何愁天下不定?莫不平捋了捋五柳须:朝堂中尚有险路啊,郡主,现下天帝废了太子,可有打算?灯火映着玉颜静如止水,卿尘淡淡道:天帝虽废了太子,但心中仍是只有一个太子。

人老了,身在其位难免不警醒,侍以诚孝,友爱兄弟,方为其道。

陆迁道:如此便是以静制动的理了。

今日四爷为大皇子求情,倒是一步走对。

卿尘看了夜天凌一眼,那峻峭面容隐逆了烛光,淡淡投下倨傲的影子,唯唇角刀锋般锐利,清晰可见。

现下夜天凌身世唯有她和莫不平知晓,诚孝父皇,友爱兄弟,短短数字于他人举手可为,于他却是隔着一道鸿沟深渊,那其中数十年骨血仇恨,又岂是一步能过。

这些日子朝堂宫中,他将自己掩藏的那样深,一言一行若无其事,忍字之下,究竟有多少悲恨抑在他心底,跪在致远殿外大雪之中,他又在想些什么?灯影里夜天凌微微一动,深邃眸底似将这深夜入尽,无止无垠,冷然说道:北疆迟早生乱,我岂能容大皇兄远赴涿州,看那北晏侯脸色,荒废一身文华。

褚元敬皱眉道:只是七爷倒叫人出乎意料。

杜君述道:七爷于仕族文士间早有礼贤下士的盛名,如今又有殷皇后在侧,尚联姻靳家,其势不可小觑。

陆迁却突然笑道:倒是走的太高了,行事越明,走的越高,越发招惹是非,卿尘闻言略瞥了他一眼,一语中的,倒真是个澄透的人。

莫不平点头道:七爷在明,反是九爷那处极深,此次太子之事数度暗中发难,怕之后也有一番计较。

还有济王,他与九爷都是敏诚皇后亲出,按长幼论,尚在诸王之首。

褚元敬道:济王有勇无谋,性情急躁,皇上曾说他难成帅才,既有如此论断,岂能交社稷与他?杜君述接着道:九爷多方经营,但手中最大的筹码还是,凤家。

说罢,看向卿尘。

卿尘原本只听他们商论,见杜君述看来,微微一笑:是明是暗,不过是一层之隔,他既要在暗,不防将他往高处推,自然便明了。

愿闻其详。

杜君述道。

卿尘凤目清凛,掠过淡淡光华:储君之位岂会长久空置,过些时日,天帝必然相询众臣重新立储,届时不防一起推举九爷,不怕人多。

九爷那边也不会放过这等良机的,至此不明也明了。

如此一来,若当真立了他呢?陆迁问道。

玉容沉敛,卿尘樱唇浅挑,光影下掠起个好看的弧度:七爷又岂是易于的?九爷这边加上一笔,则不偏不倚两相抗衡。

何况,立不立,立何人,终究只是在天帝心中,他们众望所归,天帝又会如何去想?几人静默,灯火下夜天凌一直不语,若有所思。

偶然抬眼,却正遇上卿尘也向他看来,眼底细细密密带了秋水似的明净,叫他心底轻轻一动,竟有种柔软入骨的错觉。

眸间便也不觉带了清朗,几分落落温柔,剑眉飞扬,只看着那清烛下红颜笑意淡峻。

杜君述同陆迁对视一眼,道:好个鹬蚌相争,然行事关键还是在凤家。

凤家开国以来世代与皇族联姻,仕族中以之为首,当年天帝即位,便是凤家力保,若在这任意一边加上一笔,怕是天帝也难抑其势。

凤相一言一动关乎重大,敏诚皇后是凤相姑表兄妹,九爷是敏诚皇后亲子,亦是凤相的女婿。

郡主可能给杜某一句话?卿尘抬眸,眼中灯影一晃,无论怎么说,她也还是凤家的人。

然而凤家,像一潭无底的深水,她同凤衍这父女,相互试探掂量,却谁也摸不透谁。

这句话,叫她如何去给?无奈挑眉,正不知怎么回答杜君述,听夜天凌道:凤相那里我自有计较,你不必多想。

倒似将她护在了凤家之外,少了为难。

卿尘一笑:倒也无妨,凤家数代以来靠的都是联姻,纤舞已亡,鸾飞亦去,若我所料不错,凤家该是会观望一时。

毕竟在凤衍看来,于此事上他手里只有一颗棋子了。

杜君述和陆迁对卿尘直呼凤相之名甚为意外,然而卿尘语中之意却已很是明了。

此话叫夜天凌心里微微一动,说道:仕族阀门虽权倾一时,但也有盛极必衰,如今储君之事不足言道,反而四藩必得有所警戒。

中枢一动,四藩必觑机而乱,却正是撤藩的好机会。

削了四藩,则中原一统无忧,方能放手整治外侵,彻底绝除连年兵患。

一席话,竟是将眼光放到长久,百世基业勾画在了面前,对此时人人聚焦的储位不屑一论。

眉宇间那一抹深隽的自信,仿佛进退尽在指掌之间,指点处已是江山万里。

莫不平点头道:四爷说的是,四藩不除外患不绝,这储位早晚如同空衔啊。

褚元敬暗自思量,这一番话也是明了仕族必衰之路,本朝文臣多出自阀门贵族之家,甚至世袭罔替,然武将却多是浴血征战出来,身属寒门。

尤其自凌王执掌兵部,一概只论军功,不论家世,提拔了一大批寒门将士。

军界带兵的大将已逐渐形成寒门一派,隐隐与仕族阀门相抗。

仕族佐政已久,早晚又是另一个四藩,以凌王刚冷明锐,岂容他们坐大?这也使得他同一些新进文臣情愿追随其后,便因眼前这个主子同其他皇子都不同,睥睨间早有一番挥刃百岳的泱泱气度,革新图治的高远抱负,这一切都使他臣服。

更漏声声,夜色越发深沉,夜天凌看了看黑寂的窗外,道:那事便如郡主说的做吧。

几人会意,莫不平道:四爷,已是三更,我等也该回去了。

对陆迁三人一抬眼神,一同告辞出来。

杜君述临走前深深看了卿尘一眼,想起数年前酒后狂放同凌王品评天下女子,竟无一人能入其眼。

当日可曾想世上有这样一个女子,叫人心折倾慕,凌王如今是情已深种,缘份之微妙,妙不可言。

想到此处,心情畅爽,搭了陆迁的肩头道:陆老弟,人生痛快,今夜不醉不归!陆迁对他这随性早就习惯,呵呵一笑:小弟奉陪。

随他并肩去了。

相共凭栏看月升卿尘看着杜君述等人出了门,未及转身,便被一双坚强的手臂圈在怀中。

夜天凌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全身,她只觉心一跳接着一跳,潋潋滟滟地泛起涟漪,漾得心神微动,原本淡淡呼吸都屏住了,只温顺的靠在他臂弯,动也不能动。

屋中没有一丝声响,烛光也似醉人一般,柔柔注视着这一对璧人。

夜天凌静静环着卿尘,一缕如兰清香自身畔幽幽绽放,叫人心神俱醉。

他轻轻将手覆在卿尘手上,十指相扣,握紧了彼此。

喜欢这儿吗?夜天凌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卿尘抬眼打量这间书房,清简利落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手边眼前多是书卷,整齐的摆放着,却让人看着舒服。

唇角展开一韵浅笑:若是有张琴便更好了。

夜天凌带着她转身面向窗前:摆在这儿?卿尘笑着,柔柔应道:好。

夜天凌想了想道:‘春雷’或是‘一池波’,喜欢哪张?两张都是传世古琴的珍品,久已失传了。

卿尘随意说道:一池波,闻说朴质清韵,想来当是甚好。

好。

夜天凌淡淡道:这窗外种了一片湘竹,雨后最是清爽。

院里是兰花,原本只有大雪素,小雪素两品,后来每年都添种,多了文心、莲瓣、交鹤、桃姬、银边大贡、瑞玉水晶、妙法莲华好些品种,今年还植了一株珍品梅瓣寒兰,一株落叶三星蝶,却不知你会不会照看?似已见兰庭芬芳,葳蕤生姿,卿尘忍不住往窗前走了几步:届时春来,你便看着就是。

夜天凌眸底含笑:不日皇祖母便从建章宫回来了,你说,四月可好?卿尘愣了愣,却突然醒悟他话中之意,四月,那不就是再下月了?螓首微侧,玉光明暗,盈转几分娇羞:这么快?快吗?夜天凌冷锐的嘴角挑起笑意:本是想下月,只是天刚回暖,怕你冷着。

但如若再延,保不准便错过这兰花开绽了。

卿尘扑哧一笑,抬眸娇嗔地觑他,心底却是柔情万分。

夜天凌挽着她纤腰:跟我来。

两人出了书房,夜天凌牵着卿尘随步凌王府。

虽是夜里,卿尘却因是第一次来此,心里满是好奇,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整个王府地势高起,重院深藏格局层进,一时哪里看得过来。

夜天凌带她直走到阔朗开敞的前庭,几株老梅遒劲清疏,落落点点寒香,雪也压耐不住,水磨青石平地之上,嵌着一道碧玉镶金中轴线,映着雪光远远的伸进府中。

我们刚刚在的是四学阁,府里的书籍画卷都收在那处。

这边连着我平日里练剑的地方。

往后落远轩同漱玉院,里进院落多了,我也并不常去,只这两处,一处高畅一处清静,倒是不错。

还有,夜天凌抬手沿这中轴指去,眼中微敛了沉远锐利,尽头一幢建筑立在重阁正中:那是天机府。

那便是天机府?卿尘道。

不错。

夜天凌道。

卿尘看着那似乎并不起眼的楼阁,谁人想到在这里,聚集着统领风骚的良才贤士,蕴藏着天朝盛世的中兴,驭人师谋,他是得其术而用之以道啊。

微微一笑:尽在其中了。

眸中似有精光闪过,摄人心魂,黑夜中那道金底碧玉中轴隐隐寒光,直伸向目所不及之处,夜天凌道:便如杜君述之狂洒,陆迁之文傲,底下难平是一腔丹心热血,有朝一日,这些人都将为天下之栋梁,天机府亦必如太庙高堂,受后世之景仰。

卿尘淡淡说道:男儿鸿皓之志,也不枉此生。

平天下是武功,治国却少不了这些人。

夜天凌负手身后,遥望着天际沉沉隐现一抹皎月:卿尘,莫先生能来,更添了我一锋利刃。

卿尘点头,想起一事:四哥,我刚才看到韩青,你要让他做那些事情到什么时候?夜天凌道:他说什么了?卿尘道:没说什么,看起来倒安然自若。

夜天凌道:很好,是可琢之器。

卿尘道:文有文才,武有武将,叫人有些等不及想看他们各展才华的那一日呢!夜天凌傲然一笑:不远了,不出十年,必叫天朝内政清明,四陲安靖,如此方才快意。

卿尘秀眸温远,盈盈如深湖潋滟,顺着他的目光而去,便是沉夜也隐隐阔朗,退避开来。

抬首见他意气飞扬的双眸,自己一颗心或者便是被这沉敛的霸气深深圈住,隔了万世千年柔柔牵扯,再有几个轮回寻觅怕也为着他来了此处,挣脱不得了。

心里那份羁绊微微一顿,叫她心神微乱,散缠在一团。

或许终只是错了,是梦?夜天凌见她出神,问道:在看什么?卿尘泠泠如山泉的眼波暗笼了月色,樱唇轻启:看你。

虽只两字轻语,却低低萦绕耳根,化做深浓盟誓,夜天凌低声道:看的这么出神?卿尘微一侧头,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淡远:看的清楚,以后便记得清楚。

夜天凌低笑一声: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卿尘眸光一黯,心里竟生出几分惧怕:若没有呢?夜天凌不语,却看定了她,深邃瞳仁尽是研判。

你不知,我是谁。

卿尘有些茫然的说道。

夜天凌抬手划过卿尘入鬓细眉,迷濛凤眸,沿着挺秀鼻梁按上柔唇,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托起她小巧的下颌。

淡淡夜色中深寂眼波一如瀚海,星光璀璨般闪了几下:你谁都不是,你只是我的女人。

那么柔软的声息里,话中却异常笃定,每一个字掷出,都带着烙上心头的力道。

卿尘心底微微一烫,这眼神,这话语,这怀抱,总是在忐忑迷茫的时候,让那一抹四顾彷徨的灵魂安定的落入温暖,纷扰红尘来去,天地长河,亦可携手并肩,笑对此生。

清光流转,柔柔一缕微笑印在唇边,寒梅幽香浮着月色,悄悄的绽放开来,盈了满庭清芳。

因不能久待,卿尘便该回宫了。

夜天凌亲自送她出府,车轮方动,突然青布垂帘被纤玉般的手指挑起,卿尘轻轻叫了声:四哥。

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还是只淡笑了下:早点歇息。

夜天凌一点头:好。

帘落,掩住了那清澈容颜,马蹄声轻,消失在夜色深处。

寒冷的气息叫人格外清醒,夜天凌独自在门口站了会儿,转身入府。

回了书房将几件政务一理,想起方才卿尘暖暖嘱咐,嘴角一挑,抬手轻拂,熄灭常常彻夜长明的灯烛,往落远轩去了。

迎面见晏奚抱着个金铜暖炉过来,眉一皱:这么晚了干嘛?晏奚笑着将暖炉递来:郡主来时嘱咐说,四爷今天在雪里跪了大半日怕伤了膝盖,晚上要暖着点儿,别落下病根。

还有,这是郡主给的药膏,四爷今晚得用上才好,要不改日郡主问起来,我们怎么回话?夜天凌眉梢一动,静看了看那暖炉,身边寒夜也已融融,直是一道暖意盈入心间。

见晏奚满眼似笑非笑的喜劲儿,说道:话这么多。

负手前面走了,晏奚忙跟上,却见他冷惯了的唇漾出笑意,凌王府中有些什么变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轻寒料峭,暖绿春红还抑在将融未融的雪下,迎面的风已不那样刺骨逼人了。

数株松柏都是合抱粗细,说是自前朝便有的,算来怕百年已不止,去了雪色,依旧是苍翠欲滴,巍巍盖盖掩着松雨台,偶尔有飞鸟扑下,悉窣几点残雪,却衬的格外清寂。

阳光却是难得的好,碧瑶捧着几本书册随卿尘往这边来,远远见丹琼在廊前晾晒些画卷。

绿松影里春衫薄,倒是好一幅静谧如画的光景。

丹琼自出了延熙宫之事死里逃生,是沉静了许多,不同往常整日孩子气的笑嚷,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起来,倒叫碧瑶很是放心。

如今太子虽被废了储君,自涿州半途回来便幽居松雨台,说是失了势,但清平郡主隔几日便往松雨台来,众人望风看舵,揣测圣意,也没人敢给这边脸色看。

说起来此处倒也不差各宫许多,只清静些,何尝是坏事。

拾阶上了前庭,卿尘回头对碧瑶道:去寻丹琼说话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碧瑶答应着去了,卿尘入了内进,夜天灏俯首案中正援笔疾书,见人进来,抬头看去,却也不说什么,再写了几句,将笔放下,一笑:如今你倒成了松雨台的常客了。

卿尘上前翻看他刚完成的一叠书稿:我是冲着这个来的。

近日常来松雨台,越发同夜天灏熟稔了起来,每每聊上半日,甚是投机。

夜天灏亲自动手闲闲研墨,剑眉斜飞下,丹凤眼线竟似勾入鬓中,带着几分难得一见的挥洒笑意,如同星光一般闪了闪:不妨评说对错。

卿尘抬眼看他那一抹笑容,往日常见的那个温文尔雅却又总叫人觉得疏离的太子殿下如今举手投足都多了几分放浪,谈笑风生毫不羁绊,落纸千言品评古今政史,妙笔生辉,脱胎换骨般叫人新奇。

想他当真是对废立之事淡到了极至,深宫重殿,帝王家业,竟生了如此奇葩,不知是福是祸。

但将文稿暂且一放,微微笑道:不过今日倒不光为此,有旨意。

醇浓墨上那只白皙的手顿住,墨影里晃过优雅的倒影,淡淡一弹,夜天灏抬头,卿尘道:是口谕。

夜天灏面上若有若无地挂了丝笑,起身拂襟而跪,卿尘面南背北立定,敛容宣旨道:封皇长子灏为仁王,钦此。

面前修长的身子明显一僵,眉峰紧锁,看过来。

卿尘笑盈盈道:旨意仅这一句。

夜天灏回神,忽尔展颜而笑:儿臣谢父皇恩典。

叩首下去。

好了。

卿尘神情轻松的坐去一旁:可以看书稿了。

夜天灏不语,轻拍衣襟,坐到案前继续研墨,微微墨香荡漾了几圈,却凝在那了,人怔怔望着前方。

这一稿便完结了吧?卿尘先略翻了大概随口问,却不见回答。

抬头见夜天灏沉思模样,知道他心里必不能全放下,轻咳了一声。

夜天灏往她看来:嗯?卿尘将手中书稿整理了一下:若这一稿完结了,不防亲自拿去给皇上看看,也省得我背记下来有个疏漏。

什么?夜天灏一愣:你背记这书稿?卿尘嫣然笑说:皇上如今对这部《列国奇志》已上了心,时常问起。

她隔几日便来松雨台,回去觑机将记在心中的书稿闲说给天帝听,如此月余过去了,见天帝竟为这书稿所吸引,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渐渐也缓了,终于有了今日一道旨意。

然而终究只有口谕,封王的宝册、金印、仪仗、府邸却都不见吩咐。

夜天灏不想她竟如此有心,叹道:难为你了。

卿尘道:父子哪有隔夜仇,皇上做父亲的已然退步,你便莫要僵着了。

夜天灏面上虽看着无恙,心中实对那日酒后意气纵火烧了东宫一直耿耿于怀,道:是我愧对圣恩。

卿尘突然想到什么,将放在案头的书册推了推:险些忘了,看看这个。

夜天灏打开裹着的一幅青布:《撷芳集》?他翻看道:这是柳传成的孤本,极难得的。

语中尽是惊喜。

卿尘道:确实是难得,有人费了不少心力为你寻来。

夜天灏原本欣悦的神情静下来,知道他喜欢这套书的,怕只有一人。

卿尘接着淡淡说了句:前些时候动了胎气,静养了好些时日。

夜天灏终忍不住投去探询一瞥:怎么?卿尘见他终于还是着急,说道:已不碍事了,现如今看起来人倒丰腴不少。

心中出乎意料的一松,依稀记起那日冒雪出京,夜天灏眼中出现痛楚而掺杂了矛盾的神色。

长风肆虐,大雪凛冽,有个身影一路相随,从伊歌城往北若远若近的跟在后面,踉跄深雪之中。

长长的黑色斗篷隐隐掩住了身形,遮挡面容,他却一眼便知是谁。

心里最温柔的地方被紧紧压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抑的人要发狂。

虽狠心看也不看她,却是因早就镌刻的深了,一动便痛彻骨髓。

那日鸾飞听闻天帝旨意,情愿自己随夜天灏远赴涿州,也是因此不慎动了胎气,卿尘想了想,终也没再细告诉夜天灏。

他对鸾飞依旧挂心,如此便好。

夜天灏沉默了一会儿,道:多谢你。

卿尘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何况,鸾飞毕竟是我妹妹。

夜天灏将心中抑闷的情绪敛去,也笑道:你同四弟万事小心,只别走我和鸾飞的老路便好。

卿尘一愣,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是湛王的人,不想夜天灏竟看的明白,却亦或就是太明白了,反难得糊涂。

夜天灏见她吃惊,说道:四弟自小常同我一起吃住,不免比他人多几分了解。

这宫中人人污浊在里面,唯他有一份真心待我。

只是他一直是那冷淡性子,心里有事也是不愿说的,若哪日有了冲撞,你倒担待着些。

深瞳潋滟,淡淡波光终透了真切坚实,卿尘说道:我认定了他,便就是他了。

夜天灏那一抹爽朗再现:四弟比我有福气。

卿尘大方道:往来都是缘份,你也莫错过了。

夜天灏语中深带了感慨:各人各命,造化弄人。

卿尘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

正是夜天凌曾说过的话。

夜天灏笑道:也就是你如此性子降的住他!卿尘笑而不语,眼底无垠温柔,深深如许。

柔情底处,印着抹清冷的坚定,她不知道路有多远多久多难,但她知道,自己同他,已没有人能再放手。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仁王入见,呈《列国奇志》稿,帝悦,彻夜与之论。

圣武二十六年春,擢仁王进英华殿太常司,主修历朝通史。

只舟行见水穷处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以议储,众推湛王,仕族文者三千联名书,具湛王贤。

帝愈,不复议。

翠瓦金檐,早春的晴朗在重阁飞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阳光下渐渐透出些清晰。

远望梨花正盛,冽风中几树繁花落蕊芬芳,雪压春庭,衬着朱红宫墙莹莹铺了开来,暗香浮动。

卿尘一身淡蓝色的贡绢春衫,轻柔飘逸,远远看去便如这春日里一道烟波浩渺的湖光,一笼烟岚浓浅回转,款款静立在树下。

几缕春风轻摇,花雨纷飞,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长指间落着一抹莹白,微黄的蕊丝轻颤了颤,不胜娇羞的柔弱,恍惚间只以为轻雪未融,然那一袭灵动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抬头深舒了口气,握紧了手指,细眉微锁,似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事。

春来乍暖,仍是凉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风寒,朝中立时便将立储之事提了出来。

或者迫于形势,天帝召众臣公卿推议储君,今日朝上,除两位首辅丞相,三院六部九司竟有半数推举了湛王,更有甚者,仕族文人联名保荐,上《贤王书》以求立湛王为储君。

湛王之势不可遏,盛在一时。

太后自建章宫休养慈驾刚回,卿尘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几日并未在致远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包括兵部,都不约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折子。

就连褚元敬都不知为何,推立九王爷的折子早拟好了,却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内容,这里面透着的奇怪,无由的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一招绝棋。

若如前议,令湛王同九王成犄角之势鼎立,隔岸观火,网宽线长,兵行稳妥。

如今他反手一力将夜天湛托上巅峰,峰凌绝顶光芒万丈,云端之下却是万丈深渊。

欲扬先抑欲擒故纵,这法子是卿尘出的,她怎么也没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

心里说不难受,只是骗自己。

剑走偏锋,一招之下断死湛王之路,却弃他者不论,令九王安然隐在暗处伺机而动,卿尘第一次觉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么。

奇险快狠,深稳诡绝,便如传说他行军布阵,他人无论是身在局里还是立身局外,都深惑其中。

宫中不期而遇,她默随夜天湛走了半日,却几度隐忍心中挣扎,话到嘴边生生咽住。

若设法点醒他的险境,便是将夜天凌至于危处,面上看起来雍容祥和的大明宫,暗波之中动辄生死,刀尖剑峰上,她既选了他,便死也要护着他跟着他帮着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轻香,指尖抵在掌心隐隐的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风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时想来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时时都在身边,而自己终究是放开了手。

或者,便从未将手伸出。

缓缓转身过,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飘零,无心去看。

卿尘方要举步,但见宫屏迤逦彩裳云动,正迎面遇上殷皇后銮驾。

往旁轻轻一避,叠起些许心事,敛襟施礼下去:见过皇后娘娘。

殷皇后优雅站定,春光下五凤朝阳宫装华美耀目:免了吧。

卿尘谨慎抬头,却意外见那精致妆容漾出亲和笑意,不免微觉奇怪。

殷皇后凝眸细细打量卿尘,梨花树下柔雪浅舞,她便轻盈立着,款款淡淡,明明滟滟,翩然宛转的轻罗宫装固然娇柔,美中却暗敛冰雪之姿,一笼清光傲洁,一抹秋水入神,让人掉不开眼,也难怪夜天湛钟情于她。

说道:越发出挑的清丽了,别说皇上舍不得,本宫看着也喜欢。

卿尘听她这话,心中突的一跳,但如今已养成了习惯,面如止水,静静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尘惶恐。

殷皇后面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万分的警醒,绝不肯有一丝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着的一截皓腕处,竟笑道:湛儿既把那串冰蓝晶给了你,你便戴上无妨,不必顾及着本宫,空置着也辜负了那宝物。

话中有意,卿尘暗锁轻眉,低声道:卿尘不敢。

殷皇后微笑抬了抬手: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断不会为难你们,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尘被这话惊震,直到殷皇后銮驾远去,仍怔在当场,几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莲妃的。

过了许久,才慢慢往莲池宫走去。

飘逸宫装如同濛濛烟水,自白玉桥上稳秀的掠过,淡波一现,清远脱俗。

沿着雕龙画凤的玉栏,金水河幽幽一脉,隐隐环入了宫城深处。

羽林侍卫见了卿尘,纷纷恭敬行礼。

如今的羽林军,怕已无人再敢轻看,明枪剑冷,甲胄森严,总觉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说不出的肃穆来。

卿尘没有像往常一样微微笑应,只点了点头。

行走间一瞥,不去细看,连她也难发现羽林军中慢慢替换了些新面孔,夜天凌那一道严令才不过数月而已。

举步踏入莲池宫,早春来到,这里却依然未脱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静的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卿尘忽然一顿,折入园中小径,莲池宫正殿,天帝正缓步拾阶而下,身后跟着孙仕安。

避了开去,卿尘不欲让天帝看到自己来此处,却听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说道:仕安,朕记得这处原种了一片满庭芳,如今却怎么不见了?孙仕安道:回皇上,莲妃娘娘不喜满庭芳纷闹,当年便清去了。

哦。

天帝想了想:还是你记得清楚,朕都忘了。

孙仕安道:皇上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天下,这些事就让老奴替皇上记着也一样。

天帝点头:莲池宫建了快三十年了,看起来同当初也没什么变化,连里面的人也是一样,终不待见朕,连儿子也不上心。

孙仕安却不敢贸然回答,只揣摩着道:莲妃娘娘便是这个性子,终有一日知道皇上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里再有个三十年啊。

语中尽是感慨,听起来竟有些萧索意味。

孙仕安忙道:皇上福寿康健,老奴还要再伺候皇上几个三十年呢。

听听,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辈子了。

天帝说道:不必忌讳言老,朕这几日常觉得力不从心,是老了啊。

孙仕安道:近日政务繁多,皇上何不命清平郡主回来,也好分忧。

天帝声音肃沉,冷冷透着股静穆:朕身边的人,他们哪个不打上了主意,卿尘这个‘修仪’,是早晚要去的。

朕倒要看看,除了湛王,还有哪个也有这心思。

孙仕安道:老奴在一旁看着,清平郡主倒是忠心为君,政务上比先前鸾飞小姐丝毫不差。

天帝道:若单说政务,她比鸾飞处的通透清楚,胆识见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块可雕琢的料。

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再说吧,看她便也能知他们几个。

卿尘心中一凛,既在天帝身侧又是凤家之女,她这个修仪真真是枢纽中的一扣。

天帝对这些儿子们一一都看在眼里,也将她看在眼里。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进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孙仕安随着天帝渐渐远去了,声音再也听不清楚,卿尘心中却明镜一般,寒风淡淡,方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这个局了。

风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尘静静回身离开了莲池宫,一路低头,思量着天帝同孙仕安的对话。

延熙宫中常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叫人心池安宁,饶是重重心事也静淡几分。

太后正同碧瑶说话,见了卿尘回来,问道:你这丫头哪里疯去了,半天都不见人影?卿尘微笑着道:太后找我吗?碧瑶说道:郡主也真是,偏偏这时候不在,四爷来了半日,前脚刚走。

卿尘一笑,淡淡道:既是四爷陪太后说话,正好我就得空偷闲嘛。

太后招手令卿尘来身边,挽起手细细看她,慈目中透着欣慰:你可知凌儿今天为何而来?卿尘原本便纷杂的心情缓缓的沉下去,低声道:还请太后示下。

害羞呢?太后见她低垂着眸子,笑说道:凌儿这冷脾气,如今可算是转弯了,终于应着个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来求我指婚的。

卿尘,哀家问你,你可愿意?细微的一点淡淡喜悦,在卿尘心底冲出尘埃扑的绽放开来,然而瞬间落入了无尽深渊,犹如黑夜一抹烟花,短暂而灿烂。

是这一日,曾经看着他清峻的双眸想像过,曾经在他温暖的怀中憧憬过,曾经夜深人静时悄悄泛起涟漪,曾经晨光潋滟中飞起心思,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边了。

卿尘慢慢站起来,长垂的发丝遮住了容颜,她离开锦榻,跪在了太后面前,一字一句的回道:太后,卿尘……不愿。

屋中一滞,太后同碧瑶都面色诧异看着神情冷淡的她。

碧瑶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说道:郡主,你这是……卿尘叩了个头,说道:卿尘仗着太后疼爱,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话未说完,心中已酸楚难耐,晶莹剔透的泪水串串点点,早抑不住滚落满襟,竟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看着卿尘眉宇间的凄伤,放下手中的茶盏,挥手谴退碧瑶:你先起来。

卿尘轻轻叩了个头,默然起身。

太后说道:凌儿从小在延熙宫长大,他那个脾气哀家知道,整天对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气,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么多年也没人让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来求我指婚,哀家却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

卿尘,你跟了哀家这么久,女儿家的心事哀家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不愿意?卿尘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却不再有异样,她淡淡说道:卿尘和四爷,无缘。

太后道:怎么这么说?卿尘道:太后刚才也说了,四爷的性子并不好相处,多少时候他都是令人害怕的。

何况,鸾飞刚刚出事不久,卿尘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天帝,没有,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太后半合着眼思量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其中多了几分了然的惋惜,轻叹道:哀家是过来人,这生在天家,想要得个知心人难如登天,本以为你们俩会是一双好姻缘,可你既不愿,不管是为什么,哀家也不能强求。

泪已积满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静,卿尘眼底覆着一抹不易察觉力持的坚锐,低声道:谢太后恩典。

太后摇头:这真的是缘份不到啊!如寄空翠渺烟霏顺水行舟,桨橹轻摇,水波破开涟漪,一晕荡着一晕,楚堰江到了静处,两岸映着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满城风雨喧闹撇在了春色迷濛外,只剩下烟波浩渺,欲近似远的,将盛世天都遥遥抛却,红尘已万丈。

便有弱柳扶风,悄吐了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绽开来,临水斜照,落下碎芳点点,润在风里,淡淡地沿了江水归去。

老渔翁粗糙的手有力的握着桨杆,只一荡,船便徐徐的行着。

看看船头始终立着的女子,一袭纤秀背影裹在流澹回转的烟岚轻绢中,静的似乎融入了这浓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时竟觉得小舟已随她凝伫,反是这山这水,悠悠的退了开去。

自上了船,也不说去哪儿,就这么随波逐流。

一程一道的过了,眼见这天色渐沉,家里老婆子必已升了炊烟,等着开饭,小孙儿也不知是不是哭闹起来。

老渔翁摇摇头又荡了一橹,眯眼看去,远远江上来了驾小船,听来水声,不多会儿便到了近前。

船虽不大,却透着气派,持桨的人倨傲中带着礼数,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想过船去,还请两边一靠。

老渔翁磕磕烟嘴,笑道:小船被这位姑娘包下了,得问问客家才行。

说话间那船一晃,舱中走出个蓝衫公子,俊眉星目,温文如玉,唇边一抹儒雅笑意,压的这泠泠春寒也一暖,对方转身过来的女子说道:卿尘。

卿尘见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两船轻靠,这边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了船说话不方便,不如到这边船上。

卿尘沉吟一下,点了点头。

秦越早一旁付了船钱,老渔翁惦着手中沉沉银子,也不知是遇上了哪家公侯小姐,眼见一对神仙般的人物随船去了,心底啧啧称奇。

船行缓缓,远日斜下,在江面细细粼粼覆上了一道波光,渐渐敛入了烟青色天水中。

卿尘同夜天湛并肩立于船头,轻风吹的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风飘举,淡光洒金落了满身,如仙般脱俗,一时叫夜天湛看的离不开眼。

卿尘心里郁结,不想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远处,夜天湛陪她站了一会儿,说道:说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几日,怎么了?卿尘想起自己出宫的借口,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跟了天帝这么多日子,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觉,想歇歇。

你怎么会寻到这里?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眼,虽不多说,眸底却是细密关心,道:秦越说在楚堰江见你上船,我便沿江过来,不想竟真遇上了。

卿尘将拂在脸侧的秀发掠回耳后:江上爽阔,比宫中是另一番风景。

夜天湛举目远望,四合暮下,山水影影绰绰的模糊在天边,梨花烟雨笼入一川轻暮,不再清晰,问她道:你想出宫吗?卿尘抬头,也不知何时,江中圈圈点点起了涟漪,氤氲湿润,雨意盈满了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润润的随风扑来。

夜天湛侧身,自然而然将她挡在雨后,衣襟立时细细着上了几点浓重颜色:春早天凉,莫要着了寒气,先入舱里去吧。

卿尘伸出手掌,接落几点雨丝,凉凉的印在掌心中,微笑说:我没有那么娇弱,只有出宫才得这样闲情,是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想出宫过。

夜天湛注视着茫茫前方:或者再忍几日便好,昨日我已求了母后,向父皇请旨赐婚了。

卿尘猛的转头过来,夜天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眼中落满了清亮雨丝。

卿尘抑声问了句:为什么?那个若隐若现的猜测终于彰显出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殷皇后态度改变,突然亲近,夜天凌中途转意,要将他置入不归之路,都为他这一步,或者就连天帝,也不能再纵他荣耀下去了。

夜天湛洒然一笑,笑中带着几分隐现的涩楚:我知道你或者还不愿,但我还是做了,卿尘,我早便不该让你离开我那里,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

即便赔上你现在所有的一切也愿意?卿尘直视着他,有些绝情的问道。

夜天湛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声音却依然温润如玉:现在所有一切,历了十几年经营追求,一步步到今日,岂是那么容易倾覆放手。

没有这些,即便能留你在身边,也无法护你周全,我不会赔上。

卿尘仰头让雨丝扑面袭来,深吸了口气,用一种暗到死寂的声音说道:我即便成了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连靳妃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么?你对我越好,便是对自己越残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软凝滞了一下,声音有些淡哑,说道:相处日久,难道就无一丝感觉?有,不但有而且很强烈,从第一眼开始直到现在。

卿尘狠心说道:但你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人,一个我爱过的人,也是我现在恨着的人,我想忘却忘不掉。

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为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样,如果我说爱你,那么我其实是没有放开对他的爱,我会选择任何人,但没有办法选择你,我不知道对着你该怎样,你明白吗?强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宁文清而不是凤卿尘,破釜沉舟般的话语自口中毫不犹豫的说出,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

断了他的心意,是给他一条生路,也同样放了自己生路。

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统统不要,统统忘掉,她只要那一个人。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卿尘看不清面前这双清湛的眼中现在是什么神情,只能感觉他猛然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夜天湛却又停下了脚步,回身过来,良久看她。

卿尘寂静的回视他,眸中深不见底。

直到他终于长叹一声:就算如此,我也认了。

玉树临风,洒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样平静的说。

卿尘只觉得四周雷声闷的人心头发慌,身子不由的晃了晃,扶住船舷:我这一生或许注定是要欠你的。

一字一句错错落落而下,敲在人心头。

夜天湛似乎笑了笑:欠着好,总有还的时日。

已是尽心无奈,也不想再说,卿尘锁拢眉心,避开他,淡淡说道:四面楼到了,我在这里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卿尘其实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只说道:我晚些时候自会回去。

夜天湛点点头:我送你上去。

看来已然恢复了常态,温柔依旧,船缓缓靠上栈头。

卿尘拦住他:不必,雨下的大了,何必折腾。

秦越见雨越落越急,递上了伞,天边隐隐雷声,由远至近闷响着滚滚而来,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场大雨要来了。

卿尘将伞一撑,往岸上迈去,谁知脚下不稳船身晃荡,冷不防歪了下。

不及心惊,有人在旁一把扶来,夜天湛已将她护在怀中稳稳立住。

卿尘急忙往后退开,躲过他的手臂:多谢你。

一步之遥,夜天湛反手将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无论如何,我认定了你就绝不后悔,总有一日,你会把我当我。

卿尘轻轻的将手挣脱出来,避开他的目光:七爷请回吧。

夜天湛眼中含了千言万语,但还是终究一笑,回身上船离去。

卿尘怔怔看着被急雨笼罩的江堤,转身,突然见四面楼门前,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在那里。

不知何时而来,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注视着伞下的她,注视着这风雨中长浪拍岸的楚堰江。

诚知此恨人人有木栈两头,一段若远若近的距离,俩人静静立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

风意早就失了春日的柔软,掀的卿尘手中竹伞晃动,伴着震耳闷雷,一道惊电裂开乌云,在暗空中划出灼目的长光。

电闪之下,卿尘清楚的看到夜天凌眼底锋棱暗肆,怒海狂涌,终于明白为什么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将军也会抵不过他凌厉注视而汗流浃背匍匐在地,就连肆虐的闪电都退怯了去,那摄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剑直逼心底,让她感觉喘不过气来的闷痛。

卿尘稳了稳心神,举步向前走去,头顶翻滚的雷电听在耳里并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能见到他的眼睛,天地间仿若只剩了那双眼睛,看着自己,清晰如许。

急雨斜斜打了满身,罗绢带着雨水紧贴着,透心的冰冷。

他来了,她有多少话想同他说,现在,他来了。

夜天凌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沉厉狂暗夹杂着深切的撕痛在眼中,卿尘叫道:四哥。

难怪,夜天凌冷冷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卿尘低声问道:你见过太后了吗?夜天凌眼里怒意闪过,一把将她的头抬起,低头俯视,声音喑哑:难怪你追问褚元敬为什么我要那么做,难怪你不愿皇祖母赐婚,难怪四处找不到你,原来是他。

油纸伞跌落雨里翻滚着被吹入了黑暗中,卿尘感到他的手狠狠的握着自己,因为用力过度而微抖着,挣扎说道:不是……那是什么?夜天凌抑声道:你亲口拒婚,我亦亲眼看见。

他眼里的伤怒同这语气,像把尖刀一样刺入卿尘心头,一刀刀刺着,痛的她几欲窒息,倔强的扬头道:是……是……你放手!夜天凌猛的松手,卿尘踉跄扶住一旁栏杆,心里那痛丝毫未缓,越发翻涌起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靠在那儿喘息。

夜天凌见她惨白着脸不答,一阵怒意夹杂着心痛涌上,剑眉紧蹙,像是极力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忽尔仰头闭目雨水激了一身一脸,转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尘想叫他,眼前却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剧痛。

冥魇随夜天凌自宫中回来,早和谢经在楼中看着俩人情形不对,却谁也不敢上前,此时见夜天凌突然离开,雨中卿尘摇摇欲坠,双双抢出来扶住:凤主!卿尘恍惚见了他们俩个,艰难说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谢经对冥魇一示意,冥魇展开身形,沿江岸追去。

谢经扶着卿尘,只见她浑身湿透,苍白面色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早已流尽了楚痛,淹没一切。

兵部衙门府前,拦门百年的两株老树桃花虬枝盎然,虽没有依水堤旁一色锦屏三十里的繁丽,却也热热闹闹绽了满树。

雨打春庭零落了些,红粉嫩白碎锦似的铺了一地,如今风一轻,柔柔洒洒飘扬起来,倒给这兵戈肃杀的衙门口添了几分旖旎光景。

衙门里出入的武官兵将,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羁的人,没有哪个有闲情驻足赏春,反而比平时更多了匆忙,甲胄长靴下不免践踏了落红,一晃,便碾入了尘中。

自凌王同十一王爷提了设北疆都护府的条陈,天帝尚未有所决断,南靖侯府六百里加急传报,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丑薨于镇州。

王侯封地本是世袭罔替的制度,理应由南靖侯长子继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爷长子失德无能,其他五个儿子多有不服,竟乱起灵前,一发不可收拾,直闹到朝廷来请决断。

此正是撤藩的一道间隙,天帝召众臣议,凌王虽力主撤藩,却反对急功近利,认为尚非时机。

向天帝进言分地而封,请将南靖侯封地化为六郡分封给南靖侯六个儿子,如此各有牵制,藩王的权利亦被无形中削弱。

若是此时下诏撤藩,四藩历来互通声气,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异心乱起,朝廷尚未准备充足,海防、边陲、关陇都将陷入危中,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天帝纳了凌王之议,但为防南藩有变,军中仍是厉兵秣马,以备战事,兵部自然是紧起了弦,一刻也不得歇。

连着忙了几日,夜天凌同十一出了兵部衙门,一阵暖风轻盈,落花飘洒夹着微香拂面而来,丝丝点点沾上素净黑衣,他侧头避了避,眉峰紧锁,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连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近日这副神情叫整个兵部人人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出半点儿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忧心忡忡的看着夜天凌,落后一步,对卫长征低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卫长征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昨天问过晏奚,他只说大雨那日四爷从外面回来,自己站在落远轩园里倾盆大雨整整淋了一宿,四爷不开口,谁也不敢问是怎么了。

十一皱眉,他深知能将夜天凌惹成这样定不是小事,思量着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赐下来宅子修整的差不多了,武英园连着畅音园,离你府里只一条街,我和十二弟将过墙打通,左右连着,两边往来方便。

夜天凌停了下:倒是不错,什么时候搬过去?下个月吧。

十一道:几天不得清闲,好容易没事了,不如陪我去园子里看看?夜天凌虽心里抑闷,却也不愿扫他兴,便道:也好。

武英园同畅音园两处王府花园,对称而建,里面景致就如翻转了一般相近相衬,是伊歌城中极难得的府院。

天帝日前赐给了苏淑妃所生的两个儿子,降旨扩建修缮为新王府,可谓圣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园中曲径通幽,错错落落,四下芳菲怡人。

泠泠冽冽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带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畅音园去了。

夜天凌负手入了园子深处,对这满眼春色视而不见,眉心始终紧着。

只这一点空隙,没有军务没有政事,那种感觉便如影随形的涌了上来,无比清晰的一幕,红桃、轻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的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净,一笼新月般的轻柔,从没有此刻样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脑中有一丝儿空闲,便是她,满了心怀。

冷面下隐着能融了冰川的火,灼的五脏欲焚,他闭了闭目,唇角凌厉的锐成一刃。

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沿这边过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园,咱们看看去。

听上去是夜天漓的声音。

似是有人应了一声,夜天漓又道:春雨才过几日,竟桃花都开了。

卿尘,去年冬天咱们还说下了雪饮酒赏梅,谁知被平隶疫情搅了,如今换做饮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卿尘似是笑了笑,说道:若能寻得‘桃夭’美酒来,才配这美景。

夜天漓道:这有什么难,倒是你没精打采的,怎么好好的说病就病了呢?好些了便该出来走走,总闷在屋里也不行。

卿尘淡声道: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懒得动,皇上都放我歇着了,你还特地拉我来这儿。

这熟悉的声音叫夜天凌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们……一扭头,见夜天凌面色清冷,眼中隐隐掠过一丝锐光,愣了愣。

夜天凌沉声道:十一弟,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竟便转身出了武英园。

抽刀断水水更流四哥!十一叫了声,突然顿住,心中恍然。

身后夜天漓已喊道:今日真巧了,十一哥也在园中。

十一回头道:刚从兵部出来,就顺便过来看看。

留神见卿尘目视蜿蜒消失在山石后的小径,轻眉微笼,眼中濛濛一片凄清,衬着月白衣衫脸色也淡淡,静的有些深暗意味。

夜天漓仍是那副散漫模样,月白窄袖长衫下举手投足都是不羁,笑说:听说兵部最近忙的人仰马翻,几天都见不到你,母妃今早还说呢。

十一道:也就这一阵,再忙也不及四哥,都几日没正经合眼了。

却见卿尘细眉微微一蹙,转而又恢复了平淡模样。

四哥是越发严厉了。

夜天漓笑道:我们才说饮酒赏花,正要差人去找你们,也不知四哥、七哥他们是不是空闲。

卿尘眸底滞了下,拦住夜天漓:他们都忙着,人多了反乱,就我们三个人好了。

也好。

夜天漓只道她不爱喧闹,没往深处想,转身吩咐人去办酒,几人往桃林过去。

远远就见云蒸霞蔚,绚烂无边,当真是芳菲四月,人间美景。

十一借个机会将卿尘扯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和四哥怎么了?卿尘凤眸低垂,淡淡说道:没事。

十一一皱眉:还说没事?一个玩命似的难为自己,一个病倒一场脸现在还惨白着,好端端会这样?卿尘抬头,对他一笑,很认真的说:真的没事,只是一点误会,过些时日自然便好。

十一道:既知是误会,怎不解释清楚?一抹桃色自卿尘眼中掠过,她悠悠看着那桃林:不解释自有不解释的好处,也不必解释。

想了想又道:往后你们不要常来找我,但凡行事,谨慎收敛。

十一自她话中查知了几分不寻常,夜天漓在前面招呼道:你们俩快些。

他不便多言,只说道:四哥这几天心情可坏到家了。

风过芳菲起,翩跹发间,卿尘只应了一声嗯,便转身先行。

桃林下轻红铺了一地,夜天漓已伸手将一小坛桃夭拍开,花香添了酒香,清清冽冽溢了开来,未饮人已醉。

几人寻了一方平石,随意而坐,卿尘将那衔珠杯执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红,妖娆万分。

抿一小口,既不烈,亦不呛人,只是一点飘忽莹彻的酒意,满是桃花缤纷的风流,偏生又化进喉舌一般,缕缕醇厚香酽。

仰头入喉,那一股暖流自腹中直冲上来,不觉双颊已微热,方才清淡的醇绵,慢慢便回出些莫名的酸涩,袅袅缠绵四肢百骸。

这酒,浅酌豪饮都是荡气回肠。

十一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酒,桃夭引鹤,醉中风流。

卿尘抬手斟酒,举杯道:借这灼灼桃花烈烈美酒,贺你二人即将新迁府第之喜。

兄弟俩人笑受了。

桃花影里落英缤纷,几巡过后,十一忽觉卿尘今日已饮了数杯,一挡她:这酒后劲烈,你又没酒量,别多喝了。

卿尘笑推他:任你醉中风流,不容我酒里乾坤?斜靠着一株桃树,腮侧淡飞轻霞,星眸微熏,眼底却清凌一片,朦胧笑意似幻似真,映在那琼浆玉液中。

她看得清楚,扬眉一笑。

再斟满,同夜天漓饮一杯,夜天漓兴起,击节吟道:酒醒只在花间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卿尘摇手:你这个不好,听我的。

又灌一杯酒,将那白玉杯丢下,半醉中偏偏心底明晃晃的亮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长兴高歌,一气而成,拂袖将那桃花扬的满天,只觉胸口热辣辣的,那酒不知怎么化出了泪,沾惹落红纷纷。

好诗!夜天漓方赞道,突然见卿尘落下泪来,不禁诧异:这是怎么了?卿尘笑道:来,再喝!十一已将她杯子拿开:卿尘!卿尘见他喝阻,也不去找杯子,挥手道:好吧,已经醉了,我不喝了。

靠在桃枝间,仰起头,妖艳桃红在她水濛濛的眸底映的清澈。

脑中千头万绪,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这酒像掀开了五脏六腑,将沉淀至深的东西一并翻腾上来,抑也抑不住。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也曾同那些朋友买酒言欢,高谈阔论,笑灯红酒绿,将年华纵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嘲弄地看了看衣间桃花,糊涂了,忘了现在她是谁呢,果然酒是会醉人的。

是醉又如何?长石白玉广场,平坦庄严,宽十丈有余,遥接致远殿前殿。

一旁大道两侧植着各色树木,虽都是参天直立,却因广场的空阔而显不出十分的高大,数日春风过,雨水又足,如今枝头已绽出巴掌大的小叶,阳光下轻荫点点,十分的惬意招展着。

夜天凌踏上殿前的玉阶,当职的内侍上前道:四爷,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请您和十一爷来了便即刻过去。

夜天凌点点头,也没说话,负手而行,若有所思。

四哥!十一在身旁说道:你就这样去见父皇?怎么了?夜天凌停下脚步。

十一道:眼下大好春光,你却一脸的冷霜看着倒像三九严寒,父皇能不问吗?夜天凌眉心微皱,高处望去,大明宫北侧岐山一脉峰峦起伏,如今尽带春意,深浅翠绿层层叠叠,叫人眼前一新。

他站在殿前静了静心,转身道:走吧。

十一暗中摇头,说是误会,却也不知要僵到什么时候。

进了武台殿,没想到卿尘竟在,接连几天早朝没见到她,俩人都以为她尚未回宫。

夜天凌身形猛的一顿,卿尘正在和天帝说话,此时闻声回头,本来便没多少血色的脸上似乎更添了苍白,却衬的一双眼睛越发幽深,如同星夜,平静中无垠,无声,无喜,无怒。

儿臣见过父皇。

四爷,十一爷。

淡到极至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如千斤,夜天凌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处,卿尘亦静静的转身重新面对天帝身前的皇舆江山图。

卿尘,给他们看看。

天帝抬手命夜天凌和十一起身,仍旧注视着地图在想事情。

卿尘自龙案上取过一道本章,犹豫了一下,上前递到十一手中。

十一背着天帝,目光中带着担忧的在卿尘和夜天凌之间看过,卿尘缓声说道:这是东屏侯上的本章,主要是请求增加海防军费,扩招新水军。

原因是自去年始东海一线常常遭到倭寇袭击,今年已有二百八十多艘商船或渔船遭劫,所受损失折合白银大约五十四万两。

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本月壬午,倭寇竟攻到督都府陈兵重防的近海,虽被击退,但双方都损失较大,应该只能说是惨胜。

夜天凌接过十一递来的本章,习惯性的并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听卿尘略说重点,听到这里问道:四个月来二百八十多艘船遭劫,那就是说每天都能遇上倭寇?卿尘道:照这个数字推算,是每天至少有两艘船遇事,听起来非常频繁。

未免太过频繁。

夜天凌道。

倭寇攻到近海,是上岸交战了还是海战,这不是小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十一也思量着道。

本章中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显然重点不在此。

卿尘道,夜天凌这时才浏览了一下本章:重点在军费。

天帝此时转身问道:凌儿你怎么看?夜天凌斟酌了一下,说道:儿臣认为,这道本章应该驳回。

说说看。

天帝道。

夜天凌道:东屏侯此时上这种本章,显然是因南藩六郡之事投石问路来的,既然定了要撤藩,便没有必要再往里面填银子。

何况,去年年底新水军军费刚增了四十万,现在竟再要六十万,也没有这个道理。

那倭寇呢?天帝再问。

夜天凌略一沉思:禁海。

天帝蹙眉思量:禁海?皇上,卿尘淡声说道:四爷的说法有欠考虑,禁海一事不可轻易为之。

天帝道:怎么说?卿尘禀道:东南沿海一线的商船贸易多年来都是当地税收之重,亦是百姓生存之道,一旦禁海,两面都将失去依恃。

何况,我们能禁的只是自己的船只,倭寇却不会遵守禁令,如此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成了因噎废食。

对倭寇越是忌讳退避,他们便越张狂,以攻为守才是根本。

十一十分诧异的看向卿尘,夜天凌眼底一动,天帝道:卿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夜天凌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说道:儿臣所说的禁海,并不是全面封禁,倭寇出没之地多在东海一线,越往南则越少,所谓禁,是要择其重点,亦是在限定的时日中。

之所以要禁海,是因为现在没有精力同时应对北疆和东海两面的负担,只能先以一方为重。

出击倭寇说起来容易,实际上每年人力物力的消耗几乎同沿海州郡所收缴税银相抵消,禁海节省的军费足以弥补损失,所以这六十万军费的本章,还是应该驳回。

天帝看了眼卿尘,卿尘淡眉轻掠,说道:我倒觉得,这本章可以准。

夜天凌和十一不约而同的皱眉,今天似乎夜天凌所提的每一条意见,卿尘一定有相反的看法。

卿尘在他们各自不同的眼光中缓缓说道:朝廷定了撤藩,对四藩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他们也不可能束手待毙,一个不慎遭其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知道东屏侯这道本章有目的,便应该顺水推舟,大大方方的准了他,表面上不露丝毫异样,消除他们的戒心,才是稳妥之计。

夜天凌冷声道:东屏侯若是真因撤藩而有异动,这六十万的军费岂不正中他下怀?卿尘立刻道:并不是说准了本章便要给钱,六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哪里是说拿便拿的。

四爷现在接手户部,难道没有法子可以拖?去年的四十万军费还有二十万没兑现呢,慢慢耗着,耗到无疾而终。

夜天凌道:如此一来,出击倭寇还是一句空话。

十一暗中以眼神示意卿尘,卿尘却视而不见,说道:但禁海非但事关重大,而且也不能解决根本。

夜天凌道:禁海是缓兵之计,目前而言就事论事,难道有更好的法子?天帝忽然一抬手:这是争什么呢!他们俩猛然收声,天帝目光威严的一扫,说道:朕问你们,撤四藩、退倭寇,军费,禁海,你们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肃边境,固国本。

几乎是异口同声,夜天凌和卿尘一并答道。

天帝哼了一声:都还清醒。

十一及时在他们俩人之前笑道:说了这半天,原来是殊途同归。

父皇,其实四哥和卿尘说的各有道理,军费一事,卿尘这法子不错,咱们不妨和东屏侯扯皮,军费就批给他,但兵部、中书省都可以上本章封驳质疑,让他们列预算,再议再审,这都容易。

天帝指了指卿尘:也就是女人才想得出如此耍赖的办法。

卿尘轻声道:兵法有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和这是一样嘛。

十一道:若说兵法,四哥那便是擒贼擒王。

四藩之中最棘手的是北晏侯,所以撤藩当以北疆为重,若是拿下了北疆,其他三处都不足为虑。

所以说一段时间的禁海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先以治标之法暂缓,待腾出手来再治根本。

若两边同时下手,或者顾此失彼反而得不偿失。

夜天凌道:父皇,现下国库的情况也确实容不得我们处处兼顾。

哦?天帝问道:户部那边你近来看察的如何?夜天凌微微攒眉:儿臣发现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尤其是账目上极为复杂,还需要些时日了解。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眼下能动用的太仓银实在是不多。

天帝点了点头,却问道:朕看你今天怎么不比往常冷静?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气:儿臣知错。

十一急忙说道:父皇,这几日京郊各州郡驻营换防,四哥昨晚一直在兵部衙门都没回府,想是有些累了。

天帝道:朕也知道,兵部和户部两面担子都不轻,你们兄弟两个也不容易,今天没别的事,都回府吧。

卿尘也去吧,这几天不必时时过来,待身子好了再说。

谢皇上体恤!几人一同跪安退出武台殿,卿尘走到殿前便说道:我还有别的事,不送四爷和十一爷了。

说罢屈膝一福,就要往复廊那边去。

卿尘!十一叫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回宫来也不见你说一声,刚才又为何处处要和四哥过不去?卿尘停下来,平静的看了夜天凌一眼,道:方才只是就事论事,请四爷不要介意。

夜天凌注视着卿尘淡墨样毫无颜色的容颜,似乎不过几日,从神情到语气都生分的异样,不由得便有一丝滞闷夹杂着疼惜堵在心间,他开口道:很久没去裳乐坊了。

谁知卿尘头也不抬:今天靳妃姐姐约了我去湛王府,怕是不能陪四爷去了。

夜天凌脸色猛的一沉,再不多言,径直拂袖而去。

他走出几步,忽然侧身回头,卿尘亦正在长长的殿廊处驻足回眸,遥遥间一望自他身前直透入了心内,如同浮春下一道干净却犀利的阳光。

卿尘停了片刻,加快脚步拐入了边廊,冷不防被人拽着入了一道侧门,她才发现十一一直跟在身后。

十一盯着她,有些不悦:你分明存心招惹四哥。

卿尘凤眸一抬: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我不是说在武台殿,是你刚才那句话,你明知道定会惹怒四哥,偏偏还要那样说。

听说这些日子七哥和九哥都常常去左相府,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十一问道。

卿尘轻攒细眉,徐徐说道:皇上手中压着两道请旨赐婚的手本,一道是七爷的,一道是九爷的,皇上在等着看,还有没有人上第三道手本。

你说我该如何?在皇上面前支持四哥的所有政见,还是和你们一起毫无顾忌的去裳乐坊玩?十一听到九王也请旨赐婚,先是有些吃惊,继而说道:这些话你能和我说,难道不能和四哥说?两人之间偶尔误会不要紧,但若拖的太久,再要弥补便难了。

卿尘淡淡垂眸:他需要听我的解释吗?十一十分无奈的说道:七哥刚请旨赐婚,你便拒绝了皇祖母的指婚,刚才还说出那样的话,四哥这算是好的,但凡男人都忍不了。

你也看见了,这几天他忙的不可开交,你真忍心?眼前闪过夜天凌清矍的面容,卿尘轻声说道:四哥他心里不会不明白的,你替我带句话给他,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十一笑了笑,点头:一定带到。

卿尘侧头微笑:多谢。

醉笑陪君三千场练功房里一片剑声清啸,隔着门都能感到种逼人凌厉,晏奚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唤了声:四爷。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声音传来,骇的人心底一哆嗦,晏奚忙道:十一爷来了。

十一对晏奚挥挥手,叫他暂且退下。

青石地上丢着件外衣,夜天凌只着了黑色劲装,手持长剑,见他进来,道:来的正好。

将剑斜横,正是归离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动,那剑上已利利抑满了杀气,可不好对付,说道:四哥指教!反手将一杆银枪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个人顿时肃然,挺劲如松,抵着那逼人剑气。

嘴角冷锐,夜天凌眼中微光精闪,手间骤然爆起一团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时十一银枪洞出。

剑如白虹,枪似银龙,铮然清鸣伴着叮当数声,两道人影似是隐入了剑雨枪影之中,尽是以快打快的招数。

剑风凌厉,砭人肌肤,似将这浓浓春日逼的无处遁形,几欲换做了萧煞寒冬,十一一杆银枪使的出神入化也颇感吃不消。

两人常在一起练武,熟知对手,见招拆招直战了四百余回合,但听一声刺耳的交撞声,十一手中银枪竟被脱手震飞,他哈哈一声长笑,人站也站不稳的仰面躺倒,酣畅淋漓说道:四哥,痛快!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倒,虎口处鲜血长流:枪法有长进。

说罢终于一松手像他样的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时间屋中只有两人的喘息声,汗水贴着凉地慢慢浸下来,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尘有话让我带给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缩,听十一说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他嘴角隐隐浮起一丝苦笑。

十一见他不语,扭头道:四哥,咱们误会卿尘了。

我知道。

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诧异,忍不住撑起身子问:你知道是误会?夜天凌静静仰面看着高高在上雕刻精细的栋梁,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楼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气糊涂了。

其实自她回左相府的第二日,那里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这个修仪现在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眼里,若在此事上有什么差池,父皇必定不会轻饶她。

而且父皇是要借她来看我们,她在武台殿说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松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刚才气她说那样的话呢。

那一刻确实有些气,夜天凌落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但回了府,却更恨自己护不了她周全,反要她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话,你该知道她的心。

十一道。

夜天凌闭上了眼睛,想起卿尘的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低声默念,心底渐渐一片安然。

绝谷峭壁,悬崖上一丛红艳艳的山茶花似是撷取了山川之灵气,临渊怒放,招展多姿。

卿尘随地坐在崖边,注视着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风,前方依稀传来激流的水声。

雨水裂开冬日干枯的峡谷奔腾而过,穿越万山丛林,翠绿迤逦覆着苍山。

夜天凌曾经带她来过这个山谷,她记得此处一草一木,如今看来年年春相似,但却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

莫道不销魂,相思甚处已成痴。

四野空寂,如同此时一颗心,轻怅怅,空落落。

只有在这儿,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想他。

曾提缰立马开怀畅笑,曾渊临岳峙傲视天地,曾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如此清晰,清晰的触手可及,如同一湾清冽深潭,一纹一波漓漓晕漾着,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玺在光下璀璨,玲珑剔透,映着她清丽的眸子。

曾经纠缠心间的一缕执念,此时只余了渺远的印记。

参不透红尘,望不穿恩怨情仇,众生苦,苦为情生。

她自知是认定了,没有征兆亦无丝毫犹豫,是他,为他,他不会离开,她也知道。

唇角掠过一丝明淡的微笑,卿尘站起来对着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湿湿的,风吹来有些凉意,浸着肌肤,同那笑化在了云间。

风驰蹄声轻快,停驻在山石错杂中,夜天凌意外的看着山茶花中飘逸的白色身影,临空摇曳,几欲乘风归去。

那一声呼喊,自四面八方回荡过来,一瞬涨满了心口,苦涩酸甜,恍惚间竟叫人有种不顾一切的激狂。

他飞身下马,落在卿尘身后,张口欲喊,一眼见那下临绝壁的山石摇摇欲坠就在崖边半步之遥,怕惊吓了她,只轻声叫道:卿尘!卿尘浑身一颤,不能置信的回身过来,怔怔看着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满了眼中的泪水悄然而下,一言不发。

夜天凌往前迈了一步,卿尘突然摇头:别过来,别过来。

抬手将泪水抹掉,躲开了他的注视。

眼底猛的波动,夜天凌眉心骤紧,转身之下便是深渊,他沉声道:卿尘,那里危险。

卿尘怔忡,突然泪水中带出一抹淡笑:我又不会跳下去。

她侧头道。

夜天凌伸手道:你先过来。

卿尘闻言敛了笑,静静看着夜天凌,她向前走了一步还没站稳,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臂上力道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力量,叫人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动不了,几欲窒息。

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气恼挥手捶他,又被他环着挣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无处发泄,竟扭头往他肩头狠狠咬下。

夜天凌闷哼一声,只是搂住她。

那痛锐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牵起层层怜惜温柔。

过些时候,他才低声问道:气消了?卿尘早已松口,头抵在他肩头泪流满面,闷着不语。

夜天凌手指沿着她温凉的秀发滑下,感觉到她的泪水缓缓渗入衣襟,却又不知该怎样安慰。

停顿了会儿,终于说了几个字:卿尘……对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远空万里,浅翠轻碧云笼烟峰,迷离了双眸。

冷傲如他,自负如他,竟说了这样的话出来。

卿尘怔怔听着,普通莫过这寥寥几字,却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让人失了思绪,一步迈入了他设下的领域。

想着想着,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来。

夜天凌扶着她双肩轻轻一退,微皱了眉头:又哭又笑,这是怎么了?卿尘不语,望着他。

却见夜天凌也只是这般垂眸凝视,少有情绪的眼中此时深沉而专注,近乎执着地望进了她心湖深处,搅起一股柔和而强劲的水流。

他似乎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但却叫人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他眼底,她突然听到一声轻叹,一个不慎柔唇已被夜天凌俯身吻住,切实的热度带着霸气的温柔激起心湖千层浪,烈烈浓浓的,那么霸道,让她无处可逃,那么轻柔,让她被包容的眷宠,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清明缜密的头脑沉沉,已是一片空白,只余下他唇吻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卿尘颤抖着睁开眼睛,长长睫毛微微一动,却又羞怯低下。

夜天凌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转瞬即逝,轻轻抬起她的头,修长手指将她脸上隐约残留的泪痕抹去。

一刹那,卿尘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种深痛不安的神色,仿佛他竟在惧怕什么,有什么隐在他心底不愿想起偏又挥之不去。

四哥。

她轻声叫道:你在想什么?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远山叠嶂,简单说道:想你。

卿尘微微一愣:我不是在这里吗?嗯。

夜天凌应道,回神凝视眼前人儿,眼底已恢复了那清淡深锐。

两人携手在一处岩石上坐下,卿尘侧头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间明净的阳光透过薄雾,映在夜天凌侧脸勾勒出棱角分明,举目处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于那云峰之上,遥遥的看了出去。

卿尘微一晃神,觉得此时的他浑身透着一股孤寂,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听到夜天凌声音别于往日的淡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说话的时候他依然看着远方,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卿尘没说什么,只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尖有些微凉,夜天凌反手将她握住:莫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莫不平吗?卿尘问道:哪一方面?夜天凌道:关于我。

关于你,卿尘回忆了一下:似乎也不多,说的时候你多也在。

夜天凌眸底静寂,然在看向卿尘时终又有一抹苦涩流过:莫先生是我朝奇门相术的第一人,多年之前还是皇子老师之时,曾为我占过一卦。

卿尘道:是什么卦?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卿尘微微愣神: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是。

夜天凌答道。

卿尘又问:莫先生怎解?夜天凌眼睛微眯,极冷一笑:其芒盛,天合无双,亲者去,近者离,虽日月而蔽之,孤绝独以终。

卿尘眼中一动,眉目淡远: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锐,带着抹孤傲:我亦不信。

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宫中指婚的时候,这忘了许久的卦语却在那一瞬掠入我脑中,还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

戎马半生,我冒过不少险,但却偏偏不敢冒这个险,拿你赌这一卦。

所以那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想,便回绝了皇祖母。

第二次求皇祖母赐婚前,我特地去找过莫先生,莫先生却道天数无常,要我顺心而为。

我思量了许久,斟酌了许久,却是放不下,所以终还是去求了皇祖母,谁知这竟险些害了你。

你拒婚,出宫,去见七弟,我几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处偏又有一丝难言的滋味,觉得或者这才是对的。

待明白了你那么做的原因,我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卿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夜天凌静静的说着,卿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第一次,他那样坦白的展现在面前,清澈的如同一道山流,却又偏偏带着丝深忍的惆怅,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术独步天下,却看不透我的命。

四哥,我在这里,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

卿尘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这便也就是我的命,在这里我比任何人都更孤独,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

你若认定了我,便是孤星该散了,它不散,我让它散。

生生世世,轮回皆缘法。

既来了,便是该来了。

夜天凌突然扬眉长笑一声:这惧怕滋味,我竟也会惑在其中。

卿尘,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尘道淡定说道:与君同在,此生无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极灿亮的光彩,将她拢住,俩人轻轻握了双手,一笑中,心相映。

释得缘故春风生暖风熏醉,御花园中染了春菲,百花热热闹闹的争相绽放,蜂蝶流舞,浓郁花香铺叠明艳,一丛丛一簇簇,绚丽的张扬了满院。

翠柳细叶初展,静静的在玉瑶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弯纤细倒影,微随了风一晃,荡起几丝涟漪,划开一晕平静如玉,远远的淡去了。

金丝楠木案上,长铺着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笔漂亮柔和的行书,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隽秀时深隐锐意,峻傲处沉而不露,沿着这明黄折子纸一路行云流水般的书下,卿尘手中的紫玉笔杆轻轻晃动,在最后微微一勾,棱角锋锐,带出了一丝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轻轻笔将放于一旁溢着墨香的蕉叶纹素池端砚之上,随目浏览过去,日日历练,这字早已得心应手了,和他的像,却又不尽然。

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将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这道长案几乎成了她的专用。

这一病,又拖了了半月有余,当她再次每天随着天帝早朝的时候,天帝将更多的政务交于了她,甚至有些本章也只是看看说说,一并由她代批。

这在历朝里也是少有的是,众臣言论非议,天帝一概留中不发,人人都看的明白,凤家的恩宠权势是达了鼎盛。

卿尘心底澄明,对这日盛的隆宠不骄不躁,只在政务上用心,常是深更已过人还在灯下。

逐日以来,天朝历来人政越发烂熟于胸,行事也如鱼得水般通透。

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拟旨批奏这样的代笔之事外,于朝事不议不论,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经手的政务,更不着痕迹的避开,反将一腔心思放在了农工水利、历法医学之上。

遥春阁中辟地开园,亲自研究稻谷农耕;春汛将至,上折子请修河防,维治水利;同钦天监现任正卿祭司乌从昭观天象、制仪器,辅修太衍历法;亦在制药、针灸等处更精深的钻研了下去。

几千年后偶尔听到看到的知识,前远的见地,如今似繁枝茂叶般铺展了开来,有教有学,尽心为用。

便如夜天凌养精蓄锐着手撤藩,定边疆,清庸吏,查亏空一般,动中极静,于朝堂上波谲云诡,针锋相对过眼而不乱,似无此事。

不约而同放眼于天朝之根本,之基业,整顿、修补、勾画、拓展,盛世下没着的危机便自此时已收锋遏势,在两人手中一一无声无息的扭转。

卿尘将复好的奏章理了理,正准备向天帝请示,忽见天帝猛的将手中折子掷在龙案上,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整个殿中阖然一静,伺候在旁的侍女们被吓得哆嗦,卿尘悄眼看去,似乎是刚呈上来的密折,不知出了什么事惹得天帝大发雷霆。

却听天帝难抑恼怒的对孙仕安道:去给朕把湛王叫来!卿尘心中一凛,孙仕安不敢怠慢,急忙领旨去办,还没走几步,天帝又喝道:回来!孙仕安和卿尘都知道天帝为朝事发怒的时候万万不能接着便劝,都屏息站在一旁,果然稍会儿天帝似是怒气稍息,问卿尘: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么复的旨?怎么竟是为这事?卿尘轻轻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时候她虽还未曾进宫,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了解过,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于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家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关的,另有十三家因为涉嫌勾结江湖帮派贩卖人口,亦被彻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着那道密折:九十六家里面偏偏就没有殷家的,不但没有殷家的,还有多少家都是分毫未损!更可气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么四面楼为了一个歌女当众同人争执!阳奉阴违,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是他办的差事!卿尘心底一惊,随即知道朝中有人要与夜天湛争势了,密折上说的事从头到尾她再清楚不过,她现在可以替夜天湛辩解,但要冒着让天帝认为她袒护夜天湛的风险。

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夜天湛却会因此陷入不利,只刹那的迟疑,她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皇上,这说法与实情有出入!天帝回身看着她:有什么出入?卿尘斟酌,先舍难取易,说道:七爷那时在四面楼并不是为歌女和别人争执,而是因为有人借酒闹事,仗势欺人,恰好被他遇上了,才喝斥了几句。

你如何知道?天帝话语阴沉。

卿尘静静抬眸:皇上,卿尘入宫之前不是一直住在左相府的,那天正好也在四面楼,事情前后都曾亲眼目睹。

那时候若七爷不出面阻止,那个歌女必定遭人凌辱,七爷根本就不认识那她,只是看不下去如此胡闹而已。

什么人借酒闹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声问道。

卿尘迟疑了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员,若是说出来难免便有挟私报复之嫌,还请皇上恕罪。

天帝沉着脸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彻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么解释?卿尘从容说道:卿尘认为,七爷的做法也并没有错,他只是掌握了一个分寸。

这被清查的九十六家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权为恶的害群之马,所以一律封禁并未手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只是略有出格行为,七爷采取的措施是限时勒令整改,允许继续经营。

更有许多正当经营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

歌舞坊一行本就鱼龙混杂,不同的情况区别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实际上现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况,也已经完全达到了皇上当初的要求。

照你这么说,湛王做的对,这些歌舞坊都该留着了?卿尘微微点头:存在即是合理,歌舞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天都兴盛繁华的一种体现,不论是何人经营的,若善加利用,不但可以促展经济,而且还可以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便如这案子当中曾被查封却又重新开张的天舞醉坊,他们专门收留西域漠北而来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无家的胡人慢慢在天都稳定下来,并加以约束引导,大大减少了此前胡人动辄械斗生事的情况,胡汉之间的关系也日趋缓和,这显然不是坏事。

如果仕族阀门或是朝中官员所涉及的歌舞坊都能起到这种作用,何乐而不为?天帝听完了未曾表态,过了会儿说道:你对湛王倒十分了解啊。

这一问在卿尘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早有交往是众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设法回避不如磊落言明,于是说道:卿尘曾蒙七爷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过,第一次见到皇上,还是在湛王府呢。

天帝点点头:你今天敢替湛王说话,难道不怕朕迁怒与你?卿尘身上的绡纱薄衫内其实已尽是冷汗,她轻轻直起腰身,抬头说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些都是应该说的,卿尘只是将自己知道的实情说出来,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龙案之后,俯视着卿尘,卿尘从容不迫的面对天帝犀利的目光,在这一刻,她将自己眼底、脸上、心中的所有情绪坦荡的置于天帝的审视下,她知道这是赢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颜,透澈淡静的眸光,没有丝毫的瑟缩或退避。

天帝方才的怒意早已不见,但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将手边的密折翻了翻:你起来说话。

卿尘略微松了口气,谢恩起身,心中揣摩这密折究竟来自何处,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阅,唯独密折只有天帝一个人能看。

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对那日四面楼的情况都如此清楚?今天这事情虽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无论对于她还是夜天湛,都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而已。

正静静站在一旁寻思,天帝闲话般问道:朕倒不记得,你今年多大了?回皇上,再过几个月便十八了。

卿尘答道。

十八了?天帝说道:嗯……寻常女子早已出阁,为人妻母了。

心头猛的一跳,卿尘不敢接话,却又不得不说话,眉目淡敛,仍笼在那股平静中,说道:卿尘愿随着皇上身边多历练几年。

天帝一笑,眼中严厉缓了缓:朕登基以来用了三个随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赏的一个。

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几年青春转瞬就没了。

卿尘说道:按制卿尘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仪,朕答应了你不封修仪。

卿尘怔住,当日的聪明竟颇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一抹深暗,暗到了心里,低声道:皇上……天帝看着大殿外面那方明媚的春光,缓缓说道:朕必不会委屈你,便给你指一门婚事如何?卿尘只站在那处,天帝肃沉的目光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极沉,极静,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气在跳动。

明眸慧心窥先机天子问话,不能不答,不能不说,就在这一刹那的安寂再也不能维持时,当值内侍突然进来回禀:皇上,钦天监正卿祭司乌从昭有急事求见。

天帝一抬头,暂且放过了卿尘:宣!钦天监因所其掌管的监天事务,朝中颇有些超然意味。

乌从昭未着朝服,一身长衫显得极潇洒,仙风道骨,说话间稳而清平:臣参见皇上。

天帝抬抬手:正卿有何急事见朕?乌从昭对卿尘施了一礼:正好郡主也在。

臣前些时候同郡主研制的那个‘八方地像仪’,今日忽有异动。

臣亦卜得‘大壮’之卦,青龙临坤宫,内乾金临月建旺地,而动克震木,震木受克而动,动而必震。

哦?卿尘微微惊讶,那八方地像仪是她和乌从昭一起为测地震而制,若是有异动,则说明不久将有地震发生。

立刻对天帝说道:皇上,请允许卿尘至祁天台一看。

天帝脸色微沉,自古历朝都将地震等灾祸视为天象示警,乃是政有弊端,民生之哀所至。

起身道:朕亦去看看。

孙仕安忙安排摆驾,卿尘随驾祁天台,见八方地像仪一方水纹不住波动,她推断方位对乌从昭道:据此看似是天都西北怀滦城附近。

乌从昭道:不错,离伊歌城甚近,只有百余里地。

天帝仔细看了看那八方地像仪,问道:这便是那能测地动的仪器?有几分把握?便是此物。

乌从昭据实道:臣等研制而成,尚未试过。

卿尘举目天际,只见晴朗无垠的空中遥遥出现一带黑蛇般的乌云横亘不散。

秀眉紧锁,在旁沉思一会儿,对天帝道:皇上,若依此物之测,不出三日便有一场地动,卿尘想去怀滦城看看,凡地动之前,必有先兆。

如当真有异,也好使百姓迁避,免受灾祸。

天帝神情不愉,平隶大疫方安,再有地动是极不祥的征兆。

沉声道:妄言天灾,可是大罪。

卿尘眉目微凌,俯身道:卿尘不敢妄言,是以要去怀滦才知真伪。

天帝负手在祁天台来回走了几步,终于道:朕准你去,但若是危言耸听,必不轻饶。

是。

卿尘淡淡应下。

纵马急驰,官道上扬起飞尘满天,一行人赶到怀滦已是黄昏。

路经荥江,遥看江水无风而自泘汹奔腾,漩涡深绕,江潮击在堤岸上,溅起波浪高涌,端得声势惊人。

怀滦城中倒没什么异常,夕阳近晚,阡陌交错,有商者息市,农者归田,一幅安居乐业悠然自得的融融景象。

怀滦地近楸江、荥江交界之处,湖湾颇多,隔段便出现大小不等的水塘,甫进此地界,卿尘便察觉颇为闷热,似是气压极低的情形。

今日出了天都,算是暂时避过天帝那呼之欲出的旨意,但不知能避到何时。

越影不安的嘶鸣一声,卿尘收摄心神勒缰下马,快步走到近处的一湾池塘边,俯身看去。

只见水面荇叶交萦,泡沫无端腾吐,若沸煎茶,塘中不时有鱼跳跃,显得极为躁动不安。

连看几塘皆有此兆,湿泥之中尚见大量蚯蚓钻出,虫蚁等物更是随处可见。

寻来几名百姓相问,知此地几日前连下倾盆大雨,接着便越来越热,往年此时还带着春寒,如今只一件单衣便过了。

谢经同另外三名侍卫跟在卿尘身后,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卿尘走了几处,直奔怀滦城府,求见郡使岳青云。

这岳青云本乃是一员武将,也曾带兵出征戍守边疆,却因得罪了兵部权贵被无端寻了个差错,贬至怀滦城做七品县令,但为人方正,政清令明,倒也为怀滦做了不少利民之事。

闻禀来者是清平郡主,岳青云带师爷副将亲自迎了出来。

卿尘开门见山免了虚礼,对岳青云道:岳郡使,卿尘奉圣命来此看察,怀滦不日将有地动,望岳郡使速调遣安排,使百姓预防避难,以备不测。

岳青云显然愣了一下,一时间似乎没弄清楚卿尘话中之意,问道:是圣上的旨意?卿尘摇头:皇上对此还将信将疑,是以没有旨意。

岳青云也是官场上之人,其中利害自然清楚,迁动一城数千居民本就不是易事,又是无旨行事,弄不好杀头的罪都有。

他将手一摆:郡主请里面说话,此事容再商讨。

卿尘俏眉微锁,就她所知的征兆,这场地震已有七成,却如何去说服岳青云。

举步落座,郡使府小厮上了茶,岳青云道:郡主远途而来,请先歇息片刻。

略一思索,卿尘道:今天恐怕要请岳郡使冒一次险了,此事非同小可,事关怀滦数千百姓性命,还请岳郡使速速定夺。

岳青云端起茶盏:郡主请。

本县将有地动,有何为据?卿尘一路辛劳,先饮了口茶,尚未答话,突然皱起了眉头,细看茶水。

岳青云见她神情有异,一品盏中茶水,入口又苦又涩味道怪异,怒道:谁泡的茶?!那上茶的小厮不知出了何事,吓得脸色都变了,扑通跪下道:是……是小的冲的。

这是什么茶?岳青云喝问。

那小厮哆嗦道:是老爷平素待客……待客用的首山……毛峰。

首山毛峰那是好茶,卿尘心中灵光一动,见岳青云不悦,拦住道:岳郡使且莫怪他,可是水不对?那小厮回道:咱们府里用水一向是取的井水,老爷明察!说罢不住叩头。

卿尘问道:你取水时井水可是混浊不堪,其中多有泥渣?那小厮道:是……是,城中几口井今日都这样,小的冲茶前沉虑了许久才用的。

岳郡使。

卿尘对岳青云道:井水翻扬污浊,这便是地动的一个前兆。

天都中已有八方地像仪显示震兆,如今荥江浪潮无风而汹猛,怀滦气候异常,城中湖塘涌动不安,虫蚁出土纷乱,虽不敢说十成把握,却有个七八成。

卿尘要立刻回京复命,但天灾无常,不知何时便会发动,怕等不及请旨,怀滦数千人的性命如今便握在郡使手中。

岳青云将信将疑,这几日的天气的确沉闷的异常,坊间亦听几个老人言霪雨后天大热,宜防地震,只当是民间乱传,未放在心上。

此时听卿尘说的认真,不由得琢磨起来。

卿尘见他沉吟不语,知他顾虑,激将道:岳郡使可是怕朝廷事后怪罪?若有偏误,我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郡使半分。

岳青云抬头,见卿尘眸底神光锋锐,一股坦坦荡荡的飒远正气竟叫人一时不敢逼视。

在她坚定清明的目光下心中微动,铁血方刚一股男儿豪气凛然而生,半空里同卿尘对视片刻,浓眉一扬:好!我岳青云便陪郡主赌这一局。

卿尘眉目一敛,唇角勾起浅笑,深深拜下:我替怀滦百姓谢岳郡使大恩。

岳青云恍然出神,全折服在她那份从容的傲岸中,怎样的深邃,怎样的淡定亦压不住的清越傲岸。

早听闻清平郡主是女中英杰,今日一见,为其风华所深惑,暗叹名不虚传。

简单商议了预防之事,并告知岳青云留心地声等征兆,卿尘拜别出了怀滦府衙。

人刚上马,见早已暗沉的北方天空一片奇云当空,似是姹紫嫣红却诡异万分,稍倾天边一片明亮,蓝白色的冷光照的地面发白,连人的发须都清晰可见。

她心中一沉,四象皆异常,怀滦怕是难逃这场灾难了。

地动山摇天珠落太极殿中,钦天监正卿祭司乌从昭出班奏表,言昨夜天象五星错行,卦有震木,必地动,以怀滦为最。

天灾异动非比寻常,众臣哗然议论起来。

夜天凌见卿尘没随天帝早朝,心中微觉诧异,正思量时,殿前中常侍自外上禀,清平郡主归京复旨,殿外求见。

哦?天帝忙道:宣!淡淡晨光中卿尘举步踏入太极殿,白衣翩飞在身后撒开飘逸弧影,浑身上下带着股风尘仆仆的飒爽之气,清利肃然。

绕路一并看察了楸江后,连夜兼程自怀滦赶回天都,进殿面圣,卿尘一路忧虑尽数掩在凤目微微清凛之中,从容叩首禀道:启奏皇上,卿尘奉旨去怀滦看察,楸、荥两江无端起浪,怀滦地界气候异常,湖井之水翻涌沸腾,虫蚁蛇鼠躁动不安,天际出现明显地震光,此都是地动之兆,望皇上速速颁旨,着怀滦及其邻县百姓避灾。

立刻便有大臣出班驳道:启奏皇上,天灾异祸乃是政有所失,天象示警之兆,如今四海沐天圣泽,升平安乐,岂会有此警戒之灾?清平郡主所言,臣不能苟同。

此言一出,多数大臣赞同,自古传知地动乃是龙王发怒,鳌龟翻身,预兆之言纯属空穴来风,唯有乌从昭附清平郡主之议。

夜天凌皱了皱眉,沐天圣泽,升平安乐,如今官员们就只会说此等祥瑞之言。

卿尘静听大臣辩驳声落,继续奏道:地动之灾乃因地中板块挤压、碰撞,岩石受力变形破裂所致,此乃自然常理,于德政民生无关。

物理有常有变,率皆有法,并不足畏忌,亦可预测防范。

若知而不避,讳言不救,才是失德失政,实非百姓之福。

天帝沉吟,不少顽固老臣坚持己见。

卿尘不欲同他们纠缠,没有圣旨,即便怀滦能在岳青云的努力下勉强趋避,事后究查起来亦会牵连岳青云,更何况楸、荥两江一线岂止一个怀滦城,若确是大震,后果堪忧。

想到此处,暗恨自己所知有限,预见皮毛而不能精确缜密,只决然说道:凤卿尘愿以身家性命立生死状,求旨避灾!夜天凌眉目不动,眼神却往褚元敬等人那处一扫,褚元敬立刻会意,出列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清平郡主所言甚是,天地行有其法,郡主曾助平隶百姓逃得瘟疫之难,已说明天灾可避,人力亦可胜天。

地动之灾破坏极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褚元敬奏毕,兵部尚书何竟之、刑部侍郎张齐、上将军冯巳及其他几名朝中颇有分量的大臣皆附议。

仁王夜天灏亦奏道:儿臣看查历朝史记,有关地灾皆在之前便有异兆出现,同清平郡主所言颇为吻合,灾前时机宝贵,请父皇速做决断。

天帝目视卿尘,见她神情极为坚定,眼中那抹淡然隐露的自信,叫人觉得不容置疑。

对一直未发话的首辅大臣道:两位丞相可有奏议?卫宗平说道:臣以为此事虚玄,尚待议。

凤衍目中微光一闪,说道:臣以为,信之无害,若真有地动,反避过一灾。

两人针锋相对,是自来便如此了。

年前平隶瘟疫,卿尘见地独特力挽狂澜,天帝对她的能力倒是颇为信任,思索片刻,沉声对殿前侍御官吩咐:就按清平郡主所奏降旨避灾。

卿尘微喜,取出一道白笺:此处有些避灾之法,请圣上随旨传发。

天帝点了点头,又道:众卿随朕摆驾祁天台,若果真地动,朕必定论功而赏,若无……瞥了卿尘一眼,起驾。

卿尘落后几步跟上,见夜天凌似是无心般投过深深注视,眼中星光微掠,极柔的笼进心底。

知道他担心自己,和他对视了一瞬,微微笑的清明,擦肩而过,随驾祁天台去了。

正午已过,乌从昭看着八方地像仪对应西北方的水纹仍在不断颤抖,金铜底上透过清水映出当空艳阳,晃着明灿的七彩光芒。

上方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嘴中含着颗铜珠,纹丝不动的没有一点儿声息。

天珠落水,地动山摇,如今迁民避灾的圣旨应该早到了怀滦及其周郡,不知这地震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天灾地动,从未在之前便这么大张旗鼓的呈上朝堂,钦天监为天家做卦象预言,绘星图测地理,若说据此应灾趋避,总透着几分玄,谁也不敢轻言妄动。

高阔宽平的祁天台站满了文武百官,天帝坐在华幛宝盖的黄龙伞下,眯着眼看那八方地像仪。

气势极沉,先前尚有低声议论,如今静的有些逼人。

天帝似乎是有意如此,钦天监在朝中地位超然,怕不早惹眼忌讳,要是出了这纰漏,往后便艰难了。

而清平郡主,朝堂上敢立生死状,不同寻常女子啊!想到此处,乌从昭忍不住看了卿尘一眼,却见她静立远望,一袭飘逸的白衫随风拂动,模样甚是清傲,然而偏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淡定,似乎那潜静从容的气度已深到了骨子里,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能动其分毫。

那双深邃明澈的凤眸如今淡笼着一丝忧色,放眼长空,这顾虑牵的是目光另一头遥不可见的怀滦城,而后为已忧。

乌从昭暗暗点头,八方地像仪中水光一闪,遮映了眼底层层神情。

时间久了,众臣都有些不耐。

夜天凌站在济王身边,黑色衮龙朝服落了一层耀目阳光,让那身影更显几分清拔。

负手而立,气定神闲看着祁天台高处用于观星制历的九天乾坤仪,众星繁复嵌在天宇,似是有看不尽的深邃奥妙,叫人心神随此伸展,遥遥融入了无尽无垠的星空。

天帝目光深沉一如瀚海,滴滴不露,微敛了犀利看着几个儿子。

几年过去都能独当一面了,倒是个个不负所望颇有政绩,想都是孩子时那么一点儿,光阴催人老。

往后轻轻一靠,雕龙金椅硌的后背生疼,这个位子不好坐啊,真的是老了。

日头一丝一丝的偏斜,大地安然。

四方静中慢慢又扬起些波澜,百官渐有不满的,不断出言议论。

乌从昭的嫡传首徒,钦天监少卿傅千菲看着卿尘,突然不冷不热的道:一日将尽,看来这地动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了。

郡主不想想自己怎么交待?声音虽小,但近旁几人也听到清楚,夜天凌嘴角一冷,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掠过丝森寒的锐光。

傅千菲向来只崇仰巫术占卜,对卿尘研究的这些早就不满。

卿尘知道她心存敌意,现下是落井下石来了,望着远处的目光并未因此而收回,凤眸微微凌了下,淡淡说道:若是子虚乌有倒叫人宽心,无非我凤卿尘一人受罚而已,怀滦地界便少了一场祸事,不知有多少人得以活命。

温婉的声音略带了些肃沉,叫傅千菲心中一滞,竟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四周几员大臣听在耳中不免微微点头,若说这份气度,是学也学不来的。

傅千菲冷哼了一声,却就像是回应她这声令人不适的冷哼般,八方地像仪中一条金龙的含珠突然当的落进了下面的清水中,击起水花翻扬,溅出四周。

就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得脚下猛的一震,似乎整个祁天台都移了几分,瞬间又恢复平静,叫人几乎以为这是错觉。

身旁侍卫慌忙护驾,天帝倒镇静,一抬手喝道:慌什么!只看着那八方地像仪。

众臣目光尽聚于此,夜天凌反深深看着卿尘,心里松下,只无端的泛起一丝疼惜。

卿尘幽澈的目光倒映在八方地像仪一波一波猛晃了几下的水纹中,面向天帝,静静俯身:怀滦地动,请皇上怜悯灾民,速施赈济。

乾坤始知九宵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