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7273 更新时间:08-03-07 16:14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
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男子站了起来,也望着外面的黑夜,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雨。
西南已经有三处大堤告急。
皇上已经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够用。
谢怀珉说。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说:你有什么看法?谢怀珉笑,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
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齐了。
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也好。
男子点了点头,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
那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
只有在劳累到极至时,才会从心底涌现出来。
大人,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这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有感觉很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书阁,宇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
贴身太监常喜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打落在伞面上。
常喜关切道: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楼上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灭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下里面的女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教她淋着回去。
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的接过去。
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
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机的消息。
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
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
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
赈灾这种事,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补贴却不多,若是没有身怀一颗伟大的公仆之心,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去干。
所以内医监派的都是下级大夫,青蓝褐三个级的大夫选了大半,我们的小谢大夫很幸运地被选在其中。
因为已经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串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
一脸不情愿的连城正在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你这是要去逃难吗?差不多了。
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
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脸立刻挂下来了,你是女人啊!谢谢!谢怀珉黑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别,不用你提醒!吴十三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吗?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禀然正气,我去和我哥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谢怀珉正要发怒,听他一提,立刻一脸花痴样,很兴奋地问:你哥是不是长得挺高,气质出众,人也非常帅,就是面部表情有点缺失,不苟言笑?吴十三听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谢怀珉点头,在青阳就见过了。
是他来处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
她眉飞色舞地比画,不过你哥真是长得好啊!那相貌,那气质,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说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怎么就区别那么大……话丢出去,半晌都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吴十三的影子?连城进来说:吴大哥风一样地跑走了。
谢怀珉抓抓头,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对了?连城不安地问:姐,瘟疫可怕吗?谢怀珉好笑,死人的东西,你说呢?吴大哥的话有道理,干吗去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谢怀珉一边忙着,一边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
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
大人的责任就是创造价值,抚养后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建设祖国。
连城冷笑,我知道你有那么多现成病例可以给你搞研究了,你就连命都不顾了!谢怀珉被点中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学怪人,救人当然是最重要的!连城冷笑不止,最后谢怀珉恼羞成怒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又给温大侠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在这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下连城。
吴少爷是靠不住的。
这般折腾到深夜,终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
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
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
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原来住青阳时的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完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
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
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她捂进被子里,叹息。
又是一年春过去。
次日依旧是个淫雨天,谢怀珉最痛恨这种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绪不好,烦躁,大早起来脸色就很难看。
内医监的大院里,全是要出远门的大夫和前来送行的家属。
谢怀珉的家属就是连城。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远走,一半是对即将而来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两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表现无疑。
谢怀珉拧他肥肥的脸蛋,听着小子,我不在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不许勾引别家妹妹,吴十三要带你出去玩你要坚决拒绝,把我写的那本谢氏百草经背到第五章,回来考你!知道啦!轻点!连城捂着脸嗷嗷叫。
出发啦!带队的长官喊到。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也得放心了。
她拍了拍连城的肩,跳上马车。
马车队伍缓缓驶出内医监的大门。
连城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一声道别声中,谢怀珉觉得眼睛有点热。
突然的,连城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马车奔来。
姐!那孩子大声喊,姐!这个给你!谢怀珉忙探出身去,连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这东西见过,当初连城没了母亲,夜夜哭泣时,总是将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这太贵重了!谢怀珉急着要塞回去。
姐你拿着!连城却很坚决,你代我保管着,等回来还我!谢怀珉捏紧手里的玉,贴在心口,温柔地笑着。
连城停下来。
孤单站在路中间的身影越来越小。
谢怀珉冲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下了车帘。
车队在两旁百姓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
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车队已经走远,街市如常。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
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呵一声,国际纠纷?这词也是跟着她学的?吴十三使劲翻白眼,你要真戒备她,就应该把她圈养起来。
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宇文弈手指习惯性的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那样,未免太折辱她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云照楼跳落到地上。
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窜出来。
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随着车队而去。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点羡慕之色。
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
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
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
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
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
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
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
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
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
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
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是啊。
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差不多吧。
都是发热发虚。
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
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疼?哪里疼?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
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张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
他立刻站起来,卷起袖子,又解开老人下身衣服。
只见腹股沟的淋巴也肿大溃烂,景象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
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张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谢怀珉一眼。
谢怀珉点了点头,张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张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谢怀珉果断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大夫冷汗潺潺。
这个世界里面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现在干急也没用。
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
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
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
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
第三,选一半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
张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
我这就去官府。
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张匆匆走了,谢怀珉则拉住大婶说: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大婶已经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
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
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
这病许多是通过跳蚤传染,您也知道该怎么做!大婶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大婶您别慌。
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份子。
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
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
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
而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张大夫的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
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
这病放在现在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
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然后是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
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
总之一句话,这活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闻了要求加入帮忙的。
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
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的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都在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然后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连城给她的玉佩,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事发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过午膳,靠在塌里,翻着新贡上来的民间诗选。
穷酸文人凄凄哀哀、长篇累犊地伤感着春花秋月,词语间尽是不得志的怨怼不满。
整本书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块半干的糨糊。
离国素来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讨厌看那些文人无病呻吟。
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不懂事,献了这么个怪东西上来。
他烦躁地丢下书,闭目养神,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雨季终于过了,洪峰也都过去了,该保的堤坝都保住了,该砍脑袋的贪官也都掉了脑袋。
夏蝉已经飞上枝头,声声叫着夏天来了。
一个皇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赈灾的内医监的大夫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常喜微微紧张地声音响起。
陛下睡了吗?宇文弈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塌。
常喜进来,双手把一份加急报递上。
宇文弈拆了开来,脸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转为震惊。
急报被他一把捏皱在手里。
常喜轻抽了一下。
他从宇文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旁,见他情绪失控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
宇文弈很快松开手,将急报丢在地上,脸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冰霜。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身: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问:吴王人到哪里了?在忱州,离苑州还有三日。
估计也快知道了。
传我的令,拦住他,绝不可以让他闯苑城。
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晕了运回来!是!隐卫应下。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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