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燃香清雅舒适,窗台上的嫩绿兰花释放出勃勃生机。
珊瑚珠帘随着人进来发出清脆碰撞声,丫头端了几碗糖水橘子来,大冬天吃一口滑入喉咙的是让人为之一振的寒意。
季成不喜甜食,除了春福做的他向来碰都不会碰,此时也不过拿起勺子舀了点甜汤意思了下便罢。
再雅致的地方与向来自在惯了的他来说都是分外煎熬,唐小小是个会哄人开心的,逗得母亲笑声阵阵。
唐夫人用手中的帕子擦拭过嘴角,笑道:如今二郎回到你身边,你的日子也该好过些了。
大郎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可不要误了。
老夫人看了眼穆宏叹口气:这事却是难办,他在外任职,京城里多是眼界高受不得苦的,一听要随他去长丰县待三年便没了下文。
我倒是想让小小给我做儿媳,怎奈这两孩子谁都看不上谁。
唐夫人捂嘴乐了:可不是,咱们两家关系亲近若能结成儿女亲家可真是美事一桩。
不过孩子们过日子,还是听他们的罢,免得好心办了坏事落埋怨。
老夫人看了眼自己的大儿子,摇摇头:心真是大的很,我做母亲的倒是管不了他了,我也只许他再逍遥两年,到时候可别怪我逼着他来。
穆宏尴尬不已却也不知说什么好,站起身说道:有旧友约儿子小聚,便不在家里用饭了。
不能陪唐姨母和小小,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唐夫人摆摆手:你是有官事在身的人,凡事都重的很,等闲下来再陪我们不迟。
老夫人看着儿子远走的背影,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大儿子一门心思在那个女人身上,情路想来也是坎坷不已。
雨霞走进来笑着行礼道:前面都已经备好了,请主子们移步。
老夫人站起来拉着季成的手,笑得慈祥和蔼: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让厨房捡着拿手的做了些,你也不要拘着,这才是你该待的家,以前那些事忘了就是了。
明儿我带你去下面走走,算是在各大管事的那里露露脸,往后有事也不至于受了刁难。
季成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只是点头应了声。
满桌子山珍海味,色香俱佳,季成如今倒还真有种初进城愣头小子的感觉,再美味,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终究是吃不到心里去,味同嚼蜡般送走一餐饭,不由想念起春福做得一口香小包子,这几天的功夫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吃过饭漱过口,季成以舟车劳顿疲累不堪为由回园子歇息去了。
雨霞跟在身后想伺候,却不想被拦在了外间,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当真是没见过大世面的,浑身带着乡土气,是个正经主子又如何?便是这一身寒碜味就让这个身份变了味。
她倒是不怕,这男人兴许在府里多待几天便能开窍了,总归是要落在自己手里的。
她才出了屋子就被一群小丫鬟给围住了,急急地问:姐姐,二爷好伺候吗?我方才偷看了一眼,那模样比大少爷还凶,要是做了错事岂不是要……雨霞安抚道:主子才回来,一路奔波累得很了,自然没什么心思理会咱们这些做奴才的。
等他缓过神了,我会给姐妹们引荐,这会儿还是加紧着当差去吧。
小丫头们一听这话登时乐的眉开眼笑,雨霞姐姐温柔可人,待他们这些下人也好,她今儿说的话在他们听来宛如得了主心骨般,往后就是不小心犯了错,只要来求一求姐姐也是管的,当即说些好话奉承:姐姐蕙质兰心,又如此体贴,怪不得老夫人最疼爱你,如今姐姐想来这位分也是要往上提一提的,咱们几个就先给姐姐道声喜了。
雨霞红着脸训斥:胡说什么,还不快忙去?一句话后挤在她身边的丫头全都捂嘴笑着跑远了,雨霞站在门口理了理平整的袖口,嘴角得意的上扬,眉目间更是一派妩媚春情。
唐小小随着下人到旁边屋子歇觉了,穆夫人和唐夫人坐在红木圆桌旁品茶,两人相挨着更显亲近。
听说二郎在那地方已经娶了亲?唐夫人轻押一口茶问道。
穆夫人点了点头,秀眉紧攒,颇是嫌弃不已:不过是个乡野村妇上不得台面,实在配不上我儿的俊雅风姿。
如今我亦是再愁,不知当如何办才好,横竖等她产了胎儿,二郎在京城习惯些了我再做定夺罢。
唐夫人眉目低垂,顿了顿再抬眼时已是明媚如初,轻声道:如今得知穆家家世甚好,怕是不愿意离二郎远了罢?京城诸多繁华,便是咱们自小长在这里的都容易花了眼,更何况二郎才回来?女人心总归是小的,生怕自己的男人被旁人惦记上,此次倒该是让她一并来的。
穆夫人叹口气说:她没跟着来,我倒也不想见她。
每每瞧见她,我就想起我儿以往的日子过得甚是凄苦,不得已才选了那般妇人为妻,着实是委屈我儿了。
二郎相貌俊挺,加之我穆家的家世,自然是能娶个我心中中意的儿媳,如今……要做这卸磨杀驴的事,我心上却有些犯难了。
唐夫人并未接下去,而是转了话说:我们尚在闺中时便想着要做儿女亲家,如今有了机会却难了。
小小这丫头野惯了,脾气温润的倒是换不住她,我看二郎是个脾气冷硬威严的,她想来是吃这套的,往后让小小多来找他玩耍,我也放心。
穆夫人脸上惊喜不已,不好意思地说:我怕你顾忌二郎以前的事不敢提,他没什么学识,不过往后有小小在旁边陪伴,也不愁日子过不畅快。
阿尧,多谢你,肯接纳二郎和我的小孙子。
却说春福刚送走季成,就见锦娟抱着堆东西往家里来了,让她忍不住笑问:你这是做什么?锦娟眉角上扬,回道:赵云这些日子活紧,怕误了事不回家来了,我反正没事就想着来你家蹭几天饭,顺便学学手艺。
我在你家住几天,你该不会恼罢?春福哪里会恼?她巴不得有人能同自己说说体己话,季成是个爷们她就是再脸皮厚也不好事事都与他说,更何况她还为着穆夫人对她不甚喜欢的目光难过,小心克制着怕被季成瞧出端倪来。
哪有的事儿。
季成这次离家少说也得个把月才能回来,你能来陪我自然好。
快和我进屋里去,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锦娟随着春福急急进去,脸上的笑越深,显出好容颜,在赵云的疼惜滋润下,锦娟越发有女人味了,以前瘦弱的身子也长得圆润妩媚起来。
两人坐在炕上,锦娟见春福拧着眉头,握着她的手说:你大哥病得挺重的,你是为了这事愁?春福摇摇头:我虽然不好受,可是我们兄妹向来关系浅薄,我又送去了些必要的东西,心上倒也没什么负担。
我不痛快是因为……我觉得季成的亲生母亲并不喜欢我。
说实话,喜欢不喜欢儿媳换做别人都会很明显的表现出来,她却不会,总是客客气气又疏离,我又不好和季成说这个事。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念得紧。
他打小没了爹娘,一个人这么久,现在亲娘又找过来,换做我我也高兴。
锦娟撇撇嘴,无奈道:是不是你多心了?我听人说怀了身孕的人最爱胡思乱想,要我说你还是先安生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你家季成打心里稀罕你,我们都看得出来,半路跑出来的婆母,我就不信季成能为了她处处苛待你?春福苦着脸,嘴角耷拉着:我不愿意让他因为我和他的母亲闹了矛盾,可我也不想让我自己一直委屈退让,现在算起来倒是难办了。
锦娟想了想:你想去京成过富家太太的日子吗?听说那里更是繁华,好吃好玩好看的数不胜数。
天下间凡是样貌好看有野心的女人都想去那里,但凡攀附一个权贵就有一生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完。
你比她们可是体面多了,正儿八经地太太命。
要我说全看你自己怎么想了,季成想尽孝道你别拦着就是,处处不做顶撞婆母的事,谁能挑到你的错处?你和我们不一样,我总觉得你身上有那种富贵气,许是天生就有这个命的。
春福哭笑不得,这锦娟的嘴可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不过经她这么一番安慰她心情也开阔了些。
她又不是惦念穆家的家财,就算没有穆家她照样能过得上富足日子,还是安安心心地等孩子出生吧。
抹去心头的乌云,她和锦娟又说起别的趣事来,却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穆夫人眼中那头待宰的驴子。
雨霞当姨娘的美梦还没做多久就被破灭了,第二天大清早,绿扶就带了老夫人的话过来,说重新给二爷物色了个乖巧能干的人,她还是回去老夫人身边伺候着。
穆夫人是通透人,当初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事,便打算让雨霞将他的心给定住,现在有了合适的人选,自然就不能给好姐妹添堵了。
派的是府中负责采买的秦管事的儿子名堪,心眼实诚却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儿子外出还就需要这么个人给打头阵,往后办事也不至于被生人给刁难了去。
绿扶一直在外面等到二爷起身,伺候着洗漱过,才将人带去老夫人院子里。
雨霞一张脸虽然不甚好看却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们就是主子手中的一颗棋子,有用便有荣华富贵可享,无用便安生当自己的奴才就是。
既然绝了雨霞还未来得及壮大的念头,穆夫人自然是要赏些甜头暖心的,瞅着空隙赏了雨霞不少新奇的玩意儿,见雨霞脸上笑意盈盈,穆夫人也跟着笑了,能用金银首饰安抚的人压根不值得她放在眼里。
季成身着绛紫色圆领长袍,紫金冠束发,一张俊毅无多余表情的脸让绿扶未敢在多话,黑色貂皮大麾衬得他越发硬朗□□。
到了母亲屋里,绿扶将他外面的大麾褪下,恭候在一边。
昨日睡得可好?我瞧着倒是精神了不少,来陪我用早饭,过会儿母亲带你去各大铺子认人去。
穆夫人乐呵呵地将温热地汤碗放到季成面前。
季成心里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向往,嘴角含着浅笑,拒绝道:我无心参与铺子里的事,母亲还是不要费心了。
他答应认祖可不是图着穆家的这些家产,他并不喜财,向来觉得只要够用就可,喜爱钱财的是他的小娘子。
穆夫人依旧一脸春风:这会儿对铺子的事不感兴趣,等你看了兴许就喜欢了呢?你先不要多心想太多,随娘去看看,就当在京城里逛了一圈。
季成倒也不好再拒绝了,吃过早饭随着母亲坐上马车出门了。
穆家有许多铺子庄园,最赚钱的是丝绸,茶楼和酒楼,瞧着那些吃得圆胖的掌柜便可知油水极多。
掌柜的们更是一早就打听清楚,这位才寻回来的二少爷将来是穆家的当家人,不管有无能耐,巴结好了自然是好处良多,所以待季成尤为热情亲切。
名堪也是头回见府外伺候的人,还全是这么有头脸的,心里感触良多,只是秦管事平时的管教让他练就了心思不外露的本事。
老夫人见状更是满意的很。
一家一家的过去,掌柜除了说些好听讨喜的吉利话哄老太太高兴,其他皆是最近的入账,光听数目就让季成惊讶不已。
不过他看得出自己的这位母亲是有几分手段的,能做掌柜的人皆是圆滑心思颇为活络的,如今在母亲面前规规矩矩不敢造次倒是让他佩服不已。
如此在外面费了一天的功夫才转得七七八八,他已然笑不出来,母亲却说过几日传了庄子上的管事来认认主子,让他着实有些吃不消。
陪着母亲用过了晚饭他才得以回了园子,心里好笑不已,他压根受不了这些复杂的规矩,连喘气都觉得艰难。
名堪还在后面跟着,他停住了步子,笑着说:你不用跟着我了,我识得回去的路,我瞧你该还未吃饭罢。
名堪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比春福不过大了一岁,孩子模样他实在使唤不来,果然名堪脸上一喜,福身行礼后便跑远了。
他方才听到名堪的肚子里直叫唤,如今再看他欢快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四岁的春福也该如他这般,却担着家里的日子为他生孩子。
空中银月寂寂,光秃枝桠的影子落在墙上地上,他望着望着叹了口气。
在穆府的日子太过难熬,心里抓心挠肺的想着那个女人,想亲一亲,抱一抱,然后与她共享世间极致欢乐。
他不知朦胧月色下他的眼睛里氤氲着雾气,一片浅然淡笑,正想的入神却听身边传来穆宏的声音,季成回头看过去,穆宏手里提着一坛酒,不时往嘴里灌两口。
可是在想你家中的娘子?我是你亲大哥,却还未见过弟妹一眼。
季成但笑不语,片刻后才说:大哥大冬天的该回去饮酒才是,免得腹中灌了凉风,惹得腹痛。
穆宏低低笑出声来:不过是借着酒意疏解心中愁闷罢了,为兄不像二弟有如意人伴在身边。
总归是缘分浅薄,一片情付诸东流水。
他喜欢的人和旁的人定了亲,自此再无他什么事,这心上的难,往上爬的坚定突然就失了力气,再也不想看一眼了。
当初一眼便定了情意,她口口声声说要等他考取功名,等他做了京官就嫁他,谁知还未多久便变了卦。
季成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只是看着天上的那轮月说:大哥莫要伤怀,弟弟说话不好听,你不要生恼。
许是有难言之隐,不然就是并未与你这般用尽了全部的心思。
穆宏知晓,可是被季成这么说出来心上又是一阵如针扎般的痛,失笑着举起酒坛大饮数口。
良久才说:我倒是无妨,大不了一人在外面,母亲便是有心也不能逼迫我。
反倒是你……母亲看不上你家小娘子的身份,你怕是得多费些心思。
旁的话他不便多说,娘盼了二弟盼了几十年,不管做什么样的错事,都是因为疼二弟。
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提个醒,让他们想办法来说服母亲。
季成没有说话,嘴角的笑僵硬下来,原来如此。
春福是个聪明机灵的,她大概受了很多时日的煎熬罢,怪不得在听到母亲回京城的时候松了口气,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起来,倒真是难为她了。
冬天的夜太过寒冷,两人未待多久便各自回去了。
季成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想母亲讨厌春福,与他来说他自然是偏向春福多些,一是打心里真是喜爱,二是她是个懂事的对母亲并没有半点冲撞,母亲该是对她有所误解才是,明儿他得好好与母亲面前帮着春福说两句才好。
季成本就不是唇舌巧会说话的,这一番想两边能和善相处的话说的甚是艰难辛苦。
只是他的话穆夫人并没有放在心上,不管他将春福说的如何好她也只是笑,许久才笑道:我儿见的太少,所以只当她便是人间最佳,殊不知这世上好的人物多了去。
咱们不说这个了,你这两日好好准备,也该是时候去见见穆家的祖宗了。
季成即便有再多的话也只得放到后面再说。
其实他一个只会种地的庄稼汉有什么好准备?不过他还是依言沐浴,诵经,这事他做起来磕磕绊绊,亏得有名堪在旁边帮着,倒不至于太丢脸。
穆家祠堂在宅子最末处,有专门的人打理,供桌上摆满了精致可口的点心和菜品,一排排牌位上面的字可惜他不认识,只觉得此地压抑无比。
他随着母亲跪拜,听着母亲告禀穆家祖宗。
二郎在外漂泊数十年,儿媳不敢怪罪父亲,想来是保佑子孙后代福满康健,才让儿媳将二郎找回来。
相公一直无缘得见我们的小儿子,如今见了心里也该能放得下了。
穆家如今一切尚好,多得祖宗庇佑才这般生意顺遂,家业旺盛。
祖宗面前气氛沉重,季成听母亲说完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候在外面的全是穆家上了年纪的老奴仆,他们伺候过穆家的老主子,也算做个见证。
那年老太爷不许在家谱上添二郎的名字,穆夫人一直心有不甘,如今萦绕在心头的执念得以解决,心上畅快了许多,脸上的笑也深了几分。
你先出去罢,娘要和你爹好好说说话。
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相公对她的疼宠放纵,他的遗憾比自己深得多,如今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
她一直想着他能走得慢些,好让她能追得上他。
他们年轻时谈及生死,他总说不管在何处都等着她,这话可是算得真?她心头的牵挂了了,也许能几年过几年好日子,但愿他不要怪她贪恋得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季成以前未入府时,下人对他还算客气,有些人看不得他身上的土气曾在背地里编排过他,他知道却也不过是一笑,本就是从小在乡村田地间长大的,去哪儿学富贵样呢?横竖他不放在心上,任他们说去就是。
今日从祠堂里出来,却见谁都对他恭敬地很,一声声二爷倒让他不大能习惯。
名堪随在身后,冷哼一声道:都是些捧高踩低的人,我爹说当奴才的最不能有这种心思。
季成脸上的笑意不变,暗叹这孩子当真是天真无邪,他若是要将这些事情都放在心上哪还能安生过日子?随他们说去就是。
他心上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眼看着半个月过去了,他想着若没什么事等过了父亲的生辰便准备告辞。
春福一个人在家,他的心也被牵着不得安宁,只想着早些见到了,才能安心。
他将这话同母亲说了,却不想母亲当即变了脸色,眼眶里泪珠将落,水汽盈盈:你有了媳妇便不要我这娘了?我们母子相聚时日这般短,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不成,你还不能回去,我派几个得力的婆子丫头伺候她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