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3-26 03:50:47

最好的我们(出书版) 作者:八月长安(八月长安全新力作,属于80、90的共同青春。

继《你好,旧时光》《暗恋·橘生淮南》后第三部长篇!这一次,和整个青春作别。

)编辑推荐·八月长安创作五年全新力作!继《你好,旧时光》《暗恋·橘生淮南》之后第三部长篇小说!·人们总是觉得青春从不曾永远,而那时候的我们,就是最好的我们。

这一次,我们和整个青春做告别。

内容推荐你总是说青春从不曾永远,而那时候的我们,就是最好的我们。

这一次,让我们和耿耿、余淮、余周周、林杨、洛枳、盛淮南一起和整个青春做告别。

八月长安全新力作。

你还记得高中时的同桌吗?那个少年有世界上最明朗的笑容,那个女生有世界上最好看的侧影。

高中三年,两个人的影子和粉笔灰交织在一起,黑白分明,在记忆里面转圈。

本书以怀旧的笔触讲述了女主角耿耿和男主角余淮同桌三年的故事,耿耿余淮,这么多年一路走过的成长故事极为打动人心,整个故事里有的都是在成长过程中细碎的点点滴滴,将怀旧写到了极致,将记忆也写到了极致。

耿耿No.1我叫耿耿。

亲戚们都说这名字不好,劲儿劲儿的,好像憋着一口气跟谁过不去似的。

但是我喜欢。

名字好不好听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这个名字中倾注的心意。

我爸我妈都姓耿,估计他们起名字的时候脑子里转悠的是强强联合爱情结晶一类很美好的念头,所以我叫耿耿。

不过后来他们离婚了。

所以我也不确定我对自己姓名的解读,是不是一场一厢情愿。

No.2我中考那年赶上非典,兵荒马乱中,作为普通初中的普通生,我很不厚道地发了国难财。

英语考试取消听力,数学题难度降低,语文作文题回归到小学生命题作文,物理化学占总分的分值调低,总之,历次模拟考试从来就没进过我们班级前三的耿耿同学竟然在初升高统考中考了全校第三名。

【微信公众号:蓝色的雪枫】关注更多免费后来我们班同学非拉着我在阿迪达斯和李宁的旗舰店门口合影。

他们说,这张代表着Impossible is nothing,一切皆有可能。

然后又让我举着振华中学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在Nike门口留影。

他们说,这张又代表了Just do it的精神。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Just do it的含义,他们说,怎么不知道?做掉他!我最终没能做掉振华。

这都是后话了。

而且在我很郁闷的那段时期,听闻Adidas因为某件吃瘪的事情而在一怒之下将官网改名为Nothing is Possible.这才是真相。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就是不可能。

No.3考前报志愿,我当时填报的三项是振华校本部,振华自费,振华分校。

记得当时交志愿表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递给老师的。

遮遮掩掩,生怕被别人看见。

要知道,我们班的万年第一名都没敢报振华。

她纠结了很长时间,还是跟师大附中高中部签了合同,只要第一志愿报师大附中,中考录取分数线就为她降十分。

当时师大附中就是用这种方式抢走了一批具有考上振华的可能性却又对自己没有自信的优等生。

那时候每次考试结束,我们班同学就在她面前起哄说她是振华苗子。

我们没有恶意,可是初三某次模考之后,她却因为这种玩笑而大发脾气。

不少人因此而觉得她无理取闹。

可是我理解她,我们不负责任地用几句话将人家捧高,但是万一摔下来,谁也不会去接住她。

后来跟我爸说起这件事,我爸非常马后炮地评价道,耿耿啊,你那时候就具备了考上振华的心理条件了。

你能从振华苗子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很好。

你tm放屁……我突然想起他是我爸,不是我同桌,连忙把同学间的口头禅憋进肚子里。

其实,我和我爸的关系,的确很像同桌的你。

No.4那种报志愿的方法就是我爸爸坚持的。

他的目标是,保住分校,力争自费。

说不定有可能进校本部。

我打断他。

爸,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一定会付出什么代价的,比如,折寿。

后来我竟然真的稀里糊涂进了校本部。

振华的校本部啊!!这根本就是一次跟阎王爷借高利贷的过程啊,还是强行被负债,他妈的,还我命来。

No.4我们班主任说,整个13中,报了振华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7班的余周周,一个是2班的沈屾,另一个就是我。

沈屾最终考试失利。

那个女生是传闻中上厕所蹲坑都要带着单词本背词组的牛人,三年如一日换来这种结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我大夏天蹲在肯德基门口舔着新出的彩豆甜筒躲避日头的时候,抬起头无意间看到路过的沈屾。

没有打伞,也没有躲避毒辣的日头,依旧背着大书包,脸上有油光,额上有痘痘。

她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步。

眼神很平静,就像看一个路人。

却看的我心惊。

或许是我心虚。

人家可能根本不知道我是哪根葱。

但我却感觉自己抢了人家的甜筒,还笑嘻嘻地蹲在墙角舔得正欢。

后来才知道她去上补课班。

提前上高一的数学物理和化学三科。

讲课的老师是振华的名师。

不管甜筒在谁手里,沈屾还是沈屾。

我突然特羡慕她。

她是一个能让人记住的人。

无论别人是否喜欢她,十年后回忆起来,她还是沈屾,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坚持都是沈屾。

我呢?他们会说,就是那个,那个中考时候点儿正得不行的女生。

当天晚上我少女的惆怅让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

我妈用一贯的快语速教训我,她考试的时候心理素质差,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我妈从来不同情失败者。

所以她跟我爸离婚了。

No.6在挂电话前,我妈说,我中考的志愿是我爸从和她结婚到离婚的十几年中办过的唯一一件成功的事情。

我心想,为了我爸的荣誉,我折寿就折寿了吧。

我妈总说如果她有时间,就亲自抚养我。

因为看到我懒懒散散的样子越来越像我爸,她觉得不能容忍。

听说,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奶奶强烈反对。

算命的说我爸妈八字不合,我妈命硬,克夫,老人家很信这一套。

我妈家境不好,好强争气的性格让她的一举一动都验证了算命先生的判断。

传闻会亲家的饭桌上,因为奶奶不经意地显摆自己家条件好,暗示妈妈攀高枝,导致妈妈脾气爆发,现场一度失去了控制。

我很奇怪,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们怎么最后还是结婚了?面对我的疑问,爸妈都轻描淡写。

我妈说,他非要娶我,跟你爷爷奶奶都翻脸了。

我那时候小,还特傻缺地追问,为啥?我妈眉毛都竖起来了。

怎么,你妈我不值得他娶?那时候我爸傻呵呵地笑,又漂亮又能干,当然值得。

没出息。

我想象不出脾气超好的老爸跟长辈翻脸的样子。

我妈总说他窝囊。

可是他为她翻脸抗争。

他最帅的那一刻,她竟然没往心里去。

No.7我妈妈凭借自己的能力,爬到了市分行的高层,负责中小企业贷款,打拼到一身亚健康慢性病。

反观金融世家的老爸,倒是一直在市委大院的政策研究室里面混着,养养花鸟鱼,打打太极拳。

我从长相到性格,能力到智商,全都像我爸。

总而言之,我老妈的美貌与智慧,还有那份不服输的韧劲,一点都没遗传到我身上。

二选一的机会我都能选错,所以每次四选一的选择题,我都蒙不对。

她很忙,我也不想在她的电话里杀时间。

打听了几句开学前的准备,她就要say goodbye。

都说了过两天再聊,在她马上要挂断的瞬间,我突然喊了起来。

妈!又什么事儿?她的口气有种习惯性地不耐烦。

如果不是我了解她就这种急性子,可能早就吓得把电话当炸弹往楼下撇了。

可是现在我只是搂紧了电话,不知道怎么说。

到底怎么了?她语气终于柔和了点。

我爸要结婚了,你知道吗?耿耿余淮No.8我妈问,就这事儿?我说,对,就这事儿。

就这破事儿,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她刚才干嘛半分钟没说话?她又顿了顿,说,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挂了吧。

我说,哦。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觉得她是在装潇洒,嘴硬。

但是现在我不确定。

也许她真的根本就不在乎,我已经不敢说我懂她,就像我不敢说我懂我爸。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毛利兰特别像。

我爸妈和她爸妈一样,虽然离异,可是七年了都没有再婚,我爸就像毛利小五郎喜欢妃英里一样舍不得我妈离开,而且是那种全世界都看得出来的那种。

而我妈,也真的像妃英里一样,优秀,美丽,嘴硬,刚强,但是时不时还想得起来关心我爸的动向。

所以我也一直误以为,他们总有一天要像动画片上一样,重新在一起。

为什么分开呢?我爸那种笑眯眯的乖乖宝,当初是怎么顶撞我爷爷奶奶,即使被扫地出门还是大操大办娶我妈妈的?我妈身高只有一米六,我两三岁时候我爸得肺结核,她又是怎么把独自一个人煤气罐运下楼还说没事没事的?我一直觉得,即使没能阻止他们离婚,但是至少现在,一切都在我的努力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成绩出来那天,我们三口人一起在香格里拉旋转餐厅吃的晚饭庆祝,我觉得他俩相处的挺好的呀。

直到入学前半个月,我爸才在晚饭后和着新闻联播的片头曲说,耿耿啊,你考上振华,我就彻底放心了。

我当时正在切苹果,反问,放心什么?他老半天没说话。

我终于放下刀回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

下个礼拜天,我领你去见一个阿姨。

那时候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光屁股带翅膀的小天使,左右开弓抽我耳光,边抽边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他妈给我醒醒吧!然后我低下头继续切苹果,而且很镇定,没有切到手指头,和电视中演的一点都不一样。

我说,好。

其实真的很想问,爸,这是不是你最后的激将法?No.9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面一直在模拟幻想着自己是如何砸场子的。

反正我因为考振华已经背上了阎王爷的贷款,我怕什么啊,撒泼,打滚,无理取闹,悲愤大叫,离家出走……所有单亲家庭的子女面对父母再婚时候的反抗行为我都可以试一试,然后像那些给偶像乱点鸳鸯谱的fans一样朝我爸妈大喊求求你们了,在一起吧!我甚至没感到悲伤或者委屈。

因为这种脑内补完,我兴奋得一夜没睡,胸口波涛激荡。

然而实际情况是,周日的中午饭在我老爸的好脾气和我的软性子共同作用下,吃得气氛温馨,其乐融融。

那个阿姨比我爸小8岁,长得并不漂亮,打扮却很得体,声音富有磁性,一看就是个教养良好脾气温顺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我爸在她面前,像是换了一个人,大方,有霸气,开朗快乐。

耿耿,吃虾。

她夹了一只竹筒虾,放到我碗里。

然后我爸也夹了一只虾,放进她儿子的碗里。

7年前她丈夫出车祸去世,留下她一个人抚养四岁的儿子。

医院的工作又累又忙,她顾着两头,很辛苦。

我抬头看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

他叫张帆,今年五年级,长得白白净净的,安静羞怯得像只小猫。

刚见面的时候,红着脸朝我鞠躬说,姐姐好。

他很喜欢竹筒虾,却看着他妈妈的行动,不敢自己夹。

我把自己那只也放到他碗里,笑着说,姐姐不喜欢吃这种虾,你帮姐姐吃一个好不好?然后我爸和那个阿姨都如释重负地笑了,好像得到了我的什么重要首肯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壮。

对,就是悲壮。

我爸喜欢她。

又或者说,喜欢和她在一起时候的他自己,放松,惬意,像个当家做主的男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被指责为窝囊不上进。

于是我连最后一点幻想都失去了。

这不是什么激将法,因为他的心再也不为我妈激动了。

可是他已经等过了,没有义务再等下去。

他也有权利幸福,只是我一直误以为他们都会把我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No.10于是我终于肯正视现实了。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爸妈的离婚不是闹着玩儿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离开谁你都活得下去,因为大家的幸福,并不是绑定在一起的。

于是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去让那个阿姨和我爸觉得,我是希望他们结婚的。

只有坐在对面的小男孩张帆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不知道想说什么,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啃他的竹筒虾。

他还很小。

所以比我更容易接纳和习惯一个新家庭。

耿耿啊,我听你爸爸说你下个礼拜就要去振华报到了?耿耿。

我才回过神。

这个阿姨是否知道,她喊的这个名字的含义?这个名字从我出生起就烙印在身上,无论那两个人手里的是红本结婚证还是绿本离婚证,都不能改变。

我就像一座废弃的纪念碑,又或者提前中止的合同,甲方乙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回到家后,坐在客厅里,爸爸有些局促地等待我的评价。

然而事实上,当时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这对母子搬进来之后,我还能不能每天早上不刷牙不洗脸穿着睡衣四脚朝天地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以吼歌来开始我新的一天?他们可以不介意,但是我不可以不要脸。

No.11我就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恍恍惚惚地踏入了振华的校门。

报到的那天,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很多学生都是有两个以上亲属陪同而来的,除了爸爸妈妈,可能还有爷爷奶奶和其他活蹦乱跳的晚辈,美名其曰,现场励志教育。

我拒绝了我爸我妈分别提出的陪同要求,自己带着相机和证件跑来看分班大榜。

对着人群咔嚓咔嚓一通乱照。

我走到哪里都带着相机,以前是三星,现在是索尼,假期新买的,800万像素的最新款,姑且算是考上振华的奖品。

很久之后有一群被称为非主流的晚辈异军突起。

他们也时刻都带着相机或者有照相功能的手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连公共厕所的镜子都不放过。

不同的是,我从来不拍自己,他们却只拍自己。

红榜贴在围墙上,校本部和分校加在一起,很壮观的一大排。

我不想和他们挤,就一直站在外围等待机会。

八月末的秋老虎真够受的,我低头找纸巾擦汗,突然听见旁边一个大叔用人神共愤的大嗓门对着电话吼:看到了看到了,和茜茜她妈跟李主任打听到的一样,这次的确是分了两个尖子班,对,两个尖子班,一班二班,茜茜杨杨和咱家小川又在同一个班,二班……谁告诉你一班比二班好?排在前面就好啊?你急什么啊?!我偷笑,抬起头才看到,在那个舔着啤酒肚的墨镜大叔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个子高高的,瘦削挺拔,一直用不屑的表情盯着地面,尤其在大叔反复强调尖子班的时候,他嘴角嘲讽地微微勾起。

肯定是没考进尖子班心里正堵得慌吧,我心想。

然后举起相机,悄悄地把两个表情各异的人一起拍了进去。

No.12终于广播大喇叭响起来,要求所有同学按照班号排队等待班主任人选抽签大会。

围墙边的人哗啦一下子都散了。

其实他们早就找到自己的班级了,只是还都围在那里寻找其他熟人的去向。

我趁机移动到墙边,直接绕开前两个尖子班,从三班开始,以极快地速度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由于过分专注,我根本没有余光来看顾周围,所以挪动到五班的红榜前的时候,跟一个男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我的颧骨磕在他的肩膀上,疼得我当场就蹲下去哗哗淌眼泪。

不是我娇气,生理反应实在控制不住。

好半天我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男生挺不好意思地伸手递给我几张面巾纸,我连忙把脸上抹干净,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刚才被我照进相机的男生。

同学实在对不起。

他很诚恳地鞠躬,毛茸茸的寸头晃了晃。

没事。

我摆摆手,抓紧时间继续看榜。

很巧,我就在5班,耿耿这个名字写在第四行的正中央,很好认。

更有意思的是,我右边那个名字,竟然叫余淮。

字面上看着没什么,可是念起来,耿耿于怀,有点好笑。

我就自己咯咯傻笑起来,突然发现我身边的男生也盯着红榜在笑。

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他摸摸后脑勺,指着红榜说,我名字左边的那个人叫耿耿,跟我的名字连起来,正好是耿耿于怀。

另一只脚No.13我说,哦,我就是耿耿。

后来回想起来,你说人这一辈子有几次机会能用老子就是XX的句式对别人说话?他张口结舌半天,然后才想起来微笑,说,我叫余淮。

这个男生长得……挺让人没印象的,小麦色皮肤,小眼睛,笑起来眯眯的挺可爱。

白T恤牛仔裤,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个乖孩子。

我点点头,说,以后就是同学了。

他说,是啊,以后就是同学了。

我说,今天天真热啊。

他说,是,是挺热。

我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了。

他也张了张嘴,好像因为每次都是我来起话题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们就都笑了。

操场的另一边是闹哄哄的排队胜景,这一边是孤寂的大排红榜,和两个社交障碍的新同学。

No.14男生一列,女生一列,看长度,竟然很均衡。

女性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

大家都在谨慎地打量着新同学,队伍后面就是黑压压一大片家长,整个操场就像动画片里面的日本牛肉锅,虽然食材都是一排一排码得整整齐齐,可是还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腾腾的泡泡。

排队时间太长了,也不知道主席台上到底在搞什么鬼,中国就是这样,台下的围观群众永远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什么,别人鼓掌你也跟着呱唧呱唧就对了。

不小心打了个哈欠,特别充分的那种。

余淮站在我旁边,问,昨天晚上没睡好?我大笑,周围人纷纷斜眼看我,于是我赶紧闭上嘴。

恭喜你,终于找到话可以说了。

余淮翻了个白眼。

我猜是这样,因为他眼睛太小,我也看不清楚。

反正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他说。

正常,我小学每次运动会前一天晚上都睡不着。

只要第二天有大事儿,我就失眠。

根本上这都是心理素质差的表现。

他没说话。

但是他在看我。

我装镇定,不到一分钟就失败。

我刚说过,我心理素质差。

看你小姑啊?!我低声骂了一句。

他惊讶地张大嘴,我靠,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才发现,你说话特像我小姑姑。

我怒视他。

他结结巴巴地说,表情、表情也像。

No.15就在这时候主席台上的副校长开始对着麦克风喂喂喂,喂起来没完。

校长说了什么我都没怎么听,我满脑子都是他小姑姑。

末了,趁着校长三句一顿大喘气的空隙,我不甘心地问,我长得那么老吗?他忙不迭地摇头,还挺识相的。

然后说,我没说你们长得像。

我小姑姑比你好看多了。

最欠扁的不是这句话,是他的语气。

认真,无辜,且诚恳。

我小姑姑也在振华。

他再接再厉。

这回倒是我吃惊了,你小姑姑多大?和咱们同岁,他顿了顿,你属兔还是属龙?我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加上小姑姑,我属……虎。

哦,前辈。

他微微一欠身。

他妈的。

是虎尾巴,我强调,年末。

他摇头,你就是属虎屁股,也是虎。

我无语,只能把话题拉回到他小姑姑身上。

那你小姑姑也是新生吗?在哪个班?他歪头愣了半天,才轻轻叹口气,一班。

靠,我完全不再计较刚才他对我的不敬,瞬间觉得自己能像他小姑姑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你小姑姑是个牛人啊!是啊。

他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估计又是在纠结尖子班的问题。

不过,你们同岁,为什么你要叫她小姑姑?他扳着手指头开始算,中考结束之后我爷爷过60大寿,但是其实我曾爷爷是她外公的大哥,所以她妈妈是我的姑奶……不对,呃……我爸爸叫她妈妈姑姑……所以……我脑袋里面的神经元已经被捣成了浆糊。

所以你就叫她姑姑?大人是这么说的。

那她叫你什么?我笑喷,过儿?No.16然后他就把我晾在一边不搭理了。

小姑姑的话题无法继续下去了。

主席台开始一片混乱。

各个班级的家长代表上台抽签选择班主任,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玩相机。

翻到大叔和余淮的那张,忍不住笑出来,歪头仰视身边臭着脸的余淮。

也许是弥补了小眼睛的劣势,挺直的鼻梁和深刻立体的骨骼构架让他的侧脸远比正脸好看。

我想都没想,抓起相机就照,那一刻阳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时机好得不得了。

然而咔嚓一声吸引来了包括余淮在内的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着照相的方向和姿势,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行为。

你……余淮面色尴尬。

我……我突然镇定下来,同学,你让一让,挡我镜头了。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余淮耷拉着眼皮讥讽地看着我,往旁边一闪身,刚才被他的脑袋挡住的大太阳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灿烂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No.17我们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教物理,叫张平。

他站在那儿,几乎和黑板融为一体。

排队进教室的过程中就听到很多家长不满的抱怨声。

刚才穿亚麻连衣裙那个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签,也不征求意见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谁家家长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这么个新分配的小老师,还是男的,能管好班级吗?第一次教课,什么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长相就镇不住这帮学生。

这班级要是乱套课怎么办啊。

我突然很好奇。

三十年后,我也会成为这样为了子女关心则乱毫无逻辑和涵养的大婶吗?又或者,富有逻辑,富有涵养,可是从不为子女慌乱,就像我爸我妈?我突然转过头去看余淮。

教室的座位并没有分配,大家都是随便坐,很自然他又坐在我身边。

那一刻我脑子里面有个荒谬的问题,这个男生要是当爹了,跟儿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教室里面每一个用淡漠表情掩饰期待和兴奋的孩子,每一个自以为站在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个充满了各种期望和目标并志在必得的未来赢家,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假期见各种亲戚,被大人摸着头夸奖,他们说,啊哟,振华啊,进了振华不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北大清华吗?我笑。

当年的沈屾,在我们心里,也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振华。

然而真正决定命运的,却是另一只脚。

我轻轻地叹口气。

余淮转过头,你怎么了?我大脑短路,脱口而出,你说你要是当了爹,是什么样子啊?他满面通红,我也是。

这是怎么了?我发现,自从考上了振华,我的智商原地不动,情商却朝着尖子生靠拢,稳步下降。

很长时间,张平在讲台前整理各种即将分发的资料,班里面新同学窃窃私语互相介绍,我们却像两尊石雕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尴尬地偏过头去看窗外阳光曝晒下熙熙攘攘的家长们的时候,他突然很认真地说:保守估计,那应该取决于孩子他妈是什么样的人。

喂,所以我们坐同桌吧No.18我笑了,他如释重负趴在桌子上,好像刚参加完一场重大的考试。

你脑子里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他皱着眉头,半张脸贴在桌面上,转头看我。

没有啊,我辩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们大家几十年后的样子。

他不再用鄙视的目光镇压我,眼神飘向窗外,好像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可能会像我们的父母吧,我继续说,毕竟是遗传嘛。

余淮摇摇头,那样多没劲。

什么?我是说,人就这么一辈子的时间,你前半辈子观看你父母的生活,后半辈子还要再模仿复制一遍——你亏不亏啊?我默然。

话是这么说,可是谁能担保我们不重蹈覆辙?也许父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无聊,他们也有理想和憧憬,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爱情,就像此刻的我们。

可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高估了自己的创造力和运气。

就像我爸我妈曾经那样反叛而浪漫的婚姻,荣辱与共,死于非命。

不过……余淮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你这女生真挺好玩的,真的,挺有意思。

他说我好玩。

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对着各大公司网申系统的Opening Questions发呆,这些变态的国企外企总是要我们用100字左右来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语塞。

我有时候开朗,有时候木讷。

有时候认真,有时候懒散,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丝压倒性的鲜明特点。

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有一天下午,热气腾腾的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个第一次见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懒洋洋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耿耿,你真好玩。

No.19张平敲敲桌子,咳嗽两声开始讲话。

他说,欢迎大家来到振华,大家对这所学校有什么问题的话尽……量不要来问我,因为我也是新来的。

我们笑,他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讲出一个笑话,如释重负。

张平的头发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显,略长的半边刘海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农村版谢霆锋。

他的眼睛和余淮一样小,我有时候很难找到他目光的焦点。

在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后,他开始让大家记录开学时间、第一天上学需要上交的教材费学费班费、新生军训的安排……大家拿出纸笔刷刷地记,我余光无意捕捉到余淮写字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尖子生的独特魅力。

哪怕是一个站在墙角其貌不扬的眼镜男,佝偻背,两眼无神,只要一坐到书桌前开始写字算术,那种姿态就散发着一种专注的霸气,何况是余淮这种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

他略略低头,整个人被阳光和阴影一分为二,眼睛低垂,没有驼背,握笔姿势正确,下笔如飞,字迹清隽,这样的姿态,偏偏不知哪里又有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

我轻轻把相机打开,将照相声音调为静音,刚刚鬼鬼祟祟地举到一半,他就皱着眉转头看我。

你怎么跟狗仔队似的?能不能别这么自恋?你以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么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干嘛拍我啊?前面的女生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镜片反光,明晃晃的,我俩赶紧闭嘴。

她转回头继续写字,我很小声地学着刚才余淮的语气:‘我怎么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继续认真记录缴费清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行云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点尴尬。

过了不到半分钟,他突然大吼:你愣着干嘛呢?我给你机会了,你到底拍不拍啊?!这回,是大半个班级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No.20张平看到了,嘿嘿一笑,哟,相机都带来了?也别光拍一个人,给老师也照一张!全班开始大笑,起哄。

我脸红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张平照了一张,他摆着V字手势笑出一口白牙,活脱脱就是个欢乐的农村青年。

然后在张平的号召下,全班同学扭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微笑(当然也有很多木讷腼腆的同学丝毫没笑,目光苦大仇深),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

班级的气氛瞬间轻松了很多,他中断了冗长的各项通知,突然倚靠在讲桌上开始跟我们语重心长地讲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末了,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们长大就知道了,高中时候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难得,最真诚,最长久。

等到了大学,人都变复杂了,很难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学,哪像现在,你们是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

同样的话,初中老师也说过——初中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真诚,因为高中的时候人都变复杂了……虽然各执一词,然而共同点在于,人越长大,越复杂,交朋友的难度和成本都在极速上升。

只是当张平慢慢地说出最好的时光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

我转头对余淮说,喂,赶紧,把最好的时光几个字写下来。

为什么?他又拧上了眉头。

不为什么,你写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页,空白的纸,写上,最好的时光,要大字!他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依旧是那么好看的姿势。

在他即将完成光字最后一笔那张扬的转折时,我按下了快门。

画面上的男孩,挺拔温和,在光和影的纠缠中认真专注地写字,笔下是白纸黑字,最好的时光,每一笔恣意舒展,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No.21他凑过来要看效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心慌,没有给他看。

没电了,我苦着脸,开学的时候我再给你看吧。

他拉长了脸,切。

我安慰他,不过很好看。

他有点小得意,但是极力掩饰着,哪里好看?姿势。

姿势?对……我不知道怎么给他形容,就是手离笔尖一寸远,胸离桌边一拳远,眼离书本一尺远……他扭过头,再也没搭理我。

No.22张平终于结束了他的忆往昔,重新回到开学注意事项上面去了。

还有一个大家很关注的,就是分座位……当然,我们还是按照小学生的方法,大小个排序,公平起见嘛。

当然,如果哪位同学视力不好,需要做到前面来的,可以单独跟我说,我酌情考虑。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当然,如果有哪位同学不想坐在前排,就喜欢坐在后面,也可以提出来,我很乐意给你安排……还有,互相熟悉的同学如果想要做同桌,我也没意见,但是个子矮的那一个要跟着个子高的那一个一同坐在后面,也是为了公平,总之大家自己权衡,我向来推崇公平民主!余淮刚才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没有听到张平前面说的话,此刻才转过头傻呆呆地问我,你听懂了吗?他刚才唠唠叨叨在说什么?我耸耸肩,就是说……就是说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只要跟他申请,他酌情考虑。

如果他不同意,你就还是跟大家一起按照大小个排序。

我觉得我比张平简洁明了多了。

余淮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问,对了,有初中同学跟你同一个班吗?他摇头。

这么惨?你哪个初中的啊?师大附中。

我咋舌。

那可是咱们市最好的高中,听说今年有将近一百个考上振华统招的,更别提自费和分校了,怎么会没有你们初中同学?按照概率也不应该啊。

他挑眉,哟,你还懂概率?我翻白眼。

他笑了,同校的有,但是要说同班的,完全没有。

其他班的人我也不认识。

即使不同班,好歹也能认识几个啊,三年的校友。

他耸肩,那么多人,哪儿那么大闲心挨个认识啊,累不累啊?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无法沟通,好不容易有那么多人跟你一起考上高中,这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你都不珍惜。

你又不像我,小地方考进来,连个熟人都罕见。

你是哪个学校的?13中。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看他挂着疑惑的表情说没听说过了,然而他却大喜过望地说,啊呀,你和我小姑姑是校友啊!我也很诧异,起哄似的叫起来,怎么?莫非……龙姑娘也是13中的?!他瞥了我一眼,转过脸,又别扭上了。

No.23这时候张平哈哈一笑,又开始跑题。

其实我今天也挺高兴。

刚才主任说了,咱们班配备的数学老师,叫张峰。

他激动地将张峰两个大字写在了黑板上。

于是全班肃然,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张平的目光已经飘远了。

张峰啊,是我小学同学。

我俩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小学就是同桌,初中也是同桌,高中我们一起考进我们县一中,还是同桌。

上了省师范,我俩不同系,没法住一个宿舍,可是我俩女朋友是同一个宿舍的。

后来没想到一起应聘上了振华,一起带高一,还教同一个班……余淮栽倒在桌子上,耿耿,你发现没?还有更巧的。

什么?他俩一个叫张平,平原的平。

一个叫张峰,山峰的峰。

我咧咧嘴,靠,这什么孽缘啊?所以说啊,同学们,你身边的人,就是你一生最最值得珍惜的财富……话音未落,我和余淮就不约而同看了彼此一眼。

然后一齐颓败地趴在了桌上。

要是这么说,我可真他妈穷死了。

然而在我还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一穷二白的苦相时,余淮突然爬起来,很认真地说,喂,咱俩做同桌吧!我心头一颤,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大咧咧的笑容就在阳光里,小虎牙白得耀眼。

吃错药了吧你,我们又不熟,为什么?然而我却说,好。

【微信公众号:蓝色的雪枫】关注更多免费陌生人No.22回家的时候,站在家门口打开书包,发现钥匙掉进小口袋的夹缝里面,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突然听见屋子里面的脚步声,穿着拖鞋软塌塌地朝着门口走过来,一听就是妈妈。

她打开门,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愣着干嘛,赶紧进来,外面一股热气。

我不是做梦。

她说话还是这么快速果断,带着一股天生的冲劲儿。

你怎么来了?我很惊喜,可是话一出口就有点不对味儿。

我站在家门口,问我亲妈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幸亏她毫无知觉。

她从来不像我这样喜欢东想西想的。

废话,当然有事,她把拖鞋扔到我脚边,赶紧进屋擦擦汗!我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擦干,然后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可乐,刚拉开拉环,就被夺走了。

我爸把它放在茶几上,冰凉冰凉的,对脾胃都不好,刚从外面进来,喝点温水最好,这个放在这儿晾一晾,暖和了再喝。

爸,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说可乐应该放暖和了再喝的人。

我从茶几上重新拿起可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下去。

真他妈舒服。

他没有再唠叨,突然叹口气。

你啊……要是你妈这么说,借你十个胆儿你也不敢顶嘴!我喝一百罐可乐,她也不见得能碰见一次。

我说完,三口人都沉默了。

我爸低着头,我妈出现在客厅门口面无表情,我举着可乐,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喝,客厅里只有可乐罐里面的气泡争先恐后地破裂,制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耿耿,半晌我爸突然开口,今天报到……怎么样啊?挺好,我说,人挺多的,分班了,我在五班。

抽签选了老师,老师说开学那天要收费……各种费。

我坐到单人沙发上,我爸妈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状态很像三堂会审。

喝点解解渴差不多了,你那胃受得了吗,还喝起来没完了!放茶几上一会儿再喝!我妈突然□来一句话,瞪着眼睛,声音又急又大,吓得我小心脏一收缩,可乐差点直接朝他们飞过去。

我撇撇嘴,把可乐放回到茶几上,我爸在旁边很无奈地叹口气,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他自己。

老师是教什么的啊,男的女的,多大岁数?我爸开始和颜悦色地转移话题。

我顺坡下驴,男的,大学生,刚毕业,教物理,叫张平。

数学老师叫张峰。

我把后半句刹住闸,憋回肚子里面。

大学生?男的?我妈不知道又开始想象什么了,能靠谱吗?自己就是个孩子,怎么当班主任带班啊?她突然掏出电话开始翻通讯录,前两天吃饭的时候刚好认识你们一个副校长,我问问她,要么换老师,要么调班。

这哪行啊,这抽签肯定有猫腻!我爸皱着眉头试着反抗,你别听风就是雨,年轻老师的教学水平未必没有年纪大的老师好。

我妈突然笑了,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年轻当然好。

我一开始完全摸不着头脑,就看见我爸脸色有点发青,但也没说话。

不过我知道他不是不想讲话,只是碍着我的面子。

然后我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No.23当年是你非要离婚的。

我轻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终于看到了她对我爸再婚的一点点醋意和不满。

原来不是丝毫不在乎的。

可是不是这种方式,绝对不是。

不是两个人各自生活单身到老互相折磨。

我妈突然站起来,我抬头,她的眼神里面有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愤怒和悲哀。

我说不清,总之看得我心里一阵阵难受。

然后她平静下来,说,总之调班或者换老师的事情我再跟人家沟通沟通。

你也别四处乱跑乱玩了,开学前几天好好温书,我看人家很多要升高中的孩子都已经开始上补课班提前学习数理化了,你也上点心!说完就走到玄关那里,换上了高跟鞋,先走了,我下午还有个会。

直到大门被关上,发出砰的声响,我和我爸都仍然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像两尊呆滞的石像。

我爸搓着手,许久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我先开口的,爸,如果我妈说想跟你复合,不想让你结婚,你们还会在一起吗?他惊讶地看着我,很长时间之后,才笑了,傻孩子,怎么可能?这就是大人回答问题的方式。

他只说不可能,却不告诉我,是不可能在一起,还是我妈妈不可能妥协回头。

然而我的勇气已经见底了,我没法继续追问。

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开始倒水。

我瘫在沙发上,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耿耿?什么?你……我和你齐阿姨结婚……你真的不介意吗?我低头笑了。

这不是我最想要看到的。

我不希望他们结婚,因为我有自己所希望的。

不介意。

我说。

他把玻璃杯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说,还是喝点温水吧。

No.24晚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面。

我悄悄拿起我房间的分机。

我爸正在客厅看电视,应该听不到。

我拨过去,拨号音刚结束,就被接了起来。

您好,我妈的声音依然很有精神头。

但是我觉得很奇怪,她的手机没有来电显示吗?打电话的人不是我爸就是我,说什么您好啊?妈?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哦,是你啊。

原来她在等客户的电话,手机刚响,就接了起来,根本没有看是谁。

怎么了,什么事儿?我踌躇再三,终于把道歉的话说了出来,妈,今天是我不对,我……她打断我,行了行了,小孩子懂什么,你要是就为这个,那没必要。

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多上点心就行了。

我先挂了,我这边还有事,我怕一会儿客户电话打不进来。

我长叹一口气,我妈还是我妈。

可能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快,她放慢了语调,今天没时间,我明天给你往家里打电话吧,你开学的事情……我看看能想到什么再嘱咐嘱咐你吧。

你上高中了,也不是小孩儿了,补课班也好,以后的发展和目标也好……她停顿了很多次,好像思路也很混乱,反正我是没听懂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妈。

啊?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说!又急上了。

我不想换班,我们班主任也挺好的,你别瞎操心行吗?她半天没说话,你自己看着办吧,咱俩改天再谈。

我挂了。

我长出一口气。

脑子里面出现的竟然是余淮的脸。

他笑嘻嘻地,像是开玩笑,很随意,但又非常真诚。

我们坐同桌吧。

这句话几乎是我对振华唯一的好感和期待了。

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一脸焦灼,志在必得的孩子一脸冷漠,未来的三年,我想我会为自己偷吃了沈屾的灵药而付出寂寞独守广寒宫的代价。

至少还有一个初相见的少年,友好单纯。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他们各自想要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许那已经都不重要了。

我以幸运儿的身份进入了一个并不属于我的学校,背后又是一个被排列组合到面目全非的陌生家庭,而我自己,好像一下子就从扩大的缝隙中掉了下去,谁也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因为余淮的邀请而觉得生活充满阳光。

又因为一罐夭折跑气儿的可乐而迷茫失落。

最容易让人感到温暖和惊喜的是陌生人,因为你对他没有期望。

最容易让人感到心寒和悲哀的是亲人,因为你爱他们。

我只是突然想要抓住一个陌生人而已。

我爸突然敲了敲门,走进来,说,你齐阿姨提醒,我才想到,耿耿啊,你想不想要个手机?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我是个很肤浅的人,于是现在我开始喜欢上这样的家庭和生活了。

就像我初中的死党所言,当你的父母在感情上亏欠了你,你就有极大的可能得到物质上的极大补足。

我愿意做感情空虚的有钱人,真的。

新生活No.25饶有兴致地朝我们这群新生张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品评的,是高二的学生,墨绿色校服。

饶有兴致地朝自己班级和隔壁班级同学张望,互相之间拍拍打打的,是高三的学生,浅蓝色校服。

相处的时间越长,对自己人的兴趣越大。

我们这群杂牌军在主任的指挥下混入墨绿浅蓝的人海,仿佛一头扎进了广袤的钢笔水中。

书包里空空的,因为教材还没有发下来,里面只有几张演算纸,一个笔记本,一个铅笔盒,还有一台相机。

然而当我远远地瞄到余淮并朝他打招呼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书包。

很充实的样子。

你背什么来了?炸药包?对于我这个不好笑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弯腰低头摆出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神秘表情,竖起食指在嘴边发出嘘的声音。

他一口气吹在我脸上,然后嘿嘿一笑转身去排队了。

却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耳朵有点发烧。

No.26不小心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穿着墨绿色校服外套的高二学姐靠在灯柱上看我,清秀白净,眉眼弯弯,笑得意味深长。

明明没什么,偏偏那种宽厚老成的眼神看得我一阵阵心虚。

我尴尬地朝她咧咧嘴,权当是跟前辈打个招呼。

新生吧?她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分辨度,蛮好听的。

学姐好。

我点头哈腰。

喂,洛枳!一个肩上披着细碎中短发的女生跑过来,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一跳一跳的,你看见没,那边,有个高一新生染了一脑袋红毛,莫西干头,棕红色,特正,左耳朵上还戴着耳钉,倍儿帅!那个叫什么纸的学姐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来,相比旁边女生的热情,她表情倒很平淡,只是点点头说,是嘛。

比咱们级当年的彭帅还风骚。

真是后生可畏啊!学姐微微一笑,颇有些诸葛孔明指点江山的意味。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代浪。

你干嘛呢你?我还在原地傻笑,抬头就看到余淮兴冲冲地跑过来找我了,队伍都快排好了,你还在这儿瞄准呢?喂喂!我激动地拽着他的袖子比比划划地想要跟他讲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学姐又在笑,远远地看着我们,仿佛教导主任蹑手蹑脚阴笑着在捉奸。

然而定睛一看,那笑容里面满满的都是羡慕,好像她已经老了很多年,现在看见了触手可及的青春,唏嘘而欣慰。

我被自己诡异的念头吓到了,光低头琢磨,忘记了手正狠狠地掐在余淮的胳膊上。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撒手道歉,他却摆出一副娇羞的表情,细声细气地呵斥道,色狼!我摊手,我真冤,没占到什么便宜,就被诬陷。

他大叫,你摸都摸了!我也冤屈地大叫,可是手感不好啊!No.27开学第一天就互相调戏的男女同学实在有伤风化。

学姐说的对。

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满脸通红地说,排队!然后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朝着五班的队伍走过去。

抬起头,黑色T恤挡住了我大半的视野,前面男生的背影晃晃荡荡的,不过晃得很有节奏感。

我并不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就像此刻,站在队伍里面,我也没什么兴趣主动跟前后左右的新同学打招呼做自我介绍,当然如果有人愿意起这个头,我一定是那种乐于捧场不吝微笑的群众角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余淮,我就觉得特别亲切,虽然一点都不了解,却有种上辈子我们就认识的熟悉感。

我从书包侧面掏出相机,举得高高的,角度微微向下,朝各个方向狠狠地乱拍了七八张。

然后在扬声器里面响起主持人银铃般腻人的嗓音时,低下头认真审视刚刚拍到的几张照片。

有的恰巧拍到人物特写,有的只是茫茫人海。

在一群面无表情的同学中间,有个极漂亮的女孩子歪着头,带着微微好奇又极力掩饰的表情注视着她斜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还有一个高二的男生,身上搭着校服,长着一脸青春痘,抬起一只脚试着去踢前面那个男生的屁股。

竟然还有余周周,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只能看到小半个侧脸。

而就在她没注意到的斜前方,有个好看的男孩转过头偷看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不是笑容。

最神奇的是,我竟然拍到了那个学姐。

一群嘻嘻哈哈面目模糊的同学中,只有她沉默而严肃,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专注地看着什么人——可是她注视的那个人并不在我的镜头里。

突然听到鸽哨的声音,附近居民区的鸽子呼啦啦成群结队飞过头顶。

我仰头,看到一方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建筑物的遮蔽,纯粹的蓝,让人窒息。

我轻轻把相机揽进怀里,不知怎么开始有点感伤。

我的相机好像是上帝的眼睛。

我们在人间庸庸碌碌,只看得到自己周围的一亩三分地儿,它却能站在高处捕捉到所有人转瞬即逝的微妙瞬间,然后让那些背后的故事露出一条细细的尾巴。

可是我却抓不住。

No.28叹什么气啊,开学第一天,忒没朝气了吧?余淮在我身边,不敢大声讲话,听起来口气贼溜溜的。

我把相机递给他,他开始一张张地翻。

、这就是你刚才照的?对啊,看出点什么没有?他把脸贴近了相机。

你那张油汪汪的脸,离我屏幕远点!余淮闻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脸蛋紧紧贴在了屏幕上,贴完左脸贴右脸,看我气得直翻白眼,才高兴地笑了。

你拍的乱七八糟的,能看出什么来呀?我摇头,单纯真是好啊。

那你倒是说,这里面有什么?故事。

什么玩意?我一把抢过相机翻到那几个人的照片,把角落里面的细枝末节和眼角眉梢都描绘给他看。

你不觉得这几个人背后都有故事吗?他也很认真地揣摩了一番,用轻蔑的口吻说,也许只是你想象力过于旺盛。

我正要抓狂,他却又深沉地来了一句,也许真的有。

余淮的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又恢复了大咧咧的笑容。

你说,大家来参加升旗仪式,是不是都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偷看一眼平时不容易见到、或者能见到却不敢明目张胆注视的某个人啊?我被这句一口气通到底的话镇住了。

然后弱弱地接一句,放屁,升旗仪式是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我来参加的目的很纯粹,你少代表我。

他大笑,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之后的几分钟里面,我却一直陷在他的话里面出不来。

虽然我从来不曾亲身体会过,但是也知道,有时候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是很多人最为期待的。

乌泱泱的人海中,他们总是能寻寻觅觅地将目光定位到某个人身上,将冗长无趣的仪式变成一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独家记忆。

所以最幸福的,还是在身边啊。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感慨了一句。

我想起我爸,他的爱情究竟是生是死我已经不能推测,可是我知道,他后半辈子的幸福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我妈身上。

他要牵手共度余生的,是齐阿姨。

她温柔,她在身边。

然而余淮嘿嘿一笑,接过话茬,小爷我一直都在啊。

我没有驳他面子,转头微笑。

振华中学以‘新学期,新生活,暨2006级新生入学欢迎仪式,现——在——开——始——我突然发现,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No.28我们军训了一个星期。

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然后回教室,老师训训话,大家自习,四点放学。

第一天下午军训结束后,张平领着我们绕着硕大的新校舍转了几圈,说要领着大家认认路。

他所谓的认路方法就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建筑A附近,跑过去看看门牌,然后很开心地笑出一口小白牙说,同学们啊,这是艺体中心,就是上体育课的地方。

当然也可以上美术科音乐课,里面有钢琴,有电脑,上课的时候可以看片儿……看片儿的尾音未落,就有几个男同学咳嗽了两声,鬼鬼地笑起来。

这时候张平脸色明显不大对劲,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底气不足地大声说,多媒体教学,我的意思是,可以看VCD,DVD,听CD,多媒体教学,多媒体……大部分同学都不明就里,只有那几个男生笑得更诡异了,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还大着胆子笑出了声。

我回头问走在后面的余淮,怎么了?余淮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明显是想笑却又不敢笑,既正经又无赖的样子,我都替他难受。

什么怎么了?你怎么管得那么多啊?他喷了我一句。

这个精神病。

我转回来,随着大队伍继续跟着心怀鬼胎的张平往前走。

啊啊同学们这是体育场啊!终于,这个区域是张平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公共设施,体育场。

看台棚顶仿照悉尼歌剧院,像是几片白色的大贝壳——然而比人家丑得多。

咱们学校啊,是唯一一个开运动会的时候不需要租用区运动场或者市运动场的学校——还有很多学校每年春秋季来租咱们的场地呢!跑道是胶泥的!中间是,是草坪!余淮终于忍不住了。

老师,能用来踢球的,一般叫草皮。

张平一瞪眼睛,我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那么多?我大笑,回头很得意地朝余淮晃晃脑袋。

怎么样,现世报。

我喜欢张平,真的。

No.29军训的教官是个山东人,大眼睛,肤色黝黑,嗓门大,热情而腼腆。

别的教官自我介绍的时候大都会说,大家好,我姓张,以后大家可以叫我张教官。

然后同学们齐声说,张教官好!我们教官站在前面吭哧吭哧半天,说,我……叫张来顺。

然后我们静等他继续。

大约五秒钟后,发现,没了。

然后这时候因为个字高而站在第一排排头的余淮突然笑起来,大喊一句,来顺好!全班非常默契地跟着狂吼,来顺好!然后刚排好的队伍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得稀里哗啦。

站了一天军姿,在即将结束的时候,来顺打算教我们唱歌。

也许只是因为他这个新兵蛋子看到远处的老兵开始带着自己班级的同学吼《团结就是力量》《当兵的人》。

于是他很激昂地起了头,团~结就是力~量,唱!军心涣散,大家都急着回班坐一会儿,于是声音有气无力。

来顺很生气,他打断了我们,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么没气势?!人一着急,就容易爆出家乡话。

我们被他的口音逗得笑倒一片,他就更生气了,打算身体力行,告诉我们,军人是怎么唱歌的。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来顺的歌犹如魔音贯耳,声音非常大,震得我鼓膜嗡嗡响,然而神奇的是——他的歌,根本没有调调,只是在喊,完全都在一个音高上。

完全没有高低起伏。

他唱完,一脸得色。

余淮带头哗哗鼓掌,然后很无辜地问,来顺,你这是诗朗诵吗?No.30不过我在班里认识了一个女生,叫简单。

过程极为简单。

她迷迷糊糊好像要晕倒,我非常迅速地扶住了她,然后自告奋勇拿出水、扇子、和清凉油(这都是我那奶妈老爸非要塞进我书包的,结果还真的用到了),给人家一通急救。

她很尴尬地表示痊愈了,很好很好,真的痊愈了。

我觉得她好象不是很感激我。

很快我就知道了真相。

中午吃饭的时候,仍然是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

高一新生一股脑涌进食堂,把高二高三的人吓得饭盆都拿不住了。

我心想,他们当年不也吓唬过前辈嘛。

在排队买面条的时候,听见后面的两个女生在聊天。

我站得腿都麻了,今天热死了,现在身上都是汗,这个破食堂也跟蒸笼一样,好烦好烦好烦!不过没有你娇弱啊,我刚才看见旁边那个女孩把你扶到场边去了,怎么了?别提了,我刚才想到一招,装晕菜。

正打算实施一下,如果成功的话就推广给你,结果被我旁边那姐们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她手里那十八般武艺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继续晕下去了,我甚至都害怕她会把脉,拆穿我那点演技,我以后还混不混了?!谁啊这么神勇?好像叫耿耿,倍儿有精力的一女生,很热情,吓得我赶紧痊愈,回去接着站军姿了……我默默排到窗口,端起一碗牛肉面,刷饭卡,然后转过身,在简单同学傻呆呆的目送下,迈着沉重的脚步没入找座位的海洋。

倒是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滋溜滋溜吸面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新同学。

那一刻突然又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我是沈屾,看到这一刻,心里会是什么感觉?世界上的对手竟然这么多,漫无尽头,好疲惫?还是,跃跃欲试,新的战役要打响?我不知道。

尽管我很一厢情愿地记得她的存在,为她惋惜难过,可我终究不是她。

我只是觉得我要淹没在这里了,以一个无名氏的身份。

No.31三点多我们军训结束,张平领着我们绕了学校一圈,回到班级,开始轰轰烈烈的排座位行动。

我站在走廊里用脚后跟轻轻地磕着墙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远远看着余淮。

他已经有了不少新朋友,虽然是第一天军训,可是班里面很多人都首先认识了两个人,一个叫韩叙,一个就是余淮。

认识韩叙的多是女生,那张俊秀的小白脸和冷冰冰的气质摆明了就是吸引思春少女的。

而余淮,则因为那副傻兮兮的笑脸和调戏张来顺的勇气而得到了男同学们的青睐,勾肩搭背的,好不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我更欣赏余淮这样的男生。

我总觉得,能被同性欣赏喜欢的,才是真正的好男孩。

有趣的是,简单和那个皮肤有点黑的女生竟然又在我背后咬耳朵。

去啦,班头说可以自由组合的时候你不是还特兴奋吗?去跟班头申请呗,你们不就能一桌了吗?简单并没有搭腔,可是我却能想象得到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就像今天我给她涂清凉油的时候她那副羞愧万分的样子。

黑皮肤女孩又劝了她什么,我没有听清。

因为我在想自己的事情。

余淮是否记得,那天他开玩笑一般地对我说,我们坐同桌吧。

难道我应该走到张平面前去说,老师,我想和余淮一桌——我没那个勇气。

何况,会被人误会的吧?会吧……会吧……但是说了也没什么嘛,心中坦荡荡,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嘛……但是还是会被误会吧,这可是刚开学……但是……我心里一只白天使一只黑恶魔就大庭广众地互殴,拳打脚踢中,我看到简单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蓄满的电池。

背后黑丫头在低声叫好,简单,冲啊!我看到她走到韩叙面前,站定,周围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假装没看到,其实八卦的余光盯得紧紧的。

她笑得很紧张,有点假,急急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开始傻笑,万分尴尬地。

韩叙抬起头,愣愣地看了看她,那副样子让我觉得这个冰冷的美少年变得有点活人的热乎气儿了。

然后他点头。

简单失魂落魄地朝我后面望过来,我听见黑丫头憋足了一口气儿,大叫,YES!然后简单就乐得屁颠屁颠地跑到张平面前去申请了。

张平挑着眉毛远远地望了一眼韩叙,意味深长地一笑,也点了点头。

简单回来的时候,颇有些英雄凯旋的意味。

No.32然后失魂落魄的就是我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简单开头,后面去找张平的人就络绎不绝,近视的,远视的,弱视的,想坐一桌的……我却突然失去了余淮的踪迹。

看缘分吧。

我在心里干笑了一声,按规矩,大小个排队,能排到一起去,就坐一桌,没什么。

没什么。

就是有点失落感而已。

可是我的中等个子,要怎么样才能和那个傻高个坐在同一排呢?这时候张平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有特殊申请的同学都说完了吧,还有吗?那咱们就按照大小个排队了啊……突然我听见了余淮的大叫,等一下等一下,我都忘了,我还没说呢!你又怎么了啊?张平飞了一个白眼过去。

自从草皮事件之后,张平就一直对余淮咬牙切齿。

我要同桌啊,那个谁,耿耿!所有人都在嘈杂的背景音掩护下小声地对张平提出非分之想,只有他大着嗓门当着安静的人群喊出要和我一桌。

那一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去。

然而却真的真的很开心。

张平目瞪口呆,有点结巴地问,人、人家乐意吗,人家认识你是谁啊?而且你们可得坐最后一排……怎么不乐意啊,我昨天问过她,那个谁,人呢?他四处望,终于看到我,不是说好了吗,你乐意吗?我看着他那张小麦色的傻脸,突然笑了起来。

我愿意。

很长时间之后,简单突然跟我提起这件事。

她说,那一刻,她荒谬地认为自己在见证一场求婚。

因为我说得格外庄重,好像等了很久,含笑点头,说,我愿意。

No.33晚饭的时候,齐阿姨和他儿子张帆一起来我们家吃饭。

齐阿姨做饭很不错。

耿耿啊,饭菜合口味吗?齐阿姨有点忐忑地看我。

好吃,特好吃。

我肯定地说。

我爸笑了。

那第一天开学感觉怎么样啊?好,我停顿了一下,笑,特别好。

真的特别好。

形式主义大泛滥No.34来顺走的那天,我们一群人都哭了。

我当时特别为来顺伤感,听说他家挺穷的,其实年纪不比我们大几岁就出来当兵了。

记得以前听我爸说过,有些时候部队里面的新兵蛋子常常被欺负得特别惨,暗无天日的,我不知道来顺那张傻乎乎不会拍马屁的薄脸皮究竟能否在部队吃得开——甚至想得更远一些,他指挥教训的这一群人,在两三年后将会迈入高等学府,深造,好工作,好收入,好房子,好生活——而那时候,他在哪里?这种想法被我妈听见又会被斥责为幼稚,而我爸则会呵呵一笑来原谅我的愚蠢。

我妈看问题永远从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个角度出发。

她的世界容不下弱者,也不存在什么起跑线不一致的不公平。

你过得不好,票子少房子小——那就怪你自己没能努力爬到剥削阶级的高度去过好日子,是你活该……而我爸,则会从他那用参考消息和政府内参培养出来的宏观角度去宽容我这个小屁孩微观的偏激。

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平均是暂时现象,而一个社会对于竞争和效率的追求大于公平,是发展阶段的需要,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过好日子,现阶段从宏观角度来说……我讨厌他们的冷酷。

或者说,是成人的冷酷。

我只记得来顺对我们说,他羡慕我们能读书。

然后挥挥手,说,好好学习。

我哭得一塌糊涂,余淮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

No.35于是我们正式开始了新学期。

一大早上张平就把余淮他们这些坐在后排的高给子男生都叫出去搬书。

一摞一摞用塑料绳捆扎的新教材被他们运进教室,我很兴奋。

每个新学期发教材,我都兴奋。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这德行,教材是从第一排往后面传的,我那时候很羡慕前排的同学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权——剔除掉所有页边折损或者有污点的,挑出一本最新的留给自己,剩下的传给后桌——然而后来我的一个小伙伴万分苦恼地说,她当时被分到一本破了的书,于是就重新挑了一本,把破的塞回去继续往后面传,被老师批评了。

当众批评。

然后班里面一个很受老师喜爱的男孩子站起来,主动领取了那本破书,得到了全班的热烈鼓掌和老师的表扬,哦,还有一朵小红花。

我那个小伙伴非常非常痛苦,她盯着我,很认真: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朝那个男生要那本破书,他不给!这样下去老师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了。

我拍拍她的肩,真心地为她难过。

被老师记仇,还是一辈子,多可怕啊。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本破书的归属,是不是被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带回家用相框装裱起来了。

教材不便宜。

作为消费者,怎么会抢着要一本破书?维权意识真他妈差。

我正在胡思乱想,书已经发到了手里,爱不释手地翻看,感觉到余淮很诧异的目光。

怎么了?你……第一次看见高一的教材啊?对啊,不是刚发下来吗?他耸耸肩,对,对,没事了。

No.36然后我就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武器——卷成筒之后包裹上废报纸的旧挂历。

我不喜欢文教店贩卖的那种花花绿绿的书皮纸。

书皮只能有三种——棕色牛皮纸、白色挂历纸、蓝灰色绘图纸。

除了挂历纸外,另外两种严重仰赖你父母的职业属性,而我爸妈的工作性质,估计能拿到的只有发票账本和政府工作报告,而这两种是断然不能拿来包书皮的。

当我喜滋滋地打算开工的时候,看到了余淮那副眼珠子几乎要掉在桌面上的惊讶表情。

没见过包书皮啊?你从哪个年代过来的?现在你还包书皮?我不喜欢书磨损得脏兮兮的。

花拳绣腿。

你管我?!我很慢慢从书包里掏出剪刀透明胶,余淮的叹息也越来越沉重。

包好了之后,拿出钢笔慎重地准备在封面上写标题和班级姓名,我虔诚得就差净手焚香了,却突然想起来我字写得很丑。

以前包书皮都是我爸给我写名字的,我爸写字特别好看。

我说了,他放假在家的时候就喜欢养花养鸟写毛笔字,跟离退休老干部似的。

然后我的笔尖悬空很久,终于被我放下来。

怎么不写了?我写字不好看。

形式主义。

写上书名和你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哪本是哪本,别人知道是你的,就行了,你还想拿相框裱起来啊?和我当年对那本破书的恶意揣测如出一辙,我笑了,把余淮吓愣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最好的时光,所以很激动地揪住他的袖子,余淮,你帮我写吧,你好像写字很好看啊。

余淮被恭维了之后就不好意思继续谴责我的形式主义,别别扭扭地拿起钢笔。

写得不好看不许怪我哦。

不照镜子我都知道我笑得很狗腿,不怪不怪,写吧写吧。

于是他大笔一挥。

英语。

空两行。

振华中学。

一年五班。

余淮。

然后我们俩面面相觑很久,他脸红了,挠挠后脑勺。

那个……一不小心写成自己的了,我就是顺手……要不你重包一遍?哦,我还有涂改液!我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反而有点高兴。

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心里轻飘飘的。

就这样吧,我把书收进桌洞,递给他下一本,接着写,写谁的名都行。

No.37张平指定了临时班委——就是让大家举手自荐。

余淮毛遂自荐当了体委,而韩叙则被张平指定为学习委员——我不知道小白脸原来入学成绩那么好。

班长憨憨厚厚的,脸很黑,也是男孩,叫徐延亮。

余淮坚持认为这是张平的阴谋,因为全班只有徐延亮比他还黑,这样张平以后和班长一起站在讲台上,就能衬出嫩白的肤色。

韩叙依旧面色沉静如水。

他就坐在我和余淮这一桌的左前方,隔壁一组的倒数第二排,简单犹如小媳妇一般坐在他身边,简单的那个朋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泼辣女孩,坐在简单身后,和我一样是最后一排。

我想起分座位时候的一幕幕,傻笑起来。

第一堂课就是张峰的数学课。

他长得又瘦又高,架着一副眼镜,肤色很白,眼睛细长,颧骨有点高,看起来……有点刻薄。

而且很冷,和张平完全相反,根本不笑。

当我抱着看热血友情大团圆的心态等来张峰的开场白,竟然只有一句。

大家好,我叫张峰,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教大家高中数学。

然后翻开书,今天我们来进行第一章的第一节,给大家介绍一下元素和集合的概念。

他真没意思。

我趴到桌子上。

人家是来上课的,你以为演电视连续剧啊?余淮瞟了我一眼,从书包里面掏出数学书。

同一版本,但是却是用过的旧书,当然,没有包书皮。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大书包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用过的教科书,练习册,演算本。

为什么是旧的?假期的时候提前学了高一的课程,所以先买了,他随意地翻了翻,补充,大部分人都提前补课了,或者自学。

听说,像林杨他们几个搞竞赛的,好像还要提前学一点大学的基础物理和数学分析呢。

我不知道林杨是谁,也没有问。

只是当余淮也不听张峰讲课就开始自顾自翻起《王后雄高二化学练习册》的时候,我悲哀地发现,我无意中闯入了那美克星的超级赛亚人国度。

大部分都提前学过。

于是我无意中就成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极端分子。

翻开新买的漂亮笔记本,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我开始认真地抄黑板上张峰给出的集合定义。

那东西都没用,书上全都有,抄它作甚,浪费时间。

余淮头也不抬,就甩给我这么一句评价。

我乐意。

脸上有点挂不住。

虽然我知道他说得对。

好心提醒你,无用功。

他耸耸肩,继续做他的题。

我知道余淮这种提醒是为我好,可是我那点差生的自卑心理让我不想承认。

有时候宁肯别人在心里笑话我不懂高效的学习方法,但是面子上一定要笑嘻嘻地,对我说,啊呀你的本子真好看。

新学期的一开始,我就知道,余淮是个尖子生。

也许因为他破破烂烂的书都被吸走了精华。

也许因为他做高二的《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读》。

也许因为他在报到那天听到一班二班时候不屑又向往的表情——你知道,差一点没得到,会让人不忿,而差得很远,就会让人平静。

所以我平静,他激动。

而后来的后来,余淮终于不害怕会伤到我的薄面子,承认,他也是从一开始就判断出来我不会是个尖子生。

我问为什么。

他不正经地哼了一声,因为你包书皮。

摸底No.38第二天就是摸底考试。

我前一天晚上还煞有介事地复习了一下,我爸特意给我端了杯牛奶,放到桌边,说,轻松应战。

都应战了,还轻松个屁,被谁一炮轰了都不知道。

可是实力的差距不是临时抱佛脚能够弥补的。

振华似乎特意要给我们这些因为非典导致中考题目难度降低而占了便宜的学生,这套摸底卷子,让我完全找不到北,彻底考崩了,从头发丝糊到脚趾甲。

并没有分考场,也没有各位就坐,考试的时候余淮就坐在我旁边,答题飞快。

也许是学校料到这群尖子生会赌上各自的荣誉来应对这次考试,不会跟陌生人联手作弊。

所以当我还在对着选择题冥思苦想不知道蒙哪个答案比较好,余淮已经早就翻页去做计算题了。

他翻页的声音,让我心碎。

交上最后一科化学的卷子,我伏在桌面上,余淮喝了口水,问,怎么样?屁,我卷子上的空白你又不是没看见。

我不理他。

他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发现他已经开始做题了,演算纸上勾勾画画。

刚开学你哪儿他妈那么多练习册啊?何况,这可是刚刚考完试啊!我终于彻底被打败,站起身,让一下,我去厕所。

他站起身,眼睛都没离开演算纸。

我心烦,一路小跑去厕所排队,回来的时候,拍他肩膀,起来,我进去。

他却突然大叫一声,我靠,我就说算的不对嘛,果然还是错了。

什么?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就是让设计实验测不规则啤酒瓶容积的那个,我的答案有漏洞,但……我戴上了耳机,伏在桌面上睡觉,把他的科学狂想关在另一个世界。

你,你们,都去死吧,牛顿莱布尼茨与爱因斯坦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你们,把地球还给我们这些弱小的生物,谢谢。

No.39成绩出来的太快了。

用张平的话说,初中物理那点知识,他基本上扫一眼卷子就能判出我们的总分。

每发下来一科成绩,我都连看也不看就对内折叠塞进书包。

我从来没有那样深切地理解过大雄同学——他当年费劲巴拉地要求机器猫帮忙处理零分考卷,看起来很傻很天真,其实心里是多么痛啊。

余淮下课出去打球了,和他那帮刚刚认识的哥们,所以发下来的卷子都明晃晃摊在桌面上没有人收,一科又一科,看得我青筋一跳一跳。

而简单则很狗腿地跑到我旁边跟我没话找话地攀谈,话题围绕着我们两个究竟谁考得比较惨——然而她的眼睛始终寻找着机会往余淮桌面上的卷子那里瞟。

想看他考了多少分啊?简单脸红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然后迅速地瞄了一边分数,好像在默背一样,再立刻抬起头,其实不是为我自己,我想帮韩叙比较一下到底他们两个谁的分数比较高,咱班头说好像就他们两个成绩格外突出……你别误会,韩叙才没有介意呢,是我自己要过来看看的……我都快笑岔气了,简单终于停下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简单完全没必要瞎忙乎。

排榜的速度比出成绩还要快,放学前,我们就人手两张打印版的成绩排行。

一张是入学成绩,另一张是摸底考试成绩。

于是现在我连大雄都不如,他尚且还能把零分考卷藏起来,而我的那几科成绩就明晃晃挂在全班56个人眼前,还好现在大家还不熟,谁也不认识谁。

我,耿耿,入学成绩37名,摸底考试成绩46名。

韩叙,入学成绩第一名,距尖子班分数线只低了0.7分,这次摸底考试是我们班的第二名,余淮,入学成绩第二名,距尖子班分数线只低了0.9分,这次摸底考试,是我们班的第一名。

是全班第一。

我同桌是全班第一。

我侧过脸,很真诚地说恭喜。

他笑笑,说,这算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次摸底考试而已。

语气中有种低调的骄傲。

然后他眼睛扫过我的成绩,没有说什么。

我很高兴,他没有安慰我。

No.40我始终记得余淮对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时候的表情。

所以在我笑话了简单替韩叙瞎操心的行为之后,自己也咕咚咕咚冒着傻气地跑到张平面前,朝他要学年大榜。

什么学年大榜?张平有点诧异,声音很大,周围的值日生都朝这边看,我非常不好意思,慌不择言,急声说,你小点声!我估计古往今来我是第一个对老师喊你小声点的学生,而张平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被训斥之后竟然听话地点点头放低音量的老师。

你要学年大榜?对,我点头,就是包括了尖子班一班二班,大家在一起排榜的学年大榜。

好像是有……不过你要那玩意儿干嘛?开学大会上不是说了吗,每个班级在分班的时候都考虑了公平因素,所有班级学生的入学成绩平均分差距不超过1分,你不会是想要验证一下吧?那我可真有闲心。

我翻了个白眼,不是,老师,我就是想看看我们跟一班二班的差距在哪里。

张平像看智障儿一样盯着我,拽过我们班级的排名扫了一眼,估计是为了看看我的水平,然而结果让他更加迷惑了。

你还挺有国际眼光的哈……不过我建议你攘外必先安内,你还是先在咱们班把成绩提升到……老师,我忍无可忍打断他,不是我要看,行了吧?他想了想,突然一下明白了,笑起来。

啊啊啊,我懂了。

行,我去办公室要一份哈,你等着。

于是我顺利得到了这份长达6页的全校前三百名的成绩排名。

前30名的成绩,咬得那叫一个紧。

第一名叫楚天阔,这个名字我喜欢。

第二名就是余淮提到过的超级赛亚人一号林杨,比他低了1分。

余周周的名字排在第13位,紧随其后的就是余淮,位居第15,分数比余周周低了1.5,他后面就是韩叙,比他低两分。

再往后面是两个女生并列第16名,和第15名的韩叙分差比较大,一个叫凌翔茜,另一个叫陈见夏(作者乱入:《早恋》的女主角,嘿嘿)不过所谓大分差,也只是6分而已。

不过一班二班果然很厉害。

刨除分校,总校一共12个班,而前五十名,被一二班占去了29名。

我不禁对余淮韩叙他们肃然起敬。

当然,这份三百名的大名单里,没有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名单献宝一样地递到了余淮手上。

这什么啊?学年大榜啊。

【微信公众号:蓝色的雪枫】关注更多免费他状似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哪儿弄的,给我干嘛?我气结,懒得理他,往自己桌上一摔,拎起抹布去擦黑板。

擦到一半,回头看,闹哄哄的班级里面,有个角落,一个男孩正偷偷摸摸地斜眼瞄着我桌子上的名单。

这个别扭的家伙。

对不起,我没有听懂No.41那段时间说我要说自己一点都没难过,那是假的。

考上振华的那点廉价的小兴奋都随风飘散了,就剩下我自己一个风中凌乱。

晚上我爸问了我成绩,我很不好意思地交上成绩单。

当然是两份一起,我想要向他表明,第一,我入学成绩就差,37名,中后游;第二,连他自己都承认我的入学成绩存在相当一部分的撞大运成分,现在我们将这些虚假繁荣剔除掉,我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摸底考试中的46名。

一切都太正常了,我希望他在看到成绩单的时候能理解我的苦心和所有说不出口的话。

然而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还好。

我爸把两个成绩单看反了,还很激动地说,你看看,你进步了9名呢!我觉得我应该对我爸更好点。

真的。

这么好的爹,他们有吗?!不过唯一知晓真相的我自己还是在看到我爸书桌上面的唐诗宋词集时候伤感了。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还正好翻到最喜欢写无题诗的李商隐同学的那一页。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其实我不知道这两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但是就是一下子被击中了,古人真厉害,不管他们实际想说的是什么,限制在一行最多7个字里面,读者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我觉得我的确是偷了别人的振华。

高处不胜寒,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冰冻的未来了。

我唯一不该做的就是在电话里面跟我妈提到了这件事。

她完全无法理解我婉转的小心思,对着电话大吼,是个人就应该因此想到要发奋读书提高成绩,就你能联想到自己来错地方了,你说你有没有点出息?我问你那你应该去哪儿?!我靠。

翻身睡觉,振华你大爷!No.41摸底考试的风潮过去,九月正式开始。

九月是多么美好的月份,天气凉爽,空气清新,周杰伦发新专辑。

如果不是所有的升旗仪式上面主持人总要提到这句欠揍的金秋九月,秋高气爽,金风送爽的屁话。

但是的确,秋高气爽,金风送爽。

一切都金灿灿的,我的呼吸也格外畅快,趴在桌子上呆望窗外阳光灿烂天下太平。

不过我必须要承认,九月最让人不爽的,就是新学期。

课程对我来说,有那么一点点难。

所谓一点点的意思就是,上课时候,听听全懂;做卷子的时候,做做全错。

我觉得我都听懂了啊,那些定义,那些定理的推导,为什么一做题就犯傻呢?振华没有给学生统一订练习册,关于这一点我还曾经问过余淮,如我所料地收到鄙视。

学校没有义务给我们安排指定练习册啊,市场上那么多,你自己根据水平去挑就好了,根据能力,爱做几本就做几本。

话说回来,如果他定了练习册,但是是我不喜欢的类型,那我也不会做,白白花钱。

我只好沉默。

不过每科老师都会下发海量的练习卷子,但是学生是否按时完成了,老师也不过问——他们上课会选择性地讲讲卷子上的题,方式就是大家注意下第5题,其实有种简便算法,我们假设XXX……也就是,我会做的那些题,都不在他们的提醒范围之内。

他们也不关心我做没做。

No.42地理老师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女人,听说是个新老师。

作为文理分科前颇受歧视的副科(史地政)教师,她第一堂课就用了二十多分钟端正我们对文科的偏颇认识。

很多振华的同学从小就认定了学理科,对文科丝毫没有了解,只认为那是理科跟不上的人才学的,我觉得这种认识都很肤浅,文科其实也很不容易学,只能说各有侧重……我在下面拼命点头。

余淮正在翻英语卷子,侧过脸撇我一眼,你想学文啊?我愣了愣,还真是没想过。

我就是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文科本来就比理科简单,有什么道理啊?我怒,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怒什么,文科又不是我妈,我捍卫它做什么。

那么简单你为什么不去学?左前方的简单闻声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我连忙陪笑脸,表示不关她的事。

因为我想造原子弹玩,你管?我……的确管不着。

后来我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同样身为振华的弱势群体,我不自觉地对文科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战友情谊,好像抬高了文科的地位,就等于抬高了我自己的地位。

诡异的逻辑,莫名其妙的荣誉之战。

我说真的,别学文科。

好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以为话题都结束了,他突然又飙出一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接了一句,恩,我不学文。

然后他笑了,没有看我,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朝他的英语卷子卖笑。

他专心写字算题的时候,特别好看。

No.43后来地理老师开始进行正式的教学内容——地球运动。

听得我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是我的智商问题还是她的教学水平问题。

我发现文科的确比理科难懂,因为物理我都听懂了,可是我听不懂地理。

讲到近日点远日点的时候,地理老师停下,笑眯眯地问讲台下面心不在焉的同学们:咱们振华是不是不少竞赛生啊,有没有物理好的同学知道开普勒三大定律?班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余淮懒懒散散地举手了(我感觉那副懒散的样子是装的,肯定是装的!!)。

他放下英语卷子,站起来说,这三条定律应该是17世纪初开普勒发表在他自己写的书里面的,第一定律又叫轨道定律,是说所有行星绕太阳运动的轨道都是椭圆,太阳处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上。

我当时很想拽拽他的袖子问问,那个开普勒还是开普敦的(我没听清),凭什么这么说啊?而且,椭圆……一共几个焦点?第二个定律就是面积定律,也就是说,对于任何一个行星来说,它与太阳的连线在相等的时间扫过的面积相等。

说到这儿,他跑到讲台上画了一个椭圆,太阳,地球,连了几条线。

形象点说,用S代表太阳,E代表地球,就是在面积上,SAE=SBE’=SCE。

他挠挠后脑勺,这个的证明涉及到角动量的问题,不废话了。

谢谢你。

我在心里感叹。

第三定律是在几年后才发现的,应该是叫周期定律,也就是所有的行星的轨道半长轴的三次方跟公转周期的比值都相等。

后来他说的话我就完全听不懂了。

一涉及到数学公式,我就当机了。

结束的时候,他还颇为谦虚地说,估计很多同学都知道这三大定律,其实我的理解也不全面,班门弄斧了。

我靠。

他坐下之后,继续做英语单选,一脸严肃,好像根本没看见讲台前既兴奋又严阵以待的地理老师。

地理老师对他大加赞扬,他却好像没听到一般。

可是我却发现了他抿着的嘴角,努力压抑着上扬的弧度。

想笑就笑吧,你刚才很拽。

我非常体贴地说。

于是他终于面红耳赤地趴在了桌子上,耿耿,我跟你没完。

No.44变本加厉。

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此刻的地理老师。

余淮的表现好像踩了她战斗模式的开关,为了表现她不输于这群高一毛孩子的专业知识,她讲的课直奔天书而去。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感叹。

其实,地理是理科。

如果你大学时候要修跟地理有关的,大气,地球空间科学,地质,统统都是理科。

他一边转笔一边说,顺便还答了一道单选题。

我觉得余淮一系列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绝我的后路。

不过在振华上课的这两个礼拜,有件事情让我很憋闷。

以前在13中上课的时候,课堂气氛很轻松(也许是因为没几个人听),如果听到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你皱着眉头用茫然的目光看老师,她就会仔仔细细地再讲解一遍。

可是现在,我不大敢举手说自己没听懂。

安静的课堂上,我怕自己的突兀被人笑话。

这是很小家子气的行为,我知道,而且本来我在这个班里面就没什么面子可言,但是我仍然不敢。

振华老师的特点就是,书上有的东西,他们基本不怎么讲,我也习惯了自己看书预习。

不过他们上课会引申出来很多定理和简便公式,搞得我压力很大。

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我从听听全懂变成了听听全不懂。

我很着急。

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可是期中考试就仿佛秋后问斩的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朝着我的小细脖子砍过来。

张峰的数学课讲得旁若无人,梦游一般。

虽然余淮评价他的课讲得不错——估计是针对他们那样的水平来说的吧,反正我不喜欢他。

终于在又一次他一笔带过某个定理的证明时,我绝望地趴在桌子上,深沉地叹了口气。

一边在做练习册的余淮突然头也不抬地大喊一句,老师,我没听懂,你把证明推一遍可以吗?我猛地抬起头看他,没听懂?他根本没有听课好不好?他心不在焉地弯起嘴角。

我突然心里一暖。

张峰诧异地看他,那张白脸上终于有了点像活人的表情。

然后缓慢地转过身,在黑板上推导公理推论3的证明过程。

我赶紧抓起笔往笔记上抄,眼睛有点热,说不出来为什么。

但没有对他说谢谢,说不出口。

寂寞的季节No.45相应的,张平就可爱得多。

虽然余淮不是很喜欢听他讲课,因为他讲得太简单。

不过余淮并没有说,只是我猜测的。

他从来不会刻意卖弄自己对于高难度的偏好,尤其是在我这种需要平和派教师的人面前。

张平每每结束一个知识点都会巡视全班,用一副有点欠揍的表情。

我就会在这个时候朝他挤眉弄眼表示我没听懂,然后他就会重新讲一遍。

而且绝对不会难为我嘲笑我。

我真的好喜欢他。

后来有段时间很多老师都觉得余淮在故意捣乱。

尤其是张峰,他看余淮的眼神越来越古怪——想来一个上课不怎么听课的尖子生屡屡高喊自己听不懂让他重讲,除了故意作对,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终于在又一次余淮喊自己听不懂之后,张峰把粉笔往讲台上一扔,左手扶眼镜右手合上讲义,薄唇轻启打算要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也很大声地喊了一句,老师,我我我我也没听懂!他呆住了。

然后咽了口口水,慢悠悠转过身,重新把那道题讲了一遍。

最后颇有深意地盯了我们两个半天。

余淮头也没抬,撇我一句,你看,说不懂也没什么难的嘛。

他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No.46后来简单跑过来跟我聊天,提起余淮,嘿嘿笑了半天,说,我也很多听不懂,所以我那段时间也很感谢余淮啊,他喊不懂的那些题,正好也是我不敢问老师的。

那个被简单喊作β的黑丫头,名叫蒋年年,她也凑热闹奔过来说,对啊对啊,余淮好帅啊,每次他说他听不懂,我都很想在后面致敬,跟一句,‘老娘也听不懂’!旁边很多群众附和,我才发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原来这么多人听不懂。

但是心里却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我很想告诉他们,余淮并不是真的听不懂,他也不是为了造福社会而假装不懂。

他是为了我。

小家子气又泛上来,被我憋回去了。

我到底在郁闷什么。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偷偷给他传纸条,也许因为当面说不出口。

我不懂的地方,会自己问老师的,如果还是听不懂,我就问你,你给我讲,好不好?省得老师误会你捣乱。

他盯着纸条,扬扬眉毛,有点诧异。

我以为他没明白,抽出一张纸打算再解释解释的时候,他突然说,直接说话多方便,你写什么纸条啊,不嫌累啊?我挫败地卧倒在桌子上。

在我恬不知耻地带动下,简单她们也渐渐习惯在课堂上举手让老师讲的慢一些,细一些。

班里的气氛似乎轻松融洽了许多。

我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好像终于把这个不知情的家伙从聚光灯底下抢回来了一样。

可他还是很耀眼。

有很多女孩子不敢看韩叙,却很大方地跟余淮开玩笑,班里的男生也常常搂着他的脖子拽他去打球。

我有一个很出色很招人喜欢的同桌。

所以我有时候变态地安慰自己,你离他最近。

但是这又代表什么呢?我到底怎么了?No.47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爸破天荒没有开电视看新闻联播。

所以饭桌上很安静,我们面对面沉默无言,忙着往嘴里扒饭粒。

我爸做的油麦菜是一绝,我正在起劲儿地嚼,他突然放下碗,说:耿耿啊,我和你齐阿姨,决定国庆节的时候领证。

我把嘴里的食物嚼得很细很细,慢慢咽下去。

哦。

白色灯管亮得刺眼,对面我爸的脸,有点不真实。

我们心想,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何况又不需要怎么操办,所以用不着准备什么,正好国庆节你们两个孩子都放假,我们就请双方老人和几个亲戚朋友,一起吃个饭,就行了。

我点头,继续夹菜。

我爸好像没什么话说了,画蛇添足地问,你……没意见吧?我摇头。

对面的男人,很局促,好像这番话完全没有把他心里的大石头卸下去。

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们做婚前财产公证吗?我自己都楞了一下。

何况是我爸。

他慢慢地起身去盛饭,电饭煲在角落,背对着我,慢慢地说,没那个必要。

房子存折什么的,全都是分开的。

就是人凑在一起做个伴。

我就和被踩了开关的地理老师一样,轴得很。

还是做一个吧,也不伤感情。

他没说话。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到底在做什么,正想要说点什么补救,他把米饭递到我手里,说,行。

No.48那天晚上我没有失眠,相反我睡得特别早,也没给我妈打电话。

盯着数学卷子的时候,所有家庭纷扰都化作了周公的絮叨,我早早冲凉,吹干头发就爬到床上睡了。

半夜突然醒了,也没做噩梦,就是醒了,心里很不踏实。

我爬起来,发现书桌上的水杯空了,想要去客厅倒杯水。

看了一眼表,两点半。

发现我爸那屋台灯还亮着,门也开着,橘色的光芒从门缝透出来,在地板上打成一道短短的路。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我爸背对着我,坐在小沙发上抽烟。

我爸从来不抽烟不喝酒。

虽然在政府机关,可是他的部门与世无争,稍有应酬。

我记得小学时候同学们听说我爸烟酒不沾,特别羡慕,都说我爸正派。

那时候我多骄傲。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评价父母,标准从正派变成了有能耐。

那些大腹便便天天半夜回家去应酬饭局的老爸备受推崇,我爸也就退出了优秀家长的历史舞台。

我默默看着灯光下袅袅升起的烟雾,而我爸,则抬头盯着墙上的一片突兀的空白。

四四方方的空白,很乍眼。

这是爷爷奶奶给我爸的房子,有些年头了,很久没有重新粉刷过墙壁,随着岁月沉淀,墙壁再也不是雪白。

而那片空白,则是因为原本挂在那里的照片刚刚被取下来,所以未经污染,仍然干干净净。

我爸妈的结婚照。

他们俩离婚的时候,谁都没有把照片取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忘了。

我是唯一一个注意到的人,也没有提醒他们。

结果在我中考前夕,他俩因为我报志愿和复习等等一系列问题上话不投机,我妈突然看到了墙上乍眼的结婚照,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说,这玩意儿还挂着它干嘛?我爸也突然来了脾气,二话不说踩在桌子上就把它取下来扔到了阳台杂物堆。

然后就留下了一片白。

我不知道在门口呆站了多久,直到我爸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我。

灯光下他的脸很疲惫。

爸,睡吧。

我说。

假装没看到他哭了。

No.49突然一下子就不想说话。

九月末的时候,我们迎来的秋季运动会,在那片被张平引以为傲的体育场上。

我远远看着看台一角,高三的那群低着头做题分秒必争的学长学姐也许就是将来我的模样。

只有我们高一这群学生还煞有介事地排练走方阵,喊口号,穿整齐的检阅队队服。

那些高二高三的检阅队伍完全没有规定服装,大家像完成任务一样走了一圈。

我托腮看着余淮他们这些男生参加各种项目,胸前背后用曲别针别着运动员号码,生龙活虎的样子,自己的眼皮却都要粘连在一起了。

韩叙竟然也参加了800米和4X100米接力。

我怀疑他那清瘦的小身板会不会因此阵亡,当然这种话是断然不能在简单面前说的。

张平很高兴,简单和β等女同学对运动会倾注了很大的热情,写宣传稿和恶心死人不偿命的诗朗诵往主席台送,被选播之后会给班级加分——只有我从简单那首赞800米运动员里面听出了浓浓的比奥利奥夹心还甜的倾慕。

你就那么喜欢他啊,不就是成绩好的小白脸吗。

她终于在座位上消停了一会儿,我叹口气慢悠悠地说。

简单和β是振华里面让我觉得放松的少数派。

你看到她们的脸,不会神经质地联想到成绩单。

她有点不爽,但是语气很和善,很像传教士在给我洗脑。

什么小白脸啊,长得白不是错。

你不了解他,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他傲,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本身就不是活泼的性格,也不自私,你看他不是很积极地参加运动会了,不像咱们班有几个同学,一直埋头做题,余淮在讲台上号召报名,理都不理。

而且,其实我早就认识他,真的,不过他不知道。

他从小就特别优秀,我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傲气也是正常的吧……我不得不提醒她,简单,你说话前后矛盾了。

她根本没搭理我,完全沉浸在了韩叙的历史长河中,而且他其实挺善良的,常常给我讲题,哦,他理科好,但是语文成绩也特别棒,作文写得特别好,引经据典的。

韩叙不是书呆子,他喜欢玩游戏,上课时候常常在底下打NDS,你知道NDS是什么吗……我觉得她的开关也被我不小心踩到了。

不过我却很羡慕她。

我发现我好像也有一点喜欢一个人。

但我不确定,更不敢像简单这样,大声地说出来。

九月就要结束了。

我的成绩一塌糊涂,我爸爸要结婚了,我坐在一个光芒万丈的傻小子身边,我突然很不开心。

你知道,最让人难过的天气,其实是晴空万里。

别人的生活No.50我爸和齐阿姨的喜宴,的确很简单,就是两家一起吃了个饭。

席间没有聊到任何敏感话题,甚至可笑的是,我竟然成了主角——又或者说,我背后的振华。

齐阿姨家就像是找到了破冰口一样绕着振华开始夸奖我。

张帆的外婆拉着我的手夸我长得好看(从这一点我就知道他们实在是没话找话,不过我不反感),还嘱咐小张帆,姐姐成绩特别好,要以姐姐为榜样,跟姐姐好好学,听见没?张帆一边吃虾,一边乖巧地点头。

他真的很喜欢吃虾。

国庆假期的末尾,他们就搬了进来。

家里三个屋,我的房间,我爸的主卧,加一个不大的书房。

张帆就住在书房里面。

墙上的空白重新被爸爸和齐阿姨的合照填补。

并不是张扬的结婚照,只是一张朴素的合照。

齐阿姨画了点淡妆,面相和善。

我有一点点不自在,毕竟是生人,但没有别的反感或者叛逆。

我没法做到很热情,但是我已经尽力在欢迎他们了。

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很少谈起国庆假期的这几件事情。

她的口气也平和很多,好像在回避什么,甚至有种故意很平静的做作。

我没有戳穿。

只有当我提到财产公证的时候,她才重新恢复了铁娘子的风范。

不愧是我女儿,关键时刻还是能想得周到。

这种事情必须先小人后君子,否则以后有纠纷了,那才真叫伤感情呢,不如早点都算清楚的好,对你自己也好,毕竟父母都不年轻了,你也要长大了。

然后顿了顿。

不过,和她们好好相处。

别太亲近,也别太客气。

……你自己把握分寸吧,关键是好好学习,有什么事情,跟妈说。

……跟你爸说也行。

他不管怎么样,都是你爸。

这种情况下,我们全家每个人说话都有忌讳。

可是我听得懂。

她并没埋怨什么,也没有猜忌齐阿姨会对我不好。

很多话没有恶意,只是说出来都会变味道而已,我懂,这就够了。

No.51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都有点消沉。

不大爱讲话,听课时候不求甚解地记笔记,也不管能不能听懂,就跟把魂儿丢了似的。

简单很体贴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没,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

余淮刚打完球回来,满头大汗往旁边一坐。

他最近忙着组织篮球联赛的训练,完全没注意到我的伤春悲秋。

听到简单的担忧,余淮咧嘴一笑,你们这帮女生,一天到晚不知道忧郁个什么劲儿,一生下来就好像别人欠你500块大洋,还是利滚利。

我没理他。

简单突然很脱线地问,你们吵架了?余淮呆住了,我这么人见人爱,谁忍心跟我吵啊?原本听见这句话我应该笑的,却突然忍不了了,把凳子往后一扯,从他背后挤过去跑出门了。

听见他在背后急三火四地大叫,喂喂喂,我开玩笑的!No.52坐在走廊的窗台上,背后秋天的阳光温度虽然不高,可是也暖洋洋的。

我佝偻着背,面无表情地呆望来来往往的人。

突然看到迎面过来走过来的一个女孩子,穿着前两天刚发下来的高一校服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很有个性的小T恤,长发披肩,容貌清丽,姿态自信昂扬,步伐轻快。

就像一道光照进来,旁若无人。

我承认我看呆了,紧盯不放,觉得她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我的某张照片中有她,无意中闯入镜头的那个极漂亮的女孩子。

简单远远看到我,跑过来一屁股做到我旁边,你没事儿吧?我心不在焉摇摇头,没事儿,心情不好而已。

你看那个女生多漂亮。

简单的八卦引擎嗡嗡地转,我知道她我知道她,她叫凌翔茜,咱们新任校花!这才开学一个多月,校花就选出来了?投票的时候问我的意见了吗?简单大叫:那个……你想选谁?我思前想后,继续缩脖子倚在墙上,……还是投给她吧。

我听说,她家特别有钱,老爸老妈都是当官的,要不就是什么书香门第的世家,反正你看她的气质和穿戴就能看出来。

的确,粉嫩清秀,带点婴儿肥,格外像是走纯正富养路线的公主。

而且很漂亮,成绩特别好,文理科都很牛,当年在师大附中就很出名,好像人也很随和亲切,总之很完美。

简单长叹一口气,你说,人家在娘肚子里面是怎么长的呀?我也长叹一口气,你说,人家的娘,长的是什么肚子啊?No.53回班的时候,余淮正跟几个男生侃NBA,我进门他都没发现。

老大,刚才好歹我生气也是跟你有点关系的,你能不能别这么快置身事外啊?你应该露出一点点诚惶诚恐的表情,眼睛躲躲闪闪,陪着笑脸说,刚才我是开玩笑的,你没事儿吧?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和好吧。

我脑补了半天,只能迈步进去。

那时候伤春悲秋的情绪泛滥到极致,历史老师翻开课本开始缓慢地施展催眠术,我趴在桌子上,眼泪开始缓慢地渗出来。

有种自己一无是处的感觉,谁都不在乎我。

屁都不是。

余淮用胳膊肘碰了我好几次,我没搭理,假装睡着了。

不过后来装不下去了,因为鼻涕。

我很不好意思地把手伸进书桌里面胡乱地翻找面巾纸,抬起头,发现面前桌子上就摆着几张。

还有一张纸条。

哈哈哈哈,装睡——你吸鼻涕的声音我都听到啦,哭什么: P你大爷!可是还是很没有骨气地把爪子朝着那几张面巾纸伸了过去。

擤完鼻涕,趴下接着睡。

可是眼泪流不出来了。

我使了半天劲儿,就是流不出来,见了鬼了。

这个该死的余淮。

No.54后来还是慢慢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下课了,完成了催眠工作的历史老师夹着包离开,余淮也早就不在座位上了。

不过面前趴着一张纸条。

我不认为我错了,刚才苍天在上我可没惹你——不过我勉为其难道个歉,别哭啦重点是,他用红笔给苍天在上和勉为其难下面画了加粗横线。

我横看竖看,两张纸条连在一起看,终于还是笑了。

这个家伙。

然而就在他走进门,我对他绽放了一脸赦免的微笑的时候,他瞄了我一眼,突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半个班级都回头朝我们看。

然后我就看到简单一口水喷出来,连韩叙都罕见地弯起了嘴角。

β屁颠屁颠地递过来一面镜子。

我睡觉的时候趴在了中午用来包饭盒的废报纸上面,字迹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脸上,左右都有。

加粗黑体,一看就是头版头条的残躯。

左脸,育龄妇女。

右脸,滞销。

校庆(上)No.55十月末是振华的校庆。

截止到今年我们入学,已经88周年。

班长说学校规定周五上午全校在体育场开庆祝大会,下午各班组织自己的活动,班会,团会,联欢会,茶话会……总之选一种会,随便开,中国什么都不多,就是会多。

于是一项从小学开始就让所有班级干部苦恼万分的工作迫在眉睫——节目。

无论你是开联欢会还是团会班会,节目是少不了的。

独唱合唱二重唱,独舞群舞双人舞,相声小品舞台剧……我看见徐延亮煞费苦心地将大家的学籍卡翻了一遍,找到所有在特长那一栏填写了点内容的倒霉蛋,苦口婆心唾沫横飞地劝人家上台卖艺。

我也被找到了。

当然我没有在填表格时候胡编乱造一些没有的才艺。

如果可以,我会在特长那栏填上睡眠时间和反射弧。

徐延亮嗓子都哑了,我很体贴地拍拍余淮空着的凳子,把余淮的水杯往他面前一推,客官,随便坐,喝水。

然后余淮阴森森地出现,你还真大方啊,老板娘。

我点头,指指他,对徐延亮说,客官真是对不住,小店现在没货了,就剩这么一个,资质虽差,也能顶一阵子。

卖身卖艺明码标价,您看着给!徐延亮抬起头,看了看余淮,很认真地说,这个太次了,我还是要老板娘吧!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的玩笑有点开大了,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老板娘出山……余淮一挥手,别解释,送客!No.56其实是演舞台剧。

余淮他们这些班委实在没辙了,没有其他的活动能让更多的同学参与进来,如果整台晚会都是无聊的才艺表演,估计应该冷得能做冰激凌了。

演什么?我问。

一个和7个男人同居却依旧纯洁的少女的美丽传说,余淮笑,你的角色非常重要。

我才不吃这套:说吧,演魔镜还是苹果?他摇头,干嘛这么妄自菲薄……其实你演水晶棺材。

余淮没有开玩笑,虽然我最终并没有参演水晶棺材,可是他们为了造成演员众多全民参与的假象,愣是制造了很多角色。

比如苹果,比如魔镜,比如水晶棺材。

韩叙演王子,简单通过β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出演和王子有亲密接触的人,于是,徐延亮让她演了白马。

而我的角色,其实是跑龙套的,路人。

几次串场的路人AB,都是我和余淮来演。

我不明白为什么,余淮很认真地解释,你不要嫌角色小,你知不知道现在这部剧炙手可热,你好歹演的还是个人类!何况路人在童话故事里面属于决定性的存在,没有他们,巫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害死公主,王子就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喷火龙,公主就不知道谁家王子已经发育成熟……我摆摆手,这个我知道。

我是问,为什么你来演路人?他答非所问,跟我搭戏你不乐意啊?我只好认命,……怎么不乐意。

请允许我脑补为他为了和我演对手戏。

然而真相总是来得如此之快。

余淮想要演路人,因为不用化妆——你知道演魔镜的那个男生需要把脸涂成什么样吗?我得便宜卖乖,跑去问徐延亮我们需不需要准备什么——徐延亮上下打量我,说,不用了,你平常的样子就很路人了。

……No.57演公主的是徐延亮。

据说是张平指定的,为了节目效果。

他说韩叙和徐延亮很搭。

我们得知这一结果的时候,余淮第一时间冲过去拍着班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其实心里高兴得很,别憋着,想笑就笑吧。

原来你好这口,不过别担心,大家还是兄弟。

简单的脸都绿了。

想象一下韩叙闭上眼睛探身下去吻徐延亮的样子,我就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难过的不仅仅是简单。

还有演水晶棺材的β。

No.58星期二的午饭后,我们第一次排练,找了数学办公室旁边的空教室,徐延亮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门。

我和余淮是第一个上场的。

第一幕是白雪公主的出生。

一个病皇后,生了一个和她玛丽苏幻想中一模一样的女儿,然后死了。

而我们两个,则是通过市井小道传闻来告诉观众皇后病重和临盆待产的情况。

你知道市井小道是很重要的,一个卖鱼的,一个卖菜的,竟然不出城而知天下事,近到森严壁垒的皇家秘闻、宫廷野史,远到千里之外的邻国王子尿床,魔界喷火龙发情,他们全知道。

hi,你早啊!余淮一脸傻笑。

hi,你也早啊!我陪笑。

最近有什么消息吗?有啊,你听说了吗?什么?我凑近余淮的耳朵,大声说,国王的女儿要出生啦!真的呀?他开心地大笑,突然表情僵硬,然后严肃起来,居高临下地藐视我。

我被看得发毛,徐延亮在旁边不明就里,怎么不演了?余淮叹口气,颤抖地指着我。

还没生呢就知道是女儿,你那眼珠子是B超啊?!这他妈谁写的台词啊?No.59不过后来我们都被张峰骂了。

上课迟到了5分钟。

下午第一堂就是张峰的数学课,他说他坐在办公室里面就听见我们的闹腾了。

高一这么多班,我第一次看见像你们班这么能闹腾的!这马上就期中考试了,一个个都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轻重缓急?!小白脸发火很可怕,我早就猜到了。

我们这群犯罪分子纷纷垂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余淮毫不在意,照旧翻开他自己的练习册,也不听课,安心做了下去,好像刚才没有大声笑闹过,也没有被张峰训斥过,既不兴奋也不委屈。

他和韩叙这样有实力的学生自然是不在意的,用成绩说话,也不必为张峰的话挂心——那话,明显是冲我和简单这样的学生来的。

可是我缓不过来。

刚刚明明那么开心,这个班级终于让我有了一种归属感,很温馨快乐的感觉,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掉进了振华的冰窟窿。

呆坐了很久,也不知道张峰在讲什么,突然面前塞过来一个小纸条。

他现在情绪不稳定,估计是早上刚被老婆用鞋底抽了,你没看到右脸颊上有不正常潮红吗?你忍了吧。

噗。

右脸颊不正常潮红……我笑喷趴在桌上。

其实很可能是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时候压到了,现在还没有恢复。

然而我却控制不住地想象着张峰被老婆用鞋底抽过去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你不觉得张峰并不是很喜欢张平吗?我轻声说。

他停笔,想了想,点点头。

刚开学时候被张平欢乐的气质打动,我们大家都期待着这对从小到大的老朋友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兄弟情义,我一直觉得他们就像传说,就是影视剧里面常常出现的发小,生死之交,然而现实生活中基本绝迹的存在。

然而张峰即使在上下课的时候遇见张平热情的笑容,他也只是略略点头。

同样是刚刚进入振华的新人,张峰却老成得像混了好几十年的高级教师。

余淮叹口气。

说实话,张平这德行,真他妈像单恋。

No.60后来余淮说,他有点能理解张峰的心情。

张平从教学业务到工作的勤勉程度,都比张峰差出十万八千里。

可想而知,学生时代的张峰也一定是个勤奋克己的好学生,而张平,估计就是那么吊儿郎当一脸傻笑地跟着他。

然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那么多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坎儿,这个既没有自己聪明也没有自己勤奋的傻蛋,居然都优哉游哉跨了过去,现在还一起进入了很多大学生毕业分配时候花钱都进不来的振华——张峰心里估计早就翻江倒海了。

他们的确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但是谁也没说过,一直在一起,就会成为朋友。

我突然想起初中的时候他们说起御用第一名沈屾和千年老二余周周。

沈屾的第一名固然值得敬佩,可是很多人都更喜欢甜美的余周周,说她很有趣,很随和,也愿意和大家一起逛街八卦打游戏。

然而这样一个不那么努力的余周周,会不会让全力以赴的沈屾有种阴魂不散的无力感?世界上总会有种人,嬉皮笑脸地随手摘取你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够到的神仙果,然后却表现出并不是很稀罕的态度,其实,是有点可恨的。

我还呆着,张峰已经收起了课本,下课铃打响,张平从后门晃进来。

对了,张平,这次张峰主动打招呼走了过去,你们班这些学生……他们低声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张峰倒是一副为张平担心的样子。

高一结束要重新调整班任的,你还想不想把他们带到高三了?!都野成什么样了?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了这句有点严厉的话,却听得我心里一暖。

有些时候,很多感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

手牵手去上厕所的小姐妹可能会为了校草插对方几刀,然而冷冰冰的张峰,其实是很关心这个老朋友的。

虽然还是一张扑克面瘫脸。

我曾经问过简单,张峰是不是韩叙失散多年的舅舅?校庆(中)No.61校庆的那天早上,我差点迟到,冲进运动场入口的时候,看到三种颜色的校服海洋。

白蓝绿。

很干净,很清冷。

大家穿得远比运动会时候齐整,高三的学生基本上也没有携带练习册的。

一个右胳膊戴着红袖标的高二学姐双手插兜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眼熟。

高一的?她微笑。

我点头哈腰,不好意思,迟到了迟到了,不会记名扣分吧?她笑得更灿烂,你从小学直升高中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扣分?快进去吧……她侧身让开,我突然想起她是谁。

啊,你是……你是上次升旗仪式时候的学姐!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又弯成月牙,哈,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学妹,你旁边的那个小男生呢?我觉得我可能是脸红了。

人家也没说什么,我脸红什么。

那是我同桌。

我郑重地说。

她眼睛里面的笑意更深,恩,同桌,同桌好。

快进去吧,小同桌。

姜还是老的辣,什么都没说,可是眼角眉梢语音语调都让人心里发虚。

我想起升旗仪式时候湛蓝的天空,还有晨光下余淮穿着黑色T恤的宽大背影,凑过来说话时候喷在脸上的热气,以及那句,升旗仪式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平时见不到或者不敢放肆地注视的人。

回过头,那个学姐又开始盘问其他迟到的同学,她刚才笑眯眯地说,同桌,同桌好。

同桌是不需要你等到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才能偷偷瞄一眼的人。

他就在我身边,虽然不属于我,可是却会心不在焉地说,小爷我一直都在。

说起来好笑,当时面对浩瀚无际的振华海洋,我突然有些慌了神。

如果有一天我远离了余淮,他就这样沉没到一片海洋中,我也许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我是不是喜欢上了他,也许是不敢想,却拔腿狂奔,横穿草坪,哦不,草皮,绕过巨大的戏台,掠过高高的主席台,向着我们班的方向,大步飞跃。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想。

所以那种感觉,那种朝着一个方向疯狂奔跑的感觉,真好。

No.62还好,离集合时间还差三分钟,大家也正处于散漫状态。

然而刚坐到自己班的区域,我就尿急了。

早上没来得及上厕所,喝了袋牛奶奔过来,现在很想上厕所。

我跟张平请假,他眉毛耷拉下来活像八点二十的挂钟。

马上要开始了,你赶紧的,……去吧去吧去吧!张平连发火都只能用乘以三的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我嘿嘿一笑敬了个礼。

气儿还没喘匀就又站起身朝主席台下面的厕所奔。

从书包里面掏面巾纸的时候侧过脸,突然看见余淮正和一个女生讲话。

女生面对余淮,只留给我一个很窈窕的背影,校服抓在手里,并没有披上。

身形看着有点熟悉。

凌翔茜。

不过让我留心的并不是凌翔茜,而是余淮。

他的脸对着我的方向,明显不是平时那副淡定的样子,他在笑,很社交性的笑容,凌翔茜说什么,他就捧场地点头,非常有礼貌,就是看着有点假。

也许他并不假,是我酸。

我看得有点呆,直到耳边响起张平炸毛的大吼,你不憋得受不了了吗?怎么还不赶紧去?!No.63我在厕所磨蹭了好久,直到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礼炮声响起。

振华真拽,早就听说,是88响的礼炮,代表88年。

我不想回班,就靠在主席台下面的栏杆上,目光空茫地望着空旷的草皮,一声声数着礼炮。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呆着没事儿别总追求浪漫。

我刚刚旁若无人地狂奔,文艺情绪泛滥,转身就让人照脑门拍了一闷棍。

怎么不回班级坐着?我回头,是学姐。

说实话我还是有点紧张,总觉得她会扣我们班级的评比分数。

果然是小学时候在走廊里追赶跑跳被抓导致的心理阴影。

现在放礼炮,往回跑太煞风景。

我出来上厕所。

她点头,放到多少了?这声是28响。

咱们学校真拽,国庆也放不了这么多啊,居然真的放88响。

是啊,而且一声一声这么慢,等到150年校庆的时候,岂不是要放一上午?她眼睛看着远方,想了想,认真地说,估计那时候就改成150响的鞭炮了吧,省时间。

我笑了,但是嘴角有点酸。

她并没有赶我走,作为带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竟然和我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

四周很安静冷清,热闹的是头上的主席台,各种领导各种代表都在我们头上发表演说,至于说了什么,我没听。

清晨的风舒爽温柔,撩起她额前的细碎的刘海。

我偏过头,学姐,我叫耿耿。

耿耿?这名字有趣,怎么写?她笑了。

……就是耿耿于怀的那个耿耿……耿耿于怀。

说完我自己也苦笑起来,你说我爸妈起的这个名字……她微微皱着眉头,挺好的呀,不也是忠心耿耿吗?好什么呀,我撇嘴,前一个形容小心眼,后一个形容看家狗。

她大笑,很动人。

那我的名字也很怪。

她指指自己的胸牌,我才想起凑过去看。

洛……我犹豫了一下,枳?这个字怎么读?四声吗?那么这个名字起来像洛智,谁家父母给孩子起名叫弱智啊?她眯起眼睛,表情很危险,想什么呢?第二个字是三声,和只要的只一样,你在胡乱联想什么谐音吧。

我讪笑的同时才想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语文知识都还给初中老师了。

不过无论如何,枳并不是一个寓意很好的字。

我问她为什么,她笑了,说妈妈是南方人,家里原来有一片橘子园,本来是要叫洛橘的,结果瞎眼算命的硬给改成这样了,说为了躲命里的劫数。

我诧异,你乐意吗?她做了个鬼脸,我想说no,奈何那时候还没长牙。

No.64如果我幼年有千里眼,能预计我爸爸妈妈最终的结局,一定会阻止他们让我叫耿耿。

这个名字如今看起来,太讽刺太尴尬了。

不过,宁肯信其有,我拍拍洛枳学姐的后背,算命瞎子也许说的对呢,度劫数最重要。

你还真信啊,算命的人说话……她的笑容忽然停顿,然后悄然隐没。

我不明就里,只能呆望着她。

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很荣幸今天能站在这里代表全体在校生发言……她的脸逆着光,只能看到晨曦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我不知道怎么突然不敢讲话,扬声器里面是清冽的男声,衬得周围很安静。

所以就这样恢复到了一开始那副并肩发呆的状态。

我拄着下巴,被风吹得很舒服,几乎要睡过去了。

直到听见她笑着说,算命的人说话你也信,不管叫什么名字,该度的劫数,一个也不会少。

顺畅得好像刚才我们的对话从来没有莫名中断一样。

演讲的人似乎说完了,观众席上又响起了掌声。

所以命里会遇上的呢,都遇上了。

我正想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她却一把揽过我的肩膀送我往回班的路上走。

这里风大,赶紧回班吧,别感冒了。

我走了几步回头,洛枳站在原地看我,笑容灿烂,和刚才的余淮一样虚假。

校庆(下)No.65典礼进行得很顺畅,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里所有被预祝圆满成功的大会最终都会成功地被祝贺圆满成功。

这样的年代,找到一件确定无疑的事情也不容易。

文艺界和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不少,虽然我并没有看到。

我才知道原来振华真的走出去很多不一般的校友。

他们会被请回来参加校庆。

但是我相信更多的是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家伙,我和振华的缘分,只有三年。

和那些同学的缘分,也许,连三年都不到,就像初中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的同学,总有那么几个,连话都不曾说过。

我沿着看台的边缘,慢慢走回到五班的阵营。

远远地回过头,洛枳是不是还站在主席台下,我已经看不清了。

但是很多年之后我还会记得那个瞬间,明明是陌生人的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清晨,站在主席台下面一同淋了一场雨,把沉默也浇得湿漉漉。

张平看到我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掉厕所里面了,赶紧回座位!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安静坐回到座位上。

那场典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礼炮声,就剩下坐在背后的简单和β不停地哼唱蔡依林的新歌。

那一年,借着周杰伦的东风,蔡依林转型,新专辑颇受青睐。

我从《看我72遍》一直听到《布拉格广场》,她们两个人把一首专辑唱完,校庆典礼就结束了。

收拾东西准备回班的时候,还是不甘心地歪过头去看余淮的方向。

他终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和徐延亮他们几个嘻嘻哈哈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举起相机,第一次反过来,对着自己轻轻地拍了一张。

脸很大,眼睛因为阳光强烈而眯着,显得更小了。

鼻头和脑门油油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删掉。

No.66回班之后,徐延亮等一众班委成员开始进进出出地准备下午的班会,剩下的同学有的吃午饭有的出门散步,虽然平时都是抓紧一切时间学习的好孩子,校庆当前,心里不是不长草的。

我早上起得晚,着急出门忘记带午饭,就坐在座位上啃面包。

哦,顺便做物理练习册。

后来想想,当时不知道在委屈什么,那颗小心脏,攥在手里都能捏出水。

想来想去好像整个班级里面让我觉得暖和的只剩下张平了,所以发誓,一定要好好学物理。

当然,想法是一回事,能把题作对是另一回事情。

突然后脑勺被弹了一下。

哟哟哟,转性了啊,平时那么活跃,怎么今天改学术派了?过来帮忙!余淮的脸晃得我心烦。

又不是我一个人转性,谁不会变脸啊,我又不是班委,帮什么忙?舞台剧的台词我都背熟了,放心。

转过头接着啃面包。

他老半天没出声,估计是走了。

你家平抛运动水平方向还做功啊?我吓得不轻,转过头就看见他那张大脸,干嘛?声音都发颤。

他用食指点着我卷子上的第一道大题,我说这儿,平抛运动,水平做功为0,你想什么呢?我拿出橡皮擦干净,说,知道了,谢谢。

他索性坐到我旁边,似乎是刚刚跑完腿,满头大汗,手里还攥着抹布。

你怎么了?没事儿啊。

你肯定不对劲儿。

我说了我没事儿。

他眯眼睛看我,我又惹你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对,你惹我了。

你以为你是谁……我心里想了N种答案,仍然无法解释自己从清晨中狂奔的活泼少女变成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勤奋学生的转变。

然而智商死灰复燃。

对了,我拿出相机,早上我拍了几张照片,随手抓拍的,结果里面有你一张,还有个美女和你站一块儿呢,你等着我找给你看哈。

他立刻兴奋起来了,真的假的?来来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然后我哭丧着脸抬头:……怎么没了……他大叫,我靠你行不行啊,照个像都能弄丢,小心我让你做平抛运动!我那装出来的八卦兮兮的假笑终于撑不下去了。

我弄丢一张照片你就让我平抛?他楞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当真,连忙摆手,开玩笑开玩笑……可惜了,我努力装作很真心的样子,语气却轻描淡写,那个小姑娘特别好看,怎么就找不到了……你认识她吗?咱们级的?他点头,恩,我初中同学,凌翔茜,在二班。

我和凌翔茜林杨他们在师大附中都是一个班的。

我似乎是被他的口气安抚了一下,假装平静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你认识她?照片上看不出来啊,你特紧张,笑得也假。

实话实说,虽然有点恶狠狠的。

他明显有点受挫,是吗?对。

我万分肯定,死死盯着他。

余淮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傻笑,……哪个男生跟美女说话不紧张啊……小爷我也是凡人……No.67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来诱导余淮说出刚才和凌翔茜的交谈内容,几乎耗费了我17年人生经历所积累的全部智慧。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电视剧里面那些处心积虑是这样被激发出来的——当你开始吃醋,开始在意,开始嫉妒……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

我一直笑着,就好象面对着镜头,可是照相的人迟迟不喊一二三茄子,所以你就只能一直僵硬地咧嘴,永无止境。

凌翔茜来找余淮通知他们初中同学聚会的事情,顺便聊了几句自己班级的事情,以及散布在振华各个班级的老同学这两个月来的近况。

你喜欢她啊。

本来想用疑问句,然而说出来的时候,语调是下沉的,就那样变成了陈述句。

余淮又开始紧张了,而且脸红。

我把嘴角咧到最大,当然,谁不喜欢美女啊。

我知道了,用不用我帮忙追她?最后一句话似乎把他震醒了,他忙不迭摇头,喜欢就要去追啊,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喜欢分很多种,我还喜欢樱木花道呢,难道我就要去搞gay?你懂什么啊!我心里漏跳了一拍。

喜欢凌翔茜和喜欢樱木花道怎么能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确认。

怎么不一样?他伸手弹了我脑门一下,用力很猛,你是不是发烧了啊,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啊?然后我终于笑了。

这次是真的在笑。

在余淮心里,凌翔茜只是等同于一个二维人物。

我把这个念头加粗画线,历史性地印在了心里。

于是生活又充满了阳光。

张平,不好意思,我还是以后再报答你吧。

我合上物理教材,问他,你们忙什么呢,用我帮忙吗?他挑挑眉毛,朝我的练习册努努嘴,不做平抛运动了?我也朝窗台努努嘴,是你想做平抛运动吧……他嘿嘿一笑,把抹布递给我,来,帮我擦黑板。

他们要往上面写艺术字。

在我乐呵呵地清理黑板槽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呢?No.68班会非常圆满。

这么多天来,5班的同学第一次感觉到了成为一个整体的归属感。

我才发现其实那些平时戴着啤酒瓶底埋头苦读的同学们也蛮有幽默感和搞笑精神的。

我们的舞台剧大获成功。

白马简单背着韩叙上场的时候全班轰动,张平笑得嘴都歪了。

最受瞩目的吻戏上演之前我就听β说简单终于想到了好办法来处理这个危机,于是我翘首企盼。

结果气得我七窍生烟。

当韩叙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凑近撞死的徐延亮的时候,身为水晶棺材的β突然上前一步拿一张硕大的白板挡住了两个人的脸。

白板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马赛克。

……后来β基本上被愤怒的观众用矿泉水瓶子给埋了,只有余淮在一边抹着眼泪说,我太感动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站在门口,正好是马赛克挡不住的地方,只有他看见,韩叙真的亲了。

他一向很认真。

我觉得期中考试我肯定考不过他。

……压力好大。

他说。

不过,我最喜欢的节目是徐延亮和β搭配在一起演出的。

据说当时徐延亮磨破了嘴皮子要求在特长那一栏上面写下了音乐天分的β与他合奏。

β当时脸都绿了。

徐延亮坐在简单前面,β坐在简单后面,他们两个的隔空喊话被简单恶意歪曲之后,这个组合就成了。

笛子和吉他的合奏。

这不是最奇怪的。

我们终于知道β的音乐天分是什么了——竖笛,就是13块钱一把的白色塑料竖笛,你在各小学门口摆摊老大娘那里都能买到,全市有售。

我小学时候学得很认真,音乐老师的确夸过我有天分,我没有吹牛。

徐延亮恨不得把β剁成碎块。

最后两个富有音乐天分的人果然合奏了一曲耳熟能详家喻户晓的神曲。

……《鲁冰花》我真的很喜欢,你No.69闹腾了一天。

小学到现在参加过那么多的联欢会,最最开心的并不是正在进行中,而是布置会场的时候。

就像旅行中看到的最好的风光永远在奔赴目的地的路上。

我低头扫着一地狼籍,不用做值日的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

张平忽然进门,把本来人数就不多的值日生叫走大半去帮忙打扫运动场,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里面竟然只剩下了我和余淮。

他在擦黑板。

宣传委员往上面涂了过多的油彩,擦起来很费劲。

我拄着扫帚傻站在那里,夕阳余晖像温柔的手,从窗子外伸进来,轻轻抚摸着少年宽厚的背,涂抹上灿烂却不刺眼的色泽,均匀的,一层又一层。

恰到好处的温度,微醺的风,我站在乱七八糟的垃圾堆里,右脚轻轻踩着可乐罐,轻轻地,不敢弄出声音,歪着头,看他。

他转过头,眼睛圆睁,好像没料到我这样直直地看他,一瞬间脸红了。

不过也许只是落日开的玩笑。

魂儿丢啦?我笑,差不多。

你背影太好看,看傻了。

他也很开心,每次我夸他他都不会反驳,反而转过去,很夸张地扭了扭屁股,抖了抖肩膀。

像笨拙的新疆大叔在跳舞。

喂,余淮!他停下来,做什么?我摇头,眼睛有点酸。

热闹过后的寂寥搭配着夕阳的煽情功力,有种湿漉漉的感情悄悄爬上我的后背,让我觉得很沉重。

他耸耸肩,转回头继续擦黑板。

余淮?你到底干嘛啊?没什么,我只是想抓住点什么。

只是在我回家进门的瞬间再也不能放肆地大叫之后,在我不能在饭桌上面对另外两个陌生家庭成员肆意谈起学校里的一切之后,在我想起期中考试就会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却又不能任性地放弃之后,我想抓住点什么。

也许只是你的袖子,真的没什么。

真的。

我微笑,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他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很喜欢和你坐一桌。

他张口,我立刻伸出食指大叫:不许说你知道自己人见人爱!被我阻断了经典台词的余淮气急败坏,那我说什么,说我知道你爱我?你知道,时间停住,是什么感觉吗?我知道。

因为我的心跳也停住了。

然后始作俑者,那个惹祸的少年跳起来,满脸通红地用语无伦次的解释修正了这个错误,指针拨动,我重新听见时间和心跳的声音。

低下头,慢慢扫地,嘴角上扬,眼角酸涩,大声说,用不着解释,谁爱你,瞎了眼啊?什么瞎了眼,小爷我人见人爱!终于把台词说出来了,他很得意。

我歪头:我可不是一般人。

你是凡人,所以你喜欢凌翔茜。

我不是,所以,我不喜欢你。

一点也不。

No.70我们放下手里的扫帚抹布,并肩坐在讲台桌子上,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右手边是窗外润泽如水墨画的夕阳,边缘暧昧,虚虚实实,美得很假。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当年这个场景。

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差错。

那个联欢会结束的黄昏,那么长,又那么短,那么安静,又那么喧闹。

那么长,仿若一辈子的好回忆都被耗尽。

却又那么短,短得好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之于玩不够的孩子。

那么安静,让我不敢置信,所有人好像都退出了舞台,给我让位。

却又那么喧闹,我的视野里都是他精力充沛的笑容。

他给我讲他们初中操场边的那棵核桃树,很高,有着特别的树叶纹理。

后来我才知道,竟然是我爸种的——我爸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当年操场还是土路,他和他同桌在植树节很能折腾地跑到外面去种树了。

其实只是闹着玩,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一个小苗子,就载进去了……谁知道,竟然长大了。

自己的儿子逃课的时候会坐在树荫下喝着冰镇果汁躲避夏天毒辣的日头。

谁会想得到。

我却在想另一件事情。

你爸爸的同桌呢?什么?我是说,她……我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还好念出来都一样,她现在在哪儿?余淮耸肩:你的问题还真怪。

谁知道啊,肯定也当孩儿他娘了吧。

不过还好,他们还有一棵树,我揉揉眼睛,有机会,我们也去种一棵树吧?他答应得很轻易,声音轻快,好啊,有机会的吧。

我说真的,余淮。

然而偏开脸,没有坚持。

No.71余淮,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哦,考北大清华吗?我随口问。

他显然也是随口答:切,我考得上吗?我诧异:他们说,振华前五十名,只要稳定发挥,都没有问题。

余淮还是包裹着那层谦虚的面皮:得了吧,我……余淮!我板起脸,我不喜欢他这样,你能不能……真诚一点?这些好学生,默默地朝着上面爬,却又担心得意摔下来,所以总是用那样戏谑大度的表情掩盖真正的欲望。

我能理解。

可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余淮面对我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吧,是我不对。

我……呵呵,谁不想啊。

是啊,谁不想。

谁都想,可并不是谁都有可能,我认真地看着他,比如我,就没有可能。

而你却可以。

他没有用廉价的话来鼓励我。

所以我能坐在你身边的时间很短,运气好的话,打满全场,三年。

我们肩并肩沉默。

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他,刚刚要道歉,他就以牙还牙踢了回来。

我气急,直接以佛山无影脚还击。

鞋子相撞的时候发出扑扑的声音,像没心没肺的欢乐节奏。

他跳下桌子,拿粉笔头砸我的脸,我当然不会示弱,抓过一截粉笔就甩手扔了出去。

然后直接砸在了适时出现在门口的张平脑门上。

正中红心。

No.72我灰溜溜地继续扫地,余淮灰溜溜地继续擦黑板。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沉入了远方的楼群中。

天幕一片宁静的蓝紫色,让人的心空落落的。

我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还在擦黑板的余淮——他仍站在那个地方,用力地涂抹着欢字最后一捺,而我脚边还是那个空空的可乐罐。

好像时间变了个魔术,刚才的一切根本就是个梦,我们没有移动分毫,然而时间,就这样被偷走了。

悄悄地,毫无痕迹。

只是我自己,刚刚在打闹的时候,的确偷偷拽住了他的袖子。

一瞬间,就被忙着逃离的他抽走了。

我轻轻拈着拇指食指,指间还有一点点棉质衬衫柔软的质感,有点温暖,应该也不过是错觉。

高速公路上的自行车No.73我记得第二天早上是个阴天,张平站到讲台上开始讲期中考试的事情,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正过脸去看讲台,却死死地盯着窗外不怎么好看的灰色天幕。

后来我听到粉笔和黑板摩擦的声音,听到张平抱怨余淮擦黑板擦得不干净,听到大家纷纷翻开笔记本来抄写黑板上的期中考试时间地点和考场安排,纸片哗啦啦地响,可是我就是没有动。

直到余淮推推我,发什么呆呢,抄考试时间!我终于还是认命地拿起笔。

那时候好像只有我还沉浸在校庆的欢乐气氛中,不能自拔,仿佛黑板上的考试时间就是魔咒,我只要看一眼,啪地一声,现实世界就扑面而来,击碎所有美丽的泡泡。

我对余淮说,我觉得我死定了。

余淮笑,小小年纪,别老把死挂嘴边。

死?你想的美!我依旧坚持,余淮,我觉得我真的死定了。

他这才严肃地对待我的小情绪,叹口气,说,慢慢来,多考几次试……我等待他说就会有进步会慢慢好起来一类的美丽谎言,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就会习惯的。

多考几次,你就会习惯的。

我们总是会不接受自己在某一个群体中的位置。

抗争成功的人得到喜欢的位置,抗争不了的人,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想死?美死你。

只是在我沉默的时候,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有不会的题赶紧问我。

其实类型题就那么几种,触类旁通,熟练了就好了。

我把纸条攥在手里,仰起脸,看到他傻兮兮地朝我微笑。

No.74考试设置在下下周。

用张平的话说,复习时间很充裕。

周四上午是语文,下午是数学。

周五上午是物理和化学,各一个半小时。

下午则把历史地理和政治混在一起三个小时答完,由此可见在文理分科之前,这三科在振华的地位。

张平说,周六周日老师们会加班批改卷子,周一到校的时候,排榜就会出来。

我们多受点累,你们就少煎熬一阵儿。

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学生们等待成绩一科科出来,那叫一个慢性折磨啊,不等成绩和排榜都出来,谁也学不进去新内容,所以以后咱们的考试都会尽快出成绩,大家要适应快节奏,积极调整心态,总结经验教训,迎接下一阶段的学习,哈。

前半部分正经得不像张平。

后面一个哈,全部打回原形。

所以呢,估计周二或者周三,就会召开高一学年的第一次家长会,大家回去通知家长一声,要请假的提前准备,哈。

我把这些悉数告诉我爸,他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说,轻松应战,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上次进步了9名,这次……估计是他看到我的眼神太过哀怨,于是把后半部分吞了回去。

这次……轻松应战,轻松应战。

在政府里面呆久了的人,就会变得和政府一样,总是会说出一些自己和对方都不相信的话。

我每天晚上都K书K到十二点半,实在撑不住了就去睡觉。

有时候我爸会在十点半左右他要睡觉之前敲门进屋说两句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才能考好的废话,估计他也知道神采奕奕往往换来的是大脑空白。

当然我只能用唔唔唔知道了来回应,养足精神和认真备战之间的矛盾,我们心照不宣。

以前吃完饭都是我刷碗,自从有了齐阿姨,我连家务活的边儿都不用沾了,连收拾碗筷下桌她都会拦着让我放下碗赶紧回去休息或者学习。

耿耿不用动手,回屋歇会儿吧,要不看看电视放松一下,阿姨收拾就行,在学校累一天了,家务以后都不用做,交给阿姨。

我很不好意思。

不过由俭入奢实在太容易了,我用了两天时间就抛弃刷碗这种好习惯,仿佛我这辈子从来没刷过。

不过我也因为备考而变得很烦躁。

说白了就是这个世界突然间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让我看着顺眼。

张帆迷上了四驱车,我爸成了他的车队赞助商,每天晚上□点钟,我爸和齐阿姨坐在客厅看电视,他就架起他的黑色塑料跑道开始调试设备。

其实关上门我根本听不到多大的声音,可是就那么一丁点响声,都能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还好我还仅存一点理智和人性,没有泼妇一般地跑出去把他的高速公路给大卸八块。

但是有时候齐阿姨敲门进屋给我送牛奶,我控制不好表情,回头盯着站在门口的她,往往摆着一张你和你儿子欠我两万两白银的臭脸。

我真不是故意的。

配合上张帆在客厅里制造出的迷你引擎嗡嗡作响,敏感如齐阿姨,很快就把我的表情理解为了压抑着的不满。

她尴尬地笑着,把牛奶放到我桌边,很生硬地试探着捋顺我的头发,说,累了就歇会儿,劳逸结合。

然后在她出门后,我蹑手蹑脚跑到门边偷听,如意料之中听到她训斥小张帆,赶紧把这玩儿意收了,疯起来没完了是不是?你安静会儿行不行?我爸不明就里,你就让他玩嘛。

帆帆作业写完了没?写完了就接着玩。

然后我就听见小张帆拆卸跑道的声音。

他还是那么乖巧安静,从来不争辩,也不任性。

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混蛋,明明无能的是我,却把责任推给一个很少有机会制造噪音的小男孩。

心里酸酸的。

我这是在干吗啊。

No.75假装出门倒水,看到张帆低头默默拆跑道,就走过去,盘腿坐在地板上。

怎么拆了?不玩啦?他吓了一跳,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姐姐?……不玩了。

……玩累了,吵。

不吵呀,我抓起一个扁扁的赛车拨了两下后车轮,说实话真不知道这东西好玩在哪儿,怎么一群男生无论长幼都为之疯狂,我做出一副非常有兴致的样子说,架上架上,让姐姐也跑一圈。

张帆胆怯地朝齐阿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帮我重新把轨道搭好。

我随便抓起一辆,说,来,咱俩比赛!正要往上面放,被他拦了下来,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家伙眼里火热的执着和极其专业的神情,这个不行,引擎还没调试好,轮胎磨损太严重了,拿这个,这个比较新,我刚换芯了,弯道肯定不会翻。

一句也没听懂。

我还是愣愣地接过来。

在赛车起跑的那一瞬间,张帆专注的神情让我动容。

我突然想起余淮做题时候的状态,我喊他好几遍他也听不到,和效率低下耳听八方的我完全不一样。

突然间心生感慨。

这个世界属于有天赋的人,也属于认真的人,更属于那些在有天赋的领域认真钻研的人。

那么我的天赋在哪里呢?张帆赢了。

我爸替他欢呼,他不好意思地把我那辆车抓在手里说姐姐这个车还是没调好,对不起,我再试试。

然后就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拆卸。

我摸摸他的头,笑了,回身朝齐阿姨眨眨眼睛,回我的小屋接着配平化学方程式。

台灯橙色的柔和灯光让我的眼睛有点酸。

我突然想起有个叫温淼的小学同学,一个老是不紧不慢的男生。

他的长相我都有些模糊了,却仍然记得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大家站起来说自己的理想,在一片联合国秘书长天文学家国家主席的宏大志愿中,他拖着鼻涕站起来说,我以后想过好日子,舒服的好日子。

大家笑他,什么破理想。

可是后来我们虽然从来没有熟识过,他却一直生活在我周围,每次看到他,都仍然是闲适的笑容,差不多的成绩,轻松快乐的样子。

舒服的好日子。

我又想起沈屾,仿佛飞蛾扑火一般咬定青山不放松,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是我想她一定过得酣畅淋漓绝不后悔。

那么我呢?我有安逸的可能,却不甘平庸听从家长的安排考振华,然而因为的确很平庸,所以生活的金字塔把我压在了中间,仿佛汉堡里被沙拉酱淹没的肉饼。

小张帆的四驱车又开始嗡嗡地绕着跑道转圈了。

我却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骑着自行车上高速公路的傻子。

早晚被撞得血肉模糊。

期中考试(上)No.76考试前一天放学的时候学校要求我们把书桌里面所有东西都清理回家,打扫教室为考试做准备。

我书桌里面积累了太多的练习册——是的,很难为情,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买的练习册数量是余淮的两倍,看见别人做什么我就买什么,结果积压成灾。

没有一本好好地做过。

后来被余淮教训,每一本练习册的思路都是完整的,时间有限,给自己增加那么多负担,还不如一开始就踏踏实实只专注于一两本。

不过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拎起了我沉重的布袋。

书包你自己背着吧,这个我帮你拎。

你家在哪儿?我想我是有点脸红的。

那个……那个……你要送我回家?他一脸理所当然,废话,你自己搬得回去吗?不顾我少女情怀的扭捏作态,他已经大步朝门口走了。

我们俩欢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忘记了那周本来轮到我们值日。

夕阳暖洋洋的,我发现每次我有机会和他独处的时候,都是黄昏。

很短暂的美好时光,就像太阳很快要落下去。

振华校舍建在繁华市中心,车马如龙,熙熙攘攘的放学大军和来接送孩子的私家车公家车拥堵在一起,我跟着余淮的步伐从凝滞的车流缝隙中穿梭自如,他个子高,步子大,我需要很努力地才能跟上他。

我估计布袋的拎绳很细,正想问问他会不会勒手,凑近了才注意到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明明也不做,都是空白,留着干嘛,扔了算了,这么沉……你唠叨个屁啊,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好不好?我退后两步,关心的话都咽回去,恨不得拎绳细成钢丝,勒不死他!然而有时候还是会遇见同班同学,比如结伴晃晃悠悠的简单和β以及徐延亮(真不知道这三个人为什么出现在一起),看到我们的时候竟然都露出促狭的笑容,鬼兮兮的。

我假装没看到,红着耳朵,故作镇定地大步向前。

前面的男生,背上搭着校服,又穿上了那件黑色的T恤,高高大大,晃晃荡荡,安心得一如初见。

No.77喂,你天天戴着耳机,都在听谁的歌啊?我自习课做作业的时候喜欢听随身听,可是余淮从来不听,他说他戴上耳机就没法专心,而我则需要带上耳机才能不在做题的时候胡思乱想。

谁都有啊,只要好听,不管是谁的。

不过……我听周杰伦比较多吧,你呢?他仰头想了想,我比较喜欢beyond.我点点头,我记得,主唱死了。

黄家驹的词曲都写得很好的,当年的香港乐坛大多□其实都是翻唱的外文歌,重新填词而已,他们的原创才是香港乐坛真正的辉煌。

他挑眉,啊哟,你还知道的不少嘛。

你喜欢哪首歌?其实beyond听的很少,毕竟是粤语歌,不过不知道怎么,那种小小的好胜心让我不想说出《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等等那几首耳熟能详的歌,所以一歪头,很大声地讲,我喜欢《活着便精彩》。

其实我压根没听过,只知道歌词和歌名。

【微信公众号:蓝色的雪枫】关注更多免费他惊喜地大叫,啊啊啊我也是啊,你是第一个跟我喜欢同一首歌的人!我张大了嘴巴,慢慢地才把表情调整到正常。

他在高兴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在高兴什么。

随便胡诌都能成为共同爱好。

其实,我们是有缘分的,是吧是吧?一定是的。

No.78我家离学校不远,步行的话只要二十分钟。

因为是老房子,所以难免小区里面有点杂乱,我第一次因为这些碎砖乱瓦和塑料袋而愤怒。

总归是希望这一路繁花遍地,回忆会更美丽一些。

他把袋子递到我手上,我的胳膊往下一沉,这才体会到袋子究竟有多么重,隐约看到他手上被勒出来的红线,横穿掌心。

我就不送你上楼了,你不是说你家在三楼吗,也不高。

否则让你爸妈看见,会误会的,我可不想被你爸拎着扫帚追的满街跑。

我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竟然觉得很甜蜜,克制不住有些向往,但还是一鞠躬,大声说,多谢啦!他摆摆手,天快黑了,快上楼吧,明天别迟到。

他手插在兜里,转身晃悠悠地走远,书包和校服都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

我假装进了楼门洞,估摸着他走远了,就重新探出头,站在路边目送墨兰色天幕下余淮渐渐模糊的背影。

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这一幕。

好像那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故事的结局。

逼仄拥挤的青春里,他送我一程,然后转身踏上自己的旅程。

他的世界很大,路很长,很遥远,我只能站在自家门口,独守着小小的天地,目送他离开。

他活着,便精彩。

No.79考号随机分配,我和余淮的考场都在一年一班。

我赶到考场的时候,刚好看到余周周和另外一个女生在门口。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招呼,虽然说是初中校友,毕竟当初不认识。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倒是余周周身边的女生朝我微笑了起来。

那是个气质很特别的女孩,长得很有棱角,皮肤有点黑,头发半长不短。

我并没有想到她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生会率先跟我打招呼,愣了一下,笑回去。

你是不是叫耿耿?我点头,你是……余周周一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我们说话才抬起头,梦游一般朝我点点头。

我也赶紧趁热打铁,余周周吧?我是耿耿,也是13中的,现在在5班。

她笑了,眉眼弯弯,和我初中第一次见到她时候有一点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旁边的女孩面色有点冷,也不再笑。

我意识到自己把人家甩在了一边,很不好意思,所以赶紧转回头对她赔笑脸,你是……她说,我是辛锐。

我脸上茫然的表情让她很失落,却又好像松了一口气,搞得我莫名其妙。

这时候余周周接过话茬,你在一班考试?我点头,我记得你在一班啊,今天在自己班考试?她摇头,昨天把两本书落在桌洞里面了,回来拿。

教室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儿了,我探头进去,一眼就盯到无所事事的余淮坐在靠窗的第三排,余周周一进门,他突然正襟危坐,朝她点头微笑,假的要死,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人家只是很淡地说了声早上好,没停步,弯腰从中间那组第五排的某一桌里面掏出了两本花花绿绿的书,好像是漫画的合订本,抱在怀里,从后门离开了。

我跑进门,把演算纸卷成筒敲在仍然灵魂出窍的余淮头上。

看什么看,你果然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切换到傻缺模式啊!我刚说完,往后一退,就踩到了一个男生的脚。

一个趔趄。

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飘到我背后来的?回头怒视,才发现那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儿,白净温和,长得很顺眼,不是耀眼的英俊,却非常亲切。

于是没出口的斥责用一个大喘气就变成了结结巴巴的对对对对不起。

听到余淮在背后嗤笑,嘿哟,您有什么资格说我啊?耿耿同学?我顿时觉得很没面子,于是不敢回头去看余淮,只能傻呆呆地对着眼前的男生不住地点头哈腰说抱歉。

长得好看是罪啊,我在心里对着面前的少年碎碎念,你们这种人,迟早要下地狱的呀。

男生摆摆手,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就专心致志地蹲在地上研究他身边书桌的桌洞。

那是余周周的桌子。

虽然我觉得这种行为很变态,可是也不好打扰人家,尤其当人家变态得很帅的时候。

所以坐到余淮前面的第二排,转过头轻声问他,你怎么谁都认识啊,余周周是我们学校的,你怎么认识她的?他没理我,反而很大声地喊,林杨,你干嘛呢?原来是余淮的初中同学,他提到过的那个超级赛亚人。

叫林杨的男生挠挠后脑勺,竟然迅速地脸红了。

没事……没事……那你干嘛绕着我小姑姑的桌子打转?我和林杨一起大喊,她是你小姑姑?!在余淮一脸得色颇为欠扁的时刻,我却注意到林杨灵魂出窍的窘样,他盯着桌子,食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喃喃自语。

那……那……那我岂不就成了……你小姑夫……在我和余淮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好像大梦初醒一样,连连摆手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就屁股着火似的跳起来奔出门外了。

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余淮却眯起眼睛笑得很邪恶。

什么时候有机会灌他两斤二锅头,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期中考试(下)No.90世界上最短暂和最漫长的时间都在考场上。

考试结束前一分钟你发现自己有一道计算题从第一步开始就抄错了题,时间就在你来不及惊呼的那一刻开始加倍流逝,你的笔尖已经开出了花,思路就像黄果树瀑布飞流直下,可是铃声永远走在你前面。

有时候我真的很担心,如果时间始终以这种速度消失,一扭身,我就能从背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如瀑青丝转瞬成雪。

虽然我没有如瀑青丝。

我是短头发。

然而如果让我选择,我倒是宁愿经历这种惊心动魄一分钟,让卷子带着我未完成的遗愿随着监考老师远走,也不愿意独自坐在那里面对很大一片空白,听着周围沙沙的答题声和翻页声,好像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时候视野里面是一片空白。

并不是说我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形容那种色调。

桌子、椅子、讲台、监考老师、墙上的黑板、黑板上面的红色大方块字,敦品励学,严谨求是……这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好想你已经来到了天堂,却又不耀眼。

你假装自己在做题,可是实际上笔尖都不曾落在纸面上,只是为了和别人一样忙碌,躲避监考老师的目光,抢救岌岌可危的尊严——尽管如此,那层白色还是在你的视野中晃动,久久不去。

等着,听着,思维游离在试卷之外,难堪的空白许久没有任何改动,趴在桌子上也遮不住。

时间都在别人的笔尖上,独独把你遗忘了。

独独把你遗忘了。

No.91所有科目都结束的那天下午,我终于等到了最后的铃声。

明明需要更多的时间,却再也不想琢磨那些题目的解法,宁肯赶紧宣判死刑,让我死也死得踏实。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到余淮和林杨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在谈论什么,余淮伸出右手,竖着大拇指,比比划划。

气旋不是上升气流吗,大拇指向上,四指方向自然弯曲,气流就是逆时针转啦,所以是西北啦西北!林杨摇头,我当然知道气旋是什么,可是那道题明明是高压反气旋。

他们两个还在争论,我已经无话可说,最后一门是地理,这个科目很快就会在全省会考之后与他们say goodbye了,有什么好讨论的?无论如何,都结束了。

余淮看到我,中止了与林杨的交谈,转身热情地朝我招手。

考得怎么样?我赶在他讲话之前赶紧先问。

他耸耸肩,就那么回事儿呗,还行吧。

你……在他把呢反问出来之前,我连忙笑着问林杨,小姑夫,你呢?林杨又涨红了脸,我笑出声,他却很快反应过来,老神在在地把手插到兜里,挑眉看看余淮,又看看我。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们俩’的小姑夫了?你们俩咬字非常准,我都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好像不小心失言讲出了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真心话。

余淮抬脚就要踢林杨,被林杨反手抓住小腿差点掀翻,他们就开始拉拉扯扯拼命想要把对方按在地上,两个大男生扭来扭去的,我都不忍心看。

看了就会想歪。

终于一班的同学们纷纷涌入教室,余周周安然坐到座位上的一刻,我咳嗽了一声,林杨立刻就像踩了电门一样绷直身体,然后一个鱼跃就逃出了门,把仍然战况不明的余淮独自扔在垃圾桶旁边。

在林杨跑出门的瞬间,门口出现了一个极为俊秀的男生,高大挺拔,抱着书本迈着很稳重的步伐慢慢走进来。

又是一个看着眼熟的男生,说不定也出现在我乱拍的某张照片里面。

他身上的气质和林杨的那种鲜活温暖、偶尔犯傻冒失的感觉很不同,我说不清。

总觉得他来错了地方,即使在温和地笑着,与周围人闲聊寒暄,却总是跟旁边这些浑浑噩噩的学生格格不入,说不上哪里,过分精致,过分耀眼,过分疲惫。

余淮收敛了笑容,推了我肩膀一下,看什么看,赶紧回班。

那一刻我甚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帅哥凭什么不让看,你嫉妒啊?!憋住,带着考完试难得的复杂好心情出门。

然而迈出一班门口的一瞬间,我听见余淮用很平静的口气顺带提及——那是楚天阔,摸底考试的第一。

……好像也是咱们这届的中考状元。

然后我就明白了那句看什么看里面包含着怎样的情绪。

余淮自然不是小肚鸡肠只知道妒忌的男生,他很严肃地收敛情绪推着我离开教室,应该是在面对心目中的竞争对手时候的正常反应吧。

世界上没有人万事如意。

我坐在考场上独享漫长的空白时间,在另一个空间里,余淮也有他的高山要爬。

No.92回班才是受难的开始。

我趴在桌子上,周围闹闹哄哄对题的声音挡也挡不住。

余淮是周围人围攻的焦点,我就是焦点旁边的炮灰。

这次数学出的什么题啊,选择题那么多陷阱,我连着好几道都选错,幸好看出来了,结果导致后面每道题都要小心翼翼读好几遍生怕看错被耍,差点就答不完卷子了。

义愤填膺抱怨了那么多,最后该做完的还是都做完了,改选对的还是都选对了,所以这个女生到底在愤慨什么??别提了,那作文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写什么,我估计我肯定跑题了,48分都拿不了,要命啊!挑一个整场考试中最拼运气的部分来担心,你有意思吗??啊哟喂那个英语啊,我听听力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走神,那是什么口音啊,英不英美不美的,跟喝多了似的,我第一遍的时候完全没听懂!你丫费什么话,不是还有第二遍吗?你第二遍不是听懂了吗?叫唤你妹啊!他们就这样围在余淮周围七嘴八舌地边对答案边抱怨考试的变态,我趴在桌子上,看余淮左右逢源,缓缓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考完了就不提了,张平没过来呢吧?走走走趁现在下去买点吃的!余淮大手一挥就把一群人都拽走了,我睁开眼,看到他走在最后,正回头朝我狡黠地笑。

我也感激地回了个笑容,嘴角很快耷拉下去。

好像终于撑到电池寿终正寝的劣质洋娃娃。

No.92张平笑哈哈地,面对底下仍然抱怨不休的同学们,什么都没说,转身在黑板上开始写字,刷刷刷,字很丑,但足够大,所以极有气势。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们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余淮的食指不住地扣着桌子,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张平又抽什么风。

同学们啊,你们知道这首诗的出处吗?不是小白脸毛宁唱的那个《涛声依旧》吗?β在后面举手,全班大笑。

张平刚刚笑而不语的范儿被严重打击,他赶紧调整了情绪,白了β一眼,继续说。

这个作者啊,名叫张继,当年落榜,很不爽,很不爽,夜宿寒山寺——就是寒山那里的佛教招待所,心情抑郁,失眠,就出门游荡,写了这首诗。

这首诗后来千古传诵,张继自然就名留青史,但是大家想想,当年的那个状元到底做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所以说啊,同学们,落榜不是问题,考得不好也没关系,东方不亮西方亮,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东西,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大家开始起哄,鼓掌,张平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站在讲台上,双手背在后面很享受的样子,俨然一位新上任的邪教教主。

余淮却破天荒没有跟着凑热闹。

我笑了一会儿,侧过脸看他,怎么了?死了以后名垂青史,有什么用啊?活着的时候那么憋屈。

快乐是自己的,成就也是自己的,后人唱赞歌,有个屁用。

我愣愣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那么多的活法,我们却总要褒奖某几种,贬低另外几种。

可是仔细想想,到底怎样才是对的?谁知道。

我们只有活过一遍之后才会明白,可是那时候剩下的感觉只有一种,名叫后悔。

家长会篇(上)No.93张平没有食言,度过了一个短暂而惶恐的周末之后,周一早上升旗仪式的时候,就有些同学开始散播各种关于每学科学年最高分的消息。

我才听说有些同学周六周日的时候被叫到学校帮忙核分数排榜出成绩单,在明确分工的流水作业下,成绩就像某种产品一样从打印机中连续不断地吐出来。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考多少分,一点都不关心,甚至希望它出不来才好呢,谁一个不小心把教务处点着了,电脑和卷子一起烧光,天下太平。

我再一次高举着相机,对着四周乱拍。

一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中心人物看不清,只有一个背影,似乎是楚天阔,只是有点像。

一个女生捧着不知道什么书低头专心地看,眉头微皱,因为背后一个把发尾挑染成红色的莫西干头男生嬉皮笑脸地在背后拽她的辫子。

还有好多焦距模糊的照片,但是总能找到一两个陌生的脸孔,清晰,鲜活。

我低头看着,在嘈杂兴奋的人海中。

突然间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

之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考试,如余淮所说,是的,我们都会习惯,习惯到想不起来每一次考试的成绩和排名。

他们自然也不会记得这样一个星期一的早上,这样一个毫无特征的升旗仪式。

可是我记得。

他们自己随手丢弃的青春影像,都在我手里。

我是整个操场上,最最低调的富豪。

我觉得自己笑得也许很悲壮。

可是却没有勇气自拍。

我拍下了他们的青涩年华,却把自己的那份遗忘在了照片的背后。

No.94每一科老师进门时候都会怀抱一大摞卷子,急匆匆地迈步进来,巡视教室朝课代表示意,然后将卷子递到他们手里,一言不发倚着讲台看课代表指挥几个同学分发卷子,屋子里面嗡嗡嗡响不停,可是仔细一看,似乎大家都没有讲话,神情肃穆,充满期待又有点恐慌。

所以我就很奇怪。

那么这种嗡嗡的说话声音是来自哪里的呢?韩叙是数学课代表,张峰面无表情地将一沓卷子交到同样冷面如霜的韩叙手中,仿佛是魔教的传位仪式一般庄重。

数学是我考得最烂的一科,成绩却是第一个发下来。

明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偏偏心里面仍然在打鼓,丝毫没有那种心如死灰的自觉。

我一直在安慰自己,数学就数学吧,一下子死利索了,也是一种福气,剩下的科目就会只高不低了。

可是当韩叙顶着一张死神般的苍白小脸走近我的时候,我仍然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什么东西——竟然是余淮的手。

我能感觉到他和我的身体一起震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还是因为我的手冰凉如死尸。

然而他却并没有挣脱。

那一刻大脑已经不运转了。

卷子轻飘飘地从上空落下来,就像电视剧里面太监扔给冷宫娘娘的三尺白绫,清高飘渺得十分嚣张。

148?No.95我张大了嘴,尚存的理智让我歪脑袋瞄了一眼左侧装订线内的名字。

哦,余淮的。

他皱着眉用闲置的右手拽到他面前开始认真盘查到底那两分扣在了哪里,一边翻,一边说,你手怎么那么凉啊?期中考试而已,真这么害怕啊?两眼一闭就过去了!我狠狠地甩下他温热的左手,可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反驳他。

不过这样一闹,反倒不紧张了,手指虽然仍然很凉,却不再僵硬。

不好意思啊,我讪笑,我……不是故意……余光瞄见他的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滑动,但是语气仍然很淡。

冰死我了,下不为例。

切。

我撇撇嘴。

不过,下不为例指的究竟是不能抓他的手呢,还是不能在手很凉的时候抓他的手呢?如果我捂热了,难道就可以吗?他的那张脸太淡定了,我很难不胡思乱想。

正在此时两三张卷子像是被风吹过来一般飘到我眼前。

什么都不用看。

那惨不忍睹的鲜红分数让我立刻确信这是我的那张,急忙趴在桌子上护住,紧张地朝四周看。

余淮眨眨眼刚想说点什么,突然简单面红耳赤地喊我。

……耿耿……你扑住我的卷子干什么……刚才不小心……你还给我行吗……我讪笑,站起身把卷子递还给了她。

原来这种分数不只有我能考出来。

简单果然是能够共患难的姐妹。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她。

No.96一整天的轰炸结束,我已经麻木了。

老师讲卷子的时候我就用红色的中性笔认真地记,记得满卷子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迹,妄图将鲜红的分数淹没在我自己掀起的红色海浪中。

至少这样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刺眼。

成绩单发到手里,左起姓名,然后是数语外物理化学成绩,一个总分加和,紧接着是史地政成绩,最右边是八科成绩加总。

也就是说,有两个总分,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第一个总分。

史地政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毕竟大多数人还是要学理科的。

我发现成绩单排榜上的第一名竟然是β——正在疑惑,看了一眼最右边,她的分数也不高啊?这时候张平在前面清了清嗓子:咱们成绩单呢……我跟徐延亮商量了一下,用的是随机排序,就不搞那么血腥的大排名了,乐意研究的同学自己根据右边的总分排一下大致的名次我也不反对,看看自己是第几梯队的,也有个努力的方向。

我就说一下前三名吧,第一名是韩叙,第二名是余淮,第三名是张靓靓,韩叙和余淮都排进了咱们学年的前三十名,大家鼓掌祝贺一下哈。

我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排名不代表名次不存在,但至少,面对着这样一张密密麻麻的成绩单,估计大家也只是看一眼总分估摸一下大致顺序,不会太过计较。

我的面子某种程度上得以保全,不由得朝张平感激地一笑。

他竟然看到了,也很得意地扬扬下巴,摸摸后脑勺。

当然我也听到班里有人很不满地抱怨,搞什么啊,乱七八糟让我怎么排啊!我黯然。

和我这样只想遮羞的人不同,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搞这种维护隐私的排名表是非常浪费大家的时间精力的无用功。

我想为张平鸣不平,却又没有底气。

我小心翼翼问余淮,喂,你是希望名次排出来还是不排出来?他心不在焉,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我叹口气。

的确。

反正他就在前三名。

他又转过来,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过……其实还是不排的好,多无聊。

我很大力地点头,眼睛有点酸,是啊,是啊。

……多无聊。

他沉默良久,我突然感觉手背一暖。

这次是他主动地捏了捏我的手,很小心地,很兄弟情义地,说,会好的,慢慢来。

No.97我爸在饭桌上问起期中考试的事情,我没搭腔,只是告诉他,周三就开家长会,五点整。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再接再厉,那你们成绩都出来了是吗?我张了张嘴——不是不想告诉他,只是不想当着齐阿姨和张帆的面说出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成绩——不管怎么丢人,我只丢给自己家的人看。

再怎么说,她们也是……外人。

饭桌上有几秒钟的安静,突然齐阿姨站起来盛汤,笑着说,刚考完,哪能那么快啊。

耿耿,还要不要汤了,阿姨给你再盛一碗?我把碗乖乖递过去,感激地一笑。

晚上我趴在书桌上什么都不想做,门也没关,隐约听见客厅里面我爸和齐阿姨的谈话声,中间夹杂着齐阿姨刷碗发出的丁丁当当的响声。

你去单独安慰安慰她,我看她情绪不大对。

我和帆帆在的话她有话也没法跟你说。

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自己老爸迟钝得很,倒是一个外人心思透彻把你看得一清二楚,这无论如何也让人感动不起来。

我爸依言进屋,顺手带上门,隔绝了张帆的四驱车和齐阿姨的刷碗声,把一杯牛奶放到我桌上。

我趴着没起身,闷闷地说了一声谢谢老爸。

考得……不理想?他试探地问。

我嗯了一声。

……排多少名啊?我也不知道,我们班没排名。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极其感谢张平。

……那……他似乎没话说了,站起来踱了两圈,在我背后拍拍,又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常事,别太往心里去。

会好起来的,毕竟你入学就跟人家有差距,这个要承认,一步一步来。

他这么温柔,我反倒从一开始一肚子怒火转为了埋怨自己不争气。

的确有一段时间将怨气都归结为父母逼迫我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变态学校,然而这一刻,却深深地感到乏力。

别人的孩子都有能力给爸妈带来荣耀,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呢?我点点头,鼻子堵了不敢出声,侧脸紧贴在桌面上,动起来的时候有点疼。

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隐藏在脸颊和桌面之间,他看不到。

要是理科学着吃力,不用着急,高一一过去,咱们就学文科,乖。

家长会篇(中)No.98那些烦恼好像突然就都不存在了,我只记得我是要学文科的,我现在的痛苦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等来属于我的一切,只是不适合,不是笨,真的不是笨,更不是世界末日。

如果是余淮,一定会不屑地问,你怎么知道学文科就一定会好起来?我不知道。

可是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即使老天爷打定了决心要灭了我,我也不能承认。

承认了,就失去所有了希望和勇气。

我只有两个选项,你总要给我一条活路,总要给我一条路来走。

早上睡不着,索性很早就出了门,到教室的时候里面只有几个同学,零零散散坐在座位上低头温书,都是我不熟悉的人。

我一屁股坐上教室最后面的窗台,背后是熹微的晨光,面前是空洞的后门。

教室里面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

窗台上堆满了各种杂物、练习册卷子,还有一个足球一个篮球,在网兜里,是余淮他们的宝贝。

我缩进杂物的空隙中,把大半的身子藏在窗帘后,脊梁骨紧贴着清晨冰凉的玻璃,寒气阵阵。

想起十一之前大扫除的时候,张平面对窗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痛心疾首,哭丧着脸,大手一挥将两件校服一摞废纸扫到地上,大声说,这他妈还过不过日子了?!全班爆笑。

他自己回过神来,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不行啊,这样真不行,你们长大了……过日子也不是这么过的……你们这帮孩子啊,女生没个女生样,男生……更别提了,长大有了老婆,都得被狠狠修理!大家继续笑得东倒西歪,余淮趁机大声接了一句,老师,这是经验之谈吧?张平红了脸,挥挥手,你小子……给我等着!我慢慢想着,嘴角弯上去,满心欢喜。

那种与过日子有关的细碎温暖的小情绪溢满心间,却又有种好时光即将结束的惶恐感。

会惶恐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

No.99北方的冬天就要来了,天亮得越来越晚,也让人的心情越来越灰暗。

我昨天在走廊里面遇见洛枳学姐,擦肩而过,人家本来只是朝我点头示意一下,倒是我没话找话,干笑着说,冬天要来了呀。

聊天气。

不管怎么说这种寒暄方式也是鬼佬的发明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并不熟悉的学姐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尽管她并不是个多么热情的人。

也许是因为我的心里总是不能忘记那个场景,我回头,主席台下,她站得远远的,空场的风中,朝我微笑。

可惜当时相机不在手里。

太多美好的瞬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甚至自己也留不住,就像风一样从指缝呼啸而过,攥拳头的速度再快,也捕捉不到。

面对我莫名其妙的搭讪,她楞了一下,很快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于毕业班来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黑色高三了。

为什么?我好像明白一点——反正高三总是黑色的。

她耸肩,深秋正是第一轮复习进行到中期的时候,从各种月考和校模拟考试开始,直到明年三月的全省第一次模拟的铡刀落下之前,天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睡得越来越晚,成绩越来越飘忽,心情越来越烦躁……就好像,明天永远不会来一样。

她笑着说,语气轻松,好像在谈论一种有趣的民间风俗,我却听得心里越来越凉。

最难过的,也许就是我这种学生吧。

同样遨游在苦海中,明知道最后就是个溺水幽魂的命,却也要跟别人一起扑腾,抱着一丝飘渺的希望,精疲力竭,靠岸的日子遥遥无期。

也许是我的脸色很难看,她歪头拍拍我的肩膀,吓唬你的,其实跟高三没关系。

冬季也是抑郁症发病高峰,日短夜长导致人的心情不好而已。

有时间多晒晒太阳,就天下太平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红色莫西干头从旁边很快地跑过,带过一阵呼啸的风,洛枳眼前细碎的刘海甚至随风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陈见夏,你他妈给我说清楚!语气凶凶的,可是声音却是轻快的,让人不由得想要探究在欲盖弥彰的愤怒之下,到底掩埋着怎样甜蜜的秘密。

洛枳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不穿校服的张扬背影,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

没时间晒太阳,就多看看这样的男孩子也好。

什么?我真的没听懂,可是心里却有点痒。

预备铃响起,她高深莫测地朝我挑挑眉,朝楼梯口走过去,只留下一句,我说真的,你周围也有这样的男生吧,会发光,蓄太阳能。

难过的时候,就看看他们。

我真的靠着墙体会了半天。

最后也没懂。

只是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久久不去。

闪闪发光,有阳光的干爽味道,对,还是蓄太阳能的。

No.100我正在胡思乱想,脑海中的形象却愈加清晰,和眼前的男生重合到一起。

余淮出现在门口,书包肩带只背了一边,黑色长T恤外面罩着白色校服,大大的帽子从领口翻出来披在背后。

他晃晃荡荡地跨进门,半边身子还撞到了门框上,疼得龇牙咧嘴一番。

然后抬头,惊讶地看着正对面的我。

一大早上你抽什么疯?他的大嗓门吸引了教室里面的闲散人员,我脸一红,只能鸵鸟一般地把脑袋藏在窗帘后面。

躲个头啊躲,你知不知道那窗帘多脏?上次徐延亮坐靠窗位置的时候,中午吃饭把菜汤洒桌子上了还用窗帘抹的呢,你闻闻你闻闻,是不是一股汆丸子味儿……我挫败地从窗台滑下来,乖乖坐回自己的座位。

他也坐下,带来一阵室外的新鲜的空气。

好好的早晨。

我很不爽。

可是洛枳姐姐说得对。

阴天带给我的坏心情一扫而光。

我侧过脸朝余淮傻笑。

对,多多晒太阳。

No.100余淮似乎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第一堂课一直在打瞌睡。

第一堂课是语文,老师叫张玉华,是5班的师资力量中最拿得出手的成分,据说也是振华目前教师队伍中的元老级人物。

屁,不就是年纪大还没退休嘛,不比教学效果,净拿年龄和资历说事儿,没劲。

余淮最讨厌语文课,考试的时候,5分的古诗词填空他总是空着。

花好几个小时背那么多东西,就为了5分,而且这次考前背完了,到下次还得重背,根本记不住……投入产出根本不匹配嘛,还不如用那时间学点别的,谁也不差那5分。

我目瞪口呆,你这么拽,会遭雷劈的。

他一甩头,高二的学年第一,盛淮南,知道吗?就是校庆时候代表在校生讲话那个,理工大学那个数学竞赛班他跟我们都在一个班。

我对于话题转换适应不良,皱眉头示意他继续。

笨,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语文卷子也从来不答古诗词填空!我扶额,你也不学点好……人家就只有这么一个优点值得你学习?英雄所见略同,你懂什么。

我们一致认为,语文考试的成绩,那都是命,不能强求。

余淮长叹一口气。

放屁!我刚想反驳,却想到那些不知所云的阅读理解和晦涩难懂的诗词鉴赏,以及鸡蛋里挑骨头的科技文阅读……不得已缩了脖子认输。

反正这群理科尖子,是不懂得文字的妙处的。

然而我就懂吗?我抬头望向一板一眼的语文老师和枯燥无味的板书。

也许,把标准答案收走,让这些语文老师重新答一遍卷子,他们的成绩未必比我好。

文字的妙处,我们说了都不算。

No.101讨厌归讨厌,余淮向来不敢得罪张老太太。

他犯困的时候,如果赶上了张平的课,就会大喇喇趴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张平也不会介意。

然而在语文课上,他却保持着坐姿,用右手拄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眼睛半张半闭,睡得很痛苦。

罩着我。

他留下遗言,就去会周公了。

我自然是要罩着他的,为了还人情。

上次我在张平的课堂上睡得七荤八素。

要知道张平虽然对余淮韩叙这些人很宽容,是因为他知道他们没有听课的必要,索性放任。

而我绝对不在免检产品的列表里面,所以很自然地被盯上了。

据简单和β因为笑得太过开心而颠三倒四的叙述,当时张平单手拿书,踱下讲台,一边讲着弹性系数,一边胡扯张弛有度劳逸结合以及保证睡眠时间的重要性,然后很耍帅地瞟了一眼余淮,说。

所以呢,课堂上睡觉,容易着凉,对颈椎肩膀不好,而且会导致颅压过高,影响视力。

要睡呢,就应该晚上睡觉,白天要精神抖擞地听课,对老师也是一种尊重,对不对啊,余淮,你看看你同桌现在这个状态,你是不是应该‘照顾’一下啊?别让老师动手!β讲到这里,爆发出恐怖的大笑。

余淮也没把我叫醒啊?我疑惑。

简单已经直不起腰,扶着我的肩膀,哈哈哈一分钟自由笑,在余淮面红耳赤的阻拦下,大声地说:他当然没叫醒你。

人家听了张平的话,特别听话地把校服脱下来,披到了你肩上!张平七窍生烟,余淮却一脸懵懂。

……我只能照顾到这个份儿上了。

他很诚恳地说。

No.101下课的时候,他自然醒来,连语文老师夹着讲义出门的背影都没看全。

趁他还两眼发直的时候,我问,你怎么了,昨天晚上几点睡的?他大着舌头,又打了个哈欠,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三点。

干什么来着?别告诉我是学习。

我咋舌。

什么啊……我疯了啊……打游戏呗……他刚说完,另一边就传来简单的大叫,我靠,怎么又死了,我刚攒了四千多金币要去换装备的,妈的,复活之后又得少一大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韩叙凉凉地插了一句,等级那么低就敢往山洞里面冲,不秒你秒谁?不挂点才怪。

简单鬼哭狼嚎的间隙,余淮好像清醒了一点,笑了。

他们也在打游戏?恩,掌机,NDS,应该是在玩勇者斗恶龙。

我在心里赞叹了一下这个大俗大雅的游戏名称。

简单帮忙练级,韩叙走剧情,还真会偷懒,明显拿简单当民工使嘛。

他嗤笑。

我倒不觉得。

我迅速掏出相机,捕捉到了简单在装腔作势的鬼嚎间隙闪现的那个明艳照人的笑容。

是真的开怀。

民工不重要,游戏剧情也不重要。

而余淮永远不会懂得,甚至当事人韩叙,也未必意识到这款游戏对简单的意义所在。

那……你玩的是什么?他有点脸红,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觉得他很可疑,凑近了紧盯着他,……不是什么不良游戏吧……什么啊,他更可疑地拔高了嗓门,说了你不懂就是不懂嘛!我只能使用激将法,得了吧,其实你根本就不会玩游戏,对吧?书呆子。

他却没有接招,反而不屑地笑了,好像我在指责帕瓦罗蒂五音不全一样。

我从三岁打任天堂,到现在都多少年了,小爷我逃课去网吧杀反恐的时候你还趴在课桌上边打呼噜边冒鼻涕泡呢!我吓了一跳,你?逃课?余淮一脸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欠扁表情,正要说什么,突然笑了出来。

你别说,我倒是想起,初三时候林杨、蒋川、我、李燃……还有谁来着……反正七八个人一起逃了区模拟之后讲解卷子的那一下午的课,去网吧推星际,就是星际争霸,他比比划划地解释,很兴奋,结果被我们班主任那个灭绝师太一路顺藤摸瓜追到网吧来了。

啊哟你都想象不到,林杨和李燃被拧着耳朵捉奸在……不是,抓了个现行,揪着耳朵,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硬是给拖出了门,他们俩叫得跟杀猪似的,我还拿手机录下来了,讹了他们好几顿中午饭呢!他的光辉岁月让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咧咧嘴,……为什么你没有被抓到?余淮眯着眼睛,挑了挑眉,嘴角欠扁地扬起。

嘿嘿,还用问?小爷我跑得快呀!落跑前,还是我趁乱把林杨推到灭绝师太手里的呢……-------------以下为手打内容------------最后一堂课是张峰的数学。

五点钟放学后就是家长会。

现在距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门外人声鼎沸,很多家长已经到了门口,正透过门玻璃向里面张望。

我忽然变得很烦躁。

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家长会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一直以来我既不是闪闪发光的尖子生,也不是一提到找家长和家长会就急着回家穿好棉裤准备挨 打的差生。

家长会对我来说,就是下午放半天假,很美好的。

反正老师的点名表扬和批评,基本上都不会落到我脑袋上。

从爸爸妈 妈那里得到的信息,不过就是:你们老师说了,你们班有同学最近特别沉 迷网吧,你自己注意点儿,离那些同学远点儿。

相比之下倒是有不少同学不喜欢放这半天假,自始至终徘徊在教室门 外走廊前后,从班级门玻璃往里面张望,甚至会在散会后凑近被一群家长 包围的老师,听到些只言片语,用第一手消息当第二天的谈资。

我小学时,似乎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得知了老师们的两面三刀 ——吓唬我们说如果不响应学校号召捐献废旧报纸和易拉罐就如何如何,面对 家长的请求,却笑脸盈盈地说捐点儿就成了,都是学校领导强迫的意思意 思就行,反正最重要的学习啊学习……但是从初中开始,家长会就基本上再也不谈什么班级卫生、集体荣誉、 课堂纪律一类的问题了。

主题只有一个:成绩。

曾经我也不怎么害怕,好 歹也是前十名里面的,没考过第一,也无所谓进步退步。

然而在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

我的躁动不安也影响到了余淮。

他用胳膊肘推推我:你没事儿吧,五 秒钟看一次门玻璃。

我干笑:就是觉得有点儿吵,都,都影响我听课了。

后半句换来了余淮结结实实鄙视的目光。

胡说八道是要付出代价的。

话刚刚说完,手机振动。

忘了说,我爸给我买了一部不错的手机。

可是我也就高兴了那么几天,很小心地给它贴膜,每次用完了之后都会小心地放回绒布手机套里面——过了一个星期,就开始随手乱放了,磕磕碰碰也不怎么在意。

当时余淮看到我这种行为,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你看看你……我问他什么意思,他直摇头,继续感慨一些我完全听不明白的话。

拿出手机解锁,是爸爸的短信。

他估计已经到门口了吧。

我点击查看,然后愣在当下。

耿耿,省里党代会延时,走不开,我让你齐阿姨代我去开家长会了。

估计是我脸色不太对,余淮凑过来问:怎么了?木已成舟,都这时候了,再抗议已经没有用了。

可我还是很不甘心地回复了一条:那我妈也没空吗?我爸也很快回了:我是先问她的,她说也开会。

那一刻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

我攥着书桌里面的成绩单,第一次愤恨自己为什么只考了这么点儿分。

丢人。

这时候我才明白,和我爸妈闹再多别扭,有再多隔阂,他们也是我最亲的人,是可以吧烂到家的成绩晒到他们面前去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人。

谁也替代不了。

可是他们随随便便因为某几个也不一定非开不可的会议,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情绪翻滚冲上鼻尖,酸得我闭上了眼睛。

成绩单都快攥出水儿来了,余淮突然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你……癫痫犯了?你才癫痫犯了呢!我没控制住音量,四周不少同学回头看我,还好因为门外很乱,张峰应该听不到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突然的喧哗。

余淮立刻夸张地把身子后撤,离我远远地。

我懒得跟他废话,烦躁地将手机键盘关了开开了关,大脑一片空白。

谁也不明白,我那时候多么希望出现一个机器猫,帮我把这张成绩单藏起来——可是,可是我身边的就是全班第二名,当他的家长洋洋得意地举起成绩单端详的时候,齐阿姨会怎么想呢?我低下头,突然笑了,歪过头对他说:余淮,你说,为什么我的同桌是你呢?余淮也是敏感的人,他发现我的确不大对头,先一步双手护住胸口,戒备地说:喂,你怎么了?你不会又开始轰地图炮了吧……我可没惹你哦……不要迁怒别人哦……哦你个大头鬼。

我摇摇头,手机关机,扔进书桌里面,伏在书桌上。

眼前一片黑暗,耳边是张峰冷冰冰的声音和门外沸腾却不清晰的喧哗。

我干脆连耳机一块带上。

里面最近新存进去几首歌,我看也没看只凭感觉随便按了几个键,突然响起一阵吉他声。

是陶喆的声音——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他和王力宏,就是讨厌他们唱歌的时候太R&β,有时候一个尾音哦哦起来没完,一副大便很通畅的样子似的---当然这些都不能说,会被喜欢他们的人扁成遗像的。

不过,这首歌唱得很干净.像一阵流水拂过躁动不安的心我抬起头,看了一眼MP3的屏幕,歌的名字叫《寂寞的季节》一首歌,四个季节。

哪个少年不寂寞,哪个季节不孤单。

我呆愣愣地 望着窗外,那几棵树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北方的冬天来得早,秋季很美,却短暂得仿怫只是为了把冬天的请柬 捎给夏天过目一般。

就连四季也长短不一,有的干脆缺席。

世界上那么多人,自然总会有人得意,有人失意我叫耿耿,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人生不曾跌宕起伏,也没什么伤春悲 秋的资格。

我家境殷实生活无忧,却因为一次期中考试,莫名领悟到,自己该认命认命就是你和你的自尊心野心不甘心一起围着桌子坐下来,握手,微笑,为了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