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43——No.247)晚上,我很无耻地要求妈妈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我睡。
的确很无耻,因为我都比她高四厘米了,可我妈今天很惯着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就答应了。
我小时候特别麻烦,老生病,一生病就不好好睡觉,而且有怪癖,就是必须被抱在怀里悠来悠去才睡着着,一停就醒,一停就醒。
无数个夜晚,都是我妈妈这样抱着我睡的。
可我现在人高马大,她是没法儿像小时候那样抱我了。
我只是象征性地窝在她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一会儿笑一会儿。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左右地悠着我,一只手在我后背安抚地拍产丰,好像我依旧只有三岁,离了她就会死。
我爸妈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讽刺的是,我早就记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了。
可能是离婚这两个字自打我记事起他俩就在吵架的时候不停的提起,狼来了喊了太多次,早就主麻木了。
所以到底是因为我爷爷奶奶单位分房子的事儿,还是因为我爸又把一个什么指标让给了同事却被人家诓了的事儿?还是因为我被姑姑家的小姐姐欺负,还是因为我爸那边的哪个亲戚背后说我妈事业蒸蒸日上是因为跟银行里的谁谁不清不楚?没有一件事是真的由他俩直接引起的。
最后离婚的却是他们。
我爸妈从来没有正面跟我谈过他们离婚的这件事,他们的回避也许是因为我总是一副用不着解释的傻缺样儿,我太不让人担心了,我长得就特别想得开……也许,只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人又怎么样。
我比别的小孩更早明白自己的爸妈不是万能的,他们只是这个城市无数搞不明白自己人生的成年人中的两个而已。
他们分居期间我还没升入小学五年级,暑假就住在爷爷奶奶家,总有些嘴贱的亲戚用逗小孩儿的态度问我:耿耿,这次你爸妈可能来真的了,要是离婚了,你要跟爸爸还是妈妈?从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到你要跟爸爸还跟妈妈。
我不明白为什么压根儿做不了主的事情,却总要我来选。
这种对话每次都以我局促脸红为结局,然而真正终结这些无聊亲戚的,是我妈。
有一天,又有傻X亲戚问我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我不说话,她就一撇嘴,说:你啊,要是再这么呆,谁也不要你,你爷爷奶奶想要孙子,你还不表现得好点儿,要不然啊……正好被风进门的我妈妈听到了。
当然,这个亲戚有可能是故意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妈从玄关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那个老大妈就甩了人家一耳光。
你再在我女儿面前碎嘴一个试试看?我女儿也是你能训的?说一句我扇一次!我自己家的事儿和得着你操心?她爷爷奶奶喜欢男的女的关你什么事儿?你自己一个蛋都下不出来就知道在这儿蹭饭打秋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他妈也有脸管别人家的事儿?!这段让我热血沸腾、难听至极的话我只听了一次,却一直都记得。
我爸妈都是文化人。
文化人逼争了比长舌老娘们儿的战斗力不知道高多少倍。
我早就不记得她打的那个亲戚到底是个什么亲戚了,反正她后来反抗了几句,又被我妈打了,最后是爷爷奶奶跑出来拉架才结束的。
我妈把我带走了,后来我爸又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反正最后的决定是我跟着我爸生活了,我什么都不用选了。
自始至终我没说过一句你们别离婚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上我竟然如此早熟。
的确,每次吵架都不是他俩的直接原因,可他俩是那么不同,这种不同是无法彼此宽容的,任何事都能拉大这种差距,宽到再也迈不过去。
我做数学题都能错那么多,他俩为什么不能犯错呢?我都明白。
我记得,我跟我爸妈分别说过一句话。
我说,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特别想嫁给我们班体育委员。
后来三年级的时候,我觉得体委变丑了,性格也特别讨人厌,我就不想嫁给他了。
但是,如果我二年级真的嫁给他了,三年级的时候我是不是也算离婚了?我爸妈居然都哭了,分别跟我说了同样的一句话:耿耿,你是不是傻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
心里再难受,我也理解。
虽然余淮说我单纯,可有些事情,我想我比他懂得多。
小林帆第二天就醒了。
听说醒过来后就连吃了两个掉渣儿烧饼,直到大夫过来阻止他。
真是饿着了。
他自然对他妈妈和我爸都说了意外发生的原因,罪魁祸首就从我彻底变成了买到假鞭炮的我爸。
小林帆当天就出院了。
我爸和他分别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小林帆撒娇道歉,说是他自己倒霉,让我担心了,问我能不能早点儿回家,他要和我一起打游戏。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会有一点点齐阿姨的授意。
但我不愿意这样去想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儿。
下午的时候,齐阿姨却亲自到了我妈楼下,说要请我出去吃点儿甜点,委屈我了,她要道歉。
我妈很诧异:她倒是有心了,不过用不着吧?她依然不知道我和齐阿姨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想去吗?不想去也别勉强,每天都住在一起还赔什么罪啊,假模假式的。
她一边晾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我想了想:我……我还是去一趟吧,以后大家心里都舒坦。
我们去了附近商业中心里面的必胜客,点完单之后,服务员转身一走,面对面坐着我和齐阿姨都陷入了沉默。
齐阿姨脸上还是淡淡的,只是多了几分愧意。
耿耿,阿姨真的很抱歉。
我当时真的疯了。
我推你不是因为责怪你或者报复你。
我真的是急得什么都顾不了了。
我理解。
如果出事儿的是我,我妈也会这样,我点点头,顿了顿,继续说,我是说,会跟你一样着急,疯了一样往下部,但不一定会推人。
齐阿姨抬眼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急于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我自己都大脑空白了,什么都顾不得了,见谁挡在前面都会推开的,我真没想针对你一个孩子。
耿耿,无论如何阿姨做得不对,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
我刚刚没说完。
我说我妈不一定会推人,但如果她知道是别人害得我被炸伤什么的,转头去捅人家一刀都有可能。
当妈妈的嘛,我真的明白的,我妈比你还护犊子呢。
刚说完,我就被自己逗笑了。
齐阿姨寡淡的表情终于有些松动,她感激地看看我,又垂下头,眼睛有些湿。
在齐阿姨听到我说林帆出事了之后那短短的、不到一秒钟的瞬间里,她到底想了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真的清楚。
揪着不放也没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她过往的生活里经历过什么。
她也不会跟我说起。
无论如何,她都将会是我爸爸未来人生的另一半,在我长大离开之后,真正陪伴他的是她,不是我。
我和齐阿姨对彼此本来就没有更多的要求,这样挺好的,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有些界限划得更清楚了。
真的挺好的。
我妈拒绝了我爸把我接回去的要求。
我一个字也没透露,也表现得很正常,可做母亲的直觉还是告诉她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儿。
过完正月十五再让她回去吧。
我到十五都休假,正好让她陪陪我。
我妈在电话里说。
于是剩下的大半个月我都跟我妈生活在一起,直到开学。
我回我爸家那天,齐阿姨做了一大桌菜。
我们聊天的时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内心里的耿耿有些不一样了,我感觉得到,却不知道是哪里变了。
也许离长大成人又接近了那么一点点吧。
我从来没有那么期盼过开学。
新学期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带着新东方的笔记和充好电的录音笔,背着一书包家当,开开心心地奔出家门。
二月底的春风依旧像刀子一样割脸,可白天一天比一天长,昭示着春天不可阻挡的步伐。
我在青色的暗淡晨光中走出小区,踏上了上学的路。
背上的书包很沉,可我还是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奔跑起来,张开双臂,迎着凛冽的春风。
书包在我屁股上一下一下重重地拍着,不知道谁想阻止我一大早就发疯,还是为了催促我,跑得快点儿,再快点儿。
重新看到振华赭色的大楼,我竟然真的有些想念的感觉。
一推开教室门就有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穿着校服的同学,一大半在埋头读书,一小半在嬉笑打闹;看到我进门,简单,β和徐延亮都夸张地招手,朝我奔过来;开学第一天,窗台上就重新堆满了各种练习册和杂物,和上学期的脏乱差无缝对接,好像大扫除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然而看着伏在课桌上抓紧时间看书的同学,我再也不会像上学期一样问出不是刚开学吗?他们到底在埋头学些沙瓤?这种傻话了。
余淮以前对我说过的,上高中后,再也不会有新学期长个子、换老师、发新课本、穿新衣服剪新发型、迎接新转校生等等事情发生了。
至少在振华不会。
没有步调一致的停顿,也没有整齐划一的重新开始。
因为别人没有停步,所以你也不敢放松,一个带一个,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然而,毕竟春天要来了。
季节的力量是强大的,它能让我在冬季压抑难过,就有本事让我因为春天的来临而内心雀跃。
对着终将要覆盖黑夜的白天,对着终将要抽条的枝丫,对着冰消雪融的街道,无可阻挡地乐观起来。
我刚把东西放下,广播里就有女声响起,提醒大家马上到广场整队,准备参加升旗仪式。
连这个不知名的一班女同学刺耳的声音,此刻听来都熟悉而亲切。
我透过窗子看着操场上白蓝绿三种颜色的校服汇成的海洋,潮水般从教学楼这边,朝着广阔的升旗广场漫过去。
我知道自己马上也要走下楼,成为其中的一滴水。
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简单和β在背后喊我一起下楼去。
我的同桌余淮还没有来。
我做的笔记还没有交给他。
但是我很快就要见到他。
虽然我一冬天也没脱胎换骨,上课的时候也许继续听不懂,下课之后也许依旧要面对层出不穷的烦恼和自我怀疑。
但是无论如何,我很快就要继续和他,和他们在一起了。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爱上了振华。
第四十五章 老子的人(NO.248-NO.251)三月末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是振华周边的杨树上都爬满了毛毛虫我市一年一度的虫灾再度降临。
第二件事情是,盛淮南大神早恋了。
对象是高二年级的女神,漂亮极了,可惜成绩不好,也从来不学习;但是这种悬殊反而给这段恋情增添了十分的传奇色彩。
早恋这两字儿能把人数案件带回到《花季雨季》风靡全国的年代。
因为我妈对我这个长相明明让人很放心的女儿毫无道理的严防死守,我自然而然地被灌溉了一脑袋陈旧保守观念。
萌动的心和条条框框的脑袋之间争吵不休,所以别人的传奇就变得格外诱人。
这个大八卦迅速让我们高一、高二两个年级都沸腾了。
我、β和简单三个人花了小半天时间围攻余淮,指望着从他嘴里诈出点儿新闻来。
可余淮的答案是不知道。
我们男人之间的友情没那么俗,管那么多干吗。
他不屑地扫了我们仨一眼,从窗台上拿起篮球出去了。
最后β一摊手说,你看余淮要是个女的该有多好,问的和答的一定宾主尽欢。
真是白瞎了一场好戏。
余淮是个女的才不好呢,你懂个屁。
我背地里白了β一眼。
只是偶尔想到盛淮南身为振华所有尖子生的楷模,观念竟然如此开放,作风如此大胆,不禁让我对身边的某个傻大个儿多了几分期待。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五月初的时候,振华高一女排联赛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身为体育委员的余淮的生活变得分外忙碌。
体育老师从平时排球课中表现不错的女同学中挑出来六个正式队员和三个替补。
反正你们打得都一样烂,人又笨,我就不指望学会二传和扣球了,会垫球、发球能过网、长得高、肉厚不怕砸……就够了。
等等,人笨肉厚不怕砸是什么意思?!体育老师说完选拔标准,叹口气,宣布了队员名单。
正式队员中正好就有我、β、简单和文潇潇。
β本来是对在大太阳底下曝晒这种事儿非常反感的,可架不住张平在动员会上一时兴起让入选的女排队员们全体起立,然后在看到β的时候,笑眯眯地说:不错嘛。
我和简单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这个不错嘛到底是啥意思,但是上学期期末张平和β家长的一番密探,彻底改变了β在家中腹背受敌的生存状态,所以即使张平说的是大错特错,β也能甘之如饴地卯足了劲儿投入训练。
文潇潇对这项运动也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热情,一个星期内被砸废掉两副眼镜也在所不惜。
而我的热情也许和她一样,都来自于余淮。
女排训练的时候常常会找一群男生作为对手陪练,余淮就是陪练主力,跟我们一对一练习接发球。
可惜只要对手是他,我和文潇潇就接不到球。
废话,是你,你不紧张吗!余淮对文潇潇是很温柔的:慢慢来别着急根据球的轨迹预测落点不用总把手摆成接一传的姿势,这样会减慢移动速度的……反正指导得像模像样。
至于你是猪吗老师选你是让你当肉盾吗你是樱木花道传人吗?怎么净是拿脸接球喂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哪个班派你来我们这里当卧底的……这些都是冲我来的。
我气得牙痒痒,央求我爸给我买了个上面长着小绒毛的高档软式排球,每天都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对着大楼外墙练垫球。
手腕内一开始有密集的紫红色出血点,渐渐地也都消失了。
这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让我进步神速。
渐渐地,我可以对着墙面用适中的力度来控制球的运行轨迹,连续不间断地垫球几十次。
这种进步比上学期死啃指数对数函数的硬骨头还要令人满足和兴奋。
我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像是再次重新认识了身体里的耿耿。
这感觉真好。
可面对余淮的时候,我的水平依然烂的出奇。
我不是个漂亮姑娘,可面对喜欢的男生的时候,还是很在意姿态,所以不肯大力奔跑救球,因为怕发力时面目狰狞;准备姿势重心不够下移,因为觉得那个撅屁股弯腰的样子像大猩猩……如果对面的陪练是别的男生,比如徐延亮什么的,我就能发挥出比β她们都出色的水平。
余淮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也觉得奇怪,上课的时候就会揪我半长不短的头发,问我到底为什么。
哎,这让我这么说的出口呢。
你个大傻冒儿。
可惜女排比赛我们只赢了第一场,进入十强赛之后,就被二班女排打得落花流水了。
高中业余女排联赛的水平也就这样,二传和扣球这种配合绝杀就甭想了,一多半得分跟发球有关。
二班有几个女战神,发球时力道那叫一个大,文潇潇的眼镜刚开场就被轰飞了,饶是我面孔坚毅,甩脸接过一次球后也流鼻血不止。
我们很快就输了。
值得欣慰的是二班后来得了冠军,所以我们也算是被荣誉亚军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下场后,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半天,止不住血,不敢抬头。
周围围了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关心我,我听到了徐延亮的声音,还有韩叙和朱瑶,刚下场的文潇潇也在旁边怒吼二班缺德(估计是眼镜被打飞了,人格也突变了);还在场上负隅顽抗的简单和β则毫无顾忌地大喊:耿耿,你等着姐们儿给你报仇,血债血偿!我感动的不行,越想哭,鼻血越澎湃。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揪起我的领子,提着我就往教学楼跑。
我捂着鼻子,血一滴滴地把白T恤都染红了,懵懂地转过头去看拉着我奔跑的人。
是余淮,果然是余淮,拉着我的胳膊,怒气冲冲地往教学楼里跑。
哎,怎么说呢,模拟练习时忸怩维护的形象,在这个血崩的瞬间,全毁了。
你等着,我非揍死林杨不可。
他陪练出来的这些女生都他妈是变性人吧,肌肉块儿都比我大,敢砸老子的人,我看他是活腻了。
老子的人。
其实我知道,老子的人是老子辛苦训练出来的人的简称。
可就是控制不住因为这四个字红了眼眶。
就让我误会一次吧。
余淮和我加起来一共四只手,都在忙着往我的脑门儿上拍水。
哗哗的水声将玻璃门外喧闹的操场和赛况都冲得很远。
好了好了,不流血了,他掏出一包心相印递给我,堵上吧。
我掏出一张撕开,卷起来塞进鼻孔,然后用剩下的纸抹干净脸。
恤算是毁了,也没办法。
他盯着我,忽然笑了。
怎么了?我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很滑稽,胸前是刺眼的血迹,刘海儿都被打湿了,全部掀上去,露出大脑门儿,脸上可能还有没擦干净的灰尘,一定很可笑。
余淮摇摇头,说:我忽然觉得,你要是留长发,可能会更好看的。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就在我呆呆地思考这句话的傻乎乎,忽然听见耳边咔嚓一声。
你干吗?你为什么拿着我的相机?我伸手就去抢。
余淮没有躲开,任由我抢过去。
最新的照片除了他刚刚照的那张惨不忍睹的重伤痴呆患者以外,还有连续二十几张,都是我。
和β、简单等人抱在一起庆祝的我,接一传时咬着牙、脸都皱成一团的我,发球得分后跳起来大笑的我……虽然没我照的好。
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我。
我抱着相机,有水渍一滴滴地滴在屏幕上。
我不知道是我发梢上的水,还是眼睛里的水。
你有毛病啊,是不是砸傻了?余淮伸手过来拍我的脑袋,我偏头躲开,抱着相机撒腿就跑。
回过头,还能看到那个惊诧的少年,站在一排水龙头前,被阳光渲染得无比温柔。
我不能让你看到啊,余淮,我哭起来太丑了。
第四十六章 老子的人(NO.252-NO.258)五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今天。
又快到六月了。
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是我们全市中考的日子。
地理老师教过我们的,六月二十二日,近日点,北半球夏季白天最长。
天光就像一条开头向下的抛物线,正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最顶点的日子移动。
夏天你好。
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是十三中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天气炎热,中考迫近,所有人都躁动不安,但还要硬着头皮继续做模拟卷。
汗水都滴在试卷上,再用胳膊一抹,划出一小片浅浅的水迹,几秒钟内就干掉,在卷子上留下小小的褶皱不平。
一年这样快就过去了。
《同桌的你》是怎么唱来着?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其实不是这样的。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快考试前的那几天总是在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不能给我个痛快的?可时间就是一分一秒慢悠悠地走,一点儿都不同情我们的煎熬。
倒是考完之后的那个暑假过得飞快。
我伏在桌子上,整张脸都贴在余淮刚给我买来的可乐罐上,汲取铝罐上珍贵的凉意。
我的下巴压着一张刚发下来的数学月考卷子,鼻尖对着的地方正好是个红叉。
付出和结果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能用个公式算出来就好了。
我感慨道。
如果这样,人间会少多少伤心。
只能说大部分情况下是正相关,但是算出来是不可能了,这变量也太多了,还要先一一验证相关性呢。
余淮说完这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就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可乐,满意地打了个嗝,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我两只眼睛都努力看向鼻尖那个方向,看成了对眼。
那一长串的1/(2+1)+1/(3+1)+1/(4+1)……1/(n+1)看上去怎么那么像蜈蚣,手脚并用地在我鼻子底下爬,满卷子爬。
月考时,我都快要把笔头给啃烂了,还是一道也做不出来。
数列啊数列。
我刚从三角函数的大坑里爬出来,就跌入了数列的大坑。
每学习一个新章节,我都要经历一遍我靠这都是啥——迷茫——艰难开窍——好不容易学会了却发现已经赶不上趟儿了的沮丧过程。
我坐起身,烦躁的收起了考卷。
知道吗?小时候我可羡慕大雄了,因为他有哆啦a梦。
大雄从小傻到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这不要紧,他还拥有那个从抽屉里爬出来的蓝胖子,蓝胖子会帮他;帮不了他,也不嫌弃他。
我小时候每天放学都会拉开抽屉检查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哆啦a梦才会来。
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现在这个梦想还是实现了一部分的,我是说,我变成了大雄。
自打上学期期末考过后,我的成绩就这样稳定在了我们班的35-40名区间段。
怎么往前使劲儿都没有用了,因为前面的人也在努力。
有时候上课的间隙,我会忽然走神儿。
夏天我们换了白色的纱质窗帘,阳光透过白纱照进窗内,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偶像剧一样打了柔光。
又轮到我们这一组坐在窗边,虽然偶尔会很晒,但可贵的是一直都有风经过。
窗帘常常被风扬起,拂过我的脸,落下的时候会温柔地将窗边的人笼罩在其中,遮挡住视线。
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短命小堡垒。
有时候被罩在其中的是我和余淮。
我们会对视一眼,笑,然后他将身上的窗帘打掉,继续低头去写字。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身上。
我蓦地想起初见的那天,他就这样坐在这个位置,在我的镜头下,写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
更多的时候,被罩在里面的只有我自己,连余淮都被隔在了外面的世界。
讲台,老师讲课的声音,黑板上方红色的八字校训,琅琅的读书声,都在纱帘之外,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不会像余淮一样急着摆脱窗帘的纠缠,而是抵着下巴,安然享受这一分钟的失踪。
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困扰我的一切问题。
时间不可阻挡地向前,但是可不可以偶尔也忘记一下我呢?上个星期五,张平下发了一张表格。
《振华中学2003级高一学生文理分班志愿表》拿到这张表的时候,余淮扫了一眼,随手就扔进了书桌。
张平的声音从讲台前悠悠传过来:这张表呢,打算留在咱们五班学理科的同学就不用填了,有学文意向的同学填好了之后让家长在最后一栏签好字,期末考试之前统一上交。
我捏着这张表。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回家和家长好好商量商量啊,我的建议呢,是这样的,张平双手撑在讲台上,对着台下各怀心事的同学们说道,有些同学本来就志向坚定,一早打算好了,那当然最好。
对犹豫不决的同学来说,我的建议呢,是在考虑的时候啊,这个,要以兴趣和能力相结合为原则。
没听懂!β举手。
这时候,全班都在窃窃私语,躁动的情绪暗潮涌动,只有β还在耐心听着张平絮叨这些废话。
能力就是成绩啦,当然要选自己有优势的方向啊,这个我就不费话了,大家回去好好研究自己大考小考的各科成绩,不光要研究现状,还要研究潜力。
对于β搭茬儿,张平很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兴趣呢,也分两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你对理化生和史地政这两个方向课程的兴趣,也就是高中课程上的文理方向;第二个层次,指的也就是你大学的时候想学什么专业了。
想当数学家,就去学理科;想学中文系,那自然去学文。
早点儿考虑,也就能早点儿树立未来的人生目标,这是好事。
我拿着表,虽然有些恍惚,但张平的话还是钻进了脑海。
是啊,耿耿,你想做什么呀?我转过头,看着正专心致志地写化学练习册的余淮,问题脱口而出:余淮,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余淮愣了愣。
他转过头看看我,本来想要笑我的,可是看到我脸上严肃的表情,不由得也收敛了玩闹的心情。
不知道呀。
不过。
他放低了声音,我是想去清华读工科专业的,本科毕业后申请出国读博士,再后面的事情,我也没想地。
一年过去了,他对我也渐渐敞开了心扉——曾经校庆大扫除的时候死活都不肯承认自己想要考清华,现在已经能够轻描淡写地对我一笔带过。
余淮盯着窗口不远处的那棵树,半晌才收回目光,笑笑说:想那么远没必要,反正先这样打算着吧。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我摇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捏紧了手中的分班志愿表。
他看了一眼,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他曾经说过不要我学文,可我忘了问他为什么,就急着答应了。
现在想问,又问不出口。
这个曾经对我说说真的,别学文的少年,真的站在关乎我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上,却不敢再轻易地说出不负责任的怂恿和挽留。
我记得中考那年,我们班的万年第一名在纠结了整整两个月我这种边缘水平万一失手没考上振华可怎么办之后,终于在中考前一个月,下定决心签下了师大附中的加分录取协议。
第一志愿报考师大附中,考砸了也会有二十分的额外加分保驾护航。
在那之后,她彻底放松下来。
卸去了考振华的压力,人生中没有了不确定性,她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
中考的时候,因为心态放松,自信上场,她考出了一个以前模拟考试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高分,超出了那年振华统招录取分数线整整五分。
要知道,她以前的努力目标还仅仅是振华自费呢。
师大附中高中部也是所好学校,但跟教育界寡头振华中学还是没办法相比的。
师大附中高中部招生组开心了,可万年第一用这种方式与心心念念三年的振华告别了。
她在家里哭了整整一个星期,连同学聚会都没有参加。
万年第一签师大附中的合约是为了保底,属于对报志愿和录取政策研究之后的稳妥选择,防止自己失手之后不光上不了振华,连其他重点高中也失之交臂。
现在她得到了那个保底的结果。
纵使得偿所愿,到底意难平。
拥有99%可能性的人,从不犹豫,比如余淮,比如沈灿拥有1%可能性的人,也从不遗憾,比如我们初中毕业班的大部分人。
最难过的就是夹在中间的人,比如万年第一,比如我。
本该放在自手中的,我们却交给了翻云覆雨的命运之手,还假装这 都是自己选择的,甘之如饴。
从兴趣的角度看,学文科对我这种都不知道未来想要干嘛的人来说,算不上损失。
从能力的角度,对我来说,背年代大事总比配平方程式简单。
所以最终该选啥,没什么好犹豫的。
是啊,没什么好犹豫的。
我看着身边那个被窗帘罩在其中的男孩的侧脸,还有窗帘外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一张张在我被球砸出一脸血的时间,围在身边的面孔。
我爸妈为了我学文理的事情,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钟头。
最后的决议是,当然去学文啦,还用想吗?我很奇怪,那一个小时他俩到底还说了啥。
我没说什么,只是像只驼鸟一样,将脑袋埋在了期末复习资料堆里。
简单和β很早就决定了要结伴学文科。
要学文的β,简单是被她强硬拉过去的。
Β学理科只有死路一条。
几次考试都徘徊在倒数十名左右的β属于只有1%可能的那种人,学文是解脱。
她爸妈至今还没有让她去北京读书的打算,所以保守估计,β在振华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好混。
人的日子当然要越过越舒坦啊,我好不容易投一次胎,不是为了跟自己过不去的!她说着,左拥右抱,大力揽住我和简单。
小妞们,跟我一起投放充满人文关怀的新人生吧!让开普勒和门捷列夫这些贱人手拉手滚出我们的生活吧!我和简单一头冷汗。
β再接再厉:而且,谁说我们是因为学不好理科才学文科的?我们是因为真心喜欢文学!可你的理科的确很烂。
我轻声说。
那又怎样?!β一梗脖子,老娘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我做不到的事儿,说成我不想做的,怎样啊?!但是才过了一下午,β就啊啊啊大叫着,神情无比狰狞地将分班志愿表撕了个粉碎。
起因是这天下午,β贼兮兮地跑去地理、历史和政治办公室,分别跟教五班的三位考师就她学文的前景聊了聊。
在文理分科志愿调配期间,文科办公室空前热闹,在高一学年备受冷落的三门学科此时差点变成心理诊所,因为各种原因纠结犹豫的大部分姑娘和小部分小伙子都喜欢跑去寻找安慰和自信心。
文科的老师们也都很有耐心,开始给她们讲述自己的历届文科毕业班的光辉传奇,那些此时已经活跃在各行各业前沿的学长学姐的故事化作了一针针鸡血,让本来怀疑自己没法儿学理科是不是脑袋太笨的沮丧同学瞬间爆种子复活。
但是β和地理老师吵了起来。
教五班的地理老师很年轻,曾经因为余淮展现了物理方面的才华就不甘示弱地把课讲成天书的小姑娘,心气儿本来就很高。
当β流露出自己理科成绩很差只好学文科的意思时,地理老师不知怎么就忽然被踩尾巴了。
你这样的也别学文科了,文科可不保证能让你成绩变好,文科也不简单的,想来走捷径的还是哪儿凉快去哪儿吧。
反正如果未来还是我教你,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β摔门冲出了地理办公室,立刻决定,孙子才学文呢!她对人生理大选择的轻率态度彻底震撼了我和简单。
β却振振有词地说:你以为人生是你选的啊?所有选择不过都是一时激情,你是看不清命运走向的,选啥都有道理,只要你会说,会说的人咋活咋有理。
反正她是够会说的了。
β在教室后排空地站着,啊啊啊叫唤,把地理老师羞辱她的话学了个十成十,然后唰唰唰将学文科的志愿表撕成了碎碎的纸片,一挺胸,一仰脖,把纸片朝天一撒。
哗啦啦,比下雪还好看。
雪中央站着义愤填膺的β,那姿态,啧啧,铁骨铮铮。
老娘要是再起一丢丢儿学文的念头,β倒着写!β指天誓日地大喊。
全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然后生活委员站起来,指着β说:不愧是咱们五班的人!有骨气!——但是,β你还是要把地扫一下。
下午自习课前,我偷偷翘了课,跑去了高二区。
学姐你好……我拦住一个正要出门的女生,能不能帮我叫一下洛枳?女生很漂亮,虽然只差了一个年级,但比凌翔茜的美要成熟很多。
她没穿校服,红色的针织衫成了绝佳的背景墙,衬着一头垂到腰际的长鬈发。
被我叫住的时候,她正在往外冲,一回头,瀑布一样的黑发像潮水一样甩过来,我向后一仰,堪堪躲过。
哦,好呀。
她笑了,朝我眨眨眼。
我被电傻了,忽然就明白了明眸善睐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女生朝教室里喊了一声洛枳的名字,就跑出门去。
走廊里还有几个高二别的班的学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很多人都和她相熟,看她走出教室,忽然集体起哄。
叶展颜去找她男人喽!那个叫叶展颜的美丽学姐回头笑骂一句,没有停步,朝着走廊尽头那扇明亮的窗子跑去了,无尽的长发随着步伐摇曳,看得我也心驰神往。
第一下,叶展颜?这不是传说中盛淮南大神的女朋友名字吗?大八卦!随着我意识到这一点,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
果然,好看的人就是会和好看的人在一起啊。
我仰头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灯管感慨。
不过没事,余淮也算不上多好看。
小丫头找我什么事?这时候,洛枳学姐出现在门口。
啊?哦,学姐好!我先鞠了一大躬,起身时感觉到周围学长学姐们奇怪的目光,不由得很尴尬。
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她笑起来。
当然了,我心想,做心理咨询怎么能不给钱嘛。
你是第二个跑来问我该不该学文科的人。
洛枳说。
我和她并肩坐在行政区三楼的窗台上,将后背靠在玻璃上。
夕阳余晖照得人暖融融的,却一点儿也不热。
她周身都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色光圈,笑得好亲切。
另一个是谁?我不由得好奇。
叫凌翔茜。
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姑娘。
她可是我们级的女神呢。
我介绍道。
早就听余淮说起过凌翔茜有学文科的打算,这个消息虽然没有盛淮南谈恋爱那么震憾,但是也流传甚广。
很多女生都在背地里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看来大美女在一班激烈的竞争环境下待不下去了。
谁不乐意看美女难堪呢?凌翔茜的人生恐怕是我不敢想象的。
大家都在振华的海洋中生存,只有她因为漂亮而活成了一条观赏鱼,一举一动都被品评,无辜却很难让别人同情。
是吗?洛枳听了我的介绍,若有所思,怪不得压力那么大。
洛枳是我们高二文科的大神,稳坐第一宝座,所以很多老师都对我们说过,可以去找她聊聊学文这件事。
但是最终有胆子找一个陌生大神学姐落落大方地聊天的,只有让很多女生非常不屑的凌翔茜。
漂亮女生的自信与生俱来,不服不行。
我还是不免八卦起来:那个,学姐,能不能告诉我,凌翔茜怎么了?和你一样纠结要不要学文科啊,她避重就轻,不就是被那些女生脑子笨才去学文科、文科比理科简单、都考进了一班这种尖子生班却跑出来,学文很丢人等等的陈词滥调气到了嘛,我当年也是尖子班出来学文的,所以她来讨经验,想让我给她些信心,好去面对流言的攻击。
那你当年为什么学文科?洛枳没想到,我居然从凌翔茜忽然绕到了她这边,眼神闪烁了一下。
因为文科的确简单啊,谁不希望日子轻松点儿。
她笑了。
说谎。
我直觉如此,却不明白为什么。
我也只能接着问:刚才你说的那些瞧不起人的陈词滥调,当初就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你吗?洛枳摇摇头,笑了:我向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多少人在被世界围攻的时候赌气地说过这种话,没有人像她这样令人信服。
不过,洛枳又把谈话的主动权抓回到她自己手里,你也面临跟小女神一样的烦恼?不是吧?洛枳一脸坏笑。
可不是嘛,我从成绩到长相都不配被攻击,不禁汗颜地摇头否认。
所以你又在为难什么呢?如果你觉得理科很难,那就来学文呀,做我的小学妹。
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进入了传销模式。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屏住的情绪,在她忽然像个姐姐一样笑嘻嘻揽住我肩膀的瞬间,开闸一样奔涌起来。
前途很重要。
我突然哽咽。
可我离不得离开一个人。
洛枳安静地听这我颠三倒四地讲话。
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我有一个同桌,我喜欢他,我想留在他身边。
可我知道我应该去学文。
我跟她讲我叫耿耿,他叫余淮。
我跟她讲余淮有多么优秀,多么没有架子;我跟她讲那本田字方格,讲我们一起演的《白雪公主》,讲他和陈雪君,讲他对我说不要学文,讲他帮我止住的鼻血……许多许多琐碎的小事。
洛枳微笑着听,没有一丝一毫地不耐烦。
你喜欢他,可他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所以你留下来,前途和他都不一定能回报你。
你也知道没回报的事情就没意义,不应该做,可你舍不得,只能饮鸩止渴,是吗?我点点头:相比之下,我真是够废话。
不是的,洛枳摇头,你说的那些,不是废话。
太阳渐渐隐没在楼宇间,可距离真正的天黑,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
我帮不了你。
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
我以为她会说,人生很长,喜欢的感觉是会改变的,不值得牺牲前途,你会后悔。
或者她会说,学文了也可以继续喜欢他啊,学业为主,你要分清主次。
甚至她可能会说,学理科也未必不好,你要好好努力,追上他的步伐,未必没有奇迹。
可她说她不知道。
我自己都没活明白,我又能教你什么呢。
她转头看着背后落下的太阳,神情肃穆,又有些哀伤。
学姐,你也有喜欢的人吗?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耿耿,其实我很羡慕你。
又有人说羡慕我。
我真的很羡慕,喜欢一个人是克制不住想要跟他亲近,跟他说话,了解他的一切。
你有这个机会,把你的喜欢包裹在同桌的身份下,常常开个玩笑,互相贬损,再互相关心。
即使治标不治本,也比见不到摸不着,假装不认识要好得多。
学姐……你以为现在不认识没有关系,因为还需要时间准备,总有一天你会让他认识最好的你。
但是有时候感情和好不好没有关系,就差那么一秒钟,即使你再好,他的好也早就都给了别人。
她转过头笑着看我。
所以,我真的帮不了你,不是因为我妒忌你。
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放学的铃声打响了。
我很抱歉耽误了她两节自习课,洛枳摇摇头,拍拍我的脑袋。
她坐在窗台上看我走远,我回过头,看到她朝我笑,像校庆那天的时候一样。
忽然想起,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我对着人海随便乱按了好几次快门,当中有一张就是洛枳。
她凝神看着某一个方向,可我不知道是在看谁。
可她是不会将她的故事告诉我的。
很多人都问过我会不会学文,我的回答都是还没想好。
可余淮一次也没问过。
不过后来也不用问了,张平来收学文志愿表,我们班一共有七个人站起来交表,当中就有简单、文潇潇和我。
β当场就爆炸了。
没义气!我也要学文!你不是说,谁学文谁是孙子吗?!好脾气的简单也白了她一眼。
β迅速抬手指着简单:孙子!在讲台相遇的时候,文潇潇向我投来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遗憾,也有些庆幸,像是找到了一个同伴。
我走回座位的时候,一路上余淮都在看着我。
我余光躲避不及,只好抬起头也看着他。
然后他就偏过头去了。
六月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期末考试最后一科结束的那天中午,β突然和简单冲进一班考场来找我。
我们出去玩吧!β兴高采烈地提议,庆祝你们两个孙子都要背叛五班去学文了!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说好啊,就咱们仨吗?简单突然红了脸,嗫嚅着说:还有韩叙。
β赶紧补充道:可是韩叙这孙子居然也把徐延亮也叫上了。
太不地道了。
她们两个走过来,一左一右架着我,大声说:别磨磨蹭蹭的,走吧,一起吃个饭,然后去唱歌或者看电影怎么样?可以看《十面埋伏》或者《千机变》,我听说《十面埋伏》可难看了,章子怡死了半天没死干净……我忽然转过身,说:你们等等我,我也要叫一个人。
我正迈步要往考场里冲,差点儿撞上了一个从班里大步走出来的人。
是余淮。
他看着β和简单说:你们要出去玩?怎么不带我一个。
β在肯德基排队的时候又被带孩子的男家长插队,吵了几句嘴之后就掀了盘子,拉着我们所有不明状况的人跑出了店门。
怎么了?你干吗骂他傻X?徐延亮疑惑不解。
不骂他怎么办!β气急败坏,我又打不过!于是我们大家重新回到了烈日街头到处游荡。
简单看到韩叙头上的汗珠立马就心疼了,建议我们不要挑挑拣拣了,随便进一家饭店吃点儿东西算了,反正都不饿。
β不乐意了:你以为我是为了挑挑拣拣吗?把你们这么多人拉出来当然要负责,这是母性!如果只有我自己,我吃包里的奥利奥不就行了。
吃奥利奥的时候拉屎真的是黑的吗?徐延亮突然问起。
闭嘴!你有毛病啊!我们大家都怒斥他在饭点儿说这么恶心的话。
只有β兴致盎然地点点头,说:可不是吗,你回家试试,吃五个甜甜圈还能拉出奥运会呢!全程余淮都走在我身边,却从不跟我说话。
大家的确都不是很饿,于是就在电影院附近随便吃了点儿,赶上了下午三点多的那一场《十面埋伏》。
放映厅里竟然只有我们六个。
包场欸!β跳下台阶,学着国家领导人一样笑呵呵地指着空荡荡的放映厅,来来来,不用客气,随便坐随便坐。
于是简单就随便找了一排和韩叙坐在了一起。
徐延亮以为大家还是应该坐一起呢,也凑了过去,却被简单一记眼刀杀跑了——离我们俩远点儿。
简单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成长为一个会用眼神说话的女子……我转头看了看还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的余淮,问:你想坐哪儿?你管我,我坐哪儿不行啊。
有毛病啊你逮谁咬谁!我白了他一眼,不搭理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然后,他就坐到了我右手边。
和以前在班里的时候一样。
以后也许再也不会了。
我还没来得及咂摸那心底刚泛上来的喜悦和伤感,徐延亮和β就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左手边。
我瞪了β一眼,她凑到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你得体谅我,如果我再给你俩也创造机会,那我和徐延亮就真的要被现实逼成一对儿了,你忍心吗?电影很快开始了。
我无比懊悔地发现,跟他俩坐在一起看电影真是个错误。
金城武真是好看啊。
β一边吃爆米花一边感概。
得了吧,都是盲目跟风。
徐延亮指着屏幕,你仔细看,他某些角度比我还丑呢。
徐延亮,我是真的欣赏你这种舍身也要把对方拉下马的精神啊。
过了一会儿,徐延亮又说:我听说张艺谋和章子怡谈过恋爱,因为章子怡长得特别像巩俐。
真的吗?β的语气非常心不在焉。
谁知道,当事人肯定不承认啊,要么解释说是特别尊重的前辈,就是‘特别好的朋友’,切。
欸,你相信男生和女生之间有纯洁的友谊吗?别人说不准,你肯定跟谁都特纯洁。
你凭什么这么说?β哈哈大笑:凭你的长相。
听着他俩一来一去的相声表演,章子怡扮演的盲女在黄叶林中死去的凄美镜头居然也能让我看笑了。
后来这部电影我已经不清楚内容了,章子怡到底死了几次,为什么一直死不了?她到底喜欢刘德华还是喜欢金城武?我一个都记不得。
我只记得,中间我好多次微微偏过头,用余光悄悄地看余淮,不敢动作太大,怕他看到。
电影院黑暗的环境是天然的保护,和明亮的大屏幕相比,我的目光是太过暗淡的存在。
可还是会好奇。
他知道我在看他吗?他知道我为什么在看他吗?余淮,你知道吗?电影结束后大家真的饿了,出门就打了两辆车奔赴我市最近很红火的巴西啤酒烤肉城,开了个小包房。
我第一次吃这种自助烤肉,大厨每隔一段时间会拿着一大串肉走过来,给每个人的盘子上削下来一点儿肉,新奇又有趣。
耿耿,以我们吃麻辣烫的经验,我知道,你肯定是女战士,你一定要保留实力吃到第二轮,大虾都是最后才上来的,千万别用错战术!β大声嘱咐。
滚!我瞟了一眼没忍住笑的余淮,我明明吃得很少!徐延亮忽然建议大家来一打啤酒。
大家面面相窥,都觉得这个建议太大胆了,却又有那么一点点跃跃欲试。
徐延亮,你可减减肥吧,再喝啤酒肚会更大的。
简单比较胆小,试着劝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减肥?徐延亮一拍肚子,我吃这么胖容易吗?花了家里多少钱呢!我凭什么减肥?徐延亮今天终于说了句人话,β兴奋起来,不多喝,反正就是为了气氛,喝完了嚼口香糖不就没有酒味了嘛!嚼口香糖是用来掩盖烟味的。
常识之神韩叙同学终于忍不住抚额了。
我同意啊,余淮忽然开头,吓了我一跳,庆祝耿耿叛国!余淮,你太偏心眼儿了吧?还有我啊!简单拍桌子,怒道,好啊,服务员上酒!是谁说的只喝一点点?那现在像哥仨好一样抱在一起唱歌的三个蠢货是谁?简单酒量极差,β比她好点儿,徐延亮则是比简单还差,极为丢脸。
而我居然是个女中豪杰,只是跑厕所太勤快。
肯定是我老爸老妈的优良基因起了作用。
即使酒量好,到底还是微微头晕了。
只是理智还在起作用而已。
我拿起相机给那三个大呆瓜照了好几张照片,又拍了几张靠在墙上闭着眼睛的小白脸韩叙——他的确是越喝酒脸越白。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余淮。
余淮本来就是小麦色的皮肤,喝了酒以后简直就是一个关公。
我看这抱头痛苦的简单和β,忽然理解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叔叔阿姨。
在带卡拉OK的包房里唱完歌喝完酒,这些叔叔阿姨很多都会三三两两地拉着彼此的手倾诉哀肠,陈年旧事都翻出来絮叨,每每面对这种场面,没喝多的大人都会特别痛苦。
小孩子们懂什么,不管家中大人喝成什么样了,我们关注的都是自己的游乐,从来没发现,有那么多秘密和故事就从身边溜走了。
我放下相机,静静地看着在一旁陷入沉思的余淮,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跑过去看着他的眼睛问,余淮,你喜欢我吗?你喜欢耿耿吗?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是不纯洁的那种喜欢。
你愿意告诉我吗?因为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比喜欢自己还喜欢。
然而我只是走过去,和简单、β抱在一起哭了。
在余淮的要求下,服务员拿着我的相机,给我们六个毫无仪态的高中生照了一张合影。
β忽然大声喊起来:去他妈的成绩,老娘是为了你们几个才每天去上学的!简单呜呜呜地哭着说:不管是不是还在一个班,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却说不出话。
我讨厌离别的场景。
我连我爸爸妈妈离别的场景都记不住。
忘记悲伤的事情,是我的特异功能。
我只是侧过脸去看余淮。
是我都错觉吗?是他的脸太红了,还是他真的眼圈红了?我们这座森林腹地的北方城市,夏夜总是清凉的。
白天的暑气随着太阳下山渐渐散去,夜色下,满是晚风带来的温柔凉意。
我们几个从饭店出来,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一开始还能听见β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迷迷糊糊中走过几个路口,再一转身,身后却只剩下余淮。
别担心,他们打车回家了。
他看出了我的紧张,解释道。
……说好了做一辈子朋友呢?就这么把我扔下了?我必须承认,自己有一点点晕了,可是不妨碍,我还能走直线。
我送你回家吧。
余淮说。
他似乎醒酒很快。
而我内心突然有种盲目乐观的奇异感觉,好像自己这样醉醺醺地回家,完全不需要担心挨骂一样。
这种感觉到底是谁给我的呢?啤酒,夏天,还是余淮?他就走在我身边,奥尔我犯头晕时或者过马路时,就拉着我的胳膊,轻轻地,像是怕吓着我。
我真喜欢夏天。
我说。
嗯,我也喜欢。
余淮说。
我觉得呀,我侧过脸朝他傻笑,如果真的会有世界末日,末日那天,一定不会在夏天。
余淮温柔地看着我,安静地听这我胡说,没有打断,也没有不耐烦。
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依稀记得说了些什么,但是应该没有什么不该说的。
我们尴尬地面对面站着,最后还是余淮说:耿耿,加油。
我突然问他:你希望我学文吗?你应该自己做决定,这事关你的前途。
他说。
所以你一直都没有问过我一句,是吗?我就问你。
反正我现在都选了要去学文了呀,你可以说了。
很久的沉默之后,余淮抬眼睛看着我。
曾经,他慢慢地说,我有过很荒唐的想法,你没办法学理,我就去学文好,反正我学文肯定也比你学得好。
我愣住了。
他说完,如释负重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会这么想。
不过就是想想……总之,耿耿,加油。
他笑着跟我道别,没有等我说出一句话,就转身大步离开了。
少年的身影没入夜色中。
这句话就够了呀,我笑着想。
末日不会在夏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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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让我盲目地相信,即使一直这样在马路上晃荡下去,喝了酒,不回家,作业忘了做,考试没复习……也没啥好担心。
天光悠长,夜晚风凉。
反正废物和学霸坐在同一桌,过着截然不同的每一天,却能一样开心。
青春就是这样吧,谨慎珍惜还是放肆恣意都一样,反正不管怎么度过,最终都会遗憾地明白,这段好时光,到底还是浪费了。
这个夏天过去的时候,又一个新学期来临了。
我走进振华的时候,操场上的人山人海和去年的此时一模一样。
墙上连绵的红榜边,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在这里相遇。
有个新生不小心撞到我,羞涩地笑着说:学姐好。
我也是振华的学姐了。
我走进教学楼,习惯性地上三楼,拐到五班的位置,推开门,走进去。
文潇潇等人已经不在班里了,可我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简单。
简单说:我是为了我们这些朋友才在最后关头改了志愿留在五班学理科的。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韩叙。
放屁,友情才没有那么大力量。
我走过去,面对最后一排的余淮。
你怎么……他目瞪口呆,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没有啊,我背着手,笑眯眯地说,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什么?余淮,我们以后一直坐同桌好不好?他迷糊了一会儿,眼睛渐渐地亮起来。
那是我在余淮脸上见过的最激动和喜悦的表情,男孩笑得毫不设防一直点头,点个没完。
前途和他都未必能回报我的任性。
但是这一刻就足够了。
青春就是这样,好得像是无论怎样度过都会被浪费。
那么,不如浪费在你身上。
我和简单、β一起爬上了行政楼上面的天台。
好久没开启的铁门只能撑开窄窄的一道,我们侧身挤了过去,蹭了满校服的灰。
β说,她觉得这个角度看毕业典礼是最好的。
又一年的高考结束了,等操场上的这群人离开,我们就是高三生了。
熬了两年,我们终于站在了振华的权利定点。
这种感觉格外奇妙。
曾经我是那么恐惧这个大怪物,报到的时候,每拍一张照片的感觉都像是心不在焉的游客。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它盛名在外,在它发现我的底细之前,我要先在心理上拒绝它。
然而今天,我可以大大咧咧地跟着出租车司机说我是振华的,不因为自己的成绩而心虚,也坦然接受司机对振华的赞美。
对夸奖与有荣焉,对诋毁同仇敌忾。
我已经是振华的高三生了。
这种典礼的议程总是繁杂冗长,我关心的只是洛枳学姐做升旗手的事情。
高考她依旧是第一名。
简单和β得知我居然一直都认识这么一位文科大神却还是窝窝蘘蘘地在五班学理之后,都表示我这个人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
你去学文就有大神罩了啊,平时多熏陶熏陶,怎么也能考个不错的地方,你待在这里学理,怎么想的啊?被β这个对待人生比我还草率的人训,真实岂有此理。
余淮适时地把话抢了回来以示清白:这真的是资质问题,我已经够牛了,近距离熏陶她两年了,也没熏透啊!结果又变成他们全体哈哈哈哈哈了。
那个就是吗?β指着站上升旗台的女生。
我眯着眼睛:太远了看不清嘛,你选的什么破地方。
为了着眼大局!一看你未来就当不了官。
β不满。
很快,扬声器里主任的声音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升旗手是洛枳。
那盛淮南呢?升旗台上的另一个男生是盛淮南吗?简单不关心什么文科大神,她只关心帅哥。
不是,广播里提的不是这个名字。
我摇头。
哦。
简单垂下肩,不说话了。
β消息灵通得多:好像说这次盛淮南考失手了,没拿到第一。
不过也无所谓了 ,考砸了也照样该进哪儿进哪儿,何况我听说他半年前就拿到保送机会了。
整个仪式都无聊透顶,我们三个本来以为能通过观摩前辈们的热血青春来鼓励自己,为即将到来的高三打气,没想到,过程如此平淡无奇。
唯一的亮点,竟然是洛枳做升旗手做砸了。
不知道她到底在紧张什么,竟然把国旗升得像只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地蹿上了旗杆顶端,全场哄笑,我们三个也笑成一团。
学习好的人好像都有点儿肢体不协调,β说,你看你学姐,升旗都升不好。
我自然要为我学姐找回场面:高考又不考升国旗。
走啦走啦,回班去,我要有卷子没做完呢,下午就讲习题了。
简单已经往回走了。
β和我对视一眼。
叫简单出来看高三毕业典礼也是希望她能分分神,高三就要来了,她必须打起精神来。
可这个平淡的典礼让我和β都大失所望,更别提鼓舞简单了。
气氛一点儿都不热血沸腾,操场上的高三学长学姐们平静得好像这只是和平时没有区别的一场升旗仪式。
β说,他们刚知道高考成绩,还没报志愿呢。
几家欢喜几家愁,命运未卜的情况下,谁有心情去纪念青春。
我明白。
对时光的感怀需要闲情逸致,忙着活命的人只看明天,顾不上回头。
临走前,我还端起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多张照片,想着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交给洛枳。
忘了说,我早就鸟枪换炮了。
我爸给我买单反了。
又一年的新生入学,又一年的运动会、校庆、一二.九大合唱、新年、男篮女排比赛……和又一年的髙考和中考。
对振华来说,髙考意味着离别,中考意味着相遇。
我的生活除了这些热闹鲜艳的点缀以外,底色依然是铺天盖地的雪白卷子和蓝色水笔的痕迹。
月考结束,松一口气;过两个星期,开始为下一次月考复习,再次紧张焦虑自我厌弃,咬着牙上场;又结束了,再松一口气……心情和期盼像 是f (x) =sinx的函数图像,髙低起伏都是有规律的,一次次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稀里糊涂就把曰子花光了。
我始终不敢说自己坚持学理到底对不对。
当初我爸妈气得暴跳如雷,我却固执得不肯回头。
我从未因为任何事情表现出自己的坚持,这让我爸妈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心热爱理科。
我利用了他们的误会和溺爱。
爸妈后来特别喜欢自我安慰,理工类大学择校的选择范围更广泛,专业五花八门,女儿的选择是对的,肯定是对的。
可我的理科学得并不好。
文理正式分班之后,振华理科班的授课进度比髙一时加快了不少。
虽然有余淮的帮助,可我依旧觉得有些吃力。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代价,虽然真的每天置身于压力和挫败中的时候,比想象得还不好受。
幸而还有朋友,还有余淮,所以总能咬牙撑下来。
髙二我们班的老师换了好几个,除了张平、张峰和语文张老太还坚守岗位之外,还有一个赖春阳。
可是期末考试临近的时候,张平忽然告诉我们,赖春阳辞职离开学校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上个星期齐阿姨的包在医院附近被抢了,我和我爸陪着她去医院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报案,就在大厅里,看到了正坐在长椅上哭泣的赖春阳。
在这种地方遇见赖春阳的尴尬程度,简直堪比上次我在女厕所蹲坑大便后一开隔间门碰见教导主任在排队。
我一直祈祷她别看到我,但是赖春阳一抬头就和我的目光对上了。
我把一句赖老师好憋回去,假装不认识她。
跟着我爸妈进门找办事员,然后趁他们叙述被抢包的经过时,偷偷溜回大厅。
赖老师,我跟我爸爸过来报案的,我啊……我们被抢了。
那个,不好意思刚才没跟你打招呼。
我不知道赖春阳出现在这里干吗,我觉得她应该也不想遇见学生家 所以刚才没敢和她相认。
我以为她生病了;因为她的确请了好几天病假,我们这段时间的英语课都是别的英语老师代班。
赖春阳很快明白了我的想法,感激地笑了一下,憔悴的脸上起了很多 干皮,一双大眼睛格外空洞无神。
我女儿她离家出走了。
她声音很小,听起来空前地疲惫,都一个星期了,不见了,我怕她已经死了。
赖春阳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就哭了。
一位四十岁的女老师,在我这个十八岁的学生面前,哭得像个苍老的孩子。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髙一的时候,她抢我的手机未果,训我半天,最后自言自语:你们啊,一个两个都不听我的话。
那句话,其实不是对我说的吧。
赖春阳的女儿十四岁,叛逆期巅峰,拿了家里的钱跑去大连见三十岁的网友,已经出走一个星期,手机停机,杳无音讯。
她每天都在派出所的大厅里坐着,觉得有什么消息一定能第一时间知道。
可是没有任何消息,只等来了立案。
我不知道她的丈夫为什么没有出现,这也不是我能问的。
临走的时候,我抓着她的手说我们大家都会帮她的,我们帮她在网上发消息,让她把女儿的QQ号交给我,我帮她查……她只是特别凄凉地一笑,摇摇头,说:傻孩子。
我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她依旧在大厅里坐着,整个人瘦小得可怜,直勾勾地盯着地砖,不知道在想什么。
和每次课堂上陷入虚无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课堂上,她会忽然朝我看过来,点我回答一些无厘头的问题—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再抬头看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赖春阳。
我们长大了,心目中的老师早已不是当年比父母不无所不能的伟岸形象了。
我们不会再任由不讲道理的老师欺凌,也不会再对他们和常人一样的脆弱与无能为力表示惊诧。
他们只是从事着教师这份职业的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有柴米油盐的生活要烦恼。
比如张平永远没办法将五班的平均成绩提上来,常常挨教导主任训,和女朋友分手后神情恍惚,瘦了好几圈。
又比如一班的班主任俞丹在这个节骨眼儿怀孕了,家长联名上书要求换班主任,因为高三这个关键时期不能被一位无法专注精力的女老师耽误;而俞丹则拒不让位,因为一班是状元苗子班,她怎么能将培育两年的胜利果实拱手让人。
再比如赖春阳。
有时候看着他们,我会忽然感恩起来。
我的生活是单线程任务,不必选择,不必割舍,不必挣扎,只要学习就好了,只要奔着那个目标跑过去就行了,别迷惑。
所有大人都致力于让我们不要为其他的事情分神,愿意代劳除了复习之外所有的烦恼,清除障碍,阻塞岔路,只要跑就好了,越快越好。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充满烦恼的大人,捡起芝麻丢西瓜,怎么活都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那一天总会来。
我会是一个怎样的大人呢?我转头去看身边正在为最后一次竞赛而分秒必争的余淮。
自然而然地想起两年前新生报到那天,我没头没脑地问他,如果你也变成了孩子他爹,你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我依然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同的是,我更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一天。
高一放假,高三毕业,只有我们高二年级还游荡在这座略显空旷的大楼里。
不到两个越的暑假被克扣掉了一个月,用来补课。
最后一个月学习新课程的时间,高三正式一开始,我们就将要全体进入第一轮复习。
酷热的夏天,教室力里面三台吊扇一同转,转成了三台热乎乎的电吹风,根本无法消解人心里的烦躁。
教室的地上摆着好几盆谁,老师说这样降温,恐怕也是心理作用。
不过对简单来说是真的降温。
因为她常常会晕乎乎地站起来,一脚踏翘水盆溅自己一身。
每当这时候,我们几个都会大笑,笑着笑着,β和我的眼神都会变得格外暗淡。
简单现在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所以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在课堂上撑不住睡着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支水笔。
而韩叙只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看书,跟坐在他身后的贝霖一样,像是周围的一切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我紧紧地盯着那两个沉静如两尊佛的人。
知道一旁忙着做竞赛练习题的余淮都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拍拍我,说:耿耿,别看了。
贝霖是高二刚开学的时候转到我们班来的。
文理分科之后,三班和七班被学校无情地拆散了,班号和教室都空出来,选文的同学们集体入驻,就这样组成了两个崭新的文科班。
而三班和七班原本学理科的同学则被平均分配到了其他班级。
当然,其他的班级是不包括贵族一班和贵族二班这两个连篮球联赛上都能动手打起来的死对头的。
贝霖和另外三个同学就是在这时候转入五班的。
她戴一副眼睛,长得白皙文静,却剪着很短的头发;因为个子略高,她被张平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刚好坐在了韩叙的背后。
β向来对新同学充满兴趣,她自己的外号又叫作β,因此想要和贝霖交个朋友,来个贝氏姐妹花这种可以进军三十年代上海滩百乐门的新组合什么的。
然而,贝霖不理任何人。
同事学习狂的朱瑶不过就是很勤奋,虽然为了节约学习时间而逃避扫除、在乎成绩。
但还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十七岁姑娘,一二·九大合唱之后跟我缓和了关系,常常会回过头跟我聊几句天,余淮不在时,她也愿意给我讲两道习题——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任何一门课上比她考得好。
但贝霖是真的不理会任何人。
第一次期中考试她就把我们震住了。
贝霖以三分的优势压了韩叙一头,成了五班的新龙头。
她就像机器人,无论β如何热情地搭讪,贝霖都只是回以淡淡的笑容。
那时候,简单会在闲聊时忽然问我们:你们觉得,贝霖像不像女版的韩叙?β每每都会哈哈大笑说:简单,你终于肯承认韩叙是个面瘫了。
简单只是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贝霖没有那么冷,有时候还会和说两句话的。
我和β都 没注意。
谁也没有再分出太多注意力在贝霖身上,除了韩叙和朱瑶。
朱瑶的好奇发生得合情合理——她嫉妒心并不强,本来第一就没她的份儿,但她想知道,贝霖是怎么保持那么高分的语文成绩的。
哪怕是班里着名的文学女青年,语文成绩也免不了在某个范围内忽高忽低,而贝霖的语文分数总是在135上下,浮动从没超过三分。
而韩叙对贝霖的好奇,一开始,谁也没发现。
下午第一堂课是语文课。
余淮的语文成绩一直半死不活的,严重拖了他的后退。
,虽然他崇拜的盛淮南大神语文成绩也不好,但也只是相对其他成绩而言。
我严重怀疑,余淮在感情方面的不开窍影响到了他揣摩语文阅读理解的文章选段,导致他总是给出特别离谱的答案。
当然基础知识也很差啦。
比如古文阅读题,问茹素什么意思,他的答案居然是非肉食性的蘑菇。
据说这还是他PK掉了脑海中另一个备选项不花里胡哨的素色蘑菇之后,才谨慎写出的答案。
然而余淮依旧是我们五班的前三名,张老太这种都快要成精的老教师,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学生。
其他科目的优异成绩证明了余淮的能力,语文这一科则体现了他的态度。
她深深地以为,余淮只要分出平时学习理科三分之一的精力,就一定能把语文成绩提上来。
余淮却考得一次比一次随心所欲。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
高三上学期,最后一次全国物理联赛就要开始了。
余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和紧张,暑假前就投身竞赛夏令营集训,现在更是分秒必争地做题,怎么可能会认真对待张老太下发的雪片一样的语文卷子。
他装装乖也就罢了,张老太还会觉得余淮真的是在文科上缺根筋。
然而,余淮把他被张老太点名批评的不满全部发泄到了卷子上面。
上课铃刚打响,张老太就抱着一大摞卷子走进教室。
语文课代表发完卷子之后,张老太在讲台上问:还有谁没拿到卷子?余淮正在埋头算题,眉头拧成了疙瘩,完全没听见。
我问谁还没有卷子?!张老太狠狠地拍了一下讲台桌。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余淮,他如梦初醒地举起手:我!老师我没有卷子。
张老太冷笑一声,说:自己上来拿。
余淮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走向讲台。
张老太狠狠地把自打刚才就摞在她手中的一张卷子拍到了桌面上。
拿起来,给大家念念,倒数第二道能力题,你怎么写的。
我连忙将卷子翻到最后一页去看倒数第二道能力题。
那是一道仿写填空题:如果我是阳光,就温暖一方土地;如果我是泉水,就滋润一片沙漠;如果我是绿树,就庇护一群飞鸟;如果我是清风, ____________。
这道题倒没什么。
可余淮大声念出来的答案是:我一定弄死心湘阴。
余淮在门外罚站了大半堂课。
自打我上了高中以来,就没见过罚站这种事情了。
振华的老师们都会把学生们当作成年人来对待,连课堂上大声训斥的情况都鲜有发生。
我举手示意要去上厕所,张老太白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赶紧从余淮桌上拿起几张他写了一半的演算纸和一支笔,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给你。
余淮感激地哈哈笑了:雪中送炭!小爷会记在心里的。
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学张老太翻白眼:行了我还得假装跑一趟厕所呢,你小心点儿别让她发现!下课铃一打响,张老太还没走下讲台,我们就蜂拥出去看余淮,发现他坐在地上,几张纸垫在屁股底下,已经靠着墙睡着了。
虽然睡相很丑,半张着嘴,还流着口水,β他们都在拿手机拍,可我不由得心疼。
虽然现在还是盛夏,夏天的落拓气质纵容了我们的懒惰,可我知道,两年前洛枳跟我说过的那个黑色高三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
而我身边这个一直让我蓄满太阳能的余淮,最近明显有些光芒暗淡。
虽然依然浑不吝地在语文卷子上搞笑,可我看得出他的疲惫。
对他来说,最后一次全国物理竞赛开始了。
继高一的时候得了三等奖之外,余淮在 高二时又得了一次二等奖,上海和广州分别有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余淮当然没有接受,因为还不错三个字是以我的标准而言的。
如果说高一那次他的紧张是因为自己和自己较劲,那么这一次,就是真刀真枪的紧张了。
高一时尚且可以和林杨一起在小酒馆里嘻嘻哈哈哈地说三等奖好难得,而高三的时候,一等奖变成了不得不。
曾经拍着胸脯说没关系还有机会,现在不敢行错半步。
考场上一寸得失,交换的都是人生。
当然,即使考不好,他照样可以参加高考,考上顶尖大学的概率依旧九成九——但是如果真的考砸了,那么他这三年物理竞赛的意义何在?一场坚持,岂不是又成了徒劳?余淮和我不一样,他做事情直奔目的,重视意义。
所以对学文科的事情他只是想一想,而我真的跑来毫无意义地学理科。
所以我格外希望他能考好。
就在看着刚醒过来忙着擦口水的余淮被大家调戏时,贝霖也拿着水杯从后门走出来,扫了一眼走廊中的热闹,轻轻哼了一声。
韩叙也跟着走出来,问她:怎么了?贝霖笑了笑:你知道的,得天独厚。
这四个字像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某种暗号,我虽然听不懂,但看得懂韩叙脸上心照不宣的苦笑。
我看着他们朝着背离人群的方向离开,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和谐得很,都是白白嫩嫩、冷冷清清、一副很能装的样子,剃个度就可以出家了。
收回视线的时候,却看到简单也在看他们。
和余淮打趣的一群人中,只有她转过身盯着走廊尽头,目光像海洋突兀地漂浮着的浮球。
她也注意到了我,苦笑一下,走了过来。
得天独厚是是恩美意思?我歪头问她,但没有说这四个字出自贝霖口中,我怎么不明白啊?简单微微楞了一下,笑了。
是这四个字啊……你当然不会明白。
两点多开始上自习的时候,教室里热得像蒸笼。
我的胳膊肘总是和余淮碰在一起。
曾经这个时候我们总是会心一笑,各自往旁边挪一挪,余淮继续低头做题,而我则静静地等怦怦的心跳稍稍平复下去。
但是现在,胳膊肘上也全是汗,噌一下,两个人都一激灵,闷热汗湿的教室里,我们嫌弃地互看一眼,恨不得咬死对方。
所以我拿起英语单词本,说:受不了了,我要出去看书。
张平对于大家自习课的时候到学校各个角落乘凉的行为是默许的,只要不是太过分。
说到底自由散漫的也不过我们后排的这几个人,不会影响大局,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当然这也成了β心中张平魅力的一部分。
反正她特别能往张平脸上贴金。
两个月前,徐延亮第一个说起在办公室听到张平分手的八卦,β一言不发,默默走下楼,又拎着一只大塑料袋上来——她请全班同学吃最近很流行的绿舌头冰激凌。
满满级都是颤巍巍的绿舌头,我还拍了好多照片呢。
余淮对于我主动让位出去看书的行为给予了赞扬,称我高风亮节。
这时候,简单也站起身,说:耿耿,我和你一起去。
我以为β也会蹦蹦跳跳地跟着我们出来——行政楼顶楼的小平台已经快要成为我们仨的据点了——可她回头看看我们,特别朝我露出一个叹息的神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抱着文具在走廊里并肩走的时候,简单忽然问我:耿耿,你为了余淮才学理,现在后悔吗?我才不是为了余淮才学理的呢!我回话速度极快。
简单抿嘴笑了,不知怎么。
周身的气质是那么沉静,沉静得陌生。
我越来越不认识这样的简单。
虽然曾经她远没有β疯癫大胆,但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热情又善良,有点儿胆小,爱看偶像剧,爱哭,比我还笨。
反正不是现在这样,笑不露齿地沉默。
可是我后悔了。
简单低下头,很轻很轻地说。
我想到那句暗语一样的得天独厚,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们终于走到了行政区的楼梯楼,我先上了几步,发现简单没有跟上来。
我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几级台阶下,仰着头,红这眼圈看我。
耿耿,补课一结束,我就要转去文科班了。
简单的名字和我一样,是她爸妈的姓氏的结合。
当然和我不同的是,她爸爸妈妈一直好好的,很恩爱。
我爸妈一直特别宠我,我想做什么他们就由着我做什么。
不过我也挺乖的,从来不胡闹。
我小时候就想,等长大了,要跟找到一个比我爸还好的男生,然后和这个男生初恋就结婚,跟我爸妈一样白头到老。
简单真的很简单。
她相信从一而终,天荒地老。
所以她小学认识β。
β就会做她一辈子的好朋友;所以她小学前就遇到了韩叙,韩叙……我的思路断在了韩叙两个字上。
你们平时,会不会觉得我追着他到处跑,特不要脸啊?简单早就不哭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还会笑。
她早就不是那个一被我们拿韩叙的事情臊,就会脸红地到处打人的小姑娘了。
我摇头:怎么会。
简单从不胡思乱想,从不患得患失,从没说过我喜欢你,从没让韩叙为她做过一件事,但也从没怀疑和动摇过。
她对韩叙的好,只会令人羡慕。
简单的爸妈从没逼迫简单去学过任何才艺:舞蹈、唱歌、奥数、英语……然而凡时简单有兴趣的,他们都会大力支持。
比如简单上学前班的时候看到电视剧里面的古代才女素手执墨,皓腕轻抬,镜头下一秒移到一篇娟秀的蝇头小楷,旁边的风流才子不住带你头,好字,好字……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喊,妈,我也要学书法!简单小时候一直不懂的一个道理是,才子看重的往往不是字,而是写字的那位姑娘的脸。
于是简单就开开心心地去少年宫学书法了,手腕上绑了两天沙袋就累得大哭,发誓再也不去了。
爸妈劝她再坚持几天,学习总有个过程,不能怕吃苦。
这几天里,简单遇到了韩叙。
趴在玻璃柜前浏览少年宫学员获奖作品的时候,小小少年指着一副龙飞凤舞的大字说,这是他得奖的作品。
好字啊!好字!简单拖长音,十足十地像个要泡大家闺秀的风流大少。
小少年却白了简单一眼,好像被她这种一看就没什么品味和鉴赏力的女生夸奖是特别丢脸的一件事。
如果真是这样,当时为什么要对人家陌生小姑娘说那副字是你写的?韩叙果然从小就不可爱。
我心想。
总之,简单为了学闺阁小姐的字而来,却在这一天,遇到了她生命中的那个会写字的大家闺秀。
韩叙到底好在哪儿呢?一段感情是没有办法理解另一段感情的。
比如我理解自己为什么喜欢余淮,却不明白简单为什么喜欢韩叙。
一个从不吝惜自己的赞美的小跟班,和一个从不稀罕听小跟班赞美的大小姐,简单和韩叙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喀什的呢?我完全没有头绪。
好像就是青春期开始的某一天,被开了几句玩笑;又是某一天,把偶像剧里拽兮兮的男主角幻想成了韩叙……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特殊的纹理,简单的纹理中,镶嵌的是关于韩叙的细枝末节。
有些事情讲出来是会被听众骂成犯贱的。
比如简单咬着牙决定为了前途应该去学文科,韩叙也没挽留,只是在吃完烤肉喝完酒道别的时候,说了一句,以后再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于是去年那个夏天的夜晚,简单回家就跟爸妈说,她不要学文了。
人是不是都有点儿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潜质?付出一千一万,只得到一句叹息,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简单早就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第一时间考虑韩叙。
也许因为我高一才认识余淮,所以偶尔看到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还是会不满。
而简单从小就屁颠屁带你地跟着韩叙,为他好都养成了习惯,是她成长的一部分,那么自然,都不需要停下来想一想。
不需要韩叙回应。
看到汉语一帆风顺时的开心,她自己也开心。
她把自己的那份开心当成这段感情的报酬。
后来我懂了,简单笑着说,他喜欢我对他好,但是他不喜欢我。
他怎么会不……我本能地脱口就去安慰她。
我知道的。
简单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总是会笑电影和偶像剧,在那里,不该被听到的谈话总是会被听到,不该被看到的相见总是会被看到……我不知道简单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翘了体育课,趴在桌上睡觉,醒来时发现全班的人都走光了。
韩叙的宝贝练习册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不小心抖落了里面几张夹着的字条。
那时韩叙平时和贝霖的聊天。
简单在韩叙身边坐了那么久,从来没发现韩叙和贝霖有过什么交流。
简单在贝霖刚来班级不久的时候说过,这个人不想我和β反感的那么冷漠,平时偶尔也会跟她讲讲话的。
讲话的都是韩叙。
简单是个心思如此见到的家伙,她以为贝霖和我与β一样,慧眼发现了她对韩叙的小心思,故意用这种话题来拉近关系,所以就一股脑儿地把她所知道的韩叙的那些辉煌和糗事都倒给了贝霖。
贝霖是多么聪明的姑娘。
在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里,她装作对韩叙一无所知,说出来的每句话却都无意中命中韩叙的喜好和往事。
所谓一见如故。
像是老天爷怕简单不够死心一样,当她绕过体育场背阴处,就看到了韩叙和贝霖,躲开了自由活动的众人,坐在台阶上聊天。
贝霖说,她很羡慕简单。
简单不知道贝霖的真实生活倒底有多糟糕,导致连她这样的也可以被羡慕一下。
她和β她们都很令人羡慕。
我羡慕这些在某方面得天独厚的人。
余淮聪明,简单家庭幸福又单纯,β可以去北京占分数线的便宜,耿耿家里好像很有钱。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命运。
但是,有时候,真是很羡慕。
疲惫的时候总想要找个人说一说,好像这样就有勇气继续独自加油下去了。
幸亏有你。
贝霖不爱说话,不代表她不会说话。
简单看到韩叙轻轻地拍了拍贝霖的肩。
韩叙说:我跟你是一样的人。
简单她们的生活,羡慕不来,你和我,我们只能靠自己。
她们和我们。
简单发现,原来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韩叙她知道韩叙有洁癖,知道洁癖来源于小时候亲戚家的斗牛犬湿乎乎地强行法式深吻过,却不知道那亲戚有钱有势,他哭了半天,父母据理力争,姑姑却轻蔑地不理会,只顾安抚自己家的狗;她知道韩叙学什么都能学好,却不知道她在少年宫书法班玩票,说不学就不学了,韩叙却不敢浪费一分钱的学费……曾经简单以为韩叙不爱讲话。
后来她才知道,韩叙只是不爱和她讲话。
简单在背后静静看着,两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直到她离开也没有。
这世界上的爱情有时候一共也就那么多,一些人得到了,一些人也就失去了。
简单在树荫下独自坐着,将几张密密麻麻的字条看完。
蓝色的字迹是韩叙的,简单一眼就能认得出。
真的是好字啊,好字。
高三再去学文,还来得及吗?简单歪着头,盯着窗外的树,说:来不及也没办法了。
你不用为了躲着他俩就跑去学文啊,跟张平说一声,调换座位不就行了?你跟朱瑶换换,朱瑶肯定特别乐意和贝霖离得近一点儿,她特别关心贝霖是怎么学语文的……我还在想着办法。
我真的很后悔选了理科啊,简单笑,所以学习特别努力,希望能补救一下。
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爸妈,他们这么信任我,我次次考试都排在四十多名,他们从来没骂过我一句。
简单的努力我和β有目共睹。
中午去校门口和小商贩交涉的人变成了我们俩,只是为了帮简单在午休时多挤出一点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就好。
她缺觉到了会一脚踩去水盆的地步,成绩却没有一丁点儿好转。
我们都知道简单不是这块料,而且坐在韩叙身边的日子只会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四十五分钟的自习课,她到底学进去了多少,可想而知。
狗男妇。
我到底还是气不过。
虽然关于韩叙和贝霖的事情,我和β早就知道了,也始终避免在简单面前提起,然而此时此刻,我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
才不是呢,简单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一直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怪任何人。
他又没许诺过我对他好他就会娶我,他有什么错呢?我们谁不是这样呢。
一厢情愿,就得愿赌服输。
简单说。
学文科于她而言,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简单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她想去自己一个人走一走。
我坐在台阶上看她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简单突然转过身,笑着说,耿耿,我去文科班了,我们也永远都是好朋友。
废话。
我皱皱眉。
她嘿嘿一笑,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句话我记得。
一年前,在巴西烤肉城,喝多了的简单和β抱在一起哭,简单突然这样朝我们喊着,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稀里糊涂地就掏出手机,给余淮发了一条短信。
你说,我学理科是不是个错误?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这种行为太矫情。
简单让我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可她说得对,这是我们自己乐意。
愿赌服输。
行政区的顶楼没有比教室里凉快多少。
我看了三页例句,大脑实在是不愿意工作,气得我只好扔下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屁股。
心烦意乱的我站在小平台上四处看,无意中发现一面墙上刻满了刚毕业的那批高三生的涂鸦。
谁得笔下能盛开一朵朵雪莲,却画不对双曲线的对称轴。
楼主真矫情。
画雪莲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双曲线对称轴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楼上你画的那是啥,双曲线在哪儿?楼主不是只想画对称轴吗?要啥手表!要啥自行车!这片涂鸦拯救了我的心情。
有人在抱怨成绩,有人在指名道姓骂某班的某某,有人跟着骂,有人帮某某回骂,有人说毕业了一定要去海男家喝到酩酊大醉,有人在许愿,有人在承诺。
很多年后他们还会记得吗?那些许愿都实现了吗?那些烦恼回头再看会不会觉得特别可笑?在时间的河流里,有多少人刻舟求剑。
不管他们有多少未完成,时间依旧稳步向前,将他们通通赶出了振华。
墙上还有大片的空白,或许是留给我们的呢。
我看得津津有味,从仰头读到弯腰,最后蹲下来。
背后的大窗子有着十字棱角,夕阳透过窗照进来,也在留言墙上留下上长下短的倒十字阴影。
那些字迹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阴影中看到了很轻的一行字。
字迹很新很新。
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
霎那间很多瞬间像脑海中被不小心碰掉的照片,我来不及去捡,只能看着它们从眼前生蔌蔌落下。
升旗仪式上,洛枳目光的方向。
校庆上,她突然断掉的那句话,和此时头顶上主席台的广播里传出的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
她想要翻看的那本笔记,脸上缓缓盛开的表情,试探性的对了,你……你知道怎么走吗?他在三班。
用不用……用不用我带你去?和窗台上笑着说的那句:耿耿,其实我很羡慕你。
眼睛里的泪水让我有点儿看不清楚那行孤零零的字。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至今也不是很熟悉的学姐哭泣。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也许是因为简单,也许是因为我自己。
我们从小得到父母的爱,太过理所当然。
无条件的获得,最终惯坏了我们,在得知有些感情也需要自己争取,更需要听天由命,甚至会求而不得的时候,就通通慌了神儿。
高三开学报到的那天,简单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韩叙一开始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戳了戳坐在前面的徐延亮。
简单请假了?他问。
徐延亮摇头,故作惊讶:啊?你不知道啊?简单去学文了呀!β可没那么客气,她转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韩叙,很大声地说:我们这种得天独厚的人去干吗,干你屁事?从来都波澜不惊的贝霖在最后一排缓缓地抬起头。
足有半分钟的沉默之后,β一梗脖子,转回头去。
闹哄哄的班里,这一幕像扔入河中的小石子一样沉了下去。
简单依旧常常会来在好我和β聊天,学文科依旧很累,第一轮复习相当于把个门科目都从高一的内容开始重讲一遍,在几轮复习中属于速度最慢也最全面的一次,简单自然很珍惜这段时间的学习机会。
但是再累也比面对令人头痛的物理公式要简单一些,她至少咬牙背诵,不至于尴尬地面对卷子上的空白。
好歹充实。
你不知道文科有多变态,简单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政治老师话超级多,而且全是车轱辘话,用A来证明B,用B来证明C,但是A成立其实是建立在C的基础上的,话都让他说尽了……我们知道,我打断,我们好歹也是学政治学到高三的人,政治还没会考呢,我们也在学。
对哦……简单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我说真的。
我以前在外国人写的书里面看到过马克思写给恩格斯的信,马克思自己都说,只要是他搞不清的事情,他就会说这事儿是辩证的!简单刚学文科的兴奋劲儿一时半会还过不去。
不过,文科生的生活的确让我和β听得津津有味。
很多事情,比如十月份的神舟六号上天,中共十七大召开,对我和β来说就是一则新闻,对简单他们来说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神舟和十七大都意味着更多的材料论述题,酒泉发射基地的地理坐标和周边区域的地貌特征要好好背,十七大的主要会议精神能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哪些观点相结合、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需的哪些条目又相互印证……我和β面面相觑,看着简单吹沫横飞地抱怨着,但也能听得出,这些头头是道的抱怨,背后都是已经入门了的喜悦。
她已经走上正轨,辛苦,却有奔头。
我们都为她高兴。
简单的新生让我也不由得思考起自己的未来。
十月过半,我已经听得到黑色高三的步伐声。
天黑得越来越早,真令人心慌。
β却要走了。
家里终于给她办好了手续,这个周末就走了。
其实β早就未雨绸缪做了很多准备。
高三刚开始的时候,她就致力于到处跟平时与她吵过架或者单方面被她欺负过的同学重修关系,建立邦交。
目的只有一个——大家既然都是好朋友,讲义气,可不许到教育局举报我啊,我不算高考移民,真不算。
与一年半以前我和简单的出尔反尔不同,这次β的离开,是真的要离开了,不会在某天重新忽然窜进教室里面,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所以我们都很伤感。
β临走前,张平本来说要给她开个欢送会,被β拒绝了。
高三人心惶惶的,她能去北京享受比较低的分数线,已经足够拉仇恨的了,怎么还敢晒人缘?但是张平送了β一本书,说是我们全班送她的礼物,但是我们全班都不知道。
书的名字是《哈佛女孩刘亦婷》。
张老师,您送我这本书是为了寒碜我吗?β问。
张平啊哈哈哈哈地挠了挠头,说: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嘛,也不是一定非要考名牌大学,让你学习的是这种精神,精神!β翻开书,看到扉页上徐延亮熟悉的丑字。
看来这书是徐延亮和张平的联合作品。
赠 蒋年年同学:祝学习进步,考上理想的大学,收货梦想的人生!越长越白!振华中学2003级 高三五班全体同学我和简单看了看β一脸均称的浅黑肤色,立即断定越长越白那四个字绝对是徐延亮故意的。
β皱皱眉:老师,怎么是徐延亮写的啊,您好歹签个名啊!张平一愣,说:对哦,等着,我给你留下墨宝。
张平在办公室里翻来翻去,不知道从 哪儿掏出一支签字笔,大笔一挥,签下了比徐延亮的字还丑的班主任:张平。
β低头认真地看在了心里。
张老师,谢谢您。
要不是您,我这两年一定已经被我爸妈家暴虐杀了,谢谢您这么理解我们。
我们五班同学都不太听话,老欺负您,您一点儿都没跟我们一般见识,还总护着我们,真的……β说着说着有点儿哽咽了。
简单和张平都没料到β怎么突然就您来您去的,正经起来了,一时间都愣住了。
我的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很柔软。
还有,β继续大声说,失恋不可怕,是她没品味没福气,张老师,天涯何处无芳草,为啥不在身边找,你要知道,我们大家都……张平收中的黄桃罐头瓶差点儿掉下来。
我和简单连忙捂住了β的嘴,硬是把她拖出了办公室。
周六早上,我爸开车送我到机场,我在值机柜台前和简单会和,一起去送β。
没想到,还见到了徐延亮。
我和简单对视一眼,好像都明白了点儿什么。
β托运完了所以行李 ,就蹦蹦跳跳地来找我俩,见到徐延亮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表情比吃了大肠刺身还难看。
我代表五班同学来送送你啊!徐延亮一派乐观。
β冷笑:是啊,我现在觉得可以安心上路了。
我们四个一起走去航站楼里的麦当劳喝热巧克力。
全程简单都红着眼睛,笑也笑得很勉强。
她们是小学时候开始的死党,曾经穿同一条裤子互借卫生巾的友谊,一朝天各一方,怎么舍得。
我也几度鼻酸。
虽然学理的原因,余淮占了一大部分,但是如果没有简单和β,我很难得在振华一直撑下去。
我爱上振华,是从爱上她们开始的啊。
β倒是保持了一如既往的乐观。
她相信我们大家都会在北京重聚的,完全忽略了全国不是只有北京一个地方有高校这一事实。
我说会就会,β一脸得意,简单学文后势头了不得,考个中国政法大学什么的肯定没问题吧?简单的脸立刻就抽搐了。
而你呢,β指了指我,你也肯定能来北京读书。
反正你男人肯定会考到北京来,不是北大就是清华,你肯定会颠颠儿地跟来,管他什么大学呢,就是北京,没跑儿,为了男人,通州你都会嫌远!我说:我爸还在停车场等着呢,你能不能别男人男人的,人家才十八岁,羞涩得很。
她俩忽然一齐看向我:开什么玩笑,耿耿你不是属虎的吗?十九了吧?都给我滚!我怒吼道。
那我呢?徐延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去哪儿关我什么事?β诧异。
徐延亮丝毫没有着恼,笑呵呵地自言自语道:我也会去北京呀!去呗。
β翻白眼。
β走进安检口的时候,我和简单到底还是哭成了傻X。
一直挥手的β忽然大叫起来:哭个屁啊,顶多半年,咱们就能再见了啊!说完,她哭成了第三个傻X。
任何时候我们遇到困难,第一时间大喝道谁敢欺负我女人的肯定是β。
自己明明很孤单,却永远最乐观最好好的β。
罩着我们的那个女孩,就这样飞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