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菊没想到都到这个份上了季坤还想着撵自己走,脸变得比炭还黑,皱着眉扯着嗓子嚎啕大哭,惊醒了尚在熟睡的孩子,一时院子门口响起女人的怒骂声和孩子尖锐的哭叫声。
季坤你个没良心的,我费劲千辛万苦为你生孩子,吃不饱穿不暖也就算了,你还想过河拆桥,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当初要不是你花言巧语,满嘴放毒我能猪油蒙了心跟了你这个瘸腿废人?眼看着岑牛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听说那个小媳妇怀了娃,岑大娘和岑牛将她当祖宗一样的伺候,她没享过的福气全去了那人身上。
多少次她都含着泪想这一辈子难道就是受苦受罪的命了吗?季坤听她说得难听抬起手来就想打,这段时间他顾着她挺着大肚子所以忍着没动手,哪知她倒是蹬鼻子上脸了,越发的没规矩。
季二叔看烦了这些个破事,不耐烦地说:要闹滚远点别让我瞅见,你是断了腿又不是彻底没了手脚,人家只剩一只手的人也没见懒在家里等着伺候,等来年开春你出去找活去。
我和你娘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没赚钱的本事,养活不起你这张嘴。
季坤求教地看向娘,只见季二婶叹了口气说:你爹说的对,日子都是先苦后甜,咱们家不是养少爷的人家,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想想法子自己赚钱过日子。
往后的路还长着,你得好好想想。
季二叔攒着眉头跺了跺脚,口里一阵一阵的呼出白气,院子外的路上久久不见人影,眼瞧着中午饭的功夫都快过去了,不悦道:今天中午管你们一顿,吃完走人,以后自己想办法去。
还有以后别让我听见你在我家门口号丧,我还没死呢,就算死了也轮不到你来。
季坤松了口气他生怕爹连一顿饭的功夫都不让他们待,屋里放在炕上的小桌已经摆好了几盘菜,虽不是什么好的,可在季坤看来与山珍海味无异,搓着手笑:备得这么丰盛,季亮真是好命。
等了好一阵功夫也不见人回来,季二叔用烟杆敲了敲桌子,叹口气说:许是有事耽搁了,老婆子开饭罢,不等了。
小娃还在熟睡中,一时只听到碗筷相碰的声音,直到吃完季亮也没回来。
季二叔躲在外面屋子抽旱烟,浑浊的眸子紧紧盯着某一处,良久才和忙着收拾的老婆子说:这一次我觉得季亮变了,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不是我们能指使动的了。
将来的日子指望着季坤是不行了,咱们也得想咱们的办法,这里我决不能让季坤留。
季二婶的手顿了顿没有开口,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说多错多免得招来老头子的嫉恨让季坤更难在这个家里待下去。
一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才见季亮回来,脸色苍白却也不至于太过难看:怎么这会儿才回来?你娘都收拾了,还有面给你下一碗?季亮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在大哥吃了饭。
爹,我这就要回城里了,这些钱你拿着花,大冬天的别苛待自己,多穿点衣服免得受了风寒得不偿失。
我回来一趟也不方便,铺子里的事情又多走不开,自己照顾好自己。
巧云最后还是将钱袋子还给了他,几个月的工钱不少了,她笑着说:咱们自此没了瓜葛,我也不能收你的东西,往后你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我们先回了。
他在县城里吃住都管,买院子的心思他本来打算放弃,最后想自己还是留着吧。
与别人挤在一起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往后的日子那般长有个能推着自己活下去的东西也是好的。
季二叔没要:你多久回来?你在外面赚钱也不容易,留着自己花吧,家里少了人又是大冬天更冷清了。
爹以前没整明白,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了,你别记恨着我成吗?能回来就回来,别在外面遇个事都没人帮衬。
里屋的孩子睡醒了,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扯着嗓子哭,春菊赶忙抱起来哄:要尿就尿,你哭什么?真是个折磨人的小祖宗。
季二婶手里的事忙完,脸上是忍不住的喜,搓了搓手等有了热意才跑回去,乐道:来给奶抱抱,长得真是白净,瞧这两只大眼睁得多圆溜。
季亮听了嘴角微勾,这才是最亲近的骨血关系,他那个可怜没命出世的孩子有谁曾为之难过?他拉过季二叔的手将钱放进手里,笑道:爹供养我多年不容易,我常在外照顾不到你,这些你收着,日子过得松动想吃什么就去买些。
赶车的师父还等着我,我得走了。
季二叔看着季亮清亮的眼睛里干脆又决绝的光,知道经几月前的事一闹,原本贴近的心终究还是走远了。
他就糊涂了一回却丢了个孝顺的儿子,这真的是报应。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气急败坏地走进里屋对着老婆子一顿狠骂:你非得在季亮跟前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季二婶看着怀里的孩子,藏在心里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他爹,不是我说你。
放着自己的亲儿子不疼,你管别人的儿子做什么?你看他离了你不照样过得好好的?咱们熬受了一辈子的屋子凭什么让他一个外人享受?我可怜的季坤却被撵在外面不能回来,你不看季坤总得看在小孙子的面上,别让他们太为难了。
季二叔登时吹胡子瞪眼睛地骂:你知道个屁,眼皮子浅的东西,收拾上东西跟着那个狗东西一起走。
都说养儿防老,我这是给自己招了个祖宗回来,不成器就算了,我还指着他伺候我?我还怕他把我这条老命都给折腾没了。
你要走就快些走,别杵在我眼跟前让我看了不痛快 。
季坤不满道:爹怎么就知道我不孝顺?你是我的亲爹,给我收拾了那么多烂摊子,我要不孝顺就让我受天打五雷轰。
更何况我只是这会儿活得窝囊,谁知道我以后不会翻身?等我翻了身,我就让……季二叔一听这话心里残剩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抛到九霄云外了,呵斥道:行了,回吧,回去做你的春秋发达梦,别给我在这里树什么空头话,我不爱听也懒得听。
见季坤鼓着腮帮子赖着不肯走,季二叔睁大眼:怎么?还得我拿掸子轰你?我也不指望你能怎得,往后不来给我添堵让我能多活两年就成。
季坤见没了转圜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说:爹,我那边没有粮食了,真的揭不开锅了,不然我也不敢上门来讨你嫌弃。
季二叔白了他一眼:让你娘给你装一些,只此一次,要是再敢上门来别怪我当爹的心狠。
他知道季坤永远也不会明白他的苦心,可是必须得逼着他,不然往后的日子就等着活活饿死吗?不争气的总是让他有操不完的心,最省心的却让他伤了心。
季成陪着春福睡了会儿,没多久便醒过来,春福睡得很沉连他在她脸上亲了下都没感觉到。
冬日的太阳光在外面感受不到多少热意,透过窗户照进来却是暖融融,正好打在春福漂亮恬静的面庞,淡黄色的光晕包围着,耀眼而夺目。
她就像是冬天萧条中的一抹希望,填充了他的心。
季成想着还有个把时辰天才黑,在腰间别了把斧子,上山去了。
这种穷途末路般的天气,山上便是有出来觅食的野物也是饿得惨了的,只会比以往更凶猛,他知道正儿八经地猎人可不是靠斧子谋生的,他也是闲不住的人,想着山上看看。
路上鲜少能看到人,便是有也是缩着脖子低着脑袋看不清模样,山上的树大部分叶子落光了,只有常青树一年四季都是那副样子不增不减。
自小就在山上像猴子一样来回窜,从爹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却从没想过要将它们变成钱。
如今倒觉得村里人守着这个宝都不知道加以利用,还是脑瓜子动手这般,他才拍了脑门醒悟过来。
人们只当山上的东西镇上,城里人都瞧不上,却不知正儿八经地好东西全在山上。
说起来也是眼光短,看不到后面所藏着的财富。
不管是野菜还是草药实则镇上的人都稀罕的很,春福曾说过人们只是不愿意放开束着脑子的那根弦,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其实很多东西只要多转转脑子就能明白,那些除了天生家世好的,其余的都不过是比别人快了那么一步。
将砍好的柴堆放在一边,往林子里多走了几步。
之前围着的护栏还好好地立在那里,曾经被遮挡的视线开阔了许多,反倒脚下是厚厚的落叶,一脚踩下去枯叶埋了脚面,尘土铺在裤腿上。
野猪是进不来,不过一些身子轻巧再加上脑子也活泛的野物能从缝隙里钻进来,挖的陷阱倒是派上了用场。
以前因为赶着去镇上上工,所以来不及清理陷阱,几个陷阱有的落空有的掉进几只小兔子,最大的也就是那只狐狸了。
其实他与周敬他们一样更好奇深山处有什么,冬天天黑的更快,不过片刻功夫太阳已经到了西山,春福也该醒了,将柴捆好背在身上大步回去了。
他倒是不为春福的胃口发愁,她将菜地里的白菜存进地窖,前段时间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只看见好好的白菜上面多了很多辣椒,看着倒是挺勾人的,大冬天的山上也没什么果子了,她在秋天的时候捡着那些酸果子做成了糖水罐头,时不时拿出来当饭后闲谈的消遣零嘴,从未亏待过自己嘴巴的人有什么可担心?回到家春福已经起了,正在做面疙瘩汤,看到他问: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了?然后又满脸小窃喜地说:连生嫂刚送来她自己做的炸油糕,里面包得是瓜子花生馅儿,闻着挺香。
听说我怀了孩子,嘱咐了我好些话儿呢。
季成在外面拍打了身上的灰尘才进来,见春福高兴也跟着扬起嘴角:她是过来人,往后有什么就去问她准没错。
也不知道肚子里的这个是男娃还是女娃,男娃要能吃苦才行,女娃就得娇养着,往后等女儿长大了到了成亲的年纪,咱们可得给挑个样样都出彩的才成。
春福笑:先别忙着想,等生出来再说。
你还没说你去哪儿了。
我去山上转了转,想着反正这阵子也没什么好忙,倒不如去山上采采草药,听说有些草药等干了药性更好,正好金掌柜给我的草药册子我还留着,小时候也和大人们摘过些寻常不过的草药。
都是治病用的该是不分贵贱,便是便宜些也算有个活干,总比闲着把骨头都歇懒了好。
春福抿着嘴唇笑:得了,本想着让你在家里好好缓缓,哪知连一天都没过去浑身的骨头就痒了。
你一人上山我不放心,连生哥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倒不如叫上他一块去。
咱们的钱够花就成,又不是想做什么大掌柜,人家两口子平日里也帮了咱家不少忙,又是知轻重的,往后山上光咱们两个指定不行,哪有用知根知底的人来得放心?季成想摸她的头发,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净手,朗声笑道:你想的周到,我听你的便是。
吃完饭季成忙着收拾,伺候完春福自己在外面洗过进来的时候,春福正跪坐在炕上,一头长发如瀑般垂在肩膀,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认真数银子,每数完一个就推过去和前面的碰撞发出轻轻声响,每响一声她脸上的笑意就深一分。
怎么想起数银子了?当心招了贼进来。
眼看着离过年也没多久了,有的人家连吃饭都有了上顿没下顿。
说着上了炕,将铺盖展开,自己半躺进被子里:快进被窝吧,别受了凉。
春福不听,脸上的笑欢快而明媚,声音越发柔软:我听着这声音心上就很舒坦,也不知怎么的。
旁人的苦难我同情,可也不该是我管的事儿,你说怕招贼惦记倒是个事儿,不可不防。
季成看她煞有介事的样子,坐直身子将银子装进小木箱里放到一边,替她脱衣: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点歇着罢。
却说长丰县县衙里正在熬夜办公的县令大人被人所扰,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接到消息后就从京城匆匆赶来的刘大管家,弯身向大公子福了福身:老夫人收到大公子送去的信便让老奴赶来,那人可真是……穆宏合上卷宗,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被宽袖遮掩,刘管家进来时带进来的寒气让桌案上的烛火摆动,寒意迎面,他俊朗的面容不变,点了点头道:正是,我费了诸多力气才挖到被翠萍刻意埋起来的线索。
二郎作为她的大儿子被养大,也是有几分本事,瞒着整个村子的人竟是瞒了一年。
刘管家咬牙道:这个混账丫头怎么如此擅作主张,害得主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当年之事也是万般不得已,夫人叮嘱她将小公子藏好等风头过去了再回去,哪知……那一年对鬼神命数甚是痴迷的穆家老太爷不知从何处识得个野路子算命道士,说是大少奶奶一胎生得两位小少爷,最后一个出来的会败坏了穆家百年气数,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也毁之殆尽,当以血祭天来偿还罪孽。
世世代代的繁华自然重于一条人命,穆家老太爷听信了,将大公子抱到自己院子里亲自照看,而对小公子则是冷血如嗜血的狼,三日后举行祭点,一家之主的话没人敢违抗 ,大少奶奶哭断肠,才刚生完孩子不久便跪到老太爷院子外面求开恩,怜惜一番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却被老太爷派人将她抬了回去,自此便落下了一想小主子落泪便头痛的毛病。
纵使当时有人进言说这事不如等少爷回来了再动手不迟,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哪能不见一面便娶了性命?老太爷只回了一句:这般晦气的人见了又有何用?没我的话,穆府上下不许任何人去给公子送信,不然我让他去乱葬岗待着去。
乱葬岗那是死人才能待的地方,有心再想求情的老人都不敢再说话了。
大少奶奶没有办法只得让身边得力的丫鬟翠萍连夜将孩子送走,花钱抱了个死婴以求蒙混过去,哪知穆老太爷精明了一辈子,来看孩子时一眼便识破,狠狠训斥了大少奶奶,派人赶忙去追。
这一番追赶,孩子没追到却是自此没了踪影。
穆公子回府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当着父亲的面一剑取了混账道士的性命,只是自己的小儿子却再也回不来了,到死都未见一面,实乃一生憾事。
自此老夫人日夜盼望,时常看着门口发呆,只望翠萍能带着她的孩子进来说一句: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望了,哪知道老天眷顾,却让穆家第一个走上仕途的穆大公子给发现了踪迹,多年的期盼总算没有落了空。
穆宏沉吟一阵,低声道:他的日子过得甚是安逸,你我冒然前去怕是要惹恼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