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寒鸦

2025-03-26 06:43:55

六月份的高考转眼而逝,像辆呼啸而过的载货火车,鸣着喇叭,扬着蒸汽。

声音洪亮,声势浩大,但对低年级的学生来说,只看到它的一头一尾,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就结束了。

狄然只记得高考那天学校放了假,她在报纸上看到一队帅气的武警士兵端枪站在校门口,一站就是两天。

狄然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的男人,回到学校以后和韩笑笑叽叽喳喳:啊!我也想高考!我也想看这么帅的兵哥哥。

韩笑笑看着陆川比锅底还要黑的脸,很识趣地说:咳,我觉得陆川也是这种类型呀。

狄然哼了一声:他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自从陆川在医院答应了狄然,不再不理她以后,狄然仿佛手里握着一张王牌,时不时就要用各种方式气陆川两下。

陆川有时候被她气得真板起脸,狄然也知道见好就收,跑过去可怜兮兮地和他卖萌:陆川,陆川,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杰被狄然明确拒绝以后,还是每天给她送西瓜味的芬达。

赵杰是个挺害羞的男生,那次当面说那些话已经是极限,每天都是趁大课间狄然不在的时候过来送饮料。

每当他走了以后,陆川就会趁着四下无人,把狄然桌子上的汽水喝得干干净净,而后从包里掏出一瓶营养快线放上去替换。

狄然仰头喝奶的样子很可爱,她用手背揩去嘴角白白痕迹的样子更可爱。

陆川经常忍不住用余光偷瞥。

他觉得这种行为幼稚得无药可救。

但是赵杰突然蹦出来说喜欢狄然,让他心里一阵慌乱。

☆☆☆转过眼期末考悄悄过去。

七月十四号,返校布置暑假作业。

韩笑笑是英语课代表,她抱着英语寒假作业,一阵风似的从老师办公室冲进来:狄然!狄然!狄然!狄然正坐在座位上犯困,听到她的声音一下子精神了:怎么了?我是不是考了第一名!韩笑笑喘着粗气,一脸兴奋:陆川这次又是市联考第一!狄然问:那我呢?韩笑笑:你总分340,比期中有进步。

狄然一下子没力气了:跟陆川还有340的差距。

韩笑笑忍不住笑了:你能跟陆川比?狄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拉着韩笑笑到走廊吹风。

你慢慢来嘛,从50进步到340已经很厉害了。

狄然嘟着嘴不说话,很可怜。

韩笑笑背靠着栏杆,眼睛不经意地往校门口一瞥:你看那是不是廖晓吉?狄然顺着韩笑笑指的方向看过去,多日不见的廖晓吉从一辆私家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妻也随后下车,在后备箱里掏出来一个大号行李箱。

狄然远远地在三楼往下望着,觉得有点奇怪。

廖晓吉瘦了很多,下巴凸出来一块,皮肤苍白没有血色。

他从廖爸爸手里接过行李箱,头也不抬,把校牌递给门卫,自己一个人进了校门。

宋博从商店买水出来,看到廖晓吉也很惊讶:你回来了?廖晓吉抬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怒吼:你离我儿子远点!宋博还没反应过来是在说他,廖妈妈已经不顾门卫的阻拦闯了进来,把手提包狠狠往他肩膀上一拍:滚开!妈!廖晓吉脸色白得透明,眉眼之间全是难堪,他去拉他妈妈,手臂却被她挥开。

廖妈妈指着宋博,音调拔高,发了疯一样问他:你是谁?我问你是谁?宋博莫名其妙被廖妈妈打,手里的矿泉水撒了一身,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妈!别闹了行吗!廖晓吉拦住廖妈妈,示意宋博快走,谁知道廖妈妈却不依不饶,伸手抓着宋博的袖子,大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带坏我儿子的?你叫什么名字?跟我去找你们老师!宋博遇上这种无妄之灾,简直有嘴说不清:不是,我怎么了我?有话好好说,你能先放开我吗?廖爸爸上来拉她: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偏要在这里丢人吗!廖晓吉浑身发抖,天气明明还很炎热,他却生生打了好几个冷颤。

狄然看到,廖妈妈双目圆瞪,头发凌乱抓着宋博,像见鬼了。

☆☆☆廖晓吉进来的时候,吵闹的班级明显安静了一下。

他在座位上收拾东西,廖妈妈站在后门,扶着门框朝里面打量班上每一个男生,他们的表情、动作、语言,是不是都像自己的儿子。

狄然频频回过头看廖晓吉,几次欲言又止。

廖晓吉长得很好看。

他骨架小,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左脸会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他也很爱笑,脾气软软的,有时候还会在狄然面前傻乎乎地自称小基佬。

狄然忘不了,每次聊到学长时,他那满眼的星星,又痴又傻。

学长他是天生的,他对女孩都没有感觉。

我没有发现,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出同类的,我就认不出来,可能是我傻。

有天晚上,做校报做得很晚,十一点多才做好,学长突然关灯亲了我一口,我都吓懵了。

嗯,学长很帅,他是最帅的!什么?你觉得陆川帅?他俩不是一个类型不能比!就算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学长帅!不接受你的反驳!我要考Z大,我还想跟他在一起很久啊。

廖晓吉手指纤细,他蹲在地上,把书一本本摞进行李箱。

八卦传播的速度总是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班上窃窃私语起来,几个人交头接耳,边说边向后打量着最后一排那个清秀的男孩。

嗯,我听说是个学长。

他是倒贴,嘘——学校据说是因为影响不好,把他开除了。

怪不得,我以前跟他做同桌的时候,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廖晓吉像是没听到,只是手中的速度默默地加快了一些。

狄然抿了抿嘴唇,抬眼环望了班级一周。

还没等她有什么动作,陆川先停下手头写字的笔,放在指尖转了两圈,然后重重拍在桌子上。

他没说话,但班级瞬间安静下来。

廖晓吉把行李箱拉上,提着手柄把万向轮转了一个圈,轻轻说:川哥,然然,我走了。

以前廖晓吉的座位上摞着高高的书,狄然每每需要踩着课本出去的时候都得把腿抬得很高,此刻她回头看,那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廖晓吉坐过的痕迹,干净得好像它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狄然想了想,起身跟了上去。

廖妈妈在门外,神情一刻不敢放松,生怕儿子和哪个男生说了话或者多看了哪一眼。

陆川把头别过去,沉默地凝视窗外翠绿的榆树叶。

小鸡。

廖晓吉听见狄然的声音,停住脚步。

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不接……廖晓吉低着头笑:我妈把我的号码注销了。

廖妈妈走过来,看到狄然是个女生稍稍放下少许戒备:晓吉,走吧。

狄然看了廖妈妈一眼,又转头问:那我以后怎么联系你?廖晓吉摇摇头,没说话。

廖妈妈说:等晓吉病好了,你们再联系。

他没病。

狄然小声说,他不是病。

我是他妈妈,我不会诅咒他……一个人的观念是用他过往的人生体验和阅历堆砌起来的,哪是别人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妈,我和我同学有话要说。

廖妈妈眉头蹙得紧紧,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似乎想说不行。

廖晓吉手指关节捏着箱子捏到发白,他声音打颤,哽咽着问:她是个女生,你害怕什么?说着他把箱子放下,头也不回拉着狄然下了楼。

廖晓吉走得很急很快,像是急着避开什么一样,狄然被他拉着,跌跌撞撞一路到楼下。

廖晓吉没走远,廖爸爸在教学楼外的操场,他看上去只是自然地站在那里,但廖晓吉还是停下了。

狄然左右一看,他们站的地方正是那晚她撞见他和学长接吻的花坛。

廖晓吉的手汗津津的,他松开了狄然。

七月傍晚的夕阳染红了整片天边,学校远处的山丘被笼罩在灿烂的云霞之下。

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狄然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廖爸爸和廖妈妈,一个在操场,一个在楼上,形成一张结实而密不透风的网,狄然光是站着,就觉得自己要透不过气了。

事情的起因是学长的母亲。

那天早上,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擅自打开了儿子的手机。

他微信聊天置顶好友是廖晓吉,而他给他的备注是宝贝。

学长的母亲发现自己儿子在和一个男生谈恋爱以后,一声不吭,找到了三中的校领导。

她不是没有脑子,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会是个同性恋,他一定是被人带坏的。

学校找来双方家长坐在一起,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一声不吭。

廖晓吉沉默了好久,惨白着脸色低低地说:是我缠着他。

廖妈妈在学校通知她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大惊失色,听到这句话后直接崩溃了,她一边哭一边当头甩了廖晓吉好几个耳光,把人带回了家。

整整一个月,直到对方彻底离开学校,收到Z大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才带着廖晓吉来学校收拾东西。

她要让他辍学去做心理治疗。

儿子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

廖妈妈接受不了。

然然。

廖晓吉笑了笑,先开口,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怎么会对我有成见,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他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一块,脸色透明,像是浸在水里的白纸一碰就破碎。

这个世界看起来比以前宽容了,但只是看起来而已。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真正的宽容?就算有,又凭什么给我。

廖晓吉抬眼,看着橘黄色的天空:我向你要的那张照片,我从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欢它。

两只孤独的乌鸦,没有依托没有归宿,没有可以用来踩踏的实处,不知道未来在哪里,长什么模样,大难临头怎么能不各自飞走?学长说,他要保送Z大,档案不能有污点。

原来从头到尾,我只是他的污点。

狄然垂着眼睛,思绪蓦地回到那个凉风习习的夜晚,那人慌乱松开廖晓吉手掌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