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月本来正在慵懒的打瞌睡,一看杨东子来了,便坐直了身子,笑着打了个招呼。
杨东子勉强地牵牵嘴角,算是还她一笑。
桐月盯着杨东子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要是平常,杨东子肯定又会不自在,但现在,他想起,桐月看人一向都是这么看的,不论男女,一律都是直盯着人的眼睛看。
他以前没怎么觉得,此时想起,心里像扎了一根刺似的不舒服。
接着,他又想起杏月成亲那日,很多男子盯着她看的情形,这根刺扎得更深了。
杨东子心中翻腾不已,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
轻了怕没用,重了又怕桐月受不住。
他是左右为难。
桐月自然也看出他是有话要说,便笑着鼓励道:东子,你有话就说吧。
杨东子吞吐了一会儿,千言万语最后拧成了一句:桐月,你以后把以前不好的习性都改了吧。
桐月惊诧地瞪大眼睛,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话一出口,杨东子自觉顺畅许多,接下来的话也变得顺溜起来:也没什么,就是,我爹娘觉得你过日子有些浪费,毕竟咱们都是庄稼人,还是节俭些好。
桐月略略一想便明白了,想是杨东子的娘看不惯自己所谓的浪费行径。
她苦笑一下,也不算是辩解,只是很平淡地说道:我没觉得我很浪费,我们辛苦赚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日子好过些吗?如果我有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不可以吃好一些,让家人的身体更康健些?杨东子也瞪大眼睛,慢慢说道:可是人不能光想着满足口腹之欲啊。
居家过日子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要盖房子,买田地,读书,以后、以后还要供养儿女……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不妥,不由得脸又是一红。
桐月静静地看着他,不再争辩,只是笑着问:哦,还有呢?还有,就是,杨东子有些诧异桐月的冷静,她不该是惊慌失措愧疚不安吗?他没有细想,只想把想说的话赶紧说完。
就是,我觉得咱们乡下人家的女孩儿不用那么在意打扮,朴朴素素的,像你以前那样不挺好吗?桐月哑然失笑,像她以前那样?又黑又瘦,头发像杂草似的,穿着不合体的颜色难看的旧衣裳晃来晃去了。
这才叫好?许是桐月沉默的时间过长了些,杨东子略有些不安,为了缓解这种尴尬的气氛,他咧嘴笑了笑。
桐月一错眼看到了他这个勉强的笑容,正好看到了他那口黄黄的牙齿,顿时,她的心口莫名涌上一阵不适。
其实在乡下,像杨东子这样还算好的,大多数人都不怎么注意口腔卫生。
牙齿往往是又黑又黄,一开口就有一股异味。
人一旦发现某人一个不好的点,随后便会发现对方更多的缺点。
她发现杨东子的卫生习惯不怎么好,头发估计有好多天没洗,脖子上隐隐有黑泥。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送他一支鬃毛做的牙刷和澡豆。
杨东子不知道桐月的心理活动,以为她是在不安,语气赶紧缓和下来:你放心,我爹娘都是明理的人,这么多年的邻居想必你也知道,他们就是希望咱、咱们更好。
你是个聪明人,我一提点你肯定明白的。
桐月嘴上答道:我明白的。
她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在想,这也叫明白人?他们俩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倒先管起来她了。
若是真成了杨家的儿媳妇,还不得管死?杨东子左顾右盼,生怕邻居出来看见他们在单独说话,便慌慌张张地道: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想一想罢。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
桐月继续考着墙根晒太阳,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她眯着眼睛,看见无数细微的灰尘阳光下群魔乱舞。
她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闭上眼睛,想像自己真的听取了杨东子的教诲后会怎么样?她会变得跟村中大多数妇人一样,每天洗衣做饭种田喂猪,照顾相公伺候公婆,闲来无事,做做针线说说家常。
然后生一串孩子。
运气好的生一儿一女就不生了,运气不好的,像她娘一样,一个接一个的生。
杨东子也可能会进学,但也有极大的可能性进不了。
他毕竟天赋有限,这个年代进学比后世上清华北大的可能性差不多。
若是进不了学,他可能会成为一个私塾先生或是账房先生。
然后,他们就这样过一生。
也有人会说,这样平平淡淡不挺好吗?所谓的好,是自己喜欢这样。
自己喜欢呆家里,那叫宅,不喜欢被强关,那叫囚禁。
我决不能高估自己的忍耐力。
桐月本来在心里说,嘴里却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她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嗤笑。
桐月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荷月来了。
她依旧闭上眼睛晒太阳,问道:你都听见了?嗯。
荷月回答得模棱两可。
要我安慰你吗?荷月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要安慰的意味。
不用。
桐月猛然睁开眼睛。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都不满意对方,他想改造我,我也想改造他。
荷月嘴一撇,淡淡说道:这有什么稀奇,大多数男男女女不都干在这种傻事吗?结果呢,谁都不满意。
也不想想,人要是那么容易改变,这社会几千年来怎么还是那副德性?桐月又习惯性的沉默了。
良久之后,她才出声:我以前觉得杨东子人挺不错,他父母也不错。
荷月嘿嘿冷笑:你看惯了极品奇葩邻居,猛然见到一个这样的人当然觉得不错。
这种又穷又无才华又无趣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其实根本不用荷月开导,桐月心里早有了主意。
她和杨东子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两人之间想要和谐,总有一个要妥协。
但看这情形,只能是她妥协。
可惜,她不是一个能妥协的人。
那就只能算了。
这个算了,说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却有一定难度。
当林老实和白氏听到桐月的决定。
林老实激动得跳了起来,大叫大嚷:你说啥,你跟东子不合适?那你说,你跟谁合适?我看你跟玉皇大帝他外甥合适!桐月顺着他的话说道:我看也合适,你倒是去说媒啊。
林老实气得跳脚,险些要动手打她。
桐月闪在一边,看着两人说道:我不是来告诉你们一声而已,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白氏满脸愁容,好声好气地劝桐月:桐啊,你杨伯一家多好啊,咱两家离得又近,我也不担心你受公婆的气。
东子人也好,多老实能干的一个孩子,你咋就不愿意呢。
桐月叹了声气,最深层的原因她没法说,就算说了,白氏也理解不了。
因此,她只好拣一些表面的原因说说:娘,东子前天来找我说话,言里言外说,他爹娘觉得不懂节俭,爱打扮,你看这还不过门呢就对我指手画脚,我真嫁过去日子怎么过呀。
林老实哼哼唧唧地道:我看杨家说得都对,你本来就大手大脚,没事乱抹乱化的,净糟蹋钱。
我说你不听,这不,婆家都不乐意了吧。
桐月直接忽略林老实这个人,径自对白氏解释:娘,该说的我都说了,杨家人做为邻居是不错的,但做为亲戚不合适。
我就不出面了,你找个机会把这事说清楚吧。
从那以后,桐月一直没再见着杨东子。
杏月的婚事一了,她就开始按原计划行动,准备去京城。
这一决定自然又引起了父母的激烈反对,但桐月决定的事,很少有动摇的。
她收拾了一些本地土特产,又拿了家里储存的一些好皮子,又给荷月和自己做了两身新衣裳,安排妥当家里的事后,便准备离开了。
杏月得知两个妹妹竟然要进京,是又惊又忧。
不过,爹娘都劝不住,她哪里管得了。
只能叮咛再叮咛,要她们一路小心。
桐月看姐姐神态平和,满脸喜意,知道她日子过得不错,心里的石头放下大半。
杏月和白氏把两人送出村口便回去,梅月却一直将他们送到镇上。
桐月看着梅月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多好。
梅月道:二姐出嫁了,你们一走,家里就没人帮忙干活。
我留家里也好些,帮着看着,省得爹生出什么妖蛾子。
桐月无奈地道:那好吧,你多注意些。
梅月离开后,两人便站在路口等马车。
荷月第一次出远门,显得十分兴奋。
一向话少的她这会儿说个没完。
咱们是要搬到京城吗?荷月问。
不知道,看情况吧。
你说你这次会不会有艳遇?桐月嗤笑一声没搭理她。
荷月自顾自说个不停:你要天真些,才能对未来充满希望啊。
希望?她一直都心存希望。
要不然也不过顺利熬过那几年。
不过,她对京城之行的确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