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从背后抱住晏长庚, 晏长庚的头就枕在她的胸前,双目紧闭。
他们从火舌中逃离,沈昭昭却不能控制的向后仰倒, 摔入无尽的火焰。
身体不断的坠落, 穿过这片灼热的区域, 没入一片汹涌之中。
摔进去的刹那,沈昭昭的神识里蓦地撞进了一道白光, 在那个瞬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
伴随着扑通一声响,予夺在她的胸口闪了闪,微弱的光芒渐渐淡去, 一切归于沉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沈昭昭恍惚的抬起头, 她的脚下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曲折, 像条绸缎似的蔓延到远方。
她有些困惑的迈向了那条小道,就在伸出脚的同时,宛如一滴水溅入镜面, 划开涟漪,画面一片片组合, 又一点一点的重新拼凑, 直到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我墨元宗将会广招门徒, 若有兴趣且一个月之内达到墨元宗者,皆可进入灵根测试。
资质上佳者, 入我仙门。
黑白相间的道袍在晚风中上下翻飞,乾坤太极图在落日的余晖下如同挂在天边的魅影。
剑穗是蓝色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冷色调,却让眼前这个人越发的飘然出尘。
这人背着光,沈昭昭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
却突然发现,在他的面前站了许许多多的小萝卜头。
这些小萝卜头都还只是孩子,有的已经到了这个修士的腰间,有的却只到他的膝盖,参差不齐。
有些被家里人牵着手的,抱在怀里的,有些则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一看就是一群小伙伴拉帮结派。
在听到这个墨元宗修士的话后,这些人的眼睛里有闪着光,面露着憧憬。
大的宗门都有自己的地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招收具有灵根的孩子进入自己的宗门培养,这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沈昭昭耐着性子的站在旁边接着看下去。
接着,她的目光一顿,落在了一个最外围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最多只有五六岁的模样,脸上灰扑扑的,唯独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像是镶嵌在脸上的一快黑曜石,掩盖了那脏兮兮的酸臭味,倒是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他被独独排在外围,既没有家里拉着他,也没有小伙伴围着他。
这孩子咬了咬指尖,埋头就往人堆里钻,有人被撞到了,低头一看是他立刻骂了起来: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乱钻什么钻!这语气中的怨毒之意让沈昭昭不自觉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再抬眼看去,却见说出这话的人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而他身边的家人丝毫没有阻止,仿佛对一切习以为常。
喂,你小小年纪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沈昭昭最不忍看到这样欺凌弱小的事情,她走过去拍了拍那个说话的孩子的肩膀,打抱不平道,你这样说话就是有娘教养的了吗?!然后她的手却从这个孩子的肩膀穿了过去,这个孩子的目光空洞,穿过沈昭昭,显然根本看不见她。
难道这是幻象?沈昭昭一愣,只是这一会的功夫,脏兮兮的小孩已经扒开了人群冲到了修士的面前。
他仰着脸,纯净如琉璃般闪烁的眸子中晶莹剔透,清晰的倒映着修士的身影:那,那么,我也可以吗?他说话尚有几分不灵光,口齿颇为别扭,想来是许久没有练习说话的缘故。
当然可以,修士摸了摸他的头,只要你在一个月之内到达墨元宗即可。
这孩子被摸了头,眸光中像是盛满了漫天繁星,坚定道:我一定会去的。
透过这个孩子的瞳仁,沈昭昭突然看清了眼前修士的面孔,剑眉星目,比她见过的面貌要更年轻许多,但仍然很好认。
是凌轩。
那个曾经将晏长庚推下山崖的凌轩!沈昭昭张大了嘴巴,将目光艰涩的移到了那个脏兮兮的孩子身上,简直不敢置信。
难道……这就是小时候的晏长庚?!还没等她完全消化完这个消息,身后嘲弄玩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将修士说的话完全淹没,也将这整片天地都淹没。
扫把星也要拜师做仙人啦,哈哈哈。
就凭他这个样子还想去墨元宗?我看他是在做梦吧!扫把星扫把星,有娘生没娘养,黑漆漆,脏兮兮,克父克母克兄弟……凌轩淡淡一笑,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多留,御剑飞去。
而随着他的离开,那个孩子遭受了一场噩梦一般的遭遇。
他被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围在一起,狠狠的按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巴。
够了!够了!你们快放手!沈昭昭急忙忙的扑上去想要拉开这一切,然而所做的都是徒劳,他们的拳头毫无障碍的穿过她的身体,雨点似的落在小孩的身上。
没人要的杂种也想去墨元宗?晏长庚,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吧,恩?这几天没挨打?打,打断他的腿让他动也动不了!沈昭昭呆立在了一旁,竟然真的是晏长庚……这难道就是他小的时候吗……小小的晏长庚用小小的护住头,只露出里面两只黑到发亮的眼睛。
即便是爬,他也会爬到墨元宗去。
半夜,拖着一条伤腿,晏长庚离开了那个他睡了多年的柴房,临走前将他一直睡着的草堆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村落里,再也不会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沈昭昭静静的跟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无论做什么,眼前的人都无法察觉她的存在,她不是一个参与者,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晏长庚又累又渴,倒在了路边。
淅淅沥沥的小雨哗啦啦的落下,晏长庚张着嘴,吮吸着从树叶上滑落的水滴。
干裂的嘴唇因此得到了濡润,却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即便碰不到,沈昭昭也能看出来,他生病了。
休息休息吧,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耗死的。
明知道对方听不到,沈昭昭还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她担忧的看着小晏长庚,心蓦地揪在了一起。
晏长庚没有停下,直到有一天他晕倒在了路边。
之后,一个修士碰巧御剑路过了这里,停了下来。
沈昭昭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一跃而起蹦到了那个修士的面前大叫道:不可以!你不可以过来!你走开!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凌轩。
她当然阻止不了凌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凌轩走到了晏长庚的旁边将他扶起来,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盘腿坐在地上给他输送着灵气。
不一会,晏长庚迷迷糊糊的转醒,看见这个眼熟的面孔,期待道:仙人,我一定会到墨元宗的……凌轩看着他,叹道:年纪虽小倒也是心性坚韧,罢了,我祝你一程,若是有缘,入我墨元宗也算是缘分。
晏长庚听到他这句话后,几乎立刻撑着身体就坐了起来,不敢置信道:仙人,你会带我去吗?凌轩微笑着颔首:你若资质上佳,做我弟子也是极好。
真、真的吗?晏长庚激动的眼中光芒一闪一闪。
你叫什么名字?凌轩笑到,他曾经是真的属意想要将这个孩子带到自己的门下,悉心教导。
他这样想着,曾经是真心真意的。
直到,那个名字从孩子的口中念出——晏长庚。
抑扬顿挫,清音朗朗。
凌轩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眸光中波云诡谲,涌起了杀意。
沈昭昭捂住了眼睛,她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我、我不是扫把星……晏长庚磕磕巴巴的解释。
他年纪虽然小却已经学会了察颜观色,这样的表情他见过太多太多,却哪个都比不上这个可怕。
谁在意你是不是扫把星?他们只在意你是不是那个未来几乎踏平修仙界的天泽君。
我知道。
凌轩说道。
晏长庚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却听他继续道:我会带着你走。
真、真的吗?不要相信他,晏长庚不要相信他。
沈昭昭绝望的开口,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那不是拯救的手,那是一双推你入地狱的手。
不要……难怪希冀的眼神一点一点的暗淡,小小的身体又瘦又弱,掉下去的时候根本没有一点点的反抗——他的力气太小了,小到,即便是事关自己生命的事情也根本不能撼动分毫。
他像风筝一样的从崖边坠落,眼神中的迷茫还未褪去。
……为什么?我……甚至不可以活下去吗?像别人一样……凌轩扣住腰间的配剑,目光冷冷,声音冷冷:不可以。
你没有资格。
晏长庚伸出的小手像是在等待着谁的救赎,然而谁也没有来。
他却得到了一个残忍,却真实的答案。
沈昭昭跪在崖边,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只能看着他掉落,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最后只剩下草地燃尽后的灰烟。
我想让你活着……崖边仿佛有着什么禁制,沈昭昭跳不下去,即便以后的你是怎么样,现在,我都想让你活着……可是,谁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揪着心口,痛的快要死掉了。
五六岁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她不记得了……在沈泠膝下撒娇,在沈归舟的纵容下无法无天?在那样的时空里,晏长庚经历了怎么样的黑暗?她呼吸都要停止了似的,下意识的扼住了自己的喉咙,眼前一片发黑。
接着,视线里下了茫茫的雪花。
青羽宗虽然现在还不大,但是依仗着墨元宗,势力也越来越广,一个穿着锦衣华袍的小少爷爹爹不休道,墨元宗弟子资质都太好,小爷我过去未必能有什么好的待遇,与其去受人欺负,倒不如来这里好好享受,更何况我爹与杨掌门还有旧交。
对了,我叫韩羽,你呢?我叫晏长庚。
沈昭昭颤抖着将视线挪了过去,从山崖下爬上来的晏长庚有了一些变化。
他好像长大了些,七八岁的模样,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再也不复天真。
虽然板着一张脸,却不难看出,他眼中仍有一份希冀。
晏长庚,火系天灵根。
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中,晏长庚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掌门杨志的徒弟,而韩羽成为了他的师弟。
在那个时候,沈昭昭清晰的看到,晏长庚笑了一下。
他站在杨志的后面,看着这个师父的背影,极浅极淡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笑容里,珍藏着他小心翼翼的期待。
你是不是傻啊!沈昭昭叫了出来,那个笑容深深刺痛了她,她深深的吸气,怎么也掩盖不住自己的哽咽。
别去……晏长庚第一次换上了新衣服,长长的袖袍,宽宽的腰带,精致的纹路。
那脏兮兮的孩子终于褪去一身的污垢,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弟子。
他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有一张独属于自己的床,书桌,茶具。
这是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
现在,一切都变成了真实。
沐浴过后,他需要去拜见师父。
晏长庚在镜子前再三整理了衣襟,走了出去。
韩羽和一个中年男人气势汹汹的从掌门的房间出来,晏长庚愣了愣,避开了。
走进房间中时,杨志正在喝水,见到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
气氛有些古怪,仿佛之前有谁在这里大闹了一通。
徒儿拜见师父。
晏长庚作了一个长长的揖。
跪下。
杨志道。
晏长庚愣了愣,顺从的跪倒在他面前,再次道:徒儿拜见师……你喊谁师父?!一杯热水劈头盖脸的从他头上泼了下来,烫的他半边脸都泛着红色,茶叶顶在他的头上,湿答答的晕开了一片。
白色的瓷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白的刺眼。
天字火灵根了不起了啊?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了?!你这样一穷二白的乞丐,根本没资格做我的徒弟!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身!杨志你这个大混蛋!沈昭昭气的破口大骂起来,在杨志转身的瞬间狠狠的踢上了他的屁股,你去死吧!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走回晏长庚的身边,咬牙切齿道:你别理那个混蛋,快起来!却在弯腰的瞬间,顿住了动作。
她分明看见,晏长庚低头捡起瓷片的瞬间,一颗豆大的泪滴从他的眼眶中滑落,混在热腾腾的茶水中,淹没无痕。
作者有话要说:算肥章?不夸夸我咩-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