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大雨噼里啪啦砸下来,雨滴已经不像刚才细如牛毛,而是凝结成了大滴大滴的颗粒,打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阵锐利的痛。
狄然跑到门口,道馆屋檐顺着向下流下一道模糊的雨帘。
她试着伸出手去,刚一放到雨里就被豆大的雨滴打得缩回来。
她想了想,回到屋里抱上陆川的外套。
姑娘。
陶娟进门时看到陆川抱着她,大概看出了两人的关系。
她伸手拦住狄然,拿她怀里陆川的衣服,给我。
狄然抱着衣服后退了一步,明亮的眸子直视陶娟,没有说话。
我是陆川的妈妈。
陶娟解释。
狄然没理她,转身冲回雨里。
身后传来哒哒踏水的声音,陆川情绪失控,理智还在,他回过头,看到狄然小跑追了上来。
雨太大,只要没有伞,不管淋多久都是一样湿淋淋的落汤鸡,狄然头发全湿了,白色的校服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透过上身窄细的曲线,可以看到她整个身体的轮廓。
狄然摸了摸陆川裸着的手臂,已经快要和雨水一样凉,她把外套盖在陆川身上,声音被哗哗的大雨冲走大半:冷,穿上衣服。
她脸颊向下淌水,头发黏在脸侧,眼神像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绵软无害,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刺激到陆川。
陆川迅速把外套又脱了下来,包住狄然的头,用还算平静的声音说:回去等我,我去给你拿伞。
狄然摇摇头:我们一起回去,雨停了再走,这样你会生病。
陆川推她回去:听话。
狄然拉住他的衣角:你不想回去?那我陪你走,反正我已经淋湿了,拿伞来也没用。
陆川还要说什么,狄然又说:让我陪着你。
你让我……我不让,你除了我谁也不能想,包括静静。
陆川一定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暴躁的模样,更不想让她知道那些痛苦的回忆。
换做别人或许会给对方留一点私密的空间,可狄然不这么想。
有些伤疤,像手上起的泡肿。
你越是不碰它,它越会疼,会肿,会鼓出一团装满秽物的脓包。
而当你狠下心挑破它,撒上酒精,一阵撕心的疼痛过去,总会慢慢痊愈结痂。
狄然不觉得自己是针或是酒精,她该是陆川挑破水泡时嘴里含着的那颗糖。
像所有打完疫苗的小孩子可以从医生那里得到一颗糖球,她想做陆川的那颗糖,甜得他忘记所有的伤疤。
狄然倔强地看着陆川,分毫不让:让我跟你一起,我不打扰你。
陆川眼里挣扎,叹了口气,用外套给狄然挡住雨,拉着她回到了距离最近的道馆。
教学楼太远,这么大的雨一路淋着回去,他身体好不要紧,狄然很有可能会着凉。
陶娟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人。
小川……陆川躲开了陶娟拉他的手,半搂着狄然进屋,陶娟没碰到他,情急之下拉住了离得近的狄然:你听我说,我知道明年你要上大学,妈妈这里有些钱……这些年我给你打过电话,但你不接,小川,你爸的事情……陆川停下脚步,声音寒凉,一字一顿:别提我爸。
陶娟上前一步:你怨我对不对?你怎么能因为他的事情怨我?明明是他杀……陶娟看了狄然一眼,心有不甘地掐掉就要脱口而出的话,改口:你想过你妹妹吗?她那么小,她凭什么要死?你怎么能怨我,陆呈庆他难道不是罪有应得?她想到自己年幼的女儿,心里就一阵抽痛,她那么小也那么可爱,花一样的年纪,小手柔软得像是清晨早餐摊上卖的豆腐脑。
她本来该有无限美好的可能,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也已经是一个出挑美丽的大姑娘了。
陶娟越说越激动,手下不由自主地用力,抓得狄然手臂发红。
我瞒着老杨过来的,这里有一张卡,你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陆川看也不看,陶娟往他手里塞,拉扯间很久没有修剪过的指甲在狄然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别碰她——陆川寒着脸推了陶娟一下,他没控制力道,陶娟踉跄后退,而后一下摔在软垫上。
那张银行.卡落到她脚背上。
陆川愣了一下,而后恢复的漠然表情,他嘴唇动了动,哑声道:你的东西我不要,别来找我了。
陶娟目光呆滞,怔怔地捡起银行.卡,她涂了口红,妆容淡雅,不知是不是因为来看儿子特意化过妆,但仔细看她嘴唇上起了一层干皮,面容间也掩饰不住困倦。
她表情疲惫而受伤,不复刚进门时气质娴静的模样,几分钟之内像是老了一圈。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陆川不再管她,拉狄然进了更衣室,迅速从自己衣柜掏出毛巾和道服,换下她身上的湿衣服。
他一声不吭,给狄然擦干头发。
狄然对刚才的事闭口不提。
转过身又拿出一条白毛巾,帮陆川擦脸上的水。
你身上也湿了,我帮你擦,别感冒了。
陆川动作一顿,按着她湿湿的头发,突然说:那个女人……狄然动作没有停滞,安静地听他说。
我很多年没见她,我爸出事之后她来找过我几次,都被奶奶关在门外。
我知道她心里苦,但我还是恨,如果不是她,我爸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刚才动手推了她。
陆川脸上浮现出做错事的表情,是不是很过分?事情对错与否对陆川来说,不是一个很难判断的问题,他之所以这么问,也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
他只是想求得一点心理上的抚慰,就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狄然觉得这样的陆川快要让她心疼死了,她从没见过陆川茫然无措的样子,外面那个女人的出现仿佛一颗大石子,投入水里,把陆川这平静无波的水面惊起一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
狄然老实说:就算过分我也不在乎的。
她毛巾翻了个面,揩试陆川脖子上的水珠:你说对我就觉得对,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陆川静了一会,握住她的手腕,轻声带着试探地问:如果我说,我爸没杀人,你信吗?我信。
狄然毫不犹豫,就算你说星星是三角形,我都相信。
你不……我不客观。
狄然一把抱住陆川,仰着脸温暖地笑,我不想客观,你是我男人,你说的话我一定会信,就算你是骗我,我也信。
我不是想让你开心才这么说。
她有点笨拙地解释,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你能懂我吗?如果陆川此刻对她说,世界其实是冷清的黑白色,那些色彩只是她幻想出来的,那她愿意从此以后陪着他看这黑白色的世界。
就算陆川是错的,她也会关上通往外面世界的那道门,陪着他一起错下去。
爱让人闭目塞听,她宁愿为他做个聋子和瞎子。
陆川双手颤抖,紧紧抱着她,像要把她揉进血肉一样用力。
我爸是个好人,他不会杀人。
可除了我,没人信他。
狄然把脸贴在陆川左胸口,感受他心脏有力的搏动:现在还有我,我陪你信他,你说爸爸是个好人,那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你傻不傻?陆川声音低哑,音调沉沉间是快要翻腾起来的温柔情感。
狄然用头发蹭蹭他胸前的皮肤,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肌:傻啊,我就是个小傻子。
刘斌敲门:陆川,她走了。
陆川放开狄然,打开门,刘斌站在门外递给他一张卡:是她留下的。
陆川没接,只是点点头,看了看窗外瓢泼大雨。
别担心。
刘斌看出他心中的想法,她和杨驰一起开车来的,他在我办公室等你……等她。
杨驰。
陆川嘲道,你说他们搬来滨海,为什么?杨驰跳槽了,他现在是日报在S省编辑处的副总编,手下管着整个版面。
他们还是不打算放过我爸。
陆川身上的气压降了降,刚被狄然暖回来的温度又一点点消了下去,一边想整死他,一边又来假惺惺地看我,她又想做什么?一辈子的时间用来恨一个人,她怎么做到的?刘斌神色不忍:她也许只是想来看看你,杨洁死后,你是她唯一的孩子了。
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当年事发时,她正怀着二胎,流产之后丧失了生育功能。
这卡里的五十万,她肯定也是和杨驰商量了很久才拿出来给你的。
陆川沉默,眼神黯淡,好一会缓缓开口:别再和我提她,我不想听。
刘斌往屋里看了一眼,狄然身上穿着陆川干燥宽大的道服,跪坐在橘黄色滚烫的电暖炉前面烘烤陆川的衣服。
刘斌在和陆川谈家事,她懂事地没有凑过来听。
他按上房门,小声问道:你和狄然是真的?这两年就要换届,她爸的位子多少人盯着,你和她在一起落人口实,杨驰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当年他口诛笔伐乔长勋的事情你忘了吗?狄然她爸要是知道……陆川皱眉示意,你想说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能跟她……还是说你想通过她接触……叔!陆川抬高音量,面容冷肃,别说这种话,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和她断了吧。
刘斌扶着他的肩膀,你想想看你们俩会不会有结果?狄俊华要是知道,还不得要你的命?刘斌的话有几分夸张的成分在内,但他也没有完全说错,陆川心里亮得和明镜似的,他不愿过多提及这个话题,只是深深看了看更衣室的房门。
狄然正趴在猫眼上鬼头鬼脑地偷窥,被他这一眼看得缩了回去,窗外雨声小了,玻璃也不再发出拍打的声音。
她开了灯,继续帮他烘衣服。
我知道。
陆川闭着眼,小声道,我不在乎。
你说狄俊华会要我的命,但让我和她断了,这不一样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好过现在要我的命。
她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