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0.315 一 No.319)我记得高考的那两天,全市大雨。
那段时间又多了很多的哥免费搭送迟到考生的感人新闻,也多了很多因为暴雨误事而被考场拒之门外的悲剧。
我和其他同学都不在同一个考点, 所以考试中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同学。
关于那场我用了前十九年来奋战的考试,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印象中最深刻的事情,是考完最后一门理综之后,我随着人潮往外走,看到一个 瘦瘦的女孩子蹲在某个教室门口哭,抱着一个监考老师的腿说,她再有半分钟就涂完答题卡了,只要半分钟,求求你,否则我的人生都毁了。
那是个看起来很羞涩的女孩子,却当着来往的人群哭得那么滑稽,那么无所顾忌。
她的眼镜滑下鼻梁,我至今仍然记得她的眼睛,淸澈的,泛红的,绝望的。
她只是蹲在门口,不出去,好像这样髙考就没有结束,她还有机会回头补救。
求求你,否则我的人生都毁了。
我没能多做停留,人潮裹挟着我向外走。
连续两天的暴雨在髙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放晴。
电台报道,很多髙中生都在今晚各大饭店聚餐狂欢庆祝,可是我没听说振华有这样的事情。
明天就能到学校去拿标准参考答案了,没有确定结果之前,谁愿意过 早地狂欢,留给自己一场可笑的乐极生悲晚上,我给余淮打了个电话,相约明天同一个时间去学校拿答案。
我说我很紧张,比髙考的时候还紧张一万倍,说着说着在电话里已经有了哭腔。
因为我的脑海中,那个女生哭泣的样子挥之不去,我发现我回忆起来的时候手竟然会抖,嗓子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很痛很痛。
余淮在电话那边安慰我说:别怕,明天我在你旁边壮胆儿,要是不髙兴就掐我胳膊,往死里掐。
我始终记得,他那时候对我讲话的语气多了一层平时没有的亲昵,还有一点点放肆。
他问我:你胳膊上的对号没有洗掉吧? 我说:没有。
余淮就笑了,说:我也没有。
他说:这就对了,还有我呢。
我忽然就不怕了。
我吿诉自己,无论如何高考结束了,它都不会毁了我的人生,因为我本来就没太大可能考出很好的成绩。
但是随着它的结束,还有些更美好的人和事情在等着我,比如余淮的语气,那到底预兆着什么,我可能知道,却不愿意想太深,生怕透支了那重喜悦。
虽然他还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过我会等。
领答案的时间在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
我和余淮约定的时间在九点半,他说半个小时内肯定该领的都领完了,那个时间不用排队。
可我的手机没电了,早上闹钟没有响齐阿姨来叫我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我连忙给手机充上电,跳下床去洗漱。
我爸告诉我不要慌,吃个早饭,他会开车送我去领答案。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拎着书包叼着手机冲出了门。
我在路上给余淮打了好几个电话,想告诉他我会晚到一会儿,可是他都没有接电话。
我冲到收发室的时候已经十点十五分了。
我拿好答案,在表格上签好自己的名字,看到余淮已经签过了,于是再次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还是没有人接。
我坐在晚秋高地旁边体育馆的树荫下等了很久。
我们种的那棵树居然顽强地活着,我在髙考前最后的复习阶段时常会跑去轻轻地摇动一下它的树干,发现它扎根扎得很稳,没什么好担心。
真好。
手中的答案迟迟不敢翻开。
手机本来就没充满,只剩下一点点电,我不敢乱打电话,怕他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我最后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在晚秋高地。
刚发出去,手机就没电了。
我猜余淮也睡过头了,像我一样;转念又想到,名册上已经有他的签字了。
但是也有可能没带手机啊,所以才找不到我的。
我想。
所以我不应该着急。
他刚答应我要陪我一起对答案,他就一定会来。
·我的屁股都坐麻了,晒的头晕,只好站起身回教学楼里躲一躲。
我在收发室门口,看到徐延亮正在拿着我们班领答案的签名册进行核对。
诶,耿耿,徐延亮朝我笑了一下,你已经领了对吧?嗯,我看一下,那就差三个人没有拿答案。
你看见余淮了吗?他早就走了,徐延亮说,他九点就领了答案,我们一起对了一下,他看得很快,看完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呀。
出校门了?当然,我看着他打车的,徐延亮诧异怎么了?没怎么,我摇摇头。
·那几天的事情我真的记不大清了。
对答案没什么好怕的,我坐在家里很快就算出了总分的范围,出乎意料的好。
我爸不肯相信,非要拿着我自己做出的那份答案去学校再让张平帮我估一遍,还把我默背写下来的英语和语文作文都拿到他认识的市教研员那里去估分。
结果估算出来仍然不错,比去年的重点本科线高出好几十分。
我爸妈小心翼翼地琢磨了很久,在给我报志愿的问题上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招生会去了无数个,我爸把脑子里还记得的那点儿博弈论的知识都用上了,我只是无动于衷地坐在家里。
他们问我自己想去哪儿,我说都行。
只要是北京。
谁都不知道余淮的情况,我问过朱瑶,也问过徐延亮,没有任何人听说过。
上交志愿表的那天,我走进张平的办公室,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将表交给他,然后一直站在办公室角落等着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家长和同学们一波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散去。
他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将志愿表理了又理,临出门才看见我。
耿耿,你怎么没走?张老师,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情绪太激动,我想问一下,你知道余淮去哪儿了吗?张平垂下眼睛。
余淮复读了。
他说。
即使我猜到了,真的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有锤子砸在心里的感觉,疼。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要抖:那他在哪儿?张平叹口气:他已经不在振华了。
余淮也属于高分复读生,他的成绩上清华肯定没戏了,他又不想报其他学校,所以咱们邻市的实验中学就重金把他挖走了。
你也知道的,那个实验中学最喜欢花钱挖振华的高分复读生,为了帮他们学校冲击清、北名额,说不定还能捞到一个状元呢。
余淮去那边是个好选择,复读班是住校全封闭的,他可能已经入住了。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张平点点头,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他说:耿耿,别难过。
你知道什么啊,就让我别难过!我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但直到今天,闭上眼睛都还能记得起那一刻张平的眼神。
确切地说,是他不忍心看我的那种眼神。
·我忍着没有哭,本来就已经穿的这么文青了,还坐在鼓楼大街马路沿儿上抹眼泪,估计不出五分钟,就有流浪歌手过来给我唱《北京,北京》所以我没哭。
我只是笑话自己。
我在西藏的时候,为什么没和老范说这个结局呢?可能就是因为我自己都觉得丢人吧。
我给余淮写过信,但因为不知道具体班号,所以收件人一律写实验中学复读班余淮收;还有那些午夜里一个字一个字打好的长长的鼓励短信,那些我后来深恶痛绝、当时却精心收集好手抄给他的心灵鸡汤励志故事,那些被按掉的电话……最后,都收获了同一个结局。
那个座机号码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不堪骚扰,干脆停机了。
多丢人啊,耿耿。
当然,一个人是不会真正消失的,我后来到底还是辗转听说了他的一些消息。
余淮第二次高考就考了全省第三名,如愿以偿进了清华,三年就修满了全部学分,和我们同年毕业,拿奖学金去美国读博,和林扬,余周周在同一个州读书,顺畅地走在振华历届理科尖子生的康庄大道上。
只要他没死,就不会真正消失。
如果我真的想找到他,其实还是不难得。
可是我没有,正如我们共同在北京读书的这三年间,他也没有来找过我。
我曾经给自己编织幻想,当年的余淮遭遇了重大挫折,不肯理任何人,包括我在内,可是后来呢?他又没死。
我渐渐地明白,也许余淮从来就没想过要跟我说什么,一切都是我的一场幻觉。
人长大了之后,比高中的时候自由了很多,没有那个教室的围困,想往哪里逃就可以往哪里逃。
很多难过的坎儿,只要绕开就好了。
我唯一绕不开的,只有余淮。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整整七年时间,都没有办法将它挪走。
我是不可能跟老范讲起这样一个结局的。
他会哈哈笑着说:你的初恋终结于男生复读啊?那你现在多大了?二十六了吧?多大点儿事儿啊,我还以为他得白血病或者出车祸死了呢。
他可能早就有了女朋友,甚至在美国结了婚。
二十六岁还对高考和七年前的一个男生耿耿于怀,有意思吗你?是啊,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这四个字原本的含义就是如此,我当年竟会觉得这是种缘分。
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树,终于还是带着耿耿于怀,长在了我自己的心里。
第五十九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NO·320-NO·326)·我把心中的郁结都留给了北京,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惆怅的感觉。
我曾经开玩笑说我爸妈不靠谱,随便结婚随便生孩子随便离婚,实际上他们比我重承诺。
当年他们帮我研究高考志愿,所有的学校都挑在北京,就因为我随便一句我要去北京。
可反过来呢?β说大家要在北京聚,自己却被爸妈塞去了英国;我说要和余淮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却成了对方生活中的死人。
如果世界上的孩子都把真相说给家长听,会伤了多少大人的心。
又一年在忙碌中匆匆过去,转眼又是夏天。
写真的生意开展得很不错,我租了一个很大的loft,楼下充当库房,楼上自己住。
平均每个月都会有六到七单生意,有婚纱照也有个人摄影,我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招了两个摄影助手、一个化妆师和一个客服。
相比大影楼,我的工作室的拍摄价格不算搞,但是成本低,所以总体来说利润还不错。
我用年底给自己的分红,分期贷款买了辆笑Polo。
上路第一天就把一辆路虎给蹭了。
我爸严禁我再开车。
他觉得是为了我的安全,但我觉得,他这么高风亮节的人怎么可能这么狭隘,他一定是为了全社会的安全。
在我大学的时候,我妈妈结婚了,对方比她小了整整六岁,如果不是那个叔叔挺有钱,我还以为我妈被小白脸盯上了呢。
她调去了我们省城旁边一个地级市的分行,升职做了副行长,忙得很,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我也不想见她。
她和我爸继QQ空间偷菜之后,又迷上了微信。
我大学玩校内网时,就很瞧不上的那些点名游戏和心灵鸡汤故事,我爸妈这种大龄网民们都喜欢得很,这种在朋友圈疯狂刷屏的行为让我颇为嫌弃,只好屏蔽了他们。
我爸妈发现我再不在他们转发的东西下面点赞和回复了,就开始用短消息骚扰我。
耿耿,去看看爸爸转的那一条 ,很有道理,你们年轻人应该多看看。
耿耿,妈妈转了一条中医养生的知识,你去看看,不要总是昼夜颠倒。
我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我曾经的爸妈到底去了哪里,现在的他们横看竖看都和广场上跳舞的老头老太没有本质区别,可在我心里,放佛上一秒钟他们还是中年人,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从不问我的意见,更不会给我发这种短信。
这种改变好像就是一瞬间。
是我长大了还是他们变老了?我抱着齐阿姨用乐扣碗装好的汤,从我爸家楼里出来,在家门口坐上了开往市一院的公交车。
林帆两个星期前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后结伴去踢球,把锁骨摔骨折了,刚刚手术完毕 ,里面打了两根钢钉。
我得去医院把陪了一白天的我爸换回来。
反正我的工作是家里蹲,白天可以睡觉,所以往往是我来值夜。
虽然饭盒扣得很严,可每次急刹车的时候,我还是会神经质地查看好多次。
这路公交车的路线很绕,几乎是拿自己当旅游巴士在开,活得很有理想。
经过振华的时候,我故意低头去看袋子里的饭盒,没想到,这个红绿灯格外地长,窗外的振华像是长了眼睛,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在笑着注视我。
可我还是没抬头。
工作室开起来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回过学校。
坐在我前面的一对小情侣一直在讲年底世界末日的事,小伙子说到玛雅人算历法只算到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因为石板上写不下了,女友就咯咯笑,特别给男友面子。
我在后面听着,不知为什么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世界末日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六岁生日。
反正是冬天。
冬天那么悲观的季节,毁灭了也无所谓。
可是不能在夏天。
耿耿同学很早就说过的,如果世界真的会末日,那一定不是发生在夏天。
这句话的记忆漂浮在摇晃的街灯和扭成一团的霓虹灯中,被街上飞驰而过的车扯远,又飘回来。
那时候的我,应该是喝醉了吧。
医院的走廊里依旧飘着让我习惯性腿软的消毒水味儿。
我虽然从小是个病秧子,但没住过院,家里人身体也大多健康,所以对隹院处的印象停留在美好的电视剧里。
整洁肃穆,装饰得跟天堂似的,来往的医生护士都是一身整洁挺括的白制服,病房里窗明几净,白纱窗帘会随着风飘荡,病人孤独地躺在单间里,身上的病号服松垮有型,病床边有大桌子,花瓶里插着不败的鲜花……可惜林帆住的不是这么高级的病房,一个大开间里面六张病床,而且很吵,家属们进进出出聊着闲话,放暖水瓶也能弄出好大动静;病房里没有鲜花,倒是常常弥漫着韭菜合子的味道,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杂物;脸膛紫红的大爷身着病号服却敞着胸露着怀,趿拉着拖鞋坐在床沿儿上呼噜呼噜吃西瓜。
每次进病房,我都会一个头两个大。
你赶紧出院吧,我要受不了了。
我进门就冲着林帆说。
他已经能坐起来玩iPad游戏了,看到我进门,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爸从门外提着暖水瓶进来,我转着催他赶紧回家休息。
老来值夜,最近没耽误你的生意吧?我爸问。
他和我妈都这样,像是记性不大好,每天都问一遍的事情,还总是最近最近的。
非常耽误,我瞟了一眼还在打游戏的林帆,唉,说你呢,还不起来给我唱首《感恩的心》?林帆哼了一声:你最近又没有外地的生意,有什么好耽误的。
怎么不出差?我爸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问:没生意了?我无语了。
你怎么一天到晚老盼着我公司倒闭啊。
我知道他关心我,可是每次问出来的问题都让我火大。
最近的几个客户都是咱们本市的,不用去外地拍。
我解释道。
林帆坐在床上喝汤,我爸非要拉我出去转转。
医院里有啥好转的,我和他一起坐在楼下的长椅上,到处都是病菌。
你老大不小了,也考虑考虑实际的问题。
他直奔主题。
比如呢?我爸叹口气,一副很不好开口的样子。
你看林帆,女朋友都交过两个了。
他似乎觉得这样说已经是最委婉的方式了。
林帆,我能和他比吗?前几天晚上,我趴在床上睡到一半,隐约听见他在悄悄地和女朋友facetime(视频聊天),远程指导女朋友修电脑。
女生不知道是装笨还是真笨,一点点简单的操作都要林帆教,两人个腻腻歪歪了足足有半小时。
你怎么什么都会有呀,女生嗲嗲地轻声说道,这世界上有你不会的事情吗?有啊,林帆的声音昂扬又温柔,我不会离开你。
趴在一边儿的我彻底石化了。
恋爱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对于无法置身其中的旁观者来说,它是如此的恶心又动人。
我爸看我又走神儿,就敲敲我的手。
我赶紧集中注意力。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爸放低了声音,你妈也跟我说过,她很担心。
我们都怕你是因为我俩,所以对婚姻有恐惧,你要是真有这些想法,别藏在心里,跟爸爸妈妈说说……我觉得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爸!我打断他,你可别闹了。
我好着呢,我特别相信爱情,特别向往婚姻,我就是太忙了,再说也没遇见什么合适的人,这种事情要靠缘分的,你明白的,别瞎联想。
你说说你,不该有别的心思的时候吧,倒还挺机灵的,到年纪了反倒不着急了。
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就是胡闹,什么事儿都反着来。
爸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我说你高中时候还知道喜欢个人,现在怎么天天窝在家里,都不出去多接触点儿同龄人……我脑袋嗡嗡响:你说什么?你高中不是对你同桌有意思吗?那小子叫什么来着?你当我看不出来?我跟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你看看你,那叫一个护着他呀,跟他一块儿走呗我发现了还假装刚碰见,你当你爸傻啊?……我抬起头,太阳早已不知踪影,可天还没有黑,冰激凌似的天空层层渲染,让人分不清头顶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爸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住院处的大门口提起一个遥远的少年,我心底汹涌的情绪冲破了乱糟糟的环境,像一盆冰倒进了火锅炉,不知道是谁制服了谁。
我爸走了以后,我去买了一听可乐,自己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
我不是没谈过恋爱,只是他们不知道。
大二的末尾,不知道是不是等余淮等绝望了,我忽然就答应了一个追我的学长和他交往。
那时候,我刚加入轮滑社,和他们在期末考试后集体刷夜去唱KTV,然后再集体穿着轮滑鞋滑回学校。
他们不说滑,说刷,还说这才叫真真正正的刷夜呢。
静谧的深夜里,大家一边笑一边在宽阔的大马路上滑行。
我滑得不好,甚至还没学会转弯和急刹,只会直挺挺地往前飘,即使路上没车我也很害怕。
学长过来牵我的手,想要带着我滑,抓到我的手时,被我手心的冷汗震惊了,笑着说:冰死我了,下不为例啊。
就在我已经等到绝望的时候,有人牵着我的手,穿过一个又一个路灯投下的橙色光晕,说着余淮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在我面对下发的考卷时,本能地用冰冷的手抓住他时,说过的一句话。
我跟着学长刷过黎明前的夜,忽然觉得他也很好。
和余淮不也只不过是三年的陪伴吗?再给我三年,再给我陪伴,一段记忆怎么就不能覆盖上一段呢?可是这段记忆只持续了一个星期。
学长在宿舍楼下靠过来要吻我的时候,我推开了他。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喝光了一罐可乐,扔进垃圾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说到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在适合结婚的年龄以结婚为目的去和陌生人同床共枕。
陌生人的气息倾覆过来的时候,不会恶心吗?不会怕吗?不会觉得不甘心吗?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妥协,也会放弃这些矫情的心思。
可我并不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凌晨两点的时候,林帆终于打完了今天的吊瓶,我扶他去了趟厕所,帮助他洗脸刷牙,然后就可以在他入睡后回家睡觉了。
这个时候的医院还是有些吓人的,五楼走廊的灯都关了,时不时会遇见病人自己举着输液瓶去上厕所,步伐一挪一顿,面无表情,配上那身病号服,我会错觉自己误闯了《行尸走肉》的片场。
林帆看到我怕成那个样子,会忍不住哈哈笑,一笑就牵动胸前的伤口,疼得嘶哑咧嘴。
我在厕所门口等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瘦得两颊凹陷的老婆婆正恶狠狠地在女厕所门口等着我,走廊窗外是门诊处的红十字标志,夜晚时发出的红光正打在她的脸上,更衬得眼珠漆黑如无底洞。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种时候人根本就叫不出来,只觉得耳朵轰地一声,我腿一软就靠着墙缓缓滑坐到了地上。
她的目光追着我,从恶狠狠的仰视变成缓缓地下滑,变成冷冰冰的俯视。
有人从不远处跑过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荡。
那个人努力把散架了的我搀起来,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姑娘,你没事儿吧?这老婆婆是我们这个病房的,就是喜欢凶人,你别怕。
这个声音几乎把我的世界都按成了暂停。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在电话里,对害怕对高考答案的耿耿说,还有我呢,你别怕。
我缓缓转过头去。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我看不到岁月的痕迹,还是那个毛茸茸的寸头,那张小麦色的脸庞,甚至还是那件黑色的T恤,穿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换一件。
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我,面对我汹涌的目光,表情有几秒钟的迷茫。
然后眼神一滞,呆住了。
耿耿。
他说。
大二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儿就喜欢瞎想。
如果余淮忽然出现在我们宿舍楼下,我会是什么反应?如果他没来找我,而是出现在高中同学聚会里呢?如果连聚会都没参加,我只是在北京街头忽然偶遇他了呢?方案总体分为两种,甩一巴掌告别青春和若无其事就是最大的报复。
有时候又会为自己的意淫而悲哀,因为其实我和余淮什么都不算,他没有跟我说出口的话甚至可能是你愿不愿意帮我把这封情书递给凌翔茜。
电话听过听筒传过来的那些亲昵的放肆,真相也许是我自己的想象力放肆。
β她们就不会因为余淮的不告而别感到愤懑,我又凭什么。
就这样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没有空调的夏天晚上,一瞬间因为一个乐观的念头激动出一身黏腻的汗,下一个瞬间又因为一个悲观的设想而冷得透心凉。
想多了也会累,累到想不起。
然而时隔多年,毫无准备地看到他,我突然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连余淮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姐?林帆从男厕所出来,在背后喊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我爸妈离婚了。
否则哪儿来的林帆?林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呆站在原地的余淮,突然压低声音问我:换个地方重新认识一下吧,否则以后婚礼上没法儿说啊,跟新郎初次见面是在男厕所门口?多丢人啊。
你是不是脑袋里也打了两根钢钉?我气笑了。
笑过之后,终于重新活过来。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笑着朝余淮点点头,就扶着林帆往我们的病房走过去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林帆走得太慢了,我总放假有道目光,烧得背后热腾腾的。
我没回头。
不是怕看见他,而是怕他其实没再看我。
姐,怎么回事儿啊?你的春天来了?林帆坐在病床上,迟迟不肯躺下。
给我睡觉。
那男的长得不错啊吗,不过看着好像跟我一样是大学生,你千万问清楚了,否则比较难办。
女的赚的比男的多,老的比男的快,这样家庭可不稳定。
我伸出手,轻轻地戳了一下他锁骨处的纱布。
林帆疼得直挺挺地倒下了。
终于安顿好了这个臭小子,我舒展了一下筋骨,拎起装着空汤碗的袋子往外走。
余淮就站在门口。
我们面对面傻站了一会儿,他穿着黑T恤我穿着白衬衫,形势看起来很像天使挡在病房门口坚决不让死神进门。
到底还是我先客套地开了口,声音很轻,怕吵醒病房里的其他人。
我听说你去美国了呀,怎么回来啦?七年不见,第一句话竟然这么拉家常。
是啊,否则还能怎么样,又不是演电视剧。
我们做到了下午我跟我爸聊天的长椅上。
夜晚的医院里显得文静许多,白天的喧嚣芜杂掩盖了它生死桥的本质,让人严肃不起来。
所以晚上仰头看着红十字的时候,会格外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我放暑假,余淮说,一年多没回过家了,我妈病了,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
不知怎么,我感觉他有点儿紧张。
什么病?严重吗?尿毒症。
我呆住了,却发现自己有点儿想不起来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阿姨。
那怎么办,每周透析吗?余淮点头:其实已经换过一次肾了。
我眨眨眼:那不是会好转吗?我听说好多人排队好几年都等不到肾源,你妈妈这样真的挺幸运的,天无绝人之路,这只说明未来会越来越好的,你别担心。
他转头看我,可我读不懂他的眼神。
余淮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说:是,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短暂的沉默。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爸爸好像一直在非洲工作,现在回来了?我开始找话题。
是,年纪大了,申请调回来了。
落下一身病,上个月也住院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我都有点儿不敢问下去了:严重吗?没事儿,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太累了,晕了一次,休息一下就好了,早就出院了。
我长出一口气,点点头。
好像没什么话说了。
又或者是,有太多的话,却因为每句话都沉淀太久,字与字之间分崩离析,堆叠在一起,乱了一丝。
它们都软绵绵的,即使在五脏六腑沸腾,也根本戳不穿我这七年间练就的微笑面皮。
我听说你开了个工作室。
挺有一套的嘛,你。
余淮突然拍了拍我。
拍得我浑身一激灵。
闷热的夏天,手掌温热,我却没有躲开。
我摇头,笑着谦虚:你听谁说的?小打小闹,糊口而已,这不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嘛,不啃老就不错了。
余淮欲言又止,刚刚要说什么,像是被我那番话给堵回去了。
这是话题第几次断掉了?当年无话不谈的两个高中生,现在都接近奔三的年纪了,隔了这么多年,多想询问彼此的故事,恐怕都会担心对方懒得讲了吧。
何况,他真的想问我吗?我笑笑。
你回来呆多久啊?他闷头盯着自己的篮球鞋,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才回答说:下周,下周就走。
这么着急啊,挺辛苦的。
美国生活还好吗?好。
很好。
我点点头。
我知道接下来我应该说什么。
我应该说,有空一起吃饭吧,祝你妈妈早日康复。
我应该说,保重,那我先走了,再联络。
可我说不出口。
我竟然贪恋起并肩坐着的感觉,舍不得硬气地离开。
曾经那么平常的事情,此时却如此稀罕。
是他的手机先响了。
他不好意思地接起来,电话里面可能是他的爸爸,问他在哪里。
我示意他赶紧回去,他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看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最后都化成了转身离开。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住院大楼里。
现在的我还是变了很多的,比如不再好奇他想说什么。
只是我再淡定,回家时也还是第一时间冲到了大衣柜前照镜子。
我今天居然穿了一身深蓝色的比睡衣还难看的运动服!裤线带白杠杠的那种!这头发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一脸的汗和油!幸亏已经太困太乏,没力气沮丧。
我匆匆洗了个澡,头发都来不及吹就倒在了床上。
半梦半醒间,和他的这段枯燥对话在我的脑海里重复播放了很多遍:他复杂的表情,干巴巴的话……还有那个突如其来的、拍后背的夸奖。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余淮的消失像楼上砸下来的第一只靴子。
他的重新出现,则扔下来第二只靴子。
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定席卷了我。
我上午十一点才醒过来,吃了两口饭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人忙起来的时候比较不容易胡思乱想,天日昭昭,专治多愁善感。
修片时助理打电话来,说接了一个新单子,婚纱照,客户下周会从北京飞过来洽谈,留在这里拍完再走。
从北京过来,在这儿拍?咱们这儿有什么好景啊,他们是本市人?我没问。
人家说来了以后见面聊。
这也不问那也不问,我要你有什么用啊,当传声筒吗?我差点儿摔电话。
她也不害怕,还在那边笑。
我妈居然还说算命的语言我是个帅才,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算命的大都眼瞎了。
在别人骂他们之前,自己先要把事情做绝。
白天是齐阿姨在陪护,所以晚上吃饭的就只剩下我和我爸。
由于昨晚余淮这个话题遭到我的激烈反弹,我爸今天见到我的时候都有点儿六神无主。
我俩面对面往嘴里扒着稀饭,我爸忽然找到了一个话题:林帆出院后差不多也该回学校去了,新房子那边装修得差不多了,他一走我们就搬家了。
你屋里那些以前的卷子、课本什么的,那么厚一大摞,前几天我和你齐爱意收拾了一下午才整理好。
唔。
我点点头。
你留了不少你同桌的东西啊。
我爸笑了。
我一愣,瞬间恼羞成怒。
谁让你们动我东西了!我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都快退休的人了多歇歇不行吗?收拾东西就收拾东西,怎么还翻着看啊!您闲得慌就下楼打打太极拳、跳跳《伤不起》行吗?!我不顾我爸的反应,以光速冲进我的那个小房间。
我塞进 床底下箱子里乱糟糟的东西,都被他们理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抽屉里和柜子里。
这么多年,我的抽屉里到底也没有钻出过一只哆啦a梦。
当我拉开抽屉,却看到了最上面躺着的一本包好皮的数学课本。
边角已经磨破泛黄,书皮快要挂不住了,又被我用胶带仔仔细细地贴好。
只因为上面那六个字。
四个是对的,两个是误写错的一年五班 余淮。
我的手轻轻拂过书皮。
还用我翻吗,那不都写在明面儿上了吗?我爸在门口非常委屈地申辩道。
本来明天我爸休息,今晚应该是他去跟齐爱意交接班的。
可是我坚持要去。
我不是犯贱地想要去见余淮。
我是真心疼我爸。
真的。
我拎着我爸新煲的黄豆脊骨汤走进病房的时候,林帆的表情明显是要吐了。
大夏天的这一顿一顿油腻腻的汤,你们是真心想让我快点儿死啊。
林帆还没说完,就被齐阿姨敲在了脑门儿上。
骨头汤对你有好处,愈合地快,你以为我乐意给你送,想让你死有的是办法,我犯不上跟自己过不去。
我把饭盒放在桌上。
妈,有我姐这么说话的吗,你评评理。
说得哪儿不对?你活该。
齐阿姨瞪他一眼,转头问我,今天晚上不应该是你爸爸来吗?我听林帆说,你昨天快两点才回家。
我今天跟护士打招呼了,让他们早点儿开始输液,你也早点儿回家睡觉。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快回家吧,都累一天了。
齐阿姨又叮嘱了林帆半天才离开医院。
我盯着林帆把一饭盒的汤喝完,在他开始输液以后才走出病房。
其实我都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找余淮,但是总觉得也许还可以再偶遇一次。
昨天没有留电话,留了我也不会再主动打了,但是偶尔一次总归不过分吧?我这样想着,就在门口拦下了一个护士,正要问问她尿毒症的患者住在哪几个病房,忽然有人从背后敲了敲我的头。
是余淮,好像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脸有些红,看着就清爽。
对啊,我笑了。
他知道林帆的病房,他来找我远比我找他容易。
现在如此,以前也是如此。
他问我吃饭没有,我想了想,说没有。
我们在医院对面的一家兰州拉面馆坐下,各点了一碗面和几个小菜。
我好久都没吃过兰州拉面了。
我说。
我也是。
他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了想,上一次吃……好像还是咱们俩一起吧。
啊?上新东方啊,记得吗,医大旁边那家。
我抬眼看了看他。
他现在的每句话我都会琢磨一遍,比如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我点头:那家比较好吃,比现在的这个好吃。
余淮倒是很疑惑:有吗?有。
因为现在这家我撑得吃不下了。
我转换了话题:你在美国的时候和咱们同学有联系吗?没有。
余淮摇头。
为什么?他刚吃了一大口面,垂下眼睛闭着嘴嚼,不知道为什么嚼得那么慢。
不为什么。
没什么联系的必要呗,他有点儿不自然地笑,不过,我猜你肯定和简单、β关系依然很好。
她们现在怎么样?徐延亮考了公务员去青岛,现在在做市委办公厅的科员,向着腐化堕落的道路大步进发了。
简单当年走了狗屎运,居然真上了中国政法,现在在读研究生,明年也该毕业了。
β还在英国读书呢,和韩叙一样都在伦敦。
张平的儿子都四岁了,她终于死心了。
我一股脑儿地将我知道的事情都说给他听了。
余淮点点头,丝毫没有挑某个人继续深入问问近况的想法。
我不知他是不关心,还是压根儿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开摄影工作室?听谁说的?余淮忽然有点儿不自在。
google。
然后我应该说什么?嗯?你搜索我的名字?……嗯。
为什么?他抬眼看着我,忽然盯上了我剩下的大半碗面:你不饿吗?不是很饿。
拿给我吃吧,最近很累,特别容易饿。
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把我的碗拖了过去,毫不嫌弃地继续吃起来。
在西藏的时候,老范也吃掉了我已经咬过一口的青稞饼,但是我的脸可没红成现在这样。
我的情商又回到高中时期。
这很不妙。
吃完饭,余淮抢着结了账,我也没跟他抢。
他接了个电话,之后就匆匆回住院处去了。
临走前他问我要手机号。
我看着他掏出iphone,突然一股火冲上天灵盖。
小灵通不用了?早换了。
余淮先是笑了笑,好像我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然后慢慢地反应过来。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发一言,看向我的眼神里,流动着我完全陌生的情绪。
竟然有些可怜。
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余淮可怜?这种认知让我有些难过,关于那些石沉大海的短信和电话的疑问,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我迅速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他对数字的记忆力依旧很好,解锁、按键,没有停下来再问我一遍。
其实我高中也做得到,初中不用手机的时候甚至能把十几个常用的座机号码都倒背如流。
但是现在完全不行了,一串号码过脑就忘,常常攥着手机找手机,盖着镜头盖儿找镜头盖儿。
时间对他真是宽容。
转念一想,人家在美国是天天泡实验室的,脑袋不好使可怎么办,说不定会出人命。
他朝我笑了一下,推开店门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问:你最近拍片吗?我点点头:后天,去雕塑公园,给三个刚毕业的高中女生拍闺蜜照。
我能去看看吗?干吗,想泡妹子?泡那些妹子还不如泡……他明明已经咧嘴笑起来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本能地说了什么,整个表情都僵住了。
都不如泡什么?泡什么?说啊!!!那电话联系。
告诉我时间、地点,我去看你。
他说完就走了。
我盯着来回哐当的们,又有点儿控制不住地想要傻笑。
可是我不能。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像两个老同学重逢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在内心回忆一下当年的懵懂青涩,意淫一下未完待续的暧昧,记吃不记打,然后呢?下个星期人家高材生飞回美利坚深造,我干吗?沉浸在往事中苦守寒窑十八载吗?王宝钏好歹也是个已婚妇女,领了证的!我又算什么?虽然当年不告而别和杳无音讯给我带来的难过,在七年之后已经淡得咂摸不出原味,但是至少,我不再是傻傻地在他背后亦步亦趋,把身边少年的小感动和小邪恶都无限放大的少女了。
时光放过了他,却没有放过我。
第六十一章 最好的我(NO.333-NO.337)就当我矫情吧,我没有主动给余淮发拍摄的地点和时间,一起吃饭的第二天,我爸代替我去值夜。
我在家修图修到深夜,这样可以少想一些事情。
他说要来看我拍片,可我已经不敢期待了。
虽然我一直在等他打给我,或者发一条短信——可关机开机许多次,依旧没有消息。
我说我不抱期望了,可为什么还是会失望?下午两点我赶到了雕塑公园,化妆师提前半小时到的,在门口的咖啡厅给三个小姑娘化好了妆。
我没急着给她们拍,这个时候的阳光不好,不如大家先聊聊天,等夕阳。
我带了电脑,为了给她们看我高中的照片。
你们哪个有照相恐惧症来着?我问。
两个女生同时指着中间那个带牙套的短发姑娘。
她一照相就喜欢乱动,非要在人家按快门的时候拨一下头发,挠一下鼻子,每张都会糊掉。
应该是牙套造成的紧张感吧,我想。
欸,这张好看!一个姑娘指着简单和β穿着民国女生装大笑着打闹追逐的照片,我也想穿成这样。
还真就给你们准备了民国女学生装。
我笑了。
这是我的恶趣味。
我们仨青春不在了,但是她们仨清纯正茂。
没人永远年轻,可永远有人年轻。
为了克服那个姑娘的紧张感,我特意给她拍了几张半侧身回眸,眼睛特写、抬起手掌心朝外挡住嘴巴的逆光小清新照,回放给她看。
人都是这样,只要看到自己好看的照片,本能地就会学习成功的经验,自信心慢慢地也就来了。
牙套妹眼睛亮亮地看着照片,捂嘴一笑。
这三个女孩子真是我拍过最配合的对象,嬉笑打闹,宜动宜静,一丁点儿都不费劲儿,我也被带动着青春起来。
风吹动裙裾,吹乱头发,却遮不住三双明亮的眼睛。
我忽然好想念我的少年时代。
真的很奇怪,那本来不应该是我最开心的时期。
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选择是否回到高中,我一定选择否。
我喜欢现在的自由,喜欢从事现在的工作,现在现在的我自己,喜欢把一切牢牢抓在手里的感觉,因为这才叫做强大。
可在我的脑海里,真正清晰得纤毫毕现的回忆,却都在高中,我可以记得一段对话中的微妙语气和每一次停顿,也可以记得那些一闪而过的表情,微不足道的小事,发生小事时的天气……是的,我更喜欢现在的耿耿,我是最好的耿耿。
但是,那些挥之不去的、最深刻的记忆和最炙热的感情,是不是我难以忘记余淮的原因呢?现在的耿耿,是不是还喜欢着当年的余淮呢?我放下相机,看了看将沉的落日,找了一个入画的好角度。
来,我们排最后一组镜头。
画面效果就是我躺倒,仰拍你们三个,你们要一起抬起脚朝我的镜头踩过去——别真踩啊,赔死你们!就是做个样子,上半身爱怎么摆姿势都行,别担心,我要拍好多张呢,总能挑到一张大家都美的。
给姑娘照相,讲究太多都没有用,重点就一条——拍得胸大脸小显白显瘦,只要自己好看,甭管什么背景什么主题,她们都不在乎。
来,来个凶狠的,就把我当仇人!当数学!牙套妹说。
其他两个立刻来状态了,三个人都凶神恶煞地踩过来,半途却忍不住要笑。
我连拍了许多张,到最后因为腹肌无力了,才撑不住,彻底倒在了地上。
爬起来的时候,竟然在眼前看到了余淮,他站在三个穿水手服的女高中生旁边,笑看着我,意外地和谐。
我顾不得拍打身上,立刻拿起相机拍下了这个画面。
我到底是不是还爱着当年的余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女学生走了以后,我坐在广场中央的地上收器材,他也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我有点心虚。
我故意没告诉他,可他来了,现在错的人是我。
我妈妈前天晚上病危了,昨天晚上才彻底脱离危险。
我已经两天晚上没睡了,余淮捏捏鼻梁,努力眨了眨眼,忽然想起我都忘了你在哪里拍片,所以就往你们工作室的联络电话拨了过去,你的小助理说你在这里。
我很惭愧,赶紧加快了收东西的速度。
我......我能去你那里休息一会吗?余淮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我忽然很心疼,这个眼神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唤起了我的母性,看来真是老了。
余淮一把抢过我死沉死沉的摄影包背在了他自己身上,说:你带路吧。
他是真累着了。
我让他上二楼,在沙发上稍微坐一下,给他倒杯水。
端着水再进来的时候。
看到他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可搬不动他,也不想吵醒他,索性就让他躺在沙发上。
去卧室拿了一条毯子正准备铺在他身上,忽然看到他半掀起的T恤短袖子下面,有一小片奇怪的黑渍。
我把毯子放在一边,很轻很轻地把他的袖子再往上翻了一翻。
那是一个黑色的对号文身。
我咬住嘴唇,轻轻地用手碰了碰,温热的触感传递到我冰凉的指尖。
这不是文身师随便设计的什么对号,这就是高考那年我给他画的那个,转角是尖尖的,尾巴上扬到最后还要做作地微微向下一点点只有我这样画对号。
他一定是去复读之前,把这个对号文在了身上。
文身都有了岁月的痕迹,他却没有,像只大虾一样蜷缩在我小小的沙发上,睡得像个孩子。
我盯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侧脸和他手臂上的文身,忽然鼻酸。
余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我给他煮了点水饺,然后就心不在焉地坐回电脑前继续修图。
他吃完后,就自己去水池把碗洗了。
耿耿,你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他阴阳怪气的大叫,你这水池里堆了多少碗了?吃完夜宵懒得洗嘛,我说。
你看不过眼就帮忙洗一下!这个社会未来进化的趋势就是,有节操的人第一批灭绝。
余淮大声嘟囔。
听着那边传来的碗筷碰撞的清脆响动和潺潺的流水声,我盯着电脑屏幕,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样,是不是就是过日子?自打我高中毕业,就一个人生活,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在家里听到另一个人的动静了?刷盘子洗碗,吸尘打扫,细细碎碎地过着正常的生活?我什么时候开始向往这样的每一天了?我一直觉得一个人没什么。
重新见到你,才觉得还是两个人的时光更好。
余淮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过来,被我的样子吓到了,露出小媳妇一样的惊慌。
你为什么对我虎视眈眈?老婆辛苦了,我大笑,帮我再把桌子抹一下。
余淮挑了眉:一个家里,—般数学不大好的那个是老婆吧?我们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
这只是个玩笑,可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被这个玩笑带出来了。
就在我忍不住要开口问他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指着我电视柜上面的一个格子储物间说:你家也有红白机?我整理了一下情绪。
哦,淘宝回来的,怀个旧。
我们公寓也有。
哦,我现在和林杨夫妇合住在一个大公寓,每天都当电灯泡,生活压力很大的。
他开了个玩笑。
你也谈恋爱不就好了 。
我笑笑。
余淮尴尬地沉默了一下,继续说:我们仨经常一起联机打游戏,他俩都打得特别烂。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个人对红白机情有独钟,总是一起玩《松鼠大作战》,也不嫌腻烦。
谈恋爱的人都不嫌腻烦。
我说。
我发现,我咬紧什么亊儿的时候也很像一只王八。
我们也一起玩吧。
余淮忽然说。
以什么身份跟你玩?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无比自来熟地开始把红白机的几根连接线往我家 电视上插。
哦,你这里有这个版本的《坦克大战》啊。
哦,《松鼠大作战》《双截龙》你喜欢玩吗?你肯定不行,打排球都手眼不协调。
玩这个吧! 我忽然挤到沙发上,坐在他的左边,抢过主手柄调到了一个游戏。
《赤色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