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芳芳家里出来,两人都闭着口不说话。
秦烈侧头瞧徐途两次, 拉着她胳膊往路好的地方带。
即使这样, 徐途鞋底也沾满泥土, 脚腕甩上泥点子,脚趾也脏了。
深一脚, 浅一脚, 终于走过这段路,皮肤再次湿润起来, 又到了洛坪湖。
秦烈:还过去吗?徐途低头看, 圆滚的脚趾往上翘了翘, 她想想说:去吧。
两人顺坡缓的位置下去,最后一块高岩石,秦烈撑着手臂轻松一跃,稳稳落地。
回过头捏着她两个手臂, 把徐途接下来。
洛坪湖在村子上游, 这里平时嫌少有人过来, 水质清澈,味道甘甜,顺着河道直接引到村子里,取来直接做饭饮用也没问题。
湖边没有黄土,都是些磨去棱角的鹅卵石。
徐途找了块儿平坦的石头坐下,看着湖面,用力吸一口气,鼻端沁凉。
她高高昂起脑袋,看一眼旁边站的高大男人:你也坐呀。
坐你的。
秦烈插兜而立,看了看她,又把目光投向湖面。
徐途问:这湖是死水吗?不是。
秦烈抬起手,指向和水线相连的地方,认真讲解:上面是漳冀运河的支流,从攀禹和怀县中间的峡谷横穿过来。
他手臂又落了落,转个方向:顺那边流进村子。
徐途:哦。
……等了会儿,秦烈不由垂眸看她一眼。
她哪儿认真听,正忙着往下褪拖鞋,白嫩的脚丫子沾了些黄泥,大脚趾一翘,夹在缝隙间那根细带便溜出来。
她几根脚趾灵活的摆动几下,随后往后一勾,绷紧了脚面。
秦烈又看几秒,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开。
他静静站了会儿,问她:你和刘芳芳都聊些什么了?徐途动作一顿,弓着身,接着把拖鞋放到湖里涮起来。
涮完又脱另一只。
黄泥在水面飘荡一阵,渐渐沉淀下去,她把两只洗好的拖鞋并排放在石头上,没多会儿,晕开一小片水渍。
徐途说:也没聊什么,就看了看她画的画。
秦烈拽两下裤腿上的布料,蹲在她旁边:就说这个了?还能有什么。
她不甚在意,把脚丫子沉入水里,凉丝丝的湖水围绕着她脚裸,身上每一寸毛孔都打开,她不禁嘘一口气,舒爽至极。
秦烈说:你别看刘芳芳人小,其实内心挺强大。
她从小没母亲,父亲死于三年前那场泥石流。
说到这里,他顿了好一会儿,从兜里掏出烟盒,拿出一张烟纸来:当时她也在,眼睁睁看着泥沙,从她父亲的双脚埋到头顶。
后来她就跟着爷爷一块过,照料两人生活的同时还要兼顾学习。
徐途两只脚在湖中交替摆动,感受到来自水的阻滞,它看似温柔,却带一股刚韧无比的抵抗力。
他看看她:刘芳芳日子很辛苦,但是……你不用给我讲励志故事。
徐途笑看着他:我想明白了。
秦烈顿了顿:想明白什么?徐途没答,微微抬起下巴,月光将她鼻梁打得亮白,你说,这世上真有人,能从泥潭里爬出来吗?谁愿意待在泥里。
可有时候你不想,也会越陷越深。
秦烈说:有一句话,坚持不一定成功,放弃就一定会失败。
徐途忽然笑了笑,嫌弃地哼着:你这鸡汤太老套。
她垂眸想了会儿,侧头看他:真的会吗?秦烈两肘搭在膝盖上,一手握着另一手的腕部,他声音被黑夜衬托的更加坚定:只要你不缺乏重新开始的勇气。
月光温柔倾泻,湖水潋滟,耳边是他低哑沉稳的声音,却能释放无限能量。
她只觉眼前越来越耀眼,水面的银光被吹散,但等风熄,它终归能恢复如初。
徐途豁然开朗,放松的笑笑,绷着脚尖抬起腿来,无意识向下一拍,重新落进湖水里。
刹那间,水花四溅,如烟花绽放,涌向四面八方。
水滴落在秦烈脸和胳膊上,他本能抬起手臂遮挡,身子往后倾,一时没掌握住平衡,拿手臂撑住,但还是跌坐在石头上。
徐途愣了下,随后哈哈大笑。
气氛瞬间打破。
秦烈眼中晦暗不明,忍了忍:你几岁?她下意识往旁边蹭蹭屁股,远离他。
秦烈却没跟她一般见识,抹了把脸上的水,把打湿的烟纸揉皱,又重新抽出一张来。
他就势坐着,两腿蹬着地面,手肘搭在膝盖上。
徐途朝他看,两人中间隔开一人的距离,他折叠烟纸,捏烟丝,拿粗粝的指肚抚平,压实,拇指一转,便把糟乱的烟丝束进纸卷里。
无比顺从。
徐途抿抿唇,目光随波流动: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耳边极安静,只有涓涓流动的水声。
秦烈烟送到嘴边,一顿:什么?开口的同时,徐途也愣住了,然而说出的话收不回来,她干笑两声:就随便聊聊。
秦烈似笑非笑的斜睨她一眼,火光闪烁,他点燃了烟。
徐途问:用很漂亮吗?他唇边烟雾重重,过了会儿:不用。
很有钱?他捏烟的食指晃了晃。
徐途猜测:难道你注重内在美,喜欢温柔贤惠,懂事持家的?秦烈眯了下眼,烟卷旋在嘴边没有抽,把这些形容词添加到那人身上,发现没有一样符合。
他自嘲的笑笑,一摇头。
连说了几个,全被秦烈否认。
徐途腿伸出来,轻轻拍打着水面,她若有所思的盯了会儿散开的波纹,想起向珊,问:喜欢胸大的?烟雾散开,秦烈舔咬着下唇,目光似是而非往她的方向瞟过去,这次静默好半天,没做任何回应。
答案显而易见,根本不用他再给明确的回应,徐途气闷,心中蹿起一股无名火儿。
浮浅。
她恶声恶气的说。
秦烈好笑:我什么也没说。
还用说吗?途途道:像你这种乡巴佬能有什么追求,也就胸大无脑,腰细臀肥的女人最和你口味。
秦烈脸色黑了黑:你个女孩子,别什么都敢说。
那对不对?秦烈说:轮不到你操心。
他要起身,只觉得眼前一晃。
途途忽然提起脚面,水珠被带起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线,直接冲着秦烈去。
这次他的衣服也不能幸免。
秦烈目光危险,不及细想,迅速捉住她作乱的脚腕儿,往上一提:蹬鼻子上脸,是不是?秦烈湿漉漉握了满掌,有些水顺相贴的地方流到他手臂上,她骨骼小巧,指围恰好合拢。
稍稍抬眼,便见她染满月色的小腿。
腿被太高,裙摆滑上去,尽管她及时按住布料,还是看到了不该看的。
秦烈手中力道又收几分,脊背一绷,狠狠扔开她的腿。
徐途脚跟磕在石头上:呀!秦烈挺身起来:别抽风了。
穿鞋,回家。
说完,率先登上高地。
途途自己爬上来。
他双手插着口袋,冷眼睨视,袖手旁观。
歇了这么会儿,反而疲劳更甚,路程不算短,到最后途途已经筋疲力尽。
忽然间,眼前又出现刘芳芳瘦小的身影。
两点之间往返距离要两小时,城里孩子几乎都车接车送,全家人护的像块宝,而那个未满十岁的小姑娘,却在艰苦的条件下,翻山越岭,徒步前行。
同在一片土地,命运却判若云泥,有时候想想,这种差距真叫人无力又心酸。
秦烈叫她一声没反应,停下又叫:徐途。
嗯?他看她几秒:到这儿了,你认的路吗?徐途抬头看了看,前面就是小学校的后围墙。
他们已经回来。
她说:认识。
那你自己先回去,我去老赵家里有点儿事。
他转身就走。
徐途低下头,拿脚尖蹭着地面,黄土被搓起来,留下一个不规则的鞋印儿。
终于做了决定,她抬起头,秦烈身影已经快淹没进黑暗里。
徐途喊他一声,抬脚追上去。
近前,秦烈拿眼神询问她。
徐途支支吾吾:我去打个电话。
徐越海接到她的电话甚为惊讶,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凑到跟前眯眼看,浑浊的眼球亮了亮,眼角挤出几道皱纹,忙又把电话贴回去。
他小心翼翼:是途途吗?徐途捏着桌沿的手指泛白,停顿一会儿才说:我耽没耽误你好事儿?要是忙,我挂了。
她说着取下听筒,遥远的声音从那端传过来,有些焦急。
徐途犹豫片刻,重新举起听筒。
徐越海埋怨:这大半夜我能忙什么,睡觉了,手机在客厅里。
他下意识拿起茶几的腕表看了眼,已经九点半,心中蓦地一紧:你主动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在洛坪闯祸了?徐途不耐烦:没有。
那边问:你秦叔叔呢?叫他听电话。
他跟人说事儿呢。
徐途绞着眉,声音不由提高:别说废话了。
我打电话,是让你给送点儿东西来,你拿笔记一下。
那边沉默半刻,随后隐约听到脚步声和翻找东西的碎响,他嘀咕:笔放哪儿了……又过一阵儿,徐越海终于坐下:途途啊,说吧。
徐途抿抿唇:水彩笔、蜡笔、彩铅笔、图画本……她交代完以后突然顿住。
那边连唤了两声,徐途垂着眼,手掌蜷起来,紧紧攥住大拇指:你、你把阁楼那套画板和画笔,也叫人一起送过来。
这回彻底陷入安静,耳边只剩微弱的电流声,屋外,秦烈和老赵交谈的内容,也清晰传过来。
过很久,徐越海轻轻叹一口气,声音更显苍老:途途啊,想家吗?要不这次跟车回来?他靠着椅背:我想通了,你犯再大错都是我闺女,也不指望你在洛坪待着就能变懂事……不懂事就不懂事吧,只要在爸爸身边,爸爸想你了,随时都能看到你就行。
徐途冷冷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徐越海连忙道:别挂,途途。
他忙着解释:如今黄薇的事儿已经压下去,洪阳城里再也没人拿她的死做文章。
他停顿片刻,这件事爸爸也有错……你回来,爸爸答应你,以后没有别人,就咱们爷俩过。
徐途心里一动,却冷哼说:怎么,人老了,玩儿不动了?你这孩子……她打断他:先不回去,过过再说吧。
徐越海又叹一声,知道这事急不来,只好顺着她:那也好。
过两秒:把电话给你秦叔叔吧。
你别总秦叔叔秦叔叔的叫,他有名儿。
徐途直接将听筒叩在桌面上,冲外喊:秦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