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屋子里光线昏黄, 房顶漏雨, 下面拿个破瓷盆接着, 雨滴溢出来,周围土地洇湿一片。
徐途从门外凑头往里看, 对面床边坐个男人, 半弓着身,把被角往里掖了掖。
床上小姑娘睡得沉, 脸颊朝外, 皮肤有几道脏污, 两侧的麻花辫也早已散开。
房间静谧,一时只剩落雨声。
徐途没有打破这份宁静,抿抿唇,悄悄退出来。
转身撞上刘春山, 徐途抚抚胸口:妈呀, 吓我一大跳。
刘春山挠两下额头, 嘴一咧,忽然笑了。
徐途踮起脚摸摸他的脑袋,鼓励说:春山哥,你做得真好。
她也不由舒一口气,这会儿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才感觉到一股股凉气从脚心往上蹿。
赵越问:悦悦还在睡?徐途说:可能白天吓着了,这会儿睡得挺沉。
赵越说:如果这边没事儿,我先去山脚和阿夫他们会合,然后回家报信儿,别让她们跟着干着急。
他拉上拉链:你和秦烈等雨停再走。
徐途想想:也好。
她憋了一下: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他笑着一摆手,把帽子扣上,埋着头,冲进雨里。
徐途目送他离开,那抹瘦小影子很快淹没进黑暗中,回过神儿的时候,她肩膀露在房檐外,已经被雨淋湿了。
徐途往后退了退,坐在紧靠墙面的小板凳上,她拖着下巴,目光有些迟钝。
雨幕就在眼前,水滴砸下来又分散开,大部分溅在她光裸的小腿上。
徐途从兜里掏出香烟盒,抖出来一根摸了摸,表面潮湿,勉强能抽。
她拿火儿点着,吸满,顿了两秒,口中的烟雾才沉沉吐出来。
就那么坐了会儿,等烟抽完又点了一根,身上的凉气才消散不少。
她扭头看刘春山:你是怎么发现秦梓悦的?他坐门槛儿上,和她还有一段距离,怀里捧个篮子,翻来覆去的数鸡蛋,也不理她。
徐途问:你下午不是和秦灿姐在一起?分开之后上的山?她捡起块儿石头扔他脚边:说话呀!半天也不见他吭声,徐途放弃,托着腮抽自己的烟,眼睛望向雨里,一时出神,就连秦烈出来都没注意。
秦烈脚下坐着刘春山,他没过去,斜倚着门框侧头瞧她。
下雨天天色格外阴沉,她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借着门口的廊灯,秦烈往她侧脸扫了眼,抿一下嘴,弓身从刘春山的篮子里捡起鸡蛋,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又折身进去。
再出来半刻钟以后,他侧身绕过刘春山,走到她旁边:赵越先回去了?徐途身体一绷,抬头瞧瞧他,应了声,又埋下脑袋吸烟。
秦烈直接坐地上,靠近了,闻见股烟味儿,竟觉得格外呛鼻。
他几不可闻的皱了下眉。
隔了会儿:想什么呢?徐途瞄他一眼,叹口气:我在想,你光画圈儿已经不够用了,还是找根儿绳,直接把我栓起来更安全。
秦烈回忆几秒,想起那日关于画地为牢的对话。
他哼出一声笑:你这算是反省?徐途弹弹烟灰:你说是就是吧。
她难得乖巧,秦烈不禁歪头看她,把手中的东西往地上磕了磕:能反省说明有成长。
你不怪我?秦烈没答。
他背靠着墙壁,一条腿蜷着放倒,另一条腿曲起来,手肘自然搭在膝盖上,轻声问:吓坏了?徐途微顿,香烟举到唇边又吸了口:也还好。
秦烈笑笑,没有点破:虚惊一场,不是没事儿吗。
他一点点拨掉鸡蛋外皮,给她递过去。
徐途有几秒中的停顿,迎着不算明亮的灯光看着他,客气的挡了下:我不饿,你晚饭都没吃,你吃吧。
秦烈垂眸,看一眼贴着他手背那只手,小小的,凉凉的,可能太冷的缘故,显得更加苍白,覆在他麦色、粗糙的皮肤上,形成一种强烈对比。
再细看,那肌肤竟像握在中间的鸡蛋白,吹弹可破。
秦烈眼神暗了暗,手撤回来:你脸没消肿。
他换了个方向递:应该管点儿用。
徐途:……她把烟掐了接过来,两手交替的捧了会儿:好烫!低声嘀咕了两句,才将鸡蛋放脸上轻轻滚。
秦烈握拳的手臂垂落,在地上磕两下,掌心一翻,又变出一颗鸡蛋。
徐途余光始终关注他,因此也看见秦烈手里拿的蛋。
他动作很专注,一手捏着顶端,缓慢转动,另一手慢条斯理的剥掉红色外皮,手指尽量不触碰鸡蛋白,到顶端的位置就停下来。
秦烈侧头,徐途视线被抓个正着,连忙继续滚脸的动作,看向别处。
她看看雨,看看廊顶的灯,又过几秒,才若无其事把目光移回他脸上。
却没想,秦烈依旧垂眸看她,嘴角轻弯,带着促狭的笑意。
徐途坐立难安:怎么了?秦烈把手臂移过去,手指托着鸡蛋,搁在两人中间:趁热吃。
徐途心中微动,隔半秒才去接:给我吃?秦烈低低应一声,后脑勺低着墙壁,稍微侧过头,默默看她,半天没有移开眼。
好一会儿,他才正回视线,看屋檐儿上缓缓下落的水滴。
这院子破落,经雨浇灌,地上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地方积攒一汪水,浅浅的倒映着灰暗的天空。
良久,身边的人轻轻说:我以为今天不会吃到呢。
他抓住重点:今天日子很特殊?徐途愣了愣,说:没有啊。
她这样说,秦烈便也没再过问,安静的坐了会儿,他说:雨季要来了。
那怎么呢?耽误修路。
徐途并不懂,想了想,问起别的:秦梓悦的哮喘病经常发作吗?秦烈说:现在好多了。
离开她爸妈那几年犯得次数多。
他顿了顿:还有刚回洛坪那阵子。
徐途对她身世有所耳闻,但真实情况并不了解,试探着问:是你收养的她?秦烈沉默了会儿,却问:你烟还有么?徐途一顿,把旁边的烟盒和打火机一并递过去。
他点烟的时候微微探着身,垂眸,轻皱着眉头。
火光乍亮,他短促吸了两口:她没亲人了。
秦烈呼出烟雾:三十几年前,秦梓悦外公和我父亲下乡来到洛坪,共同盖了这间小学。
这地方偏远闭塞,政府方面不能面面俱到,加之人们对提高文化程度的意识偏低,大多数孩子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搞学校的成效并不大。
后来我父亲坚持留下,他爷爷返回城里结婚生子,有了悦悦爸爸。
受他父亲影响,他多年来坚持往返洪阳和洛坪之间,资助过三四个孩子,如今都在城里念高中。
徐途心中异样的动了下,秦烈性格凉淡,一般时候都生人勿进,好像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话,况且话题涉及到他的至亲和过去。
她有一种感觉,好像他给她打开一道门,通往了他的世界。
天气阴凉,徐途拇指酸痛,她送到唇边吮了吮,轻声问:那后来她爸妈……?一起事故。
秦烈并没隐瞒,侧过眼看着她:那年秦梓悦三四岁,刚记事儿。
什么事故?洪阳新城有个朗庭酒店,你知道吗?徐途皱着眉,不知道,新城我很少去。
她想了想,总觉得这名字特熟悉,在哪儿听过或见过,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秦烈说:她爸妈死于五年前朗庭酒店那场事故。
他刚说完,砰一声闷响从门边传过来,两人侧头看去,刘春山毫无预兆地犯病了,他扔掉篮子,胸口剧烈起伏,脑袋一下一下撞向门框,嘴中低吟不断。
徐途连忙起身阻止,刘春山手上没轻没重,将她往后狠狠一推,秦烈及时接住,两人向后连退了几步。
刘春山跳起来,发疯般冲进了雨里,眨眼功夫就跑没影了。
话题中断,没有继续聊下去。
秦烈进屋看了眼秦梓悦,小姑娘睡得香甜。
他问徐途:你去床上跟她挤一会儿?徐途瑶瑶头,靠着门框抬眼看他,柔和的光线从上面洒下来,她脸孔分外好看,头发长长了许多,冒出的黑发柔顺健康,粉色部分听话的贴在脖颈上,这么看来,也没之前那样乖张古怪了。
秦烈舔舔下唇:有话要说?停几秒,徐途问:我们以前见过,你还记得吗?她问完便静下来,雨声掩盖住一切杂音,秦烈默默和她对视,然后说:不太记得。
他没料到徐途会提这个问题,不及细想,随便给了个答案。
真不记得?徐途眼神研判的盯着他,可是,我在秦梓悦房间里看到一幅水彩画,下面落款是我的签名,还明确标有时间。
你有印象吗?秦烈眼神波澜不惊,抄着口袋静默地看着她。
徐途说:那年我十五岁,刚刚参加中国青少年绘画比赛回来,得了二等奖,全家人为我庆祝,我记得,那天你好像在。
她不知怎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徐越海应该挺开心,还把我以前的作品拿出来跟你显摆,一时兴起,非要你选一幅带走。
徐途看着他:你选的就是那幅画。
记起来了吗?她当时穿简单的白毛衣和牛仔裤,一把长发全部束在脑后,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脸颊像冰雪娃娃一样润透,笑起来稚气未脱,还带着可爱的婴儿肥,乖巧听话地站在徐越海旁边。
徐越海说,叫秦叔叔。
她就羞涩的笑了下,乖乖的喊秦叔叔好。
秦烈勾了下鼻梁:好像有这么回事儿。
她声音很轻:那副画你一直留着?秦烈轻描淡写:悦悦挺喜欢。
这是实话,他那日受邀前去用餐,的确是心不在焉,和向珊处于冷战期,她说去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已经几天几夜没回来,留下高烧不退的秦梓悦,独自躺在家中。
心情欠佳,还要强撑着应酬,徐越海把成堆画稿摆在他眼前,画的什么他没走心,随便挑了张带回去。
那天徐途留给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觉得小姑娘家庭优越,挺漂亮。
再次见到她是一年以后,她俨然变成攀禹初见那幅扮相,爆炸头,烟熏妆,穿铆钉外套和乞丐裤,浑身上下流里流气,没有一样讨人喜欢。
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对她全无好感。
秦烈一时想得出神,反应散漫,表情看上去没太走心。
徐途忽然觉得无趣;不说了。
她直起身:我进去看看秦梓悦。
她要走,秦烈拦了下:你现在还画画吗?徐途耸耸肩:不画了。
秦烈沉着眼看她。
徐途举起右手拇指往他眼前晃了晃,不在意的说:一拿起画笔就抖得不行。
秦烈蓦地顿住,突然想起她经常吸吮手指的小动作,沉默良久:怎么回事?徐途说:徐越海搞外遇,我妈得了精神病,不小心被她给砍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淡淡笑着,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一切都与她无关。
一阵夜风吹过来,她头发向后飞了下,露出整张白皙的小脸,眼睛黑亮,好像含着水分。
她昂头微笑:你看什么?风熄了,她头发落回来,却有几根立在头顶。
秦烈绷紧唇,忍不住伸手把那几根发丝压下去,游移片刻,安慰孩子般,将手掌盖在她头顶,动作并不轻柔,却沉甸甸。
徐途鼻尖蓦地一酸,千万种情绪涌上来,心中脆弱的防线差点被击垮,她努力压制着,笑着挥开他的手:这样不能长高个儿,你知不知道?秦烈掌心一空,攥紧拳。
他目光深邃的锁住她,湿淋淋的雨水好像浇在他心头,在胸中沸腾一阵,转化成蒸汽蒙住眼前的世界,只有她最清晰。
秦烈轻轻咽了下喉,手指碾磨一阵,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