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最大的院子, 有御林军把守。
寻常人进去不得。
钟太医跟在长明身后, 快步朝那边行着。
想到自己将要去看诊的人, 他心里有些发慌, 轻声问道:大人,皇上究竟怎么了?长明头也不回, 王爷让你去看看, 你去看看就是。
哪里那么多话。
越是不说, 钟太医的心里越是没底。
现下不在京城,陛下若是真的身体抱恙……小病就罢了。
大病的话, 着实棘手。
可是如果是小病,又怎会这样需要悄悄看诊?他有些不敢继续想下去。
进到院子后,钟太医被人引着去到室内。
先是在外间拜见了皇后娘娘和清王爷,而后转了个弯儿,撩开帘子进到卧房。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在这样的药味中,长久与草药作伴的钟太医反而镇定下来。
不再像刚才黑夜中疾走那么慌张, 倒是敛起了心神,端正坐好,准备把脉。
许久后——钟太医的心提了起来, 快步到外间, 与长明低语几句。
长明让他和皇后娘娘和清王爷讲。
清王爷听后,斟酌着道:既是如此, 明日的狩猎不如作罢。
董皇后面露疲态,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他们正在外间商议着此事, 卧房内却是传来了呵斥声:不许取消。
原本嫉妒威严的声音,此刻只留下了两分的气势。
那中气不足的声音一听便知说话之人身体抱恙。
董皇后急了,掀帘子进屋,陛下,您的身体要紧。
旁的事情都可以以后再说。
可身体的事情,怎能大意对待?朕说继续就继续。
元成帝抚了抚胸口说道;钟太医也说了,朕并非完全不能出去,而是身体发虚,生怕明日会体力不支。
既是如此,朕就稍微活动下,不太过劳累就是。
钟太医听后,额头上的汗密密地冒了出来。
陛下。
他躬身道:老臣是觉得您还是不去为好。
若真的实在要去,就少活动下。
那也是下下之策……元成帝抬手止了他后面的未尽之言,既是能去,就活动下。
不然的话,旁人怕是更要觉得朕身体不好了。
钟太医还欲再劝,口唇动了动,最终叹息一声。
元成帝心意已决,任凭皇后娘娘和清王爷怎么劝说,都不曾改变主意。
钟太医留在这个院子过夜,连开三副汤药出来,命人隔一段时间给陛下用一次。
卿则也想留下,被董皇后劝了回去。
你走吧。
董皇后道。
我还是留下的好。
卿则婉拒,若是有甚事情,我也好帮一帮。
太医在就好了。
董皇后道:你还留下的话,是怕旁人不知道陛下生病的事么。
因着忧心和焦虑,此刻的她看上去少了许多平时的典雅和端庄,神态疲惫。
话到了这个份上,若他还不走,倒是他的不是了。
卿则斟酌一番,又去到床边和元成帝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开。
君兰知道九叔叔去了陛下那儿,不时地去到院门口翘首以盼。
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她本想问一问情况如何,见到他冷肃的面容后反而止了口。
两人沉默地进了屋,君兰看他脸色不太好,就端了杯茶过来,详问究竟。
此刻卿则没有胃口喝茶,接过来后放到手边,斟酌着说道:明日你自己看看便可。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凭着君兰对他的了解,晓得他不提就不是很么好消息。
很大可能是非常糟糕的消息。
想到他刚刚从陛下那里回来,君兰猜到了七七八八。
她心里有些发慌,担忧皇上,也担忧九叔叔。
君兰捧了茶到卿则跟前,轻声道:喝点茶吧。
你若是病了,谁来掌控大局?卿则没料到她这样说,黝黑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了她。
君兰仿若没有看到一半的自顾自讲着,若是九叔叔不能掌控住,难道是陈太傅?或者赵太保?她把茶盏塞到卿则的手中,相比较起来,我都希望是你来主事。
旁人的话,我不安心。
她说的是她不安心,半个字儿都没提那生病之人。
但是,若她只是考虑她自己的话,怎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到这些话?卿则垂眸看着茶水片刻,终是一仰头,把茶一饮而尽。
君兰打算把空茶盏放到床边的桌子上。
可是她刚要去拿,茶盏就快速地回到了桌上。
而后,她的手被他握住。
莫慌。
卿则把小妻子搂在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窝,低声道:我不是在紧张,也并非在担忧。
只是心里有太多的事情装着,所以没有胃口饮茶用膳。
君兰微笑,安静地回抱着他,没有多说什么。
*翌日清晨,所有人整装待发,打算往河州的狩猎树林去。
元成帝今日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君兰和卿则一起去往集合之处的时候,元成帝正和身边的陈太傅高声说着话。
声音洪亮,好似没任何的不妥之处。
卿则策马去到他的身边,与他一同说笑。
君兰在旁边不远处静等着。
为了参加狩猎,她今日穿了一身绣缠枝纹红色骑装,头发盘起,模样俊俏而又不失洒脱。
这样的她,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赵宁武瞥了眼不远处的赵宁帆和赵丹荷,见那两个人都在看清王妃,他冷哼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朝着骏马抽了一鞭,往祖父身边去。
祖父。
赵宁武与赵岳道:您怎么没去陛下那儿?赵岳正看着远处狩猎的场所,根本不下顾及他的问话。
好半晌后,待到确认了狩猎树林的大致问题后,方才答道:那里没有我插话的余地,我不愿意去,也不想去。
赵宁武口唇动了动,没有接话。
趁着赵岳不注意,回头给陆丰使了个眼色。
陆丰趁着皇上那边热闹,驱使着马儿朝那边靠近了些。
众人到齐后,元成帝朗声笑道;既然是要狩猎,那么骑马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若这样,看看谁能够先到了树林那里。
他扬着马鞭远远指着,就算谁赢了‘骑’这一项。
如何?男儿们纷纷叫好。
福宁公主原本是女儿家里较为活泼的一个,此时却脸色苍白,眼下泛着乌青,显然没有睡好,状态不佳。
君兰想到了皇上昨儿晚上许是病了,且病得不轻,迟疑着没有开口。
不远处的赵丹荷什么都不知情,看很受皇上宠爱的两个女子都没有说话应和,十分自得的扬了下巴,笑道:陛下的建议甚好。
我一定努力争取,拔得头筹!元成帝哈哈大笑,说道:虽然旁人听来皇上的身体没甚问题,但是武艺甚好之人,却能从这声音中辨出几分虚弱来。
长灯和长生交换了个眼色,又都往王爷那边望过去。
王爷垂眸不语,没有任何表示。
他们两个人想到王爷的嘱托,记得王爷说过无论何时都要护住陛下安全,就策马往陛下那边靠了靠,打算放弃之后的骑马比试,和御林军一同护着陛下为先。
长明和长宁发现后,则是策马往君兰那里靠过去。
——他们二人接到的指令是必须护好王妃。
被赵丹荷这么一喊,周围的气氛开始高涨起来。
大家跃跃欲试,想知道皇上的奖赏是甚好物。
元成帝先遣了两名御林军的儿郎当先离开去往树林那边,吩咐他们到时候记好众人的名次。
一切准备就绪后,随着董皇后的一声喝令,众人策马狂奔。
树林离得很远,但是那个距离,对于骑者来说算不得什么。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抵达目的地。
最先得了头筹的赫然是清王。
元成帝是和董皇后边说话边往那里行的,自然落后了不少。
知晓了这个结果后,帝后两人十分高兴,不只是元成帝有赏,就连董皇后也赏了许多东西下去。
得了第二的,却是五皇子卿剑轩。
看着帝后两人赐予清王爷的众多物品,卿剑轩神色阴郁地哼了一声,拉着缰绳往赵家人那边去了,连句恭贺的话都没讲。
到了赵宁帆和赵宁武身边,卿剑轩说道:原本是应该我赢的。
只不过他耍赖早跑了半步,这才让他最后赢了半步。
看他这副样子,元成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虽然卿剑轩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可他原本就声音洪亮,那所为的压低,只不过是稍微减低了一点点。
足够周围人听清楚。
元成帝冷声问道:其他人怎么看?这个时候一阵咳嗽传来。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的,让周围人都不由得望了过去。
见所有人都望过来,七皇子卿剑立脸色苍白如纸,讷讷说道:我,我没想说什么。
我、我我不是故意咳的。
元成帝拧眉,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
不是故意的又怎样?该说就说。
卿剑立低着头,脸愈发苍白,清王爷赢了就是赢了。
没甚可说的。
是么。
赵太保突然开了口,臣倒是觉得五皇子这样着实可惜。
被人抢先走了一步,一路上都不曾落后,不甘心也是应该。
如果起点一样,大家就有一样争夺的机会了。
周遭议论纷纷。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清王爷和五皇子间来回巡视着。
大部分都在支持清王爷,只是有少部分不赞同的声音还是在帮着五皇子说话。
董皇后拧眉,正欲把这嘈杂声音呵斥下去,就听身边有人问到:娘娘。
当时王爷是在您开口后方才策马前进的吧?这声音娇娇柔柔的,听着甚是悦耳。
董皇后望向君兰,清王妃的意思是——我是想知道,我家王爷当时没有逾矩吧?是依着规矩,皇后娘娘开了口,方才策马前行的吧?君兰问道。
董皇后颔首,是这样没错。
那就是了。
君兰明显的松了口气,声音愉悦,笑容绽放,既然是皇后娘娘下令后王爷方才前行,那么必然是王爷更胜一筹。
她扬眉,笑容明媚地凝视着骏马之上的清王爷。
灿烂的阳光在他冷峻的面容上洒下细碎光芒,柔和了他的五官,让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两人相处时候,那温柔和暖心的点点滴滴。
起步早,反应快,也是比赛时候极其重要的一个要点。
君兰看着他,嘴角不由微微上翘,战场之上,谁箭快谁赢,若是箭速度一样,谁先射出谁能活着。
现在也是一样。
王爷并未破坏规则,只是早早迈出了极其重要的半步而已。
好!大笑拊掌声传来,却是来自于赵家人的那一边。
赵宁帆桃花眼半眯,拍着手笑看过来,清王妃好胆识。
能够敢于公然支持清王爷。
单凭这一点,我也要支持王妃、支持王爷一下。
周围人轰然而笑。
不过,大家并非是嘲笑,基本上都是面带赞赏与鼓励。
之所以如此,清王妃说的有道理固然是一方面。
可是,她年纪轻轻的却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支持自家夫君,这才是大家传来这善意笑声的真正原因。
君兰知道自己那些话说得不够严谨,甚至于因为急切而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毕竟不擅长在这样公共的场合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声说话。
她只是……因为心疼九叔叔,想到了那些,就自然而然说出来了。
当时义无反顾,没有后退,没有惧怕。
现下被这么多人笑着盯着,她反而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起来,脸红红的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好。
现在知道怕了?低低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刚才怎么不知道怕?一听这声音,她就知道是九叔叔过来了。
君兰脸上太烫了,她真不晓得现下脸颊是红成了什么样子,没敢抬头看过去,而是声音小小地答他:刚才是刚才。
现在是现在。
其实,即便她不抬头,卿则也能看到她红得发烫的脸颊,还有那泛着红色的小巧双耳和弧线优美的后颈。
他目光愈发柔和,低笑了声,探手把她揽在怀里。
两人都是策马而行,他这样伸手出去,周围人可都看了个正着。
杨军年在旁高声大笑,哟,王爷这是护上了吗?旁边有几名官员是和清王爷相熟的。
以刑部尚书程利和骠骑大将军董峻为首,一群高官在旁轰然而笑,跟着杨军年喊道:王爷这是护上了吗?气氛一时热烈,就连元成帝和董皇后也都好整以暇地望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清王不闪不避,脊背挺直地半搂着自家小娇妻,淡笑着低低嗯了声。
这一下子,大家伙儿可真是哄笑开来。
王爷承认了!哎呀,这还是咱们认识的那个清王爷吗?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君兰羞得不敢抬头,伏在九叔叔怀里不肯抬头。
卿则手上用力,直接把她抱到了自己马上一同坐着。
这下子连帝后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边气氛热烈着,赵家这边,气氛可着实不算好。
赵宁武阴沉沉地望着赵宁帆,悄声与赵岳道:祖父,你看看老三。
他竟然帮助那一边。
赵岳冷冷地看着赵宁帆,口中却是说道:他这样做也对。
祖父!赵宁武急了,老三他!不然怎么样?难道真的在这个时候就和清王对峙上?糊涂!赵岳呵斥着,眼看赵宁武不甘愿地别过脸去,方才把语气放和缓了点,再等等。
要不了多久……*众人已经聚集起来,说笑一阵后,都从家仆手中接过弓箭准备开始正式狩猎。
这个时候便开始分散开了。
元成帝骑马射箭,奔跑了好一会儿,都没甚问题。
可是,在他策马追赶一头鹿的时候,突然眉头一紧,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董皇后一直在他不远处跟着,此事见状不对,赶忙勒马,神色紧张地问:陛下,您怎么了?她这一声问音量不算小。
周围能够听到的人都朝着这儿看了过来。
陛下?您怎么了?当先过来问的是董峻,可是胸口不舒服?董皇后语气急切,可能是刚才骑得猛了一些,加上刚才笑得太用力。
不会吧。
董峻瓮声瓮气地说道:陛下自小习武,刚才那点儿才花多少力气?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所以这样。
董皇后望了不知何时来到了不远处的赵岳一眼,摇摇头。
董峻朝赵岳看了下,拧眉不语。
元成帝深吸几口气,抬手示意自己不打紧,继续。
继续。
可是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变了音调,听着仿佛有砂石碾过一样,粗哑得很。
董峻听了这病重之人一样的声音,脸色大变,赶忙上前去扶。
可还是晚了一步。
元成帝身子晃了晃,差点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幸好旁边长灯反应快,飞身而上扶住了他。
快!长生急道:皇上晕过去了,打道回府!*回到别院后,元成帝被紧急送回了他的院子。
院子由御林军把守。
里面只准许了两位太医进去看诊,旁人一律不得入内。
就连打算探视的诸位朝中重臣,也只能在院子外面守着,不准入内。
而清王爷,则和御林军一起,守在了院门口。
——圣上有命,他生病的时候,御林军听从清王指挥。
这是昨儿晚上就已经下了的命令。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地看着那空旷的院子。
见里面那几位帝后身边的亲信公公嬷嬷们来来回回,大家有心想要问一两句,却因御林军的阻止而不能成事。
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便见赵太保赵岳带了一队人马脚步匆匆地往这儿冲。
旁边还跟了一位不时地用袖子擦额头的人。
仔细看去,原来是姜太医。
赵太保!你这是何意!程利手执折扇怒问。
赵岳来到院门口,抬手示意身边兵士停步,这才负手而立,笑看着语气不善的刑部尚书,悠然道:我找了人来给陛下看诊。
程利斜斜地瞥了姜太医一眼,就凭他?若我没记错的话,他当时给公主家的小孩子看病,许久都没好。
医术可着实不算高明。
高明不高明,程尚书说了不算。
姜太医低声道。
你——程利大怒,冲上前要质问,被旁边人拦住。
卿则一手止了程利,缓步上前,挡在了赵岳的跟前。
赵太保。
清王爷眸光淡淡地扫了赵岳身后一眼,你竟然暗中带了这么多人。
赵岳笑道:多吗?不多。
我这些都是家丁而已。
王爷不要生气。
家丁?卿则勾唇一笑,面如寒霜,倒是有趣。
有趣不有趣,我不知道。
不过,我想,你一定会让我进去。
赵岳说着,朝后一扬手。
姜太医右手边的队伍里,闪身而出一个高大男人。
他一站出来,离得近看得清的人就都愣住了。
只因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赫然就是之前病着的小宝儿。
看到小孩子的刹那,卿则双拳紧握,眉心骤然蹙紧。
看到清王爷这般神色,赵岳笑得畅快。
他贴近清王耳边,缓声低语:没想到吧?呵……昨儿晚上,福宁公主想要在我饭食里下点东西,不巧得很,那些东西被陛下用了。
现在陛下被她害得生死未卜,她心里有鬼,被我握住把柄,只能把孩子交给我。
王爷,您看,这院子,我是不想进也得进了。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