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粉着底,胭脂着色,石墨画眉,口脂涂唇,眉心贴花铀,双颊点面靥,乌发高盘,珠钗斜插。
一身鹅黄色的裙装,恬淡而不失典雅。
锦瑟对着镜中的自己甜甜地一笑,他说过,她穿这个颜色最美。
将他送给自己的玉佩挂在腰间,那个烙在她心上的男人,怕是再不能见了。
坐在桌前,她想起昨晚与云莫白的对话:你利用我?!其实她没有愤怒的理由,毕竟做奸细的人是她。
但她却不得不愤怒,战事的进程已经明白地告诉她,景国的失败是因为瞿刃相信了她送去的错误情报。
云莫白害她误了瞿刃的大事,她如何不怒?云莫白的回答也很合理:是你先利用了华风。
是的,她没有指责的权利。
所以她只能惨白着脸,将手按在桌面上试图制止颤抖。
你是来抓我的?拿人是刑部的事情。
不抓我?那你来干吗?云莫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是景国抚远人,本也是书香门第,父亲却考不到功名,改行经商,结果被人骗尽家财。
你五岁被卖,天生丽质又聪明伶俐,被瞿刃相中,培养成高级细作送到玄国。
我说的对吗?云尚书查的自然没错。
你爱他?惊!你奇怪为何我看的出来?云莫白笑笑,说道:你说你会按照男人的喜好装饰房间,起初我以为你指的是皇甫熊衍。
可皇甫熊衍倒台之后你依然如此,所以我觉得还有其他人。
而刚才你会那么激动,便说明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景王。
如果没有感情因素,一个细作被敌国发现,又怎么会反过来指责揭发她的人呢?云尚书果然聪明。
云莫白盯着她的眼睛问:这么多年,值吗?她笑了,无憾的笑了。
所以即便她没有回答,云莫白也不再问。
只说道:两国议和的时候欧阳丰提到了你,你想知道景王是怎么说的吗?还是那样地笑着,她摇了摇头,不用了。
云莫白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惋惜又似乎有些哀伤。
最终说道:明日刑部会来拿人。
锦瑟坐在桌前,嘴角挂着与昨晚相同的笑。
云莫白真的与别的男人不同,别的男人爱慕她、利用她,但云莫白理解她。
她问自己,如果她在遇见瞿刃之前先遇见云莫白,那么今日会是怎样?可这是世界没有如果,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酒杯就摆在面前,五钱的杯子此刻在她眼中却是深不见底。
她似乎看到了十三岁的自己,素钗罗裙,在庭院中轻舞翩跹。
不远处,他站在树下温柔地笑着。
风一吹,梧桐叶落了一地,年少青春。
她取下中指上那枚翡翠戒指,挑开戒面,白色的粉末落入杯中。
将戒指重新戴好,她在酒杯中斟满了桃花酿。
以后,不夜楼再也没有桃花酿。
夏末的风吹动纱帘,女人躺在洁白的床榻上,精心整理的妆容将她的美丽留到最后一刻。
只是唇角的一抹鲜红仿佛涂偏的胭脂,格外扎眼。
桌面上,酒壶旁一只空杯,安静地放在那里。
你对太后说,你去找锦瑟是为了劝说她招供、将功赎过?云轩阁内,墨子岚的声音并不愉悦。
云莫白恭敬地答道:是。
哼,你说本宫会信吗?云莫白已经很久没从墨子岚口中听到本宫二字了,如今听到还真觉得有点儿刺耳。
臣对公主不会这么说。
哦?墨子岚挑眉,那你对本宫如何说?锦瑟爱景王。
你同情她?臣不同情任何人。
云莫白说道:因为锦瑟爱景王,所以即便刑部提审她,她也不会招出任何对景国不利的供词。
即便说了,也很可能是临死前再帮景王一次,给我们一个假情报。
与其那样,倒不如让她有尊严的死去。
墨子岚眯起眼睛,揣摩云莫白真正的心思。
你认为她对景王的爱有那么深么?臣以为是。
墨子岚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
不过是个细作,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问云莫白:你会如此义无反顾地深爱一个男人吗?云莫白想了一下,答道:不会。
墨子岚看着她,心中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
欧阳丰出使苏国有功,赏金千两,就任礼部尚书。
原礼部尚书卢卷云平级调任户部,补上因皇甫一党瓦解而留下的空缺。
邵剑锋、华风出战有功,赏金千两,回京复职。
张少成出战有功,赏金千两,升任中将军,驻守北部边境。
表面上是论功行赏,实际却将齐王一党的张少成调出了京城,削弱了齐王在京城的势力。
这也是墨子岚与太后商定的结果,当然,齐王还被蒙在鼓里,一心一意认为云莫白的成长壮大了他的势力。
而云莫白此时正在为下一步计划做准备,首先便是拜访欧阳丰。
当她说明自己的来意,欧阳丰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说……你是在为公主效命?虽然之前云莫白给过他暗示,表明她并非真心为齐王效力。
但他绝对没想到她追随的人是公主。
子岚公主乃是皇室嫡系血脉,效忠皇室有何不对?可公主是女人啊……云莫白微笑不语,公主特意交代她,不要试图令欧阳丰表态,只要说服他去见公主就行了。
她不知道为何墨子岚会特意叮嘱她这么做,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直接说服欧阳丰辅佐公主。
在这个世界,让男人改变女人的看法太难。
华风则是长期被她灌输了男女平等的观念,属于循循善后的成果。
欧阳丰沉思良久才开口:我本以为云兄鸿浩之志,迎娶公主之后便会脱离齐王掌控,为玄国打算。
万万没想到,你是想辅佐公主。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说完又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看向云莫白,说道:云兄,我与你算不上深交,却也知你胸怀经纶、雄心傲骨,我绝不相信你会盲目地屈从于一个女人。
所以,我想先见见公主再做决定。
云莫白心中暗喜,她没有看错,欧阳丰果然不是迂腐之辈。
如此甚好。
我会向公主禀报,之后自会有人与欧阳兄联系。
说完,她端起酒杯向欧阳丰敬酒。
欧阳丰喝了一口,忽然面露哀色,说道:锦瑟一去,世间再无桃花酿了。
如今他们喝着的,正是云莫白设计欺骗锦瑟那晚,让安国侯府的下人去不夜楼取走的酒。
没想到云兄竟然想出这种办法,让我家仆人去要酒,造成我已经回府的假象。
云莫白说道:事出紧急才借了欧阳兄家的仆人,我在这里陪个礼。
说着,干了一杯。
欧阳丰怅然若失,什么礼不礼的我不在乎,只是锦瑟姑娘死的太可惜了。
云莫白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道:欧阳兄,锦瑟是景国的奸细……这话千万莫再说起。
欧阳丰自知失言,叹了口气,说道:愚兄只是惋惜她的才华。
曾几何时,京城三大才女。
如今,清阳郡主远嫁他乡,锦瑟姑娘香消玉损……云莫白能理解这份心情,收到锦瑟死亡报告的一瞬间,她想到的就是皇甫卿。
这两个女子是她在玄国认识的最有才华的两个女人,命运却都如此惨淡。
她安慰欧阳丰道:不是还有令妹么?欧阳雪如今是京城三大才女中硕果仅存的一个。
没想到,欧阳丰却似乎更加烦恼了起来。
也不说话,只是喝酒。
云莫白也想起自己与皇甫卿和锦瑟最后一面的情景,心中郁郁,一杯杯喝着桃花酿。
一回到府上,管家刘句就向她汇报。
说是有个女人送了一个包裹过来,说是一定要亲手交到云莫白手里,现在已经在客厅侯了一个多时辰了。
云莫白问道:哪个府上的?刘句摇摇头,问她叫什么、是哪个府上的,她都不肯说,只说要见老爷。
云莫白心中诧异,来到客厅,就见堂上坐着个小姑娘,看身段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大大的斗笠遮住了整个面部,腿上放着个黑布包裹,可能因为包裹太大,小姑娘怕它倒了,所以用双手在左右扶着。
见云莫白进来,那小姑娘连忙起身行礼,青蔻见过云尚书。
云莫白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声音和仪态都让她不自觉地联想到一个人——锦瑟。
你是?青蔻是服侍锦瑟姑娘的。
云莫白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看看那包裹,这是锦瑟姑娘让你拿给我的?青蔻将包裹向前一递,说道:姑娘说了,里面的东西是给云尚书的,别人不能打开。
云莫白接过包裹,只觉得好沉,也不知里面是什么。
青蔻见云莫白接了包裹,也不多话,施礼离去。
云莫白回到寝室,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坛桃花酿和一个信封。
拆开信封,清秀的字迹现于眼前:公子曾经问锦瑟,毕生所求为何?锦瑟如今可以回答:一间茅屋,两人携手,男耕女织,平平乐乐。
锦瑟一生被无数男人要求过,唯独公子会问锦瑟有何要求。
锦瑟每想到此,如沐春风。
有生之年得公子为知己,足以。
桃花酿便是锦瑟的魂,公子何时想锦瑟了,便喝吧。
他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你……最后一句并未说完,那个他自然是指景王,你自然是指云莫白。
也不知锦瑟最后想对自己说什么,又为何没说。
云莫白看着那坛子酒,有些哀伤地笑了:你都说是你的魂了,我又怎么忍心去喝?抱着酒坛出了房间,云莫白来到花园。
此时正是桂花盛开,她走到树下,低喃:我这里没有桃树,就把你埋在桂树下面吧,也是一样香的。
酒坛埋好,忽然吹来一阵清风,几朵桂花飘下来,散落在还未盖实的土壤上。
云莫白忽地想起了曹雪芹的葬花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锦瑟,先走了也许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