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之前对待这部戏的态度只是普通上心, 可缘分所至, 让他碰上两个这么拼的演员。
他也被刺激得燃起了斗志, 每次导戏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特别有劲头。
一切都蒸蒸日上地发展着。
剧组的氛围特别好,配角被主角也带入了戏, 连个迟到早退的都没有, 每一个都认认真真地饰演着自己的角色。
还没轮到柯西宁上场,化妆师却早就帮他化好了妆容。
今天这幕戏,正式进入容兰的回忆杀片段。
柯西宁这次饰演的不再是狠厉决绝的容兰, 而是过去那个从未受过伤,返璞归真的容兰。
比较起前期苍白中略带些妖媚的妆容,今天的妆容偏向清淡。
化妆师用了九个字形容自己今天的成就——人畜无害又人见人爱。
柯西宁待在化妆室里,等候着下一场戏的出场。
化妆师背对着柯西宁, 在台子上收拾着自己带过来的小箱子。
于倩雯掀开帘子,磨蹭到柯西宁身边。
哎。
于倩雯闷闷不乐地说道, 今天严老师没有来啊。
柯西宁低头刷着微博, 闻言他把手机收起来:他没来?嗯。
于倩雯点了下头。
柯西宁也愣了两秒,而后眯着眼睛笑道:没来不是很正常?严叙应该很忙的,天天来倒是更反常。
于倩雯坐到了柯西宁的身边,她叹了口气, 说道:我这也是习惯了呀。
这进组没几天, 严叙就天天过来,一天两天的她还不适应,时间久了, 她就把严叙当做是剧组的成员之一了。
这突然不来,她还感觉有些别扭。
柯西宁倒是不太理解于倩雯,他回忆道:我记得你以前挺怕他的,怎么现在不怕了?以前……于倩雯记起来了,就是呓语那会儿吧。
我那时候觉得严老师不说话,看着凶。
相处久了。
我发现严老师其实不怎么摆架子的,对谁说话都挺客气的。
柯西宁已经换了摆在桌上的杂志随手翻阅着,他头也不抬地说道:那都是假象。
啊?他凶起来是真的凶。
柯西宁不急不缓地说着,就像是在陈述某件过去的事实,你要是遇到他真正凶的时候,可能会被吓到。
于倩雯一脸懵,小声地替严叙辩解,说:不会吧。
柯西宁抬起眼皮看小姑娘,憋得正经,一字一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倩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哦。
于倩雯琢磨出味道来,这么说来,西宁哥,你说以前和严老师合作过第一部 戏。
那时候你是新人,他又已经成名了。
你要是演得不好一些,他是不是就会对你说几句重话啊。
手指微微一顿,停留在其中一页。
这是去年的老杂志,还刊登着白梓蕴吸毒被抓的破事。
那倒没有。
柯西宁垂睫,他是个很好的导师。
以前是,现在也是。
于倩雯觉得不对,她弱弱地举手提问道:既然这样,那您说严老师凶,又是从何得来的结论啊?柯西宁:……他把杂志合上,发出轻轻的啪声。
我就开开玩笑。
柯西宁对上于倩雯好奇的眸光,说:前面那些话,你都别当真。
严叙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于倩雯当然会相信柯西宁这一句话。
比如前头柯西宁随心所欲还有些玩笑兴致的言语,这一句严叙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柯西宁的态度显然认真了许多。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于倩雯总觉得这句简单的陈述中,除了真挚之外,还夹杂着淡淡的伤感。
导演已经开始叫柯西宁了。
柯西宁站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就匆匆走了出去。
一场戏结束,柯西宁演得有点累,他坐在原地稍作休息。
于倩雯却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柯西宁扔在化妆间里的手机。
柯西宁扶了于倩雯一把,小姑娘抚着胸口喘息。
他笑道:你在急什么?于倩雯依然气喘吁吁,她扶着椅背稍作休息,把手机亮给柯西宁看。
通讯录界面一闪一闪地亮着柯余森。
柯西宁的手机设置的是静音。
于倩雯原来躺在化妆室里打盹儿,便没有发现有人来了电话。
适应黑暗的于倩雯,对一点点光亮都很敏感。
等她醒来,便察觉到化妆台上闪着微弱的光芒。
她往上一看,原来是有人给柯西宁拨了电话。
柯不是大姓。
于倩雯打心底觉得来电人是柯西宁的亲戚之类的。
她怕有什么重要的事,便火急火燎地把手机递到了柯西宁这边来。
柯余森这三个字仍然闪烁着。
柯西宁的目光却意外地有点犹豫。
他从于倩雯的手里接过手机,盯着屏幕数秒,最后呼出一口浊气,点了接听。
没料到对面并不是他爸爸的声音。
西宁啊。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的普通话不好,一口浓重的乡音,我是你林阿姨。
女声有些熟悉。
柯西宁回忆数秒,隐隐想了起来。
这位是原来住在他们老家楼下的邻居阿姨。
自她妈妈去世后,也许是出于同情,逢年过节,这位阿姨都会送一盆饺子过来。
其中一个饺子里,还会包进去一粒一元钱的硬币,寓意着一种来年的好运气。
柯爸爸的牙齿咬到硬币后,还生生地疼了好久。
他捂着嘴,笑着骂道:吃饺子的就我们爷俩,她整这些玩意儿也没什么用啊。
不是你磕到,就是我磕到,没什么悬念啊。
小西宁扒着饺子默默地往嘴里送,一个字也没说。
柯爸爸有些尴尬,手里捏着这一枚硬币,走到流理台边上,把硬币冲刷得干干净净。
第二年,咬到硬币的是小西宁。
年幼的他正处于换牙时期,有颗牙齿本就有些松动,没注意咬到硬币后,就皱着一张包子脸,用手把硬币从嘴里拿下来。
在柯爸爸目瞪口呆中,柯西宁又一言不发地把掉落的牙齿从嘴里吐了出来。
柯爸爸惊呆,帮柯西宁把换下来的牙齿和吃到的硬币都洗干净,放在不同的玻璃瓶里保存。
柯西宁不清楚柯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迷信起来,或许是在他妈妈去世之后?总之,那以后,无论是办什么事,柯爸爸都会偏向鬼神一些,像牙齿和硬币这类有象征意义的物件,他也会妥善地保管起来。
林阿姨?柯西宁有点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阿姨是用他爸爸的手机打过来的。
实际上,不止是他,连柯爸爸都应该有二十多年没和这位阿姨联系了。
他们父子俩在原先的筒子楼里没住几年,就有个算命的闻讯而来,确定地说这屋子里有怨灵,不能久住,容易破了孩子的运势。
那时候柯爸爸又有个朋友鼓捣他一起去外地做生意。
柯西宁还没上小学,本地的小学也不算好,搬到别的大城市教育也会更好些。
应该算是两全其美的事儿。
但在柯西宁印象里,柯爸爸应该有犹豫半个月左后。
半个月后,柯爸爸答应那位朋友一起做生意。
他带着大包小包和柯西宁,坐着火车,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半辈子的城市。
之后,柯爸爸就一直生活在后来的城市中。
生意失败又好转,好转又逐渐落败。
这些年,柯爸爸过得虽不算富足,也不能算贫穷。
柯西宁也受到了挺好的教育。
只不过从小学开始,柯西宁就住宿在学校,只有放假才回家。
也许父子俩的关系本来就缓和的机会,但实际上他们后来连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偶尔回家,做生意到心累的柯爸爸和正处于青春期的柯西宁,也是说不到一句就吵起来。
摔碗、摔桌子,这些也是幼稚又中二的柯西宁会做出来的事。
有一次争吵,柯爸爸被争吵冲昏了头,说道:我真是白养你了。
你和你妈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柯西宁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剧组又进入了下一场戏,他默默走到角落边,问道:林阿姨,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还有……他笑了一下:您怎么用的是我爸的手机。
那边的林阿姨显然也很着急。
西宁啊。
林阿姨说道,你快回来吧。
你爸快……快要没了。
柯西宁愣了又愣。
你爸上个月过来的。
你出名的事,我们这疙瘩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爸就是过来小住几天。
上次遇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你家门口走来走去,一问才知道,原来你爸是在给自己办后事。
这怎么行,再怎么着,你这个亲儿子也得过来操心操心吧?林阿姨的语气很沉重,她的那些话,像是沉甸甸的石头,压着柯西宁的心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柯西宁撇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焦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烦躁地踢着脚边的石头,这怎么可能?我爸他年纪也不算大,您该不是被误导……或者听错了?林阿姨狐疑道:你不知道吗?知道什么?柯西宁觉得这空间很闷,又离人群走远了一些。
我听说……林阿姨说道,你爸爸去年生了重病,做了两场手术。
手术是挺成功的,但他年纪总归不小了,受不起化疗啊吃药啊什么的折腾,所以身体才垮的。
去年。
别说去年,即便是前年,或者是大前年,柯西宁都不知道柯爸爸那边的事情。
柯西宁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柯爸爸了。
偶尔通一个电话,得到的永远都是对方语气不太好的回答。
其实你爸爸也不是放弃啊。
林阿姨说,他就算来了这儿,每天还是会吃几包中药调理身体。
怕是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叫人过来处理后事的。
不过这哪行啊,阿姨我不是说你,我们这儿就是有规定,老子的身后事一定要儿子过来办,让一个外人操办算是哪门子事。
听到这里,柯西宁哪里还会觉得这是误会。
手机仍然还贴在耳边,可惜柯西宁已经听不进什么内容了。
他缓慢地蹲下来,用手臂圈住头,目光触及到的只有黑暗。
面对着林阿姨絮絮叨叨的声音,柯西宁闭了闭眼睛,稳定住情绪,声音里仍一些细微的颤抖:……我马上过来。
您放心。
林阿姨停顿着哽咽了一下,抹了抹眼泪。
反正你快点来吧,能多快就多快吧,你爸能够等你的日子不多了。
通讯结束。
导演走了过来,拍了下柯西宁的肩膀,说道:西宁,你怎么了?柯西宁背对着导演站起来,声音还算沉稳。
没事。
导演也没细究,说道:有什么事先快点解决吧,下一场是你的重头戏了。
柯西宁没有说话。
导演也不疑有他,正要转身离去,柯西宁忽然说道:……抱歉,导演,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导演微笑着问道。
柯西宁说道:我想请假。
导演皱了一下眉头:你确定吗?确定。
这个时候请假,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
但这位导演还是成全了柯西宁,他试探地问道:那你要请几天啊?……我不确定。
要是别人说出这种话,这导演肯定要在心里给对方打个负分了,并且警告自己以后慎用此人。
可惜说出不确定这种话的恰恰是柯西宁。
一个在他心里近乎满分的演员。
导演叹了口气,问道:我能问一问是什么事吗?我家里有点事,必须去处理。
导演见柯西宁不愿多说,也就知道之后的细节应该不方便多问。
他点了点头,说道:幸亏我们这次导的是单元剧。
我可以等你,但也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柯西宁垂眸,我会的。
拍摄计划需要重新调整,第二、第三个单元剧需要拉上来,需要先敲定那几位演员的档期。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导演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
柯西宁的车就停在拍摄基地的门外,他暗示自己好几遍不要乱、不要乱。
司机坐在车里睡觉,柯西宁敲了几下车窗。
司机醒来,看了眼手表,疑惑地说道:柯先生,这也没到收工时间啊?您要去哪里?柯西宁说道:我要去个远地方,你把车钥匙给我。
您要自己开车吗?司机惊讶地问道。
嗯。
柯西宁说,那地方太远,我一个人去吧。
这司机是付琰派给柯西宁的。
那怎么行?司机说道,我的工作就是接送您上下班啊。
柯西宁顿了一下,说道:这次我要去的地方……和工作无关。
司机最终还是交出了车钥匙。
于倩雯从片场跑出来,目光却只能看到车子的尾气,而拍摄基地外头,仅有一个司机站着。
两人面面相觑。
※可惜没开多久,柯西宁和车子被堵在了高速路上。
今天这个时间点,既不是过节也不是晚高峰,没道理那么堵。
所有车流都停滞不前,交警正在维护现场秩序。
柯西宁旁边一辆小轿车的驾驶员摇下车窗来,抓着交警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堵成这个样子?前头出交通事故了。
交警说道,我们正在疏通道路,放心,应该费不了多少时间。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柯西宁听见了两人的交谈。
他不是没想过换个交通工具。
可惜老家那座城市,恰巧离他拍摄基地所待着的城市没隔太多,自驾大概也就三四个小时。
如果换成飞机和高铁,现场买不买得到票另说,手续方面也更麻烦。
比较下来,还是自驾更方便。
林阿姨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不断。
这几天,你爸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连吃口东西都费劲。
西宁啊,你还是快点来吧。
这都是个什么事啊……唉。
柯西宁的脑海中不断地盘旋着这些话,他闭了闭眼睛。
而在这些声音中,有个人的声音与众不同,冲淡所有的焦躁。
西宁、西宁……他的声音略带急躁,真实得仿佛近在耳边。
柯西宁缓缓地睁开眼睛,往侧边的车窗看去。
原来那道声音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
严叙本人就站在车门外。
他的风衣被吹得簌簌地响动。
柯西宁皱了一下眉头,赶紧解除车门的暗锁。
严叙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柯西宁仍然皱着眉头,问道:这不是高速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刚刚去了剧组。
严叙说,导演说你家里出了事请假。
柯西宁瞥向他。
司机刚开到高速,就发现堵车。
严叙在车里坐了片刻,心里担心柯西宁,没坐住,便下车一个个地找了过来。
幸亏柯西宁开的是保姆车,在一众车流中,很显眼。
严叙目光微凝,问:伯父,出了什么事吗?……柯西宁不愿将他的家事说出去。
除了原来目睹过一切的街坊邻居之外,最了解全部的,就只有严叙。
他对上严叙的目光。
声音沙哑。
严叙,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我不恨他。
但是也不像一般儿子一样爱自己的爸爸。
可他……柯西宁说到这里,目光有些无助,可他就要死了。
他以为我恨他,可我真的不恨他,我只是一直催眠自己不要做像他那样的人。
那样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的人生……可我真的不想让他死。
真的……严叙。
他说的非常语无伦次。
这不像平常表现得理智克制的柯西宁,但却是他离婚后,少有地在严叙面前,卸开保护自己的冰冷铠甲。
严叙轻叹。
他伸出手,把柯西宁拉进自己的怀里。
柯西宁搁在严叙的肩膀处,鼻腔里充斥着他的味道。
那是没有烟草气息,但又属于严叙的,独有的味道。
严叙轻吻着柯西宁的发丝。
没事的。
他不断地安抚着,西宁,有我在。
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