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们突围出去之后,依墨羽骑之速度,那时应已赶至。
落英山中经过我们连番的打击,禁卫军应已折损一万至两万兵力,而且无论是从体力还是精神上都已大大削弱,士气低沉。
会合墨羽骑后,你们再从外围歼,合两军之力我们兵力远在他们之上,必可一举将之全部歼灭!在整个战局中,这是惜云定下的第四步,也是获取最后胜利的最后一步。
但是,在林玑最后离开之时,惜云却又给了他另一道命令:若墨羽骑丑时末仍未至,那么你们绝不可轻举妄动,必要等到寅时三刻才可行动!风惜云、丰兰息,他们都是乱世三王之一,是东末乱世之中立于最巅峰、最为闪耀的风云人物之一,而他们的婚约则更为他们充满传奇的一生添上最为瑰奇的一笔,一直为后世称诵,被公认为乱世中最完美的结合,比之皇朝与华纯然的英雄美人,他们则是人中龙凤的绝配!但是这最后的一道命令,落英山的这一夜,却在他们的完美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后世,那些无比崇拜他们、将他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则往往忽过这一夜,但是史家却是公证而无情地提出疑问:风王与息王真如传说中那般情义深重?落英山的那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那一战,双方分明存在着试探、猜忌与不信!史家是不会花时间与精力去考证风、息两王的感情的,他们关注的只是两王的功绩及对世之贡献,所以这是一个晦暗得有些阴寒的谜团。
但这丝毫不影响后世对他们的崇慕,只是让他们更加神秘,让后世人围绕着这个谜团而生出种种疑惑与美丽的假设,奉献出一部又一部的龙凤传奇!惜云对于落英山一战虽早已有各种算计与布局,但有一点她却未算进整个计划之中,那就是她的部将、她一手创建的风云骑对她的爱戴!从而让无数的英魂葬于落英山中,令她一生悔痛!风云骑的战士中有许多是孤儿,是惜云十数年中从各国各地的灾祸中带回的、从寒冷的街头破庙抱回的、从那些铁拳暴力中抢回的……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更没有国!在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王!他们不为国家而战,他们不为天下苍生而战,他们只为风惜云一人而战!当落英峰上绯红的火光冲天时,山下突围而出的风云骑那一刻全都不敢置信地回身瞪视着山顶,当他们回过神来之后,全都目光一致地移向主将林玑,而在他们眼中素来敏捷而灵活的林将军,此刻却是满脸震惊与呆愣地看着峰顶,手中的长弓掉落在地上。
将军……风云骑的战士们唤醒他们的将军。
林玑回神,目光环视左右,所有战士的目光都是炙热而焦虑的!手高高扬起,声音沉稳而坚决地传向四方:儿郎们,我们去救我们的王!喝!数万雄昂的声音响应。
去吧!无数银白的身影以常人无法追及的速度冲向落英山瓣!王,请原谅林玑违命了!但即算受到您的训罚,即算拼尽性命,林玑也要救出您!在林玑心中、在我们风云骑所有战士心中,您比这个天下更重要!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宵舞,誓补天!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羽箭射破、苍茫山缺!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雄壮豪迈的歌声在落英山中响起,那样的豪气壮怀连夜空似也为之震撼,在半空中荡起阵阵回响,震醒了天地万物,惊起了呆立的禁卫军。
风惜云以女子之手,却能写出如此雄烈之歌!可敬!可叹!东殊放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歌声,皱着的双眉也不由飞场,一股豪情充溢胸口,你既不怕‘草掩白骸’,那本将自要‘丹心映青冥’!大将军,风云骑攻上来啦!勒源慌张地前来禀告。
好不容易突围,不赶紧逃命去,反全面围攻上山?东殊放立在第二瓣顶上,居高看着山下仿如银潮迅速漫上来的风云骑,只为了救这火中的人吗?真是愚也!大将军,我们……勒源此时早已无壮志雄心,落英山中的连番挫折已让他斗志全消,只盼能早早离开,我们不如也集中从西南方攻下山去吧,肯定也能突围成功的。
第94节:裂痕(2)勒将军,你害怕了吗?东殊放看一眼勒源,眸光利如刀锋盯着他那畏惧惨白的脸,风惜云冒死也要上山救她的部下,难道本将便如此懦弱无能,要望风而逃?三万风云骑也敢全面围击,难道我们七万禁卫军便连正面对决的勇气也无吗?不……不是……勒源嗫嚅答道。
传令!东殊放不再看他,豪迈的声音在瓣顶上响起,传遍整个落英山,全军迎战!落英山中,吾与风云骑,只能存其一!喝!褐色的洪水从瓣顶冲下,迎向那席卷直上的银色汹潮。
朦胧的月色下,那一朵褐红色的落花之上,绽开无数朵血色蔷薇,化为一阵一阵浓艳的蔷薇雨落下,将花瓣染得鲜红灿亮,月辉之下,闪着慑目惊魂的光芒!瓣顶上,瓣壁上,瓣道中,无数的刀剑相交,无数的矛枪相击,无数的箭盾相迎……从瓣顶冲下的禁卫军,当东大将军的命令下达之时,他们已无退路,只有全力地往前冲去!他们要突围而出,并且要将敌人全部歼灭!只有将前面的敌人杀尽,只有踏着敌人的尸山与血海,他们才有一条生路!从山下涌上的风云骑,他们的王还在山上,他们的王还在火中,他们要救他们的王!这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这是他们为之战斗的唯一原由,这是他们忘我冲杀的动力!火还在燃烧,沙漏中每漏出一粒细沙,风云骑战士手中的刀便更增一分狠力砍向敌人!将前面的敌人全部杀光,将前路所有的障碍全部扫光,他们要去救他们的王!论战斗力,风云骑胜于禁卫军,但禁卫军的人数却远胜于风云骑,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战斗!只是……一个求生,一个救人,双方的意志都被迫至绝境,都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杀而去,彼此都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挥出手中的刀剑……断肢挂满瓣壁,头颅滚下瓣顶,尸身堆满瓣道,这是一场惨烈而悲壮的战斗!鲜血流成河,汇成海,无数的生命在凄嚎厉吼中消逝,不论是禁卫军还是风云骑……银潮与褐洪已交汇、已融解,化成赤红的激流,流满了整个落英山……大……大将军……这……这……瓣顶的勒源哆哆嗦嗦地看着下方的战斗,那样惨烈的景象是固守帝都的他此生未见的!只是眨一下眼,就有许许多多人倒下,那喷出的鲜血,仿佛会迎面洒来,令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东殊放看一眼勒源,那目光带着不屑与深沉的悲哀。
勒将军,自古战场即如此!胜利都是由鲜血与生命融筑而成的!拔出长刀,振腕一挥,儿郎们,随本将杀出去!猩红的披风在身后飞场,月形的长刀在身前闪耀,禁卫军的主帅已亲自冲杀上阵,刹时,在他身后那一万亲信雄吼着冲杀而出,冲向那激斗的风云骑……当无数的禁卫军冲下山去之时,落英峰的火海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长啸,啸声清亮悠长,穿透山中那如潮的厮杀声,直达九霄之上!是王!是王啊!王还活着!那一声长啸令苦斗中的风云骑精神一振,抹去脸上的血珠,抡起手中大刀:弟兄们,我们去救王!而在那一声长啸声断之时,火峰之上猛然飞出一道红影,满天的彤云赤焰中,那仿如是由烈火化出的凤凰,全身流溢着绯红夺目的光芒,冲出火海,飞向高空,掠过湖面……湖边的禁卫军还目瞪口呆时,炽艳的绯光中一道银虹挟着劈天裂地之势从天贯下……头颅飞向半空,犹看到一道白龙在半空中猖狂呼啸,盘飞横扫,无数的同伴被扫向半空,然后无息地落下……嗒嗒嗒嗒……密集而紧凑的马蹄声仿如从天外传来,踏破这震天的喊杀声,一阵一阵仿如雷鸣,惊醒了酣斗中的两军。
大刀仍不停地挥下,脚步仍不停地前进,脑中却同时想到,难道是墨羽骑赶来了?这样的想法,令风云骑气势更猛,令禁卫军心头更怯!马蹄声渐近,那是从平原西南方向传来的,朦胧的天光中,伴随着嗒嗒嗒的蹄声,银色的骑兵仿从天边驰来,铠甲在夜光中反射着耀目的光芒,一缕飞云飘扬在夜空中……那是……那是风云骑的标志——飞云旗!那么……那么这是……这……难道是风云骑?可是——为何还会有一支风云骑?可此时都不是考虑此问题的时候!在第一瓣顶、瓣壁厮杀的两军有一些已不由自主转首瞟望那迅速奔来的骑军,当那距离越来越近,已可看清最前面的人之时,风云骑的士兵不由脱口大叫:是齐将军!是齐恕将军啊!齐恕将军来救援我们啦!喊声一刹那传遍整个落英山,齐恕将军来救援的事实仿如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山中的风云骑的体内,令他们不但精神振奋,气势更是雄猛不可挡!而苦战中的禁卫军却是心头一寒,身体一颤,手稍缓间,脑袋便为风国战士削去!第95节:裂痕(3)驰在最前的一骑正是风国大将齐恕,而与他并排而骑的却是四名年貌相当、身着银色劲服的年轻人。
当驰近山脚下之时,那四人直接从马上跃起飞向落英山,几个起纵,人已在瓣顶之上,仅这一手已足可见其武功远胜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而他们却足不停息,直往落英峰上飞去,途中试图阻拦的禁卫军,全化为他们剑下亡魂!而新到的五万风云骑则在齐恕的指挥下,直扑向落英山,原本僵持不下的两军阵势顿时起了变化。
禁卫军陷入苦苦挣扎的险境,而风云骑则斗志更为激昂,攻势更为猛烈!那倒下的便更多的是褐甲的战士!山中的厮杀还在持续着,银甲与褐甲的战士都没有停手的意思,这一战似乎一开始他们就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最后站着的人便是胜利者!所以不论倒下了多少同伴,不论砍杀了多少敌人,活着的人只有继续往前去,或冲出包围,或杀尽敌人……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月色已渐淡,天地都似陷入沉沉的漆幕中,而此时,从西北及东北方向忽又传来了马蹄之声,近了,近了,那是……都是身着银甲的战士!那是徐渊与程知!大将军……风军……风军……很多的支援……我们……我们被困住啦!勒源望着满身浴血的东殊放,望着这满山的尸首,望着稀疏的禁卫军,望着那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的风云骑,声音嘶哑而断续,那是一种到了极点的恐惧,大……大将军,我们……我们逃吧!勒将军,你很害怕吗?东殊放平静地看着勒源。
是……是的……勒源吞吞口水,此时已不在乎这是一个多么丢脸的答案,我……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讨伐风王,我们根本不是风云骑的对手!这是皇帝陛下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们……东殊放平静地听着,手中握着的长刀垂在地上,温和地开口:既然你如此害怕,那么本将便助你一臂之力吧!话音一落,勒源在还未来得及明白何意之时,刀光闪现,颈前一痛,然后只觉得头脑一轻,再然后,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躯倒下……皇帝陛下不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东殊放轻轻吐出这句话。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目光如炬,扫向前方的风云骑,大踏步向前走去。
一名风云骑的战士挥剑而来,他手腕一扬,刹时,那名战士的头便与躯体分家!他看也不看一眼地继续往前走,不论前方走来的是谁,长刀扬起之时,必有一阵血雨喷出,然后一具尸体倒下!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已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不停地踏步,不停地挥刀,然后周围的声音渐渐地稀了、低了……是将风云骑全杀光了吗,还是己方全被风云骑杀光了呢?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他只须往前而去就是。
杀光所有阻挡的人,然后砍下风惜云的首级回到帝都,回到陛下的身边!前方有什么闪耀,刺目的光芒在空中如电飞过,挟着风被划破而发出的凄吼,那一刻,东殊放恍惚间明白了,那一刻,忽然笑了……身为武将,便当如是!手腕一扬,长刀化作长虹直贯而去……然后意识忽然清醒了,清清楚楚地看到,半空中,长刀与银箭以电速在飞驰,半途交错而过……咚!耳朵清晰地听到了声音,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失去了感觉,眉心有什么流下渗入眼中,抬手擦去,却碰到了深嵌入额的长箭!身体在往后仰去,所有的力气也似在慢慢抽离,眼睛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天空,那样的广,那样的黑!模糊地感觉到,前方似乎也有什么倒下,但那已与他无关了。
手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一纸降书,那是陛下吩咐要交给风王的,只是他却未曾有机会见到风王,将陛下的恩典当面赐予她。
但是还是要让她知道,要让她知道陛下是这样一位仁慈宽厚的君主!手指萎顿地松开,一阵风吹来,吹起地上的降书,半空中展开,两尺见方的白纸上却只有一个大大的赦字!赦?嘴角无力地勾起,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只是……自己似乎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赦!陛下,无论臣是败风惜云还是降风惜云,您都赦臣无罪!陛下,这就是您的旨意吗?可是臣是不需要的!您才是臣唯一的君主!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呢喃轻念,声音渐低,落英山似也沉寂了。
陛下……陶野……东朝帝国最后一位大将军东殊放,在仁已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寅时末闭上了眼睛,他最后的话是:陛下、陶野。
而那个时候,祺帝正在定滔宫内彻夜静坐,而东陶野正与皇朝交战!对于这一位末世将军,后世有评论其目光短浅、不识时务、不知变通、不顾大局的,但史家留下的一个忠字,却是无人反驳!第96节:裂痕(4)战斗已近尾声,落英山中的禁卫军已寥寥可数,可是好不容易碰头的齐恕、徐渊、程知却没有半分高兴,彼此对视的目光都是焦灼不安的,面对千万敌人都能镇定从容的大将,此时却怎么也无法掩示内心的惶恐!落英峰上的火也渐渐地小了,渐渐地熄了……可是王呢?久容呢?林玑呢?为何一个也没见到?移目环视,遍地的尸首,这其中有许许多多的风云骑战士!就是将这座山挖平,也要找出他们!程知的声音又粗又哑,目光回避着两人,扫向前方,只是那尸山血海却令他虎目紧闭!忽然徐渊的目光凝住了,然后他快步走去,可只走到一半他便停住了脚步,仿佛前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畏惧,令他不敢再移半步!齐恕、程知在他的身后,原本抬起的脚步忽然落回了,忽然不敢走近他。
半晌后,两人才提起仿有千斤之重的腿,一步一移地慢慢走来,似乎走得慢一点,前路那可怕的东西便会消失了!可是这一刻的路途却是如此的近,任他们如何拖延,终也有面对的时候!林……林玑……程知粗哑的声音半途中忽然断了,呼吸猛然急促沉重,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然后他那巨大的身躯一折,跪倒在血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紧紧地抱住脑袋……啊!凄厉的悲嚎声响彻整个落英山上,荡起阵阵刺耳震心的回音……齐恕与徐渊,他们没有嚎叫,只是那身躯似都不受他们控制了,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这不会是林玑的,林玑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恕,这不是林玑对不对?向来冷静理智的徐渊只是喃喃地向同伴求证,就是盼望着能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可是没有回答,齐恕只是机械地移动着双膝,当移到那个躯体边时,这个素来沉着稳重的男子此时也不由扑倒在地上,十指紧紧抠抓着,任那锋利的山石割破手掌!这个人怎么会不是林玑呢?!即便……即便是一身的血,即便是……脑袋被砍成两半……即便是满身血肉模糊的伤……可是他们怎么会认不出这个人来?!他们都是相守了十多年的兄弟啊!林玑……风云骑的神箭手,此时静静地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鲜血中,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长弓,可是他再也不能张弓射箭了!一柄长刀正砍在他的脑袋上!而他的不远处,躺着的是东殊放大将军,一支银箭洞穿了他的眉心!嗒嗒嗒的蹄声再次传来,片刻间,黑色的大军仿如轻羽飞掠而至,这世间有如此速度的只有墨羽骑!只是山上的风云骑却没有一人为此欢呼。
战斗已经结束了,满山的同伴,满山的尸首……满怀的失落,满腔的悲痛……落英山中忽然变得分外的安静,没有刀剑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人语声……数万人于此,却只是一片沉重的死寂!墨羽骑的将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也是刀林箭雨的沙场上走来的战士,可眼前场景的惨烈却震得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如此景象,该是何等激烈的战斗所致!王……我们来迟了!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齐齐看着身前的王,然后移目落英山上伫立的风云骑,那一刻,他们心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气,令他们全身为之畏抖!结束了……兰息的声音似无意识地轻轻溢出。
结束了……结束的是什么?是战斗结束了,还是有其他的东西结束了?稀疏的马蹄声传来,所有人侧首,只见一骑远远而来,马背上歪斜地驮着一名青衣人。
息王,夕儿呢?久微笨拙地跳下马背,喘息着问向兰息,他不会武功,骑术也不精,所以现在才赶至。
兰息闻言,脸色瞬间一变,幽海般的眸子刹时涌起暗涛,身已如羽般从马背上直向山上飞掠而去,恍如一束墨电眨眼即逝!端木文声与贺弃殊赶忙追奔而去,久微也往山上跑去,只是不懂轻功的他被抛得远远的。
可当他们奔至第一瓣道之时,眼前的人影却令他们顿时止步。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垂首跪于地上,在他们中间无息地卧着一人!难道……那一刹,一股恶寒忽然袭向兰息,令他身形一晃,几站立不稳。
咚、咚……静极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每一步都踏响一块山石,极有节奏地从上传下,从远至近……东方已升起曙光,落英山中的景象渐渐清晰,从第二瓣顶慢慢走下的人影渐渐进入众人的视野,一步一步走近,一点一点看清,当看清的那一刹,所有人皆震惊得不能呼吸!那个人……那是一个血人!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寸肌肤都是鲜红的血色,便是那一双眼睛似也为鲜血染透,射出的光芒仿如冰焰,赤红而冷利,木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前方是一片虚无一般无知无感!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已化为血剑,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下,左手握着一根长绫,绫也是血绫,长长的拖在身后……在后面,四名银衣武士紧紧跟随。
第97节:裂痕(5)衬着身后那淡淡的晨光,这个似血湖中走出的女子,在日后,因为这一刻,而被称为血凤凰!王!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却是悲喜交加地一声呼唤,起身迎上前去。
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处却被堵塞住,只能流着泪看着他们的王,看着他们安然归来的王!惜云的目光终于调到他们身上,然后清冷而毫无韵律的声音响起:你们都来了。
王,您没事太好了!程知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
嗯,我没事。
惜云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可那满脸的血却无法让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只是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觉。
王……齐恕与徐渊上前,可才一开口,却无法再说下去。
惜云目光一转,看向他们,然后又看到了地上的林玑,淡淡点了点头:林玑也累了呀,他都睡着了。
目光再一转,落在久微身上,再轻轻地开口:久微,久容他也在山洞里睡着了,你去抱他下来好不好?夕儿……惜云却不等他说完,又看向程知:程知,我怕别人会去打扰久容,所以在洞口放了一块石头,你去帮久微搬开好不好?王……程知震惊地看着她。
久容其实很爱干净的,不喜欢随便被人碰。
惜云却又自顾说道,不过由久微你去抱他,程知去搬石头,他一定愿意的。
说罢她即自顾自下山而去,自始至终,她不曾看一眼兰息,也不曾看一眼前方伫立的数万墨羽骑。
落英山的这一战,最后得胜的是风王。
但是,这胜利却是以极其昂贵的代价换来的,此一战她不但痛失两名爱将,且三万风云骑中有一万两千名殁于此山!这一战也是风云骑自创立以来最艰苦的一战,也是自有战斗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战!而禁卫军则是全军覆没!这一战在日后史家的眼中依然是风王作为一名杰出兵家的精彩证明!其以三万之兵引七万大军于山中,屡计挫其锐气,折其兵力,再合暗藏之五万大军尽歼帝国最后的精锐!整个战略的设计相当完美,所采用的战术也精妙不凡,实不愧其凰王之称!史家只计算最后的结果,那一万多名丧生的风云骑战士,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为着最后的巨大胜利而付出的一点必要的代价。
他们却不知,这一万多条生命的殁灭对于惜云来说是一个何等沉痛的打击!他们不知道,这一万条生命的殁灭便等于在惜云身上划开一万道伤口,鲜血淋淋,入肉见骨!十月二十六日,申时末。
六韵,王还好吗?风王王帐中,随侍的女官之一五媚轻轻问着另一名女官六韵。
六韵凝着柳眉忧心地摇摇头:王一回来即沐浴,可她泡在浴桶里已近两个时辰了,我虽悄悄换了热水,让她不至于着凉,但是泡在水中这么久对她的身体不好啊!什么?五媚一声惊叫,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唇,还泡在水中,这怎么可以,我还以为王在睡觉呢!王似乎是在浴桶里睡着了。
六韵这样答道。
因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王是否真的睡着了,虽然她每次进去换水时,王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可是……王……忽然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两人一振。
王醒了?!六韵、五媚赶忙往里走去。
王,您醒了!嗯。
惜云漠然地点点头。
六韵和五媚赶紧帮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只是穿着穿着,惜云的目光忽然凝在衣服上。
这是一件沉丝里衣,质地轻柔,色洁如雪,这如雪的白今日竟白得刺目!衣服呢?惜云忽然问道。
呃?五媚一怔,不正在穿着吗?我的衣服呢?惜云再次问道,眼神已变得锐利。
王是问原先的衣裳吗?还是六韵反应过来,刚才交给韶颜去洗……话还未说完,那利如冰剑的眼神顿时扫到,令她的话一下全卡在喉咙。
谁叫你洗的?!如冰霜冷彻的话又快又疾,惶恐的两人还来不及回答,眼前人影一闪,已不见了王。
啊?王……王,您还没穿衣服呢!六韵慌忙奔出去,手中犹捧着白色的王服,可待奔出帐门,哪里还见得到惜云的影子。
那一天,许多风云骑及墨羽骑士兵,亲眼目睹风王只着一件单薄的长衣在营帐前飞掠而过,那样的快,又那样的急切与惶恐,令人莫不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
于是风云骑赶忙禀告齐、徐、程三位将军,墨羽骑则赶紧禀报息王。
河边的韶颜看着手中腥味刺鼻的血衣,又看看冰冷的河水,不由皱起好看的眉头,长叹一口气。
若依她的话,这衣服真的没必要洗了,染这么多血如何洗得干净,王又不缺衣服穿,不如丢掉算了,也可省她一番劳累!可六韵大人偏偏不肯,说王肯定会要留着这衣裳的。
哼!她才不信呢,肯定是六韵大人为了她偷看息王的事而故意为难她的!第98节:裂痕(6)认命地抱起血衣往河水里浸去,还未触及水,一股寒意已刺及肌肤,令她不由畏缩地缩了缩手。
住手!猛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吓得她手一抖,那血衣便往河中掉去,她还来不及惊呼,耳边疾风扫过,刮得肌肤一阵麻痛,眼前一花,然后有什么咚的掉在水里,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浪蒙住她的视线。
哪个冒失鬼呀!韶颜抬袖拭去脸上的水珠,喃喃骂道,可一看清眼前,她顿时结舌,王……王……惜云站在河中,呼吸急促,仿如前一刻她才奔行了千里,长发、衣裳全被水珠溅湿,冰冷的河水齐膝淹没,可她却似没有感觉一样,冷冷地甚至是愤恨地瞪视着韶颜,而那一袭血衣,正完好地被她双手紧护在怀中!王……王……我……我……韶颜扑通一下跪倒地上,全身害怕得颤抖起来。
王的眼神那样的冷酷,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触犯了王。
起来。
冷淡的声音传来,韶颜不由抬首,却见王正抬步踏上河岸,一双赤足,踩在地上,留下湿湿的血印!王,您的脚受伤了!韶颜惊叫起来。
可是惜云却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前面已有闻迅赶来的风云骑、墨羽骑将士,当看到她安然立于河边之时,不由都停下脚步,在他们最前方,一道黑影静静伫立。
惜云移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近了,两人终于面对面。
看着眼前这一张俊雅如昔、雍容如昔、淡定如昔的面孔,惜云木然的脸上忽然涌起潮红,一双眼睛定定地瞪视着,亮得仿如能滴出水来,灼得仿如能燃起赤焰,可射出的眸光却是那样的冰冷、锋利!嘴唇不断地哆嗦着,眸中各种光芒变幻……是愤!是怒!是怨!是悔!是苦!是痛!是哀!是恨……手似在一瞬间动了,兰息甚至已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杀气,颈脖处似已有利刃相抵……可又在一刹那间,这所有的都消失了。
只见惜云的双手交叉于胸前,血衣在怀,全身都在剧烈地战栗着,牙紧紧地咬住唇瓣,咬得鲜血直流,左手紧紧地抓住那要脱控劈出的右掌!那一刻,她的左右手仿被两个灵魂控制着,一个叫嚣着要全力劈出,一个却不肯放松,于是那右手不住地战栗,那左手紧紧扣住右腕,指甲深陷入肉,缕缕的血丝渗出……惜云……兰息伸出手,想抱住眼前的人。
单衣赤足,水珠不断从她的发间、身上滚落,寒风中,她颤巍巍地、紧紧地抱住胸前的血衣……眼前的人此时是如此单薄,如此的脆弱,是那样的孤零零,那样的哀伤,又那样的凄美绝艳!惜云……兰息心房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可伸出的手半途中忽然顿住了。
眼前的人忽然站直了身,颤抖的身躯忽然平息了,所有的情绪忽然全都消失了。
右手垂下,左手护着胸前的血衣,那双眼睛无波无绪地平视着。
那一刹那,兰息忽然觉得心头一空,似有什么飞走了,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快,可下一刹那又似被挖走了什么,令他痛得全身一颤!那一刻,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隔,可兰息却觉得两人从未如此之远。
不是天涯海角之远,不是沧海桑田之遥……一步之间的这个人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不是这十多年来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惜云!眼前这一张脸是完完全全静止的、凝绝的!眼前这一双眸,是完完全全虚无的、空然的!便是连憎恨、哀伤、绝望……都没有!如一座冰山之巅冰封了万年的雕像,封住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
若是可以,便连生命也会凝固!长长地对视,静静地对立,寒风四掠,拂起长袍黑发,漫天的黄沙翻飞,天地这一刻是喧嚣狂妄的,却又是极其静寂空荡的,无边无垠中,万物俱逝,万籁俱寂,只有风飞沙滚!她——是想杀他的!刚才那一刻,她恨不能杀掉他!天气很冷了,风……风王不要着凉了。
极其缓慢、极其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响起。
多谢息王关心。
惜云点头,声音如平缓的河流静静淌过,无波无痕,抱紧怀中的血衣,转身离去。
寒冬似乎提早到了……看着那绝然而去的背影,兰息喃喃轻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似被冻得微微发颤。
这个冬天,似乎比母后逝去的那一年还要冷!第99节:离合聚散(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