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什么从天而降地重物, 哐当砸在脑门上, 原莱耳膜嗡嗡的,好半天都缓不过来。
她的心急剧地跳动着, 要从胸腔那的骨架和肌肤撞出来。
他说了什么啊。
有如过电, 她浑身颤栗。
真的好久好久,原莱才想到, 也许那是一只蜜罐, 在她四周开裂了,她倒抽一口凉气,丝丝微微的甜气也因此渗了过来。
他说想当她男朋友。
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混小子, 还没多大出息就口口声声理直气壮要人把他当男朋友?空白的窒息过去,一刻间, 许许多多念头蜂拥而至。
全是吐槽电话那边那个人的。
可是, 她笑什么呢,唇角怎么也撇不下去,能保持正常心率都成了奢侈。
她好开心啊, 仿佛能飞向天际,她也好烦心啊,双脚被缠在沼地。
原莱完全坐不住了,她下床, 站了起来,拧亮枕畔的灯,房间顿时像泡进了橘子水里。
喂,似乎只能这边窸窸窣窣的小动静, 却听不见人讲话,男孩子有点着急:你秒睡了?声音真好听,他刚用这好听的声音,和她告了白。
没有。
原莱在房里走着,轻轻地重复:没。
吓着你了?他语气多了一丝忧切。
也不是……原莱答,其实吓到了,他这么直接,只言片语几乎能击穿她心脏:就是……尽管快心梗了,她还是勉力斟酌着措辞:有点突然,反应不过来。
我也反应不过来。
啊?少年开始放马后炮,似乎也有了点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冲动了,但是,是真的,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嗯……原莱应着,他语无伦次,可她都听得懂。
电话里,没人再开口,静悄悄的,只有呼吸。
须臾,徐星河说:没事。
原莱在房里来回地走,好像不断这样走着,才能缓解她心头百感:什么没事?你给我什么答复,都没关系,他说:我听着,都听着。
嗯……原莱悄悄深呼吸:为什么……突然这样。
喜欢你啊。
他不做犹豫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冲击过后,这句赤诚的话,像温水一般漫过来,原莱鼻子一酸,眼眶也涩,她忍不住揉了揉眼,她有什么好喜欢的,她感激也畏怕,认为受之有愧。
他那么年轻,那么优秀,洁净到纯粹,为什么要喜欢她呢。
可是我……原莱想说什么,一出声,就被哽咽出卖,她飞快闭紧了嘴。
那头自是听见了这声音,疾疾道:你等会说话,慢慢说。
整理了一会激动的情绪,原莱才叹气: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快哭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哭什么啊,别哭。
我也不知道。
她眼眶再一次红了,心拧作一团,隐隐作痛。
这是一种把喜悦和酸楚,甜蜜与犹疑,揉进绞肉机里的痛意。
他一定不明白。
原莱鼻腔发热,她走到书桌前,极轻极慢地抽了张纸巾,怕力道重了,被对面听见,又叫他多想。
不敢擤鼻子,只按掉眼角实在憋不住的泪渍,原莱索性坐下来:你们学校,没女生喜欢你吗?有,他说:我不喜欢。
可她哪里值得喜欢啊。
这几年来,她对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困惑与怀疑。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造物主好像没有赋予她任何有价值的闪光点。
我这个人,原莱搓着下巴,她有点自嘲:你信吗,除了几个相亲对象,这几年没男人和我说喜欢我,你是第一个。
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像老天的失误,从云里掉下来,来到她身边,或者根本就是一个男仙家要来凡世渡劫,她是一个难,月老强牵红线,要他和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俗世女子恋爱,体会情爱的滋味,总有一天,他会回去,回到云端,消失在她乏善可陈的生命里。
哦——那边语气意外开心:没情敌,很好。
不是。
原莱心焦,他怎么就是听不出来,她替他不值呢。
原莱急得说不出话,如果她还在十八岁,二十一岁,还在能飞扬跋扈晃荡在校园香樟树里的年纪,她一定——一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他,她还要一路飞奔到他楼下,打电话让他下来,然后一把跳到他身上抱住他。
可现在不行,别说走出家门,讲电话都费劲,她给不出任何确切答复。
期期艾艾,自怨自艾。
片晌沉寂过后,徐星河又开了口:原莱。
他今天总是直呼她的全名,好像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也格外郑重。
嗯。
我不急,徐星河说:我等你。
你等什么。
明明是她在他前面好多年,怎么会轮到他来等。
原莱胸口起伏了一下:你都不知道我的具体工作,我的家庭环境吧。
知不知道这些有影响吗,他言之凿凿:你愿意和我说,也只是锦上添花。
我们差七岁啊。
原莱撑着额角,眉心微蹙,七岁是什么概念,想过吗。
所以我也在追啊。
徐星河回。
他言语动人,快乐之余,原莱感到了更多的不踏实。
从见他的那一天起,所有的一切,都幻觉一般不真切,所有物品被打上柔光,不是她熟悉的样子。
今晚估计不行……原莱还要再想想。
我不急,徐星河安抚她:十天半个月都行,你慢慢考虑,想清楚。
说不急,还是追着问:就可能答应我的概率,有没有超过50%?原莱被他的百分比数据论逗笑,我也不知道。
嗯,他突然说:我二十二岁。
什么啊。
如果二十二岁你更喜欢,我明天去派出所咨询下,看看能不能修改户口本和身份证。
别傻了。
这个逗逼。
试一下,他口吻隐着一丁点央求,洗脑一般的想要说服她:不试怎么知道呢。
你别……原莱欲言又止。
徐星河特别无奈:你老觉得自己不好,我看不出你哪不好,可能要谈场恋爱才知道,给个机会呗。
他又开玩笑逗她,可她的心境,也总能立竿见影地明快起来,犹疑消减小半,可原莱还是不能给个定论,还是说:我再想一想。
好,徐星河似乎已经感觉到她的松动,口气快活几分,我等你,他借用她平常的口头禅:风里雨里峡谷等你。
原莱哼了声:小炮子子。
金陵方言,专用来骂调皮不听话的小男孩儿,他也好气应着:嗯。
骂你还答应啊。
不是爱称?不是。
我说是,就是了。
呵,原莱忍俊不禁:真的傻乎乎。
那也分人,不是谁都见得到。
哦……她拉长尾音,拉丝般的蜜意,她心里好甜,也怕困顿在这糖罐里。
我等你,徐星河说:你也等等我。
嗯……这话分量太重,原莱只敢弱气地应着。
早点休息。
他总算能宽点心。
好。
原莱怎么睡得着,今晚注定是不眠夜。
挂了电话,原莱在桌前坐了许久,她说想想,其实什么也没想,纯发呆,大脑放空,人不能想多,想得越多,越踌躇难走。
到底什么时候困得爬上了床,原莱也不记得了。
只知道第二天醒来时,她还是精神的,好像不用擦粉都容光焕发,一份青春澄澈的喜欢也是一支回春良剂,原莱挎着包出了门,刚下地铁,她就收到了徐星河的电话:早啊。
早。
睡得好吗?一般般吧。
我的锅,让原来只想睡觉变成不想睡觉了。
往公司方向轻快行走,树梢光斑淌过了原莱身上、脸上,金粼粼的,她笑着回,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上班困就趴桌上偷眯会。
他还教她学坏。
你以为是大学上课啊。
被抓到会扣工资?你以为呢。
以后给我工作吧。
他忽然说。
原莱讥诮:给你当代练中介啊?啧,不是,我有个小工作室,也算半个股东了。
我去干嘛,又没你那技术。
你当徐夫人,每天任务——坐着,喝茶,看徐星河帅帅地工作。
原莱真正笑开,眉眼弯成小月牙:无聊。
你说怎么才有意思?我不知道,写字楼近在眼前,他三言两语,就把她心头吹开了一树花:我到公司了,不跟你瞎扯胡掰了。
好。
男孩子听话地挂了电话。
——恢复正色,上了电梯,往办公室走。
走廊里,迎面撞上一个平日还算熟悉的人事部小主管,她穿着白色修身吊带,黑色阔腿裤,休闲得与写字楼里的正装人士都隔绝开来,还抱着一只纸箱子,神色木然,似有些失魂落魄。
见到原莱,她立即端上镶钻剪子一般专业锋利的微笑,与她打招呼。
原莱也道了声:简总好。
别了,以后就是简柔,女人还是笑着:今晚一块吃个饭吧,你们部门好几个都来呢,就当告别餐了,毕竟以前都一起吃过饭的。
原莱一愣:辞职了?是啊,想去别的地方发展。
挺好的。
女人愣了愣,抿唇一笑:嗯!那晚上见?就附近那个我们加班去撸串的店。
好。
原莱回到办公室,刚放下包,王芝娇就问:碰上简柔了?她要走了啊?对啊。
王芝娇拿起手边的小圆镜照了照:就说前两天怎么没来上班,原来是辞职了。
晚上你们去吗?庄绘从对面探出半个头,一双眼。
当然去了,两个同事异口同声答,其中一个说:我是柔姐招进来的,也算我的伯乐了。
原莱坐回椅子上,不由想起了刚刚在走廊里碰见的简柔,其实她今天状态是肉眼可见的不好,面色苍白,妆也远不如之前精致,眼下暗沉可见睡眠不足。
可原莱还是羡艳,她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混出了名堂,有个青梅竹马的注会未婚夫,在金陵市区买了房,自己本人也雷厉风行,人又逢源得很,公司不少人都喜欢她,领导器重,前途无量。
结果说放弃就放弃了,即便搬上箱子,摘掉工作牌,在公司叫饭局照样一呼百应,酷得要命。
原莱的这种羡艳,在晚上再遇简柔后,变得更加明显了。
女人剪掉了一头齐腰鬈发,换了简单清亮的bobo头,她妆容精细,穿着黑色露背裙,一点不像要辞职的人,而是一场生日派对的主角,闪闪发光,罗马假日为她开场。
好几桌人,有男有女,她直呼随便点,原莱和外贸部几个女同事坐到一起,只闻得到,简柔走过时,那一股子在满屋子油腻鲜辣味里都能清晰辨认出来的,蓝色橘彩星光香。
原莱喝了点淡啤,静静吃着串子,顺便在桌肚里偷偷回两条小男孩儿的微信。
聚餐进行到大半,就见简柔拿着啤酒瓶在各桌流连,就没停过,她放肆地笑着,是平日里少见的张扬。
她这么喝吃得消吗?抿着椰子汁的庄绘小心发问。
王芝娇呵了口气:让她喝吧,难得,大醉一场也不错。
一顿饭,和简柔碰了几杯,说些前程似锦的客气祝福话,也就平平淡淡吃完了。
原莱把挎包拉上,刚要起身,哐当,那边突然传来摔酒瓶的巨响。
几个一块站起来的女同事都吓一跳,纷纷朝那边打望,三俩男同事已经吼出声,大步流星过去。
原莱心也是一惊,见王芝娇已经冲过去,她也跟着离席,往那走近两步。
下一秒,原莱鸡皮疙瘩顿起。
眼前是怵目惊心的一幕。
简柔跌坐在地上,身边全是碎玻璃,她脸颊血红,一直蔓延到脖颈耳后。
脸上全是泪痕,花掉的妆让她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扭曲、落魄和绝望。
她失态到极点,和饭局刚开时分判若两人,那个明艳到无可挑剔的女人,仿佛只是个幻象。
力气稍大的男同事把她捞抱起来,烂醉的女人,还死死用后脚跟蹬地,似乎一点不想离开这里,她纤细的双臂在半空胡乱挥舞,像在死命捞着什么,可那儿,没有任何实体,终是徒劳空一场。
王芝娇和简柔关系不错,她直接走进人圈,气得质问她:你图什么啊!图什么啊。
她拉拽住简柔手臂,气得眼圈红:你还要为他死啊?!原莱这才注意到,简柔手腕内侧,有一道鲜红的小伤痕,或许就是刚用玻璃碎渣划开的。
……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啊!简柔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呃呃地抽噎着,根本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说话:我真的……活不下去……王芝娇于心不忍,我送她,她看向一边男同事,吩咐着:你们帮我把她弄上车,跟老板要几个塑料袋,防止…………散场后,大家感慨万千。
原莱不明前因,跟着同事们,一道出了餐馆。
于姗佳和庄绘走在她身边,她听见庄绘忧虑地问:简总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于姗佳一怔:你们还不知道?庄绘摇头:是啊。
于姗佳嘶了口气:她是可怜又活该,去年海大校招,认识了一个男大学生,被人家骗钱骗感情,还为了那小男孩子悔婚,连婚都不结了,结果呢,男孩子转脸就说分手,本来多好啊,生活安安定定,工作顺顺利利的,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鬼样子,金陵都待不下去了,你说她图啥啊。
她一席话毕,路边有辆卡车突地急刹,摩擦刺耳——原莱也遽然一愣,脑袋霎时轰隆震荡,如同被那车猛撞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