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祖漫步到了后园。
远远瞧见锦曦正在照顾兰草。
他停住了脚步,默默地望着她。
锦曦披着粉色的纱裙,细心地将兰移到背阴处,黑发长泄。
徐辉祖只瞧到她忙碌的背影。
闭上眼,园中青翠中只留下这处朦胧的粉色刻在眸底,隐隐牵动着心里的温柔。
他清楚地记得,那年春节他奉父母之命上山去接锦曦。
栖霞山染上了斑斑银白,空山新雪,到了这里心跟着便静了下来。
想起十年不曾见面的锦曦就在这里生活,他轻声叹息。
庵堂清静之地不容车马喧哗,徐辉祖嘱车马山下等候,独自拾阶上山。
木鱼声敲响了一庵寂寥,向后院行去时,四周静的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锦曦会孤单么?他的心隐隐有些疼痛。
庵堂后面修了处院落。
两扇深褐色的月洞门上有了几条裂纹。
徐辉祖站在门前久久不敢推开。
他很怕瞧见一个对他充满怨恨的妹妹。
她出生时道士算命说她克兄不长寿。
徐辉祖大了知晓事理后就对锦曦有了歉疚。
克兄与不长寿,怕是前者让父母更为在意。
所以,本应在府中娇滴滴长大的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会在庵里清苦长大,父母一年中只前来见她一面。
他迟疑地去推门,手放在木门上触到一片冰凉,又停了下来。
这时院里飘出琴声,一个清朗的声音脆生生的唱了一曲《蝶恋花》:面旋落花风荡漾。
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
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枕畔屏山围碧浪,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
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犁花上。
点点轻雪落在徐辉祖身上,他长叹一声,锦曦终是过得寂寞。
他推开木门,吱呀门发出轻响。
一个身披青缎银狸披风的瘦弱少女俏生生坐在梅树下。
锦曦么?大哥接你回府来了。
徐辉祖瞧见少女身体一震,并未回头。
他轻咳一声:锦曦!我是大哥!少女缓缓回头,一双晶莹乌亮的眸子盈满惊喜与笑意,开口却是怯生生的:大哥!那一声如雏鸟破壳,清清脆脆消除了所有的隔阂与陌生,徐辉祖急走两步已拥了她入怀,用自己从未听见过的带着哽咽的声音低唤了一声:我们回家,再也不让你离开了。
怀里的锦曦弱得像风一样轻。
徐辉祖小心的不敢让自己用更大的力,生怕一用劲便搂断了她的骨头。
她是他的妹妹,他一生都舍不得伤害半点的妹妹。
徐辉祖尤沉浸在往事中。
锦曦回头已瞧见了他,高兴地唤了一声:大哥!徐辉祖睁开眼,含笑走了过去:又在摆弄你的宝贝?锦曦笑了,拉着徐辉祖的手往绣楼行去:宝贝在楼上呢,大哥你随我来!徐辉祖微扬了扬眉,笑着由锦曦带他前去。
素翠红轮莲瓣兰?锦曦得意地看着徐辉祖吃惊的脸色:嘿,珍贵吧?锦曦,你从何处得到此兰?这品兰花,整个应天府也找不出第三盆!徐辉祖眼中疑虑之色更重。
锦曦听了心里却是一沉:找不出第三盆苗?应天府还有一盆?是啊,全在曹国公府!锦曦一怔,抿嘴笑了,情不自禁地说:原来都在曹国公府!相传素翠红轮莲瓣兰最初是全素,有一痴情男人暗恋一姑娘,闻听姑娘有难星夜赶去报信,精力交瘁吐血而亡,口中溅出的鲜血滴落花瓣上,如红月弯勾,所以才叫素翠红轮莲瓣兰。
此兰也叫断情兰。
徐辉祖淡淡地说道。
哦?还有这么美的传说!锦曦想起李景隆花舫相救,一股甜意涌上心头,脸隐隐飞上了一抹红霞。
锦曦,你是大哥最疼爱的人,明日燕王寿辰,你不想去的是么?告诉大哥,大哥会帮你!锦曦看了眼大哥,叹气:可是皇后娘娘下了旨,这不去,爹娘可怎生交代?去就去吧,没有什么的。
徐辉祖脱口而出:可那是燕王选妃!以父亲的身份,锦曦……燕王不会中意我的。
锦曦想起在朱棣的一巴掌,笃定的说道。
徐辉祖看了眼锦曦,咬了咬牙沉声道:锦曦,如果选中你了呢?大哥,我不会让他如愿的,我不嫁,我……我过了寿辰就上山去!锦曦想起了李景隆,暗下决心。
她背对着徐辉祖站着,目光温柔的瞧着那盆素翠红轮莲瓣兰。
丝毫没有瞧见徐辉祖眼中的痛苦。
徐辉祖想起来找锦曦之前与父亲在书房的对话。
燕王十七岁生辰皇后亲制请柬邀百官携其适龄千金赴宴,自是想从中选得燕王妃。
锦曦适龄,正是大好机会!父亲,怎么能让锦曦去?徐辉祖沉声反对。
徐达满脸悲伤地看着儿子,建国后皇上对功臣猜忌之心越来越重。
前日里已有废丞相撤中书省的传言。
战也打完了,狡兔死,猎狗烹,良弓藏,辉祖怎可不知这中间的厉害!父亲!锦曦这才回府一年多,嫁与燕王有什么好?!魏国公府的荣光不需要用锦曦的终身去增添!徐辉祖大声地说道。
放肆!魏国公徐达脸气得通红,一掌拍在红木书案上,他怒视着儿子,慢慢的又转为悲凉。
建国之初,皇上一再想把吴王老宅赐予他做府邸,他坚辞不肯受。
前些日子他蒙召入宫。
陪皇上饮酒闲淡,不知不觉竟醉了。
醒时竟然发现自己睡在龙床之上,吓出一身冷汗。
直直从龙床上滚落下来磕头谢罪:臣罪该万死!皇上笑着扶他:朕与卿一起出生入死打下这座江山,朕亲扶卿休息,何有罪呢?他浑身冷汗直冒,捣头如蒜:皇上龙床岂是下臣敢歇息之处,臣死罪。
记得皇上哈哈大笑,那笑声……徐达长长的叹气:你起来吧,为父明白,只想早日离开朝廷,一家老小安乐于田园。
但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燕王年纪虽小,却甚得皇后宠爱,自幼由皇后娘娘抚养成人,若是这门亲事能成,魏国公府也必多重倚仗啊!徐辉祖深深地向父亲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时,眼中满满的求恳:父亲!不是儿子忤逆你,锦曦在山上十年,回府才一年多,多留她时日好吗?徐达看着儿子,他什么不明白?转眼就要把锦曦送出去,他心里何尝舍得。
他同样也是矛盾异常。
皇上对他还好,一直照拂有加,然而山雨欲来。
连智谋过人的刘伯温也辞官归田,他怎么也明白了几分。
辉祖!你可要为府上百十条人想想啊!父亲不是不疼锦曦,燕王少年英俊,军中长大智谋过人,身手不凡,也不失为佳婿,能与燕王匹配也不委屈锦曦,她总是要嫁人的,就这样吧!皇上,也不至于绝情至此。
他怜惜地看着儿子,心里叹息,他虽是驰骋沙场之人,长年在外驻守,对皇上有提防之心却又抱着一丝希望,他也舍不得锦曦,但是锦曦已经十四岁了,左右也是嫁人,燕王也不失一个好人选,还能布下后着。
孩子,父亲知道,燕王在军中为父尚了解其人,不会委屈锦曦的。
徐辉祖望着父亲斑白的鬓发,也许,是自己想得过多了,也许,是对锦曦的保护欲太强,燕王朱棣少年英武……他知道再争下去也打消不了父亲的念头,只得低下头道:但凭父亲做主!大哥!锦曦回过头见大哥怔怔地站着,轻声唤了他一声。
徐辉祖没有回答,眼睛看着那盆兰花慢慢显出深思之色:锦曦,这盆兰,你从何处得来?锦曦嘴微张,心里发慌,如此珍贵,又全在曹国公府,这不是不打自招?她脑中迅速转过万般念头,期期艾艾地说:师,师傅在后山无意发现,知我喜欢,就送与了锦曦。
徐辉祖盯着锦曦良久才轻声道:好好养吧,这兰,大哥也甚是喜欢,明日要去燕王府,早些歇着,晚点大哥差人送衣裳首饰过来。
他说完就走了,锦曦慢慢坐在锦凳上,望着兰花出神。
话是可以说,不嫁,万一呢?万一选中她呢?她有些慌乱,然而不去又不行,父亲已说得清楚明白,不去就是抗旨。
锦曦明眸中渐渐翻卷起愁绪。
她想起燕王冰寒的眼神,说话的语气,又想起李景隆的英姿,一时之见柔肠百结,竟前所未有的迷茫不知所措。
小姐!珍贝捧着衣裳饰物进来,清秀的脸上带着兴奋与笑意。
好漂亮的衫子,来试试!锦曦充耳不闻,只顾呆呆地看着兰花。
唉呀,小姐!来试试嘛,肯定漂亮!珍贝说话间已抖开的衣衫。
锦曦懒懒的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叹,这衣衫真的漂亮。
天青蓝的色泽,用软烟罗制成,捧在珍贝手中,像一个梦。
上面用银线绣出了丛丛幽兰,绣工精致,绮丽不失清雅。
珍贝,我很倦,不想试了。
这是驿马从江南带回来的,夫人吩咐一定要让小姐试的。
你我身形差不多,你穿上让我瞧瞧便是了,我懒得动!我?珍贝眼中放出光彩,又有些犹豫,可是,这是大少爷和夫人专门请江南最好的绣坊为您定制的。
你穿上让我瞧瞧嘛!可是小姐,要让大少爷和夫人瞧见……锦曦站起身关上了门,娇笑着:这下好了,就咱俩知道。
珍贝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衣衫,终于换上。
锦曦围着她左右看看啧啧称赞:原来珍贝也是这么漂亮,你来坐下!她打散珍贝的头发,小心给她梳起发丝,用一支五彩攒珠玉簪绾好固定。
轻声说:珍贝,你以后出阁,我一定送你一件比这更美的嫁衣,瞧瞧,你多美!珍贝痴痴地瞧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少女不爱美呢,她羞涩地笑了。
别动!锦曦迅速铺开纸张,提笔笑道:我画幅画像送你。
多谢小姐!珍贝眼中流光溢彩,满面红晕,斯文地端坐着。
就算也是一个梦吧,能画下做纪念也好。
不多会,锦曦满意地停了笔,珍贝只看了一眼就呆住:这是我么?小姐?怎么不是?锦曦有些得意自己的作品。
珍贝高兴地跳起来,又慌乱地去换下衣裳。
小心地捧着画出了房门。
锦曦看着她微微叹气,这种简单的快乐,似乎自己会难得再有了。
明天,如果皇后选中她呢?她又迅速否定,不会的,燕王会认出她,绝对不会答应。
皇后定不会拂燕王心意。
天色渐晚,锦曦不再去想燕王的选妃寿宴,一心只盼着借寿宴出门,与李景隆的钟山之约。
她睡着隐约又感到有人在看她。
锦曦刚想睁眼,却觉得身上如有千金重,眼皮睁不开,她暗暗心惊又抵不过沉沉的睡意,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走近自己,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