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楼的后院,月色洒在人工湖上,给漆黑的水面蒙上一层微薄的光亮。
回廊绕过湖水,探入后院的阁楼。
被湖水隔开了喧哗的阁楼,淡淡的灯火下廊柱上的雕花若隐若现。
阁楼的二层是锦瑟的房间,这是她头牌的特权。
今晚,她穿了一身纯白的纱裙。
她很少穿白,并非不适合,相反,她很适合白色。
正因为如此,她才鲜少穿白。
但今天她穿了白色,因为今天她要见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认为那个人会喜欢白色。
翠、玉、红宝、蓝宝,锦瑟的指尖抚过梳妆盒中的钗,一支、一支最后停在一支金钗上,金钗的顶端镶嵌着一颗白润的珍珠,此外无他。
简单地盘起一个发髻,将钗斜插在上。
也不抹胭脂,只用炭笔淡淡地画了眉梢。
她很清楚,在什么样的男人面前做什么样的装扮、什么样的姿态才最有效。
门外传来脚步声,锦瑟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那个人来了。
锦瑟姑娘,云公子到了。
鬼奴在门外报了一句,将门推开。
云莫白一袭白衫,微笑着走进了房间。
白色的衣衫更突显了云莫白的温雅俊秀,令锦瑟眼睛一亮。
但紧接着又有些失望,因为云莫白看到自己的瞬间显然没有惊艳的神情,不喜欢她的装扮么?两人相互施礼,锦瑟伸手,云公子请便。
云莫白却没有坐下,自顾自地在房间内踱步,左右观看。
锦瑟也不在意,站在一边,大大方方任她去看。
房间被分为三部分。
最外面,中央一张圆桌,几把椅子围着。
靠墙放置两把太师椅,中间摆了一个茶案。
右手边的多宝格上放满了古玩玉器,想必都是达官贵人的赠物,云莫白不用细看也知道件件价值不菲。
左手边一道屏风,屏风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雕花的桌案,玉石的镇纸,笔架、砚台,对面摆着一张古琴。
左边用书架隔开了里面的空间,粉色的轻纱幔帐朦胧着视线。
我这房间可还入得了云公子的眼?云莫白在书案旁回身,冲她微微一笑,说道:姑娘的房间布置比士大夫的居所不差。
锦瑟眼皮微垂,她可不认为这是喜欢的意思。
公子若不喜欢,锦瑟可以重新布置。
云莫白奇道:姑娘的房间如何布置为何要按我的喜好?锦瑟稍加犹豫,反问道:锦瑟希望公子能够喜欢,难道不对么?云莫白淡淡一笑,只要姑娘按自己的喜好装扮,我便喜欢。
看看这房间,怕也是按照他人的喜好布置的吧?按她的喜好?锦瑟一怔,只觉这人的想法真是与一般男子不同。
这时,有人送了酒菜进来。
锦瑟招呼云莫白落座,为她斟上酒,又给自己倒满。
说道:锦瑟还要多谢云公子赏脸。
姑娘客气了,在下不过是耳朵痒了,想听姑娘弹琴罢了。
锦瑟掩口轻笑,两人将酒饮下。
不夜楼的小菜做的十分精致,两人边吃边聊,对诗饮酒,不觉间月已高悬。
云莫白发现锦瑟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女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无一不能。
她到玄国之后所见女子中能有如此学识的,锦瑟是第二个。
不过与公主不同,她不喜欢表达自己的意见,总是顺着云莫白的话说。
锦瑟姑娘可有老师?很难想象妓院的老鸨能教出这样的女子。
锦瑟看看云莫白,有些萧瑟地笑了。
沉静了片刻,才淡淡开口:锦瑟本也是生在书香世家,只因父亲考官不成自暴自弃,又被人骗着经商,家产尽失,才落得这般田地。
锦瑟所学都是幼时家父教授。
看着那双仿若凝望前世的眼睛,云莫白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这熏的是月下泉吧?锦瑟拉回思绪,这才真的笑了,云公子是懂香的人。
这香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上的。
她这么说并非是因为这香的价钱多么昂贵。
这香乃是白国的特产,而且极为稀少。
每年白国王室会将此香作为礼物赠送给各国王室,而能得到此香的人除了皇族便是受到赏赐的官员,你就是再有钱也买不到。
而且能得到这样的赏赐,想必官职也不低。
她只闻过一次,在齐王的府邸。
锦瑟的表情一滞,但很快便恢复平静。
云公子却有见识,锦瑟也是拜贵人所赐才能够得到此香。
说完又媚然一笑,说道:若是将来公主赐了月下泉给公子,公子会不会也想着送锦瑟一些呢?云莫白眨眨眼睛,若云某能有这个本事得到公主的赏赐,一定带着月下香到姑娘面前显摆显摆。
锦瑟见她这般孩子气不觉好笑,公子官居常侍,锦瑟飘落风尘。
云公子与锦瑟就好比天上地下之差,小女子只有仰视的份儿,哪里还用得着公子来显摆。
云莫白收起戏谑,正色道:人之高低不在功名爵位。
姑娘所学所知纵使男子也不多见,足以令人钦佩,何苦轻贱自己?你我之差不过一个头衔而已。
还有男女之差。
云莫白嗤笑,男女何别?**之别百年即消,皆为白骨。
而思想,是没有分别的。
云莫白的眼神跳跃着光芒,自信、张扬、豪放,令锦瑟为之动容。
她并不知云莫白也是女子,只觉得这是第一次有人抛开身份来肯定她,不是赞美她的容貌、她的歌喉、她的舞姿,更无关她不夜楼头牌的虚荣名号,而是赞美她的思想、赞美她这个人。
她不知道云莫白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亦不知道那个人为何如此关注此人。
但她可以肯定,这人绝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就这一点而言,她不得不抛开立场地给予钦佩、给予倾慕。
之后的交谈格外的轻松,锦瑟绝没有想过可以如此轻松的与一个男人交谈。
跳出了风月,他们谈的更广,就仿佛是完全对等的两人,没有性别和地位的隔阂。
她渐渐开始试着发表自己的意见,并且发现云莫白十分乐于听到她的意见,于是愈加大胆。
云莫白离开的时候已过子时,锦瑟支起窗子,从缝隙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没有风月的夜晚,谈天说地的夜晚,酣畅淋漓的夜晚。
但看着那白色的背影渐渐远去,她又有一丝失落,为什么那个人不能如此?云莫白走出不夜楼,定身回首。
越过门口的两串红灯亮,跳过嘈杂的院落,似乎可以看见那坐落在宁静的湖畔的阁楼上的女子。
黛眉如墨、明眸似泉,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窗边,熏着月下泉,看着夜幕下的繁荣,如其在内,如其在外。
不夜楼,她会再来。
云莫白走后,对面的暗巷中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方巾束发,四十来岁,国字脸,留着短须。
他身穿藏青色的袍子,脸上全无笑意地穿过街道,径直走向不夜楼的后门,候在那里为他开门的是锦瑟身边的侍女。
他就这样绕过了耳目繁杂的前院,直接上了后院的阁楼,推门走入锦瑟的房间。
关上门,将那名侍女留在了门外。
怎么样?跳过了寒暄,他的问话直截了当。
锦瑟也不觉得他们二人之间需要客套什么,淡淡答道:有点儿难。
男人挑挑眉,语气中有些嘲讽:没想到这世上也有锦瑟姑娘抓不住的男人。
锦瑟的眼色一寒,说道:云莫白确实不同一般男子,但只要给我时间,我便有把握令他为我倾心。
男人不屑地一笑,姑娘就这么有信心?锦瑟知他在气自己,于是媚然一笑,凑到那男人身边,吹气如兰:秦尚书不是也试过么?看到男人的面色一僵,她眼中笑意更深,锦瑟最喜欢有挑战的男人了,越是这样的男人越能令我开心。
想必你主子也料到了云莫白的定力过人,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选了我这个不夜楼的头牌。
若是秦常侍对我没信心,亦或者有更加合适的人选,大可叫你的主子换人啊。
那秦尚书听她说到自己的主子,顿时白了脸。
狠狠地瞪了锦瑟一眼,他冷哼一声,说道:时间我们自然会给,但也希望姑娘快着点儿。
你应该知道,主子的耐心是有限的。
说完也不管锦瑟如何反应,转身推门离去。
锦瑟看着敞开的门扉,面似冰霜。
手中的帕子已被揉成了一团,丝绸因受到过多的压力咯咯作响。
她讨厌秦尚书,但真正给她压力的却是那个送她月下泉的男人,而她能做的却只是忍耐。
她欣赏云莫白,但是很遗憾,她们注定无法成为朋友。
她必须虏获云莫白的心,套取云莫白口中的消息,这才是她存在的价值,她不夜楼头牌的价值。
月亮高悬在空中,用那样洁净的白色反衬着夜幕——深邃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