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了?陆清顺着祁宴的目光看下去, 出城的道路来往商客为多,唯有那抹淡紫色梨花纹的交领襦裙尤为显眼。
女子戴了帷帽,披下的长纱微微遮掩着容貌,即便如此, 还是能瞧出上好的容色。
她小步向驿站走来, 步履轻盈。
若陆清还有三四分不确定对方是不是陆莞禾, 但看到她身边的喜兰的时候便已是全然肯定。
她错愕地转眸, 看着祁宴,脸上的掩饰都忘了。
祁宴倒是从容一笑,他伸出手指, 嵌着陆清的下颚, 就像是上位者对于底下的蔑视:你以为你做的那些手脚朕会不知道?女子的脸蛋因他的举动而捏起,她被迫仰着脖子, 再也不伪装了, 狠狠瞪着祁宴。
好啦, 祁宴豁然松下手,又像是恢复了平日宠爱她的模样,不过口中的话却是半分不留情面, 你说,朕若是告诉你, 你姐姐会甘心过来就是因为你这个傻妹妹, 你会不会崩溃呢?陆清的神色如遭雷击, 惊愕之余,更多的是恨自己不够强。
要是自己有能力自保,姐姐怎么会因为她而选择留在祁宴身边。
祁宴戏弄一般笑了笑, 随手拨动了一下她的耳坠, 道:别傻愣着了, 你姐姐来,可别哭丧着脸。
他遂也站起身,放下手中的茶盏,留着陆清还在原地,慢悠悠地走了下去。
如今他就像是个夺胜者,猎物已自愿进了自己的圈套,往后如何,都是凭他处置。
他一步步缓缓走下来,他的猎物已经在下面乖乖地等着她。
女子低垂着眸,襦裙的袖边被风微微吹动。
柔长的乌发用一支别有梨花的木簪松松挽就,柔弱娇艳的身姿总是引得过路人往此多瞧一眼。
随着步步靠近,祁宴目中满意的神色愈浓。
从前他关着,叫着姑姑怎么样来教她,她都不愿服软,甚至在他战事繁忙之时趁乱逃了出去。
她以为她蒙着面,扮作是哑女便能隐姓埋名下去。
不过,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跑多远呢。
只是不凑巧,她救了当时的南楚王长子萧何。
他在应南楚王请求,寻找萧何时便发现了她。
但他没有想到,她为了躲自己,竟走到了这样偏远的一个小村庄,还住在这样破漏的草屋里。
明明跟在他旁边,便能和她一样的待遇,为何要自己吃这份苦呢。
他更生气的是,他在她身上发现了萧何贴身的长命锁,原来在他稍不注意的时候,她竟想与别的男人私定终身。
愤怒之下,他有意要惩罚她,将她关在了一处偏院,大雪天不供炭,吃食简单,只留着她一口气。
挨了近半个月,终于挨不住了。
她发热了,烧了几天。
醒来后已经是在他太子府中,她再也不记得这段出逃的日子经历了什么。
经了教训,她也变得乖巧,多数时不再会正面与自己有冲突,但只要他靠近,她便会下意识地抗拒。
不过她也没有了当初能逃的资格了,这场烧下来,她染了寒疾,身体也愈发孱弱。
他以为她就此安分了,谁料她竟能在太后之下,借太后的手把自己送出京城。
众人都以为祁宴把陆莞禾留在身边,是要做最得力的一把刀,只是没有用上罢了,实际上,在见到她那一刻,他心里只想着如何驯服她,让她乖乖做自己的禁脔。
不过这次,与之前都不一样,从前都是他逼着她留下,如今是她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一点,祁宴的心中便隐隐有些劣喜。
昨夜他可是亲眼所见,她终于屈服了,眼眶中盈着泪,亲生给萧何倒上了那杯混了蒙汗药的酒。
也是亲眼所见,她硬生生把自己的希望,自己的羽翼折断。
到了现在,他仍是带着那份假惺惺的悲悯,道:陆莞禾,你可是选好了?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
陆莞禾抬起眸,美目烈烈,最后又化为无奈挣扎后的屈从:别再说这样冠冕的话了。
看到她最终还是落在自己手里,祁宴大笑了几声,闷笑从腹腔起伏而上,道:陆莞啊陆莞,你终究还是露了你本来的面目。
他看腻了她在他面前柔弱的伪装,逼她至此,他心中腾升出扭曲的快意。
他的笑带了几分疯狂,陆莞禾敛下了眉目。
祁宴这个人,便是带了些隐忍和疯的。
当初五王之乱,他作为皇室弱王,看到各诸侯王起兵,原是最不占优势的。
可他能在各路王叔面前伏低做小,几近卑微,让那些诸侯王从没看重过他。
几年潜伏,他善于攻人心计,将原本团结一心的诸侯王离间,纷纷猜疑对方。
就算是她对祁宴破有恨意,但在这点上,她不得不承认,此人善于玩弄帝王心术。
正是因为他浓浓的疑心病,她才决定走到这一步。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必须骗过自己,才能骗过他。
祁宴在大笑过后,眼中也慢慢冷静下来:来,你坐这辆马车。
在出城的马车后面多加了一辆,这是祁宴早早备好的。
而你——祁宴看着陆莞禾身边的喜兰,拉长了声音。
在威压下,喜兰不由身上出了冷汗,她低着头,尽守着贴身奴婢的本分。
你来服侍丽嫔。
祁宴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不容人抗拒。
奴、奴婢……喜兰把头埋得更低,着急出声。
嗯?祁宴的声音已经重了下来,透着不耐。
是。
喜兰只好应下,这样一来,陆姑娘身边便没有熟悉的人了。
陆莞禾不做声地看向这一切,果然她昨夜做得那些,还不足以全然让祁宴放心下来,他还在怀疑她,所以才把她身边的丫鬟调走。
祁宴吩咐完,才上了马车,而陆清所坐的马车紧随其后,她上马车前,目光哀哀地看着自己。
她的眼中含着愧疚。
陆莞禾猜到陆清已然知道了自己为何而来,她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叫她不用担心。
待他们都上了马车后,陆莞禾才坐上了最后一辆马车,驱使马车的那位马夫,便是祁宴的贴身侍卫,而服侍她的婢女,也是祁宴挑好的。
陆莞禾沉默地坐在马车上,掀起帘子,看着马车慢慢驶出了城。
也不知现在萧何醒来看到她不在后会不会生气,又会不会认为这都是她和祁宴合作的圈套。
不过,不管他是何反应,她都看不到了。
也不会有人再担心她身子不好而眼巴巴自己学着看医书还不曾告诉她,也不会有人怕她食欲不振而过来陪她吃饭。
这些日子,萧何对她的呵护,她都看在眼里。
只是她只有摆脱了这些,才能真正走到他的身边。
玉手缓缓放下,帘子将车内与车外隔绝,如今她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从金陵到京城一路经过鲁城,沧州,德州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县城,需要六日以上才能到达京城关口。
每快到傍晚,就会到落脚点的驿站休息。
陆莞禾本就身子不好,日夜赶路,又加上途径沧德两州时逢上雨天,犯了寒疾,很快就重咳不止,每次休息时,祁宴都会找当地的大夫过来看病。
只是即便如此,每次休息时,陆莞禾的房前都是一堆人守着,连陆清想找她说话都难。
祁宴这么做,就是怕姐妹互相串通。
不过正因为都在看着陆莞禾,陆清的屋中没有人留意,因此在歇脚的第三日,喜兰终于找到机会把袖中的信递给了陆清。
彼时陆清听到姐姐的病情正着急想去看,却被祁宴身边的人拦下,只得回到屋中。
接到那封信时,她眼中还有些惊诧。
喜兰早早备好了这封信了,自从她和陆姑娘在南楚王府时,姑娘就将这封信交给了她。
果然如姑娘所料,皇上会把她调开,到陆姑娘妹妹那处服侍。
驿站的烛火燃至大半,陆清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诧,到手不断颤抖。
这封信里面,写了如今在朝的三十多位大臣,包括他们的品性、功绩,还有与后宫嫔妃的关系。
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在后宫待了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信中还提到,若往后遭遇了麻烦,该有谁能帮得上。
这封信一旦泄露出去,便是一死。
但于她而言,却是珍宝。
她没有背景身份,依靠的只有祁宴,何时他厌了何时他怒了,她便只能受之。
如今知道了这些,方便她在后宫更加游刃有余,甚至前朝,她也未尝不可尝试。
这应该是姐姐待在祁宴身边这么些年总结出来的。
可、可是为什么此时姐姐把这些拿给她看。
看到陆清眼中有了些泪意,喜兰照着姑娘告诉她的话重新说了一遍:陆姑娘并未有自戕之意,但姑娘身子这么弱,便要奴婢把这封信交给丽嫔,让你早些知道,也是好的。
姐姐真的没有自戕之意吗?陆清还是不敢确定,又问了一次。
这封信,就像是遗书一般。
她知道姐姐是因为她而割舍了南楚王的情意,回到京城,她也知道姐姐是不快乐的,不自由的,但她怕姐姐因此而丧失了生的意志。
娘娘不要多想,陆姑娘是个坚强的人,不会随便有自戕的想法的。
喜兰安慰着她,而后道,娘娘可看完了?都记下了,奴婢就要把这张纸烧了。
陆清还颇有不舍地看着信上姐姐的字迹,但她也知道这封信不能留着。
最后也只能道:烧吧。
喜兰恭敬地接过信,把它放在烛火上,点点火星吞噬了宣纸,那些前朝后宫数载不得告人的秘密都化作了一团灰烬。
……陆莞禾病重,连绵的雨天和舟车劳顿让她精疲力竭,旁边祁宴安排的丫鬟没有服侍过她,老是弄错着药物和开窗通风的时间,直至祁宴都认为这几个丫鬟都笨手笨脚的,还是让喜兰重新过来服侍。
喜兰瞧她唇色苍白,早没当初在南楚王府的生气,端着苦药,担忧地进来:姑娘,你怎么憔悴了这么多,再这样下去,王爷都要担心……她还未说完,话音便止住了。
她真是哪壶不提提哪壶,现在姑娘已经选择离开南楚王府了,以后恐怕都见不着了。
姑娘喝药吧。
她不再多说,把药端了上来。
陆莞禾无声接过了苦药,下意识皱眉,但是还是一点点把它喝尽了。
放下了碗,她才道: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
喜兰应着,这些东西可不容有任何差错。
听到她这么说,陆莞禾的愁色才压下去一些。
姑娘,再服下这颗药丸吧。
喜兰从袖中找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拿出了一颗黑色的药丸。
陆莞禾侧目看去,忽而神色一凝,有些激动道:你怎么会这个药丸?这是当时萧何担心她的身体,自己找了地方的好几十位大夫,做出来的药丸。
在她实在快撑不住时,吃上一颗,便能好上许多。
只是所用的药材名贵,加上时间不够,也就做了三四颗,都在萧何手中。
如今怎么会在喜兰手里?莫不是……喜兰看着陆姑娘渐而顿悟的目光,总算承认道:这是王爷交给奴婢的,他早就知道姑娘要走,只叫奴婢以后定要好好护着姑娘。
不仅如此,王爷那日还多给了她一些盘缠,还有万一遇险之后的信物,可让王爷在京中的友人相助。
如今也不用她一个人背负了,喜兰干脆坦诚地把一件件都放到姑娘手里。
最后,她也将王爷的话告诉陆姑娘:萧某知陆姑娘聪慧,迟早会发现端倪,只愿姑娘往后能珍重,顺遂。
原来……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当初他能一闻就识得情丝缠,而在她献酒时却辨不出其中的蒙汗药。
怪不得她离开的时候守卫异常的宽松。
……这些都不是她以为的巧合,只是他早就知道她要对自己下药。
水雾渐渐涌上了眼眶,又被她咬了咬唇,强忍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她要活着回去见他。
……翌日起程,因着她的病容不似伪装,那些前去诊断的大夫所言也异口同声,祁宴还是少了一些戒心。
他可不想自己废了不少劲带回去一个将死之人,也由着陆莞禾磨蹭了一会才上车。
她嫌之前的马车夫驾驶不稳,祁宴也听她的话,换了一个当地的马车夫,由着喜兰陪侍。
两人都是弱女子,尤其是陆莞禾,柔弱成那样,估计也没力气再生出别的心思。
也由着她们的马车慢些跟在后面。
幸好今日雨停,虽然前些日子大雨,路上还有些泥泞,但总归路要好走一些。
出发到京城也只剩最后一小段路了,中间有段无可避免的山路,进京必须过这一段,不过好在山路不长。
这一路泥泞,走走停停,祁宴的马车在最前头驶入山路,旁边的侍卫又来报陆莞禾的马车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路上好几回了,听说她身子弱,不能受折腾,大夫也说需要静养,因此走一段路,她便会喊说气息不顺,想要停一下。
之前也有数十次,他都会命令全部停下,等她那边好了再继续。
可是这次走的是山路,全车已经进了山路中,加上前几日下雨,很可能会有落石,不得久留。
祁宴偏头,神色终于有了些不耐烦:让她快些。
这里不能停下,只能速速通过。
是。
侍卫听到后,走向后面,把意思传达给马车夫。
马车夫也觉得奇怪,这次并非是马车中的贵人太过娇气,而是这马今日不太正常,时时有些暴躁,颠簸得厉害。
不过他还是叫下车透气的贵人赶快上车,继续赶路。
侍卫见陆莞禾上马车的背影,才放心前去皇上处禀告。
刚才那好像就是个小插曲,众人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行进。
忽然马车中又提出要停下来歇息,实在喘不过气。
这次前头祁宴的马车已经走到了山路中段,是最危险的地方,万不可慢下来。
这次侍卫只来通知了一声便走了,足以看出祁宴真的不耐烦了。
侍卫也没认真注意陆莞禾是否上了马车,只遥遥看到马车重新动了,便打算回去禀告。
就在这时,马忽然间发狂了,横冲直撞,直直往山崖处闯过去,马车夫急忙跳下马车,在地上翻滚了几周,才停了下来。
前面都被后面横生的变故惊滞了几瞬,陆清很快反应过来,哭喊挣扎着要下马车。
她的姐姐还在马车上!丫鬟们都拦着她,现在在山路,随时可能落石。
疯马以迅疾的速度狂奔,到了山路的中段,几乎快赶上了陆清所在的马车。
山崖上的几块巨石微微松动,因着马车横冲直撞,多少也影响了下面的结构,又是逢了几日大雨,泥土松软。
忽然几块大石顺着山体滑下,拦着陆清的丫鬟一时间都跑下来逃命,陆清也麻木地被拉下来,往空旷处跑。
而就在她面前,那辆马车还没来不及奔向山崖,便被砸了个稀烂。
陆清悲恸地大喊:姐姐!巨石砸下,是个活人都会被砸得粉碎的吧。
山地抖动了足足一刻,才终于停了下来,旁边的丫鬟早已拦不住陆清,她扑过去巨石边,一遍又一遍赤手把石头搬出来。
发鬓也散了,容貌也沾了灰了,她似乎全然不在意,一遍一遍挖着,直至十指泛血。
终于她没有了气力,崩溃地跌坐在地上,泪水早就糊乱了她的妆容。
而祁宴也似乎不可置信地走到马车的碎片旁,马血侵染了石尖。
自他登位起,从未有过如此失神落魄的神情,失态般喃喃道:她……死了?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6-28 22:36:26~2022-06-29 23:0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萧不允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不允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