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息的功夫, 玉樽仍然没有发光,就在嘉妩以为这个计划要失败之时。
恒彧行用那只没托着玉樽的左手,在衣袖中摸了一把药粉, 再假装右手托不稳玉樽,左手帮托上去。
好在他为以防万一, 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刹那间, 玉樽散发出五光十色的绚丽光芒。
此时已临近傍晚, 金日将要坠入地平线以下, 四周薄雾漫起,一片乌茫, 而玉樽骤然亮起巨大光辉,将礼部最宽阔的天井照得亮如白昼。
一时间,天井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玉樽吸引过来, 惊叹声此起彼伏。
当他们的视线落在触亮玉樽的周落雪身上时,眼中的惊艳慢慢转化为惋惜, 怜悯, 甚至幸灾乐祸。
不少贵女事不关己地立在一旁看笑话。
这几个月来, 所有的倒霉事似乎都被这位周三姑娘占尽了。
先是圣上令她出家做女冠, 再有今日触亮龙凤樽。
也不知圣上会留她入宫, 还是会忍痛割爱将她送去荆国和亲。
见紫玉龙凤樽光芒大盛, 恒彧行即时大声宣告:神器显灵!上天给我荆国陛下选中的皇妃,就是这位姑娘!监选的礼部官员闻声围上来,见恒彧行选中了周落雪,脸上的神情千变万化,无不复杂。
这位周三姑娘, 前几日还被圣上拟旨封为贞白真人, 即将要入玉清宫做女冠, 说不定未来还要成为皇妃,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将那紫玉龙凤樽给摸亮了。
这可如何是好?礼部又拿不定主意了,礼部尚书闻风而来见状,连忙命人赶往宫中,请示沈劭。
玉樽骤明,周落雪的脸色也跟着苍白到了极点,她怔住片刻,像被针刺了一般收回手来,脚步踉跄地往后退。
雪儿......嘉妩见周落雪神态不对,朝周落雪伸手,并追上她。
她怕落雪此时神志不清,会做出傻事,毁掉她和恒彧行的苦心经营。
在快要触上周落雪的衣裳时,周落雪却像是见了豺狼虎豹似的避开了她的触碰,并失控大喊:你别碰我!嘉妩的双手立即顿在半空,心也跟着慢慢坠入谷底,周落雪看她的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抗拒和警惕,还有即将溢出来的控诉和怨怼。
周落雪不信她,她在怪她。
雪儿,你......嘉妩想要再次上前拉住周落雪,刚出口的话还没说完,周落雪双目一闭,栽倒在地。
雪儿!雪儿!------夜晚,周大将军府,细雪院内。
周沐风和嘉妩立在周落雪的寝屋前,风中带着白日里的丝丝暑气,拂起二人的面容,留下点点暖意。
阿妩,这附近的宫中线人已被我驱逐到三里之外。
周沐风道。
嘉妩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暗示她该告诉他,为什么要让落雪选为和亲公主,荆国的恒彧行为什么会如此听她的话,配合于她。
雕梁画栋的廊檐之下,二人相对而立,皎洁的月光漫上他们的衣摆。
望一眼紧闭的屋门,嘉妩知道她既想出了这个法子,那她身为荆国皇太后亲女的身份,就不可能再瞒着周家,更不可能瞒着裴长卿。
否则即使周落雪被选为和亲公主,这个法子也进行不下去。
既然周沐风说了,这个地方没有宫内的眼线,嘉妩也不再藏话,她长话短说,将自己出使荆国发生的种种事,包括如何和恒彧行谋划了这一切,一一对周沐风和盘托出。
周沐风听了嘉妩的话,怔住许久。
不管怎么样,他万万没想到,嘉妩不是安远侯和侯夫人贺氏的亲女,竟是荆国皇太后的掌珠。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切都说的通了。
周沐风回过神来,拱手朝嘉妩单膝跪下:阿妩,多谢你对落雪的救命之恩,我周家感激不尽。
不管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他都选择相信她。
嘉妩没想到周沐风会突然下跪,连忙弯腰去扶他:润之,你这是作甚,你快起来,何须行如此大礼。
你带来的医女救过我长姐,如今你又救了落雪,这礼你该受,也受得起。
周沐风站起身来道。
嘉妩道:你我两家,说这些就是客气了,先别说这个,润之你快快想办法联系上裴长卿,并把这些事告诉他,我怕落雪即将成为和亲公主的消息传到他那,他不明就里,会做出什么偏激之事。
好,我这就去。
周沐风话音刚落,寝屋的冰花棂窗门打开,周落雪的贴身婢女舟荷走出来。
二公子,嘉姑娘,姑娘方醒了。
嘉妩朝舟荷点了点头,对周沐风道:润之你先去寻裴长卿吧,我进去看看雪儿。
周沐风答了个好字,不再迟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细雪院。
舟荷听到嘉妩唤周沐风的字,两条鸦青色的细眉不动声色地绞在一起。
嘉妩对舟荷的这些反应毫无察觉,她迈过高槛,步入周落雪寝屋的暖阁之中。
因方才周落雪在昏睡,所以暖阁中只点了寥寥两三盏台摆式的雀衔灯,这种灯玲珑小巧,照出来的光线较为微弱,玉京富贵人家常用此灯点在夜间,若是要起夜,也不至于摸黑探物。
暖阁内光线昏暗,冰鉴子里的冰块融化了一半。
喜鹊海棠闹春黄花梨木架子床中的帐子被掀起一边,嘉妩一走过去,就看见周落雪穿着白色的寝衣,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背靠垫有软枕的床头。
雪儿。
嘉妩轻轻唤了她一声。
周落雪没应声,她目光放空,平视前方,高挺地鼻梁下,一双原本嫣红的唇瓣微微干涸。
雪儿,你睡了那么久,应该渴了吧。
嘉妩温声细语,去圆桌前给周落雪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
她回到周落雪的床榻边,把水杯递给周落雪:来,雪儿喝口水。
周落雪目不斜视,也不接水,双唇蠕动:你说要救我,就是这么救我?嘉妩听她突然开口,握住水杯的手在半空中僵住。
雪儿,你先冷静一下,喝口水......她话还没说完,周落雪突然抬手,一掌拍落她手中的水杯。
啪——哐当——水杯被掀翻在地,滚了好几个圈后碎在一个绿植瓷盆下,杯中的清水洒了嘉妩一身,还有几滴溅到她白皙的脸颊上。
雪儿,你听我说,我......我不听!周落雪瞪向嘉妩,双眸中饱含怒意和不信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就要远嫁荆国和亲了,你满意了吧!雪儿,我不是,我......滚出去啊,我不要听你说!周落雪正在气头上,情绪极其不稳,宣泄出来的暴戾犹如海啸山崩,不断冲击靠近她的人。
嘉妩注视着她,即将要说出口的解释全部卡在了喉间。
她心如明镜,以周落雪的性子和此刻的状态,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将是白费口舌。
入宫成为女冠一事,已对周落雪造成太大的打击,眼下又骤然出了和亲的变故,她脑中苦苦维持的那根弦,只怕在玉樽亮起的那一瞬就彻底断了。
在周落雪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嘉妩决定暂时不告诉她,自己与荆国皇室的渊源,免得周落雪在病中,控制不住自身,闹出更大更多自己意想不到的祸事。
嘉妩尝试抚平她的情绪:雪儿,嘉周两家世代交好,我们年少相识,这么多年的闺中密友,情义胜似亲姊妹,我怎么可能害你,雪儿,你想想看,你细细想想,我怎么可能害你。
周落雪微微抬起头,神情怔忪,似在想些什么,正当她的情绪平稳了些,婢女舟荷走进暖阁。
嘉姑娘,您说您待我家姑娘如亲姊妹,果真是如此吗?奴婢看,未必吧,以往我家姑娘一有什么事,无论好坏,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嘉姑娘,而嘉姑娘您呢?您又做了什么?四个月前嘉姑娘府上出了些事,我家姑娘日日去到侯府慰问,却日日要吃侯府的闭门羹,嘉姑娘闭门谢客之时,可曾想过我家姑娘在侯府门前吹了一日又一日的凉风?还有,嘉姑娘明知我家姑娘心悦裴国公府的裴大公子,却还要和裴大公子共乘一架马车,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况且当时嘉姑娘正在同我家二公子议亲呢,如此不知礼义廉耻的行径,也算是亲姊妹间应有的礼尚往来吗?听了舟荷这些话,周落雪刚平复下的心绪立即反涌上来,她忿忿地盯着嘉妩:我将你看作最好的密友,而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明明有了哥哥,却还要去勾搭长卿,和他共乘一架马车不知去向整整一日,嘉妩,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此事?我只是看在我们多年的姐妹情分上,一直隐忍不发罢了!舟荷继续道:当日嘉姑娘和嘉世子出使荆国,得胜归来,圣上却突然要给嘉姑娘换一门亲事,后来奴婢听说二皇子对嘉姑娘有意,想娶嘉姑娘做二皇子妃,奴婢这才知晓,怕不是嘉县主趁着挣了些功名在身,为攀高枝,毫不犹豫舍弃了周家。
你闭嘴!嘉妩听着这个婢女越来越无稽的攀咬,惊异涌上心头,开口驳她,是谁教你胡乱编排这些的?周落雪喊道:舟荷说错了吗?!嘉妩僵在原地,似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嘉妩,你是不是很享受这种转圜在男子周身,被玉京贵子们追捧,高高在上的感觉?周落雪口不择言地质问她,你是生的美,美貌也是你的一大利器,这些年我日日着男装,掩风姿,成为你身边的陪衬,你这朵玉京最娇艳的海棠,很喜欢我这样默默无闻的绿叶吧?嘉妩怔住良久,定定地凝视着榻上那个歇斯底里的女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周落雪,这个一直以来,自己视作闺蜜的好友。
她没想到,这些年,周落雪的心中,竟埋下了如此多的苦怨,对她有了如此多的不满。
晚风从窗口涌入,吹灭了几盏雀衔灯,暖阁内愈发暗沉,嘉妩在黑暗中伫立良久,最终她失望落下一句。
原来,你是这么看待我的。
周落雪盯着地上纯白如霜的月光,胸前上下起伏,喘息不止。
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人答嘉妩的话。
死寂在三人身边蔓延,犹如源源不断的黑暗,令人绝望。
对不起,这么多年,是我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
嘉妩的声音犹如和风细雨,很平静,并没有因此动怒。
压抑在心中多日的积言,终于在今日全部倾泻出来,周落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与此同时,她又开始惴惴不安,因为她这些不过脑子的话一旦说出来,她和嘉妩之间的姊妹之谊,怕是要被她亲手葬送了。
但这些话刚被她宣之于口,她若是即刻收回,岂不是自抽耳光,她不想再丢这个脸了。
周落雪梗着脖子,嘴硬道:你现下道歉已经晚了!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周落雪打脸,男主趁虚而入。
有宝问男主什么时候恢复前世记忆,快了!真的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