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中, 茶香四溢。
室内静寂一片, 许久未曾有人开口。
轻微的搁下茶盏声响起, 潘太后首先开了口:小九, 这事儿你真那么急吗?小九这个小名儿是先帝给取。
九,谐音久, 择的是长长久久之意。
说来也巧, 他到了闵家竟是行九。
大家都这样叫着, 倒是没人会去怀疑这名的来意。
旁边董皇后忍不住附和:是啊,还是仔细考虑考虑。
那么大的事儿, 怎不查明了再说?闵清则半口茶都未喝,闻言应了一声,此事不能再耽搁下去。
顿了顿,又道:赵家和远宁侯府都已去提亲过,求娶家中八姑娘。
太后和皇后面面相觑。
闵家的八姑娘……不就是君兰那小丫头么?这话让她们心中了然,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闵九爷急着表明身份了。
远宁侯府倒也罢了。
洛家行事自有主张, 断然不会做出太过离奇的举动。
可赵家不同。
赵太保仗着自己的地位和权势,这些年行事愈发猖狂。
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被这样拒了, 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说不定还会激起了那些人的怒意, 做事更为离谱。
如果他们真想的话,冒出强娶的打算来也不是不可能。
可潘太后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太快了, 赵岳怎么办?现下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赵岳牵扯其中。
不急。
闵清则抬眸,望向窗外春景,待到我的身份明了, 赵岳怕是会比旁人更急。
届时,也不见得他不会漏出马脚。
若是赵岳有了疏漏,那么把握住机会,就能把他一举擒获。
董皇后明白闵清则的意思,但,还是有些紧张,如果不能呢?他行事虽然高调,却几乎不会留下把柄。
这样的人,怎会因为一时的焦急而做错事。
不能有疏漏也不急。
闵清则淡笑道:他没有错处,我们引着他做错就是。
这话一出,潘太后面色微变。
董皇后亦是沉默。
最终还是潘太后先点了头,既是你心里有数,那这事儿就先办下吧。
若你担心处理这事儿的这一小段时间再横生枝节,我可以暂时帮你一把,让兰丫头的婚事暂时搁着,旁人不能插手。
多谢您。
闵清则道:想必这一小段时间内不会有事。
董皇后忍不住问:这话怎么说?快到清明了。
闵清则抬指轻叩了下桌案,赵岳手下冤魂无数,清明时候定然无法安心。
这段时间他忙于此,应当不会有闲暇去理会这亲事。
潘太后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
虽然是真话,他的语气里却难掩嘲讽之意。
让她不由得笑开了怀。
那就这么定着吧。
潘太后道:距离清明也没几日了。
这些天速战速决,我让皇帝也着紧安排着。
务必尽快将事情办妥。
眼看着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定下,潘太后忽地想起来,小九若是身份得以恢复的话,闵家有个祸害不得不除。
于是问;小九,你打算把那个老太皮怎么办?潘太后所说的老太婆,便是闵老夫人。
这人从小九刚进闵家时候起就没给小九过好脸色。
潘太后早就想治一治那个女人了,只是小九一直拦着,这才没有成事。
想到小九即将脱离那个不着调的家,潘太后的心里就又考虑起了这事儿。
不过,闵清则这一次依然没有赞同潘太后的提议。
她,就先这样罢。
闵清则道:先放她一马。
我离开后,她再做错事,我不会再帮忙善后。
再出了事情,她自求多福就是。
董皇后听闻,有些不赞同,轻声道:你有时候也太心软了些。
闵清则摇头失笑,不置可否。
心软?想到手中沾过的鲜血,他都没料到自己还能和这个词儿沾边。
这般做,仅仅是想要报答闵大人而已。
仅仅,是可怜那个女人而已。
闵大人当年扛着那么大的压力把他带回家中,待他甚好。
这样的情谊,他此生会一直放在心中。
这般的状况下,闵大人之妻,他又怎会去为难她?而闵老夫人……想她原本夫妻感情和顺,后来夫君突然有了外室子,而且还是个半大的少年。
想必身为妻子的她也是很难接受的。
没有女子会喜欢夫君置办外室。
这样的行径,无异于给妻子难堪。
闵清则虽然厌恶闵老夫人当年的所作所为,厌恶老夫人的狠毒,但也能够想明白她为何如此。
思及此,闵清则脚步微顿,朝潘太后揖礼,这些年,真是对不住您了。
他所说的,是母亲被父亲养在清园中的事情。
虽然母亲是在太后的支持下救了出来,可谁也没有料到,当年何家那个小女儿长大后,先帝竟然……这件事中,潘太后亦是受了委屈。
见闵清则满目歉然,潘太后知道他言下之意,笑着摇了摇头,喟叹道:没什么的。
我在宫中那么多年,早已不在意了。
先帝并非专情之人。
与她成亲,也不过是权衡之下的结果。
后宫佳丽三千,先帝并非独宠她一个。
她若是在意这些,早就被气个半死,哪能现在那么大年纪了还安康得很?比起怨先帝这样的做法,她倒是欣慰何家有了后、英华的女儿有了孩子。
何逸之和英华都是好人,实打实的好人。
对她来说,小九与其说是先帝的孩子,倒不如说是英华她们的后人。
看两人面露伤感,董皇后忙打圆场,唉,我看这时辰不早了?小九你要是打算去都察院的话,不若赶紧过去。
要不然晚了的话,回去的迟了,君兰还指不定被那些人怎么欺负呢。
听了这话,潘太后不禁笑道:就你瞎操心。
小九这么谨慎的性子,会不安顿好那丫头?时辰不早了也是真。
小九,你赶紧去吧。
气氛就也和缓了些。
闵清则这便举步而出。
迈出门槛的时候,甚至还侧头多看了看院中春景。
*转眼到了清明那日。
大清早的闵家上下聚在一起,举行祭祖。
又举家一同去到京郊,给先祖上坟。
这么多的人在一起,君兰无法和九叔叔一起,只能与闵菱闵萱同车。
闵菱的婚期临近,面上已然褪去了原本的青涩,带上了将嫁女的娇羞。
在车上的时候甚少说话,时常走神,怔怔地看着晃动的车窗帘子,不知在想什么。
闵萱的婚期定在了闵菱之后几年,还不到出嫁年龄。
再者,闵萱年岁不大,所以并不似闵萱那般思考起婚姻与家庭的事情来,而是嘻嘻哈哈,一如往日。
哎,哎,八姐姐你看那儿。
还有那儿……哟,都是绿色的了,比冬天来的时候可强太多。
闵萱说着,拉了君兰一起趴在车窗边儿瞧。
她说的那冬日,是说腊八时候上山明寺时。
那时候她们也是走了这条路去往山明寺。
闵萱并不甚在意礼数之类的琐碎事情,所以这个时候就依着自己的好奇心,撩起了车窗帘子。
君兰没有制止她。
因为君兰发现,从她坐着的马车的这个角度,透过闵萱拉起的那一个小角,能够隐隐约约的看见不远处骑着马的九叔叔。
九叔叔身姿挺拔,手持缰绳,单看一个有些模糊背影都已经让她挪不开眼了。
君兰盯着那儿看,连闵萱在旁叫她都没听见。
直到闵萱有些生气了大喊一声八姐姐,她才恍然回神,扭头去问:怎么了?闵萱嘟囔道:我倒是要问问你怎么了。
外头这些景色也没甚特别的,你倒是看了那么久。
这个时候,不等君兰回答,旁边一直出神的闵菱却是回了神,悠悠然道:没甚特别?刚才也不知是谁在那儿喊着,说现下的景色和冬日里不同,需得好好看看。
闵萱闹了个脸红,上前去挠闵菱的痒痒,让你说,让你说。
要我啊,倒是该提一提你那将要举办的亲事。
先前闵萱那一声喊的八姐姐可着实音量有些大。
闵清则也听到了,回头看过来。
见车窗那边有个撩起的小角,就朝那儿望了过去。
君兰正想要继续看他,没曾想他居然往这里看过来。
羞窘之下,她也顾不得顺着心意继续望过去了,赶忙丢下帘子坐回车内。
闵萱这个时候方才和闵菱闹够了坐回来继续往外看。
瞧着外头也没甚特别的,不由暗自嘀咕,也不知道八姐姐是怎么了,刚才就朝外头看了一下下而已,却跟见了鬼似的离开那么快。
一转眼功夫,就到了离这车窗最远的角落待着去了。
*到了目的地后,众人纷纷朝着墓地而去。
在祠堂的时候,闵家男丁进入祠堂,子孙们便依足本地的礼数对着先祖们跪拜。
到了上坟时候,更是如此。
只有一人不同。
闵清则。
他自始至终都只躬身行礼,并未跪拜。
原本家中人都惧怕他,所以没有人敢对此置喙。
更何况,大家也晓得他小时候在闵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而且没什么人去帮忙过。
所以旁人想要说三道四的时候,自己也知道有点理亏,私下里提提罢了,没人敢去他跟前说。
可这一回不同了。
闵老夫人之前因了君兰的亲事不知道操了多少心。
这八丫头相貌好,想要攀高枝儿不是不可能。
如果八丫头能够嫁得好,往后梨花巷这边不会衰败下去。
那可真是实打实的好事。
闵老夫人抱了这样的念头那么久,好不容易盼到了远宁侯府想要结亲,结果后来告吹了。
然后有了闵萱和顾家结亲,这才让她的心好过了点。
更好的在后头。
赵家和洛家同时求娶!这是何等大的颜面!说出去的话,想必整个京城的贵女都要羡慕她们的八丫头。
就是这样的好事,被人硬生生打断了,不准她在去想。
这个恶人就是闵九爷。
老夫人气不过,对着九爷这样不肯下跪的选择,就顾不上之前的惧怕了,出声讥讽道:九爷果然不是一般人。
即便对着自己的父亲,也不肯跪。
也不知九爷原先几年是怎么过的,竟然成了这般的样子。
闵老夫人已经想通了。
虽然九爷可怕,但,赵家也不是什么可以忽略的!倘若现下她惹怒了九爷,转头去和赵家交好就是。
反正赵家是真心实意想要求娶兰姐儿的。
闵清则听了闵老夫人的话,只淡淡笑了下,我虽想跪,却怕先祖们受不起。
闵老夫人被气笑了,九爷好大的口气。
闵清则不置可否,转身而去。
经了这么一出,闵家许多人对九爷不满。
惧于他的权势不敢吭声,都暗地里疏远着他。
闵清则落得清闲,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态度。
他唯一琢磨着的就是怎么和小丫头多说几句话。
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闵家二老爷闵广平忍不住寻了闵清则,压低声音轻声问:听闻九爷在查何家那桩案子?闵清则正偷偷看着君兰的一举一动。
祭拜先祖的事情,女眷是不能参加的。
女孩儿们就聚在一起玩。
有的放风筝,有的荡秋千,有的在踢毽子,很是热闹。
刚才君兰和闵萱一同去荡秋千。
闵萱脾气躁,给推秋千的时候用力大了些。
小丫头吓得不轻,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闵清则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再看那秋千没有多高,便不担心她,反而觉得她这样害怕的样子娇俏俏的,可爱得紧。
可是,现下这样轻松的心情骤然被人打断了。
听了闵广平的话后,闵清则片刻才缓过神,嗯。
二老爷有事?没事。
没事。
闵广平讪讪笑着。
眼看九爷站起来将要离开他跟前了,他赶忙又喊了句:九爷。
闵清则驻足,回头朝他看了过去。
他目光清冽,神色毫无波动和起伏。
闵广平心里头着实有点怕他。
但是,担忧何家暗自进展状况的心压过了紧张的心情。
闵广平继续走到九爷身边,悄声问道:何家人的案子,有没有翻案的可能?闵清则垂眸望着他。
眸色清清冷冷的,看不出息怒。
闵广平心揪了起来,连连摆手,九爷莫要误会。
我不是想要探听您的办案进展,也不是想要胡乱插手什么。
我只是、只是——他只是担心何家,想要确认一下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何家太可怜了。
一代忠臣,竟是落了这样一个下场,让人不胜唏嘘。
可这话他也不敢随便说明白了。
毕竟闵九爷对何家的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到底闵九爷查这事儿到了什么地步,他也心里没底。
闵广平正忐忑地等着九爷对此事的回答,谁料下一句闵清则却是问道:你如何得知?啊?闵广平有些愣神,没反应过来。
何家案子。
闵清则道:你为何知道我在办。
闵广平努力了很久,考虑了很久,方才艰难地说了实话:我一直在惦记着何家的事情。
这些年也旁敲侧击打听过。
顾大人被我问起过多次,许是对我有印象了。
这次何家案子有转机,他就跟我提了几个字。
他口中的顾大人,自然是说京兆尹顾林。
闵广平生怕九爷会怪罪顾大人,赶忙道:九爷不用在意这个。
您——嗯。
闵清则知晓了他的意思,看他紧张万分的样子,也不等他把话说完了,随口一应声打断了他,只留下了一句:等着好消息就是。
而后断然离去。
闵广平把九爷的这几个字放在心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多遍,最终确定,或许何家真的是有救了。
不由开心万分,暗自在那儿说老天爷果然厉害,他先前求了那么多回,总算是让老天爷听到一次了。
*正如闵广平所知道的那样,何家的案子果然进展迅速。
清明节后,闵九爷几乎住在了都察院,时日里怕是连一日归家来睡的时候都没有,全副心思都用在了那案子上。
对于闵九爷的晚归,家中旁人都早已习惯。
唯有一人不甚喜悦。
那就是君兰。
君兰早已习惯了有九叔叔在身边的日夜,现下一天到晚的看不到人,这也着实让她辗转难眠。
可她知道,九叔叔在为了他们的未来而努力着。
虽然自从那一天后,他没有在她跟前再提过那样的话语,她也心里明白,九叔叔承诺了就一定会做到。
会尽快给她许一个未来,会尽快的能够在一起。
即便她对此有诸多的疑惑,譬如赵家在案子里所起的作用和插手的程度,譬如赵家该怎么处理。
可是九叔叔没提,她也就没多问。
如此又过了数日。
转眼到了三月底。
将要步入夏季,天气开始转暖。
只是春衫还不能彻底换下。
夏装太过轻薄,不到暑天里暂且无法换上。
现下仅仅把夹层的衣裳褪去即可。
君兰看箱子和衣柜需要收拾下了,便让人把夹层的厚衣都清理妥当。
瞧着天气不错,让人洗了衣裳晾着,打算过后干透就收进箱笼里。
这□□裳刚晒上去不久,下面还在滴着水,就有人匆匆来到了她这儿,面露焦急。
姑娘!姑娘!来人忙不迭地冲到了她的跟前,被旁边的孟海呵斥了句后,脚步猛然一收,差点跌倒。
君兰侧身问道:慢慢来。
可是除了什么事?九爷、九爷……来人是守在院门口的一个侍卫,衷心且沉稳,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也正因为他的不寻常的失态,让君兰不禁心里紧绷,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她也顾不得那些衣裳了,急忙问他:到底怎么了,你赶紧说。
莫不是九爷那边的事情?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在发颤,显然是怕有甚不好的事情悄然发生。
侍卫这才晓得自己是让姑娘担惊受怕了,赶忙收起脸上的惊慌之色,歉然道:没有。
爷没事。
不对,是和九爷有关系。
君兰的心再次提起。
但侍卫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瞬间安心下来。
姑娘,您莫要担心。
爷、爷身体没事儿。
就是周围发生了点事。
小的也不知道这个该怎么说。
闵清则没有生病。
伴随着当年何家案子的展开和落定,有关他身世的问题也渐渐暴露出来。
何家被证明并未参与到当年的谋逆和通敌之中。
那些是被人污蔑所致。
因此何家的满门抄斩亦是错判。
何家无辜,何家依然满门忠士。
令人欣喜的是,有人发现了一桩事,那就是何家的小女儿没有死去。
而是逃了出来,幸好被人救下。
救她的,便是当年的太子,现下的先帝。
而闵九爷闵清则,原名卿则,乃先帝和那何家女儿的孩子。
他真正的身份是先帝幺子。
原本闵九爷的母亲是何家女儿就已经足够让人难以置信了。
又因父亲是先帝,这身份愈发奇诡了起来。
四月里,皇上下旨,为幺弟卿则正名,封他为清王。
赐府邸家仆侍卫。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闵老夫人的表情一定精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