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顾关山紧了紧自己的外套,接过了烫手山芋一般的电话。
沈泽站在一边看着她,顾关山那段时间非常的瘦,她穿着外套,风一吹,是个能化进风里的模样。
沈泽看着她,有种难以言说的心疼。
在他的心里,男人是要给他家的女人斩破一片天地的,让她高兴又自由,让她随心所欲,让她一直快乐——可是沈泽做到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到,甚至连知道了她为之痛苦的东西之后,都无能为力。
顾关山所面对的东西,总是比她同龄的人要成熟一些——沈泽爱她这一点,却又为此深深痛恨着自己。
他无法为顾关山扫清任何障碍,无法保证她将来有学可上,无法保证她画着自己想画的东西也能考上大学——可是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沈泽茫然地看着她——顾关山明明是那么的优秀。
国内的应试教育就是如此,自从恢复高考以来就是这样,却没有一个人有办法去改变,这是许多方面的问题综合到一起,变出来的一个大问题——例如师资力量不足,例如工作人员不足,例如人口大国却跟不上的配套设施……这一切,放到了人才选拔上,便剩一个‘应试教育’的顽固大问题,不仅高考,连艺考都被牢牢把控。
沈泽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无力,但是他究竟能给顾关山什么?顾关山需要的,他给不起;他给得起的,顾关山不需要。
顾关山站在冷风里,拿着手机,愣愣地道:……是、是的,是我。
她声音甚至称得上机械,眉眼隐没在黑暗里:是……是吗?沈泽那一瞬间心都揪紧了。
——怎么办?看这样是没获奖吧,要不然不让她回学校了,带着她在外头买买买?对顾关山用这招管用吗,看她这模样是挺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好像谢真说过女朋友要这么哄……带她去哪买买买?话说顾关山喜欢什么,买什么她会开心点呢?沈泽手心捏着把汗,看着顾关山,顾关山转过了头去,她的背影纤瘦又孤单,眼尾泛红,眼里尽是水光。
沈泽那一瞬间几乎想拽着顾关山说,你就算画得像狗爬我都喜欢你,无论如何你都有我,我永远在你身后。
——可沈泽知道那对她没用,顾关山想要的是未来,是无量的前途,是一支画笔,而不是那样的安慰,而她也不是个平凡的女孩子,她是星辰和大海。
顾关山拿着手机,茫然道:好——好的,谢谢。
然后她手足无措地挂了电话,放下手机,沈泽谨慎地问:关……关山,要不要吃点……东西?去给你买点关东煮?他话音未落,顾关山垮了一般蹲在地上,扶着地面,眼泪不住地往外涌。
夜风吹过他们居住的街道,风信子在夜里绽开,树木的黑影朝着天空张牙舞爪。
她一哭,沈泽只觉心都要碎了,顾关山蹲在地上无声地大哭,眼泪水犹如断了线的柱子,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沈泽艰涩地问:你……你、你怎么样了……?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揽住顾关山的肩,像是抱着什么小动物,顾关山撑着地面大哭,沈泽突然发现顾关山是那么瘦,肩胛骨都凸出来了。
你一开始也说,这比赛就是走个过场……沈泽艰难地安慰道:你还小,和他们没法比,别把这个放在心上——顾关山哆嗦着道:我、我要请假……三天,不,四天……沈泽急忙哄她:好好好,请假,请假——顾关山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哽咽道:必,必须请……请假,沈泽……沈泽说:我陪你?我、我……顾关山使劲抹了抹眼泪,沙哑道:他们打电话过来,通知我……——说我要,要去一趟北京。
沈泽呆在了当场。
我获得了提名……顾关山沙哑地说,最……最佳,漫画奖,工作人员说恭喜我,让我去颁奖典礼。
她将脑袋埋进了沈泽的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将鼻涕眼泪全抹在沈泽的身上:……我得请假,去北……北京,他们要在那里举行颁奖仪式……我,怎么请假呢?和常老师直接说吗?她脑子里大概一团浆糊,抱着沈泽蹭了蹭,小声喃喃道:怎……怎么办呢,沈泽……我应该先,先做什么?沈泽像个北方老爷们一样安抚好了顾关山,把姑娘送到了一中的宿舍楼下,一个人回教室收拾了自己的包,打车回家。
夜晚的风习习地吹过,春夜降临整片大地,沈泽看着远处漆黑的海岸线,掏出手机,给自己爸妈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沈爸爸。
沈泽想了想,对自己爹道:我最近得去一趟北京。
沈爸爸:……啊?沈爸爸捂着听筒,气急败坏地喊道:孩他娘!你儿子进传销组织了!沈泽不是你孩子了?!沈妈妈气得怒吼:关我屁事!这么大的儿子早该你管了——!沈泽:……沈泽头上气得爆出血管:我说得那么大声我听得见,而且没进传销组织——顾关山获了一个大奖,我跟她一起去一趟北京!沈爸爸二话不说怼回去:滚吧,老顾知道怎么办,她不能一个人去吗?你放心让我妈一个人去北京呆四天吗?沈泽咄咄逼人地反问:你放心的话,我就不跟着去了。
沈爸爸:……沈爸爸服了软,烦躁道:去几天?四天或者五天。
沈泽想了想,酒店就爸你来定吧,我不去看爷爷,不去找他住。
反正我就是给你知会一声,通知到位就行了。
沈爸爸愤怒吼道:沈泽你越来越出息——!沈泽将电话挂了,核对着顾关山的日程表和身份证,订了机票,然后靠在了椅子后面的坐垫上。
沈泽看了看时间,十点半——是一中的宿舍熄灯的时间。
他拿出手机,给顾关山发语音,温柔道:——晚安。
片刻后,顾关山发了个笑脸过来:你也是。
夜空中星辰温柔绽放,春天的花瓣落进花苞里,海浪冲刷堤坝。
沈泽回家的时候,沈爸爸正和自己的秘书打电话,在电话里说:对——在海淀区,就我平时住的那家酒店,给我家俩孩子的,不要套间,订两个房——沈泽打了个哈欠:……沈泽还有点晕车,没清醒,想都不想地问自己爹:为什么订俩?沈爸爸直直地盯了他片刻,反问:为什么要订俩?沈泽意识到了自己问了什么之后,刹那脸红到耳根……但是解释已经晚了。
人家小姑娘过年刚满十七。
沈爸爸拿着手机,强硬地说:你要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我把你腿都给打折。
沈泽辩白:我——我没有——我晚上给你打电话——沈爸爸得意地说:打你酒店的座机,你要是接不到,我就亲自飞北京,你要是想……哼哼。
沈泽绝望道:打住打住——我又不是那种禽兽!沈爸爸对着电话说:行了,老杨,你把这个酒店订好就行了,记得跟前台小姐说一声帮我看好这俩小东西。
好,谢了,这么晚还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沈爸爸挂了电话,直勾勾地看着沈泽。
沈泽后退一步,准备逃离这个尴尬现场:……沈爸爸幽幽道:刚刚在打电话,有什么话不好直说。
沈泽:我看你说得挺欢……沈爸爸严肃道:你问我为什么订俩房间,我就负责任地回答你。
沈泽想要跳楼:你刚刚已经回答了!沈爸爸说:我刚刚一想,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干过什么,我就心里发憷。
沈泽:???沈爸爸一拍沈泽的肩膀,叹道:沈泽,你是我儿子。
沈泽,想死的心都有了……沈爸爸话锋一转:所以你他妈想都别想,我绝对会查岗的,发乎情止乎礼,给我记住!不准当禽兽!沈爸爸说完,大摇大摆上楼回主卧睡觉。
沈泽窒息地扯了扯领子,回过头看到张阿姨正拿着洗衣筐向阳台走,张阿姨和沈泽视线相撞。
张阿姨抱着洗衣筐,犹豫着开口:阿泽你……沈泽悲愤喊道:我没有那种想法!真的没有!凤凰奖的颁奖和各种奖项的颁奖都非常类似,他们会先通知到个人,告诉他们获得了提名,然后在颁奖现场再公布奖项。
也就是说,所有人在去之前,都是对自己的获奖情况一无所知的。
顾关山的请假非常顺利,她的父母没有给她更多的支持,更多的像是放养——只是往她的卡里划够了钱,就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了。
顾关山离开的那天下午,在一中的宿舍里装着行李,丁芳芳躺在上铺,懒洋洋道:那种正式的场合,顾关山你得穿得正式点,退一万步说,至少得穿裙子吧——我没有裙子。
顾关山犹豫着说,领个奖而已,再说我也未必获奖了,不用这么大张旗鼓。
丁芳芳懒洋洋地翻着杂志:还得化妆哦。
万一获奖了的话,他们拍照,你就顶着一张大油饼脸上去领奖不成?——总之妆一定得化。
你有没有化妆品?纯爷们顾关山一边往行李里塞《随身记高考3500单词》和《速记:高考历史知识点手册》一边说:没,去了再说。
我也没有。
丁芳芳说,探头一看,顿时惊讶地问:哇……你去北京都不忘学习啊?顾关山想了想,认命地说:我想好了我以后的道路了,我大概拼了老命也只能拿个美院的校考合格证,排名很靠后的那种,所以文化课是我入学的唯一机会——丁芳芳挠了挠头道:不太懂你们联考……顾关山笑了起来,拉起自己的小拉杆箱,在高中宿舍的暖阳里晃了晃手里的入场函,说:芳芳,在学校好好学习,我去去就回——早点回来啊——丁芳芳从上铺探出个头来,喊道:——我们的数学下周就要开始一轮复习了!历史下周开选修一,就是历史上的重大改革与回眸那个,讲的很快,听老魏说最多讲五个课时,讲完整本书……顾关山笑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好。
无论拿没拿奖,你都是我心里画画最好看的姑娘。
丁芳芳说,你会走的很远,顾关山,祝你马到成功。
顾关山在夕阳里微笑,说:这么肉麻啊——我走啦。
丁芳芳喊道:我要吃驴打滚儿,不给我带我就要闹啦!再见——!顾关山拉着拉杆箱下楼,顺便将假条交给宿管阿姨。
宿舍楼外是个金黄的、属于春天下午的夕阳,迎春花在风中摇曳,触目所及是漫山遍野的花和嫩芽。
青春逼仄,春天却美好。
顾关山眯起眼睛,站在一中的宿舍楼下等待沈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