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丢上沈案的官舆, 嘉妩撑起被摔疼的身子骨,数名暗卫夺门而入,他们的目光浑浊不堪, 凶狠且邪恶。
嘉妩承认在那一瞬,自己的心中生出了些许惧意。
不过方才她被迫走出马车时, 偶然在不远处的屋檐上, 瞥见了沈禁的身影, 他恰巧立在沈案一行人看不见的地方。
也就是那时, 她心中仅存的那点畏惧,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就算沈禁不来, 沈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也会很快引来城防营的人。
那些暗卫见嘉妩姝色秾丽,一袭娇身婷婷袅娜, 听了沈案的命令后便开始无所顾忌,疯狂地朝嘉妩冲过来, 逼仄狭隘的官舆中, 嘉妩退到了最深处, 背靠车厢壁。
车厢中伸手不见五指, 漆黑一片, 但可以嗅到那些暗卫身上腥臭的体味。
冲在最前面的暗卫, 伸手抓住嘉妩衣袖的镶边,嘉妩额前冒出冷汗,丝丝慌乱如雨后山涧,争相泉涌。
哗——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官舆上方劈下来,刹那间整个官舆四分五裂, 木材和铁器如花苞绽放般向外炸开。
嘉妩下意识闭上了眼, 正要捂耳, 有人飞过来揽上她的腰,勾住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她的手臂无处支力,天旋地转之间顺势缠住那人的脖颈。
那人掀起宽大的玄黑外袍,将她兜头罩住,她眼前一黑,薄荷清冽的香气缓缓萦绕在她的鼻尖。
是沈禁来了。
下一瞬,官舆上的暗卫全被一一踹了下去,银麟卫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沈案所有的暗卫压制住。
只不过那些被扣住的人中,没有沈案。
银麟卫副使闻筝清点了暗卫人数后,来报沈禁:禀主,沈案逃了,其余人等如何处置?沈禁淡淡道:都杀了,扔到悯王府。
领命。
---浓浓夜色下,玉京中的屋舍鳞次栉比,数不清的羊肠小道弯弯绕在其间。
乌云被风吹散,霜白的月光如水般洒下,给青瓦覆上一层银白会发光的薄纱。
沈禁抱着怀中的姑娘,飞到屋檐上,踏瓦而来,身后渺茫的夜空中,星辰疏落。
少女的娇身在他有劲的臂弯中,慢慢发起抖来,控制不住地周身瑟瑟。
他看不清她的脸,按下心口渐起的阵痛,轻声道:忍一忍,送你回府。
怀里的人突然挣扎起来,掀开面上覆盖的玄衣,揪住他的手。
别,我暂且不想回府。
,央求声中带着缠绵的哽咽。
沈禁低头,望见一张布满泪痕,泣不成声的小脸,她面颊失去血色,如一层薄薄的霜雪凝结其中,唯有含着泪水的眼眶周围,泛着点点烟粉色。
他心上的那几块软肉像被钢针刺了一样,又颤又痛,没问理由,立即调转方向,最终匿于夜色,来到一座雅致的三进别院——澜院。
澜院坐落在玉京城周不起眼的边缘地带,是沈禁未入宫前的藏身居所,时至今日,沈禁回京的消息,京中知道的人仍然不算多数。
进入澜院之前,沈禁拿起玄色外袍,再次将嘉妩的脸遮住,以免她被澜院中的下人瞧见。
穿过苍翠重叠,杏枝疏影的花苑,沈禁抱着嘉妩步入葳蕤轩自己的寝卧之中。
都下去。
沈禁吩咐房中的下人道。
婢女小厮们恭敬道:是,公子。
待屋门紧闭,沈禁瞥一眼整齐的床铺,抬脚走到架子床侧的躺椅边,动作轻柔地将怀中的姑娘,放入躺椅上铺着的柔软锦被中。
他甫一松手,少女趴在椅榻内,再没有任何顾忌,放声痛哭,哭得昏天黑地。
整座屋子里,清冽的幽香漫漫,还伴随着女子闷在软被中的哭声。
沈禁坐在椅榻前白玉做的脚座上,两指不断揉着胸口。
阵阵痛意似生了根,深深凿入他的心里。
她越是哭得狠,他便越痛,这是有史以来,他的心最痛的一次。
但她的眼泪并不是为他而流。
他知道,周落雪因和亲一事与她生了嫌隙。
半个时辰前,他亲眼看见她情绪低落,失望又狼狈,孤身一人从周家奔出来。
皇帝训斥,太后嫌恶,笞掌之刑......这些都没能让她流一滴泪,唯有她心中在意的亲友误解她,不信她,诋毁她,她才会如此伤心。
这几个月,他算是把她看透了。
在她眼里,嘉府和周府那几口人,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她想要守护他们,想要他们平安一生。
可笑的是,她自身就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乱世之中,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能去保护别人。
他回过头,看着陷入锦被中的姑娘。
少女还在嘤嘤哭泣,声音不见势弱,但已经微微沙哑。
他心如刀绞。
再让她哭下去,怕是她还没哭瞎双眼哭破喉咙,他就要心衰而亡了。
别哭了。
他道。
嘉妩不理他,自顾自地哭泣。
沈禁见她不听,立起高大的身躯,俯身双手插在她的腰间,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让她面对着他。
他盯着她梨花带雨的脸颊,加重了语气:别哭了,听见没有。
少女顶着两颗红肿似杏子的眼,怔怔地看着他,似是被他的动作吓住。
沈禁面色缓和,刚想再放下她,只见少女突然打了个嗝,瘪着水嫩的嘴呜呜咽咽控诉:你...你这么凶...做什么...呜呜...男人浓密的长眉拧起来。
不是,他刚才分明只是声音稍稍大了一点罢了。
然而少女越发觉得委屈,哭得更大声了,那一双眼犹如两汪泉眼,源源不断往外冒水,似乎要把上辈子受的委屈也一并哭出来。
眼泪似一个个晶莹的珍珠,一颗颗往下掉。
屋内燥热,沈禁心口疼得快要窒息,额前沁汗,软玉在掌,身前的是他既心疼又心悦的女子。
对着她落下的泪珠,他骤然逼近,咬上了她潮湿的面颊,殷红湿软的唇舌间,香淡微咸。
少女浑身僵住片刻,半晌之后回过神来,开始双手双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登徒子——啪——沈禁刚松口,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力气不重,但发出的声音比较响。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打出这一掌时,嘉妩瞬间就懵了,双手停下来,抱在胸前微微颤栗。
她本想去拍他的肩让他放开她的,无奈他咬上她的面颊,她的视线被阻,心也一下子就乱了,慌忙之下竟抽了他一耳光!这可是沈禁啊。
睚眦必报的沈禁啊。
嘉妩哭红了的脸瞬间又惨白了几分,她双唇哆哆嗦嗦,像鹌鹑一样缩着脖颈,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要不赶紧道歉求饶吧,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心头涌现出这个念头,又立即打消。
不,不可!嘉妩啊嘉妩,明明就是他先咬你的脸欺负你的,你打他只能算是自卫,况且上辈子你还没求够吗,你求了他那么多次,他何曾如你所愿过。
更何况,他这一世心悦你,不会伤害你的。
四周安静了片刻,被打的男人突然伸手过来,嘉妩在眼角余光中瞧见了,连忙用双手捂住脸。
沈禁见状,伸过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手放下来,看着我。
他语气冷硬。
嘉妩心中打鼓,一点一点转过身子,行动慢如百岁老龟。
男人竟也愿耐着性子等她。
从手指缝里,她瞧见沈禁面色晦暗不明,阴沉的如雷暴雨将至的天际,骇人极了。
手放下。
他再次发令,声音冰冷。
她本还在犹豫,听到此话登时吓得不轻,终究她打的是他的脸,打脸就相当于践踏尊严,万一沈禁怒不可遏,真对她动手也不是不可能。
嘉妩呼吸急促,心一横,放下双手。
手放下来的那一刹那,她才发现,沈禁身子矮了一大截,他单膝跪在椅榻下的白玉脚座上,定定地注视她。
他的两只大掌还握在她的腰际,手心中的温度滚烫,隔着衣裳,嵌入她的肌肤,蔓延至她的全身。
冷热交加下,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嗝...嗝......她又被吓得打起嗝来。
这次她不敢哭了,睁圆美眸,瞪着面前的男子,右侧被咬的脸颊上留有一道浅浅的,若有若无的牙印。
沈禁瞧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刚受剧痛挫磨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温和问道:消气了没有。
嘉妩呆呆地点头,含水的眸子中闪过几道迷茫的光。
那便歇一会儿,不准再哭了。
他把她抱回椅榻的正中央,盖好锦被,听见没。
嗯......沈禁立起身,去耳房洗了一块湿净的巾帕回来,替椅榻上的少女擦干净了小脸和手心。
就要离开时,少女突然从锦被中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摆。
殿...殿下......他问道:怎么了。
少女眨了眨湿润的眼:殿下可不可以帮我去侯府报个信儿,我怕这么晚了爹娘没见到我,会担心的。
沈禁垂眼看她,他心中知晓她不愿安远侯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替她忧心,才会选择不立即回到侯府。
一丝黠光从他黑沉沉的眼眸中划过,他双唇弯起:确定不尽快回府吗?...确定。
行。
他道,你睡着,我去去就回,这里很安全,你不用害怕。
哦......嘉妩心中七上八下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沈禁出了葳蕤轩,行至中庭时,一个银麟卫等在那里。
主,这是季公子给您的信。
沈禁从银麟卫手中接过信封,打开,抽出其中的信纸。
季砚深已知他今日在沈案面前出手救出嘉妩的事,他在信上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因先前沈禁只是暗中回京,并没有出现在大众视线之中,这就相当于他们一直身在暗处,而沈案一行人在明处,敌明我暗的情势对他们来说十分有利。
再没有收拢到部分兵力之前,季砚深一直主张藏在暗处,韬光养晦。
但今日沈禁出手救出嘉妩,就意味着他回京一事将不再是传言,从今日起,他不能再将自己隐匿暗处,而要步入明处,和沈案真刀实枪的争夺储君之位。
季砚深思虑长远,也足够谨慎,若是换做前几日,沈禁和季砚深的看法一致,但玉京的局势瞬息万变,他们的思量亦不可一直固步自封,他既有心争储,步入明处也只是早晚的事。
如今,已经到了他在京中正式露面的时刻。
而令他改变主意的,正是源由周落雪被选为和亲公主一事。
既然沈案和悯王不择手段,迫不及待地要逼他现身,那他便去给他们二人送上一份大礼,免得他们自作聪明,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今后的日子过的既得意又顺心。
沈禁回头,望向葳蕤轩的方向,那里灯光清明。
唇边的温软犹在,他脸上浮起一抹淡笑。
今日救她,不仅仅为救她,还为娶她。
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当时出手前,他便想着,万万要好好珍惜。
说起来,沈案也为促成此事做出了巨大贡献,自己确实该好好感谢他。
沈案嘱咐了银麟卫几句,送信的银麟卫走后,又赶来了另一个银麟卫。
禀主!那个名唤红英的婢女将嘉姑娘失踪一事暗中告到了玉京府,安远侯和侯夫人听闻此事后,气急攻心晕过去一个,眼下侯府乱作一团。
周家也得知了此事,周家二公子和三姑娘正在赶往侯府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