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得,而且,必须要管。
他说。
他捏着女孩子冰冷的、瘦削的手。
因为——他的语气侵略性极强,哪怕是面对着顾关山的父母,都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强硬。
——她是我的人,我的姑娘。
顾关山那一时间十分触动,眼眶都发了红,心中满是酸楚柔软的情绪。
可她紧接着就感到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无奈,沈泽那句话真的是发自肺腑,也真的是他本人的风格,一点假都不掺,是真正的原装的沈泽——可是,他面对的人是她的父母。
顾关山的父母是很奇怪的人。
他们非常理智,智商也高,为人处世十分冷静——甚至有时候会到一种冷血的程度。
可他们对上顾关山时却像是她的仇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而那只是遇上顾关山的时候。
遇上沈泽的他们,肯定是为人处世冷静自持的前者。
沈泽说的那些话绝对是他内心所想,就是不知道顾关山的父母会如何应对了。
顾关山看见自己的父亲愣神了一秒,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有些崩裂,可他立刻就把自己塞回了那个尖锐的、讨人厌的中年人的壳子里。
顾远川冰冷地问:你是个混混吗?沈泽丝毫不后退,直视着顾远川:那你是个恶棍么?他攥着顾关山的手,目光坚定又不驯服。
顾远川冷冷道:我之前没想过羞辱你,沈泽,毕竟我和你爸认识。
松开我女儿的手,我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泽说:这时候才用‘我女儿’——他荒唐地笑了起来,问:你不觉得可笑么,叔叔?顾叔,我和你见过的,到现在为止,是三面。
沈泽荒谬道:可你称呼关山,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用‘顾关山’三个字,最亲昵的‘我女儿’三个字,居然是为了让一个保护你女儿的人滚蛋的时候用的。
顾远川冷笑一声,似乎打算看他还能翻出什么幺蛾子。
冷风凛冽地吹过,沈泽打了个哆嗦,对顾关山凶道:把羽绒服穿上。
顾关山眼眶里眼泪在不住地打转,冻得瑟瑟发抖,将羽绒服套了上去。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对她下得去手,沈泽难以理解道:但那和我没关系,我不关心你的心路历程,但有我在这儿,你别想下。
顾关山的父亲冷漠道:我揍我的女儿,还要受你许可?你养了她还是我养了她?顾远川暴虐地问:是你给她吃给她穿,还是我给她吃给她穿?我养了她十六年,还会养她上大学,读研究生,但你算老几,沈泽,你能养得活你自己么?沈泽突然卡壳了。
他握着顾关山的手腕,却无论如何都不松手。
李明玉又捂着嘴微笑道:沈泽是吗,你爸妈我也认识,他们都对你的教育挺忧愁的。
说你在学校不学习,只能花钱砸出国去,李明玉温和又嘲讽地说,在学校惹是生非,老师恨不得天天让你爸妈跑一趟学校,高一的时候把一个人砸进医院,完了连个道歉都没有——我当时安慰他们,男孩子玩心重,晚几年懂事也正常。
沈泽脑子里轰隆一声。
他知道李明玉说的都是真的,那几句话他的父母也和他反复地提,让他千万懂事——就是这几句话:‘沈泽,我就算再有钱,也管不了你一辈子。
’‘你看你在学校干的,那叫人事儿吗,打鸡骂狗打架斗殴,除了学习,沈泽你还有没干的事儿没有?’‘除了把你送出国,我还有别的办法吗?’沈泽那一瞬间,感到了极度的屈辱。
他并不是笨,相反的,沈泽这么狂的一个原因,是他聪明。
他初三时靠两个月的补习,从一个对初中的知识一窍不通的混子直接考上了一中,这也是一班的严老师不放弃他的原因:——他如果真的笨还不想学也就算了,问题是他是个聪明人,像块未经打磨的、奇形怪状的翡翠原石,严老师总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骂醒。
那是沈泽真正清醒的一瞬间,他在那个同顾关山极相似的妇女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那个自大、膨胀的自己。
顾远川嗤笑道:你别怪我话说的太死,但如果不是有沈建军当你的父亲,你连和我说话都不够格。
你看不起我,年轻人。
顾远川游刃有余地说,可是你看到我了没有?我手里有的一切,都是我亲手挣来的,高考那年我考上了唯一的那所位于五道口的大学,毕业后学校分配了工作,我发现养不活我的妻女后,我下海创业,于是我们一家再也不为生计发愁——顾远川嘲道:——看到没有?这一条路我都靠我自己走了过来,你再看不起我,你也只是个和当年的我无法相提并论的人而已。
顾关山,她的父亲嘲讽地道:你眼光真差。
顾关山抬起头,含着眼泪盯着她的父亲。
她从未像那一瞬间那样绝望。
顾关山嘴唇都在颤抖,她不住地深呼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啪嗒落了下来。
她的眼泪落在沈泽深灰的羽绒服上,打湿了一片布,她想张嘴反驳,要告诉顾远川沈泽比他好十万光年,他和沈泽之间隔了五十万本共同纲领的重量,就听到沈泽开了口。
沈泽眯起眼睛问:——考上五道口技校,下海创业,是吧。
你能吗?顾远川的话十分的随意,却没什么嘲讽的意思,像是懒得嘲他。
沈泽嗤地笑了起来:哪里难?我不仅有这个能力,沈泽嘲道:我还能告诉你,我会活得比你好得多,我疼她能疼到血肉里头——而顾关山她会拿自己的水平,啪啪打你的脸。
顾关山被他拉着手,听了他的那句话,眼泪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寒风凛冽,眼泪流出后被风一吹,有种刀刮样的疼痛,可是顾关山从未感受过这样温柔酸软的情绪,她犹如一个在黑暗中踟蹰独行了十数年的流浪汉,一朝在偶然路过的木屋里,找到了归途。
他能做到吗?可哪怕那只是一句大话,只是为了说出来震慑她的父亲的,顾关山也想抱着他大哭一场。
她的父亲嘲弄地问:你凭什么做到?凭打架斗殴、当混混?凭我会放任你和我女儿交往?顾远川嘲道:厥词倒是蛮会放的,对不起,我看不上这种空头支票,请回吧。
沈泽死死地盯着他:这你管不着。
我管得着,顾远川嘲道:我管不了你,还管不了顾关山吗?她从小就是我养大的,我是个恶棍没错,但跟着我这个父亲,比跟着你这个混混强多了。
沈泽五内翻涌:你能给的我也能——靠你爸妈,顾远川冷冷喝道:——你也能给。
但对不住,我没打算把顾关山给别人父母养,再烂,那也是我亲生的种。
沈泽意识到这是他十八年以来,最难堪,也最现实的一场谈话。
他和常老师沟通时,常老师将他当做一个成年人看待,那是因为常老师尊重他;可他和顾远川沟通时,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不能顶天立地的小鬼。
——可顾关山在哭,她穿着自己的羽绒服,抓着自己的胳膊,金豆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是个无助又幼小的模样。
这是他的姑娘。
而她可能从六岁那年,小顾关山刚上学开始,就已经在过这样的生活了。
沈泽怎么能让她受辱。
我想和你谈谈。
沈泽直视着顾远川,忍着屈辱,强硬地道:和你谈谈她的将来。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和你谈?顾远川嘲讽地问:你算老几?顾关山,上车,回家了。
顾关山一句话都没说,紧紧拽着沈泽的衣袖,朝沈泽的身后躲,寒风吹过,将她哭过的脸吹得通红,近乎皴裂。
能有个人可以依赖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顾关山想,她十六年的人生都在等待这一刻,无论是不是事实,无论是不是大话,终于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将她护在身后。
就算这就要被带走,也没有了遗憾。
然后她听见沈泽说:——就凭这是顾关山自己的人生。
沈泽道:你无权支配,所以哪怕是和你们撕破脸皮,得由我来供她,我也必须得让你们知道————你们是傻逼。
沈泽张扬地说。
那话实在是太有沈泽的风格了,他总是这样嚣张又中二,说了之后盯着顾关山的一对父母。
她是我认识过的最好的女孩子,可在你们眼里像个废物。
沈泽拉着顾关山,认真地说,这么冷的天,我把我的羽绒服给她的时候,你们在羞辱她。
顾关山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去做的事,甚至愿意为了它和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脸,你们还是想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她的身上。
你们想让她去学什么?学法律还是学金饭碗经济?问题是她乐意吗?沈泽拉着顾关山的手腕,死死地捏着,带着年轻人不怕死不怕事的、嚣张的、日天日地的架势。
沈泽道:我知道顾关山,她永远不会屈从于你们,她可能从最好的学校里念完出来,还是会去找一个小漫画工作室,她在我眼里就是这种人。
她不和你们明面上反抗,但永远不屈服。
最终你们所有的强权都会化为泡影。
沈泽嘲弄地说,什么用都没有,你们所有的逼迫和殴打——他感到他握着的那只手腕瑟缩了一下,沈泽用力捏着,让她不要逃跑。
年轻的他们一无所有,却永不屈服。
——都一钱不值。
沈泽说。
毁天灭地的朔风刮过天地,远处的广告牌被风吹得摇晃坠落,发出轰隆坠地的巨响。
沈泽盯着顾远川:所以你和我谈谈吗?老城天色阴霾,云压山脉,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雪。
沈泽那天像个傻子,他把钱包和手机——甚至书包,都落在了教室里,管钥匙的老师下了班,教室里空无一人,门锁得死死的,窗户也严丝合缝。
他拉着顾关山在外面烦躁地转了一圈,最终放弃了砸玻璃破窗而入的想法,认命了。
只能坐公交车了。
沈泽摸了摸口袋:大放厥词真是要不得,你还不如跟他们回去呢。
顾关山笑了起来。
沈泽又看了看顾关山,温和道:你的脸都哭花了。
顾关山没说话,沈泽翻了翻谢真的柜子,摸出了在他看来有点娘的欧诗丹护手膏。
这个应该……可以对付吧。
沈泽想了想,总比再到外面,教风吹一吹强。
然后沈泽在半明半灭的灯光里挤了点护手霜,给她抹了抹脸上发红皴裂的地儿。
你真厉害。
沈泽一边抹一边说:哭成那样了都一个字也不说,是被我帅到了吗?顾关山微微闭上眼睛,沈泽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她的眼睫毛,还有上扬的漂亮眼尾,沈泽用护手霜笨拙地擦了擦,她的面孔又白又俏,皴了也好看。
然后沈泽将谢真的娘炮护手霜丢回了柜子,带着顾关山出了校门。
寒风凛冽,土都冻了上,石头结霜,花委顿进土地里。
126路车来了,顾关山冻得瑟瑟发抖,车里空旷,却氤氲着一股烤红薯和煎饼果子的味道,沈泽在后排占了个座位,风声呼地刮过,像是要从公交车这铁禽兽的身上刮下层肉来。
顾关山无措地问:……怎么办呀?先送你回去。
沈泽说,我明天和他谈谈,不要怕。
顾关山没有回答,只是朝沈泽旁边靠了靠,车厢里空空旷旷,轰隆隆地颠簸着车里的引擎,驶过冰封的海岸线。
顾关山说: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我也觉得。
沈泽说。
窗外风夹着暴雪,吹得整个车子都在摇晃,司机一个急转弯,几乎擦了个滑儿。
然后沈泽低头强吻了他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