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清晨六点。
狄然趴在老炕的炕头睡得正香,窗外陡然扬起一阵浑厚嘹亮的鸡鸣。
她被吓醒了,但没睡够,把被子蒙着头想继续睡。
睡在她旁边的陆奶奶早早就起来了,外屋里传来一阵切菜烧火的响声。
没过一会,狄然觉得身下的炕开始发烫。
再过一会,炕上烫得她躺不住了。
陆川进来的时候,狄然正裹着被子坐在炕边发呆,小腿半垂在外面。
不冷吗?陆川把她的腿塞回被子里,摸了摸她的头发,再睡会?狄然摇摇头:好热。
陆奶奶昨晚临睡前给狄然找了一套薄薄的花袄子当睡衣,陆川挽开她的袖子,发现她胳膊上的皮肤起了一层细细的干皮。
陆奶奶喜欢她,心疼她,昨晚把炕烧得又热又烫,还让她睡炕头,早上起来怕她冷急忙在锅底里烧火。
可没想到狄然是个细皮嫩肉又不耐热的,温度高了一捂,身上就干燥得起皮。
今天要做什么?狄然醒盹了,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赖床,虽然她不怎么勤快,但在陆川家人面前总是想留下点完美的印象。
陆川:我负责打扫。
狄然问:那我负责什么?陆川:你负责看我打扫。
☆☆☆陆川不让她做事,狄然又去问陆奶奶。
陆奶奶在收拾厢房,陆川在屋里喊:奶奶你别让她干活。
狄然不想让陆奶奶觉得自己娇惯,一声不吭地蹲在一边替她整理匣子。
陆川从屋里出来,要拉她回去。
狄然别扭地甩开他:你别碰我。
陆奶奶正里面把成堆的大白菜码成一排,闻言悄然敛去自己的存在感,偷偷扭过头看,像只老谋深算的大花猫。
怎么了?陆川把她拉到一边,轻声问。
狄然以为陆奶奶没注意这边的动静,用力拧他的腰肌,嘴里一阵软绵绵的哼哼。
陆奶奶眼里带笑,走过来把陆川拉了出去:然然想干你就让她干,这有你插嘴的份吗?说罢,她转头冲厢房喊道:然然,帮奶奶把屋子收拾一下!狄然欣然点头:好。
她在家没做过这些。
陆川皱眉。
陆奶奶一直把陆川拖到正屋门口,仰着圆润的下巴教育他:就你心疼媳妇儿?你不让她做她才不开心呢。
陆川在屋里拾掇了一会,不停往厢房看。
狄然和他在一起,做过最重的活就是洗碗。
厢房常年堆积着杂物,搬动一下就能扑起漫天的灰尘。
她那么干净,和小公主似的一个女孩,怎么能干这种事?趁陆奶奶收拾门庭的功夫,陆川没忍住,又过去了。
狄然背对着陆川蹲在墙角,不知道在干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吃的不好?我们家汤姆比你大整整一圈呢。
别乱动,我又不打你,然然小仙女这么善良。
狄然。
陆川叫她,你在和谁说话。
狄然转过头,一脸古灵精怪的笑意,扬了扬右手:你看!她白嫩的小手里攥着一只叽哇乱叫的活物。
小小的、毛茸茸的、尾巴长长的,眼睛黝黑像颗黑豆,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陆川:…………他快步走过去:你手里是什么?老鼠啊。
狄然笑着,露出洁白的贝齿,把手往他面前一伸,这都不认识,你也太土了。
陆川头疼:你抓它干什么?狄然指了指墙角上那个小小的洞口,得意地说:我刚才在搬东西,洗衣粉突然蹿了出来,我随便一伸手就把它抓住了。
你看它的眼睛多黑多萌呀。
洗衣粉……名字都起好了。
陆川伸手:给我吧。
狄然小心翼翼塞进他的手掌里,不忘叮嘱:轻点,我要带给肥皂做上门女婿的。
陆川以为她在说笑,转头把洗衣粉丢进了一侧的水桶里。
狄然:!!!!!她连忙扑过去,从桶里捞出在水里激烈挣扎的小老鼠。
你干嘛呀?她转头质问陆川,你要杀了它吗?陆川:……狄然忿忿道:渣男!那只老鼠毛色浅灰,身条还没根中指长,黑溜溜的眼珠看着挺萌,但一浸过水,毛发湿成黑色就露出点凶态来了,它像是受到了惊吓,在狄然手里发出吱吱——的惨叫。
陆川问:你想怎么办?狄然回头看了看那个洞:放它回去吧。
它会吃粮食。
那……狄然嘟起嘴,不舍得弄死它,我能把它带回家吗?活物过不了安检,你要把它放在哪里?我不想弄死它,你看它还这么小,说不定没做过坏事呢。
狄然振振有词,命运是改变不了的,当老鼠也不是它愿意的呀,如果有机会,它难道不想做人吗?狄然一直天马行空,陆川每每以为自己习惯了的时候,她总会再次干一些正常人干不出来的事情刷新他的认知。
比如眼前这件事。
正常女孩早就吓得不敢进这间屋子,而狄然却一手捏着老鼠,一边和他侃侃而谈众生平等的大道。
他思索了一下,说:行,你说吧,怎么办?狄然纠结了,她想了片刻:奶奶说那个卖猪肉的也住这个村,我们一会把洗衣粉偷偷放到他们家,让它吃别人家的粮食。
昨晚睡在一个屋子,陆奶奶拉着她说了半宿,整个村子的人对陆家都有偏见,平时很少有往来。
那户卖猪肉的更是,每每赶集遇上总要找茬。
陆奶奶心里有气,气得眉毛都要飞起,也听得狄然心里对那户卖肉的不满得很。
那卖肉的中年人身体有点难说的隐疾,因此都快五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昨天聊骚狄然的那个年轻人不是他的儿子,不知道打小从哪里抱回来的孩子,一直养在家。
陆奶奶的说法是这样的:指不定是从人贩子那买来的孩子,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身体不完整就算了,心里还有病。
自己不能人道就把乐趣放在看别人的笑话。
狄然想起昨天那中年人阴惨惨的眼神,越想越觉得陆奶奶说的有道理。
陆川:……狄然瓮声瓮气问:不行吗?陆川无奈,从地上捡起一根封麻袋的细布条:行,但要把它栓好,等事情做完,我陪你去。
他蹲下身子和狄然埋头一起,仔仔细细把小老鼠的爪子和尾巴绑牢,布条的另一头系在厢房的门把手上。
陆川从来没做过这么傻的事,但此刻也没觉得自己傻,狄然脸上笑嘻嘻的,他也跟着笑。
☆☆☆陆川从煤炉上的铁壶里倒了点热水在瓷盆里,又兑上凉水,肥皂盒往面前一推拉,要给狄然洗手。
狄然坏笑着在他脸上抹了两下。
陆川挠她,按住人把脸贴上去对着蹭。
狄然一边笑一边叫,最后还是被陆川按着老老实实把手和脸都洗了一遍。
两人正擦着脸,忽然听到门外陆奶奶的大嗓门:哪来的老鼠?敢在我们家待是不是不要命了?我的烧火棍呢?陆川连忙出去阻止,但终究晚了一步。
狄然在屋里,清晰闻见陆奶奶嘹亮的声音:看我一个烧火棍不捅穿了你——她本能肩膀一抖,整张脸哭丧着。
只见陆奶奶从厢房出来,撅着圆滚滚的屁股,左手提着一根漆黑的铁棍,铁棍上串着一只还在向下滴血的小老鼠,老鼠身上绑着刚才两人才系上去的棕褐色的布条。
她回头看看站在门口的陆川:怎么了?陆川没说什么,狄然小声问他:奶奶是不是把洗衣粉杀了?陆奶奶回到屋里的时候,狄然还沉浸在痛失爱鼠的悲伤中无法自拔,她看出狄然不对,去戳陆川:然然怎么了?你又惹她不开心了?陆川哄了她半天也没让她开心起来,无奈道:您刚才把她宠物弄死了。
狄然连忙说:没有,不是的,我没事。
陆奶奶心思灵活,仔细想了想就明白过来了,她顿时有点窘迫,悄摸摸走到狄然身边,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要不奶奶再去帮你捉一只?☆☆☆傍晚下起了大雪,但依然挡不住喜气洋洋的年味。
陆川赶在天黑之前挂上灯笼,贴好对联,然后回到屋里把房门掩得严严实实。
陆奶奶一早就把电视机调成了中央一台,腾出了几个干净的小笸箩装着瓜子、花生、开心果、奶糖和狄然想吃的小橘子。
陆川在下面做饭,她拉着狄然在炕上说话。
六点刚过,村子里就放起了鞭炮,先是最老式的挂鞭,晚一点是大片的烟花。
狄然趴在老式的九格小窗上朝外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间,夹糅着绚烂的红光与绿霞。
屋里飘着陆川葱花喷锅的油香味,外屋油烟缭绕,狄然从灯窝子上探出去半个脑袋:今晚吃什么饺子?陆川抬头,帅气一笑:你说了算。
陆奶奶用干果把肚子填了底,穿上棉鞋下去接管了陆川手里的锅勺:我来,你包饺子。
陆川调好馅把面板搬到了炕上,狄然凑过来搞破坏。
陆川哄小孩似的揪下块面团给她玩。
狄然趁他不注意在他脸上抹满面粉。
往年春节,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别墅里,外面天空里烟花再璀璨她也没心情去看,春晚开到最大声,除夕夜没有人送外卖,饿了就去煮点速冻饺子。
她一直坐在沙发上,等着李东扬在家里吃过晚饭后匆匆赶来,然后带她去海边放上半宿的烟花。
狄然很久没有过真正过年的感觉,很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年夜饭,更很久没有过在这样温馨的环境里静下心去看天上那绚烂的烟火。
比不上李东扬买来的高级,也没那么多花样。
可狄然觉得,这分明是她见过最美的烟花。
吃饭的时候陆川比平时沉默,他有点心不在焉,陆奶奶一直跟狄然说话,对着电视里的小品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想什么呢?狄然看陆川一直闷头吃,给他夹了一块牛肉,戳戳他的手臂。
陆川袖子挽着,手臂上的皮肤灼热,他小声,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想你。
嗓音低哑、眸光深沉。
狄然读懂了他眼神的含义,脸一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乖乖捧着碗吃起了自己的东西。
屋里碳炉烧的火热,炕上暖呼呼的,春晚快开始了,直播间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屋外烟花朵朵升空,那声音听在耳朵里荡得心脏一跳一跳的。
我就喜欢潘长江,以前陆川他爷爷在的时候非喜欢赵本山,每年春晚都要和我吵吵谁的小品好看……陆奶奶还在一刻不停地说话,狄然却像开启了自动屏蔽功能一样,满脑子都是刚才陆川那句想你。
陆川坐在她右边,左手在桌底捏着她的大腿。
不轻不重,不紧不慢,捏了三下。
狄然啃着一块鸡翅膀,差点被骨头戳中牙花。
她心里明白得很,陆川是在提醒她自己说过的话。
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