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帝建都应天府,迁富商几万户充实都城,几年经营,应天府处处豪宅高门,秦淮河两岸富贾云集,青楼林立,延绵成片。
这日端午,夕阳还留余晖,照得十里秦淮金波荡漾,两岸金粉楼台栉比鳞次,河面上画舫小舟穿梭往来。
只待日沉远河,这端午灯会便将热闹登场。
听闻皇上因伤痛诚意伯刘基去世,不再招仕女觐见,魏国公府上下都似松了口气。
徐达于是默许锦曦带着珍贝前去观灯,嘱儿子好生照应。
锦曦抱着素翠红轮莲瓣兰瞧着大哥静静地说:锦曦还给李景隆,大哥莫要阻我。
徐辉祖着急:锦曦,今夜观灯者众多,你身子弱,一个人大哥怎么放心?锦曦嘴角扯出一抹讥讽:大哥原是学武之人,锦曦不也才知。
言下之意是用不着再把她当成弱不禁风的深闺小姐,自己有无能力保护自己,大家都心知肚明。
徐辉祖神色黯然,侧身让锦曦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大哥如今相帮的是太子还是秦王?她成功地看到大哥似见了鬼似的打碎了那不变的深沉。
抱着兰花离开。
锦曦,你怎知……大哥!锦曦回头,声色俱厉,难道父亲与你不同,你连父亲也是容不下么?!她眼中带着一股寒气直逼视过去。
徐辉祖身子一震,情不自禁的分辩:太子殿下喜欢你。
他日……不容他说完,锦曦冷冷地打断他:太子如何得知非兰即锦曦?大哥,你终究是我的大哥,锦曦却非大哥能左右之人。
大哥才华冠绝应天府,何必对自己这般不自信?非要用锦曦去巩固前程!她说着心里便有些难过,长叹一声道:山中方知清静,世间难寻真情,大哥,锦曦山中十年,从无怨恨爹娘大哥狠心薄情,你太让我失望。
或许,算命的说得对,我终是要克大哥的。
除此一事,锦曦原打算唯大哥之命是从……大哥方便,替锦曦多谢太子殿下探病的美意。
玉棠春花舫上,多谢救命之恩。
锦曦飘然而去,徐辉祖呆若木鸡。
少爷,小姐订了艘花舫,名唤兰花舫,停于大中桥侧。
徐辉祖目光一冷,想起李景隆心头起恨,一跺脚也跟着追了出去。
圆月初升,温暖澄黄高悬于天幕。
秦淮河上灯影缥缈,华灯璀璨的彩舫,高官富商的大舫,歌女的小艋舟穿梭往来,丝竹之声渐起,十里长河如梦里的仙境,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锦曦把那盆兰放于花舫正中。
花舫四面飘纱,舫首高悬一红灯笼,上书兰花舫几字。
她看着兰花出了会儿神,嘱咐操舟老汉说:开往河心,有人上舟,你莫理,若来人是李景隆李公子,便交此书信于他,事成之后,再付一锭金于你。
锦曦站在岸上,看着花舫划向河心不动。
她立于垂柳下静静地等待着,不多时便瞧见一只小艇划近了花舫,李景隆锦衣飘飘站着,锦曦心下黯然,她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先前以为他是黑衣人,少女情愫顿生,此时才觉自己的肤浅幼稚。
她怔怔地看着李景隆上了花舫不多会儿出来,与操舟老汉说了几句,接过了书信。
锦曦低声道:多谢赠兰。
李景隆手捏着信纸,眼中惊怒。
夜探公府,钟山之约非兰莽撞冒昧,珍兰物归原主,公子心自宽广,他日当另有红粉知己,非兰顿首。
他目光如电缓缓看向河岸,灯影之中一瘦弱少年背景如芒刺目,李景隆恨声道:徐锦曦,你说罢便罢么?他返身进入花舫,捧起那盆兰想也不想扔进了河中。
咕咚水花溅起,李景隆心里一痛,突飞身跃进水中。
等他冒出水面,手里紧紧抓着白主盆,里面仅有一苗兰,他如获至宝地端着,心痛之极,顾不得还要去为落影捧场,观灯游玩,呼喝着操舟人返回岸边,径直回府,生怕这苗兰也不保。
锦曦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即出了府,便尚河观灯赏景。
她知道李景隆必定大怒,可是,她却没有了初时的情愫,再也勉强不了自己半分。
她漫不经心地走着,踏上了大中桥,一艘大花舫从桥下驶过,锦曦不经意瞟过一眼,心头一震,已和舫上站立之人打了个照面,当下退也退不得,只得一揖首,等着花舫离开。
谢公子何时来到应天?请入舫一叙。
秦王和颜悦色招呼道。
多谢秦王殿下好意,非兰与表哥相约,恐迟了。
锦曦面不改色的抱拳推辞,话音刚落,朱守谦已从舫前走出,惊喜的呼道:啊!非兰!锦曦恨不得一脚踹他入水,心想这就叫走夜路多了撞鬼,目光一扫,未见其他人,心里放得一松,从桥上直跃入花舫。
见过礼后,朱守谦拉住锦曦入席,只见席间坐了一群手执乐器的女子,锦曦目光惊诧地从落影身上转过,上前施了一礼:落影姑娘有礼了。
秦王温和地笑道:谢公子认识落影?锦曦低声道:一面之缘。
王爷,今日委屈您来落影花舫了。
落影浅浅行礼,目光瞟向舫外。
锦曦顺着落影目光一看,原来已至河心,已停着四艘装饰华丽的花舫。
见锦曦不解,秦王笑道:景玉阁,头牌姑娘唤绣春,年方十六,一手好琵琶。
夏晚楼,头牌姑娘名流苏,年方十七,擅书画诗词。
香飘院,头牌姑娘叫兰归,年方十六,擅舞。
那艘花舫是暧香院,头牌姑娘是红衣,年方十五,年纪最小,歌喉也是一绝,现有就是咱们所在的落影楼的落影姑娘了,琴声绝唱。
朱守谦摇头晃脑地说道:秦淮最负盛名的五姝,今晚相争花魁。
本王是下了重注在落影身上,看谁人能与落影相争!锦曦含笑对秦王道:没想到王爷也有这般兴致,想那玉棠春若是还在,倒无今日盛景了!秦王眉梢一挑,已转过身去叹道:可惜了一场无名大火,唉!落影神色转黯。
锦曦赶紧一礼:非兰唐突,让落影姑娘伤情了。
王爷,不知别家花舫上可也有支持者亲自坐镇?这个,靖江王可知?秦王眼神温和如玉。
朱守谦于是大卖情报,一番解说之后,神色间的骄纵又露了出来:那些人不足为俱,秦王殿下,您可是守谦千求万恳才来,今天守谦大胆相求,一定让守谦了了心愿!秦王呵呵笑道:上了你的船,难道有袖手旁观之理?本王很多年没好好玩过了,落影,你可莫要负了靖江王美意。
落影省得。
落影有两位当红王爷撑腰,脸越发娇媚。
锦曦微笑坐着,心里已闪过万千心思,明明落影与李景隆关系非浅,怎生表哥又公开表明支持她,还拉上了看似一团和气的秦王殿下。
她脑中疑惑不断,只沉住气,看五姝争魁。
暗道今日端午花魁之争必不简单。
一缕歌声飘起,锦曦仿佛听到了夜莺婉转,忍不住走到窗前观看,这歌声自是出自暖香院。
歌声清艳,脆响如珠又丝丝清音寥寥,唱的正是一首《雨霖霖》。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锦曦瞧见暧香院花舫四周小艇林立,上面伫立的书生面带痴意,不觉婉尔。
谢公子如何评?暧香如蜜糖。
锦曦冲口而出,回头对秦王一礼。
非兰唐突,红衣歌喉清丽又不失醇意。
只见一曲罢了,花束打赏如雨般飞向暧香院小舟。
原来今日花魁赛是以各花舫所获花束打赏多少来评。
各花舫都各有五只小舟,标明记号,游弋于河上。
红衣引出一曲,别的花舫头牌也纷纷献技。
落影上前一礼道:两位王爷,谢公子,落影这就去了。
锦曦站在花舫之中凝目看去,只见花舫前各搭起一座绣台,或以鲜花修饰,或轻纱若隐若现,五名少女登上绣台各自献艺。
一亮相便引来两岸呼声不绝。
秦王与朱守谦边喝酒边瞧着乐:谢公子可有妙技让落影技高一筹?锦曦笑了笑答道:只要守谦表哥肯出银子,这又有何难?低声对朱守谦说了几句。
朱守谦大喜,唤来一人登舟上岸。
秦王没问,只等着瞧好戏。
不多会儿,岸边突来一人越众大呼道:俺独钟情落影姑娘,小的们,赏黄金一千两!四周一片哗然,一千两黄金委实不是小数目。
四周目光便望向了落影楼,落影轻轻巧巧拨响琴弦,表示谢意。
锦曦笑道:有钱就是大爷,花钱买个面子,金子给足了,看金子的人会比看落影多。
秦王目光一闪,也笑了:谢公子出手就这么大一笔,不怕靖江王亏本?朱守谦喷笑:箱子面上是金子,下面嘛,全铺的是石头!秦王一愣,哑然失笑,摇头道:这般作弊之法,胜之不武!正说笑着,听到岸边又一人大呼:我家公子赠夏晚楼流苏姑娘二王亲临贴各一幅,怀素草书一幅,曾巩手迹一幅,三苏亲笔诗词!众人闻声惊叹,这些万金难求的字画竟一股脑儿出现?秦王眉一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守谦道:没法了,这可比不过!不知是何人竟有如此大手笔!朱守谦起了争斗之心道:非兰,你还有何良策?锦曦笑道:此时若有梅花当是如何?夏季有梅?当是无价之宝。
锦曦又低头说笑一番,朱守谦一笑唤过侍从嘱咐一番,安然饮酒。
一会儿岸边传来呼声:我家主人赠落影姑娘腊梅一枝!秦王惊叹地说道:何来腊梅?锦曦笑道:王爷先观梅再说。
秦王细看,只见小舟上一株虬枝梅花开得正盛,腊似的梅瓣,风里隐隐有梅香传来,落影又高出流苏一筹。
又过了一会,只听那边一声:我家公子赠流苏姑娘腊梅一树!锦曦大惊,掀起帘子看去,她有一枝,对方就有一树,而且反应如此之快,是和落影楼扛上了。
这人是谁呢?她正疑惑间,突到听到李景隆清朗的声音响起:景隆赠落影姑娘水晶墨兰一盆。
绣台上琴声一颤,仿若落影心在颤抖。
锦曦嘴张得老大,天下间竟有此墨兰。
只见两名侍者抬着一玉盆,兰叶舒展,中有一碗大墨黑如玉的兰花。
天下之兰贵重莫过于此。
秦王哈哈大笑,拍拍朱守谦道:守谦可是胜了,花魁当属落影姑娘,此兰天下绝品啊!温润的眸子里透出笑意,这下可以告诉本王,何来腊梅了吧?王爷,那是以腊为花,含香而造,没想到对方竟能识破,造了一树,锦曦惭愧!正说着,岸边已有人笑道:弟弟胡来,恳请二哥谅之。
不多会儿,两艘小舟划向花舫,远远看见舟上站着燕王与李景隆二人。
锦曦大惊,避无可避,扯扯朱守谦衣袖,挤眉弄眼。
朱守谦叹了口气,低声道:表哥在此,莫慌。
锦曦弄不明白这中间究竟有何关系,只是不想与李景隆碰面,情急之中对秦王施礼道:王爷,非兰实是陪母亲端午赏灯,这会儿家母恐等得急了,非兰先行告退。
秦王略一皱眉,笑道:无妨,见过燕王与景隆,非兰再去吧。
锦曦一怔,无可奈何地退到朱守谦身边站住。
说话间,燕王着一身白衣锦袍与李景隆黑底亮金长衫飘然踏上了花舫。
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了锦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