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扬和郑妮的商业纠纷两个月后尘埃落定。
今天七夕。
李东扬向几位律师礼貌地一笑,各位一定要回家陪爱人,我就不在今晚请大家吃饭了。
他又看向陆川:谢谢。
潘静姝笑道:是你要陪然然吧?别找借口。
她以为李东扬会接她的话当着陆川的面宣告所有权,可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不早了,改天我一定做东,好好谢谢你们。
不必了。
潘静姝一口回绝,都是熟人没这必要,况且陆川最烦应酬,你有心了。
陆川眉梢一滞,终究没说什么。
众人依次离开屋子,陆川走在最后,出门那一刻,李东扬叫住了他:陆川。
谢谢。
他说了几遍谢谢,但这一遍明显带着不同的意味,我知道这对你很残忍,可我不能没有她,谢谢你不逼她。
陆川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他走在公司明亮的走廊上,步子刻意放缓,目光四处扫视。
潘静姝正常偏慢的步速依然将他落在身后,她回身:你在等什么?一直走到大楼前,陆川依旧没能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外面的日头有些刺眼,他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向回走。
还是心有不甘,如果再拖延一下,说不定就能见到她呢?潘静姝拦住他:你去哪?陆川淡淡地推开她:洗手间,你们先走。
☆☆☆李东扬舒了口气正要往回走,拐角处冷不防撞到狄然,她怀里抱着肉滚滚的肥皂,刚才那一下挤到了它的头。
喵呜——低沉又愤怒的老猫叫声。
李东扬连忙安抚地摸了摸它:不是说了不让你来?肥皂早上拉肚子。
狄然捏捏它的爪子,我带它去看医生,就顺便来等你下班。
李东扬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眼神闪烁:哦,那我们快上去吧,别在这里站,人来人往细菌太多。
他要从狄然手里接过猫,肥皂耳朵鼻头一齐动了动,忽然精神起来,从狄然身上猛地跳下来向走廊另一头狂奔而去。
狄然追上去:去哪儿?肥皂一头扎进尽头的男厕所。
狄然:……她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吗?没人回答,她等了一会,刚要推门进去把猫带出来,门就从里拉开,陆川戴着口罩站在门口,肥皂安安稳稳窝在他怀里,头蹭着他的胸口,软绵绵地叫唤。
狄然伸手,陆川却不给她猫,她只好戳了戳肥皂的头:钻男厕所要不要脸啊你?肥皂懒洋洋喵了一声。
陆川目光火一样烫落在她脸颊,他声音低沉:你在躲我吗?狄然明白他指什么,两个月间他来过很多次,狄然无一例外都在家待着,她低下头:我……我戴口罩了。
陆川说,你别低头。
狄然想了想:珀妮雅的事情,谢谢你。
肥皂长大了。
陆川不想提这些事情,岔开话题。
嗯。
狄然点点头,八岁了,它还记得你。
陆川轻轻别下脸,在肥皂头顶亲了亲,狄然没来由的眼圈一热,她转过脸,陆川却将猫还给她了。
今天是七夕。
他顿了一下,我知道他对你很好,你好好的。
陆川语气还算平淡,没有前几次见面时那样激烈反常的情绪。
可他越是这样,狄然越觉得难过。
陆川没做错什么,每当看到他,她心里就像刀子剐过。
她不愿意见面,也是害怕心里那凌迟一样的疼痛感会让她忍不住控制不住冲动去做些什么。
陆川看着她:以后别躲我,我们做普通朋友就好,问心无愧的那种。
做不了。
狄然睫毛闪动,轻声说,你有愧,我也有。
陆川愣住。
狄然忽然笑了:我也想看你好好的。
陆川眼里的感情炙热,也仅仅只埋在眼里。
以往狄然对上他这样的视线,知道他下一秒准要抱抱她或者亲上来,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他犹豫着抬起手,在她脸侧晃了晃,最终落在她头发上,连用力都不敢,只在外层轻轻摸了摸就放下。
陆川不说话,也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如果狄然不说话,他能这样看上一辈子。
狭小的空间安静无比,狄然也静了很久,怀里肥皂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叫了叫。
它太重了,沉甸甸压着手臂,狄然摸了摸它,小声说:我要回去了,李东扬在等我。
陆川收回目光,声音低哑:走吧。
他嘴上这么说,却没等狄然先走,而是自己转身出了门,像逃一样。
像再看一眼,就不想走,也走不了。
狄然原地站着,肥皂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朝她怀里拼命地拱,爪子抓住她的衣领。
狄然安静地看着它,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她静默片刻,侧过白皙的脸颊,在肥皂头顶轻轻蹭了蹭。
别告诉爸爸。
狄然亲亲肥皂的小耳朵,就这一次。
她在洗漱台前站了很久,直到眼睛里的红褪去,看不出异样才转身出去。
李东扬蹲在卫生间门外,手里捏着一根路过员工递过来的烟,烟草碎叶被他弄掉一地,他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
看见狄然出来,他站起身将肥皂抱到自己怀里,眼睛却看着狄然,骂了肥皂一句:吃里扒外的东西。
肥皂作为猫的敏锐直觉感受到自己被骂了,它毫不客气张开嘴,对着李东扬正点它额头的手指咬了下去。
嘶——李东扬冷不防被咬住,抽了一声。
狄然连忙掰开它的牙:别咬你爸!李东扬斜眼瞅她:有你什么事?吼我闺女干什么?狄然讪讪缩回手:也是我闺女呀。
李东扬哼了一声,抱着肥皂转身离开。
狄然跟在他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李东扬走出几步,回过头看看她,转身又继续走,狄然继续跟。
李东扬突然放慢脚步,右手软软地垂到身侧,抻着向后勾了勾小手指。
狄然先是一愣,随后抬起头脸上绽开了笑,她跑上前去,轻轻和他勾起手指,在空中一甩一甩荡来荡去。
窗外日光明媚,李东扬抱着猫淡淡地嘁了一声,也忍不住笑了,转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亲。
☆☆☆陆川回到事务所时已经快要下班了。
大厅里几位律师在和一位年迈的老伯说话,对方情绪激动。
那老伯衣着朴素干净,脸上泪水纵横,言语和哭音夹在一起,听不清在说什么。
潘静姝拉他:您别这样。
那老伯看她像主事者,扑通一声跪在她前面:你们帮帮我——潘静姝眼神闪烁,为难道:不是我们不帮您,您没有钱可以去申请法律援助,会有人为您安排专门的律师。
他们不接!那老伯哭起来,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求求你们——陆川站了一会,出声道:我看看。
潘静姝连忙拉住他:不行陆川,这个案子不能接。
那老伯像是看到了救星,膝盖挪动到陆川面前:我求求你了!陆川扶他到一旁的沙发坐下:您慢慢说。
那老伯抹了一把眼泪:我姑娘高中毕业后来这打工,她妈妈生病,每个月都寄回家几千块钱。
陆川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安静地听着。
她很乖,学习也好,如果不是我没用,她一定能上大学。
老伯捂着脸,如果不是我没,她不会为了钱去那种地方打工。
老伯说话断断续续,说到关键处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他说了很久,陆川才听明白。
他的女儿晚上在迪厅做服务生,半个月前的一个夜里被一群喝醉的男人轮.奸致死,真凶却逍遥法外。
陆川拧着眉思考了一会,老伯见他这模样以为他不想接,又跪在他面前:陆律师,你帮帮我!我就这一个女儿,要多少钱你和我说,我回老家卖房子也要把那个畜生送进去!陆川扶起他,看向潘静姝:接了,费用算我身上。
潘静姝很坚决: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他要和谁打官司吗?老伯哽咽:那个畜生叫程耀。
陆川很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眼神一晃,许多从前零散的记忆走马灯一样从脑海里一一闪过。
潘静姝见他沉默,以为他在思考程耀的事情,在一边轻声说:虽说这几年可能变天,但空子不是那么好钻的,赢了名利双收,输了万劫不复,去冒这个险不值得。
陆川恍过神,不再犹豫,果断地说:接。
潘静姝一愣:你说什么?我说接。
陆川起身,淡淡地说。
潘静姝一脸不可置信,她脸色白了白:陆川你是疯了吗?那是程耀,他爸真要追究起来,一根手指头就能弄死我们?算我一个人的。
陆川很平静,不连累你们。
潘静姝面色复杂:你不想活了?陆川看向她,眼底毫无波澜:你说得对,我不想活了。
☆☆☆夜,八点。
陆川开车穿过城市的深街小巷,回到了熟悉的楼下。
家家户户灯火点点,浩浩和小红牵着手迎面走来。
陆川哥。
他叫道,我想借点书看看。
陆川点头:明早来,我要出远门。
陆川哥又要去旅行吗?小红眼睛亮了,我也好想去。
浩浩笑了:以后我带你去。
陆川打开家门,阿拉斯加从里屋钻出来,呜呜蹭他的腿。
陆川开了灯,蹲下来摸摸它:今天太累,不遛了。
阿拉斯加懂事地替他叼来拖鞋,陆川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一个频道,将声音调大。
不想看电视,只是不喜欢这种无声的冷清。
他在食盆里倒了狗粮,又去厨房泡了一碗面。
阿拉斯加没有吃东西,跟进厨房围着他转。
陆川又蹲在它面前,轻声说话:我要休息一个周,订了明天的机票,把你送到宠物店好不好?那里很多狗,你和它们玩。
阿拉斯加没听懂,他自己先笑了。
一个人太久,经常喜欢对狗自言自语,很多时候变得都不像自己。
我今天看见她了。
陆川走到阳台的椅子上坐下,阿拉斯加乖巧地蹲在他脚下。
陆川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梳子替它梳理毛发:还和她说了话,她看了我很久,没有以前那么害怕。
说完他笑了笑:也许是因为我戴着口罩。
我打算接程耀的案子。
陆川仰头看着暗夜的天空,今晚是七夕,外面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城市的光线遮掩住了天上的星星。
浅薄的云层飘过后,月亮正正悬在无边的黒夜中央。
我不在的时候,她吃了很多苦。
陆川的手掌无意识地摸着阿拉斯加柔软的毛,眼里跃动着剔透的水光,以后不能陪在她身边,我不想有人再伤害她。
阿拉斯加吐着舌头晃着尾巴,舔了舔陆川的手背。
你没见过她,不知道她多好。
她很可爱,也很骄傲。
她爱漂亮,和我在一起却只敢买二十块的裙子。
我没给过她好东西,也没让她过上像样的生活。
我答应过给她买大房子,答应过会让她过得好,我现在可以做到了。
陆川从身后的箱子里掏出一罐啤酒。
一口下肚,觉得有些苦,他将酒瓶放到一旁,从另一个箱子里掏出一瓶西瓜味的汽水。
碳酸饮料刺激的泡沫在味蕾绽开,色素香精的甜味紧紧裹住舌头,陆川在嘴中含了一会,轻轻吞咽下去。
她想看我好好的。
陆川垂眼看着手里的汽水,可没有她,我怎么好?他抬手覆住眼睛,声音潮湿:就连我想她,都不能告诉她。
厨房那碗面已经泡得发涨,水汽顶在塑料纸盖上散不出去,凝结成豆大的水珠噼里啪啦落回汤里。
客厅电视跳到音乐节目,男人温柔的声线流淌在燥热的晚风中。
当天边那颗星出现你可知我又开始想念有多少爱恋只能遥遥相望就像月光洒向海面年少的我们曾以为相爱的人就能到永远当我们相信情到深处在一起听不见风中的叹息谁知道爱是什么短暂的相遇却念念不忘用尽一生的时间竟学不会遗忘头顶的月光轻洒,夜晚的风儿低哑。
荒草园的夏虫争鸣,院子里的合欢树不说话。
那是他的女孩。
是他的抹不去的心尖痣、握不住的指间沙。
是他回不去的年少芳华,是他一生的牵挂。
如今我们已天各一方生活的像周围人一样眼前人给我最信任的依赖但愿你被温柔对待多少恍惚的时候仿佛看见你在人海川流隐约中你已浮现一转眼又不见短暂的相遇却念念不忘多少恍惚的时候仿佛看见你在人海川流隐约中你已浮现一转眼又不见当天边那颗星出现你可知我又开始想念有多少爱恋今生无处安放冥冥中什么已改变七夕的夜晚热闹喧哗,陆川一人待在露天的阳台,脚底是他亲手种下的爬墙虎,藤蔓层层缠绕。
他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哭得像个孩子。
☆☆☆浩浩敲门进来时,陆川正在房间收拾行李。
陆川哥,我来拿书。
陆川示意他随意,浩浩心思却不在书架上,他走到墙边,那里悬挂着细绳,上面用小夹子夹住几十张泛黄的杂志剪下来的风景画。
当年陆川退房后,这些照片和他的东西被暂时寄放到孙叔家,浩浩显然对它们很熟悉。
这次去哪?看着几张风景画下夹着一模一样陆川实地拍下的崭新照片,浩浩问道,维多利亚瀑布?陆川点头,他又问:你自己吗?陆川没回答,浩浩走到书架前心不在焉地挑书,他小声道:陆川哥,我们高中英语老师大学刚毕业,长得很漂亮,上学的时候我们班很多男生都喜欢她。
他想了想:她也是短发,性格可爱。
手里的书没拿稳,啪嗒掉到了地上。
他要去捡,陆川却先一步蹲下。
那年夏天,他将烟盒藏在这本书的后面被狄然发现。
她熬了一整夜,点着台灯,用黑色中性笔在书567页每一页的边角处歪歪扭扭地写下不准抽烟。
那年夏天,狄然喜欢在清晨到楼下去捡树下掉落的合欢花,她将他书柜里的书拿下来,在每一本中都夹上一朵花。
七年过去,合欢花已经枯得蜡黄,碰一下就簌簌散架。
陆川小心地将它捡起来,翻到原本放置的那一页。
那年夏天时常下起小雨,狄然捡回来的花总是湿湿的,总是在书页间留下干涸的水渍。
陆川放眼看去,痕迹处的印刷字体隐隐模糊,却不难辨认。
那是一段话。
【生活仿佛远离了我,它失去了此前我所感到的力量和色彩,物品也失去了它们曾经让我感到的力量和真实。
多年后当我潜心读书时,我在法国诗人奈瓦尔的一本书上,读到了能最好诠释自己在那些日子感到的平庸和低俗的诗句。
】【最终因为无法忍受爱情痛苦而上吊的诗人,在明白永远失去一生的爱情后,在《奥蕾莉娅》一书中说——从此生活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些,粗俗的消遣。
】陆川垂下眼睛,将花夹回书里,将书放回书架。
浩浩迟疑道:陆川哥?陆川目光透过窗子,虚虚落在窗外那片荒芜的草地。
浩浩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她和然然姐很像。
风从大地和天空飘来,恣意吹动阳台的纱帘,爬墙虎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那年夏天的短暂时光。
陆川目不转睛看着眼前似乎熟悉却又全然不同的一切。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季节,不同的是,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看向浩浩,淡淡道:没人像她。
作者有话要说:——《假如爱有天意》by李健番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