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温度没有稍降,层叠的热浪翻滚在空气中,午后的太阳炙烤大地,也炙烤路上的行人。
狄然脸色白惨惨的,坐在平县路边林荫下的马路牙上,额头顺着流下来晶莹的汗珠,她有些中暑,从胸口向上反着一口憋闷的气。
平县的夏天和冬天很不一样,那条陆川背她走过的柏油公路上林荫壮阔,梧桐树高耸,枝尖鸟儿鸣唱,绿荫层层。
李东扬从路边药店出来,拆开手里的藿香正气水递给她,狄然喝了一口哇地全部吐出来。
她看了眼盒子,发现这是最便宜的带酒精老包装,转眼瞪李东扬:你故意的?明明有不含酒精刺激性弱的,他偏给她买这个。
对,我故意的。
李东扬爽快承认,爱喝不喝。
正如她知道李东扬不舍得让她绝食一样,李东扬也明白如果他真咬死不松口,狄然的性格绝对干的出来绝食这种事。
那晚李东扬摔门出去,第二天早上又去而复返将她带出来。
狄然给政法大学教务处打过电话,确认教务系统登记在内的学生名单里没有陆川的名字,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但得到答复的那一瞬间还是难免心里一空。
追人追到老家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被甩了?李东扬揪了一根路边灌木丛的枝条放在手里缠来绕去,语气又忍不住嘲讽。
他最近同狄然说话,三句里两句离不开这种口气。
狄然已经习惯了,但还是忍不住开口纠正:陆川没甩我,我们没分手。
是,没甩你,只不过一声不吭走了。
狄然低着头,眼睫盖住汪汪的眼睛:我会找到他的。
你找他干什么?李东扬顽劣地把那根枝条扯平,在狄然头发上抽来抽去,他能回来?狄然烦躁地甩头:我没说要他回来。
狄然心里也说不清到底想怎样。
她不想打他不想骂他甚至不想让他道歉,如果陆川此刻能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激动地蹦起来跳到他身上。
以前是她太任性也不够冷静。
陆川走了以后,她才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思考。
仔细想想,陆川的选择未必不是对的。
如果陆川真的坚定要分开,她说不定也会同意,只要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只要能知道他在哪,等上一年也不算什么。
只要能再见到他,和他说说话。
李东扬手下没控制住力道,在她脸上抽出一道红痕:你就是个傻逼。
你说的对。
狄然承认。
平县只通火车,她临时决定过来,火车票只剩站票,李东扬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给狄然加钱换了仅剩的硬座后,自己生生在又脏又嘈杂的车厢站了二十个小时。
狄然转头看着他,他虽然不至于中暑,脸色也算不上多好。
你不该跟我来的。
狄然声音软软的,脸上红艳艳的一条痕迹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得楚楚可怜,我总惹你生气。
李东扬淡漠地扔掉手里的东西:我习惯了。
他拉狄然起身:再不走天就黑了。
☆☆☆比起冬天的萧肃,夏天村子一片盎然的生机,绿油油湿乎乎的植物在夕阳下的炊烟里迎风生长。
陆奶奶住在半山腰,隔得远远的就看见旁边人家平房顶的烟囱里飘出一股淡淡的白烟。
李东扬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狄然也默默走路。
从县城过来五里路,她中暑后步伐虚弱,咬着牙一步步走,李东扬不理她,顾自在前面走出一段停下来等她慢慢过来,然后继续走,从头到尾一副不想说话的表情。
狄然知道他心里憋屈,也知道他恨不得吃了她。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李东扬也明白。
可有时感情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爱而不得,多少心酸多少苦水都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面子脾气尊严和你爱的人一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
山顶的小路上迎面走来一个胖男人。
狄然忘性大,见过一次的人很难记得,可刚一看到这人她本能想起冬天集市上那双阴沉沉的眼睛。
卖猪肉的多看了她几眼,说不出的诡异目光。
李东扬憋了很久的火气对狄然不能发,见这人用这种眼神看她,当即全部喷出来:你他妈再看她,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狄然只觉得被男人看得浑身难受,快走几步将他落在身后。
陆奶奶拐着小篮子从另一边山脚的菜园回来,看到等在门口的狄然时明显一愣。
奶奶。
狄然坐在门前那颗葱绿的枣树下可怜兮兮地叫她。
陆奶奶没有太过诧异,她从篮子里掏出钥匙开门,看她的样子,一定是陆川和她说过什么。
狄然连忙上去按住门:奶奶,等等。
我不知道陆川在哪。
陆奶奶低着头,你回家吧。
您知道。
狄然肯定地说,陆川换了手机号码,他肯定告诉您了。
陆奶奶眼神挣扎片刻,声音无力:然然,你和陆川不是一种人,你爸是什么身份,陆川他爸……你还是回去吧。
她说完匆匆闪进门,将红漆的门板一按,把狄然隔绝在门外。
狄然捂着头蹲在门口,她被太阳晒了一下午,浑身发烫头晕眼花,一股恶心感顺着胃部滚涌着上来,她忍不住扶着一边的枣树吐起来。
李东扬左右看了看,去隔壁邻居门口的枸杞树上薅了几把。
我怀了陆川的孩子。
他把那些甜爽的新鲜枸杞递给狄然,狄然突然抬起头虚弱地说,她看到李东扬的表情瞬间僵硬,又眨眨眼:骗你的,你觉得我这么说,奶奶会给我开门吗?她刚要伸手接过枸杞,李东扬手一甩直接把它们扔了,骂道:傻逼。
狄然瘪嘴:小气死了。
她走到邻居家树前,慢悠悠从树上摘果子填进嘴里,甜甜脆脆的枸杞,吃进嘴里将胃里那股恶心感消解了大半。
那家人忽然拉开门,狄然不闪也不避,像只被人发现了偷粮食却还安然自得继续偷吃的胆大包天的耗子。
她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主人,手下不忘又扯了一把。
你偷我们家枸杞?主人大着嗓门。
李东扬远远地蹲在墙头,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吃你两颗怎么了?你家枸杞金子做的?老子十万块钱买你棵树够不够?他说着掏出手机:支付宝转给你。
那家主人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们,关上门进去了。
狄然装了一肚子枸杞果,舒服了很多,慢慢挪到墙头蹲在李东扬身边:怎么办?奶奶不让我进去。
李东扬嗤笑:就你这样的过了门也得被刁难死。
不会的。
狄然肯定地说,奶奶喜欢我。
夜色渐渐深沉,狄然抱着膝盖浸在凉风里,天上繁星灿灿,银河温柔地在天幕上划出一道璀璨的弯。
狄俊华说我自私,我还不愿意承认。
狄然突然低声说,他要承受的压力比我多得多,我被他保护得太好,只知道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他陪我天荒地老。
他走了以后我才想明白,在这之前我甚至连静下心好好听他说话都做不到。
狄然自嘲地一笑,他没做错,他只是想保护我而已。
如果不是我固执,我不讲道理,他不会这么做。
你是在替他找借口。
李东扬哼了一声,他只是懦弱。
狄然目光平静:懦弱也是因为我。
陆川没有你从小能得到的那些优越条件,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很多,甚至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能做到现在的样子已经很好了,如果他像你一样什么都有,未必不能做得比你更好。
我什么都有?李东扬咧着嘴角,笑得比哭难看。
你有钱,也有地位。
狄然笑了笑,这两样已经是很多人一辈子的求不得。
可我没有你。
李东扬淡淡地说,钱我可以不要,你才是我的求不得。
狄然静了一会,轻轻说:你如果没有钱就不会这么说了。
李东扬看着她,片刻后站起来朝她伸手。
狄然:干什么?李东扬拉她走到陆川家的墙根下,在地上摞了几块砖头,抓着她的腰将她向墙上提带:爬。
狄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手脚并用踩住他的肩头向上一撑,小腿轻轻松松撩到墙头。
还好陆川家的墙上没插玻璃渣。
李东扬身体虚得和八十岁老头有的一拼,跳了几次没跳上来,狄然忍不住说:你在外面等我吧。
李东扬白她一眼,不信邪似的又试了一次,狄然连拉带扯好不容易将他弄到墙上。
李东扬喘着粗气,狄然嗤嗤地笑:李大爷。
陆奶奶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狄然被开门声吓了一跳,身体一个不稳踉跄着从墙头摔了下去。
墙角下的小菜园搭了瓜架,长长浓密的藤蔓顺着墙壁攀爬,狄然伸手拽着瓜蔓才避免头朝下摔在地上的惨剧,不过瓜蔓上带着细细密密微小的刺,她磕磕绊绊掉下来以后,手掌渗出了一片红通通的血丝,膝盖也在地砖上擦破了皮。
奶奶。
狄然没顾上痛,跑到陆奶奶身前。
陆奶奶面色为难,违心地说:你和陆川真的不合适。
狄然执着地看着她:我们合适,就算现在不合适,将来也一定合适。
我可以不找他,但您替我转告他。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灿烂的暖光,迷人又炫目:您替我转告陆川,我可以出国,可以和他分开一段时间,别让他躲我了。
我等他,让他接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