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旁有个小院子。
院子不大, 只两进, 统共七八间屋子。
够寻常人家十几口住下的。
原本这院子是家境富庶的小官家里所有。
后官员离去, 这个屋子就空置了下来。
几经辗转, 归属于大理寺所有。
卿则骑马到了此处,翻身而下。
询问过门房几句, 也不用人引路, 自顾自地进到院子里, 往二进的屋子里行去。
如今已经是秋季,二进院内满是枯黄落叶。
叶子从树枝上纷纷落下, 将地上铺满一层金灿的黄色。
卿则脚踏枯叶而行,步入院中,行至门前。
抬手,略扣了几下门。
没有听到声响,也未继续再等,自顾自地推门而入。
没有开窗, 屋内很是昏暗。
浓重的药味遍布屋内,顺着药气前行,到了卧房, 借了昏沉沉的光亮, 依稀可以辨出床上躺着一个人。
谋逆罪名极大。
赵家已经被满门抄斩。
不论赵家存了哪个余孽,都必须铲除干净。
卿则护下了赵宁帆, 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把他安置在太过奢华显眼的地方。
唯有把他留在此处,在大理寺的严加看管下才行。
一切都要到见过陛下后再做定夺。
现下皇上的病情只是控制住了还没完全康健。
他得小心着些把赵宁帆的情况输出去。
思及此,卿则在进入屋子后收住脚步, 顿了顿,问:赵三公子?床上的人原本正目光呆滞地盯着帐顶细看,听闻这个略带了几分熟悉的声音,这才慢慢转过头来。
却不是望向跟前的高大男人,而是看向了男人的身后。
……没有。
他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
赵宁帆直勾勾的双眼一点点调整位置,回到了刚才失神的茫然状态。
卿则立在屋内,说道:赵家只你一人了。
你还想不想活。
没有反应。
你若是想活下去,我可以留你一命。
你若是不想活了,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依然没有反应。
卿则眉心蹙起,颇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表现很幼稚?床上人依然眼神空洞地目视床顶,毫无反应。
卿则暗叹了口气,十分不甘愿地说道:君兰让我来看看你。
这一刻,床上之人的眼中渐渐汇聚起了神采。
这过程很奇妙。
明明看着像是将死一般的带着沉沉暮气,但是,某个名字一入耳,整个人就慢慢变得鲜活起来,有了精神,有了光彩。
卿则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过,依然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半个时辰。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赵宁帆才重新恢复了正常意识。
他努力地一点点把头侧过去,看向了椅子上的人,轻声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卿则被他给气笑了,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淡淡道:莫不是我刚才说的话你全没听到?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赵宁帆没有说话。
你听见了。
卿则笃定地道:旁的不说,我提起她的名字时,你一定是听到了。
赵宁帆刚要反驳,卿则忽地又道:别和我装傻。
赵宁帆顿了顿,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最后张开口,哦了一声。
卿则眉目骤冷,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声呵斥仿若从天而降的惊雷,把昏昏沉沉的赵宁帆惊得再清醒了点。
他忽地勾唇而笑,偏头望向了椅子上的人,问道:我胆子哪里大了?是听了王爷的话算是大,还是回答了王爷的话算是大?卿则没有开口,只抬手轻叩一直扶手,姿态悠闲。
赵宁帆被他冷静的目光盯住,很有些不敢抬头。
你果然是想见她。
卿则简短说道。
这事儿本来就是赵宁帆心里不太敢提的事儿,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揭开疮疤,饶是赵宁帆自认脾气不错,也不由得有些暴躁。
是又怎样。
不是又怎样!赵宁帆嘶哑着干了好几个时辰的嗓子,讷讷说道:你看我什么都没了,所以故意气我?气我好玩?见他有了脾气,卿则反倒是暗中松了口气。
且不管他话语里说的是什么。
单看他这样重新恢复了生机,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卿则站起身来,点点头,你好生歇着。
晚些我再派人来看你。
举步朝着屋门行去。
你等等。
呼唤的声音有些急切。
卿则顿住步子,回头看过去。
赵宁帆抬手撑在床上,目光灼灼地看着门边,果真是她让你来见我?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卿则不解,薄唇紧抿,没有回答,只定定地望着他。
面对着清王爷的疑惑,赵宁帆忽地觉得有些开不了口。
可是不问的话,许是永远都不能知道答案了。
我想知道她怎么看的。
赵宁帆嗓子冒着火,干干的,火辣辣的泛着疼。
也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被那冷厉的目光所迫,更加难以开口:……家人如此,我本也没打算苟活。
只是想知道,她怎么看。
说罢,一向骄傲气盛的他,却是抬起头来,望向门口的高大男人,艰难的说道:求你了。
我只想要个答案。
卿则初时没有搭理赵宁帆,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枯叶飘落。
最终,那一个求字让他动容,语气平稳地道:她希望你活着。
那她觉得,我,我到底……声音很轻很轻,到底算个什么人呢。
好人。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卿则知道,她就是那么看的,她觉得你很不错。
略一停顿,所以她让我来看你。
最后一句,赵宁帆并未听见。
他只听见王爷说,她说他是好人。
好似,就这样,就够了。
赵宁帆跌躺在了床上,翻个身,自己望着千篇一律没有改变的帐顶而发呆。
只是不同于刚才的发呆,现下的他神色鲜活,漂亮的桃花眼中重新焕发出了奕奕神采。
他这从头到尾的变化,让卿则看得气闷。
可是,想到赵宁帆的处境,卿则又有些气不起来。
……绝境之中,求一个心灵的赞同和倚靠。
已经没有亲人。
而且,还被亲人所记恨。
这样的他,为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需要一定的勇气。
需要让自己摆脱那种自我厌恶的机会。
卿则甚少愿意让人念着小丫头。
但是,赵宁帆没有非要见到小丫头不可,也没说非要亲口问一问她。
只需要知道她的态度,已然心满意足。
看到他这般模样,卿则静默一会儿,终究是举步离开,未曾继续打扰他。
*卿则回到宫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宫门早已关闭。
没有圣上旨意的情况下,只清王一人可以随意进出。
卿则回到居住的宫殿先沐浴洗漱过,觉得已经干净了,方才进屋去看小丫头。
君兰等了九叔叔很久,没能等到人,熬不住先行睡下。
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也神色紧绷,眉心蹙起。
显然是长久的紧张生活让她不敢松懈下来。
卿则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抱了很久。
最后让她平躺好,他俯身在她额边落下一个轻吻,低喃着说道:晚安。
*翌日一早,百官觐见。
元成帝面见大臣。
朝臣皆在,唯独缺了清王爷。
没人会在意这些。
前些日子为了捉拿逆贼,清王爷日夜兼劳,安排部署好一切。
可以说,昨儿宫变赵岳没能翻出什么花儿来,清王爷功不可没。
更何况,听说清王府被逆贼刻意毁坏过,一时半刻的无法妥善修好。
王爷和王妃有家归不得,只能在宫中歇下。
想必心里一定是难过的。
昨日一切尘埃落定,王爷莫说是休息一天了,就是休息个十天半夜的,大家也觉得应当。
可是,众人从御书房出来后,却是意外地看到了原本应该在宫殿中休息的清王爷。
王爷。
为首的兵部尚书上前揖礼,见过王爷千岁。
卿则上前虚扶了他一把,略寒暄几句,又和其他前来主动打招呼的官员一一见礼,这便往屋内行去。
元成帝正和董皇后边喝茶边说着话。
帝王身体还未完全康健,刚才见百官已经耗去了他大部分的体力和精神。
现在放松下来,觉得疲惫不堪。
就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几句朝政的同时,顺带着稍作休息。
听闻清王爷到了,元成帝把茶盏往旁边一搁,语带笑意地和董皇后道:我就知道这小子是个闲不住的。
果然,你看,他来见我了。
指不定刚才哪一桩事情让他放心不下,来和我商量。
说罢,元成帝示意公公把人请进来。
高大男人进到屋中的刹那,把屋门处的光亮遮去了大半,使得整间屋子好似忽然暗了些许。
元成帝命人给他看座。
卿则抬手示意不必,婉拒,缓步走到帝王身边,行礼。
而后静静立了好半晌,方才道:臣弟有一事相求,恳请陛下同意。
元成帝被他这正儿八经的样子给逗笑了,清王虽然是他弟弟,却一直以微臣自居,甚少用兄弟这样的字眼儿。
因着用了这样亲近的字,所以,元成帝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缓声道:你说。
卿则道:听闻陛下已经下旨赵家满门抄斩。
嗯。
臣弟恳求圣上,放过赵家一人。
这话一出来,先前的温馨气氛骤然不见。
元成帝强压住心中震怒,语气生硬地道:你再说一遍。
臣弟恳求圣上,放过赵家其中一人。
卿则说着,不等皇上的怒气四散开来,主动从怀中拿出一物,呈了上去。
此人曾在捉拿赵岳的事情中一再出力。
此物便是在河州别院的时候所写。
赵岳曾让他模仿圣上笔迹写出大逆不道的伪书来。
他知道此事万万不该去做,偏赵岳强迫他,他不得不如此。
故而,他特意写了这样一封信件交与臣弟,并细说了赵岳的诸多‘计划’。
卿则呈上去的东西,便是那一晚赵宁帆来寻君兰,想要交给君兰看的东西。
那时候依着君兰的意思,把东西烧了比较好。
免得留下把柄,被人发现,会有人为难赵宁帆。
但卿则考虑过后,还是把物什给仔细收好。
如今方才拿出来,恰好是为了救赵宁帆一命。
听了他百般的辩解,元成帝依然无法对他的所做所为视而不见,他既是能模仿朕的笔迹做出这样的事情,难保他以后还会用朕的字迹来行其他不轨之事。
倘若他心存不轨,只需要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尽数掩下就好。
何苦非要寻了臣弟来细说?想必他心中存有善念,且他有心想要帮助臣弟来擒住赵岳,方才出此下策,把自己所写之物给了臣弟。
卿则说着,试探着上前半步挨近了些,轻声道:皇上,是他亲手把自己写的‘罪证’交到了臣弟的手中。
这份心意,寻常人做不到。
唯有至善之人,心中至为明白事理的人方才能够如此。
卿则知道,自己最后这句话着实夸大了些,把赵宁帆说得太好。
但,如果想要赵宁帆活着,在皇上的面前就一点都不能退让。
必须让皇上觉得此人值得留下。
元成帝猛地一拍桌案,虎目圆睁,胸口起伏不定。
卿则立在一旁不动如钟。
董皇后发现了两人间僵持的气氛,暗叹口气,与卿则道:你这孩子,胡乱说些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赵宁帆是赵岳嫡孙,就算是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何至于你这样维护着他!说罢,董皇后又和元成帝道:圣上,您看,清王平日里也是个明事理懂规矩的。
现下他为人求情,也是因为对方着实是个心性不错的孩子。
您瞧,清王这样不近人情的都还能惦记着这孩子的好儿来,圣上可是比清王近人情的多,是不是也该站在那孩子的立场上多想想?她这番话逗笑了元成帝。
你啊。
元成帝无奈地摇头,我总是说不过你。
有理的没理的,对的错的,到了你那儿啊,就都是成了你正确。
无论我怎样,都是我的不是。
虽然他没有松口,可是这轻松下来的语气,还有眉宇间的笑意,都表明他现在心情好了不少。
董皇后朝卿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急躁,慢慢来。
而后她就陪着元成帝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的话。
其实都是些没甚重要的话语。
譬如一会儿午膳时候吃什么好,譬如今天下午要不要帮忙修剪花枝。
可就是这样轻松的话题,让帝王慢慢放松下来。
一炷香的时间后,元成帝似是终于看到了在旁站立的清王爷,指了旁边的椅子,语气不善地道:你先休息下吧。
而后,元成帝话锋一转,又道:那个谁,三孙子是吧。
到时候让他进宫来给我瞧瞧。
看他到底怎么样。
卿则颔首道;好。
董皇后扶了元成帝的手臂,笑眯眯说道:陛下果然英明神武,处理这样的事情依然英武果决。
是是。
元成帝连声道:原来你现在才晓得我英武果决。
相视一眼,帝后二人齐齐笑了。
*卿则回到殿宇中时,君兰正在院子里沏茶。
冷冷秋风中,她眉眼舒展,凝神细看着手中的茶具。
怎么了?怎地这个时候有兴致来亲自斟茶了?卿则走到她的身边,从后揽住了她细细的腰,平日里就罢了。
前些天你着实累坏了,如今天气又冷。
有甚事情不妨让手下人去做,何苦为难自己。
其实依着卿则的习惯,这个时候应该抱了君兰直接进屋去。
可是刚才那一连串的沉闷心情过后,他倒是愿意和她一起在这样清凉的风中多待会儿,好让这缕缕寒意驱散心中的烦闷。
君兰没有发现他的诸多变化,依然专注于手中的茶盏器具,轻声道:也不是为难。
就是心情不太好,所以出来走走。
何事心情不好?难道王爷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下,在这里住着,会心情很好?她这样的反问让卿则不由得出神愣了愣。
皇宫,是昨日里赵岳领人谋逆之处。
在这个地方,死伤无数,整条路上看过去,鲜血遍地。
宫人们清理了很久方才把那些污渍弄干净。
想到昨日里的哀叫声痛哭声,卿则把下巴搁在怀中小娇妻的发顶上,轻声道;心情不会好。
但是有你在,我的心情就好了不少。
简简单单两句话。
因为是九叔叔所说,就显得特别甜蜜特别动人。
君兰脸红红的应了一声,心里想着九叔叔的诸多的好,把手中茶盏一一斟满。
而后捧起,郑重地送到了卿则的跟前。
卿则接过茶盏,等她也拿起了自己那一杯,他方才慢条斯理地品着。
王爷可曾听说一件事?君兰时刻留意着他的茶盏,刚刚喝下去,她就赶忙把水添满。
嗯?卿则凝视着小娇妻的一举一动,眸中透着暖意,声音却带着几分笑意,你说的是哪一件。
君兰没有发觉他的动作,依然自我地答道:就是赵宁文的事情。
赵宁文,乃是三兄弟里的老大。
老二赵宁武因着助纣为虐而被关紧了监牢。
老三赵宁帆因着揭发赵岳的所作所为,现在并未进入监牢,而是去了监牢旁边的小院子里休养。
现下听到君兰提起赵宁文,卿则忍不住就想到了那个住在小院子里的少年。
皇上已经打算见一见他了。
可是最后究竟如何,依然掌握在他的手中。
卿则心中有了七七八八的猜想,最后哂然一笑,抬手抚上君兰的肩,说说看,你又知晓了什么?纪家的姑太太不见了。
君兰捏着茶盏的手有点点发抖,纪老夫人刚才来见过我,说是那纪家姑太太嫁到冀州,几十年来都没有出过远门,唯有在京城和冀州两地间行走。
昨儿晚上有人去见她,然后,然后人就不见了。
发觉她的双肩在不停颤抖,卿则知道她是在担忧,也是在害怕,抬手抚上她的细肩,轻声道:莫慌。
许是不小心走丢了,又或者去友人家了……可是昨晚上见她那人,据说是位文雅的公子,是京城口音。
君兰说着,想到刚才纪老夫人来见时候的憔悴面容,忍不住道:会不会是赵大公子?纪家和清王爷的关系,众人已然知晓。
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卿则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防着恶人,保护好自家人。
可是当时只局限于京城。
并未分出人马去保护远在冀州的亲人、友人。
听了君兰的话,卿则心里也隐约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
但是,他看不得小丫头为这些操心劳累。
这些事情,本不是她该承受的。
小时她经历的苦楚太多,现在的她,合该开开心心地过着无忧生活才好。
于是思量半晌,卿则最终道:你放心,此事我会让人仔细去查探。
我昨儿晚上看到赵宁帆的时候,他气色不错。
其实,若是他能好起来,能够重新步入正轨,你功不可没。
君兰没防备他会忽然提起扎宁帆来,诧异道:这和我有甚关系。
不是他一点点自己调整过来的?想到之前种种,想到赵宁帆好起来的真正过程……卿则决定,那些话还是咽到肚子里,让它硬生生烂掉的好。
可不能被小丫头知道。
君兰不置可否,把茶盏端起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虽然不过是一小口,可她还是瞬间把眉心蹙起。
君兰艰难地把口中茶水咽下。
卿则看她神色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倒也没甚不舒服。
君兰道:就是觉得这茶味道怪怪的,吃起来不若前几次清爽。
卿则嗅嗅茶香,又抿了一口,奇道:并未有甚不对劲的地方。
看着君兰不适的模样,卿则忍不住道:会不会是你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