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站在南京城外,心裏感叹。
两年多而已,为何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吩咐道∶换孝服,进皇城皇后崩。
洪武帝恸哭,下旨葬孝陵,?曰孝慈皇后。
朱棣依礼戴孝。
然而两月过去,皇后葬礼已毕。
洪武帝却迟迟不下旨让朱棣回北平。
朱棣住在皇城内的燕王旧邸度日如年。
此次来南京,他只带了燕卫中的九人,还有待从三百名。
尹白衣燕十七全留在了锦曦身边。
如今皇上心情不佳,递折求见也不理不睬。
朱棣更不敢明目张胆与百官走动。
只嘱了燕三和燕九偷偷去打听消息。
烟雨楼还是老样子。
秋天那池碧荷已然枯零。
朱棣默默的回想十七岁生辰时皇后来王妃隔了帘子为他选妃的情景。
一晃七年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啊朱棣背负了双手漫步走在荷池边。
三保小心的跟在後面。
谁都知道皇上不说让燕王回北平,也不说留他的原因,王爷心裏肯定烦闷。
又不肯四处走动。
成天呆在府中看书下棋练枪。
还记得王妃胁持本王那事吗?朱棣在水榭前停住了脚。
三保就知道一提王妃王爷就会开心,眉飞色舞地道∶王妃当时太厉害了,三保差点吓着尿裤子呵呵,三保,你一直很忠心朱棣唇边露出了笑容。
他想的却不是锦曦,而是当年在这裏为了锦曦与太子周旋。
太子朱标送了很多礼物来,人也未曾露面。
燕三探得太子为前来南京奔丧的众兄弟都备了厚礼。
然而秦王,晋王都被准许离开了南京。
靖江王朱守谦听说因为在广西无法无天,整得当地起了民怨,被皇上召回拘在原靖江王府内管教。
自己呢?朱棣苦笑,不是在北平成了霸主,激起民愤,而是在北平过得太顺了。
所以没有明令,这情形和朱守谦的管教又有多大的区别呢?王爷,燕九有事禀报朱棣回转身,见燕九目光中闪烁着深意,眉间却带着隐忧。
他没有吭声,慢悠悠走进水榭。
秋天的残荷支离破损,带着凄美之意。
水色浅碧,偶尔游鱼吐出一个气泡。
朱棣目光久久盯着水面的气泡,一个个冒出来再一个个破掉。
燕九跟了进来。
三保懂事的守在水榭门口。
听闻日前太子被皇上训斥了一顿。
是为胡惟庸和李善长案还在严查之事?朱棣淡淡地问。
从洪武十三年查到洪武十五年,还没有停止。
太子东宫想必也有人被牵连。
东宫官员众多,上书求太子,太子心一软便去求皇上。
燕九继续说道∶皇上龙颜太怒,扔下一根荆扙让太子去拾,荆杖上遍布尖刺,太子无从握手,皇上便说┅┅便说┅┅皇上说是在为他除掉荆杖上的刺,让太子好握得舒服点是麽?朱棣见燕七吞吞吐吐不好说出口,怒意上涌,接着他没说完的话急声道。
燕九垂下头,脸色发白,不敢看向朱棣。
哈哈朱棣突爆出一阵大笑,吓了燕九一跳。
他猛然抬起头,目中满是悲愤∶主公我们┅┅朱棣凤目睥睨着他,自嘲的说∶我们就好好的在燕王府呆着,约束下人,谁敢在这当口露出半点不敬与怨意,就地杖杀了。
说到最後一包,凤目神色突然变得凌利。
燕九咬紧牙关道∶谨遵主公之令王妃的家书可到?燕九这才想起,赶紧从怀中掏出锦曦的来信双手呈上。
朱棣接过信,挥手让燕九退下。
他没有拆开信,拿着信的手抓得很紧。
锦曦,这是让我唯一能欢愉的事。
朱棣有点舍不得看,坐在水榭对牢一池残荷静想心事。
片刻後他霍然站起,一拳狠狠打在廊柱上。
锦曦临走前说的话犹在耳边响起。
她在等着他,还有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六千燕军。
朱棣渐露坚毅之色,绝不能这样盲目等着。
王爷有位僧人上门化缘一名侍从老远的跑来,三保机灵的拦下,问明情况便轻声禀报。
僧人?化缘?朱棣扬了扬眉,可真会找地方?给他一百两银子,当是为皇后娘娘布施没过多久,三保又回报道∶王爷,那位僧人不肯走朱棣眉心一皱。
让待卫赶走他三保见他不悦忙说道。
朱棣想了想道∶请他到水榭来。
如此奇怪的僧人。
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不走必有目的朱棣沉吟着。
他很好奇,如今燕王府门可罗雀,居然还有僧人拿了银子赖着不走。
老衲见过燕王殿下大师,每逢秋至,荷必枯萎,可有办法让枯荷逢春?朱棣没有问他的来历。
只觉这僧人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看起来似乎是位得道高僧,便有意出言一试。
阿弭陀佛枯荣轮回,生生不息。
荷枯是荣,荣是枯,何必逢春平缓的声音响起,不急不徐。
朱棣冷冷一笑∶明明残荷败叶,大师强自说它没有凋零,岂非睁眼说瞎话,欺骗本王呢?老和尚笑了笑,伸手拉住一茎枯荷轻轻拨出,露出下端黑呼呼的莲藕笑道∶王爷请看,枯的不过是表像罢了。
他的声音依然平缓,听在朱棣耳中却如响雷一般。
他强忍着心中震惊与喜悦板着脸道∶出家人不能妄杀生,大师此为不是毁了它的生机?我佛慈悲,肯以身饲鹰,为的不过是一只鸽子的性命能说鸽命重过佛祖的血肉之躯?王爷难道比不过一截莲藕?朱棣俯身拜下∶大师恕朱棣鲁莽,请指点迷津老和尚轻抚白须受了朱棣一拜,呵呵笑道∶王爷该拜老衲,只此一拜倒不是要为王爷解忧,而是老衲云游,未来得及赶上曦儿成亲朱棣大惊,这才想起还没看锦曦来信,顾不得失仪,急急拆开信纸看了∶夫君如唔。
一去两月迟不见归,甚为惦记。
锦曦心感皇后疼爱,立志为娘娘吃素三年以示孝道。
师傅云游归来,代锦曦探望。
府中甚好,勿念老衲法名道衍,阿弭陀佛道衍法师微微一笑。
朱棣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礼∶方才不算,请受本王一拜一双手轻轻托住他,手上传来一股温和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体。
王爷莫要多礼。
老衲早算准会有这麽一?。
道衍成竹在胸拦住了朱棣,王爷莫要心急,先请老衲饱餐一顿再说。
说着他就向水榭外走,朱棣紧跟着他,不知道道衍葫芦裏卖的是什麽药。
行到水榭外,道衍随手把刚才拨出的黑糊糊的莲藕递给三保∶素炒朱棣有点吃惊,转眼间这个道衍法师就似剥掉了金衣的泥菩萨,没有高深莫测的感觉。
他呵呵笑了,想起锦曦的性子来。
见三保拎着莲藕傻愣着,就轻斥道∶还不照办?设宴烟雨楼上了一桌素席,道衍吃得眉飞色舞,席间不置一词。
等到香茶奉上,朱棣除了微笑着陪吃,也不发一言。
道衍嘿嘿笑了∶怪不得曦儿倾心于你。
忍得住,还不错。
王爷,老衲直言,你太冷静朱棣默默咀嚼道衍的话,凤目掠过一道光亮∶大师是觉得朱棣太稳重对麽?道衍摇了摇头道∶非也,不是稳重,而是冷静冷静?老实呆在府中太冷静?王爷可是九月十二赶回南京的?朱棣点点头。
十月十四皇后入孝陵,十月二十三秦王离京,十月二十四晋王离京,十月二十六王爷上书皇上求见被拒,十月三十王爷再进宫求见,皇上身体不适,拒王爷于奉先殿外。
道衍轻吹了下茶沫子,慢条斯理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今日已是十一月二十一,王爷在王府休养沉寂整整二十一天┅┅朱棣冷汗直冒,自己还等着皇上先出招。
心灰意冷就想大不了一死谢恩罢。
他长身站起,恭敬地对道衍深揖一躬道∶朱棣太冷静,父皇越发生疑,大师教训得对道衍颇含深意道∶锦曦那丫头都想出办法了,她为了你,居然肯吃三年素。
父子总有血肉亲情,唯今之计,只能孝感动天。
朱棣呆住。
信裏透着四个信息。
锦曦想念他,担心他。
府中一切平安。
为示孝道素食三年。
她的师傅前来为他解困。
锦曦的心思瞬间了然,思念更甚,恨不得明日便剖明心意,让皇上放他回北平。
皇上礼佛,老衲已为皇上说法三日。
王爷明日若进宫,定有好消息。
道衍站起身,不等朱棣相送,自顾自的离开了。
朱棣第二天进宫,洪武帝终於召见。
听闻燕王妃茹素三年行孝道,朱棣在府中建佛堂供长明香火每日诵经,眉头一皱。
脸上却一丝儿笑容也瞧不见。
听说皇后病时,王府奉祠所请为皇后立生祠,结果你却以皇后名义布施五千两,是嫌建生祠费银太多吗?洪武帝淡淡地问道。
朱棣赶紧跪倒以头触地道∶儿臣为父皇母后粉身碎骨也难报生养之恩,那会舍不得银子父皇明鉴说着声音已哽咽起来。
洪武旁注视他良久,冷笑一声∶你有多少俸禄当我不知吗?初到北平要花多少银子当我算不出来?能省七八千两银子,当然弄些取巧的办法朱棣猛然抬起头,凤目中满是委屈,已瞪得眼红了。
北平燕王府开销的确大,若不是锦曦开源节流,这个王爷当真要捉襟见肘。
想起锦曦开菜园,府中众人学习适应北方吃食,洪武帝的话语像北方冬天的风刀,一刀刀割得心火辣辣地痛。
他压着心裏的愤怒,想起道衍说他冷静的话语。
猛的放声大哭直叫冤枉。
洪武帝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良久目光才慢慢变得柔和,他轻叹一声∶为什麽呢?朱棣知道已过了一关,抹了把眼泪道∶锦曦道,听闻当日群臣请祷祀,求良医。
母后便说\'死生,命也,祷祀何益且医何能活人使服药不效,得毋以妾故而罪诸医乎?\'儿臣想以母后名义布施,能使百姓受益,铭记母后恩德,这,比祈福会让母后开口。
洪武帝不仅动容,想起皇后的一语一颦,伤感地说道∶起来吧,你母后过世,父皇甚是难过。
父皇母后情投意合,相濡以沫。
洪武帝疲倦的摆摆手道∶你娶的媳妇儿有如此孝心,对皇后言行牢记于心,朕很喜欢。
北平今夏天旱,也不能全让你担着。
来人,拟旨∶燕王与王妃孝喜可表,加禄米千担,赏银万两,另拨银十万赈北平受灾百姓。
着燕王领要塞军士屯田,固守北方大门,破蒙元馀孽朱棣心中大喜,忍着想要欢呼雀跃的欲望,凤目含泪道∶儿臣定不负父王期望走出奉先殿,风一吹,朱棣这才发现汗透重衫。
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皇宫殿堂的上空。
他只望了一眼就想念北平的秋高云淡,再不想回头。
想起锦曦临行前的托付的事情,只能叹口气。
朱棣苦笑,自身难保,怎麽还敢提接魏国公养老之事。
他启程回北平之日,钟山之上李景隆默然北望。
秋风吹落松针如雨,发出沙沙的轻响声。
李景隆喃喃道∶锦曦,你居然能预见到今日,能得你实为朱棣之福还有九年,锦曦。
时间会过得很快的。
十七年春正月,洪武帝招徐达返,令其镇北平。
正月十五刚过,徐达离开南京赴北平就任都指挥使。
锦曦正在逗朱高炽玩,听到一声久违的熟悉呼喊,蓦然泪湿。
她缓缓回头,父亲清癯的面孔映入眼帘,那双眼睛还是锐利有神,两鬓已显花白,额间已有深深的皱纹。
威武依然,瘦削更显风骨。
父亲!徐达有几分错愕,一愣神又反应过来,在他印象中的锦曦是会扑过来,扬起笑脸拉着他的手臂撒娇。
这几年,变化壳真大。
他紧走两步打锦曦面前站定,还未说话,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外公!三岁多的朱高炽抬起下巴看着他,小脸肥的像红苹果,露出白生生的小虎牙。
锦曦反手一抹泪,笑了起来:告诉外公你是谁?我是小猪!朱高炽嘟起小胖脸蛋得意的宣扬。
似乎对着徐达还眨巴两下眼睛。
呦,是我的小外孙哪!徐达兴奋起来,猛地抱起朱高炽,觉得似抱了个小肉丸子,沉甸甸的,只抱得一会就放下他喘气起来。
锦曦吓了一跳,朱高炽虽说重了点,孔武有力的父亲还不致如此,她眉头一皱,上前帮父亲顺着背低声埋怨道:听说这两年您老人家身体不好,怎么还领旨前来?有哪儿不舒服吗?徐达温和的笑了笑。
侧头看见朱棣站在殿门口,似已来了很久。
礼不可废,他起身正欲向朱棣行礼,锦曦一把拽住他:父亲,他是你女婿。
你要向他行礼,置锦曦于何地?!锦曦!王爷,都是从前把她给宠坏了。
徐达轻斥了一句。
朱棣并不生气,笑着迈步进来,温言问道:府中无外人,魏国公不必再施虚礼,不然......呵呵,来了就好!锦曦成天念着您。
他吞下后半句,深深地看了锦曦一眼,两年了,终于让她瞧着了家人。
锦曦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着让朱棣很满足,很受用,恨不得让徐达来北平的人是自己。
念头转到此处,朱棣突然觉得不对。
皇上就不怕徐达徇私,把北平驻军全交到自己手里?换汤和蓝玉博友德来北平不行?偏偏就召回了已告老还乡的徐达重披战袍驻守北平。
是在又一次试探徐达,还是自己呢?锦曦抿嘴一笑道:父亲,我下厨做几道菜,高炽,你不要闹外公哦!知道了,娘!朱高炽乖乖的回答,不粘朱棣,跑到徐达身边紧挨着他,好奇的打量着传闻中厉害无比的外公。
锦曦这几年变化很大,王爷!是,朱棣由衷地说道。
锦曦比起从前,脱去了少女的稚气,更多了种少妇的成熟典雅。
她就像秋季最甜的果实,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想起锦曦还在为过世的皇后吃素,他就心疼,劝过锦曦几次。
甚至偷偷煨鸡汤给她喝。
锦曦都摇头不肯,生怕有个万一被人知道,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会说她心不诚,连带降罪朱棣。
触到朱棣怜爱的目光,徐达宽慰的笑了。
外公,你打仗厉害还是父王打仗厉害?朱高炽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两人相视一笑答道:皇上打仗最厉害!记住了?朱高炽扑闪着眼睛表示记住了。
朱棣望了他一眼笑道:魏国公不知,高炽其实不喜欢打仗,文静温和,带他去骑马也意兴阑珊。
实在不像我和锦曦!这你就说错了,这孩子特别像锦曦,也挺像王爷的。
不信,我试试他。
徐达呵呵笑着,转过身对朱高炽说,你说等会你娘做的菜,外公要是不喜欢吃怎么办?朱高炽不过三岁多,想也不想便答道:夹给娘亲,她必然感动!朱棣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三岁见终身,这孩子看似憨厚文静,但心思敏捷懂得算计,且懂得维护他人颜面,是成大事之人。
多谢魏国公!徐达微微笑了。
想起从前锦曦刚从山上回来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后来才得知她不仅弓马娴熟且还会武功。
此时见朱棣心喜得意,想起朱棣刚才眼神中透出的复杂心思微微笑了,他自然不能以朱棣为例,道破他同样也是心思敏捷懂得算计之人,却以锦曦为例说道:王爷就没上过锦曦的当?朱棣笑得越发爽朗,大方的承认:被她骗得惨了,头回郊外比箭,守谦带了她来,还以为她连弓都拉不开。
徐达跟着笑了。
目光涌现忧虑,瞟了眼朱高炽没说话。
朱棣会意,唤人带走了朱高炽。
正色问道:魏国公是想起了靖江王?徐达重重点头。
朱守谦被拘回南京管教后,又被皇上斥责,遣回凤阳软禁。
对这个外姓侄儿徐达深感怜悯。
若说朱守谦真犯了什么大过倒也没有,只不过他到了广西俨然广西一霸。
他从前在南京仗着皇上皇后宠爱,骄横霸道也就算了,广西却是他的封地。
皇上还健在,他便想割据一方。
皇上有他父亲和祖父的前车之鉴,如何容得下他。
就算朱守谦性情耿直,并没有独霸一方的想法,摆出来的势头就又不得皇上不猜忌了。
徐达沉思片刻,见左右无人方小声道:当年群臣上书道皇上分封诸王驻守一方恐诸王坐大,危害朝廷。
守谦怕是......他轻轻比了个手势。
杀鸡给猴看?朱棣叹了口气。
自己虽说镇守北平,然而北平政务由布政史把持,军队受都指挥使节制。
自己依黄令领军士屯田,然而这些都不是自己指挥的了的队伍,手中唯一能用的是武功左队与右队六千人马。
皇上虽然名义上是令皇子镇守一方。
其实实权还是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王爷,徐达常年驻守北平,这里多的是我带出来的兵,今日照皇上旨意在此驻守北平,多少年了,也没见见我手下的兄弟。
不知王爷是否有兴致,见识一番他们操练的成绩?徐达似乎真的是在感叹昔年与军中弟兄同甘共苦的岁月。
目光凝视着朱棣又充满了深意。
朱棣心中感动,想起远在南京对北平时时关注的父皇,又迟疑起来:魏国公,皇上为何要派你驻守北平?朱棣实难消心头之疑。
王爷,兵者,诡道也。
虚实皆有之。
徐达老暮,今后蒙元来袭,还全靠王爷领兵抗敌。
锦曦是我的掌珠,老臣不忍藏私罢了。
徐达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坚定,轻叹了口气道,朝中老将所剩无几,说到底还是血浓于水啊!他这话说得极重了。
一语双关,既说出皇上猜忌老臣,杀贬不留情。
又道出朱棣若是前往北平驻军大营也无碍。
毕竟皇上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掌了军权。
话已至此,朱棣便心领神会。
徐达是让他不用想得太深,稀里糊涂就想借徐达任都指挥使时,把力量渗透进军队,将来以防万一。
而这个万一,若干年后朱棣会想起来,不得不佩服魏国公徐达的远见卓识,他被赞为智勇双全的开过第一功臣,名副其实。
父亲到来的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
十七年三月,曹国公李文忠卒。
李景隆袭曹国公爵位。
锦曦感觉十年之约,努力的不仅是燕王,李景隆也加紧了步伐,巩固着自己的势力。
若是从前,她或许想不了太多。
然而几年的王妃历练,加之对朝廷政务的熟悉。
锦曦不得不担心。
唯一能安慰的是父亲的驻守与默认让朱棣放开手脚在暗中扩张着在北平的势力。
他一点点打造着自己的王国。
夜半无人时,朱棣轻声在她耳边呢喃:锦曦,我再不要与你分开,也再不要让你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我有野心,我的野心也仅限于自保。
所有的势力都是为了自保。
然而,就在这年秋天,魏国公徐达突患背疽,微动身体都扯得心窝巨痛燕王遍请名医也无法根除。
都指挥使府中。
锦曦素衣儒服,亲手煎药侍奉床前。
看这父亲越来越差的脸色,锦曦突然就觉得好景不长。
父亲,师傅说这种背疽需要一种特殊的药引,他已前往云南山中寻找,病肯定会好的。
您放宽心。
徐达微喘着气点点头,他也相信道衍大师。
看到锦曦熬红了双眼,接过药喝了道:锦曦,爹没看错燕王,他是人中龙凤,对你情深一片。
就藩至今,连个侍妾都没有,还别说侧妃。
也好在你争气,有了高炽,这又有了。
不知道这次是男孙还是女孙。
爹很开心。
锦曦脸微微一红嗔道:就算没有,他敢再娶,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徐达骇了一跳,又呵呵笑了起来,此时的锦曦还是当年那个娇憨柔弱的小丫头。
笑起来扯着身上阵阵巨痛,他狠狠的喘了口气,努力忍着,不想锦曦担心。
王妃,大公子来了!是从急急报道。
锦曦站起身来,四年多了,她还是头回见到大哥,高兴地站起身,扶父亲躺下:我先去瞧瞧。
大哥!听到这声呼唤。
徐辉祖背部僵硬起来,缓缓的回身。
厅堂门口俏生生站着一个明丽的少妇。
脸圆润依稀还能见者瘦削时的清丽,连身比甲勾勒出丰润的身形。
他有些恍惚,这个人是他娇小秀美,嚣张俏皮的小妹锦曦?四年不见,徐辉祖气质更为沉稳。
见他站着没动,锦曦有点手足无措,轻轻抚摸着肚子道:再过六个月,你又会有个侄子或是侄女了。
一道惊喜掠过徐辉祖眼底。
难怪锦曦显出丰满,她又有孩子了。
看来燕王甚是宠她。
他大步上前,握住锦曦肩好好端详了一番,小心的扶她坐下,责怪道:怎么一脸疲惫不呆在府中?父亲,病重!一句话才说完,对父亲的担心当着大哥的面全宣泄出来。
两行清泪从眼中涌出,锦曦忍不住哭了。
知道,大哥是带了圣旨前来。
皇上知道父亲命中,令我前来探望。
锦曦一惊,她现在听到圣旨,听到皇上就心里发虚。
忙拭干泪问道:皇上说什么了?徐辉祖摇了摇头,好笑的看着她:带我去见父亲吧,把圣旨传了,咱们兄妹俩再好好聚聚。
兄妹二人来到房中,锦曦扶起父亲面南叩首谢恩。
她心疼的想,人都下不来床了,还磕什么头?又怕被有心人瞧见传了出去,治大不敬之罪。
勉强礼毕。
她顾着给父亲擦拭痛出的冷汗。
徐辉祖掏出皇上亲笔舒心念道;朕闻天德病重,甚为记挂,遣子辉祖代朕探望,也解天德思子之情。
忆当年天德神勇,创下不世之功,盼康复再为大明建功立业。
徐达老泪纵横感动的无以复加。
连声道;辉祖,你这就回京,代为父谢皇上大恩!父亲!儿子多留几日侍奉您,锦曦有孕,不能太过劳累!徐辉祖不同意马上回京。
徐达眼一瞪:锦曦也不许日日过府,这府中有大夫婢女侍从,你快马赶回京代为父叩谢皇恩就是尽孝了!听见没有!徐辉祖无奈,见老父企盼地望着他,神情激动,叹了口气,嘱咐锦曦注意身子,立时回返南京。
徐辉祖前脚一走,徐达在锦曦腰部一瞟,也赶她回府。
房中渐渐安静下来。
他想咳嗽,又不敢,一咳起来牵扯全身都痛。
徐达侧卧在床上,想起那封书信,冷笑一声,两滴浊泪从眼中溢出。
再为大明建功立业?徐达喃喃自语,自己多大岁数了?这几年死了多少人?七十多岁的太师李善长与己交好。
全家七十余口全圈禁在府中,还是待罪之身。
自己曾是太子太保兼左相加封魏国公。
还要建功立业,这功,这业,也到头了。
如果道衍大使能寻到治病药引,除了这病痛,能老死田园就是功德圆满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挣扎着起来,忍住病痛抖着手细细写下一本名册。
直痛的手握不住笔,见名册写完无力的划下长长一道墨迹。
这才满意的停下,小心的贴身藏了。
90仇恨:十八年春正月,洪武帝怜徐达病重,召其返回南京,以示皇恩浩荡。
锦曦挺着大肚子坚持为父亲送行。
朱棣拦不住,紧跟着她生怕有个意外。
几辆油壁车停在北平都指挥使府前,徐达整装待发。
锦曦扶着朱棣的手下了马车,见天地肃杀,雪花乱飞,心中顿起不祥之感。
她几步快走到徐达躺卧的油壁车前几乎是哀求道:父亲,锦曦求您,病这么重,从北平到南京,一路颠簸怎么受得了?不如回皇上无法动弹,来燕王府养病可好?徐达摆了摆手,锦曦的心意他明白,可是他却不得不回啊。
王爷,锦曦身子沉,这天阴冷风似刀子一样,赶紧让人扶她去歇息,我有话与你说。
锦曦动也不动,徐达突然发火:你这孩子,怎么像是我的女儿?不讲礼仪廉耻!爷们说话是你听得的吗?朱棣吓了一跳,赶紧劝慰锦曦:回头一五一十全说与你听。
锦曦叹了口气,泪眼朦胧,转过身轻声说道:父亲,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怕我要生孩子担惊受怕,锦曦不怪你呢。
徐达心里一酸,锦曦怎么如此懂事!刚生下来就抱她上山寄养,真回到府中不过两年就嫁给燕王。
这番自己回去,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他毕竟大风大浪经过,是久经沙场之人,硬下了心肠看着锦曦搭着侍女的手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朱棣怕他担心,微笑着把锦曦自己生下朱高炽的事细细告诉了徐达。
呵呵!好,不愧是我的女儿。
徐达间歇着笑着,被巨痛折磨得不住喘气。
他伸手摸出那本名册郑重递给朱棣,守卫北平四门中我的亲信,绝对忠诚之人。
他日或许会有用处,你小心收好。
孩子,锦曦就托付与你了。
这声孩子自然的唤出。
任朱棣再掩饰情绪,也激动起来,一道暖流冲击这四肢百骸,他缓缓在床上跪下,认真磕下头去:岳父放心,朱棣早在佛前起誓,今生今世绝不辜负锦曦!您老保重!依大明律,见了亲王,不论公侯,一律行跪礼。
朱棣除了大婚时向徐达行礼,这是第一次对徐达磕头。
徐达没有阻止他,宽慰的笑了。
目送着车队缓缓起程。
朱棣站在飞雪中一动不动,不多时肩头与风帽上已露了厚厚一层。
他瞟了一眼,揭开风帽,刺骨寒风扑面袭来。
嘴张开呵出一团白气,冷清的空气刺激得肺部发疼。
他丝毫不觉得冷,胸口那处名册却像块烙铁,烫热了他的心。
春天的脚步一天一天逼进。
二月春风似剪刀。
朱棣,若是真有这样的剪刀我就剪出各种青绿蔬菜满园子种上,肯定不错!得了,还想着你的菜园子啊?什么时候我的王妃变成卖菜的大婶了?朱棣忙完事情与锦曦在琴音水榭说笑。
他瞧着锦曦的肚子转开话题戏谑道:这一次你总不成又是自己生吧?!奶娘说,女人生孩子头胎最难,生过了,就好了。
不信,我还是自己生,然后倒提起来,打他——小屁屁的话还没说完,锦曦突然一阵心慌,拉着朱棣脸色变得苍白。
朱棣骇了一跳,伸手扶住她连声问道:怎么了?难不成要生了?不是还有一月吗?锦曦无力的摇了摇头:朱棣,我心慌。
靠在朱棣怀里,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里,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
锦曦慢慢地平静下来。
脸色也恢复了几分红润。
她叹了口气摸着肚子说道:这次肯定是个小子,而且肯定是个暴躁的小子。
在肚子里就不安生,将来会不会和你一样呢?好啊,高炽安静,我就想要一个和我一般喜欢打仗的小子,从小我就带着他去骑马射箭。
高炽只知读书,不好玩。
朱棣放下心来,一心盘算着下个小子该怎么带大。
王妃!不好了!小紫踉跄着跑来。
每次看她这般惊慌,锦曦都会想起已经嫁了人的珍珠,微微一笑责道:王爷在呢,何事如此惊慌?小紫口齿不清地比划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京中消息,魏国公……国公过世了。
锦曦心口一抽,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嗡鸣声阵阵。
看到朱棣惊慌失措在努力的喊着她,下体一热,素白罗裙已染上了猩红颜色,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痛楚,黑暗。
有热热的感觉从体内往外喷,似要流尽所有的热情和生命的感觉。
锦曦睁不开眼,在地狱和深渊的半空中挣扎。
嘈杂,混乱,还有人在不停的摇晃她。
锦曦紧蹙娥眉,不想理睬。
王爷!王妃再是昏迷就,就危险了。
稳婆见朱棣打死不出产房,王妃又昏迷着不醒,急得团团转。
朱棣满以为锦曦会武,身体好,没准儿这个孩子也就顺顺利利不知不觉生下来了。
没想到锦曦居然会难产,还是早产。
锦曦,醒一醒,他摇晃着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眼睛几乎不敢往下看。
一盆盆端着的血水让他胆战心寒,直后悔为什么还让锦曦再生孩子。
王爷,出血了!侍女带着哭声喊道。
朱棣见锦曦脸色苍白,动也不动,一咬牙手已挥在她脸上,瞧着青瓷般细腻的脸上渐渐浮起几道红痕,想起当年在街头无意打了她一巴掌的情形,那种椎心的痛楚就在他心口起起落落的扎下。
他一闭眼,又一耳光打过去,厉声喝道:谢非兰,本王打你,你难道不想报仇吗!实话告诉你,本王娶了你就是想折磨你,从来没有人敢在本王面前嚣张!你……你锦曦显然听到,也感觉脸上热辣辣痛,努力发出了声音。
朱棣一喜,紧紧抱住她:醒了,锦曦,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你打回来,你不管怎么打我都受着,我再不动你一根指头……啊!稳婆和众侍女正对燕王的怪异举动和露骨的话惊得楞住,转眼间又被朱棣的惨叫吓倒。
锦曦一醒,便感觉到巨大抽痛,正好朱棣凑过来,想也没想一口就狠狠咬在他肩上。
稳婆回过神来,惊喜的喊道:看到头了!能出来,王妃,加把劲!锦曦所有的劲都用在了牙齿上。
朱棣将她搂得更紧,这下死闭了嘴再不吭一声。
出来了,出来了!稳婆扯出一个沾着血迹的婴儿。
锦曦浑身一松便倒了下去。
朱棣跳起来拎过孩子对准他的屁股用力一拍,哇!婴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他肩头痛楚顿时为之一轻,抱了孩子给锦曦瞧:是儿子,又是儿子!你,你方才打我!锦曦目光幽怨地瞧着朱棣。
朱棣结结巴巴看看儿子又瞧瞧锦曦。
转身往身后一扫,屋子里的人淅沥哗啦跪倒在地:恭喜王爷,喜得贵子!朱棣威严的恩了声,把儿子交给奶娘,低下头在锦曦耳边说:你的嘴像喝过人血似的……知道在哪儿下的口么?锦曦生下孩子整个人就清醒了,见朱棣肩上已沁出血来,噗的笑了。
闭上眼道:好累!朱棣见她平安生下孩子,这才松了口气,蓦然想起魏国公,细看锦曦似乎还没精力想起这事,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
泪水一点点在锦曦眼中聚焦,不多时就形成两道水瀑。
手伸出勾住了朱棣的衣袍:陪着我,不要走!我不会哭,不会!她想起父亲过世的消息,心口痛得刀绞似的。
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伤了身子。
就喘着气平复心情。
锦曦,我不走。
朱棣挥手斥退房中众人,不顾床上污秽躺在锦曦身旁,将她搂进了怀里。
血腥的感觉在室内弥漫。
锦曦靠在朱棣的怀中就起了恨意。
她恨皇上要病重的父亲一路颠簸回南京,恨皇上如此多疑,这些年都如履薄冰。
你在发抖,锦曦!朱棣抱得更紧。
我恨他!我恨!锦曦终于哭道。
她放声痛哭着,朱棣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没有劝她,也没有害怕她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他默默地选择守在她身边,让有力的双臂和温暖的胸给她最舒适的依靠。
从听到里面爆出第一声哭声起,尹白衣就警惕的四处转悠,喝令守卫不准任何人靠近永寿宫。
而燕十七也如朱棣一般沉默,站在寝殿门口。
里面放肆的哭声隔了层层帏帐从内室到达殿门时已变成小声的呜咽。
燕十七却听得分明。
手紧紧的抱着长剑,星眸显出隐痛。
整整两天一夜,朱棣才浑身血污拉开了殿门,拍了拍下巴都冒出青胡茬同样在外守了两天一夜的燕十七笑了:锦曦无事了。
三保!三保从墙角旮旯跑出来,同样疲倦的脸色,眼里带着笑容:恭喜王爷!去,吩咐烧点热水侍侯爷更衣,再换小紫她们侍侯王妃沐浴!早备好了!三保笑道。
朱棣走了几步,回头对燕十七笑道:你也去梳洗一下。
回头找你喝喜酒!是,王爷!等朱棣走远,燕十七才回头往殿内张望了一眼,唤过侍卫嘱咐好了,这才离开永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