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口的星巴克之外,天气阴沉,人间雾霭重重,犹如在酝酿着一场早春的风雨。
顾关山头顶上灯光暖黄,一脸懵逼地看着对面伸出手的外国人……布兰特·曼斯菲尔德顿了顿,道:毕竟国境是一个巨大的鸿沟,大多数人对美国高校的了解也只有哈佛MIT斯坦福和耶鲁而已——顾小姐你对我们大学并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可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在北美洲,艺术方面,我们有着最大的影响力和最厉害的校友。
我并不是专业的招生工作者,所以我对我们学校细节的方向,知道的也非常有限……顾关山懵懵地说:何止不怎么了解,说实话,我连伊利诺伊在哪都不知道。
中年人抿了一口咖啡,直起身来认真地问她:顾小姐,我发现你的风格偏向印象派,自己平时也会刻意去搜集这样的资料,对吗?顾关山诚实地点了点头:……对,我非常喜欢莫奈的颜色。
那真的非常巧合了。
中年人眯起眼睛,看着顾关山笑道:因为莫奈的很多画作,正好收藏在我们的上层——伊利诺伊州立博物馆里,我们学校的历史至今已经有将近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是全美甚至世界上都非常有影响力的艺术院校之一,风格比较偏向古典和学院派,但我们同时也有非常新锐的艺术家来指导我们的学生。
顾关山愣了愣,眼睛有点发亮。
布兰特喝了口咖啡道:顾小姐,其实北美实力强劲的艺术院校有很多,但和他们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偏向设计甚至建筑的应用,可我们的绘画——尤其插画——是我们的强项。
顾关山眼神闪烁:可——如果你想问的是费用,布兰特打断了她,温和道,这点你可以不用担心,我非常确定你如果将portfolio交上来,会获得一笔非常可观的奖学金,至少可以抵消你的学费,我们对有才华的学生非常慷慨,校园里也会给你们提供无数的机会,还有美术展——我们的硬件和软件的条件,都是一流。
顾关山闻言自嘲地笑了起来:先生,我在国内,连清美的门槛都走不进去。
布兰特·曼斯菲尔德也笑了笑:应试的美术教育恰好是创造力的反面……我来找你的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你的风格和我们的风格太过契合,你在我们的院校,只要你愿意钻研————我们就能把以后的你,送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曼斯菲尔德温和一笑,认真地说:——在我看来,您的前途不可限量,小姐。
顾关山微微咬了咬嘴唇:……而且我们对语言的要求不高,雅思6.5或者托福80分,满足任意条件就可以。
主要还是你的Portfolio……但‘代表作品集’这东西你完全不需要担心。
布兰特说,——我见过你以前画的东西,质量非常优秀,你就算和我们的大二大三生竞争,都不会落下风。
顾关山被夸得,脸有点红。
这是我的名片——布兰特递出一张名片,郑重道:事关一个年轻人的未来,请你慎重考虑,如果你有任何意向的话,请一定要联系我。
顾关山看了一下那张名片,是英文的,上面有他在美国的联系电话和Email,下面印着一行字:‘Illinois Institute of the Arts’——IlliArts,和一个古朴的,加州红雀校徽。
曼斯菲尔德认真介绍道:顾小姐,我们今年的申请季,明年夏季入学的人的材料接收期限是……顾关山小声道:……曼斯菲尔德先生。
他抬起了头,迷惑地望向顾关山。
您的条件非常诱人,可我有个非常喜欢的男孩子。
顾关山认真地打断了他,说:我和他约定了我们都考这里的学校……我想和他商量一下。
中年人闻言饶有趣味地问:哦?……就是那天晚上,背着你到会场门口的男孩子吗?顾关山点了点头:是,就是他。
曼斯菲尔德突然坐正了。
那个男孩子他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他十指交叉,问道:方便的话,能告诉我吗?顾关山一愣,望向远处的阴霾天空,天空中雷鸣隐约,风雨来,万叶萧索。
顾关山简单扼要地道:他不走的话,我也不会走,这和未来无关,是我和他的约定。
她又看了一会儿窗外,轻声说:要说存在的话。
……他是我的骑士,我的英雄。
迎春花金灿灿的,在春雨里垂下头颅,闷雷穿过青翠校园,雨水漓漓地淋在伞上。
顾关山跑过去,水洼将她的白匡威浸得透湿,天已经有些黑了,沈泽撑着把黑伞,在一家挤得挤挤挨挨的小网红店门口站着,在一群穿着格子衬衫的理工男中格格不入,他以肩膀夹着伞柄,付钱,接过了两杯热饮和一个烤的喷香的芝士夹心猪排面包。
沈泽说:啧……排队就排了一个小时,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顾关山犯了嘀咕:那你也不还是排了吗……排一个小时也太夸张了,你就这么想吃吗?沈泽将那个小纸包递给顾关山,将伞罩在她头上,随口道:我不吃,给你买的。
顾关山:……怎么说都是个网红店,沈泽说,既然来了就来吃吃看,走吧。
顾关山忍着笑道:你啊……以后别排了,多累啊。
沈泽闹脾气:我不。
我看他们排队给女朋友买。
顾关山:……你今年三岁吧!!然后她啃了一口,觉得网红店不愧是网红店,猪排肉汁甜香,芝士拉丝,小声对沈泽说:……还挺好吃的。
沈泽自得道:那当然了。
走了走了,瞻仰一下学霸的仙气。
……暮色四合,天穹乌云虬结,山雨欲来,畅春园的灌木在狂风中颤抖。
路灯下来来往往的是一群群撑着伞的大学生,有些戴着眼镜一看就是学霸,有些抱着书匆匆地经过,他们和顾关山和沈泽隔过了一场传说中的高考,穿着打扮上,一眼望去俨然已经是个成年人。
顾关山拉着沈泽的手,心里有点露怯,只觉得自己好像侵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的爸爸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他青年时期的四年,他人生最灿烂的日子都在这个校园里度过,顾远川和李明玉曾经穿过碧绿的未名湖,越过白鸽扑棱飞起的博雅塔,曾经和她的母亲在燕南学堂的桃花前拥抱。
那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前——是个连‘大学生’三个字都算金字招牌的年代。
沈泽为顾关山撑着伞,他们穿过畅春园的落雨的柏油马路,二十多年来这里应该是变了很多的,一百年来也应该是变了很多的——曾经一腔热血地举着标语,喊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绝不亡国灭种的年轻人,早已化为了老人,终成一抔黄土。
可它的精神却活着,犹如以座矗立百年的、精神的丰碑,散布在这校园的角角落落。
沈泽沉默着拉住顾关山的手。
顾关山问:怎……怎么了?沈泽不自然地说:没什么。
和我走走。
他的半边脸隐没在伞底下,那是个路灯的灯光无法企及的地方,眼神里却闪烁着让人心悸的光芒。
他们走在雨里,顾关山小声道:沈泽,你怎么这么安静……关山。
沈泽轻声道:我们去未名湖看看。
夜风习习,雨稍小了些,顾关山拿着有些凉的西柚水喝了一小口,被沈泽摁住,抢过冰凉的西柚水,扔了。
沈泽这号直男实在是非常奇怪,他没有什么审美可言,心大得像天一样,却总能惦记着一些‘你好像没穿秋裤’或者‘你喝了凉东西’,并且在第一时间找出对策付诸实施,顾关山觉得这人很有当娘的潜质。
顾关山:……冷风一吹,沈泽又把顾关山往怀里拉了拉,未名湖在夜色里漆黑一片,有种凄风苦雨之感。
顾关山小声道:沈泽……你今晚话怎么这么少?沈泽说:没什么。
顾关山腼腆地挠了挠头,没有说话,她陪沈泽在湖畔坐了一会儿,燕园的风吹拂着两个年轻的孩子,夜雨之中一切都飘忽不定起来,犹如千百年矗立在这片土地上的灵魂,此刻都陪伴着他们。
沈泽说:……关山。
顾关山愣了愣:怎么了?今晚没陪你去清美……沈泽道,对不起。
他将雨伞往顾关山头顶倾斜了了一些,她意识到沈泽肩膀湿了一大半。
顾关山温和笑道:没有啦,你今晚在想什么?沈泽自嘲地笑了笑:在想,我如果没有遇到你的话,会长成个怎样的人。
我大概一点都不会变。
沈泽道:随便考个语言就出国,随便找个野鸡大学镀个海龟的金,一点担当也没有,可能随便找什么人谈恋爱,然后把那个人甩掉,在一中横冲直撞……沈泽停了停,又道:——对人间疾苦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如何成长为一个成年人,永远像个巨婴。
顾关山怔怔地看着他。
我会有站在这里的机会吗?沈泽在古老的灯盏下望向顾关山,问她,也像在问自己。
那一瞬间带着雨的夜风吹过,将沈泽的外套吹得猎猎作响,漆黑湖泊起了皱纹——顾关山突然生出一种难言的自豪感——沈泽终于成长为了一个大人。
我站在这里,我会来看这所学校,我会和你爸发誓我会打他的脸。
沈泽一双深邃的眼睛望向他的姑娘:——全都是因为你,顾关山。
顾关山听到那句话的那一瞬间,眼泪都要出来了。
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还是那个天天下午翘课,考试的时候把题干抄到答题纸上,抄完就睡觉的混账。
沈泽安静了片刻,看了看顾关山,突然有点慌了起来:关山,你……你怎么要哭了?顾关山抽了抽鼻子:我……我没哭。
然后顾关山小声问:沈……沈泽,如果,你还有机会出国的话,你会出去吗?沈泽顿了顿:怎么了?顾关山想了想,带着鼻音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今天去见了那个曼斯菲尔德先生,他对我抛了个橄榄枝,说我如果有意向的话可以去申请他们的学校……我那时候有点动心。
所以我想问问你,顾关山说:愿不愿意……她话没有说下去,就对上了沈泽深邃的双眼,那里面犹如积压着一个世界的飓风和落雨。
顾关山看着他,笑了起来:……没什么,我顶得住。
因为我看得出来,顾关山笑得眉眼里都是温柔。
雨水停了,那座燕园里满是历史和树叶的味道。
……我看得出来,沈泽,你真的很想来这里。
顾关山在夜色里,轻轻地牵住了沈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