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妩脚下一顿, 想起那日在澜院,沈禁同她说的话。
在她看来当日沈禁不过是在用嘉氏一族的存亡,胁迫他嫁与她罢了。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他的话其实没说错。
上一世的皇帝沈劭五年后才去世, 在这五年间, 她荆国公主的身份若是一旦被有心人知晓, 进而抖露出去,必会给嘉氏一族带来极大的灾祸。
如果这五年里她嫁了人, 连同夫家也要就此遭殃。
这次为周家促成和亲一事,她的身份已经被不少人知晓,难保那些人会为她守一辈子的私密。
但如果她嫁的是皇家且有权有势之人, 那情况就会好很多,沈禁说的没错, 如今这个情形, 周家自身难保, 二皇子阴狠毒辣, 哥哥嘉言智谋平庸, 届时若是东窗事发, 单凭她爹安远侯根本护不住她们一家。
如今沈禁心悦她,她嫁给他,确实算是最好的出路。
不过......她也不知他这份心悦,究竟能维持多久。
若到时候他腻了她,会不会又同上一世那样, 将她丢在东宫的某个小院子里, 无视她的所有请求, 任她受尽冷嘲热讽和白眼折辱,眼睁睁看着安远侯府落难,袖手旁观。
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嘉妩在衣袖中捏了捏手指,叹出一口气,她回头对周沐风道:对不住,润之,我......好了。
周沐风开口打断她的话。
听见她的谦语,他便知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心中像是石锤砸过一样难受。
但他懂她的难处,也不想让她为难。
很快调整好呼吸,周沐风勉强笑道:不管怎么样,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等你。
城楼下号角声响起,意味着离别的时辰已到。
周沐风还是温和地笑道:唉,说着说着,就要走了。
阿妩我离京的这段日子,好好照顾自己。
若是有空便去襄山看看我长姐,她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珍重。
说罢,他提起佩剑,最后看了嘉妩一眼,往城楼下走去。
城下两支队伍整装待发,各自的领队使归队后,只待一声令下,号角声再次响起,声音格外高浑,荆国使团和离国的送亲队列浩浩荡荡,在数道礼炮声中,朝远方同时前进。
日头越升越高,礼炮燃过的白烟漫向城楼之上,最终消失在浩瀚的天际。
城楼上的风忽然静止,嘉妩额前被吹乱的碎发,随意散落在鬓边脸侧。
她望着远方渐行渐远的队伍,低语道: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①一颗晶莹的泪从少女的眼角滑落。
不知望了多久,远处已全然瞧不见队列的影子,日头越发晒了,灼得嘉妩的脸颊发烫。
她收回视线,抬手摸了摸脸颊,泪痕已经斑驳。
该回去了。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
两个月后,周沐风应该就会从洛京回到玉京。
至于落雪,只要等皇帝驾崩,她也能回来。
嘉妩这样想,心情好了许多,她一转身刚要迈出的脚步再次顿住。
沈禁一袭墨色长袍,腰系玉带,袖口宽大,不知何时风复起,襟飘带舞,青丝如墨。
他就立在她的身后不远处。
在为谁难过?沈禁缓步而来,薄唇微弯,是周将军,还是周落雪,是否需要我派人去将他们唤回来。
嘉妩皱了皱眉。
又搁这威胁她呢。
不过,他上次说过让她考虑三日,再给他答复,是否要嫁给他。
这些日子,她日日躲在香如故,生生将此事拖了十日。
他这样小肚鸡肠之人,兴许因此生了怒也未可知。
殿下,您上次说的事,臣女考虑好了。
她仰起白润润的小脸。
沈禁乌沉的眼眸中,暗光流动:哦?什么事?就...就是......就是什么?嘉妩咬唇:就是殿下说要娶我之事。
她双颊绯红,心中腹诽着,怎么还在这装呢,可恶死了沈禁,明明就心中有数,非要她亲口说出来。
哦。
沈禁拖长音调,狭长的眼尾勾起一丝笑意,原来是这事啊,县主真的考虑好了吗?嗯。
那你的答复是?嘉妩在心中又斟酌了片刻,抬眼对上沈禁的目光,下定决心似的,道:殿下若要娶臣女,那便要答应臣女的条件。
沈禁面不改色,觑着她:你说。
第一,臣女永不为妾。
殿下要想娶我,便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礼数周全地迎我入府,无论今后殿下是君是臣,殿下若是厌了臣女,大可提出来与臣女和离,臣女不接受休妻,更不能接受做妾。
殿下若是要臣女做妾,那还是先取臣女性命的好。
第二,臣女不喜柳家。
柳家的每一个人,臣女都厌恶至极,正因臣女厌恶柳家,自然也不希望未来的夫婿与柳家人有所来往,所以殿下若是想要娶臣女,就不能在臣女眼皮子底下和柳家人有任何联系,否则臣女必定与殿下和离。
第三,臣女不愿与人共侍一夫。
殿下不可娶平妻,亦不可纳妾。
若殿下想要纳妾,便先与臣女和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殿下要像护臣女一样,护臣女的家族。
若有一日臣女的家族蒙难,殿下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护住嘉府,若殿下袖手旁观,便天打九雷轰,不得善终。
嘉妩一口气说完这四条要求,气都不带喘,只瑶鼻上沁出点点汗珠。
沈禁静静地听完,平静的眸中终于泛起几道涟漪,一丝诧异掠过其间。
他轻笑一声:其余不论,就第三条说,今后我若御极,便是九五至尊,既为帝,怎可能只有你一个妻妾。
嘉妩眨了眨眼。
古往今来,所有国家的君主,不说每一个都是后宫佳丽三千,但确实没见过谁只有一个妻子的。
对此,她也早就想好了对策,等老皇帝死后,她便寻个由头与沈禁和离,说不定到那时沈禁也早早就腻了她,压根就不用她主动提。
和离之后她便带着一家人退隐山林,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从此和沈禁桥归桥,路归路。
但眼下要应付沈禁,她自然不能实话实说。
她装作为难的模样,道:那......殿下想要纳妾的话,要征得臣女的同意,臣女不喜欢的人,殿下不准娶。
沈禁凝视着面前的少女,双眼微眯:嘉妩,你可真是恃宠生娇的典范。
胆敢提出这些的要求,不就是拿定了他心悦她,非她不娶么。
殿下是不答应吗?不。
他的声音舒缓而有力,我答应。
日光灼灼下,身高九尺,形貌俊昳的男子举起修长瘦削的手指,对天发誓。
今日我沈禁上对青天,下对厚土起誓,方才吾妻嘉妩所言,吾一一遵循,不得悖逆。
若违此誓,厄运缠身,曝尸荒野,死后入阿鼻地狱,受尽业火焚身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沈禁这誓言,听得嘉妩一阵心惊。
够毒,够狠。
但再毒再狠,也不过是两张嘴皮子碰一碰的事,其实也不能真的作数,只是心里面多些敬畏罢了。
这世间多少负心人发过毒誓,最后不也没见他们会如何。
她刚思毕,沈禁就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又道:若是誓言不能给你安全感,那你随我回一趟崇徴宫,我照你所说立下一份字据,交给你傍身。
嘉妩一听,怔了半晌,她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会有这等好事。
确定自己没听错后,她一口答应:好,殿下说话算话,事不宜迟......臣女这就随殿下去崇徴宫。
沈禁笑若清风,低声应道:嗯,走吧。
他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她似乎不知道,他有多爱她。
看来得找个由头,让她知道了。
------紫禁城崇徴宫。
嘉妩跟在沈禁身后,迈入崇徴宫的花庭,花庭内的绿植被打理的尤为细致,凤凰花鲜红似火,茉莉洁白如雪,二者合理地分布在庭院两侧,沿着高墙连成片,樟树的叶子在日光的曝晒下翠色.欲流。
宫婢和内侍们在花庭和曲廊下来回忙碌穿梭,各司其职。
自从沈禁正式在朝中入职后,皇帝,皇太后和柳贵妃都给他拨了不少人过来,眼下崇徴宫中至少有两三百号人,只为侍候号沈禁一个。
沈禁带着嘉妩穿过花庭时,周围的宫人无不在背后悄悄瞄上几眼。
大殿下这是第一次带女子回宫吧。
看这位姑娘衣着仪态皆是不凡,尤其是那张脸,媚态横生,朱唇皓齿,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被这些人直白的打量,嘉妩有些郝然,光洁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好不容易走过花庭,四周的宫人终于少了些。
二人来到宫内正殿前止步,嘉妩抬起头,见正殿大门上悬挂着一个巨型牌匾,上书四个行书字体琨玉秋霜。
看来这便是正殿的名字了。
这名字真是雅致,不过......嘉妩暗中瞧了一眼沈禁的背影。
不过这名字对这座殿的主人,怕是对不上。
愣着做什么,进去。
男子忽然出声。
哦......好。
两个人一起步入殿内,这个琨玉秋霜殿是个三进宫殿,他们来到中间的香室。
这个香室和上书房中的陈置有些许相像的地方,都是呈方形状,室内摆放了一张紫檀木长案,两侧各三圈椅和小几,墙面悬挂着名画,长案后面是一整个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满是书卷,地上铺了昂贵寸金的百草霜缂丝地绒。
沈禁提笔在锦缎上撰写字据时,嘉妩按他的吩咐在一旁研磨,等他写得差不多了,嘉妩去净了手,回来见沈禁还在写,便放慢了脚步,一边走来,一边看博古架上的书卷。
上面有四书五经,亦有风物志传,各式各类,五花八门的书籍皆有那么几本。
但大多都是崭新的,想来沈禁刚回玉京,根本来不及看这些书,这些书不过是用来给他撑门面的,他这辈子也不一定能看完。
对了,上次在斛塘边境分别时,她不也赠了他两本《礼记》《周史》么?也不知他有没有翻开看过。
兴许一拿到手觉得累赘,转身就丢弃了也未可知。
嘉妩本想问问沈禁,她送给他的两本书可还在,但转念一想,万一沈禁真的丢了,她现下提起来岂不徒增尴尬。
罢了。
那边沈禁将紫笔搁置,淡然道:写好了,你过来看看。
好。
嘉妩走到他身侧,仔细去看锦缎上的文字。
那些字体龙飞凤舞,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出来一般,苍劲有力,入木三分,文章的字句简洁流畅,不加藻饰,但却有种厚重古朴的质感。
要练就这样的笔力,应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一蹴而就的。
原来,沈禁并非如她所想,是个不学无术之人。
嘉妩细细勘察完那些字句后,觉得并无疑问,但她也不懂这些,即使文书上有纰漏,若沈禁想让她瞧不出来,她一个人铁定要被忽悠过去。
沈禁见她磨蹭半天,道:若你还不放心,便先将此字据拿回去,寻个信得过的人参考,若有问题,随时来崇徴宫寻我。
额......不用了,家兄常在府上说殿下是正人君子,臣女觉得殿下不至于欺瞒我一小小女子,臣女愿意相信殿下。
嘉妩笑眯眯道。
嗯。
沈禁拿起自己的皇子玉印,沾上朱砂,在锦缎末尾自己留下的名讳上印下一道红章。
嘉妩默默移开两步,站得离沈禁远一些,她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心中翘首以盼沈禁能快些把字据给她,她拿着字据就此告辞回府去,说不定还能赶上用午膳。
而身形挺拔的男子似乎并无此意,他将素色锦缎折叠好,放在一只方形檀盒中,檀盒上刻了云水纹。
过来。
他低声道。
嘉妩以为他要把檀盒交给她,便上前了一步,沈禁骤然长臂一伸,将她一把捞起来,她双脚悬空,坐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殿下......她惊呼一声,声音却细细的,像带香的湿雾一样,渗入人的心扉。
她不由自主地身子后仰,想要避开沈禁,而沈禁双臂有力,一臂拦住她的腰身,一掌扣住她的后脑勺,令她退无可退。
清浅夹带着薄荷香的气息洒在她的面颊上,微烫。
下一刻,湿软的薄唇堵住了她的呼吸。
作者有话说:注:①摘自李白的《送友人》。